第31章 想亲 唇舌无端干燥,他竟然……想亲她……
夏夜安静, 唯有窗外草虫蛰鸣。
云娆与裴砚对视之间,无端有种心事被窥破的感觉,下意识挪开视线。
而后便扫见了男人半赤的胸膛——
他刚回京城的时候才值初夏时节, 那会儿夫妻俩对彼此还颇陌生, 裴砚气度端毅冷清, 将衣裳穿得还算严整。如今也不知是天气炎热的缘故, 还是日渐熟稔后没了顾忌, 他这寝衣穿得是越来越随意了,只松垮套在肩上束着腰腹,将那精壮的胸膛袒露了大半。
云娆甚至有点怀疑, 若不是顾忌着仆妇丫鬟们,裴砚可能都懒得穿上衣。
真当她是瞎子么?
她垂下眼眸,脑海里蓦然浮起上回同宿西竹馆时裴砚坐在浴桶里睡着了, 她不慎扫见的劲瘦腰腹, 当真是让人……
心头微微一跳,她赶紧抿了口茶。
“今日大嫂说的那些话, 将军是都听到了么?”她有点忐忑地开口。
“倒是听了不少。”裴砚竟还有心情笑, “府里人多,是非也多, 不必搭理那些闲言碎语。”
他愿意相信她,云娆自然是欢喜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道:“将军慧眼如炬, 果然没被那些小把戏蒙蔽。我与燕公子相识不假,但这些天出门都是去见雕刻师傅们,除了有一次去看母亲和嫂嫂,有一次与骊英会面,没见过旁人。”
她语气诚恳, 解释得认真。
裴砚忍不住逗她,“怕我疑心于你?”
云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侯门里讨生活不容易,不管往后是去是留,她的前路都牵系在裴砚身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而且……
云娆迟疑着,想探一探裴砚对这门婚事的打算,琢磨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如坠着百斤重的橄榄般吐不出来——
这种事实在是不好启齿。
半敞的窗外有风拂过,摇动桌上火苗。
裴砚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问道:“你是不是不想留在侯府?”
云娆微怔,不由抬头看他。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愠怒或不满,仿佛早已窥破了她那点小心思。
云娆不由舒了口气,殷勤地给裴砚斟满茶杯,陪着笑脸道:“将军勿怪。其实当初若不是冲喜,我是绝无可能嫁进侯门的。江家是什么底子,将军比我更清楚,打小儿母亲也没指望我嫁入高门,能有个好人家安稳度日就行,所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裴砚,道:“我在家懒散惯了,既不懂高门贵户的规矩,也难以讨长辈欢心,只会给将军添乱。”
“怎么说得你一无是处似的?”
裴砚瞥向她纤秀的指尖,“不是还会雕版么?这手艺可比旁人强多了。”
云娆被夸得一笑,绞着指尖道:“可这是要跟商贾和老师傅们打交道的,说起来也跟侯府的富贵气象格格不入。”
所以……她其实不适合留在侯府。
云娆到底没勇气将这句话直接说出来。
毕竟,这就意味着她想跟成婚未久的裴砚和离,而她一介小官之女,哪来的资格跟正得圣宠的裴砚说这种话呢?
云娆看着烛光下男人峻整的眉眼,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忙起身去关窗权做掩饰。
裴砚坐在原处,觑着她背影。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那日深巷遇险,她站在燕熙身后被人庇护着的模样,也是这样柔弱纤秀,却又窈窕生姿。
他相信云娆是拎得清的人,不至于嫁了人还跟燕熙藕断丝连。
但心底那股潜藏的微妙酸意涌起,他还是半开玩笑地道:“原来是不喜欢这座侯府。我还以为你是瞧不上我,更偏爱燕公子那样的翩然之姿。”
云娆才刚阖上窗扇,被他这句话唬得手上一抖,忙回头道:“没有没有,将军可比他强多了!”
“是么?”
“那当然!燕公子虽说中了进士,到底也只是未经历练的纸上功夫,家兄也是科举入仕,这上头我还是有点数的。不像将军,这些年战功累累,护得万千百姓安稳无虞,这份胸怀和勇毅岂是旁人能比的。”
裴砚听着她满口夸赞,挑了挑眉。
云娆于是接着夸,“何况,将军虽不曾科举,却有满腹韬略,怕是有深藏不露的学识也未可知。上回在白云岭赴宴,多少人都对将军赞不绝口,只恨没逮住机会把自家女儿嫁过来。”
裴砚被她这马屁逗得一笑。
这嘴甜得,是刚吃了蜜吗?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里,云娆的态度已颇明朗。
裴砚便不再兜圈子,抬眸道:“旁人只恨没逮住机会,你却觉得侯府里不得自由,想离开,是不是?”
云娆看他不似说笑,便认真点头。
裴砚心里似有一瞬的拧巴。
为她这毫不留恋的态度。
不过他最初原也没打算将这婚事坐实,如今见云娆无意,只能将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压下,起身道:“这门婚事原就是我那嫡母心内藏奸,自行撺掇的。当时情势所迫,我没能拦住她,反耽误了你的婚事。既然你不喜侯府,我将来也未必会常留京城,倒不必勉强。”
他顿了顿,见云娆似松了口气,便又道:“等时局安稳些,我写封和离书,再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送你回家另嫁如何?”
“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末了,他如是说。
云娆未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忙含笑道:“嫁妆就不必了,我怎敢无功受禄。将军如此开明,已令我十分感激。且将军能征善战,威名远播,将来若有中意的女子,必是极出挑的,那才配得上将军所给的荣宠与厚爱呢!”
裴砚笑了笑,“好生待着吧。有诰命在,应该没人为难你。”
说罢,便抬步去外间睡觉。
云娆目送他背影隐入对面的帘帐之后,不由长长松了口气,而后就有点出神。
当初被迫冲喜而来,她确实盼着早日离开侯府。
原以为裴砚若肯答应和离,自己必定会喜出望外,可这会儿夫妻俩把话挑明,她虽坦荡松快了许多,心头欢喜之余却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情愫。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忍不住往裴砚睡榻的方向望了两眼。
若和离后各自婚娶,他会看上怎样的女子呢?
临睡之前,云娆如是猜测。
……
翌日清晨云娆去惠荫堂问安时,范氏的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自然是诰命的功劳了。
到得如意堂,崔氏妯娌虽因晚辈的诰命越过自身而态度有点微妙,不过帝王如此器重裴砚,老侯爷和太夫人都为此高兴,她们也只能恭喜罢了。又叮嘱云娆务必谨言慎行,切勿辜负皇恩。
云娆自是恭敬受教。
平辈之中,明氏、秦氏和裴雪琼与她相交甚好,也都为她欢喜。
孙氏和裴锦瑶固然心里犯嘀咕,当着众人的面却不敢表露,便只道喜罢了。
唯有薛氏格外不自在。
昨日她在水榭里故意挑起燕熙的话题,原是想逼云娆自乱阵脚,再无威势可仗。谁知非但没揭出云娆的短,还险些被裴砚怼得无地自容,那加封诰命的圣旨更是如一记耳光扇在脸上,让她这当家少夫人大失颜面。
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小官之女,骤然跃居在她之上,搁谁心里能够痛快?
薛氏心里憋着气,见不得云娆出风头的场面,给太夫人问安后就借口有事早早走了。
云娆原也没指望跟她处得多好,不过薛氏这般在意,倒让她想起昨日没空琢磨的一点细节来——
这些天出入侯府她都是让贺峻驱车,半点儿没劳烦府里的人,薛氏怎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除非有人盯着她的行踪。
且先前贺峻曾提过,似乎有人暗里尾随于她,只是不曾闹出什么,便没让贺峻去逮尾随之人。
如今看来,莫非那人是薛氏安排的?
疑心既然生起,傍晚夫妻俩一道用饭的时候,云娆便跟裴砚提了此事。
裴砚听后也没觉得意外,只是道:“她毕竟管着后宅,这种事未必是头一次做。你既疑心,回头让贺峻盯紧些,问出主使。若不便与她对质,等我回来处置就是。”
云娆诧异道:“回来?将军难道有事要出去?”
“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忽然加封诰命?”裴砚吃饱喝足后搁下碗筷,拿旁边备着的茶漱了口,道:“五日之后我与宁王率军出征,这一去,说不准得多久。”
云娆才搛了肉末茄子,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嘴里那茄子没了味道,囫囵咽了下去,道:“是外头盛传的流民之乱吗?将军可得保重自身!”
裴砚不置是否,只是道:“此事暂勿宣扬。”
“我知道。不会乱说的。”
裴砚颔首,“那天听你跟常妈妈念叨侄儿的满月宴,我是赶不上了。明日陪你回娘家一趟,之后我不在京城,你出门务必带着贺峻。”
他叮嘱得认真,云娆自是用心记下。
裴砚则在歇了会儿后纵马出府,踏着暮色赶往宁王魏铎的府邸。
自打四月里回京,他们其实一直在操练。
先前流民四起,岭南地处偏远,虽说乱民烧县衙的动静闹得挺大,当地的节度使倒还能压得住。青州那边的情势却颇为严峻,哪怕朝廷派了禁军过去,也没能镇住乱象。
承平帝一心要稳固东宫,先前都是选用太子推荐的将领,只可惜魏元载学识有余胆气不足,始终没能举荐出堪当大任的猛将。
这数月间,当地节度使如同空置,朝廷的兵马一波波派出去,非但没扼住乱象,那流民之乱也从青州逐渐蔓延到齐州、魏州等地,眼瞧着是要往京城过来。
承平帝在深宫里觉出危机,丝毫没了书画泼墨的雅兴,也不敢再强保太子,少不得动用宁王和裴砚等人。
宁王既承皇命,自须用心应对。
一面派人先行去打探,一面与兵部商议战事,既是想摸清先前几番作战的情形,也是想探探那位节度使究竟是何居心。
……
朝堂上为流民之乱忧心忡忡,寻常百姓家里却还算太平安稳。
哪怕因着乱象,有些岭南、青州等地的东西运不到京城,也让商户不敢前往远处做生意,对寻常官民而言,影响倒也不是太明显。
譬如江家。
除了在京郊为官的江伯宣因流寇而格外操心,江慎在京城里的小官职未受太多影响,仍如常点卯潇洒度日。徐氏铺子里的生意虽不及从前红火,却也有宽绰的银钱入账,能让儿孙优渥度日。
得知小夫妻俩要来娘家看望,便早早让人在照月轩安排了小宴。
——那地方虽不算宽敞,底下却挖了口深井,井盖留有圆孔,这时节凉气漫上来,再配上些冰块,是个消暑的好地方。
这头安排妥当,侯府的马车便已至门前。
云娆与裴砚先去拜见祖母,再去看望苏春柔和小侄儿江凇。
比起刚出生时皱巴巴红扑扑的样子,小家伙这会儿倒白净了不少,胖乎乎的身子裹在轻薄透气的小衣服里,一身奶味儿睡得正熟。
苏春柔则歇在榻上,正给孩子缝衣裳。
入伏之后暑热愈来愈浓,徐氏怕母子俩捂出痱子,每日都让人多买些冰放在苏春柔房里。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非但免了母子俩受暑热之苦,也让苏春柔歇息调养得极好,脸色红润而神清气爽。
云娆瞧她气色身子都无恙,自是欢喜。
苏春柔初为人母,气质比从前更添几分温柔,心思也都扑在孩子身上,与云娆说话的间隙里不时瞥向襁褓,唇边笑意就没停过。
姑嫂说体己话的间隙里,她还努嘴指了指外间,低声打趣云娆,“妹夫瞧着冷硬,对孩子倒像是挺有耐心。”
云娆抿唇笑着,不由望过去。
垂落的绣春纱帘隔开次间与卧房,因着质地极薄,其实外头的人影动静都颇为清晰。
孩子哄睡着后乳母暂时去了外头歇息,小丫鬟颇有眼色的退到不远处,此刻只剩裴砚蹲在摇床旁边。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长衫,玉冠锦靴衬得气度威仪,方才还被休沐在家的江慎猛夸武将风范。这会儿却静静蹲在那里,一只手探进襁褓,轻轻摩挲着婴儿柔软的肌肤,好半天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唯有唇边笑意愈来愈深。
苏春柔不由低笑道:“我瞧他是喜欢孩子的。你们什么时候有信儿啊?”
云娆被她打趣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嗔道:“别胡说了!”
“怎么就叫胡说了?”苏春柔可不认。
二月里云娆出阁冲喜时,她也曾满怀忧虑,怕云娆应付不来侯门的长辈妯娌,更怕沙场征伐的裴砚性情刚毅,不懂得疼人。直到前次夫妻俩回门,见裴砚待云娆还算体贴,才放心了不少。
如今裴砚蹲在那里逗弄孩子,如猛虎伏在娇儿之侧,不见狠厉,唯余温和。
年已廿六的男人,换在别家早就当爹了。裴砚守着个娇滴滴的妻子,难道就毫无触动?
苏春柔笑着捏了捏云娆的手。
云娆还不敢袒露她跟裴砚商量日后和离的事,瞧着裴砚那模样,倒是想起来了——
他既没打算做长久夫妻,今日陪她来娘家应是做给众人看看,免得她被人猜疑不得丈夫欢心,继而惹至亲忧心。不过他一番好意,她却不敢耽误事儿,出征在即的人必定有许多事要筹备,耽搁在这里终归不妥。
待看完苏春柔母子,她便以公事繁重为由请裴砚自去忙碌。
江伯宣不在家,裴砚与江慎父子几个确实也无话可说,便自赶去宁王府中,只说晚间来接云娆回府。
他离开后没多久,江家又来了客人。
——是沈骊英母女两个。
沈家与江家算是旧交,云娆与沈骊英自幼交好,时常上街同游、踏青赏花。
如今云娆嫁进侯府,沈骊英也出嫁在即,因出阁之宴在七月初四,小江凇的满月之宴在七月初八,沈家怕届时太忙,有意提前道贺瞧瞧孩子,得知今日云娆回娘家,便紧着赶了过来。
小姐妹难得重聚,自是万分欢喜。
徐氏备的小宴也派上了用场,在沈骊英母女探望过孩子后便请到照月轩中入席,并捧上甜酒。
这一入席,就消磨了整个后晌。
因沈骊英是要嫁到京城外,云娆日后与她相见的机会愈发少了,今日便似有说不完的话。且那甜酒酿得十分好喝,小姐妹俩慢叙闲聊之间,不自觉便喝了许多。
等晚饭后裴砚来接,就见云娆脸颊红扑扑的,连眼神都稍有点迷离。
徐氏怕女儿喝多了在裴砚跟前失态,迟疑着道:“瞧她这迷糊样子,是有点醉了。不如今晚就留在西竹馆,明儿再着人送回去吧?”
“无妨。”裴砚见惯了醉汉,云娆这点儿醉意可算小菜一碟,想着西竹馆不如枕峦春馆诸事齐备,仍将她扶上了马车。
贺峻驱车离开,徐氏站在府门前瞧着马车没入夜色,多少还是有点悬心。
云娆这会儿却没心思惦记别的。
今日与小姐妹团聚,固然离别令人伤怀,因沈骊英嫁的是早就相中的知根知底的人家,往后的处境不会坎坷,她其实很为好友高兴。加之苏春柔产后调养得极好,小侄儿又胖乎乎的十分可爱,这顿酒喝得可算畅怀。
此刻夜色褪去暑热,她脑袋里有点晕乎乎的,因着心绪极好,瞧向裴砚时都觉得这男人慈眉善目,不由浮起笑意。
裴砚看她傻笑,忍不住勾了勾唇。
“今儿是喝了多少?”他问。
“没喝多少吧。”云娆拿手比划,“母亲备了一二……三坛甜酒,都喝差不多了。”
裴砚差点被她惊着,“三坛?”
“还有骊英和沈夫人啊,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云娆笑眯眯望着他,在马车拐弯时身子微晃,趁势靠在裴砚肩头。
然后她就懒得挪动了,只是嘀咕道:“比起将军的酒量,我这点算不得什么。”
裴砚看她喝醉了身体泛软,怕路上磕着,便拿手臂将她兜在怀里,笑道:“那你加把劲,回头超过我。”
“我哪有那本事。”云娆笑嘻嘻的。
裴砚小心翼翼地揽着怀里的软玉温香,随口道:“今日在宁王府碰见燕熙,他说想随军出征,到沙场上历练。”
“唔,那也挺好的。”
云娆靠在他怀里,酒意上涌时有点犯困,脑袋迷糊间隐约猜到裴砚的意图,便仰头冲着他笑,“你也不必拿燕公子来试探,我跟他没什么。哪怕你这会儿把我送出侯府,也无需我去操心他的前程。”
“不过他是哥哥的好朋友,若能得偿所愿,也……”
她的声音渐而含糊,就那么靠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裴砚垂目,视线落在她修长的眼睫。
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也不至于计较云娆出阁前的旧事。
不过,看出她并未如旁人揣测的那般喜欢燕熙时,哪怕明知两人是终将和离的假夫妻,心里却还是涌起一股高兴的情绪。
他小心将睡着的人儿兜在怀里,借着外头灯笼洒进来的昏暗光线,视线从她的眼睫徐徐挪开,从细碎的鬓发到白嫩的耳垂,从酒后泛红的娇艳脸颊到柔嫩的朱唇。
睡梦里的她轻轻舔唇,不知是不是在回味果酒的甘甜。
裴砚的脑海里却仿佛被烙上了她舔唇的模样。
那样柔软的气息……
他瞧着怀里娇嫩的脸颊和朱唇,亦清晰感受到少女身上独有的娇软,脑袋里克制不住的涌出一些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
唇舌无端干燥,他竟然……想亲她。
第32章 旖念 他应该早已尝过这香软滋味。
夜色初临, 街市上正自热闹。
延绵高挑的灯笼照亮商铺,将整个长街笼罩在柔和昏黄的光芒里,临街的食店窗扇半掩, 客人的谈笑夹杂着饭菜的香气蔓延开。孩童们难得夜里凉快, 多半缠着父母跑到街上来玩, 叽叽喳喳的穿梭在摊贩之间。
贺峻悠闲驱车, 感受着市井烟火的气息。
马车之内, 裴砚却微微紧绷。
怀里的云娆睡得正舒服,因马车微微颠簸,还将两条胳膊环在他腰间, 靠起来更舒服些。
裴砚鼻端是淡淡的酒气和她发髻间的栀子香味,脑海里则盘旋着她阖目安睡时朱唇柔软的模样,那个奇怪的念头挥之不去, 他竭力调息。
杂念被压住, 感官便格外敏锐。
原本不曾留意的一些细节也随之愈发清晰——
譬如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身体所触之处, 她酒后的肌肤格外柔暖。譬如她脑袋靠在他的肩窝, 偶尔马车晃动时额头蹭在他脖颈,触感柔软。譬如她的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 温热的鼻息偶尔落在他扶着她的手臂。
心跳比平常快了些许,连带腰腹都有点紧绷。
裴砚虽未洞房过,却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沉目端坐, 竭力平复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侯府门前停稳。
贺峻随手摆好踩凳,青霭过来掀起车帘,瞧见自家少夫人在裴砚怀里睡得正舒服,一时间呆在那里。
裴砚叫了声云娆, 想让她醒来走回去。
云娆却还在薄醉之中,慵懒乏软之时觉得这枕头还算舒服,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睡姿。
青霭搓了搓手,偷窥裴砚的神色。
裴砚似乎有点无奈,眼瞧着云娆是真的醉了,便道:“走侧门吧。”
贺峻应命,又驱车往前走了一阵,停在离枕峦春馆更近的那道侧门前面,随手掀起车帘。
裴砚怀里抱着云娆,躬身出了马车,在守门的小厮诧异的眼神里,抱着云娆径直往住处走去。剩下青霭和绿溪对视一眼,乖觉地将徐氏送给小夫妻的几个锦盒收拾好,让人远远地跟在后面送往内院。
枕峦春馆里,常妈妈早已备好了就寝沐浴用的东西,只眼巴巴的等着云娆她们回来。
听见院里有动静,她赶忙迎了出去,才掀起门帘就愣住了——廊下灯笼明照,映出裴砚大步而来时衣衫带风的身影,云娆则被他抱在怀里,裙衫垂曳,只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间。
常妈妈知道夫妻俩素来分房睡,尚无肌肤之亲,陡然见裴砚将云娆抱回来,还以为自家姑娘受伤了,担忧之下忙道:“少夫人怎么了?”
“喝多了。”裴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常妈妈心里一紧,赶紧示意金墨去煮醒酒汤,又恭恭敬敬地打好帘子伺候裴砚进去。
夜色渐深,金墨早已铺好了床褥。
裴砚绕过珠帘走至床榻前,小心将云娆放在榻上,手臂从她身下抽出来时,上头早已沁出了一层薄汗。他顾不上打理,只拿手掌托着云娆后脑勺,等常妈妈塞了枕头进来才轻轻放下。
心念迟疑间,那只手却已捋好她的头发,曳在枕畔。
青霭和绿溪拎着东西还没回来,屋里平素又不让旁人伺候,常妈妈只好道:“金墨熬醒酒汤去了,少夫人既醉着,一时间不宜梳洗沐浴。奴婢去泡个栉巾帮她擦擦,烦劳将军照看片刻。”
裴砚颔首让她去忙,就势坐在榻边。
桌后立着灯架,上头的烛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修长,他稍微往前挪了挪,正好遮住照在她眼睛上的明亮烛光。
云娆似乎颇为满意,睡梦里轻笑了笑。
裴砚觑着她安睡的乖巧模样,视线扫过醉后粉嫩的脸颊,扫过黛眉长睫,最后不自觉又落向柔软的嘴唇。
这是夫妻俩新婚的洞房,若非事出有因,他应该早已尝过这香软滋味。
甚至不久前他也曾与她同榻而睡,呼吸交织……
身后忽而传来珠帘轻响。
裴砚从旖念中惊醒,回头见是金墨来了,便起身将榻边的地方腾出来,吩咐道:“喝得不太多,睡一觉就好了。用心照看着,别叫着凉。”
说罢,快步出了云娆的卧房,回到对面梢间的书房。
胸腔里砰砰乱跳,却不是累的。
……
云娆一觉睡醒时,正当晨光熹微,外间的裴砚却早已不知所踪。
他既忙于备战,夙兴夜寐也是寻常事了。
云娆昨儿喝的甜酒并不上头,睡过一夜后神清气爽,于是起身趁着清晨的凉爽逛了一圈,回来后沐浴梳洗,照旧去婆母处问安。
过后前往如意堂,才发现府里来了客人。
是姑姑裴英和她的女儿贺染。
裴英并非太夫人嫡出,当初嫁了位老侯爷颇看重的书生,如今在西川节度使麾下主政一方。
不过比起裴元绍跟府里闹翻后携妻远走的决绝做派,裴英虽也跟裴元绍有所照应,对老侯爷夫妇也颇为恭敬。当初裴元绍出走时,她还曾居中劝解过,只是拗不过他的硬脾气,便也只好作罢,还特地为此回京向侯爷夫妇请罪。
侯爷夫妇瞧她恭顺,且女婿仕途顺遂,自然不好责怪什么,之后也没再让她去管裴元绍的事。
及至贺染年长,太夫人还帮着在京城寻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婚期就在十一月底。
这回裴英带着贺染回府,便是为了备嫁。
昨日母女俩回府,太夫人已让薛氏单独安排了住处,还叮嘱晚辈们多加照应,往后若有宴席交游等场合,多带着贺染去长个见识。回头等她嫁进夫家,也不至于对京城的女眷们一无所知。
贺染既住在侯府,便也如裴雪琼姐妹般每日到太夫人跟前问安。
见到云娆时,贺染母女倒颇为客气。
云娆自然也以礼相待。
如是几日,转眼便到六月廿五。
正是一年里最酷热的时候,百姓们恨不得只披一条薄纱躲在井边纳凉,将士们却仍需着甲佩剑,奔赴千余里外的战场。
承平帝亲自为宁王和将士们送行,云娆没法去那样的场合,只能早早地在城外的长亭相候。
日头蒸笼般罩着大地,送行和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云娆来得早些,加之侯府和诰命的名头傍身,倒是能安然坐在高处的凉亭里,由贺峻和青霭等人护着。
待宁王率众出城时,她一眼就看到了裴砚。
高举的旌旗之下,宁王身为主帅一马当先,裴砚身骑战马紧随其后,银盔之下铠甲细密。酷暑难耐,哪怕道旁草木都被晒得蔫头耷脑,他穿着那样厚重的铠甲,却仍在烈日下精神奕奕,身姿端然。
就连皇室贵胄的宁王也不例外。
于百姓而言,这支兵马承载着他们对于太平安稳的期盼,自需军纪严明斗志昂扬。
但对此刻的云娆来说,却无端有些心疼。
她无从想象战场上浴血杀伐的景象,单说眼前这样身着铠甲头顶烈日的辛苦,就已是深闺娇养的她难以承受的。更勿论相隔千里,这些将帅和城外整装待发的小兵们还需冒着暑热往战场跋涉,而后兵戈相见,以血肉之躯博取百姓安宁。
这样的生活,裴砚却已过了十余年。
她看着熟悉而刚毅的身影,一时间五味杂陈。
宽敞的官道上,裴砚也越过人群扫见了长亭里熟悉的身影。
宁王虽没跟云娆单独见面过,却早已记住了铁树开花迎娶的小姑娘的样貌。等到队伍离城门渐远,周遭没了旁人,他便打趣裴砚,“果真不是光棍了,出征时有人送行惦记着,这感觉不错吧?”
裴砚听闻,扯着嘴角笑了笑。
说实话,被人惦记的滋味确实很好,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殷殷叮嘱、遥遥目送,让他心里都添了一丝牵挂。
只可惜她适合坐在安静秀致的书窗下潜心雕刻,而他与京城缘分太浅,恐怕更宜驰骋于边塞黄沙,难以给她琴瑟在御的静好岁月。
心里莫名有稍许难受。
裴砚不习惯太过儿女情长,很快将其驱散,远眺着阔朗前路,道:“惦记不了几回了,往后还是得给她送回娘家。”
宁王闻言一愣,“怎么回事?”
两人并辔走在最前面,跟旁人隔着三四匹马的距离,裴砚便稍稍倾身,将心中顾虑和跟云娆的和离之约简约道明,免得他老拿云娆来打趣。
宁王听罢,径直送了他个白眼。
“不开窍的东西!你既这么为她着想,往后她要找新的夫君,是不是还得你亲自掌眼把关才行?”
裴砚被怼,也只是道:“离开侯府,她能开心些”。
宁王与他相识十余年,战场上生死托付的好友,更是深知彼此性情。他见识过裴砚未成亲时粗豪率直、对侯府不屑一顾的光棍做派,也见识过这阵子裴砚提及云娆时眼藏笑意,甚至赶着回侯府的做派,焉能瞧不出其中区别?
嘲讽之余,还是提醒道:“她年纪小不知情事,你可别胡来。当心小美人真被旁人拐走!”
……
裴砚和云娆这亲事,不止宁王牵挂,别处也还有人惦记着。
甜井巷的江家,因着裴砚的缘故,江云影母女今日也去凑热闹看了看宁王率众出征的情形。
等看完热闹回到府里,母女俩直奔井水凉爽的照月轩,消去满身暑气。
过后祁氏自去歇息,江云影却有点怏怏不乐。
——还是为着她的婚事。
先前太夫人为她说定周翰林的公子时,江云影其实还颇为满意。直到裴砚携战功风光回京,带着云娆回门时,她瞧着姐夫端毅慨然的身姿气度和对云娆的温和态度,想着侯门武将青云直上的前路,再去看那周公子时,当真如云泥之别。
再后来裴玉琳出阁,她随徐氏到侯府赴宴,看着她从未见过的簪缨繁华气象,羡慕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而今裴砚出征,更是众目所瞩。
骁勇善战的昂藏男儿,那气度绝非文弱清雅的周公子可比,哪怕是跟身为皇子的宁王在一起也不遑多让。
那样的英姿,怎不令人倾慕?
更何况,云娆原只是寻常小官之女,嫁给裴砚后却平白得封五等诰命——那可是整个江家都未曾有过的荣光。若这回裴砚能平定流民之乱,战功加身时必定更胜从前,云娆身为妻室,必定随之蒸蒸日上。
一道长大的姐妹,原本相差甚小,如今一个成了朝廷册封的五等令人,而她却要嫁予一个连进士都还没考中的儒生。
往后她还如何出去见人?
便是回了娘家,她在云娆跟前又如何与之争锋?
江云影想着这些,只觉五内煎迫,从头到脚哪哪都不舒服。
上回她因一念之差而错过了嫁进侯府的大好前程,如今难道还要马马虎虎的交代了自家终身吗?
丫鬟红珠在旁边帮着做绣品,她抱膝在床榻上呆坐许久,几番迟疑之后,终究起身出了东竹馆,前往老夫人所住的正屋。
老夫人小憩才醒,正准备收拾收拾用晚饭呢,见她垂丧着脸进来,不由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江云影贴坐在她的身边,复杂的心绪不知该如何启齿,她绞着衣襟,片刻之后竟自滚下泪来。
慌得老夫人忙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后背安慰道:“这是受什么委屈了,快跟祖母说。”
贴身服侍的妈妈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江云影嗫喏着,好半晌,才鼓起勇气道:“祖母,我不想嫁了。”
老夫人听闻,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
靖远侯府里,这会儿倒是正热闹。
裴砚出征千里之外是朝廷的事,于侯府女眷而言,如今最要紧的事情却还是避暑。
先前薛氏已让人将鹿岭别苑的屋舍收拾出来,这会儿两房儿媳都赶着傍晚来给太夫人请安,她便趁势说起了此事。
“东西都已经齐备,连果蔬茶点都让人预备妥当了。趁着这两日不下雨,适宜赶路,咱们就去鹿岭别苑住上大半个月如何?”她陪坐在太夫人身边,仍是平素雷厉风行的做派,“若是都去,可得早点准备车马。”
太夫人便笑道:“这天儿确实太热了。这阵子我身子骨也好了很多,就一起去散散心吧。”
她既发话,崔氏和范氏自然也得去。
剩下明氏和裴雪琼也觉三伏天在城里酷热难耐,想去鹿岭避避暑,还商量着用那边甘冽的泉水烹茶。
孙氏和裴锦瑶都听从范氏安排。
秦氏有点儿作难,向范氏道:“这些天夫君的身子又不大爽快,需小心照看着。这时节又不好让他车马劳顿,我便留在府里照看吧。”
范氏惦记着儿子,自然愿意她留守在侧。
云娆则不自觉看了秦氏一眼。
这样酷暑难耐的天气,谁不想去郊外避暑纳凉?秦氏肯留在府里,必是老五裴见祐这些天身子确实不容乐观。
云娆今早去惠荫堂问安时就见秦氏眼底有淡淡的淤青,走过拐角时甚至还晃了晃,方才又有些咳嗽,只频频拿喝茶压着。如今看来,恐怕是照顾裴见祐时受累,自身也有点儿撑不住。
这般境况,若所有人都去鹿岭别苑,府里就只剩秦氏撑着,万一她有急事可怎么好?
况且七月初四是好友沈骊英出阁的日子,七月初八又是娘家小侄儿满月之时,这两件事她定要亲自去的。
鹿岭别苑虽则凉爽宜人,离京城却有近百里,她若跟着去避暑,往返时未免麻烦。
便抬眸道:“儿媳这两日有些琐事不便出京,怕是不能跟去伺候婆母了。”说着间看向范氏。
范氏屡次吃瘪后就不再如从前般乱摆婆母的款儿,如今又对护短的裴砚十分忌惮,明面上倒是宽和了许多。虽则心中不满,却也只颔首道:“这倒无妨,你既有事,留在府里就是了。”
说话间瞥了眼薛氏,那位像是没听见,只顾着跟太夫人说话。
避暑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隔日前晌,薛氏带头张罗,女眷们簇拥着太夫人登车启程,带上尚未成亲的裴见熠兄弟两个,俱往鹿岭别苑而去。
玉娆和秦氏送她们出门,等成群的仆妇丫鬟随车马远去,回到府里时,却无端在三伏酷热的天气里觉出种清净凉爽来。
于是闲聊着回去,各自纳凉。
夏日天长,难得没了婆母长辈的杂事相扰,云娆只把午后的光阴都放在雕版画儿上,捉了小刀慢慢雕刻贺掌柜托付的第二张版画。
待得傍晚暑热稍散,因记挂着秦氏的身子,便去听枫馆坐坐。
听枫馆虽不像枕峦春馆那样偏僻,因是给裴见祐养病挑的,其实也颇为僻静,周遭花木亭台俱全,这时节亦有半池荷花。
云娆与秦氏日渐熟稔,闲时也偶尔互相串门说话,秦氏瞧过她藏着的雕版,她也曾在秦氏那座满目琳琅的药房里盘桓。
此刻天色将暮,倦鸟归巢。
云娆进去时小夫妻俩才刚用完饭,正在院里葡萄架下纳凉。
见着云娆,裴见祐先笑道:“二嫂来啦。”
他自幼身体羸弱,靠着药罐子才熬到年长娶妻。不过他心静,幼时在病榻上不便动弹,便寻了各色书来读,经史百家无所不包,倒养出了一副好脾性,连带面相都有静气,虽则孱弱苍白了些,却十分清雅沉静。
迎娶秦氏之前,他几乎是靠轮椅行路,这两年经过秦氏夜以继日的调理照料,倒是能慢慢走路了。
只是这阵子病情稍有反复,仍不便下地用力。
云娆知道他的病情,看他似要撑着坐起来,忙道:“五叔还是歇着吧。我饭后闲着没事,随意走一走,就当消食了。”
那边秦氏笑道:“我才刚让人拿井水湃了瓜果,二嫂先坐,待会一道尝尝。”
说着,又让丫鬟去沏茶。
云娆便坐在旁边摇动团扇纳凉。
这院里常年熬着汤药,秦氏的药房里又备了各色常用的药材,倒让各处都染了些清苦的药气,闻起来别有滋味。
风拂过庭院,吹动桌上一册医书。
云娆本就是爱看书的人,瞧见上面画着的草药,不免好奇询问。秦氏遂跟她闲聊些药草调理等事,待丫鬟捧来凉沁沁的瓜果,一道用了些,直到暮色四合时才各自散去。
翌日,云娆仍静心雕刻,得空时去秦氏那里瞧瞧,若有忙不过来的便帮着搭把手。
虽说也有忙的时候,心里倒也清净。
百里之外的鹿岭别苑,这会儿却被突生的变故搅得一团乱麻。太夫人受惊病倒、薛氏重伤在榻,裴雪琼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正由谢嘉言摸黑护送着往回走。
第33章 表白 不知公子可曾定下婚配?……
京西的鹿岭坐落在群山之间, 因山势颇高,加之周遭都是起伏的峰峦密林,盛夏时节仍有清凉之意, 是京城外避暑的好地方。
裴家在此筑有别苑, 旁的高门也不例外。
这回薛氏安排阖家女眷来此避暑, 才到这里安顿下就碰见了熟人, 难免彼此招呼寒暄, 且薛氏的娘家安国公府也在,就愈发热闹了。
来到鹿岭的头两日,裴家女眷还只在自家别苑消暑闲游, 从第三日起就陆续交游起来了。
今日是这家请客临溪品茶,明日那家聚众林中射猎,后日又是寺里讲经说法, 凉爽的山林之间自然有许多事情可做。
相熟的高门轮流做东, 这日正好到了薛家。
薛家既有公府之尊,又出了位贤妃, 加上当家少夫人是位老王爷的孙女, 威势声名皆远超靖远侯府,在京城里也算排得上号的人家。
他家设宴, 自是宾客如云。
傍晚时分夕阳渐倾,山风也愈发凉爽。
薛家的别苑筑于山腰,借着山势次第错落的修出亭台屋舍, 又选了视野最好的地方建了宽敞游廊。这游廊描金绘彩,再悬上帘帐灯笼和雕花小窗点缀,这会儿摆上宴席和鲜花,倒正是凭栏饮酒的好光景。
男女宾客分席而坐,就着美酒赏玩山间风光, 夕阳给对面的半坡枫树撒了淡金的光泽,直到摇曳的晚风将余光渐渐吹落。
暮色四合时,宾客渐已半醉。
仆妇丫鬟们秩序井然地为宾客掌灯,薛家管事将小戏子们领到不远处的戏台,丝竹声里准备夜演。
混乱便在此时悄然而至。
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十几个悍匪,都是家丁仆从的打扮,手里却拎着森寒的兵刃,也不管宾客的身份姓名,闯进宴席堆里就胡乱砍杀起来。
尖叫四起,薛家的护卫们急匆匆地追上来堵截,那些悍匪却像是源源不断,有冲向薛家女眷的,也有在人群里胡乱砍杀的。
各府随从闻讯来救,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裴雪琼坐得离薛老夫人不远不近,原本跟小姐妹闲聊品茶的,听见席末的动静,惊慌之余下意识就起身往母亲那里去。
混乱中的游廊难免拥挤,她还没迈出两步,忽觉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拽着她就要往僻静处走。
她赶紧拽紧贴身服侍的丫鬟春鸢。
主仆俩就这么被人拽着踉跄下了游廊一侧的石阶,迅速穿过混乱的人群,绕到后面僻静些的一处暖阁。
这短暂的间隙里,裴雪琼也终于看清了对方——
竟然是谢嘉言!
混乱的砍杀里哀嚎声此起彼伏,悍匪们迅速逼近主席的薛家女眷,裴雪琼又是惊慌又是担忧亲人,频频回头往那边看,试图找到母亲和嫂嫂的身影。
耳畔却是少年温和又干脆的声音,“你去了没用,先躲着。”
谢嘉言带着主仆两个左穿右绕,很快就从混乱中抽身躲开,急促道:“这伙人像是寻仇来的,见人就砍,若不是仇恨高门权贵,就是想激起公愤仇恨薛家。”
他寻了个隐蔽而陈旧的阁楼,让裴雪琼和春鸢都躲进去,叮嘱道:“我去前面看看,你们藏着别动,当心遇见贼人。”
裴雪琼惊得心头乱跳,想着他说的有道理,便只点了点头。
谢嘉言待她俩藏好,又拿屋里堆着的杂物做些掩饰,便即转身出了阁楼,往游廊上去。
……
游廊之上,果然已是一片狼藉。
果酒菜肴被撞得洒了满地,处处都有鲜血的痕迹,有被砍伤了惊慌逃开的,也有运气不好被一刀毙命的女眷,也有被各家护卫砍杀在地的悍匪,乱糟糟的触目惊心。
女眷们惊慌四散,护卫们还在跟悍匪缠斗。
那些匪徒像是杀红了眼,瞧见谢嘉言是高门公子的打扮,举着刀就要砍过来。
谢嘉言袖中匕首翻出,立时有血溅出。
鲜红的血洒向贵公子干净的衣衫,连带眼前都似掠过一抹血雾,谢嘉言微微一愣,不自觉看了眼匕首。
自幼习武且处境艰难,他虽是清秀少年,实则做事颇为利落,下手也向来果断,骑射和兵刃比试时甚少落于下风。
但这是头一次真正的伤人见血。
心底的不适瞬息而过,他一面以匕首制服匪徒,一面留意着游廊上的人往前走,走到尽头时也没瞧见眼熟的女眷。游廊不远处,逃出生天的女眷们慌不择路,依稀能看到裴家那位大夫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僻静处跑。
谢嘉言暗自松了口气。
谢家女眷们这两日在鹿岭深处的道观打醮,今日只让他和年岁相若的堂兄来赴宴,并无女眷卷入乱局。裴雪琼的母亲既然无恙,终归能让人放心些。
他于是折身返回,与护卫们一道先将残余的几个匪徒制服。
待游廊上激战停歇,闻讯赶来的各家护卫分成两拨,一拨各处搜查避免还有匪徒藏身,一拨则将或死或伤的宾客们搬到住处安置。
夜色不知是何时降临的,将整个鹿岭笼罩在漆黑之中,唯有零星的灯火摇曳,将残席映照的阴森惨淡。
谢嘉言回到阁楼,里面的裴雪琼主仆安然无恙。
借着暗淡的天光瞧见他身上的血色,裴雪琼不由紧张道:“公子受伤了?”
“没有,都是别人的。”谢嘉言冲她笑了笑,清秀的眉目间藏了几分腼腆,又道:“我方才瞧过了,令堂应该无妨。游廊上受伤的人里,也没瞧见那天跟你在一处的两位嫂嫂,想必没什么大碍。”
裴雪琼疑惑道:“哪两位嫂嫂?”
“就是前次在白云岭陪你看马球的那两位,旁的我倒不太认识。”
那自然是云娆和明氏了。
裴雪琼得知明氏无恙,放心了不少。
至于在场的旁人,毕竟外头兵荒马乱,谢嘉言肯定不认识裴家那么多女眷,祖母和二婶她们的安危也只能回到自家住处再问了。
这样想着,她又望向少年。
谢嘉言像是知她所想,道:“外面贼人还没清干净,你们再躲会儿,等安生了,我送你们回去。”
“好,多谢公子!”
裴雪琼目送他出了屋门,又跟春鸢好生躲起来,虽不知席上乱到了何种地步,但想着他身上的血迹和当时此起彼伏的哀嚎,终归心有余悸。
春鸢却在琢磨别的——
“这回真是多亏了谢公子帮忙。不过他眼神儿真好,上回在马球场,咱们离得那么远,他还能记住二少夫人和四少夫人的模样。”
这么一说,裴雪琼也意识到了。
上次在白云岭,她和两位嫂嫂是远远看马球赛的,她的心思固然扑在谢嘉言身上,可谢嘉言离得那么远,还要打马球,难道也分出了心神儿留意远处的她?
想起先前许多次不经意的视线相接,裴雪琼捏紧绣帕,明明是尚在危境担忧亲人的时节,心底里却还是无端浮起些欢喜。
……
谢嘉言再次回来的时候,夜已稍深。
护卫们举着火把巡查了一圈后没再找到匪徒,想来蓄意生事的或死或伤,都已清查干净了。
他让裴雪琼和春鸢出了阁楼,低声道:“外头还有人在巡查,不过还有许多地方没人把守。不如我抄小路送姑娘回去?”
这般安排,自然是怕被旁人撞见,伤及裴雪琼的名声。
裴雪琼便含笑道谢,随他摸黑离开。
主仆俩缓了许久,又没瞧见鲜血横飞的乱象,更不曾被匪徒冲撞到,这会儿倒是已镇定下来了。
有谢嘉言在前面带路,裴雪琼也无需挑灯笼取亮,借着暗淡星光抄小路出了薛家的别苑,而后往自家走。
心里惦记着亲人,难免会加快步伐,不过视线却还是忍不住落在谢嘉言的身上。
深山的夜里十分安静,唯有风声和草虫轻鸣入耳。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脑海里想起许多旧事。
裴雪琼第一次见到谢嘉言的时候才八岁,那是在一场宴席上,他跟玩伴们一起蹴鞠,累了就坐在花树底下擦汗。明明当时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裴雪琼却总觉得印象深刻,一直记得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坐在花树下的样子。
后来见面的次数越多,她总会不自觉留意他几分,但那也只是孩童的好奇罢了。
直到年岁愈长,少年渐成。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会在留意他的时候升起悄然的欢喜与羞怯,会不自觉地掩饰自己的心思,生恐被旁人察觉。
也不知是何时起,她察觉谢嘉言似也在暗中留意她,在不经意的视线相触时,令她心里骤起涟漪。
今日女眷如云,他最先来护着她。
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到侯府提亲的人其实不少,只是她不肯松口,崔氏便也没答应谁。但裴玉琳出阁后就剩她和裴锦瑶待嫁,这事儿终归拖不了太久。
若等不到他主动登门提亲,不如……
裴雪琼走在静夜山路,心跳有点儿乱,思绪却渐渐清晰。
直到裴家的府门已遥遥在望,谢嘉言才停下脚步道:“剩的路不多了,姑娘自管回去,我跟在后面远远照看着就行。不然……”他低头拂过衣袖上的残叶,明明神情没什么变化,却无端让裴雪琼觉出几分黯然。
她抬起头,望向谢嘉言的眼睛。
从前的视线相接,每回都是一闪而过,两个人都不敢表露什么,哪怕出于礼仪行礼招呼,也都是守着规矩不敢多说话的。
这回她忽然这样看着他,谢嘉言固然故作镇定,心跳却还是漏了半拍。
裴雪琼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道:“不知公子可曾定下婚配?”
这话问得太直白,春鸢即便知晓自家姑娘暗藏的心思,闻言也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向她。
就连谢嘉言都面露诧异,却也在那一瞬心跳骤疾。
裴雪琼问完就飞了脸,不敢再直视谢嘉言,只匆匆道:“今日多谢公子,回去时也珍重自身!”说罢,提着裙角匆匆跑了。
脸上无端发烫,哪怕夜风拂过也遮不住热意。
她拿手背试着脸上的温度,怕被门口的家丁看出异样,只装作一路跑回去累着了似的,垂着头踏进家门。
进门前远远瞥了眼,依稀还能看到少年郎站在原地的身影。
暗夜里,谢嘉言愣愣看着跑远的身影,胸腔里咚咚乱跳,就连手指尖都有点微微的颤抖。
他岂会不想提亲?
相识数年,心思暗生,他对她的留意与惦念比裴雪琼更深不少。只是伯府庶子身份微妙,他又年纪有限身无功名,想娶侯府嫡女谈何容易?
高门中的两姓之好终究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先前曾跟嫡母提起这亲事,却当即被嫡母骂了回去。
如今,无论如何,都要说动长辈登门提亲!
……
裴家别苑之内,裴雪琼和春鸢回去的时候,崔氏一面忙着照料婆母和儿媳薛氏,一面如热锅蚂蚁般盼着消息。
明氏看她都快上火了,只连连劝道:“母亲不必太担心,四妹妹一向机灵,想必是在哪里躲着。若不然,真有个什么好歹,咱们的人肯定能找到的。”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直到仆妇飞奔来报说四姑娘回来了,婆媳俩赶紧迎出去。
见女儿安然无恙,崔氏紧绷的心弦一松,差点就红了眼眶。
裴雪琼见母亲和嫂嫂无恙,欢喜之余,忙又关心旁人。
这一问,崔氏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日这场祸事来得突然,裴太夫人上了年纪,着实被惊得不轻。虽说歹人没朝上年纪的老人下手,却也被惊病在榻上,这会儿正发烧呢。
崔氏和明氏倒是侥幸躲过了一劫——
那伙匪徒虽在席末乱砍乱杀,好容易冲到宴席的主位,便多奔着薛家女眷去了。崔氏婆媳算是薛家的姻亲,又不是薛家亲戚里地位最高的,离主位隔了十来步的位置,趁着他们抢先冲杀薛家的空档躲开,倒不曾被伤着。
只是大少夫人薛氏那会儿正跟娘家母亲说话,被人砍伤了一条胳膊,血流如注的当场就昏了过去。
这会儿才包好伤口,喝完药睡下了。
余下贺染和裴锦瑶表姐妹,一个崴了脚,一个摔得腿上淤青,当真是乱糟糟的。
崔氏叹息着,见女儿分毫未伤,又暗暗念佛,问她是怎么躲过去的。
当着仆妇丫鬟的面,裴雪琼只说是自己和春鸢躲起来,听见外头没动静了才悄悄回来的。等母女两个进屋没了旁人,她才拉着母亲坐在床榻上,将谢嘉言今日仗义相救的事细细说了。
崔氏听罢,不由道:“倒是个热心的孩子,回头得好生备份厚礼送过去!”
“谢礼自然是要送的。还有件事……”裴雪琼稍稍迟疑,想着良机难得该趁热打铁,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尝试着跟母亲吐露了心事。
……
这场惊变搅得鹿岭几乎天翻地覆。
冲进宴席的歹徒或死或伤,无一逃脱,京兆府当晚就派了人手过去,一则连夜彻查审问,再则搜山封路,免得再生祸事。
赴宴的女眷中有不幸丧命的,也有重伤后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的,哪怕只是小伤受惊,对于锦绣高门里金尊玉贵的人而言也不是小事。
众人憎恨歹徒行凶之余,难免将视线转向薛家,必要查清这伙歹徒因何忽然行凶伤人,这场震惊朝野的凶案究竟因何而起。
事情没两天就传开了,自皇宫至民间,一时间议论纷纷。
云娆虽在深宅,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她这两天其实并不算清闲。
雕版画的事情是她心之所钟,平素得空时便可静心雕琢,并不算费事,真正要她费心的是秦氏。
老五裴见祐旧疾复发,秦氏前些天尽心照料,虽说瞧着是小夫妻岁月静好的安然模样,实在日夜为夫君悬着心,照着病症尝试调理拔除病根的汤药时难免劳神。
她原就有些不适,前些天一门心思扑在裴见祐身上时还没觉得什么,等裴见祐熬过难关病情好转,心头绷着的弦一松,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那头病情才有了起色,她却病倒在了榻上。
主事的薛氏她们都不在,裴见祐又没好利落,云娆自然得多加操心,派人请郎中煎药之余,连着两个日夜都守在秦氏边上照料。
待秦氏病势好转,这满城乱飞的传闻也传到了耳边。
妯娌俩忙差人去打探自家消息。
仆妇留心打听了一圈,回来后禀道:“听说这事儿闹得厉害,别家还有死了人的。咱们府上是太夫人受惊病倒,大少夫人伤了胳膊,三姑娘和表姑娘也受了些伤,旁的倒是无碍。”
“鹿岭这两日盘查得严,奴婢经了两道盘问才进去的。夫人说,这时节不好往来奔波,两位少夫人且放宽心,等太夫人身子养得稍微爽利些,她们自会回府里来。”
说着,又转述了几句崔氏和范氏的叮嘱。
云娆和秦氏应下,又让人挑了些上等的药材送到鹿岭别苑去,免得各处高门都忙于治病救人,带累裴家在山里缺医少药的。
过后便是沈骊英出阁之期。
鹿岭之事震惊朝野,兵马司次日便大张旗鼓地在京城巡逻搜查起来,免得还有贼人藏匿生事。
好在城里安生,暂且没什么风波。
云娆便带上贺峻驱车护身,接了母亲一道前往沈家道贺,到婚宴上坐定,周遭竟还在议论鹿岭之事。
听了半晌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云娆总算明白了薛家这场祸事因何而来。
第34章 卦象 那你且算算,这事儿顺不顺。……
鹿岭案震动朝野, 因牵扯众多高门女眷,甚至还有皇亲受伤,承平帝自是十分重视。在京兆衙门连夜查问之余, 还派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过问, 免得众怨沸腾, 难以平息。
参与查案的人多了, 加之又是新鲜热乎举朝议论的大事儿, 各家关怀案情之余,难免有消息泄露出来。
且当日冲入宴席砍杀的人并非训练过的死士,更没打算隐瞒意图, 被捕后不待用刑便吐露了缘故——
这场袭杀,确实是向薛家寻仇的。
大梁自太.祖登基开国以来已有百余年,高门贵户们盘根错节地享福久了, 许多前朝有过的积弊和毛病也逐渐显露出来。譬如仗势行凶欺男霸女、侵吞田舍私并土地, 尤其是京城之外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
只是上下勾结互相遮掩, 没闹出大动静, 便也没谁认真彻查罢了。
薛家是公府之尊,原就仗着爵位自视高人一等, 后来女儿嫁入宫中圣眷甚隆,更是以皇亲自居,不知做了多少欺上瞒下的勾当。
如今这祸事, 其实十几年前就埋下了因。
据那些被捕的匪徒招供,他们原先有的是寻常农户,有的家里靠小手艺谋生,只求吃饱饭安稳过日子。
十二年之前,薛家为了侵吞土地, 在易州蒲城县指使家奴屡次赶在收成之前放火烧地,将许多良田屋舍变为焦土。因当时的知县是薛家门生,消息非但被瞒得密不透风,官府还派人催债逼迫,让原就艰难的农户流离失所。
之后的两三年里,仗着县城和州府的两重庇护,薛氏家奴肆意寻衅问罪侵占屋舍,抢夺镇上许多产业,逼得许多人家破人亡。
世事煎迫,男儿不得不聚啸山林。
这十年来流民渐多,山匪在跟官府周旋时也练出了浑身的本事,当初被欺压的孩童和少年也都长大成人。
其中一些人仍在山寨里讨生活,还有些人当年被薛家逼成了孤儿,时刻记着被逼迫至死的老幼亲人,仇恨亦随着年岁汹涌滋长。
到了能抗事的年纪,自然想找罪魁祸首报仇。
最初只是一人萌生此念,慢慢的结为朋伴,其中有被薛家欺压过的,也有憎恨其他高门的。这伙人暗中谋划,早早的派人在京城探听消息,又趁着流民作乱官府难以镇压的乱象陆续摸到京城之外,潜伏在薛家最爱避暑的鹿岭。
而后在宴席胡乱冲杀,震惊朝野。
据说当日行凶之人几乎都是家破人亡的孤儿,满腔仇恨积攒在心里,从没想过活着离开宴席。
旁人议论起来,有说他们心狠手辣伤及无辜女眷的,也有人说是那些勋爵人家作威作福、草菅人命在先,才招致这场复仇的。
说来说去,最后难免骂几句罪魁祸首的薛家。
因沈家只是个小官,婚宴上的亲朋好友也多是身份寻常之人,议论起薛家来更无需顾忌情面,除了这桩旧事,还牵扯出许多薛氏门人为非作歹的恶行。
云娆听着,几乎目瞪口呆。
她虽是侯府少夫人,从前却跟高门贵户毫无来往。且她父亲是为救百姓而死,兄长江伯宣也是个正派的读书人,往日常拿圣人之言教诲她,打小便觉得为官做宰应以百姓为重。
哪怕长大后听过许多公府侯门仗势欺人的传闻,也知道朝堂上的事不是圣人之言那么简单,却从没想过能作恶到这般地步。
听着那些传闻,想想平素薛氏在如意堂谈笑风生、自命不凡的模样,云娆恍惚之余甚至生出了好奇。
也不知薛氏得知这些,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个问题没人给她答案。
因隔日女眷们回府时,几辆马车齐齐整整地停在那里,崔氏和明氏等人簇拥着太夫人回如意堂,裴见熠兄弟俩在侧帮忙,绮罗珠翠堆里独独不见了薛氏。
——据说这回薛家死了位少夫人、重伤了好几位女眷,年已花甲的安国公夫人在重伤惊吓之下,也在那天夜里一命呜呼。
薛氏伤势未愈,听闻祖母过世、母亲重伤卧病,加之娘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在禀明太夫人之后就已回娘家照料母亲去了。
……
安国公府有丧,裴家自然得筹备吊唁之事。
且鹿岭宴席上出事的不止薛家,旁人或有不幸过身的,或有重伤卧病的,难免也得安排吊唁探望等事。
没了薛氏打理,这些自然都得崔氏亲自过问。
侯府里一时间忙碌起来,崔氏凡有顾不过来的事情便分派给明氏去做,一些不甚打紧的也会喊上孙氏和云娆等人帮忙。
范氏身为二房主母,自然也须出份力。
不过这回她却很乐意帮忙。
因春日里踏青赏花时范氏屡屡因薛家人而吃暗亏,且她和这位侄媳妇的嫌隙已经不浅,这回去鹿岭的时候她便有意避开薛家。
薛家夜宴的那天,她一大早就禀明了太夫人,借着静心祈福的由头,带了孙氏去看鹿岭深处的道观打醮。
婆媳俩惬意地逛了整日,回来时正好跟永宁伯府谢家的女眷搭伴,倒是心满意足。
瞧见昏迷的薛氏被人抬回来,范氏着实被惊得不轻。
到后来满城风雨,安国公府薛家都快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她想起平素薛氏仗着出身不敬婶母的做派,心中实则暗生窃喜。
如今有往来探望等事,她也乐得出门,去听听别处是怎样嚼薛家舌根的。
回来后不好当着太夫人和崔氏的面揭薛家的短,便只跟孙氏说说。
孙氏听了,心里竟也暗觉痛快。
她本就是伯府所出,虽不及薛氏公府嫡女、贤妃堂妹那样惹眼,却也是勋爵人家的嫡出女儿。当初嫁到侯府二房,一半是为裴见泽的姿貌,一半儿是为了享福。
谁知碰上薛氏这么个妯娌,竟生生压得她没半点风头,平素还要委曲求全地避让其锋芒。
日子久了,心里怎会没有怨气?
如今薛家一朝出事,且闹得朝堂内外人尽皆知,眼瞧着是没法遮掩过去息事宁人了,孙氏看戏之余,也不免跟丈夫念叨。
“安国公府这事儿沸沸扬扬的,都快成京城的笑话了。那天去赴宴的原本多是跟他们交好的人家,如今这么一闹,倒多半转过头去骂薛家了。都说是他家欺人太甚,才惹出这祸事来。”
夏夜里难得清凉,夫妻俩坐在游廊边的一架紫藤下,将仆婢屏退后就着瓜果闲坐说话。
裴见泽这两日颇为忙碌,这会儿揽了妻子在怀,笑道:“可不是。这种事儿保不准别家也有,但闹得这么难看的,薛家也算是独一份。”
“那薛家的爵位还保得住么?”
孙氏问这话时,眼底分明暗藏期待。
裴见泽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若当真证据确凿是安国公指使人干的,那别说是贤妃娘娘,就是皇上都保不住这爵位。可若推在旁人身上,拿不住铁证,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说不准会怎么处置。”
孙氏有点失望,“若闹成这样还能保住爵位,大嫂往后岂不是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大哥有她助力,就愈发……”
剩下的话她没说,裴见泽却心知肚明。
依靖远侯府从前的例子,爵位既不是非得给嫡长,也不是非得给儿子。看老侯爷如今的做派,倒像是想效法祖宗,把爵位直接给孙儿,若活得岁数够长,直接给曾孙都说不定。
这些孙儿里,老侯爷看重的一个是他裴见泽,另一个就是大哥裴见明。
裴见明之所以能入老侯爷的法眼,一则是嫡长孙的身份,再则也是因为安国公府这个岳家的助力。
一旦安国公府式微,甚至牵累到裴见明,这侯府的前程没准儿就能交在裴见泽的手上——反正爵位怎么都不可能给庶子,剩下老五裴见祐是个病秧子,老四裴见青又良善有余狠辣不足,绝不是能撑起门户的料子。
夫妻俩虽收敛锋芒,在裴见泽得老侯爷器重历练之后,没少暗里打算盘。
这会儿关起门说私房话,虽则提着薛家,实则还是为裴见明。
见孙氏似有忧色,裴见泽便笑了笑,“倒也未必。即便这次能糊弄过去,薛家栽这么大个跟头,焉知往后不会有旁的祸事?祖父身子骨还硬朗,大哥又那样庸碌,扶不上墙的烂泥,日子久了总会失去耐性的。”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博得祖父欢心之余尽力考个功名,再生个儿子出来,好教长辈放心地托付家业。
裴见泽搂着妻子闲聊许久,等歇过劲儿来,便抱她进了卧房。
……
枕峦春馆里,云娆却没空理会薛家的事。
明日就是侄儿江凇的满月宴,云娆先前已给小家伙准备了好几样柔软好用的物事,又给长嫂苏春柔和母亲备了些东西,这会儿正忙着让金墨寻了锦盒,妥帖地装进去。
待次日前晌便登车回娘家贺喜。
后半夜下了场不小的雨,倒让暑热里难得的有了个还算凉快的天气。
云娆算是来得早的,怕母亲和嫂嫂忙不过来,进府后拜见长辈搁下礼物、看过小侄子和嫂嫂,就想帮着母亲打理些事情。
二婶祁氏便笑道:“你如今是诰命了,哪好做这些琐碎事的,叫人看着不像样子。该好生坐到席上去,撑撑门面。”
她从前被云娆逼着交出中馈时,对这侄女儿深为厌弃,如今倒是生出几分对官眷的恭敬热络,说话时都笑吟吟的,不敢掺杂半点揶揄嫉妒。
徐氏知道自家女儿不是摆谱的性子,但裴砚这女婿实在争气,既给了云娆这样的体面庇护,她哪有不喜欢的。便道:“这里的事有我们,不如你去跨院吧,亲戚们大多都要看看孩子,怕你嫂嫂待会儿忙不过来。”
这倒是个正经事儿。
因鹿岭别苑的那场凶案,这阵子京畿的官员都受了牵累,忙着巡查贼寇等事。江伯宣身在衙署,难免也格外忙碌,满月宴都没能告假回家。
稍后宾客们陆续到了,苏春柔未必照应得过来。
云娆领了这差事,先到跨院里同苏春柔说着话儿逗孩子,等晚些时候亲戚们来探望母子俩,便帮着照应接待。
时隔半年,江家再办喜事,又是添丁之喜,徐氏身后的许多亲戚都从京城外赶过来了。
云娆出阁时身为新娘没能见着舅舅、姨母们,这回倒是个好时机,问候过外祖父母的身体后慢叙别情,倒是难得的欢快。当天晚上,留了几位亲戚住在府中客舍,安置不下的便安排在近处的客栈里。
翌日用完早饭,因姨母她们难得进京,徐氏便带她们去街市逛逛,采买些东西。
云娆不好在娘家久住,就没跟着去,和苏春柔在跨院里闲聊逗弄着小侄子,直待近午时分才动身回侯府。
因鹿岭别苑那阵势实在吓人,也足见流民之乱正日渐袭向京城,太夫人回府后就跟侯爷裴固商量着添了十来位习过武的护院,每日在府内外多加巡查。
贺峻赶车进府时,正好瞧见他们穿着簇新的衣衫巡逻,不由道:“嚯,这架势!”
青霭常随云娆出府办事,跟贺峻也渐渐熟悉,闻言笑道:“怎么了?听说是太夫人特地添的,免得有人来侯府生事。”
“真有人来闹,凭他们几个哪能拦得住。”
贺峻虽没跟着裴砚上阵杀敌过,却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一眼就能瞧出那几位的身手,嘴里调侃着,待马车停稳后便熟稔的摆好踩凳。
云娆提裙下车,就着青霭撑的伞往枕峦春馆走。
前儿夜里那场雨虽带来了大半天的凉爽,这会儿艳阳高悬炙烤着青石板,却又让暑热迅速回笼,连拂过的风都是闷热的。
她身上出了点汗,又觉日头晒得慌,恨不得早点飞回屋里抱住冰盆不撒手。
正闷头疾走,忽听青霭道:“咦,四姑娘在那儿做什么呢,也不怕热。”
云娆循她所指瞧过去,就见裴雪琼带着春鸢坐在临水的凉亭里,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水畔的高树上蝉声乱嘶,春鸢顶着细汗在旁边拼命为她摇团扇,主仆俩大热天的也不怕中暑。
温热的风拂过面颊,让后背又冒出些许薄汗,云娆瞧着裴雪琼的举动古怪,不由往那边拐过去。
春鸢也不知是走神还是怎么的,直等云娆走进凉亭时才察觉,忙回身屈膝见礼,“二少夫人!”
呆坐的裴雪琼也被这声音拽得回神,抬头见是云娆,懵懵地道:“二嫂。”
她脑门儿上有一层薄汗,像是已经在这儿坐了好半天,神情中的忐忑也没来得及遮掩,一看就是在琢磨心事。
“大热天的,坐这儿中了暑怎么办。”云娆牵起裴雪琼的手,安抚般捏了捏,“走,咱们回屋里发呆。”
“我……”
裴雪琼迟疑着起身,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低声道:“心里有些烦乱,总觉得屋里太闷。”
“那也不能在大暑天里熬着呀!”春鸢已经担忧半天了,好容易碰上云娆,忙道:“二少夫人你快劝劝,可不能中暑伤了身子。”说着话,扶住裴雪琼的胳膊,就想伙同云娆一道把裴雪琼带走。
云娆虽不知内情,也约莫能猜出些原委,便劝裴雪琼快回屋。
连拖带拽的没走两步,忽听有人笑道:“表妹的神儿都快飞了,拽回屋也还只个木头。”话音未落,就见贺染自一丛翠竹间穿出来,身边没带丫鬟陪同,虽说也微有汗意,神情却似闲庭信步。
裴雪琼被她调侃,嗔道:“表姐!”
贺染笑了笑,同云娆见礼,又道:“原想着趁空闲逛逛园子,谁知碰见一只呆头鹅。让我猜猜,是为今儿登门造访的那位夫人吧?”
“表姐!你胡说什么!”裴雪琼这回真有点急了。
云娆瞥见她耳梢微红,大约明白了来者身份。
就听贺染笑道:“瞎猜没用,别真中暑了。走,表姐给你占一卦!”说话间,摸出几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看姿势便知是位老手。
云娆没想到她还会这手,便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离得也近。”
几个人一道往枕峦春馆而去,到屋里借风轮去去暑气,而后就着甘甜凉快的瓜果围坐在桌边。
裴雪琼从前只跟母亲在寺庙道观里抽过签,虽听说过占卜的种种花样,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瞧着贺染手里那几枚铜钱,不免有些好奇,“就这么三枚铜钱,也能看出门道来?”
“这你别问,就说想算什么吧!”贺染眉头微扬。
裴雪琼瞧她成竹在胸,虽然有些面皮薄不好意思,却还是低声道:“那你且算算,这事儿顺不顺。”
她没明说,贺染也没追问,只将手里的铜钱掷了几次,而后闭目似是在默算。
云娆和裴雪琼都没说话,只拿签子戳着蜜瓜,等她的答案。
片刻之后,贺染睁开了眼睛。
裴雪琼紧紧盯着她,有点迫不及待,“怎么样?”
贺染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又扫了一眼手里的铜钱,再抬起头时,倒是噙了稍许笑意,“是有些波折。不过,最后还是好的。”
第35章 姨娘 若能替裴砚探望照看潘姨娘,也算……
裴雪琼悬了半天的心在听见后面那句话时总算安稳了稍许。
她暗自松了口气, 将蜜瓜送进口中。
早在跟母亲透露心事之前,裴雪琼就知道这事儿并不容易。
母亲是什么性子,她做女儿的自然清楚。虽说平素疼宠呵护, 小事儿也愿意随顺纵容着她, 但关乎婚嫁这样的终身大事, 必定不会放任。
嫡长的大姐姐嫁进高门主掌内宅, 二姐姐以庶女之身嫁入王府, 也是许多人称羡的婚事,轮到她头上又怎会轻率?
谢嘉言虽好,毕竟是庶子出身, 又是不得长辈器重、在家处境艰难的那种,必定不会是母亲心坎儿上的佳婿。
上回在鹿岭别苑时,裴雪琼竭力夸赞谢嘉言的人品才能, 崔氏虽感激少年相助之心, 却直言谢嘉言的出身实在尴尬。裴雪琼豁出女儿家的脸面,硬着头皮红着脸挨了半天的数落, 才终于让崔氏稍作退步, 答应考虑一番。
今日谢夫人登门造访,裴雪琼猜得其意, 欣喜之余其实想偷偷听听的,却被崔氏早早地赶了出来,不许掺和这件事。
裴雪琼愁了半天, 直到听见那句“最后还是好的”。
只要最后能得偿所愿,就足够了。
裴雪琼原也没期待这件事能一帆风顺,这会儿松了口气后,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也像是随之消退。
贺染瞧她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便又打趣, “你对这事儿倒是上心得很,也不怕舅母责怪。”
“谁说上心了,我就是好奇。”裴雪琼还在嘴硬,遭不住表姐的揶揄,便忙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怎么办呢?我瞧你倒从容得很。”
一提这事,云娆也看向了贺染。
表妹上京是为备嫁来的,太夫人带她赴宴交游,也是存了提前混个脸熟的心思。
谁知那日鹿岭安国公府的宴席上,贺染的准夫婿也在场,而且偏就那么倒霉催,碰上两个杀红了眼的匪徒时没能躲过,当场丢了性命。
如今那边忙着治丧,裴家虽说也派了人去吊唁,但这婚事也就此作罢。
此刻裴雪琼提及,贺染倒是波澜不惊。
“我心里有数,急什么。”她掂了掂手里的银钱,虽也惋惜对方的无妄之灾,却没半点担忧忐忑,像是没太把婚事放在心上。
裴雪琼咬着瓜果笑瞥她一眼,“你又故弄玄虚!还是让祖母留心些吧。”
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惦记着谢家提亲的事。
三人闲扯了半天,等身上暑气都退了,喝过常妈妈做的荷叶汤,裴雪琼便与贺染一道告辞走了。
云娆送她们出了枕峦春馆,回来后瞧见裴砚那空荡荡的书房和床榻,忍不住有些担忧——天子脚下尚且乱成这样,在豪贵云集的宴席闹出那样的人命官司,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又该是何等情形?
裴砚战功赫赫不假,却也是血肉之躯,率军在枪林箭雨里杀伐,谁知等在前路的会是什么?
她走至裴砚常睡的那张榻前,摸着已闲放许久的锦被,轻轻叹了口气。
青霭掀帘走进来,见云娆竟坐在裴砚的睡榻上,稍觉诧异,又上前道:“新磨的刻刀已缠好了,少夫人去试试么?若不趁手,我赶紧改改。”
“明儿再试吧。”云娆站起身,倦热的暑意既已褪去,只去盥洗房擦洗过身子,又让人在书房焚香。
而后铺纸捉笔抄起了佛经。
——打算抄好后替裴砚送到庙里去。
……
崔氏所住的明照堂里,裴雪琼这会儿却神情沮丧。
即使知道事情不会如期待的那样顺利,真的听到崔氏拒绝的言辞时,她心里仍觉无比失落。
崔氏倒不觉得这是坏事。
“那位谢三夫人,我瞧着是个心胸狭隘不好相与的。”崔氏坐在窗边的竹榻上,揽着女儿耐心开解,“先前你提起谢公子,我也让人打听过。他那嫡母苛待庶子的事许多人都知道,难道你想跟着被苛待?”
“再说了。今儿她虽登门提亲,态度却实在说不上和顺,根本不是个求娶嫡女的样子。恐怕就是做个样子,好堵旁人的嘴罢了。”
“提亲之时尚且如此敷衍,往后哪还会好生待你?”
崔氏苦口婆心,硬要劝女儿歇了这心思。
可裴雪琼哪里放得下?
从八岁到如今,悄然滋长的情思早已在心里扎了根,她知道婚姻大事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知道像她这样的高门贵女,婚嫁时考量的会比寻常人更多。
可知道并不意味着接受。
少年的模样早已在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她从前也想过谢家主母苛待谢嘉言,她嫁过去必定会受委屈。
她不怕婆母的苛待,只想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可这第一关就让母亲生生给掐断了。
裴雪琼心里难过极了,既明白母亲的苦心,又不想轻易退缩,便只半撒娇半恳求的剖白心思。
崔氏的态度却是意料之外的坚决——
“你打小过得顺遂,没吃过看人脸色受人拿捏的苦,自然想不到那种日子有多委屈难捱。女儿家嫁过去,多半要在婆母手底下讨生活,若婆母不好相与,日子就未免艰难。我们靖远侯府捧在掌心里的嫡女,何必去吃那份苦?”
“若谢公子得嫡母器重,那倒也罢了。可他那嫡母分明是个不喜欢庶子的!”
“谢三夫人膝下有两个嫡出的儿子,说的婚事不过马马虎虎而已,她怎会愿意给不喜欢的庶子娶个高门嫡女,成天在眼前添堵?”
崔氏瞥了眼窗外,搂着女儿,将声音压低了些,“就像你二婶婶,当初趁着你二哥重伤的机会,寻了江氏那么个小门户的姑娘冲喜凑数,外头说得千般好,其实就是见不得庶子风光,趁机作怪的!”
“你二哥出息成那样,拼着惹怒侯爷都要给江氏撑腰。饶是这样,江氏不还是得看你二婶婶的脸色?”
“谢公子才多大,他拿什么来护着你?”
“到时候若那谢三夫人变着法儿给你穿小鞋,难道还要我天天上门去给你讨公道?就是谢公子想维护你,他往后有外头的事情要忙,哪里顾得上后宅的琐事?”
“更何况,年轻时情投意合信誓旦旦,后来却担不住事儿的例子咱们见的还少吗?”
“就像你二……”
崔氏说到这里,蓦的意识到这事不好跟孩子提,便顿了顿,只郑重地道:“比起虚无缥缈的情意,在婆家实打实的权财地位才是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若能再添几分情意,那自然就更好了。”
否则,若光凭着情窦初开时的那点心意,就想让她把嫡亲的女儿嫁给一个伯府庶子,那绝不可能!
裴雪琼听着她的规劝,虽知母亲是为自己打算,心里却一分分的凉了下去。
以谢嘉言的处境,他必定是极力争取才能说动谢三夫人走这一趟。
却就这样被母亲给拒于门外。
裴雪琼心里难过极了,情知今日难以说动母亲,最终也只能红着眼睛怏怏不乐地离开。
吴妈妈瞧着她那样,忙命人好生伺候姑娘回住处,过后掀帘进了里屋,小心试探着道:“我瞧姑娘是认真的。那谢公子品貌也不错,夫人不如再想想?”
“那孩子是不错,她在鹿岭救过琼儿,我也都记着。不过婚姻大事,终归要慎重才是。”
崔氏招招手示意她近前,低声笑道:“其实我已物色了合适的人。出身不差,家里也还算清净,又是明老太爷的门生,必定前途无量。”
“至于琼儿,她的性子我还能不知道么,终归得死心的。”
是么?
吴妈妈不甚确信的瞧向主母。
四姑娘确实自幼听话,但这回瞧着却是极上心的,未必会轻易退步服软。不过这种事,她即便是崔氏的心腹也不好随意插嘴,也只能慢慢往后看了。
……
崔氏这儿给裴雪琼寻摸婚事,范氏那头也没闲着。
裴玉琳出阁后,侯府待嫁的就只剩裴锦瑶和裴雪琼姐妹两个。范氏即便不愿意为庶女的事耗费心力,面子上却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加上裴元曙常在耳边念叨,便花了点心思,夫妻俩商量着说定了一户人家。
这亲事瞧着倒颇光鲜,男方是位老县主的孙儿,虽说排行稍逊,据说也是个上进好学的,姿貌在高门贵府里也算有目共睹。
既是皇亲,前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且嫁过去后做的是正室嫡妻,算来也是个极好的去处。
裴锦瑶得知此事,心里喜不自胜。
生母柳姨娘却有点犯嘀咕,趁着夜深人静时拉了女儿说私房话,“主母寻的这门婚事实在是好,好得我都不敢相信。锦瑶,你嫡母是怎样的人咱们都知道,她怎会忽然大发善心,帮你寻这样的好去处,怕不是背后有猫腻吧?”
裴锦瑶听了这话,心底就有点不高兴,“姨娘说什么呢,难道我配不上这样的婚事么?”
“不是这意思!”柳姨娘赶紧拍拍女儿的手,“我只是怕天上掉馅饼,背后藏着什么!我在这深宅里不好出门,你却是能出门交游的。回头也该留心多加打听,若真有猫腻,我好求你父亲想法子。”
“我知道了,会留意的。”
柳姨娘瞧她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忙又道:“你也别生气,我自然是盼着你嫁个好郎君,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只是主母从前……她如今忽然待你这样好,实在让我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不好相信的呢?
从前嫡母确实不喜欢妾室庶女,可前次她告密讨嫡母欢心,最后竟让薛氏和二嫂闹起来,嫡母坐收渔利,自然心怀舒畅。
且她若能讨得老县主欢心,往后没准还能帮衬范氏几分,嫡母瞧着这好处,愿意提携她也说不定。
裴锦瑶这样想着,待范氏愈发亲近。
她这儿上赶着讨好范氏,加之孙氏与夫君感情融洽,在婆母跟前向来殷勤,倒让云娆省心了不少——每尝去惠荫堂晨昏定省,有裴锦瑶和孙氏说说笑笑的哄着范氏,她和秦氏再做些差不多的差事,范氏倒比从前和颜悦色了许多。
不用看人摆谱给脸色,自然是件好事。
云娆有朝廷给的诰命和裴砚给的底气在,不必担心范氏过分刁难,早晚问安时也不用被念叨,只觉这日子比从前舒心了不少,伺候完长辈回到住处便可安心雕刻。
这样过了些天,薛氏也终于回来了。
她这次在娘家住了足足十多天,回来后自然要先感谢太夫人和婆母崔氏的宽容体谅,又将内宅的事儿陆续接手过来,免得累着崔氏。
崔氏不愿自身受累,知道明氏不爱管这些琐事,更不愿内宅中馈大权旁落到二房的孙氏手里,哪怕知道安国公府这回摊上了大事儿,还是会给薛氏撑腰,帮她震慑阖府管事仆从。
但云娆仍看得出来,长房的婆媳有了微妙的变化。
譬如崔氏以前从不对薛氏说重话,每尝开口都是夸赞,如今却偶尔会当众指点,指出细小的不周之处。
薛氏固然也还是从前雷厉风行的做派,强撑着当家少夫人的脸面,却已然不似从前强硬。
非但对妯娌姐妹和气了许多,就连范氏偶尔出言讥诮时也不再事事反击。
范氏见状,愈发得意起来。
她嫁进侯府二十余年,最初是受长嫂崔氏的气,后来又受这位金凤凰般的侄儿媳妇的气,早已憋了满肚子不忿。好容易娶了云娆进门,可以摆摆婆母的款儿,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因绿溪的事丢尽脸面,更要忌惮云娆的诰命之身,留意收敛。
如今薛家眼瞧着要吃瘪,薛氏没了高傲的底气,范氏便打算将这几年“不敬长辈”的账给算一算。
或是琐事上找茬,或是言语暗讽,连着几天都不消停。
薛氏又不是泥捏的,哪里忍耐得住?
她身在困境,不好跟范氏硬碰硬,却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这日前晌娘儿们在如意堂聚齐,闲聊之间,薛氏便提起了件事情——
“昨儿田庄上来报账,倒让我想起了件事情,需请祖母和母亲、婶子示下。”
她将态度摆得颇为谦和,见几位都朝她望过来,便道:“流民之祸未平,京城外头也乱糟糟的,不必我多说。别处倒也罢了,三水庄的管事说,他们那儿也不大安生,怕是……”
她故意顿了下,试探着道:“潘姨娘还住在那儿,若出了岔子,不好跟老二交代。媳妇想着,最好接回府里来住,只不知……”
剩下的话她没说,只打量长辈们的神色。
但心底里却早就有了成算。
潘姨娘在这府里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她当然知道。
可那是在从前。
如今朝中局势有变,裴砚凭着战功青云直上,非但得老侯爷看重,连五等令人这样的诰命都给那冲喜来的小官之女求到了,足见圣眷之隆。
潘姨娘毕竟是裴砚的亲生母亲,老侯爷对悖逆长辈的三叔和三婶都那样笼络,未必不愿意卖裴砚的人情。
这时节如此提议,太夫人纵心存芥蒂,却也未必会生气——这是她昨儿就探过口风的。
崔氏对潘姨娘的去留毫不在乎。
至于范氏……
薛氏含笑瞧着二婶,清晰捕捉到她脸上难以掩饰的恼怒与尴尬,心下顿觉畅快,便又觑向太夫人,“祖母觉得呢?”
“随她吧。她脾气倔,我也懒得管。”
薛氏便笑向范氏道:“二婶觉得如何呢?潘姨娘说到底也是您屋里的人,若她真个出了岔子,老二必定不饶人的。侄媳妇没见过潘姨娘,不如劳烦二婶走一趟,主母亲自去请,想来她也不会推辞。”
她笑得一脸和善,却让范氏愈发膈应。
把潘姨娘请回府里来住,薛氏是想恶心谁呢?
还要她这主母亲自去请?
范氏一万个不情愿,奈何薛氏说得不无道理。
当初潘姨娘执意搬离侯府,多半是因妻妾不睦之故,如今这样乱糟糟的,若真有个好歹,谁知道裴砚那臭石头会闹成什么样子!
凭老两口如今对裴砚的看重,加上裴元曙向来对潘姨娘暗存亏欠之心,但凡闹起来,最后恶心的还是她自己。
可要她亲口答应,去跟一个妾室低头,无意于抓着狗粪塞进嘴里。
当着婆母、妯娌和满屋晚辈的面,范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我去说,她也未必答应。”
“那可如何是好。”薛氏似在犯愁,只管盯着范氏。
范氏被她看得一肚子火,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却又不好发作。瞥见云娆安然坐在旁边,原想把这烫手山芋丢过去,想到这儿媳如今有诰命在身,又不像孙氏恭顺体贴,万一跟着薛氏驳斥于她,岂不是更加丢脸?
心里如此迟疑着,竟是一时语塞。
旁边绣凳上,云娆却悄然抬起了眼睛。
如意堂里婆媳妯娌言语争锋的事,她向来不爱掺和,方才她问安后坐在绣凳上,原本是在琢磨昨儿贺染说过的掌纹。
直到薛氏提及潘姨娘,她才留了意。
此刻那边眼看着要陷入僵局,范氏绝不可能亲自去请一个妾室,云娆倒是有些意动,想往潘姨娘住的庄子走一趟。
倒不是她想替范氏解围,而是潘姨娘身为裴砚的生母,云娆嫁进来这么久却还不曾见过,多少有些好奇。况且夫妻俩虽商定了和离,裴砚待她却很不错,如今裴砚在外征战,她牵挂他的安危却无能为力,若能替裴砚探望照看潘姨娘,也算能尽份心。
不管潘姨娘做何打算,去看看总归是好的。
至于事儿能不能成,就看潘姨娘了。
遂起身向范氏道:“不如让儿媳去吧?”
范氏没想到她竟会主动站出来,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对对对,还是你去更好些。毕竟是老二的屋里人,夫妻俩一条心,只怕潘姨娘还能听进去几句。”
对面薛氏瞧着她那如蒙救星的神情,脸上不掩蔑笑。
事情也就此议定,由云娆出面去潘姨娘住的三水庄探探意思,看她愿不愿回府来住。
第36章 投缘 觉得她不像个需要依附于人的妾侍……
三水庄在京城西边八十里处。
这样远的路程, 若要当天往返未免过于仓促。且若真能说动潘姨娘回侯府来住,难免得帮着收拾随身物件,少不得在那里留住两宿。
常妈妈昨晚就让人收拾了行囊, 今早搬上随行的马车, 怕绿溪她们年少不晓事, 便早早地用了午饭, 亲自跟随云娆前往。
晴日高照, 树影婆娑,两辆马车驶出侯府,云娆身边带着青霭和绿溪, 常妈妈则坐在后头那辆马车,留金墨守在枕峦春馆。
街市上摊贩往来,热闹如旧。
出城之后却冷清了不少。
鹿岭的事震动朝野, 这时节虽仍暑热难耐, 却鲜少再有高门贵户去京郊避暑纳凉。且近来京畿巡逻盘查得严密,别说是摊贩商人, 就连寻常行客都比往年少了许多, 连累那些做行客生意的食店都门可罗雀起来。
贺峻稳稳驱着车,口中感叹, “作孽哦!”
青霭原本挑着小半边帘子看风景的,闻言道:“谁作孽了?”
贺峻努嘴,往左前方指了指。
这条官道是京西的要道, 修得阔敞整洁,通往京西的许多要紧去处。沿此道往前走一阵再拐向左边的岔路,便是通往鹿岭的方向。
青霭从前也曾跟云娆到那附近游览过,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小声聊起来。
里头云娆打着盹没太留意, 绿溪却笑嘻嘻凑到耳边,低声道:“青霭这妮子,什么时候跟贺大哥这么熟了?”
云娆听出她的打趣,瞥了眼沉浸在风景和闲聊中的青霭,也自抿嘴笑了笑。
这俩小丫鬟都是陪她长大的,性格却稍有不同,绿溪嘴甜心细,却又性子内敛容易害羞,青霭则开朗外向得多。云娆每尝去书肆等处,多是把青霭带在身边,谈价钱商量事儿都更利索些。
倒没发现她跟贺峻已这般熟络。
主仆俩相视一笑,都没插嘴,只眯了眼,就着徐徐暖风听他俩闲聊,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便相互倚靠着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马车已快到三水庄了。
车外是一处流水环绕的村落,不远处则是大片的农田。
日色渐倾,邻近傍晚的天气总算凉快了稍许,这会儿有人忙着在田里劳作,亦有炊烟袅袅的飘出来,等候劳碌的人回家吃饭。
青霭递来早就备好的茶水,云娆喝着润了润嗓子,再拿软巾擦擦脸,等马车穿过一条晚风幽静的绿荫道,眼前是一片开满菡萏的池塘。绕水而过,紫藤遮蔽的青漆门扇背后,便是潘姨娘的住处。
傍晚柔暖的日色铺在水面,镀上一层淡金的色泽,有野鸭在荷叶下扑棱棱的戏水,池边的高柳上则蹲着几只麻雀。
云娆下车抻了抻筋骨,深深吸了口气。
晚风渐凉,这口带着菡萏清香的气息吸进肺腑,让浑身都舒爽起来,也让云娆微微展颜。
——比起靖远侯府里雕梁画栋围着的荷池,眼前这一方未经雕琢的荷塘,实在是更加清净而有野趣。
为常妈妈赶车的老刘常来这里,停好车后赶着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位老仆,从门缝里瞧见老刘的脸,便笑道:“怎么府里终于想起这庄子了,又让你送些东西过来?”口中如此调侃,却还是笑吟吟地开了门,似乎也不太在意侯府的东西。
老刘笑呵呵的,“别贫嘴了。快去禀报潘姨娘,二少夫人来看望她了。”
“哪个二……”老仆最初没反应过来,瞧见池塘边被青霭她们簇拥着的窈窕身影,猛地想起来自家二爷是已成婚娶妻了的,忙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老糊涂,真是怠慢二少夫人了!快里面请!”
说着话,连忙将门扇洞开,一面喊人去里头通报,一面帮着将两辆马车牵进院子里。
云娆瞧他有趣,留青霭帮着安顿行囊等物,先带了常妈妈和绿溪拎着准备好的见面礼往里走。
乡下地方不像京城里寸土寸金,这院子修得也阔敞。虽说屋舍用料比侯府里差得远,胜在自然清爽,借着背后一带山色,令人心旷神怡。
没走多会儿,迎面便出来了位美妇。
她打扮得简单素雅,发髻只拿一枚银钗挽着,八成新的衣裳裁剪得素净合体。容貌生得却好,哪怕已年逾四十,也未见太多岁月的痕迹。
夕阳在院中洒了层柔光,她的眉眼依稀能瞧出几分跟裴砚的相似之处,神情却颇柔和。
云娆觉得亲切,含笑上前施礼。
潘姨娘忙将她扶住,笑道:“这孩子,我不过是个姨娘,不该行这样重的礼。快到里头坐吧。”
走过穿堂,进了花厅,便有小丫鬟奉上香茶。
这地方住的人不多,洒扫得却十分干净,门口一排花盆养得极好,桌上供着新折的花枝,果子也像是新采来的。
里间明亮宽敞,可以看到几排书架上摆满了书囊,上头悬着各色书签,大约是为了找书方便。
靠窗处则有一张长案,上头笔墨俱全,旁边还有一摞翻开的书。书桌前则是个铺着软垫的竹椅,躺在里头晒太阳看书定是极惬意的。
这陈设倒有些出乎云娆的意料。
她先喝了口茶,问候过潘姨娘的身子后,先请了迟迟没来拜见之罪,再道明来意,只说京城外最近不安生,怕潘姨娘孤身在外有闪失,想请回侯府住一阵子。
潘姨娘听了,便笑道:“难为你惦记着。不过这事儿不急,明日再说也不迟。你们一路过来车马劳顿,先用了饭歇歇吧。”
说着话,又问了几句裴砚的事,见云娆不时往书房瞟,便道:“怎么,喜欢那些书?”
“瞧那些书囊做得精致,不免有些好奇。”
云娆有点不好意思。
潘姨娘看她被侯府那群心怀鬼胎的差使到这里,想着小姑娘比自家儿子小了十来岁,且生得漂亮可人,也有些心疼,便笑道:“那你且随意看看,只别弄乱了书桌上那几本就行。我去厨房叮嘱几句,咱们今晚吃些新鲜的。”
说着话,吩咐小丫鬟在旁伺候,她则往厨房去了。
日色将暮,有牧笛遥遥传来。
云娆翻看着彩色签子上那些书名,心中暗暗诧异。
来三水庄之前她就知道潘姨娘的特殊。
当初裴砚年岁尚幼时她就执意搬出靖远侯府,在这偏远的庄子上独自住了二十年,这原就不是寻常妾室能够做到的。
今日一见,潘姨娘虽颇为自谦,云娆却总觉得她不像个需要依附于人的妾侍。
但凡为人侧室的,出身经历上多半会有些难处,长年累月的屈居主母之下,又得看人眼色行事,见识和言行举止难免会逊色许多。
像侯府里的柳姨娘和吴姨娘,虽已是裴元曙兄弟身边最出挑的妾侍了,气度却也比崔氏和范氏差得远。
可潘姨娘不一样。
她身上没有那种屈居人下的卑微姿态,也绝无恃宠而骄的做派,反倒有种不卑不亢的从容,论气度,其实不逊于范氏。
今日短暂会面,她仿佛就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自在、柔韧,也和蔼可亲。
而此刻,满架的书册更是令人诧异。
上头摆着的非但有经史之类,还有许多金石碑拓相关的书籍,且许多都是云娆没听过的,试着取了两本翻阅,内容也颇艰涩。
女儿家识字不奇怪,但这样的书,莫说寻常闺阁女子,就是云娆的祖父那里都没几本。
若论闺阁之中,云娆也只在明氏那里见过些。
明氏的才学承自本朝名儒明老太爷,那么潘姨娘呢?这些不大可能是裴元曙相授,也很难无师自通,难道也是潘姨娘幼时家学渊源?
既然有不错的家世,又怎会沦为姨娘?
云娆抚着架上珍籍,想着从前裴砚一些古怪的言辞,心里隐隐有些奇怪的猜测。
不过也只限于猜测而已。
她身为晚辈,不好揣测这些事,便取了本感兴趣的书来翻阅。之后陪着潘姨娘用了饭,两人聊着裴砚的事在水边散步消了食,因今日马车颠簸得实在劳累,便早早歇下了。
……
次日清早晨光入窗,照得满室明媚。
云娆与潘姨娘一道用了饭,趁着前晌天气还不算太热,在院外随意走了走,就着农田山水倒颇有闲趣。
走累了,前面正好有座茅亭。
伺候潘姨娘的小丫鬟颇有眼色地停下脚步,在茅亭几十步外伺候,云娆见状,便也让绿溪和青霭留在外头。
潘姨娘熟稔地坐在条椅上,抬了抬下巴,“从这里瞧过去,觉得风景如何?”
“从前只是在书上读田园诗,如今全在眼前了。”
潘姨娘听了一笑,道:“若换了是你,想住在这地方,还是想住回侯府?”
云娆被问住,片刻后不免失笑。
若论起嫡庶妻妾的礼教,两人算不得正经婆媳。可经过这短暂的相处,云娆却很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为了裴砚,还是因为彼此的性情,她心底里都更认可潘姨娘这个婆母。
以潘姨娘的性子,必定更爱这天然图画,而不是去侯府跟那些各怀心思的主母们斡旋。
“这地方住着确实比在侯府舒心。”云娆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若不是局势动荡,我也想像姨娘一样,过这样清净悠闲的日子。只是如今贼寇四处流窜,庄子上毕竟不及侯府护卫周全,姨娘独自住在这里,未免让人悬心。”
“文台是个武将,不太会跟姑娘家相处,有些事或许没跟你说过。”
潘姨娘提到儿子的时候,唇边不自觉就泛起了笑意。
她抬目四顾,问道:“你瞧瞧,我这院子周围还住了谁?”
“是些农户和猎户?”云娆瞧着那些平平无奇的院落,不甚确信地道。
潘姨娘笑着摇头,“文台征战沙场辅佐宁王,京城的人姑且不论,北夏的人难道就不恨他?那个叫屠长恭的,据说是北夏一等一的名将,栽在了文台手里,他们难道不想找到文台的软肋,伺机报复?”
这话一问,云娆顿时若有所悟。
就听潘姨娘道:“放心。就算侯府被人端了,我这里也能安稳无事。”
这话说得云娆险些失笑。
不过认真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她跟裴砚都不算正经夫妻,裴砚尚且寻了贺峻这么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来给她当车夫。潘姨娘那可是裴砚最看重的骨肉至亲,不管宁王殿下还是裴砚,必定都会精心看护着的。
这样一想,先前的忧虑霎时烟消云散。
云娆瞧着那些庄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此后,云娆只字不提回侯府的事,只管趁着这难得的空暇替裴砚陪伴潘姨娘,顺便讨教些书房里的事。
……
连着住了十来日,云娆才辞别潘姨娘,姗姗回京。
临行前潘姨娘又认真叮嘱,让她不必掺和长辈们的事情,更不必忌惮范氏那个外强中干的,只管安心过日子。若在侯府碰见难处,或是裴砚欺负她了,就到三水庄来,至少能得个清净的住处。
云娆听得心里泛暖,哪怕知道日后会与裴砚和离,也打算和离前多来这里住住。
回到侯府,自然无需多提潘姨娘住处的防守,只说自己费尽唇舌劝了好些天,潘姨娘始终不肯松口,才无功而返。
范氏听到这消息,竟自松了口气。
至于薛氏,原本也只是想借机恶心范氏而已,瞧着这些天范氏暗藏愁苦的模样,心里已然痛快了许多,自然也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日子仍慢悠悠过着。
云娆在潘姨娘手里淘了两本好书,加上跟贺掌柜约定的雕版之期邻近,每日晨昏定省之余,除了跟裴雪琼、明氏她们闲坐,剩下的时间就多拿来翻书、雕刻。
窗下光阴溜走,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中秋,邻近八月之末。
前去平乱的宁王和裴砚捷报频传,让好不容易听到好消息的承平帝龙颜大悦。
佳音传入枕峦春馆时,云娆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日子无形中有了盼头,趁着秋日曝书的时节,还把裴砚的一些东西也拿出来晾晒归置。
这边暗盼归人,侯府的另一头,薛氏脸上的笑却一日少似一日。
鹿岭的案子震动京城,前前后后的牵扯出了许多事,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刑部、大理寺等处都在为此事奔忙。
薛家不愿坐以待毙,难免四处奔走。
然而朝堂民间物议如沸,加之有些府邸在薛家宴席上无辜丧了人命,怨恨薛家罪魁祸首时,新仇旧恨一起算,也没少在暗里推波助澜。
这样暗中拉扯角力,直到八月底,案子才算全部审定。
如同裴见泽和许多朝臣所料,借由匪徒之手翻出来的那桩最大的罪名,安国公府最终是推在了旁支和仆从的身上——
反正时隔十余年,当初侵吞土地私占屋舍的人早就不知安排到哪里去了,加上当时的地方官已然暴毙,有些事死无对证,倒让安国公躲过了主使的罪名。
不过即使如此,安国公纵容亲眷和奴仆为非作歹,也得落个管束不严之罪。
且鹿岭这桩案子背后的情形实在恶劣,群情激愤口诛笔伐之下又牵扯出了不少旧事,林林总总加起来,着实让承平帝怒不可遏。
最后三司会审、帝王裁断,夺了薛家的爵位、杀了几个难以饶恕的男丁,连同家产都抄没了大半。
若非薛贤妃日夜跪求,差点连当家的薛缜、薛继兄弟都给下大狱。
饶是如此,昔日煊赫尊荣的安国公府陡然倾塌,男人们几乎都丢了官职,也足以让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谈上许久,嘲讽一句恶有恶报。
种种言语也难免传到薛氏跟前。
虽说祸不及外嫁女,但娘家遭了这样的事,她非但没了威势可仗,还落在遭人唾弃的言论里,那情形自是万般难熬。
好在婆母崔氏没有落井下石,仍许她管家理事之权,非但没在人前苛待半分,还帮着薛氏安顿了她的娘家人。
薛氏原就想攥紧权柄,保住当家少夫人的体面,眼瞧着有些弹压不住下人们,做事倒愈发勤恳细心。从前的高傲做派尽数收敛,她对妯娌们也和气了不少,处处都揣摩着太夫人和崔氏的心思用心打点。
只不过她毕竟是血肉之躯,家道巨变后原就心力交瘁,又这般呕心沥血的捏着权柄强撑体面,身子哪里受得住?
几场秋雨后,难免染了风寒迁延不愈。
薛氏又怕被人看轻,愣是没往府里请御医,只借着探视母亲的由头,顺道去相熟的郎中家诊看。抓了药出来,为讨老人家欢心,又特地拐去百福街买太夫人爱吃的糕点。
到铺子前停好车,晴月忙去挑糕点。
薛氏卷起半边侧帘瞧着街市上一如从前的热闹气象,念及自家遭遇,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出来,加上生病的人原就身心难受,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她怕人瞧见,赶忙扯下车帘,将这软弱姿态藏起来。
等晴月买好糕点回来,就见自家少夫人垂着头坐在马车角落里,脸上精致的妆有点花了,红红的眼圈似是哭过。
她极少看到薛氏这样偷偷哭,惊诧之下,硬生生将嘴边的抱怨给咽了回去。
薛氏却眼尖得很,深吸了口气收起满腔酸楚,反而问道:“什么事?别藏着掖着。”
“奴婢……”晴月打量着她的神情,有些迟疑。
薛氏瞪她,“快说!”
晴月只好坦白,“奴婢是心疼少夫人。这阵子事情又多又杂,您都累病了,旁人可倒好,在府里万事不管,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
“又是老二媳妇?”
“可不是!她仗着有人撑腰,连二夫人也约束不住她,奴婢方才瞧见她和娘家人去隔壁食店用饭,高兴得很呢!”
主仆俩说话间,车子已徐徐向前。
晴月挑起一角帘子,嘟囔着道:“您瞧,就是二楼窗边的雅间。”
薛氏顺她所指瞧过去,果然见老槐掩映的阁楼里,云娆坐在靠窗的位置,虽只能瞧见个眉眼,却也能觉出满脸的欢喜。
车外秋阳高照,路人脸上各有悲喜。
薛氏怔怔的看着帘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嗤道:“这算什么。老二媳妇再不好,也没到我跟前幸灾乐祸。老三媳妇那嘴脸才是难看,眼瞧着孙媳辈里就她的娘家有爵位,这阵子总往祖母跟前凑,怕是有旁的打算呢。”
她低声念叨着,手指拂过晴月拎来的食盒,喃喃道:“长辈的疼爱不作数,终归得有靠山才行。哼,她是真当咱们薛家没人了吗!罢爵抄家的又不独咱们,东山再起的还不是大有人在!”
原本的酸楚在这时渐而化为不甘。
薛氏沉吟着,在马车拐过街角时忽而吩咐道:“先别回府,咱们去趟宫里。”
公府的爵位确实没了。
但宫里薛贤妃仍旧屹立不倒,她还有个交情不浅的公主肯叫一声“小姨母”。朝堂上的事错综复杂,裴砚能站在宁王的身后凭着战事青云直上,薛家都沦落到这田地了,难道还不能放手一搏?
公府嫡女的牌面,总不能输在孙氏和那个小官之女的手里!
……
秋风爽飒的阁楼里,云娆倒没留意方才停顿的马车。
她这会儿正心绪极佳地临窗而坐,跟母亲和苏春柔一道品尝这食店里新出的菜品。
先前苏春柔怀孕产子,连着大半年不方便出门,着实是闷坏了。如今既已调养好了,又难得这样好的深秋天气,云娆昨日便请了范氏的允准,今日陪母亲、苏春柔一道去寺里进香,赏玩明艳爽净的秋景。
银杏渐黄,红枫摇曳,高照的秋阳佐以凉爽的微风,着实让人心怀大畅。
且还有件事让她高兴。
——昨日裴砚着人递来家书,说齐魏等地的民乱都已收拾干净,青州的太平也近在眼前,他跟宁王出征甚久,过阵子便可回京了!
第37章 归来 他回府后最先寻找的,果然是她!……
裴砚的这封家书其实始于大半个月前。
彼时正逢凯歌连奏后的大军休整, 那日后晌难得空暇,裴砚看书腻了,便去宁王帐里蹭茶喝。
到得宁王帐中, 却见他正噙着笑看一封书信。
连日杀伐, 身为主帅的宁王惯于严肃紧绷, 难得露出那样温和的笑意, 且倾靠在窗边暖阳里的身体十分放松,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信。
裴砚心中啧啧,就想悄悄退出去。
宁王却早已瞧见了他,手里仍把玩着书信, 抬头笑道:“有事?”
“没事。”
“那就过来喝茶。”宁王抬抬下巴,示意他自己过去倒茶喝,又道:“京城这些天秋高气爽, 倒是好景致。你嫂子又酿了桂花酒, 就藏在香岭别苑的地窖里,回去差不多就能喝了, 到时候赏你一壶。”
“就一壶?不够喝吧。”裴砚嗑着蜜饯调侃。
宁王拿眼斜他, “你难道想要一坛?自己厚着脸皮去讨。”
裴砚自然是不敢劳烦宁王妃的。
不过既提起这茬,难免聊些京城家居的琐事。其中多半是宁王妃在家书里念叨过的, 譬如秋雨海棠满园菊花,譬如新鲜的蟹酿橙、香甜的桂花藕,跟军务朝政毫无干系, 却是寻常日子里的温暖点缀。
两人闲扯着喝完一壶茶,裴砚就走了。
回到住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与宁王一道驻边数年,裴砚知道宁王夫妇感情很好,从前在边塞时, 宁王妃时常命人送这送那的,对自家夫君关怀备至。
彼时裴砚尚未娶亲,最多跟将士们偶尔揶揄宁王两句,却也不曾羡慕过。
今日听宁王念叨京中琐事,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云娆。
想起她坐在槭树掩映的书窗下雕刻版画的安静,想起她喝醉酒后缩在他怀里睡觉的乖巧,想起她含笑递来冰酥山,亦想起枕峦春馆里擦肩而过的许多夜晚。
千里相隔,青州的民乱尚未平息,京城里除了鹿岭之事外却也还算安稳。
这些时日间,她大约也会临窗听秋雨淅沥,隔水嗅桂花甜香,就着精致的吃食香茶,沉浸在她喜欢的小小天地里。
她有没有想过给他写信,将平淡却静好的日子铺在纸上与他分享呢?
就像宁王妃那样。
裴砚躺在他那张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帐顶出神,思绪却悄然飞回枕峦春馆。
虽说两人已约定和离,目下这乱糟糟的局势却还不宜放她离开侯府。总得等局势明朗些,他的名头能将她安安稳稳地护在羽翼之下才行。若不然,万一旁人不敢找他寻仇,跑去小姑娘那儿算账可就麻烦了。
这样算来,夫妻的名头总得再撑个一两年,出门在外时互相通个音信报个平安,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若不然音信不通,未免显得太过生分。
裴砚的视线不自觉挪向几步外那方简陋的书桌。
说实话,这回离京出征,他还真常常想起她。
只是……以他和云娆这样的关系,家书要怎么写才算合适呢?
这个问题裴砚断断续续琢磨了好几天,就连抬头的称呼都改了两三回。到最后,脑海里虽有不少话想说,落笔处却只写公事未提私心。
写完后又瞧一遍,觉得这家书还算端方周正,才折好了装进信袋蜡封起来。
……
家书很快就送到了枕峦春馆。
彼时云娆正在窗下捉着小刻刀慢慢雕琢她的版画,听青霭说有家书送来,当即放下刻刀打开来瞧。
平乱之事连连告捷的消息早已传入京中,但她心底里总还是担忧裴砚的安危,这些天时常不自觉就转悠到他住的侧间,借着擦拭床榻书架的由头安抚心绪。
直到男人遒劲的笔迹落入眼底,那颗心才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抚着心口,忍不住低声道:“菩萨保佑。”
他平安无事就好!
哪怕这家书写得有点像朝廷的邸报公文,通篇都没怎么提裴砚自身的境况,但只瞧那笔走龙蛇的气势,就知道他这会儿好得很!
她忍不住将家书贴在胸口,笑着松了口气。
旁边青霭跟绿溪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睛。
因着这喜事,枕峦春馆晚上多添了好几个菜,从上到下都吃得舒泰愉快。
云娆将那定心丸般的家书压在枕畔,晚间偶尔惦记战场凶险时摸一摸,想着裴砚这样护国护民的人应是吉人自有天相,便可安心许多。
而后又斟酌着言辞回了封书信,稍提了提前阵子去三水庄看望潘姨娘的事,请他珍重自身、平安归来。
今日与母亲、苏春柔一道进香时,又特地为裴砚祈求平安。
这会儿临窗品尝佳肴,娘儿们说完街上的闲情,不免又提起京城外的乱象来,话头自然也就提到了裴砚。
“毕竟成了人家的媳妇,往后不能总这么贪玩。”徐氏抚着女儿的手,疼宠之余也不忘教导,“姑爷在外征战,那可是刀尖舔血的事,稍有不慎就会牵扯着性命。你在侯府里务必做事谨慎,别只惦记版画儿,该多惦记惦记姑爷的。”
“母亲不知道,她惦记着呢!”
苏春柔坐在旁边,一面为婆母布菜,一面调侃道:“今儿去进香,她那儿小声嘀咕祈愿,说的可都是裴将军。到后来,还求天下太平呢!”
云娆脸上一红,“世道太平少打仗,不好么!”
“好好好!”苏春柔笑着拍拍她。
云娆嗔她一眼,低头去搛那跟野鸡一道炖得入味的板栗,心跳无端就有点乱。
跟裴砚商定和离的事情她没跟任何人提过,每回母亲和苏春柔打趣时也都是含糊过去,只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勿忘约定。
可即使如此,偶尔还是会心乱。
明明春夏时节裴砚跟北夏对敌时她还能心平气和地等待,这回却不知怎的,三天两头总容易想起裴砚,也不知是不是一起住久了的缘故。甚至收到家书之后,她还有两次梦见了裴砚。
不能这样的。
等他回京后俩人还得一个屋檐下住着,既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尽职尽责之余,理应心无旁骛、勿生枝节才是。
云娆暗暗告诫自己。
……
比起街边食店里的闲适,皇宫的春泽轩里气氛就沉闷多了。
薛氏垂目浅坐,对面的薛贤妃也眉头微皱。
这回鹿岭的案子震动朝堂内外,不止安国公府被架在风口浪尖上,薛贤妃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膝下只诞育了一位公主,能居于四妃之位,全是仰仗承平帝的宠爱。积年累月的偏爱攒下来,难免有人嫉恨她身上的恩宠。
这回安国公府在外面被口诛笔伐,她也没少听风言风语,就连向来自诩端庄仁爱的皇后都说了不少重话。
这也就罢了,宫里熬了大半辈子的人,倒也不惧这些。
只是薛家如今被夺爵抄家,她身后少了许多倚仗,且先前给娘家求情时惹得承平帝颇为不悦,一桩桩压过来,处境倒是从未有过的艰难。
好容易等来薛氏,难免说了半天体己话。
“家里的事闹成那个样子,想压都压不住。好在皇上顾念旧情,没听那些谗言牵连到我,往后还能在御前说得上话。只是如今母亲她们没法进宫,也只有你能打着侯府的旗号进宫了。朝华,咱们可都得撑住。”
帘帐外瑞兽吐香,薛贤妃虽面有愁色,装扮却仍是一丝不苟的精致。
薛氏瞧着主心骨般的堂姐,先前的那点脆弱低落也迅速消散,点着头道:“我明白。若咱们露了怯,旁人只会踩得更狠。”
“拜高踩低,人之常情。”
遭受冷落的宫室近来门可罗雀,宫人随侍都被屏退之后,薛贤妃反而能放心地说说她的打算了——
“我在宫里难熬,你在侯府怕是也不好过。”她拉住堂妹的手,轻拍了拍,“家里的爵位虽没了,好在要紧的人都安然无恙。只要有人,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看造化罢了。”
薛氏闻言眸色微亮,“娘娘有打算了?”
“从前有娘家在外头办事,我只守着个公主,不曾掺和旁的。可我这里与世无争,旁人却不这样想。”
“旧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单咱们有,别的府里也难保干净,这些皇上其实心里有数。你可知道,皇上原本体恤旧臣,看着恭寿老王爷的面子,想给家里留个一官半职的,是太子说要秉公执法,硬生生蛊惑皇上下旨抄家,把官职都给革除了。”
提起这事,薛贤妃眼底分明藏了恨意,“只怕这么些年来,皇后那老妇对我嫉恨不浅,才趁着这机会落井下石。若他日……”
她没接着往下说,只让薛氏附耳过去,压着声音道:“太子对薛家毫不顾惜,咱们要栽培子侄,就得另找旁人。”
当今承平帝膝下四个儿子,东宫是其心头至宝,却缺乏才干手腕,先前平乱的事上屡屡失策就看得出来。
皇三子淮王资质庸碌,没什么人看好。
薛氏琢磨着几位皇子的出身和才干,想起自家还有个与宁王交好的裴砚,心里虽不情愿,却还是低声道:“姐姐莫非是说宁王?若真是他,我豁出脸皮去求家里的老二,未必不能有转机。”
“他?”薛贤妃哂笑,摇了摇头。
宁王在行军打仗上确实有不小的本事,可惜出身欠缺,不得皇上的欢心。
打仗是京城外硬碰硬的事,争储夺嫡却要用朝堂上软硬兼施的手段,宁王长久不在京城,跟朝臣们都不太熟,比庆王逊色多了。且军旅杀伐的人性情耿直,未必愿意帮薛家。
她贴在薛氏耳边,小声道:“先前咱们家出事,陈贵妃倒是暗里帮过我。据我看,他虽没像宁王那样屡立战功,却很受皇上的赏识和朝臣的赞誉,能耐比几个兄弟都强。”
薛氏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想让家里人去攀他的门路?”
“我在宫里不好多做什么。你在外头方便些,咱们只消把态度摆得谦卑,想来庆王也愿意多个人帮忙。”薛贤妃说罢,又叮嘱道:“咱们如今是落罪受罚,有求于人,你叮嘱他们,行事务必谨慎小心。”
薛氏应着,又询问了庆王的喜好等事。
临行前,薛贤妃瞧着她眼底的乌青,又道:“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跟我说。明儿让永康去侯府坐坐,看她们谁敢放肆!”
……
翌日晌午过后,永康公主果真驾临侯府。
说是来看望患病的薛氏。
她是自幼得承平帝疼爱的公主,撒个娇有时候比朝臣进言还管用,如今亲临侯府,谁敢怠慢了她?
自是恭恭敬敬地迎进去。
薛氏昨儿从宫里回来后就称病歇着,直待永康公主登门才起身迎接,姨侄两个说了半天的话,永康公主放下成堆的补品才起驾离开。
太夫人和崔氏原本还因薛家的案子犯着嘀咕,瞧见公主这架势,哪有不明白的?
安国公府虽说败落了,跟恭寿老王爷的亲戚情分却还在,宫里的薛贤妃也不曾被牵连处置。等这场风波过去,薛贤妃母女俩仍是帝王的心头好,恭顺老王爷想必也会设法提拔孙女婿。
薛氏的身后,仍是有人撑腰的。
领会了对方的意图,太夫人和崔氏亲自将永康公主送出府,回来后又往薛氏住的四宜馆走了一趟,叮嘱她务必好生将养等话。
范氏瞧在眼里,也自收敛了许多。
内宅重归风平浪静。
四宜馆中,薛氏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一则是为娘家的出路,再则是为裴见明。
她跟裴见明成婚后处得还算和气,膝下养的裴文昭也是个聪慧伶俐的。不过侯府这样的人家,只养个独子未免单薄,薛氏其实一直在调养身子,想再添个一子半女。
可惜中馈劳神、琐事费心,这两年一直没能如愿。她又不愿给丈夫身边添人,所以一直没动静。
这半年来薛氏暗里寻医问药的想再结朱胎,可裴见明或是被公务耽搁宿在外头,或是夜里迟迟不归,一天到晚的不怎么见着人影。
最近这两月尤其如此。
换在从前,薛氏定要派人去探个究竟的。可如今娘家的事火烧眉毛,她腾不开手去查问裴见明的事,也只能生气抱怨——
“前些天就说是京畿有事,连着三天没回来,今儿又是什么事,这都多晚了还没动静!”
亥时过半,侯府里已是万籁俱寂,薛氏抱着猫儿躺在烘暖的榻上,想起裴见明近来早出晚归的做派,心里有些窝火。
晴月帮她掖好被褥,温声劝道:“许是有事呢。快年底了,衙署里事儿难免多些。”
“他那个官职,能有多少事情!”
薛氏冷嘲,知道裴见明的能耐有几斤几两,便只咬着牙道:“还不是看我娘家出了事,谁都不把我放心上!旁人拜高踩低也就罢了,如今连他都这样,只怕是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等往后情势好些,看我怎么跟他算账!”
“少夫人快别多心,免得气坏了身子。”晴月知道自家主子的艰难,只拣好听的来规劝,“咱们爷的脾气,少夫人还不知道么。今时不同往日,他想要做一番事业撑起门户,自然要比从前更劳碌些。何况——”
她接过小丫鬟端来的安神汤药,含笑浅坐在榻边,“那日永康公主驾临,满府里谁不是客客气气的?二房那几位谁敢给少夫人气受?”
“公主面前,她们自然得恭顺。”
薛氏颇宽慰地哂笑了声,又想起件事情,“说起来,娘家这阵子乱糟糟的,还没找出老张头的下落,也不知到底怎会回事。”
她心里惦记此事,隔几日去见娘家兄弟时不免问了一声。
薛家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早将下人的死活抛之脑后,也只拿“还在查”等话敷衍过去。
薛氏知道轻重缓急,也没再追问,只商量如何在庆王门下投其所好。
那日在皇宫里,薛贤妃已详细说过庆王的性子,薛家父子身在朝堂之上,对庆王的喜好也多少知道些。皇室贵胄,拿寻常的银钱珠宝等俗物当然难以打动,如今的薛家也没那等财力。
想在投靠之初就留个好印象,自然得把礼物送到心坎儿上。
薛家商量半晌,最后盯上了一样物件——
是一份前朝的雕版。
庆王殿下自幼在文韬武略上用功,喜好之物不少。名贵珍器不必说,他因师从名儒沾染了点文人习气,对古书雕版之物也颇上心,还专门在王府里修了座精致的书楼,专门存放四处搜罗的珍稀古书和雕版。
前阵子不知是谁进献了一卷雕版印制的图册,里头有一幅《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卷首的画,当真是极精致的。
据说那幅版画是前朝之物,在当时便被奉为瑰宝。后来朝代更替,当时印的版画逐渐散佚,那方高僧亲制的雕版也不知去向。
因陈贵妃素来礼佛,于这部经极为推崇,加上庆王又颇嗜古物,便有意将那方雕版寻到手,赠予母妃。
据闻那方雕版如今就在京中,只不知在谁手里。
薛家既盯上此物,便打算尽力探问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亲自进献给庆王。
商量既定,薛家人自然要设法去探听消息,薛氏也没闲着,回来时琢磨着该如何跟明氏开口,看能不能借明家刻书的因缘探到些消息。
又或者,枕峦春馆那位常去书坊……
薛氏进府后由晴月搀扶着提裙下了马车,睇了眼枕峦春馆的方向,想起从前跟云娆的种种过节,到底是嗤了一声,收回视线。
……
枕峦春馆里,云娆尚不知薛氏那点小心思,仍只伏案在书窗下潜心雕刻。
侯府内宅中虽有暗流,因裴砚给她求了诰命在身,如今范氏倒很少再拿婆母的款儿折腾她了。且枕峦春馆地处偏僻,她平素除了晨昏定省外关上屋门,倒能偷得些浮生之闲。
刻刀在板上徐徐游走,日影亦在窗畔慢慢挪过。
深秋的天气渐而添了凉意,几场连夜的细雨过后天气渐寒,也渐而流露出秋末初冬的气象来。
这日难得金乌高照,云娆便同金墨她们倒腾箱柜,打算把秋衫薄裙都收一收,将冬日要用的衣裳被褥拿出来。
常妈妈带人在院里撑开衣杆,趁着晴好的天气晾晒新取出来的厚被褥,青霭在侧间里熏衣裳,金墨和绿溪则在屋里收拾箱柜。
云娆瞧罢被褥,进屋后又喊绿溪一道去厢房收拾裴砚的衣裳。
——先前新婚出嫁的,她不太敢翻厢房里堆积着的裴砚的东西。如今两人既熟悉了许多,她归置东西时,瞧见里头有两箱裴砚的衣裳,便打算拿出来洗熏一番,若有线头松了的也趁早补一补。
绿溪挨个检看,将要晾晒洗熏的分成几堆,少顷,青霭那边完事儿,也来这里帮忙。
进屋瞧见那成堆的衣裳,不由叹道:“怎么攒了这么多新衣裳!”
“谁知道呢。我瞧将军平素只拿几身儿换着穿,或许都忘了他还有这些。”绿溪摸着银丝暗绣的工艺,低声道:“这料子和质地,真好!”
青霭连连点头,又道:“没听外头说有班师回朝的消息呀,少夫人怎么想起倒腾这些了?莫不是……”
她朝绿溪挤挤眼睛,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冲喜之初,两人对侯府还颇为抵触,不过先前裴砚屡次照拂云娆,她们心里其实也是感激的,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裴砚这个姑爷。
私下的言语里难免揶揄调侃。
云娆笑嗔她们一眼,“快收拾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绿溪吐吐舌头,又随口跟青霭念叨,“也不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这都要入冬了,再打下去,难不成要拖到过年?”
俩人没头绪,只干着活儿东拉西扯。
云娆却悄然勾了勾唇角。
旁人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
裴砚他们已经定了青州那边的大局,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又或者,如今已经启程了也说不定!
——前次裴砚递来家书,她回过信之后,裴砚又写过两封简短的家书。据昨儿收到的那封所说,青州局面已定,剩下的些许流寇不足为患,裴砚出征数月,如今终于要回来了!
这消息朝堂上不公开,她是不敢乱说的。
不过想着裴砚安然无恙,归家之期近在眼前,心里却还是期待而欣喜。
云娆藏着笑,待衣裳都检看完,之后两日便让人或晾晒或熏洗,干干净净的放进主屋的箱柜里等裴着砚回来穿。
半个月后,宁王等人纵马抵京。
那一日,承平帝派了重臣代他去城门口迎接凯旋之师,京城的百姓们夹道相迎,是数月来难得的热闹与喜庆。
靖远侯府也筹备了接风宴,只等裴砚面圣后回府。
到傍晚时分,裴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府门前的朱巷。
老侯爷揣摩着圣意,为表侯府对裴砚的看重,特地吩咐裴元曙兄弟和府里有空的女眷们都去门口稍迎一迎,营造出个阖家和睦的气象。
云娆站在女眷堆里,瞧着他身姿岿然铠甲未卸,矫健地翻身下马,而后大步朝这边走来。
夕阳柔暖,两人目光相接。
他回府后最先寻找的,果然是她!
第38章 后悔 那一瞬,裴砚隐隐后悔。
金乌渐沉, 槭树摇红。
初冬的晚风拂过深巷时带了稍许寒意,云娆身上披了件妃色的薄斗篷,底下纤腰轻束, 罗裙锦绣。
裴砚昂首阔步, 视线几乎锁在她身上。
这些年流离在外征战沙场, 他对这座侯府没有半分眷恋, 从前偶尔回京时也不过来老侯爷跟前应个景罢了, 待不多久就会去三水庄。
如今倒像是飘蓬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线似的,归途中想起侯府里那座枕峦春馆,竟也会生出早些回去瞧瞧的心思。待得面圣后, 回府的马蹄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
方才拐进巷口,他很快就瞧见了她。
比起薛氏等人满身的珠翠金玉,云娆平常其实很少用贵重耀目的首饰, 只稍稍点缀妆扮, 不失侯府身份即可。但即使如此,年才十六的小姑娘站在妯娌堆里, 仍是十分惹眼的清姿丽色。
裴砚看了一路, 此刻相距几步之遥,她脸上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 那是打心眼里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裴砚忍不住也勾了勾唇。
那边裴元曙难得见儿子在家人跟前展颜,暗暗纳罕之余,不由多瞥了眼云娆。
不过他跟裴砚父子之间素来生疏, 这么些年,裴砚芥蒂于潘姨娘的事,也几乎不与他亲近。如今见了面,虽然心里攒了些话想说,一时间却无从提起。
倒是长房的裴元晦负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为着青州的事, 皇上和朝臣们没少担心,如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啊,不容易。”裴元曙在旁附和。
裴砚便拱手问候:“伯父、父亲。”
而后朝崔氏和范氏行礼,再招呼来迎他的裴见青、裴见泽等兄弟。
他身上仍穿着铠甲,腰间悬了长剑,久经沙场杀伐后姿容端毅气度老练,莫说侯府里金尊玉贵养出的兄弟几个,就是在朝堂厮混半生的裴元曙和裴元晦都被压得黯然失色。
更别说裴砚的身后还跟着成群的人,都是奉命来送帝王的赏赐,或是手捧锦盒或是抬着箱子,东西贵重不说,那份皇恩就给侯府增色不少。
范氏不由看了眼亲儿子裴见泽。
人比人气死人,庶子越是风光夺目,就越显得她膝下这嫡子庸碌无能。
范氏心里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脸上却还得堆着笑,道:“府里也都记挂着呢。侯爷还让人备了接风宴,快把这沉甸甸的铠甲换了,好为你接风洗尘。”
裴砚淡淡应了声,又道:“伯父、父亲,我先回屋休整,稍后过去。”
“好,里头备了好酒,你快些过来!”裴元晦朗声笑着,招呼众人先往后院的暖阁里去。
裴砚则拍了拍云娆,带着成堆的赏赐拐向枕峦春馆。
夫妻俩成婚算来也有八个月了,前次裴砚征战归来时两人还生疏得很,这次却是熟络了许多。
往回走的路上,云娆瞧他龙骧虎步神采奕奕,悬了许久的心彻底落回腹中,暗暗为他全须全尾地回家而感激神佛保佑。
裴砚瞥见她垂眸浅笑的模样,不由也勾了勾唇,“这几个月还顺利么?”
“有将军给的护身符,自是顺利的!”
云娆仰着脸儿笑望着他,夕阳下双眸明亮。
裴砚被这马屁拍得还挺舒服,看她神情气色也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便道:“怎么忽然想起去三水庄了?”
云娆便将鹿岭之事后满城人心惶惶,府里怕潘姨娘在外出岔子的缘故约略说了。因怕给裴砚添堵,也没提薛氏和范氏暗里较劲的小心思,只感叹三水庄那座院落之清幽自然,潘姨娘性情之清雅和婉。
裴砚听在耳中,眼底渐添柔色。
自打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在府里是个尴尬的存在,上至祖父祖母,下至父亲、嫡母乃至伯母等人,都对潘姨娘讳莫如深。
幼时他也曾恼怒疑惑不解过,还曾恳求父亲善待生母潘姨娘。后来长大了渐渐晓事,便息了那些心思,对侯府不再有半点指望。
在他屡立军功挣得官职前,长辈们从不曾对他和颜悦色,偶尔事涉潘姨娘时,那几位也多是怀有芥蒂不愿多提的态度。
连同这次三水庄的事,裴砚也绝不相信范氏她们是出于好意。
不过云娆是个例外。
她提到院前的半亩荷塘、周遭的山水时分明藏了赞许,提到那满架的藏书时甚至有钦佩之色。偶尔看向他时似乎还藏了疑惑,大约是不明白潘姨娘为何是如今的处境。
裴砚没打算跟她说侯府里那些陈年的污糟事,听她满口夸赞亲生母亲时,却觉这阴差阳错娶来的媳妇儿实在温柔可亲。
夕阳余晖里,他几乎想摸摸她的脑袋。
到底是忍住了。
两人闲谈着进了枕峦春馆,云娆先去里头备了热水栉巾等物,待裴砚将那沉甸甸的铠甲卸去,便送他入内室沐浴盥洗。
浴房里热气袅袅,因云娆用得久了,还有股很好闻的淡淡香气。
角落里养着的茶梅开得正好,旁边则依次放着干净的衣裳,从贴身之物到中衣罩衫,俱是仔细熨过的。
裴砚拂过叠好的里衣,想起出征前看到云娆和青霭她们一起在侧间熨衣裳,贴身之物都是她亲自上手,只将外裳交给青霭和绿溪她们。
他的贴身里衣想来也是她洗熨的。
心里生起种奇异的亲昵感,裴砚褪去衣裳抬腿跨入浴桶,将身体没入混了香汤的热水里,感觉到久违的放松惬意。
洗去风尘后换好衣裳,两人便往后院暖厅而去。
……
立冬将至,天气渐而寒凉起来。
侯府的暖厅里早早笼了炭盆,这会儿外头凉风飒飒,厅里聚满了人之后倒是暖和得很。
今日老侯爷命人设宴,其实不单是为给裴砚接风洗尘——
裴固虽有意逢迎帝王笼络裴砚,当着众人的面,其实还是不肯把姿态摆得太明显,仍要端一端祖父的架子。
今日阖府齐聚,其实还有旁的缘故。
老侯爷裴固一生荣华富贵,到腊月里便该是古稀高龄了。
京城的勋爵人家里,像他这样身份贵重又长寿健朗的人并不多,到时候少不得要办个寿宴,一起热闹热闹。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看重儿孙满堂。
老侯爷年轻时候脾气倔,跟三儿子裴元绍闹翻后死撑着不肯和软,对潘姨娘和裴砚母子也不闻不问。彼时儿孙辈年纪尚小,他将指望都放在裴见明、裴见泽兄弟们身上,没太把裴元绍和裴砚放在心上。
可如今十来年过去,裴见明他们还没混出个名堂,裴砚和裴元绍却已是能独挑大梁的猛将。且如今这时节,武将比文臣明显更得帝王器重。
这般情势,若他还跟裴元绍和裴砚僵着,到时候寿宴上得多难看?
是以前阵子裴固就跟裴元晦兄弟俩流露了态度,想把陈年往事都搁在旁边,将僵了多年的关系稍加缓和,好让府里更亲近些。
裴元绍那边由兄弟俩以家书联络劝解,裴砚这儿就更好办了,都在一座府里住着,见面三分情么。
存了这心思,今晚裴固便特地召齐了两房儿孙。
待云娆和裴砚过去时,众人也笑脸相迎。
于是铺开杯盏,一家子男女隔着屏风各自入座,品尝这顿立冬前精心准备的佳肴,裴固还特地拿出了藏在窖里多年的陈酿。
男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嗜酒,有了珍藏的好酒助兴,氛围自是热络。
长辈兄弟们轮番相劝,裴砚也没太推拒。
两壶酒下肚,他的脸上浮起稍许醉意,眼睛虽没明着往屏风那边瞟,耳朵却总留意着女眷那边的动静——
多年的军营生活练出了好酒量,这两壶委实不算什么。自幼僵冷疏离之后,他念着母亲的遭遇,丝毫没打算跟侯府重修旧好,这会儿听腻了场面话,只觉眼前的人实在无趣,远不及屏风那边的云娆可亲可爱。
这般心有所牵,偶尔听见屏风后熟悉的轻笑,他的唇边便难免浮起点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屏风那边,云娆确实心绪不错。
一则是裴砚安然归来,这事儿确实值得庆贺。
再则太夫人得了老侯爷的叮嘱后,特地跟儿媳孙媳们叮嘱过,这几个月务必和睦相处,绝不可给老侯爷添堵。
薛氏自打娘家出事后,就很少再去捏范氏的短处,更不会轻易挑起争端。
崔氏揣摩着老两口的心思,自是不愿引火烧身。
剩下个范氏屡次吃瘪后长了点记性,不敢在老侯爷跟前找不痛快,加之近来为裴锦瑶的婚事操了点心,也没心思去找茬寻衅。
如此一来,饭桌上倒是难得的长幼和乐,儿孙媳妇们寻着趣事逗太夫人高兴,也给桌上添了不少笑语。
云娆尝着美酒佳肴,偶尔也凑个趣。
她今日和明氏坐在了一起,明氏穿了新裁的冬衣,温婉的堕马髻饰以金钗,在太夫人和婆母跟前凑趣之余,也不时低头跟云娆说说小话。
满厅热闹的气氛里,男人们劝酒的笑声也传到里头。
薛氏听着屏风外老侯爷对裴砚的赞许之词,也自向太夫人笑道:“说起来,咱们二弟今年屡屡在战场上立功,外头都夸他是朝廷栋梁呢。前儿我进宫去,连贤妃娘娘也赞不绝口。”
“今年老二确实受累了,为国尽忠,是给咱们侯府的门楣增色不少。”太夫人颔首肯定。
薛氏便笑瞥云娆,“这还不是咱们二弟妹有福气,老二娶了她这么个美人儿,比从前顺当了许多呢。”
她难得这样当众夸赞,非但云娆,就连明氏都微觉诧异。
待众人聊过这话茬,那边论起旁的事时,明氏便轻戳了戳云娆的衣裳,低声道:“说起来,大嫂嫂近来找过你么?”
“找我?做什么?”
这样看来是还没找过了。
明氏抿着香茶,随口道:“也不是大事。就是忽然想起来,她想寻个前朝的雕版,问我有没有门路,我倒不太熟悉。你最爱雕版,也不知有没有见过。”
云娆好奇道:“是什么样子的?”
明氏便将雕版的图样情形说了,又道:“我瞧她对这雕版上心得很,大约是有急用。”说罢,听婆母崔氏提起了她,便笑着转头去接话茬。
云娆却是心思微顿,只拿低头喝茶来掩盖。
明氏说的这块雕版她还真的见过。
就在贺掌柜那里。
富春堂祖上也曾是清流的书香人家,后来虽说遭遇事情没落了,甚而转向商户的营生,底子却也不算太薄。
那块《金刚经》卷首画的雕版十分珍贵稀罕,可以说是贺家的传家之宝。贺掌柜平素其实藏得很紧,平常都秘不示人。
之所以给云娆瞧过,是因两人最初是以东园寺的经变画结缘,贺掌柜瞧她心性纯善,与京城几座佛寺常有往来,加之小姑娘家对雕版倾注了颇多心血,才拿出来给她赏看。
如今薛氏四处寻找,是要做什么?
以薛家从前富贵豪奢的做派,必然不是真心喜爱那雕版,多半是要拿去投旁人之所好。
若得知东西在贺家,焉知不会强取豪夺?
怀璧其罪的事,京城里并不少见。
明氏那样聪慧的人,自然知晓薛家惯常的做派,特地跟她说起这个,未必不是有意提醒。
云娆心头微跳,瞧着上首薛氏谈笑风生的模样,觉得回头还是该提醒贺掌柜一声,免得被薛家打探到消息找上门,反而招致灾祸。
……
这场家宴吃得热闹,直至亥初方散。
云娆知道自己酒量太浅,没敢在长辈妯娌们面前多喝酒,裴砚却实打实被灌了不少的酒。
走出暖厅的时候,他的身体甚至晃了晃。
裴见明见状,便笑侃道:“二弟酒量可真好,喝了那么些,也就脚下打个摆子。”
“看样子是能自己走回枕峦春馆去,大哥,咱们的酒还是劝少了啊。”裴见泽在人前兄友弟恭,闻言凑趣笑着,又上前道:“二哥,要不要找人扶你回去?”
“无妨。”裴砚撑着柱子,随口道:“照顾好祖父。”
老侯爷裴固才慢悠悠走出来,听见裴砚喝醉后竟然还惦记着他,心里竟腾起些感动,只觉这数月间帮他照看枕峦春馆,当真是功不唐捐。
里头太夫人在女眷们的簇拥下缓步而出,见状也自笑道:“难得老二喝这么多,回去路上当心些。”
这话自是叮嘱云娆。
云娆应着,招手让不远处等候的赵铁过来搀扶裴砚,辞别长辈之后,夫妻俩便同往枕峦春馆走去。
初冬的夜风拂过甬道,摇动树叶半凋的枝柯。
云娆怕裴砚酒后不慎摔着,跟绿溪挑了灯盏走在前面,好让裴砚能看清脚下的路。
赵铁看她这样小心,憋了半天的笑之后,终于忍不住道:“少夫人别担心,就这点路,闭着眼走都摔不着咱们将军。”
话音未落,就被裴砚一把推开了。
“废话真多。”他口中嘀咕着,看了眼前后左右,吩咐赵铁,“行了,回去吧。”
赵铁嘿嘿笑着退开两步,见云娆仍有忧色,便道:“凭他们那几个,灌不醉咱们将军,少夫人别担心,看将军装醉呢!”话音未落,见裴砚抬手似要揍他,赶紧缩着脖子溜了。
剩裴砚抻了抻筋骨,冲云娆咧嘴一笑,“别理他,咱们走。”
枕峦春馆原就在僻静之处,夜深后更是不见半个闲杂人影儿。裴砚原是懒得应付兄弟们才装醉早早散席,这会儿既没了外人,脚底下倒是利索了不少,带着云娆很快就回到院中。
折腾了大半日,到这会儿才算安静下来。
金墨和常妈妈早就铺好了两人的床褥,醒酒汤也在小炉子上温着,连里头洗脸的热水也都备好了。
云娆趁着裴砚喝醒酒汤的间隙,让金墨先往铜盆里倒好水——
虽说裴砚没醉,到底喝了不少的酒,这会儿实在不宜沐浴。便等他喝完醒酒汤后,帮他挽起袖口洗脸。
烛光半昏,他的身上裹着酒气。
云娆细心为他挽袖,手指不小心擦过男人的腕间,觉得有点烫热,不由抬头看他。
这一抬头,就见裴砚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深邃炯然,连同唇角都噙了一丝浅笑,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心头无端跳了跳,云娆连忙垂眸。
等裴砚盥洗妥当后又送他到对面次间,帮着揭开锦被摆好枕头,又叮嘱道:“这壶是刚备好的热茶,将军若夜里觉得口渴,只管放心喝。”
“嗯。”裴砚含糊应着,褪去外裳后,摸向中衣盘扣。
因两人素来分房睡,后来又有了和离之约,云娆其实从未伺候过他脱衣换裳。裴砚独身惯了,这些事也没麻烦过她。
不过今晚他喝了不少酒,且这件中衣是云娆从库房里寻出来的,并非裴砚从前穿过的旧衣裳,盘扣的位置有点生疏,裴砚捣鼓了半天竟也没能解开。
云娆哭笑不得,道:“我来吧。”
“无妨,解得开。”裴砚嘴硬。
云娆又稍等了片刻,见他不死心的捣鼓了会儿也没什么用,忍着笑将男人的手拿开,帮他解开那几颗有点紧的盘扣。
盘扣一松,衣襟难免垂散滑落。
男人结实有力的胸膛和腰线随之落入眼底,连同头顶他微烫的呼吸都清晰落入耳畔。
云娆的视线微微停顿,没敢盯着多看,脑海里却蓦的浮现起上次两人在娘家同宿西竹馆时,她无意间窥到浴房的风光,那样印象深刻。
耳朵忽然烧了起来。
她无端有种做贼心虚的慌乱,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裴砚任由她摆弄衣裳,身体微僵。
二十多年孤身日子过惯了,他幼时没什么人伺候,后来更无需丫鬟婆子服侍,即使战场上受了伤也都是军医帮着照料。
这是头一回让女人帮他脱衣裳。
小姑娘的手柔软细小,碰到他手腕时触感软腻,而她凑近时,发髻间淡淡的栀子香味混同若有若无的体香也送于鼻端。
两人上次凑这么近,还是她喝醉的那回。
那样乖巧的靠在他怀里,让人想……
脑袋里旖念渐生,裴砚低头看向她秀致的脖颈,白嫩的耳尖和脸颊,而后就看到她耳梢逐渐变红,红得发烫。
他看着自家敞开的衣裳,一瞬间明白了缘故。
“害羞了?”低沉的话脱口而出。
云娆本来就紧张,听见这话后脑袋里轰的一声,手上力道一紧,竟自将最后那颗盘扣给拽了下来。
该死的,这个时候瞎想什么呢!
她脸上更红,甚至没敢去看裴砚的眼睛,只闷声道:“这线松了,明儿我让人缝上。屋里笼了炭盆有点热,将军若觉得太燥,让人撤掉就行。”说着话,掩饰般躬身抚平床褥,连同悬于金钩的帘帐也放下来,“不早了,将军快歇下吧。”
说罢,飞快扫了裴砚一眼便扭身离去。
裴砚瞧着她脸红掩饰的模样,伸手差点想拽住她,却在指尖触到绣衣时稍稍清醒,想起曾许给她的和离之约。
指尖瞬息落空,他默然收回了手臂。
视线却还是黏在她的背影。
珠帘相隔,她窈窕的身姿匆匆进了卧房,将纱帘也垂落下来,彻底阻断他的视线。
那一瞬,裴砚隐隐后悔。
第39章 逗她 心里一阵暗爽
因裴砚出征数月后好容易回来, 翌日清晨,云娆不必去婆母跟前立规矩,起身梳洗后便去小厨房, 安排仆妇们做了顿丰盛的早饭。
饭食快要妥帖时, 裴砚也起身了。
他久在军中, 平常几乎不怎么睡懒觉, 无论冬寒夏暑, 都会雷打不动的早起练剑。
昨晚大抵是多喝了点酒的缘故,加上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许久都没睡着,今早倒是难得的起迟了些。
初冬的清晨, 风吹得清寒。
屋内倒是暖烘烘的,让人生出点想要赖床的懒散心思。
裴砚听着院里常妈妈带人洒扫的动静,坐起身随便披了件衣裳, 见屋里静悄悄的, 不由往云娆的卧房踱步过去。
屋中陈设都是熟悉的,唯有窗边长案上养着的花换成了更适合冬日的水仙。里面桌椅俨然, 卧榻上的软枕和锦被都换了花样, 旁边放着三四本书,应是她睡前消磨时看的。
裴砚脚步稍缓, 视线在她榻上驻留片刻,才抬步到内室去盥洗。
里头已然备了温水,靠墙的矮几上整齐摞着要换的衣衫, 这样的妥帖于裴砚而言暌违甚久,他闻着周遭女儿家用惯的甜香味道,兀自失笑。
等沐浴后擦干头发穿好外裳,外头也传来云娆跟绿溪的低语。
少顷,她的声音便到了帘外——
“将军在里面么?”
“在。马上就出来。”裴砚口中说着, 抬步出去,就见云娆站在门口三四步外,仰着脸儿向他笑道:“早饭都齐备了,过去用饭吧?”
她像是浑然忘了昨晚的片刻暧昧,那双明亮的眼睛盛着笑,是一贯的体贴姿态,却似不染杂念。
裴砚点点头,同她一起去用饭。
昨儿府里筹备接风宴时买了成堆的新鲜食材,今早从甜软的糕点到香喷喷的羊肉汤无不齐备,再添上裴砚喜欢的小菜和肉粥,暖乎乎的一桌子美食颇为诱人。
仆妇退去,云娆亲自为他舀了羊肉汤。
初冬的日头透窗而入,照在她的发髻与侧脸,柔暖而静好。
裴砚瞧她左手的食指轻轻翘着,似在着意避让,不由道:“手上受伤了?”
“不小心让刻刀蹭到了,不妨事的。”云娆打小儿雕刻,难免偶尔磕磕碰碰的,对这种小伤习以为常。盛好羊肉汤后,热腾腾的放到裴砚的面前,就想帮他去盛粥。
裴砚却抢先一步拿了碗,各自盛好,道:“别忙活了,快吃饭吧。”
云娆微怔,旋即笑着坐下。
成婚后相处得久了,她越来越觉得裴砚这人很有意思。
你说他温柔吧,沙场上磨砺出来的硬汉子,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且性情冷毅行事沉稳,跟那些温柔体贴的读书人相去甚远。
但若要说他粗糙淡漠吧,却也不是。这座侯府的内宅太深,若不是他体贴庇护着,她不可能在枕峦春馆里安稳度日。
有些事上,他其实还挺细心的。
心里这样想着,云娆取了块香软的银丝糕来尝,仗着跟裴砚日渐熟稔,问起他此行出征的见闻。
青州、魏州等地与京城风俗稍异,山川风光也自不同。
裴砚南征北战地看过大好河山,云娆却是困在闺中的女儿家,自幼只在京畿盘桓,对各地的想象只是源于书籍罢了。
此刻她好奇探问,裴砚倒也愿意跟她聊聊,说说别处的风土人情。
云娆有点神往,搛了菜慢吞吞嚼着,听到有趣处时忍不住道:“真想去瞧瞧。上次三婶回来,说起川蜀的风光,从吃食到住处都跟京城有所不同。我若有将军这份本事,定要走出京城,到各处亲眼去瞧瞧的!”
啧,这小马屁拍得!
若不是近来没有大片的空暇,他都真的想带她去开开眼界了。
裴砚心绪甚好,被她这样一说,又想起另一位跟川蜀有关的人来——
“说起来,这回平乱,那位燕公子立功不小。”
他吃饱后餍足地靠在椅背,目光落在云娆眉眼间,状若随意地提起燕熙。
果然云娆眸色微亮,“当真?”
裴砚颔首,“嗯。”
云娆便追问道:“他的身手确实不错,但这是头回上战场,居然还能立不小的功劳?”满怀好奇地问完,见裴砚啜着茶,觑着她的深邃目光若有深意,猛地反应过来,忙又解释道:“他是家兄的好朋友我才问的,将军可别误会!”
——虽说两人已约定和离,但若让裴砚以为她惦记旁的男人,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裴砚原就是想逗逗她,瞧她忙着撇清跟燕熙的关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暗爽,便将燕熙在战场上的进益略说了说。
……
用完了饭,裴砚仍去宁王那里,一起入宫向承平帝禀报承平帝昨日没说完的事情。
云娆则忙着将昨日那些赏赐归入库房,在傍晚时赶往婆母住的惠荫堂。
已经走了无数遍的路,除了季节更替草木凋枯之外,其实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人的心绪常有不同。
绿溪见云娆今日脚步格外轻快,趁着周遭没人时便低笑着调侃道:“我算是瞧出来了,少夫人这心情是跟着将军走的。先前一封家书就把少夫人脸上的愁色都扫光了,如今他一回来,少夫人就差高兴得哼曲儿了!”
“有那么明显吗?”云娆摸了摸脸。
绿溪笑道:“当然有!”
她最初跟云娆进侯府的时候对这婚事心存抵触,后来见裴砚待云娆十分照顾,心里一旦接受了这位姑爷,许多想法就悄悄变了。
从前云娆与裴砚分床而睡,外头人虽不知情,贴身伺候的她和青霭却是很清楚的。
彼时夫妻生疏,她也没觉得怎样。
直到那次云娆喝醉后,裴砚将她一路抱回枕峦春馆,俩小丫鬟终于觉出了猫腻。
后来裴砚出征青州,云娆暗里记挂,为裴砚捎来的家书而欢喜时,绿溪她们暗里瞧着,只觉夫妻俩渐而熟悉,处出些感情来了。
既然自家姑娘也惦记上了裴砚,待裴砚征战归来,想必是要改一改分床睡的习惯,将拖了大半年的洞房补上。
谁知昨夜喝成那样,俩人竟还是分开睡的?
绿溪白日里忙着在库房里打转,这会儿好容易闲下来,琢磨半天后觉得该稍微劝劝。
这会儿日色西倾,她瞧着云娆轻快的步伐和面上笑意,知道这段路上平素没人,便贴着云娆小声劝道:“奴婢瞧着,将军待少夫人是很好的。既如此,今晚要不就撤了次间里那张床榻……”
见云娆似要拒绝,又忙道:“将军劳苦功高,恐怕未必拉得下脸,这种事上少夫人退半步也无妨的,不必太害羞。”
若不然,再这么不尴不尬地推下去,算是怎么个事儿呢?
绿溪心里发愁,眼巴巴看着云娆。
云娆失笑,忍不住弹她脑门,“脑袋瓜里想什么呢。这事我自有打算,别愁眉苦脸的了。”
这还能怎么打算?
既不是主动递台阶合卺共枕,难道要等裴砚哪天克制不住了,主动扑到她卧房里去?
绿溪想起裴砚喝醉酒后直勾勾盯着云娆的模样,想着自家姑娘的姿貌确乎出挑,猜出云娆的打算之后,放心之余不免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自家姑娘嫁人后,倒似比在闺中时更知情知趣了!
只消她开了窍,新婚燕尔的夫妻俩处出感情,有裴砚这么个强硬且有本事的夫君护着,往后就更不必担心在婆母跟前吃亏了!
绿溪这样暗暗琢磨着,跨进惠荫堂时胸膛都悄悄挺直了些。
惠荫堂里,范氏这会儿才换好衣裳,准备到太夫人跟前去问安。
见云娆走进来,竟也露了个笑脸。
婆媳几个凑齐全后便一道去如意堂。
昨日接风宴的喜气余韵犹在,孙氏虽眼红裴砚载誉归来的风光,为自家夫君的前路暗藏忧心,在人前却是半点不露的。
路上说说笑笑,将云娆和秦氏今日的打扮夸了一遍,又揶揄待嫁的裴锦瑶,哄得范氏满面含笑,倒隐隐有当初薛氏如鱼得水的做派。
谁知到了如意堂,气氛竟有点沉闷。
太夫人戴着暖帽坐在罗汉榻上,正跟一位来探望她的老亲戚说话,薛氏和明氏坐在下首陪着,却不见了裴雪琼母女。
云娆行礼问安后,见范氏和孙氏凑上去跟老亲戚叙话,便退了半步坐到明氏旁边,低声道:“雪琼呢,她怎么没来?”
明氏眉间少见的笼了愁色,低声道:“她呀,跟母亲闹别扭呢。”
……
裴雪琼这阵子过得有点煎熬。
还是为了她的婚事。
先前范氏忙着操持裴玉琳嫁进王府的事,加上她年岁不算多大,有意慢慢寻摸个称心如意的,催得就不太紧。
如今非但裴玉琳出了阁,连裴锦瑶的婚事也都有了眉目,早就过了纳采纳吉等仪程,只等来年嫁到老县主跟前当孙媳妇。
府里只剩她待嫁,崔氏难免格外上心。
在谢嘉言提亲被拒后,裴雪琼见母亲态度强硬,也尝试着试探了父亲裴元晦的态度。
可惜夫妻俩的想法如出一辙,都觉得谢家那位主母不好相与,谢嘉言又年岁有限身无功名,算不上良配。
这让裴雪琼摸着实沮丧了好几天。
谢嘉言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在京城的同龄人里虽不敢说最拔尖,却也算得上翘楚。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就算再有才学,也不可能在这年纪就考中进士博得功名,父母亲拿这点来挑刺儿,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沮丧归沮丧,她并没打算熄了这心思。
正琢磨着该如何扭转双亲的态度,谁知没过多久崔氏便给她压过来了一门婚事。
——是当今户部尚书徐克简的独子,名叫徐奕。
徐家虽没什么爵位,却是个书香世家,族中人才辈出,在朝堂上也有些建树。徐克简年未四十便已居于尚书之位,在朝廷里也算是难得的,而徐奕自幼得明老太爷教导,今春刚考中进士,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了。
徐奕考中之后,其实有不少人登门去提亲,徐克简夫妇却始终不曾提亲。
直到跟崔氏看对了眼,想着裴雪琼是侯府嫡女,容貌自不必说,品性才情也是身为亲戚的明家所赞誉的,才有了结亲之意。
崔氏觉得称心,当即喜滋滋找到女儿。
“徐家也是累世仕宦的门第,虽说没爵位,却比那些不得势的伯府强多了。徐公子有明老太爷和他父亲提携,封妻荫子是迟早的事。”
“那徐夫人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定会全心全意为儿子打算,不像永宁伯府那位心胸狭隘,只会给人添堵。女儿家嫁人后免不了晨昏定省,婆婆明事理,日子才能过得好。”
“再说了,徐公子是家中独子,也不必担心妯娌生事,平素能省心不少。”
“等嫁过去怀了孩子,再过上几年,便可掌家理事。到时候,你在府里的腰杆子硬了,日子便可顺心。”
崔氏搂着裴雪琼,将这门婚事说得千好万好。
裴雪琼听后却是五雷轰顶。
她虽在侯府,性情却跟薛氏天差地别,既没指望嫁进煊赫门第出风头,也无意于争强好胜做什么当家少夫人。
所求者,不过是嫁个喜欢的人,像四哥四嫂那样安然度日。
那位徐奕她从前也曾见过一次,比她大了好几岁,长得只能说中规中矩,老气横秋的样子看着就跟她不是一路人,实在不合眼缘。
比起谢嘉言,更是天差地别。
裴雪琼当即就说了不肯依,打死都不愿嫁给徐奕。
崔氏念她小孩子心性,耐着性子选了京城里几处好地方安排宴席出游,让女儿远远瞧瞧徐家公子,跟徐夫人见个面,好教她回转心意。
裴雪琼却总不肯,后来索性连宴席都不去了,怕崔氏强行应下婚事赶鸭子上架,在催得最紧的时候甚至绝食相抗。
这般拖延着,崔氏渐而没了耐性。
昨日家宴上儿孙齐聚,崔氏瞧着裴锦瑶在嫡母跟前讨好卖乖、安心听命备嫁,再想想自家女儿这拗脾气,心里就不大爽快。今早母女俩提起婚事,不知怎的竟吵了起来。
崔氏被激得性起,知道她还在惦记谢嘉言,因裴雪琼锁了门不让她进去,便让明氏去劝,扬言明儿就去徐家敲定婚事,好让她彻底死心。
裴雪琼对徐奕早已满心抵触,听了这话,直接跑到崔氏面前,说若是母亲逼嫁,她便出城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崔氏被气得倒仰,捂着胸口在榻上垂泪抱怨,晚间也没能过来给婆母问安。
太夫人见状哪有不着急的?
等娘儿们问安毕,她也没心思推牌闲扯,只将明氏单独叫到屋里叮嘱了几句,让她多宽慰婆母,也带着姐妹们去劝一劝裴雪琼。
明氏应了,离开如意堂便往裴雪琼的住处去。
云娆和贺染素与裴雪琼交好,心里既记挂,自然要跟过去瞧瞧。裴锦瑶怕落了单不好看,也跟着过去露个面儿,坐了片刻就走了。
待屋门掩上,便仍剩明氏、云娆、贺染三个陪伴。
裴雪琼坐在榻上,眼圈儿红红的。
她喜欢谢嘉言的事除了说给母亲崔氏之外,也只交好的明氏和云娆知道,后来又添了个贺染。除此之外,就连太夫人都不知情。
方才裴锦瑶在,众人不好乱说话,只不咸不淡的劝着。
这会儿没了外人,裴雪琼再也忍不住委屈,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下来,抓着明氏的手哭道:“母亲怎么这样心狠。那个徐奕再好,我跟他没缘分,嫁过去也不过捱日子罢了。若她还那样逼我,真不如剃了头发做姑子,还能清静些!”
“好好的,可别说这种气话。”明氏抚着她,也自叹了口气。
该劝的言辞,早在先前母女俩僵持时就已说过。她私心里其实盼着裴雪琼能得偿所愿,甚至还曾尝试劝说婆母,可惜崔氏对女儿的婚事看得极重,怕孩子年少任性吃亏,定要挑个稳妥的去处。
如今裴雪琼哭成泪人儿,她做嫂子的瞧着都觉得难过。
裴雪琼这阵子人都瘦了半圈,也知道母亲的态度何其强硬,想着今日崔氏的威胁之词,不由又看向云娆。
“二嫂嫂,这话问起来或许有些唐突失礼,可是……当初你要嫁过来的时候,你母亲可曾这样逼你么?”
“我跟你不一样。伯母虽强硬,心里却是疼你的,你一日不点头,她就算说得再狠,都没逆着你的意思胡乱安排。我当初……”云娆顿了顿,想起年前的乱象,只摇头道:“我的婚事是祖父母代为答应的,家母跟我知晓的时候已经晚了。”
“若她能做主,会怎样待你呢?”裴雪琼追问。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了。
云娆怕伤着小姑子,只轻笑了笑道:“每个人的情形都不一样的。不过天底下做母亲的,哪个不心疼自己的骨肉?归根到底,伯母也是为你的前程打算,想为你谋个安稳的去处,找个能护你周全的人。”
谢嘉言固然很好,在谈婚论嫁的岳母眼中,眼下到底是欠缺根基了些。
这一点上,明氏亦有同感。
便点了点头道:“说到底,谢公子还是太年少。他还没撑起自己的天地,母亲当然不敢放心把你交给他。”
这样解释着,裴雪琼心里总算好过了点。
“我也知道她不是害我,可那个徐奕,我实在是不想嫁。”裴雪琼擦擦眼泪,低声道:“我就是怕母亲非逼着我嫁。一想到要跟那种人过一辈子,我都觉得人生没了盼头。”
可只要崔氏不逼,她总还有希望的。
或许三年之后的春闱谢嘉言能闯出名堂,打消崔氏的顾虑。
哪怕没闯出名堂,只要她能拖到那个时候,大龄的闺女不好嫁,崔氏自然得放低门槛。
最要紧的是谢嘉言心里有她。
裴雪琼的主意渐渐清晰,知道这念头定会惹得崔氏震怒,怕说出来会连累嫂嫂表姐,便吸着鼻子道:“好啦,你们也别替母亲磨嘴皮子了,没用的。倒是你——”
她将话锋转向贺染,“我听姑母的意思,是想带你回西川了?”
“嗯,早则年前,迟则年后。”
贺染看她哭得眼睛红肿,打趣道:“瞧你这闷闷不乐的,不如跟我去趟西川,保你玩得高高兴兴。”
“我倒不用,倒是二嫂嫂或许想去。上回三婶来府里时说起川蜀的雕版和吃食,二嫂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裴雪琼虽然伤心未尽,想起当时云娆的模样,却还是想笑。
云娆闻言也自笑了。
她确实挺想去川蜀游历,长长见识。甚至当初母亲透露要将他许给燕熙时,还偷偷想过往后去川蜀学雕版手艺的事。
如今世事折转,她已嫁予裴砚,闺中时那些神飞天外的念头就只能收起来了。
不过提起贺染回西川,裴雪琼又想起了件事情——
“那次占卜玩儿,你说你的婚事就在京城,如今若要赶着回西川,这卦可就不灵啦!”
“谁说的。尘埃落定前都有可能。”
贺染平素爱摆弄铜钱,对自家手艺还是有信心的,见裴雪琼还有心情揶揄她,便笑道:“看来咱们也不用劝你了。听说后日上林苑设宴,你也有份去瞧热闹,快敷敷眼睛,可别肿着去见人。”
“才不会!”裴雪琼轻哼。
不管家里闹成什么样,后日去上林苑时可能会碰见谢嘉言,她定要好生打扮着去见他!
第40章 帐中 她的脚,好像很漂亮。
上林苑的宫宴原是为立冬而设, 因正巧赶上宁王率裴砚等人大捷回京,便也邀了此役中立功的几位将士。
立冬时节,素有迎冬的习俗。
民间酿酒祭祖颇为热闹, 天子则会率重臣举办迎冬之典、犒赏战事中的将士, 而后将五色绣罗制成的冬衣赏赐给群臣, 并在宫苑设宴。
作为此次青州平乱的大功臣, 裴砚非但要进宫受赏, 还得跟着去北郊的迎冬之典。
一大清早,裴砚和云娆就起身了。
窗外天色尚且昏暗,常妈妈忙着让人往浴房里抬热水, 云娆则撑着惺忪的睡眼准备裴砚参加仪典要穿的衣裳。
等裴砚沐浴毕,俩人一道用罢早饭,又帮裴砚穿衣——
不同于军中的戎装铠甲, 参加仪典时的礼服做得颇为繁琐, 尤其是冬日里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讲究不少。云娆昨儿琢磨了半晌才把那些琐碎的束带配饰等东西理明白, 这会儿便帮裴砚一件件的往上套。
裴砚木桩般站着, 乖乖听她指挥。
不得不说,常年习武的人身段真是没得挑。
先前云娆没好意思认真打量过, 这会儿给他穿衣束带,顺着宽肩窄腰将衣裳抚平,隔着布料都能觉出他身上的紧实劲瘦。
她垂下眼眸, 将偶尔冒出的杂念赶走。
待外裳都穿好了,便该是头顶的冠帽。男人生得身姿高健,云娆有点够不着,就只能提醒他,“低点儿头呀!”
咫尺之遥的软语如同娇嗔, 裴砚依言稍稍躬身垂首,视线从她秀致的下颌往下稍挪,刚好落在女儿家含苞待放的胸脯。
屋里炭盆烧得暖和,她身上披了件家常的杏子红锦衣,领口裁得有点宽松,不慎让他瞧见稍许春色,当真是欺霜赛雪。
裴砚心头微跳,赶紧收回目光。
“今日上林苑里人应该不少,若有什么麻烦事儿,可以找宁王妃。”他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地叮嘱。
云娆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她虽说还没有单独拜见过宁王妃,先前去宫宴时却也认过脸。
不过宁王毕竟是碰着兵权的皇子,虽说与裴砚交情甚深,宁王妃也会暗中照拂着熟人,却也不好将家眷往来摆上台面。
若非有急事,云娆其实也不太想往跟前凑,平白给男人们招来议论猜疑。
她细心地扶正冠帽,稍稍端详,觉得这魁伟身姿英武面庞上再无不妥之处,才满意地退后半步笑道:“好啦。照照镜子吧。”
裴砚瞥一眼镜子,不由勾了勾唇。
还真别说,她帮着穿衣理衫,比他从前胡乱糊弄裹起来的可整齐多了。
难怪宁王在边塞时胡子拉碴偶尔不修边幅,在京城时却始终峨冠博带一副天潢贵胄的模样,有人照顾就是不一样。
只是辛苦她这小身板儿了。
他拿起旁边茶杯又喝了两口,瞧瞧外面的天色,道:“皇上总得晌午过后才能从北郊回来,你晚点出门,不必着急。”
说罢,自管抬步走了。
此时天色初明,云娆没睡够,又回去稍稍躺了会儿才起身梳妆换衣,而后与裴雪琼母女一道登车出府,往上林苑而去。
……
宫宴与前次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只是云娆如今有了诰命,座位竟比上回还靠前了些。
周遭女眷或有见过面的,或有不认识的,客气招呼过后安分入座领宴,于冬日暖阳下倒也还算惬意。
宴席结束时,裴雪琼的座位却空了。
云娆大约猜得倒她是去做什么,却不好随意置喙插手女儿家的婚事,只暗暗瞧了瞧崔氏的脸色,跟着旁人稍稍赏玩也就罢了。
待从宫里出来,回到府中又是祭祖之礼。
这些事年年都有定例可循,薛氏也早就安排了下去,云娆和裴砚原就非嫡非长,站在人堆儿里跟着走个流程,等一切琐事都处理毕,回到枕峦春馆时已是戌时过半了。
整日劳顿,裴砚那种钢筋铁骨自是习以为常,云娆却觉得有些疲乏。
进屋后解去帽兜,褪下外裳和腰间配饰,她只觉腿酸脚酸,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就不想动了。
常妈妈瞧她那倦懒的样子,不由笑道:“怎么就累成了这样。将军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他外头还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云娆揉了揉泛酸的脚脖子,又往裴砚的床榻望了一眼,“待会铺好床褥,备好热水,多留两盏灯,他回来了自己会安置。”
“既如此,少夫人就早点歇下吧,待会再让金墨捏捏脚,免得明儿走路脚疼。”常妈妈笑眯眯念叨着,一面吩咐仆妇们去抬热水,一面又喊金墨备些润肤的香膏。
——金墨从前在徐氏跟前伺候时曾跟人学过按跷的手法,手艺很不错。
云娆体尝过捏脚时的舒泰,这会儿便提振精神,待热水齐备后沐浴洗漱毕,换了暖和柔软的睡衣,躺在榻上让金墨帮着揉脚。
夜已颇深,灯烛摇曳。
柔润的香膏在金墨掌中化开,暖乎乎的敷上腿脚轻轻按揉时,整日走路的疲惫似也渐渐消尽,舒服得云娆直哼哼。
金墨失笑,又探手捏了捏她肩背,笑道:“前阵子见天儿在书案上雕刻,少夫人就没觉得胳膊不舒服?既是今晚得空,不如我从头到脚揉一遍,待会儿直接睡过去,正好一觉到天亮。”
“好呀。”云娆眯着眼睛,从善如流。
金墨便让云娆躺好,擦净手之后将头皮按了半天,而后隔着柔软的寝衣从她肩背捏起,一点点加上力道,将先前积攒的疲累消去。
等裴砚忙完琐事后回到枕峦春馆,推门进了正屋绕过屏风,率先入耳的就是这隐约细微的哼哼声。
他略觉诧异,不由脚步微顿。
院里的仆妇都已退下,常妈妈和青霭她们似乎在厢房里忙活,正屋里灯火如昼却不见人影,只有女儿家惬意的叹息。
而那微弱的声音……
他抬步走进梢间,就见床榻上软帘长垂,里头隐隐绰绰两个身影,那哼哼声就是从中传来。
心头蓦的浮起稍许异样。
裴砚不由清了清嗓子,故意将脚步放重。
里面云娆听见动静,终于从微微酸疼却惬意的享受中回过神来,掀起一角侧帘,见是裴砚回来了,忙道:“将军回来啦,里头备好了热水寝衣,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忙。”裴砚说着,抬步往浴房走。
视线却还是不自觉扫过床榻。
软帘垂落,半遮烛光,令帐中微觉昏暗。她身上寝衣虽有点凌乱,却还算齐整,只不过方才敷香膏时未着罗袜,裴砚经过时正好瞥见金墨帮她揉脚,似是十分腻白柔软。
裴砚身姿端然地掀帘入内,踏进浴房时,脑海中却还是方才那一瞥的情形。
她的脚,好像很漂亮。
水声哗啦啦响起。
裴砚先捧起冬日里刺骨的凉水拍在脸上,而后深吸了口气。
外面云娆已经被金墨按揉得浑身舒泰,这会儿也不好再接着揉了,便让金墨回去歇息,而后扯落帘帐规规矩矩地钻进被窝里睡觉。
——夫妻俩已有默契,裴砚沐浴后会顺便熄掉灯烛。
……
打仗回来的裴砚依然有点忙。
因这次青州的事让承平帝心有余悸,而南边的民乱尚未平息,承平帝怕禁军再跟先前似的连吃败仗,便有意让久经沙场的宁王等人多加整肃训练,以防日后南边生乱而禁军无力压制。
不过禁军戍卫皇城,事关要害,承平帝也只敢许两月之期让宁王加紧训练整肃,过后便不可再碰了。
日子有限,任务却实在不轻。
宁王清楚承平帝的心思,也明白兄弟们的忌惮,为着天下太平朝堂安稳,却还是得接下这烫手山芋。
裴砚既是左膀右臂,少不得早出晚归。
云娆看他片刻都不得闲,不免暗叹武将劳碌,愈发悉心地安顿他的饮食起居。
得空时,又赶着去了趟富春堂。
——为了上次明氏说过的事。
薛家虽已夺爵败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薛贤妃和恭寿老王爷这两位亲戚在背后托着,加上族中亲戚众多,办起事情来仍有尖牙利爪。
贺掌柜不过是商贾之流,一旦被薛家找上门,哪有能耐与之相抗?
那晚接风宴上明氏提起此事时,云娆便留了心,而今宫宴既毕,抽着空就赶过来了。
谁知才到富春堂后门就听听见里头闹哄哄的。
云娆和青霭对视一眼,不由蹙眉。
今日正逢初十,除了临街的铺子里照常卖书外,后头书坊的伙计却都是歇着的,贺掌柜夫妇都是好静之人,原不该如此吵闹。
俩人悬着心,待马车停稳后匆忙捞着帷帽提裙出去,带着贺峻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站了十多个精壮汉子,将贺掌柜夫妇和膝下的小孙儿围在中间。
小孙儿满脸都是泪,正哭着辩白,“不是我摔碎的,是他们冤枉我!”
“放屁!不长眼的小兔崽子!人都没门高呢,竟敢跑到老子店里来撒野!让你进店开眼界还不安分,竟敢拿老子的玉雕玩,摔成这样还不承认,等老子揍你呢?”
翘着腿坐在圈椅里的男人脸色铁青,指着孩子的鼻子骂完,又冲贺掌柜道:“按说咱都在街面上做生意,犯不着伤了和气。可他如此刁顽,这东西又是难得的珍宝,贺掌柜,你就给个准话吧,是原样描赔,还是一万两银子了事!再不济,让我进你屋里转转,挑个值钱的抵账也行!”
贺掌柜的脸色也不甚好看,“若真是他摔的,我无话可说。可董掌柜,东西到底是不是孩子摔的,还没个准儿呢。”
“嘿,你个老东西,还想赖账不成!”
旁边一个络腮胡男人一声暴喝,上前就扭住了贺掌柜的手臂。
贺掌柜哪里抵得住他的力气,腘窝被人一踢跪在地上,当即涨红了脸怒道:“你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
董掌柜坐在椅中,居高临下地道:“你卖的是破书,咱做是玉器买卖。姓贺的,三条路,你自己选一样。少跟我犟,没你好处!”
说着,朝旁边大汉递了个眼色。
旁人得了吩咐,纷纷要围上前来打贺掌柜。
脚还没挪,人群里忽有一道身影窜过,下一瞬,院中便响起那络腮胡男人的哀嚎。
贺峻单手拧着他胳膊,一只脚踩住他小腿令其跪在贺掌柜跟前,呲了呲牙道:“怎么,上门来打架啊?”
他出手实在太快,在场竟没人看清他动作。
等明白过来时,就有人想冲上前帮忙。
贺峻拧着络腮胡子旋身飞踢,将那试图上前的汉子一脚踹到墙角,转身时手里也稍稍使力,“咔嚓”一声径直拧断了拽着的胳膊。
那络腮胡被制服时本就既惊且惧,此刻剧痛传来,当即一声痛嚎,嘶声道:“英雄饶命,饶命!”
“对不住,这得怪他偷袭。”
贺峻丢开手,拍了拍稍乱的袖口,旋即将目光投向董掌柜,“怎么着,坐下来谈谈?”
董掌柜眼见他轻松打伤手底下两员猛将,心中也自惊惧,却仍强撑着道:“你是谁,拿什么跟我谈!”
贺峻挑眉,旋即朗声道:“让开!”
被他视线扫到的汉子们不由得侧身让开条道,这才发现门口站了位戴着帷帽的女郎,身后还站了个衣衫鲜丽的丫鬟。
罗衣在前,他们不自觉退让开路。
云娆缓步走到跟前,向贺夫人道:“怎么回事?”
贺夫人原本气得脸都青了,此刻瞧见云娆,便似看到了救星,忙将事情经过说出来。
——这些天她膝下的儿子和儿媳去京城外进木材和纸张,只留老两口带着孩子在家。今儿小孙子用过早饭后上街去玩,谁知没过多久就被这堆壮汉拎了回来,说他砸碎了巧工坊的一件玉器,连同碎玉一起丢在贺掌柜跟前。
据孩子说,他只是进门瞧了瞧新鲜玩意儿,并没碰那件玉器,是董掌柜自己摔碎的。
可董掌柜一口咬定是孩子不慎摔碎。
因那玉器雕琢得颇为精致贵重,是摆在里间的,当时并没旁人瞧见,两下里言辞不一,这才闹了起来。
云娆听罢,心中已是洞然。
贺家这孩子十来岁了,并非顽劣之人,这她是知道的。且他读书之余常帮长辈打理生意,平素机灵有眼色,知道事情轻重东西贵贱,哪会无端去碰那样贵重的玉器,还不慎给摔碎?
这分明是找茬了。
且听他方才那一堆言语……
云娆觑向董掌柜,“原样描赔实在不易,这东西也未必值一万两,怎么你是想在贺掌柜家里搜一搜,拿个最值钱的东西?”
“他一个卖书的,谅也拿不出一万两现银子。我就饶他这回,选个差不多的东西抵了就成。”董掌柜道。
云娆哂笑,“真是好算盘。只不过谁打碎的玉器还没定论,你怎么就敢冲到贺家来闹?”
这话问出来,董掌柜心里一虚,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竟自道:“就是他摔坏的,啰嗦什么!都给我进去找!”说话间振臂一挥,就想头一个冲进贺家主屋。
贺峻抢身拦住,手起脚落之间便将那些个大汉撂倒在地,而后拽住董掌柜的衣领,“谁摔的咱们说了不作数,走,去衙门!”
董掌柜瞧他如此身手,那女子又似是个有身份的,不敢去衙门里纠缠,当下怒道:“砸了东西还打人,你等着!”
嚷嚷着爬起来,招呼那帮汉子赶紧走了。
云娆也没让贺峻去追,等他们走远些,才将帷帽摘去。
贺掌柜夫妻俩和他家小孙子一叠声的道谢,云娆却不好耽搁,同两人进了屋中掩上门扇,肃色道:“今日这事蹊跷,你们可知背后缘故?”
“瞧着是寻衅来的,可咱们跟巧工坊井水不犯河水,不应该呀!”贺掌柜也摸不着头脑。
云娆只好提醒,“上回给我看那块卷首雕版,还记得吧?”
贺掌柜听她提到家传之宝,不由心头一紧。
“难道是为了那雕版?”
“我听说有人在暗里打听它藏在谁手里,想必是已经盯上你了。贺掌柜,需谨慎些才是!”
这话一说,贺掌柜脸色骤变。
侯府里惯常往来的都是高门贵府,想来盯上这雕版的也是个贵人。难怪数日之前,曾有人商量着想买他藏的其他雕版,被他婉拒后不悦离去,原来是在试探他态度呢!
今日这帮人登门,必是对方猜到他不愿卖传家之珍,才用这等手段。
若非云娆赶来,那帮人仗着人多势众冲进屋里,哪怕没有当场抢走,将屋里翻个七零八落探明藏处后,回头明偷暗抢也说不准。
而他又能怎样呢?
就算告到衙门,今日也不过是商户纷争,各打些板子也就罢了。
贺掌柜越想越觉得身上冒冷汗,不由向云娆深深一揖,“用这种手段图谋雕版的,想来也不会真心爱护于它!多谢少夫人提醒,回头我必定好生安置,将它藏在更妥当的地方!”
云娆侧身不好受礼,话既已传到,又说了些这回要刊印的雕版画的事,便自起身回府。
她这儿有惊无险,薛氏那儿却气得半死。
薛家被皇帝惩处后处境艰难,好容易探问到那雕版的所在,正好能够拿去向庆王殿下投诚讨个欢心,谁知今日才刚动手,就被人给拦住了?
亲信丫鬟晴月把董掌柜的话带到跟前,将贺峻的长相和马车的模样说清楚后,薛氏立马就想到了云娆。
让晴月去门房一问,果然今日云娆出了门,时辰和青霭、贺峻的装束也都对得上。
薛氏气得差点儿厥过去,不好在仆从面前失态,只寒着脸扭身回了里屋,捶床怒道:“又是她!不帮忙就算了,竟敢去坏我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