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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男色 罪过啊罪过,不该贪图男色的。……

    四宜馆里炭盆熏暖, 薛氏的脸却寒如腊月坚冰。

    晴月是她的亲信,帮主子办过许多私密事儿,虽不知薛氏苦心寻那雕版是要做什么, 却也知道薛氏极看重那东西。

    眼瞧着薛氏有些气急败坏, 她示意旁人都在外头伺候, 只身跟进里屋, 忙忙的倒了热茶, 劝道:“少夫人消消气,这阵子操劳得很,可别气坏了身子。这二少夫人也真是……”

    “她就是个搅家精!”

    薛氏捞起个靠枕砸在地上, 气得胸脯起起伏伏,“我原还指望她能帮个忙,如今倒好, 早不去晚不去, 偏就赶着要紧的时候去添乱!”

    如今董掌柜铩羽而归,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薛家若还想投庆王之所好, 要么另找其他的门路, 要么就死磕着贺掌柜,用些更狠的手段将那雕版弄到手。

    从商户手里抢东西, 这事儿换在从前轻而易举,如今却棘手得多了!

    薛氏咬碎银牙,怒道:“她如今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在府里待着也不安生,偏要见天的往外跑。以为老二有点战功,她就能横行霸道吗!总得让她长个教训,把这口恶气撒出去!”

    “可是……”

    晴月怕她怒极冲动,小声劝道:“老侯爷的七十大寿就快到了, 之前少夫人不是说,府里要和气些么。再说二爷那样护着她,先前连二夫人都吃了瘪,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呢。少夫人别急,没得反惹一身臭。”

    “那是二婶蠢!自己出面去折腾,脸都丢没了。”薛氏抓过茶杯,狠狠灌了两口,等胸口的气稍微顺了些,才冷笑道:“这府里看不惯她夫妻俩的人多了去了,我没必要掺和。”

    “少夫人的意思是?”

    “裴锦瑶。”

    薛氏抬眸,脸上怒色未消,唇边却浮起讽笑,“老二能掐着老侯爷的软肋,借老侯爷的势护着那江氏。可他的手再长,也管不着姑娘家的婚事,裴锦瑶可不必顾忌他。”

    晴月若有所悟,“这倒是。三姑娘的婚事是二夫人定的,婚礼又得咱们来操持,她自是想讨好您和二夫人。”

    “她也看不上江氏呢。”

    侯府里金尊玉贵养着的姑娘,哪怕是庶出,也比那小官之女有见识有地位。

    裴锦瑶与玉娆关系疏冷,这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

    薛氏想着三姑娘的脾性,忽而又道:“我记得你先前说,她跟江家那个待嫁的姑娘有点交情?”

    “是呢。说也奇怪,三姑娘待二少夫人冷淡,对那个叫江云影的却还挺好。先前奴婢还瞧见她俩一道逛首饰店呢。”

    “咱们这三姑娘,不安分着呢。”

    薛氏嘴上哂笑,招手让晴月附耳过来,叮嘱了好半天才让她妥帖去办。

    而后便重整心绪,到婆母跟前去问了安,又一道往如意堂去。

    ……

    申时才半,如意堂里安静得很。

    太夫人午睡起来后,稍微吃了点果点,正觉闲得慌呢,瞧见长房婆媳俩过来凑趣儿,自是欢喜。

    见崔氏面上含笑,便问道:“怎么,是有好事儿要说?”

    “母亲可真是慧眼如炬。”

    崔氏奉承着婆母,就着旁边的圈椅坐下,笑道:“方才淮王府那边派人过来,报了个喜讯儿,说是玉琳那孩子有了身孕呢。”

    “当真?”

    太夫人喜出望外,不由坐直了身子,“她嫁过去不到半年就有了喜讯,可见是受淮王疼爱的了。回头你得去瞧瞧,帮她好生养胎才是。”

    “母亲放心,我已着人送了礼,过两日就去看望她。前儿上林苑的宴席上,我瞧淮王赴宴时只带了王妃和玉琳在身边,就猜着她很受宠爱,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了。”

    崔氏作为裴玉琳的嫡母,倒也乐见自家姑娘有个好前程。

    太夫人也觉欣慰,就着裴玉琳的事闲扯了半天。

    末了,又道:“姐妹几个都有了好去处,如今就只剩下琼儿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又是嫡女,原该有个好去处才是。那徐家其实很不错的,她还是不肯点头?”

    提起这茬,崔氏竟自叹了口气。

    裴雪琼是她放在掌心里疼爱大的嫡幼女,她自是要给女儿寻个称心如意的婆家,好教女儿在后宅一世无忧。

    偏巧裴雪琼看不上徐奕的姿貌,闹了这么久都不肯点头。

    那日上林苑里,崔氏非但留意了裴玉琳,也时时留意着裴雪琼。

    谁知这一留意,却更闹心了——

    从前裴雪琼偶尔离席去玩,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如今既然知道自家女儿惦记着谢嘉言,这等场合难免存了疑心。那日裴雪琼离席时,她也寻个由头跟了过去,果真就瞧见裴雪琼去找了谢嘉言。

    虽说两人并无越矩之举,似乎只说了两句话就分开了,却也将崔氏气得够呛。

    回府后,就逮着裴雪琼一阵数落。

    裴雪琼既已摊开心事,被母亲骂了也不否认,反倒态度坚决,一心只想嫁给自己看中的小郎君。

    母女俩为着婚事闹了几个月,崔氏不敢跟旁人提关乎谢嘉言的隐情,想到那日的事情时,脸色却还是难看了稍许。

    薛氏焉能瞧不出来?

    哪怕不知道裴雪琼心有所属,对自家门户的事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便只叹气道:“四妹妹从前是最懂事听话的,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脾气倒犟得很。母亲满心为她打算,她只是不领情。儿媳多嘴一句,母亲虽疼爱她舍不得说重话,却还是该好生教教侯府的规矩,可别跟那些不规矩的乱学。”

    崔氏闻言眉心微跳,“你是听说什么了?”

    “倒没什么。只是四妹妹大家闺秀,先前跟四弟妹读书作画,原是极乖巧的。后来跟老二媳妇厮混熟了,倒似沾了点外头的习气,母亲该留意些,可别让她瞎胡闹。”

    这话一出,太夫人和崔氏不由眉头微皱。

    云娆的做派,府里有目共睹。

    旁的倒也没什么,虽说出身欠缺了些,性子也还算温柔安静。

    只是她仗着裴砚撑腰成日往外头跑,去见那些商贾之人、雕木头的老头子,实在不像个侯府女眷的做派。

    崔氏原就觉得此举不妥,如今薛氏一提,忽然就想起上回女眷们在荷池边的水榭看戏,薛氏曾提过云娆私会外男,纠缠不清。

    虽说当时裴砚护短,让薛氏当场闹了个没脸,但若云娆真是个干净清白的,又哪会传出这等闲言?

    定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循的。

    裴雪琼侯门闺秀,莫不是学了云娆那小门小户的做派,才执意要嫁给谢嘉言,甚至在宫宴上离席去会面?

    崔氏想着这些,心头突突直跳。

    太夫人原是碍着老侯爷的面子才按捺脾气,对裴砚夫妻俩的顶撞无礼之举屡屡忍让,如今被薛氏提醒,也自抱怨道:“是该留意些。老二脾气臭也就算了,她若恃宠而骄,带坏了咱们的女孩子,那可就该死了!”

    薛氏接着叹气,“可惜她有老二撑腰、祖父护着,有些话就算劝了,她也未必肯听。咱们只管照料好四妹妹就是了。”

    这话多少藏了激将之意。

    果然太夫人冷嗤道:“新妇入门,教导规矩磨磨性子是应该的。总不能老二胡闹,她就跟着反了天去,那成什么了!”

    ……

    薛氏的这把火添得无声无息,刨去后宅三位主事之人,也没谁知道枕峦春馆的头顶又添了道罪名。

    日子仍旧风平浪静。

    除了崔氏给裴雪琼请了个教导嬷嬷,将她困在闺房里教导诗书礼仪、不许轻易出门玩耍之外,侯府里跟平常倒也没什么不同。

    云娆照旧晨昏定省,得空时与明氏、秦氏玩笑一二,其余时候都泡在小书房。

    倒是裴砚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也不知是上回云娆帮着穿衣解裳时让他尝到了甜头,进而犯懒起来,还是冬日里层叠的官服确乎累赘,他这两日出门前都会喊云娆搭把手。

    今早也不例外。

    冬日的清晨已然冷冽,裴砚照旧在天还没蒙蒙亮时就起了身,随便洗漱过后便到院外的空地上练武。

    云娆起身盥洗后,安排小厨房摆好了饭,照旧去请他一起回屋用早饭。

    天色渐明,晨曦微露。

    院外纯黄的银杏半已凋落,深红的槭叶上似也凝了寒霜,连带刮进领口的风都凉飕飕的。

    男人身上却穿得单薄,袖口几乎挽到肩膀,手里一把重剑如龙蛇翻舞,身姿矫健迅捷,手中挟风带雷。明明是疾劲刚烈的做派,入目却又觉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尤其是那劲瘦挺拔的身段,啧啧。

    云娆不自觉放缓脚步,趁机明目张胆地将这武将风姿尽收眼底,磨磨蹭蹭地走到附近后站在那儿等候,也不急着打断他。

    裴砚仿若未觉,直将一套漂亮的剑法练完,才收势站稳。

    侧头一瞧,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

    “怎么,早饭妥当了?”

    他压住笑,嗓音微哑地开口。

    云娆点了点头,见他脸上似蒙了层薄汗,便取出绣帕道:“将军擦擦汗吧,早上风冷,别受凉了。”

    裴砚应了声,归剑入鞘后随手去捋那翻起的袖口,却稍稍躬身,十分自然地将那张脸伸到云娆的跟前,抬了抬下巴。

    练个将近半个时辰,他浑身都热腾腾的,连带微微的喘息都仿佛掺了热意。

    云娆只好拿绣帕帮他擦拭,将额头和侧脸的细汗擦干净后,顺道将脖颈也擦了擦。只不过碍着夫妻间还隔着层分房睡的薄纱,没好意思把手探进领口。

    呼吸交织,晨风冷冽拂过背后,眼前却尽是男人滚热雄健的气息。

    云娆不自觉垂眸,心跳微乱。

    裴砚觑着她卷翘的眼睫,想起她方才目不转睛看他练剑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连带走路的脚步都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待用过早饭,又如常问道:“今儿穿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拿茶漱口,一副任由云娆打扮摆弄的模样。

    云娆既担起了照料夫君起居之责,对此渐而习以为常,让青霭把洗熨叠好的衣裳捧过来,帮裴砚套在身上,连同蹀躞也给他系好。

    裴砚倒也不是全然犯懒,与云娆一道系扣理衣,偶尔手指相触,只觉温软秀致,娇柔可亲。

    连同她蜻蜓点水后的稍许羞赧都格外可爱。

    甚至穿好衣裳出门时,鼻端似还萦绕着她发间的淡淡香味,那是与塞北风沙迥然不同的温柔滋味。

    有她这么个娇软漂亮的小姑娘陪伴在侧,这感觉确乎让人贪恋。

    要不,和离的事再斟酌一下?

    翻身上马之前,裴砚有些迟疑地想,明明纵马出府后便该扑进成堆的公务,脑海里却还是云娆垂首浅笑的模样。

    ……

    枕峦春馆里,云娆心里也有点乱。

    按理说,她跟裴砚既然空担着夫妻的名声,也许了和离之约,平素最好相敬如宾,安生等到和离那日就行,不宜横生枝节。

    可这又谈何容易?

    裴砚是铁骨铮铮舍身戍边的猛将,原就令人钦敬,如今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枕边榻畔,难免有亲近之时。

    他在外虽冷厉凶悍,待她却还算不错,又生得那样……

    云娆想起前几次窥见他腰腹胸膛时不自觉的脸红心跳,不由闭上了眼睛。

    罪过啊罪过,不该贪图男色的。

    好在裴砚是个行事沉稳且冷静自持的人,他既许诺和离,瞧着也不是贪图女色的人,想来能够说到做到。

    她只消管好自己这点旖念就行。

    而至于裴砚……

    第42章 鞭伤 当初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儿媳呢?……

    云娆安静坐在暖阳明照的窗畔, 手里捉着小刻刀,却始终没能静下心来落笔。

    绿溪往博山炉里添了新买来的甜香,又去厨房拿了云娆爱吃的糕点过来, 走进小书房后见自家姑娘还在发呆, 不由抿唇笑道:“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拿了刻刀竟还心不在焉的。”

    “莫不是……”

    她将热乎乎的糕点搁在书案上, 凑近了小声道:“莫不是将军出了门, 少夫人的心思也跟着飞走了?”

    “胡说什么!”云娆笑嗔,取了糕点来尝。

    绿溪笑嘻嘻的,又去斟茶。

    前次裴砚将喝得薄醉的云娆抱回来时, 她就觉得将军待少夫人越来越好了,这些添裴砚缠着云娆穿衣脱裳,她在旁冷眼瞧着, 只觉夫妻俩渐而亲密, 与初成婚时的疏离客气迥然不同。

    而自家姑娘这般走神,更是破天荒的事情。

    绿溪瞧着斜铺在窗畔的暖阳, 无端在清寒冬日里觉出春意, 斟茶后就势坐在青霭常坐的绣凳上。

    云娆咬着香甜的糕点,问道:“青霭怎么还没回来?”

    “对啊, 这都好半天了。”

    绿溪嘀咕着,也取了新出屉的糕点来尝,含糊道:“要不待会奴婢去瞧瞧?”

    方才云娆打发青霭去明氏住的白鹿馆送书, 两处虽说隔得有点远,但估摸着时辰,原应该早就回来的。

    侯府里规矩大是非多,绿溪到底有点不放心,吃完那块糕点便起身出门去了。

    谁知去了没多久, 就慌慌张张跑了回来。

    “不好了,少夫人——”她气喘吁吁的跑进小书房,脸上难掩慌乱,压着声音禀道:“奴婢方才去寻青霭,听人说她跟三姑娘身边的含春起了争执,连带三姑娘都险些掉到水里,已经被带去如意堂了。”

    “怎么办?之前将军不是说过,咱们枕峦春馆的人需要他点头才能处置么,她们连个招呼都不打,青霭会不会吃亏啊!”

    想起上次被范氏诬陷,险些被坑害掉性命的险境,绿溪的脸色都有点泛白。

    云娆闻言,不由眉头微皱。

    “她们未必守信。走,咱们去瞧瞧!”

    她搁下刻刀,快步出了小书房,披了件挡风御寒的昭君兜,便匆匆往如意堂里去。

    到得那边,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了青霭的声音——

    “……奴婢真的没动手,也没碰过三姑娘,是含春非要拉扯还连累了三姑娘。”

    “太夫人明鉴,她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奴婢打小伺候三姑娘,好生照顾还来不及,怎会那样蠢笨。明明是她恼羞成怒动手打人,还对三姑娘不敬,请主子们明察!”

    带了哭腔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含春。

    云娆进了细花篾簟的墙门,就见青霭和含春一起瑟瑟地跪在甬道上,身上衣衫湿了大半,旁边坐着脸色寒如冰霜的裴锦瑶。

    太夫人坐在铺着锦罽的圈椅里,头上戴着绣金暖帽,膝上盖了条软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猫都沐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只是脸色不甚好看。

    她身后站着薛氏,旁边则是范氏。

    听见脚步声,裴锦瑶抬眸瞥了云娆一眼便偏过头去,似是憋着气。

    倒是范氏沉着脸,在云娆问安后道:“你来了正好,倒不必费事遣人去请了。你院里有老二护着,平素行事骄矜些,我原也不理论。谁知如今蹬鼻子上脸,做奴婢的竟欺负起主子来了!”

    这罪名扣得有点大,云娆瞥见青霭眼底的委屈,便只屈膝道:“若青霭当真有错,自然该罚。只不知今日是什么缘故,还望母亲明示。”

    “三丫头,你说。”范氏看向裴锦瑶。

    裴锦瑶看了眼祖母,见她颔首,这才道:“方才我跟含春在池边看枯荷,不过是闲扯几句家常,青霭却非说我们污蔑二嫂,气性大得很。含春一心维护我,辩驳了几句,她就争执起来,还动手打人。要不是含春护着,险些把我也拽进池子里去。”

    她抬眼看向云娆,酸溜溜地道:“莫不是二嫂得了诰命,就连身边丫鬟都鸡犬升天,不顾尊卑了?”

    “三妹妹这是哪里的话,她既是奴婢,自该敬着你的。这时节水里冷,可伤着三妹妹了么?”

    “托二嫂的福,倒也没冻死!”

    这话明显是在负气,云娆既担了嫂子的名,也不能跟妹妹计较,便劝道:“虽说如此,天寒地冻的,还是该喝碗姜汤驱驱寒气才是。”

    “放心,我已安排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范氏接了话茬,“以奴欺主,原该就地处置的。我想着老二护短,这才给三丫头换了身衣裳,来请母亲示下。”

    话音落处,她颇恭敬地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终于抬起眼皮,不悦道:“也是咱们纵着老二,连带这些下人都无法无天起来!今儿敢顶撞三丫头,明儿还想欺负谁?吴妈妈—— ”

    她叫来身边掌事的仆妇,吩咐道:“先打五十板子,看她还猖狂!”

    “祖母!”云娆下意识挡在青霭跟前,屈膝道:“事情还没问明白,就定下罪名了么?”

    说话间,不自觉瞥向青霭。

    青霭憋了好半天,好容易等来着空隙,委屈开口道:“少夫人,奴婢并没有……”

    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仆妇一巴掌扇在脸上,斥道:“主子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这举动委实过分,云娆眸色一寒,沉声向那仆妇道:“怎么,咱们侯府的规矩,是连辩白都不许的么!”

    仆妇被斥得不服气,偷偷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却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道:“三丫头都说过了,你还想问什么?”

    “兼听则明。”云娆看向上首,不卑不亢,“把前因后果都查问清楚再处置也不迟,也好让人心服口服。”

    裴锦瑶拂袖起身,“二嫂难道怀疑我扯谎!”

    云娆没搭理她,只向青霭道:“谁许你顶撞三姑娘的。”

    “奴婢不敢。”青霭方才被含春撕扯着掉进池子里,半身衣裳都湿了,这会儿冻得瑟瑟发抖,却不肯坠了枕峦春馆的面子,只竭力平静地道:“奴婢回来时路过荷亭,听见含春对少夫人言语不敬,是有些不高兴。”

    她暂时没把含春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什么“整日跑到外面招蜂引蝶”“上梁不正下梁歪”之类的,免得云娆难堪。

    只平静叙道:“奴婢心想或许有误会,就提醒了含春姑娘一下,没打算多说的。”

    “谁知含春就吵闹起来,非说是我无理取闹,奴婢连番忍让,她却拉拉扯扯的说要教训我。就连三姑娘,也是被她撞得差点跌进水里。”

    青霭说罢,也自磕头道:“请太夫人、二夫人明察!”

    上首两人闻言,俱沉默不语。

    其实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青霭也试图辩解过,想把前因后果说明白。

    只不过范氏好容易逮到枕峦春馆的把柄,又有裴锦瑶这么个挡箭牌,二话不说就勒令青霭闭嘴,把人拖到了如意堂。

    太夫人原就被薛氏挑唆得心存不满,听见孙女儿委屈告状,哪有不偏信的?

    自是把过错都算在青霭头上。

    即便此刻青霭说了,她也意似不信,冷淡道:“照你说,倒是含春挑事儿,三丫头诬赖你了?”

    “奴婢确实……”

    青霭话音未落,太夫人便勃然作色,斥道:“混账东西!做错了事还敢嘴硬,难道锦瑶一个侯府千金会赖你不成!老侯爷寿宴在即,府里从上到下都和和气气的,偏就你多嘴,专生是非!”

    “今儿当着面就敢顶撞主子,明日是不是还要顶撞宾客!尊卑颠倒无法无天,这是谁教的规矩!”

    说着,怒声道:“取藤条来,给我打!”

    她这里勃然而怒,仆妇哪会怠慢,忙不迭的取了藤条过来。

    云娆原还想据理力争,劝太夫人查明情由再做定论,瞧着这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

    分明是太夫人对枕峦春馆藏有不满,今日借机发作。侯府里尊卑分明,主子心绪欠佳时拿仆婢撒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何况太夫人还是长辈,她跟青霭辩驳再多也没用。

    眼瞧着藤条重重落下,青霭冻僵的衣衫破裂处有血痕渗出,云娆心下大急,斜跨一步,俯身便护在了青霭身上。

    仆妇猝不及防,哪怕收了力道,那油浸的藤条却还是扫过云娆的肩膀。

    剧痛传来,云娆咬唇闷哼。

    在场众人怎么都没想到她一个担着诰命的少夫人竟会拿身躯护住丫鬟,各自脸色微变。

    那仆妇惊得手上一抖,再没敢举起藤条。

    云娆忍痛抬眸,目光投向太夫人时,似乎瞥见薛氏眼底一闪而过的快意。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上多想,只盯住诧然坐直的太夫人,咬牙道:“祖母要惩罚下人,孙媳也不敢阻拦。但青霭既说有冤屈,孙媳也不忍她无端受罚。祖母若觉得处罚得当,尽管让人动手。”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决,绣了海棠的昭君兜拖曳在地,底下的身姿单薄却笔直。

    太夫人心里暗骂了声“疯了”,却没敢下令继续打。

    ——若今日证据确凿,她身为侯府尊长,惩治晚辈的仆从自是理所应当,云娆若执意阻拦,还能给她扣个不敬长辈有违礼法的帽子。

    可青霭既咬死了不承认……

    云娆毕竟是诰命之身,即使她身为长辈,也不好肆意落下藤条的。

    院中一时死寂。

    她不说话,那仆妇哪敢再动手,只惴惴地往上首瞧。

    范氏原就对裴砚心存忌惮,方才是借着裴锦瑶的嘴祸水东引隔岸观火,这会儿见云娆如此强硬,便垂眸不言语了。

    至于裴锦瑶,更是被惊得险些站起身,待迎上云娆逼视过来的目光,竟自侧头避过。

    冬日的风拂过甬道,带着稍许凉意。

    借刀杀人的,欺软怕硬的,心怀鬼胎的,在这诡异的安静里一览无遗。

    看来裴砚给的这护身符还真是有些用处。

    云娆等了片刻没见太夫人做声,便将锋锐目光投向手握藤条的仆妇。那婆子有些畏惧,赶紧退了半步。

    “既是如此……”

    云娆徐徐起身,牵着青霭的手让她也站起来,目光落向太夫人和范氏,沉声道:“冬日天寒,孙媳就带着青霭回去了。三妹妹,也该让含春回屋瞧瞧,别落下病根。”

    说罢,朝两位尊长施礼告退,不等她们发话就带着青霭和绿溪出了如意堂。

    直到主仆几个出了院子,范氏像是才从惊愕中缓过来,喃喃道:“这老二媳妇,当真是……拗得很。”

    掌罚的仆妇下手极狠,那藤条落在身上是要见血的,她为个微贱的奴婢,就那么顶着长辈的威压扑了上去。

    当初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儿媳呢?

    本来想着小门小户冲喜来的姑娘好拿捏,如今看来,这儿媳瞧着温柔安静,脾气却跟老二是一个路子。

    当真是看走了眼!

    ……

    回枕峦春馆的路上,青霭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她挨的那一鞭子确实很重。

    衣衫破碎皮开肉绽,在被刺骨的冰水泡过又吹了半天冷风后,疼得她都快麻木了。

    但她更心疼的其实是云娆。

    打小被双亲疼爱的官家千金,自家父母都没动过半个手指头,今日却被裴锦瑶故意卷进是非,无辜挨了那样一鞭子。昭君兜被打出裂痕,里头的衣裳也残破了,只不知胳膊上伤得如何。

    青霭想起裴锦瑶主仆俩的胡搅蛮缠,再看看自家姑娘忍痛的模样,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进了枕峦春馆,便忙喊常妈妈去拿药。

    云娆却还记着她那冷水泡过的衣衫,嘱咐金墨,“让人去请郎中,再熬碗驱寒的汤给青霭,别冻出病来。”

    “奴婢扛得住,少夫人不该挡那一下的。”

    青霭的声音已然哽咽。

    她是当初遭到人牙子拐卖后被徐氏买进江家陪伴云娆的,小时候吃的苦头还印刻在记忆里,挨打受疼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自家姑娘什么身份?

    她和绿溪小心翼翼地帮云娆褪去昭君兜,待进了里屋脱去外裳中衣,就见雪白的胳膊上赫然是一道掺了青紫的红痕,触目惊心。

    常妈妈拎了药箱过来,满面焦灼,“这是怎么了?”

    “罢了,先上药吧。”云娆只觉胳膊生疼,情知今日青霭是被裴锦瑶主仆俩算计的,有些心疼她无辜受累,便吩咐道:“我这里涂些药膏就成,倒是青霭见了血,还是得让郎中看看。”

    “这都什么时候了!”青霭带着哭腔,被绿溪三拉两拽的拖去厢房,先把湿透冰寒的衣裙换了。

    这儿主仆几个忙成一团,院门之外,裴砚正健步而来。

    他这会儿心绪甚好。

    今日军营里事务并不多,他用过晌午饭后便清闲了下来。

    原本宁王说香岭的腊梅早早开了,可以一道骑马去赏玩半天,裴砚瞧着校场上晴好的日头,却冒出了旁的打算——

    记得昨晚用饭时,云娆曾提起京西百福庵后面的几株腊梅,看那样子是很想去瞧瞧的。难得今儿日头和暖,他既得了空,倒是可以带她出城去逛逛,晚间宿在山里也无不可。

    她似乎还挺喜欢山中佛寺的。

    揣着这打算,裴砚借口家中有事,推了宁王和军中几个兄弟的邀请,只身打马回府,直奔枕峦春馆而来。

    谁知踏进院门,里头的氛围却有些不对劲。

    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忙着端水送药,有个小丫鬟怀里还抱着染血的衣衫,见着他时匆忙行礼问候。

    裴砚心头一跳,快步进屋。

    绕过屏风没瞧见人影,他几步踏进里屋,就见榻边的高几上摆着铜盆和药箱,常妈妈侧身坐在榻边,正捣鼓一盒膏药。

    而云娆衣衫半褪,正朝里坐着。

    冬日里炭盆熏得暖和,半垂的合欢帷帐里面,她只穿了贴身小衣,上身的衣衫都堆在腰间,露出大片雪白的后背。一支精巧的金钗缀在如云堆叠青丝间,那秀颈低垂的背影真如含苞待绽的亭亭菡萏。

    从背后望过去,那秀背纤腰的柔软轮廓几令他呼吸微窒。

    裴砚下意识顿住脚步,却没能挪开视线。

    里头云娆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青霭又跑过来了,便回身道:“你该好生养着的,怎么又……”

    话音未落,觑间裴砚昂然而立的身姿,不由愣住。

    待反应过来此刻只有小衣遮蔽,忙扯起松垮的衣衫拦向胸前,试图藏起乍泄的春光。

    然而惊鸿一瞥,那抹挺秀的雪色却还是印在了裴砚眼底。

    他的身体微微紧绷,袖中的手紧了紧,旋即便看到了她肩膀上的那道伤痕。青紫斑驳,红肿的皮肉下似有隐隐的血迹,在她如雪的肤色上格外醒目。

    “受伤了?”裴砚眉头微皱,旖旎心思乍然消尽。

    云娆慌乱将另一只胳膊的袖子套上去,道:“将军怎么回来了?”

    “后晌无事,回来歇歇。”

    裴砚说话间已经到了床榻边上,拿指腹在她伤痕旁边轻摸了摸,皱眉道:“这是鞭子打的。怎么回事?”

    “都是后宅的琐事罢了。”

    云娆这会儿不太想告状,见常妈妈调好了药膏,便轻声道:“轻点抹呀,会疼的。”

    “亏你还知道疼!那会子怎么就冲上去挡鞭子了?”常妈妈已从绿溪方才的间断言语了明白了缘故,心疼之余难免嗔怪。

    云娆咬了咬唇,没说话。

    倒是裴砚拿起膏药,在鼻端嗅了嗅,道:“这药不太行。你等我。”

    说着,快步出了里屋,到他书房里去找膏药。

    第43章 怀抱 “若觉得痛,就咬我。”……

    裴砚很快另取一瓶膏药过来, 道:“这鞭子下手不轻,里头怕有淤血,用这个。”说话间就着旁边的铜盆洗了手, 擦净后取些药膏在手里, 拿掌心化开。

    这架势, 分明是要亲自上药。

    云娆近来屡觉夫妻暧昧, 这会儿又衣衫不整的, 不好意思让常妈妈瞧那情形,下意识将她支开,“这里没旁的事了。常妈妈, 你去瞧瞧青霭吧,她都见血了,绿溪未必能应付。”

    常妈妈会意, 极有眼色地退下, 顺道把外头金钩上挂着帘帐也放落下来。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落入安静。

    裴砚掌心滚烫, 将那膏药化开后, 便轻轻敷在云娆胳膊上。

    云娆才刚挨了鞭子,那股青肿的剧痛还没消去, 被他掌心一碰,不由轻嘶了口凉气,蹙眉忍痛。

    裴砚有些无奈, 索性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按在胸膛上,低声道:“若觉得痛,就咬我。”

    说罢,不等云娆反应过来,便仍下手敷药。

    云娆闷哼了声, 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裳。

    不过兴许是被人抱着有抚慰之效,也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脑海短暂空白无暇他顾,这回裴砚敷药时,竟真的没方才那么痛了。

    她被箍在男人怀里,看着他几乎贴在她鼻尖的胸膛,眼睛眨巴了下,不知为何竟有点想哭。

    裴砚却麻利得很,很快敷好药膏,拿旁边早就备好的纱布裹住伤口。

    “好了。”他松开怀抱,拿栉巾擦净掌心。

    回过头,见云娆眼圈儿泛红,便凑近些低声道:“这么怕疼,怎么还敢给人挡鞭子呢?”

    “你耳朵倒灵。”云娆闷声。

    裴砚笑了笑,拿旁边的软毯给她披上,“怕疼就哭么,这有什么。好端端的怎么打成这样?说说缘故。”

    ……

    今日这场闹剧的缘故,青霭在回来的路上已简略跟云娆说过了。

    她先前去白鹿馆给明氏送完东西,便赶着回枕峦春馆。走到荷亭那里时却听见有人在嚼舌根,因话语里牵扯着云娆,不免驻足细听。

    这一听,着实将青霭气得够呛。

    原来是裴锦瑶主仆俩闲的没事儿干,在那里议论云娆,说她身为侯府少夫人却行事不检点,成日家往外跑,跟那些不知来路的男人们厮混在一处,着实不成个体统。

    含春甚至还在那里玩笑,说二少夫人生得美貌,莫不是嫌府里太闷,才去外头招蜂引蝶云云。

    那些话说的实在难听,青霭哪里忍得住?

    当即就走了过去。

    侯府的规矩是云娆耳提面命好几回的,她没去驳斥裴锦瑶,只喝住含春,不许她这样污蔑二少夫人。

    含春却嚣张得很,非但没有半点被戳破的尴尬心虚,反倒说青霭成天跟着往外跑,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自家主子一道勾引外人。

    青霭再好的涵养也耐不住这般嘲讽激将,难免跟她理论。

    含春骂不过,便仗着周遭没人伸手来打,撕扯之间一个不慎就双双掉进了荷池,连带旁边纵容看戏的裴锦瑶都险些一个趔趄掉进水里。

    后来便是裴锦瑶恶人先告状,摆出一副委屈的架势去范氏面前哭诉。

    凡此种种,青霭说得义愤填膺。

    云娆却知道这位庶妹素来眼高于顶,仗着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太将她放进眼里,做出这种事也不算稀奇。

    此刻也懒得讲那些污糟话说给裴砚听,只将如意堂里的情形略说了说,又道: “青霭无辜挨打,我劝不住祖母,也只能这样护着她了。只是祖母和婆母脸色不好看,只怕又要迁怒将军了。”

    “她们无理取闹,你该当场骂回去!”

    “这……会不会太泼辣了?”

    “你不泼辣些,她们只会蹬鼻子上脸。这种事上该学学三婶。”裴砚觑着榻边的伤药,忍不住在她鼻尖轻刮了刮,叹息道:“不然我外出打仗,你可怎么办。”

    云娆从那语气里听出些宠溺,不由勾唇。

    三婶敢顶撞长辈,是仗着三叔裴元绍疼爱撑腰,她跟裴砚……

    好吧,裴砚也是会站她这边的。

    这样想着,云娆心里竟有点甜滋滋的,便仰头浅笑,“知道啦。那万一我捅了篓子,将军可不能怪我。”

    “我给你善后,行吧?”

    云娆被他哄得笑眼弯弯,连带胳膊的伤处都似乎没那么痛了,便将褪去的半边衣袖慢慢地穿上。中衣轻软,外裳锦绣,她怕碰到伤处,穿得小心翼翼。

    裴砚便搭了把手,指腹触到柔软肌肤时,脑海里却无端浮起方才进屋时窥见的满目春色,惊慌娇羞却娇艳欲滴。

    此刻软玉温香近在咫尺,饶是素来冷毅自持的武将,触及她的青丝衣衫时,也觉胸腔里砰砰乱跳。

    云娆也觉出暧昧,待穿好衣衫,便有点心虚地趿上了鞋,“青霭伤得也不轻,我去瞧瞧。”

    “好。”

    裴砚陪她出了里屋,眼瞧着袅娜身段绕过屏风往厢房去了,他却还站在原地,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

    那里,似还残留女人身上的香泽。

    ……

    青霭的伤势可比云娆重得多了。

    背上皮开肉绽不说,就连脏腑都有些不舒服,足见那仆妇下手时有多用力。

    云娆就算是个泥捏的人儿,瞧见这情形,哪有不生气的?

    裴锦瑶的可恶自不必说。

    但她这样平白生事是图什么呢?

    云娆嫁进侯府快一年了,知道这小姑子自恃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太瞧得上她的出身。但两人平素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怎就闹成了那样?

    云娆细想彼时情形,蓦的心头一动。

    薛氏!

    今日她被藤条扫过的时候,薛氏眼底分明藏有快意,仿佛借机报仇了似的。

    且薛氏在安国公府出事后虽收敛了些,平常在长辈跟前却仍是能说会道的,后宅大小事情都要插上一脚,好彰显她当家少夫人的地位。

    今日却是反常的沉默。

    云娆既起了疑影,自然不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放过去,待瞧过青霭的伤势后,便将一位姓周的嬷嬷叫到了跟前。

    ——自打上回裴砚揪出素坠、素缨和田妈妈私下里给范氏递信儿之后,枕峦春馆的下人便清掉了一拨,如今留下来伺候的都还算老实。

    这周嬷嬷在侯府待的年头不算短,为人还算机灵,因昔日曾受过潘姨娘的恩惠,对裴砚和云娆也颇忠心。

    云娆留意了数月,有意提拔她,许多宅里的事也会交给她去办。

    这头安顿妥当,小厨房里的药也熬好了。

    除了调理伤势之外,又单独熬了安神的药汤,免得主仆俩受惊后伤及身子。

    云娆喝了一碗,先去睡觉。

    裴砚则将青霭叫到跟前问过缘故,而后披了件外氅,奔着老侯爷的书房远心斋就去了。

    ……

    老侯爷的书房是侯府重地,平素不许闲人轻易踏足,周遭也都静悄悄的,只有鸟雀为伴。

    今儿却是个例外。

    裴砚过去时,书房外的空地上站着三四个贴身伺候太夫人的丫鬟,里头偶尔有人语隔窗传出,像是裴固的笑声。

    看来祖母也在书房里。

    裴砚眸色稍沉,待门口的管事通禀过后便推门而入。

    老侯爷裴固坐在火炉边上,正拨弄着里头香气扑鼻的番薯,太夫人则陪坐在旁边,亲自剥开才烤好的栗子。

    老两口少年结发,这么些年感情还算融洽,但像今日这般围炉而坐,由太夫人颤颤巍巍亲自剥栗子的情形已十分罕见——端着侯府主母的架子,这种事她向来不会亲自做。

    而今日如此殷勤……

    裴砚拿脚趾头都猜得到太夫人的用意,进门后只先行礼,给祖父祖母问安。

    裴固跟太夫人聊了好半天的往事,本就心绪甚好,瞧见素来疏冷的孙儿过来看望,虽觉得裴砚似乎神情不太对,却还是欣慰道:“过来坐。你祖母烤了些番薯,倒是好些年没吃过这糙玩意儿了,你也来尝尝吧。”

    说着,竟还亲自拍了拍番薯皮上的灰,往裴砚那边丢了过来。

    火炉红暖,番薯喷香。

    裴砚倒也没拂逆祖父的美意,将那烫热的番薯皮剥去,仍放回裴固面前的瓷碟里,“像是刚烤出来的,祖父先吃。”

    这举动让裴固颇为满意,便问他近来公务如何。

    裴砚简略说了。

    “如今这样的局势,皇上既倚重武将,于你也是难得的良机。”裴固吃着热乎乎的番薯,趁机教导,“京城里的事不像在边关打仗,弯绕多着呢。有不认识的人、不明白的事,该多来这里走走。”

    “孙儿明白。”

    裴砚早年独自摸爬滚打,不知吃了多少的苦才走到今日,对裴固如今的主动卖好不甚领情,只将话锋一转,道:“孙儿今日过来,还有件事想问一问祖父。”

    “你只管说。”

    “听说今日在如意堂中,江氏无故挨了鞭子,不知祖父可知情?”

    裴固听了这话,惊得险些被热腾腾的红薯噎住,忙拿了茶水来润喉,诧然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也是眉头微皱。

    她其实猜到了裴砚可能会为今日纷争兴师问罪,才特地来远心斋,想哄得裴固高兴之后抢先知会此事,说说背后的苦衷。只消裴固能体谅她的苦心,后头不管裴砚再怎么闹,她都无需太放在心上。

    谁知裴砚回来得这么早,她都还没提起话茬呢,就找上门来了。

    只好搁下板栗,将青霭吵嘴打架,险些伤及裴锦瑶的事说了,道:“咱们这样的府邸,最该讲究规矩,若放任下人们如此胡闹,往后还不反了天去?如今趁着小事责罚教训过,让她们长了记性,也不至于往后闹出大事来。”

    裴固闻言颔首,“若是以奴欺主,是该严惩。”

    “可若不是呢?”裴砚道。

    太夫人被问得直皱眉头,“锦瑶亲口所言,你母亲亲眼看到她衣裳都湿了半边,差点就掉进水里。这寒冬腊月的,若是落下什么毛病,她一个姑娘家往后可怎么办!”

    裴砚没回应她后头那些扯远的话,只是道:“据孙儿所知,三妹妹与青霭各执一词。”

    “是那丫鬟嘴硬,死不认错!”

    “衙门审案,尚且能让人慢慢辩驳对证,问明白了才定下罪名去发落。祖母倒是利落,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了?”

    太夫人尊荣一生,向来只有被晚辈们恭敬捧着的份,何曾听过这般嘲讽?

    顿时沉下脸道:“你这是什么话!”

    旁边裴固也轻咳了声,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若真是受了委屈,赏点东西稍加安抚也就罢了,你又何必……”

    “祖父忘了,江氏挨了鞭子。”裴砚打断他,“既是各执一词,不如我再去问问三妹妹。”说着,径自站起身朝裴固揖了揖,就要转身出门。

    裴固瞧他雷厉风行的样子,反倒慌得一把拽住他衣角,“这孩子,急什么!三丫头是闺中千金,你跑去审问她和身边的丫鬟,成什么体统!”

    “不让我问,那祖父是想惊动衙门?”

    这话说出来,太夫人立时急了眼,斥道:“家里芝麻大点的事情,关上门说说也就算了,你非要这样闹,是诚心要你祖父难看,打侯府的脸是不是!裴砚,你虽得皇上赏识,去也不该这样无法无天!”

    她憋了满肚子的气,沉着脸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就想摆祖母的架子,“向来尊卑长幼有序,就是在皇家……”

    还没骂完,既被裴固斥道:“你闭嘴!”

    他瞪了眼结发的妻子,想着自己寿宴将近,府里却还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只觉脑瓜子嗡嗡直响。

    今日这事若换成旁的儿孙们,他必定会与妻子一道斥责教训,让晚辈恭顺守礼,哪怕里头有些冤屈,也没人敢多说几个字的。

    可裴砚是什么人?

    沙场上拿命博出来的悍将,最是桀骜难驯,若真个脾气上来追究此事,但凡问出裴锦瑶在这件事里藏了猫腻,她那闺中待嫁的侯府千金的名声该怎么办?何况,江氏身上有朝廷给的诰命,不管是何缘由,她挨打的事一旦传出去,计较起来可轻可重。

    说千道万,都怪他这结发妻子心胸狭隘、老而昏聩,非要去点裴砚这个炮仗。

    如今跑到她跟前来卖好,是指望他镇住裴砚?

    若他真能镇住,那反而好了!

    裴固气恼烦躁之余,想着他一位儿孙满堂的侯爷,却管不住这么个混账孙子,甚至还得放下身段去笼络,心头又有些悲凉自哀。

    但眼下,他显然只能安抚裴砚。

    “后宅纷争,实在不值得兴师动众。不过江氏无辜受累,确实不太妥当。”裴固面沉如水,看着裴砚背影商量道:“就让那执刑的婆子去给江氏请罪,如何?”

    太夫人听了这处置,就想反驳,被裴固重重按住肩膀,递个眼色拦住了。

    裴砚回身,视线扫过两位原该恭敬的长辈,心里唯余疏冷,“当日如意堂里孙儿说过的话,还望祖母放在心上。既是请罪,就该诚恳些,让她在枕峦春馆外连着跪十天吧。”

    这处置,分明是要杀鸡儆猴,让满府的人都看看欺压他院里人的后果。

    裴固咬了咬牙,“好。”

    裴砚瞧着他那微颤的腮帮子,告辞后转身出屋。

    待得屋门掩上,太夫人再也憋不住,一把将刚剥好的栗子掀翻在地,“你以为这样顺着他,往后就能安生?”

    她方才被裴固呵斥得不敢说话,这会儿没了旁人,便颤着声音道:“那江氏才嫁进来多久,他就这样维护,不惜忤逆尊长!若往后有了孩子,岂不是变本加厉!我这做祖母的难道还不能管教个孙媳妇了?”

    已有许久没被晚辈如此咄咄相逼,她拽紧裴固的胳膊,眼里滚出浑浊的老泪,“他这是要学老三呢,为个媳妇,连长辈都不要了!”

    “何止是为媳妇。”裴固喃喃,视线仍停留在紧闭的门扇。

    太夫人微怔,旋即冷笑道:“是了。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觉得潘姨娘从前在府里受了委屈,才心存怨怼,对咱们这样悖逆无礼。”

    “侯爷。”

    她扶着丈夫的胳膊,说出她憋了许久的念头,“老二既已心存怨怼,何必留他在府里?咱们膝下满堂儿孙,就算他像他三叔那样叛出家门又如何?没他在府里,咱们眼前还能清净些。”

    “难道你就这样纵容他放肆无礼?那会将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屋里片刻安静,唯有栗子烤爆的噼啪声。

    裴固举目,环视这座祖宗传下来的巍峨书房、御赐摆件。

    他又何尝想步步退让?

    朝堂上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侯爵,他当初也曾满身威仪,在阖府众人跟前一言九鼎。

    从婚姻大事到起居问安,裴元曙和裴元晦兄弟俩对他的话不敢有半点违逆。裴元绍年少气盛时一意孤行,他就敢把亲儿子赶出侯府,将这侯府管得秩序井然。

    可如今他垂垂老矣,朝堂内外也动荡不安,放目望去,满堂儿孙中谁又有那样的魄力与手腕,能保得侯府在激荡风雨中岿然不倒?

    至少眼下,长子长孙碌碌无为,旁的儿孙亦无建树,官职最高、最得帝王器重的是裴砚。

    他看着妻子,一股人之将暮的悲凉浮上心头。

    “你回去好生想想,如今这情势,是他需要这侯府,还是侯府更需要他。”裴固道。

    第44章 安心 她很久没被这样维护了。……

    当天傍晚, 那位挥过藤条的仆妇便跪到了枕峦春馆外。

    云娆原本还打算去崔氏跟前立个规矩,为青霭受的委屈讨个说法,瞅见那白日里威风凛凛、此刻却蔫头耷脑的妇人, 愣怔了一瞬后顿时猜到背后缘故。

    遂抬眉一笑, 向绿溪道:“你去趟惠荫堂, 就说我今儿伤得不轻, 敷药之后不方便换衣裳, 明日再去给婆母请安。”

    绿溪也跟着笑了,“连太夫人都退让了,二夫人必定不敢说什么, 少夫人只管回去歇息就是。”

    说着话,脚步轻快地禀话去了。

    云娆则转身回院,等了半晌也没见裴砚的身影, 猜得他又是有事出府去了, 便先就着香喷喷的包子和羊肉汤用了晚饭。

    待得月过中天,才等到他健步而归。

    见云娆披着斗篷在廊下站着, 裴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 道:“大冷天的,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呢?”

    “穿得厚着呢, 不冷。”云娆笑着迎上去,“将军用过饭了么?”

    “在宁王那边吃过了。”裴砚自管掀起帘子,扭头问她, “胳膊上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也不觉得疼。”

    “过来让我看看。”

    裴砚说着,自管进了云娆住的卧房,见床头的高几上摆着他白日给的膏药,顺手拿过来, 而后瞥了绿溪一眼。

    绿溪便忙去拿热水软巾。

    云娆估摸着也该是换药的时辰了,便到榻上褪了斗篷和外衫,宽了中衣袖子,将白日里裹的纱布缓缓取开。

    膏药的味道冲入鼻中,不是很好闻。不过胳膊上那道青紫狰狞的伤痕倒是缓和了许多,虽说还醒目得很,却不像最初那样肿着了,紫色的淤积也褪了不少。

    常妈妈在旁瞧着,不由道:“将军这药膏果真好用,才过了半天就好得多了。”

    “军中用的自然比咱们的好。”

    云娆低笑着,见裴砚已经洗了手出来,挽着袖子似要亲自给她上药,便朝常妈妈递个眼色。

    常妈妈便起身让出位置,就着绿溪端来的热水将毛巾浸湿了拧干,细细擦净伤处残留的膏药。而后与绿溪告退出了屋,带人往浴房里抬热水等物,以备稍后裴砚盥洗所用。

    屋里灯烛摇曳,只剩夫妻相对。

    哪怕白日里裴砚已经帮着上过一次药,此刻他化开膏药后烫热的掌心敷上手臂时,云娆心底也忍不住轻跳了跳。

    隔着咫尺距离,男人身上的气息渐而浓烈,让脑海里无端涌起杂念。她怕想多了脸红耳赤,竭力找话题,“傍晚的时候,祖母身边的嬷嬷来请罪,想必是将军安排的吧?”

    “敢殴打命妇,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裴砚难得有心调侃。

    逗笑了云娆,他一面轻轻摩挲胳膊好让膏药都渗进去,一面又解释道:“三妹妹虽说居心不好,到底是待嫁的姑娘,就没追究。”

    沙场上悍勇狠辣的武将,虽说对侯府疏冷淡漠,到底还是顾惜着年弱之人的。

    云娆便点点头,“三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平素是有些心高气傲的,不过她自负身份,从前其实很少主动挑事儿。这回忽然把青霭拉下水,我琢磨着,怕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裴砚闻言动作微顿,“说说看。”

    “今儿在如意堂里,大嫂的举动和往常不大一样,让我有些疑心。”云娆没隐瞒她的猜测,将先前在富春堂救护贺掌柜的事情说了,道:“我帮了贺掌柜的忙,自然要坏她薛家的好事,大嫂怕是怀恨在心呢。”

    “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私下揣测,也许是小人之心了呢。等回头问明了消息再说吧。”

    这事倒是出乎裴砚所料。

    便随口道:“她又不爱雕版,去贺掌柜那里闹腾什么。”

    “兴许是要投人所好吧。安国公府没了爵位,未必愿意这样一败涂地,只不知是要拿去送给谁。”云娆见他已敷好了药,便拿了纱布准备着。

    裴砚接过纱布,微微皱眉。

    薛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内外能让他们起死回生的人并不多。这些贵人当中,又嗜雕版的……

    似乎宁王提过,庆王府里专为雕版修筑了一座书楼。

    他平素又爱笼络人心……

    裴砚抚平纱布,想起前日与宁王一道进宫禀事,偶遇太子和庆王时,庆王当着太子的面对宁王战功的满口夸赞。

    ——分明是在挑拨。

    屋里片刻沉寂,云娆看他半晌不说话,只缓缓缠着纱布,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嗯?没有。”裴砚回过神,将纱布系好,道:“你跟大嫂的梁子不止这件吧。上回她派人跟踪你,后来被大哥察觉,将那老张头割舌发卖了。她不知隐情,恐怕也把账算到了你头上。”

    这事儿听得云娆瞠目结舌,“割舌发卖?”

    什么时候的事?

    她愕然又好奇地瞧着裴砚,像个听闻秘密的小呆瓜,裴砚不由笑着拂过她披散的青丝,将缘故说明白。

    先前他忙着跟宁王去平定青州民乱,顾不上深查此事,走之前便叮嘱了贺峻一句,让他多加留意。谁知贺峻办事倒利落,趁着那阵子云娆不怎么出门,亲自到老张头失踪的地方转悠了几圈,没两天就摸到了裴见明私养的外室那里。

    贺峻也没打草惊蛇,找了个相熟的人,将裴见明身边的锦程约到小酒馆喝了两场酒,便将事情问明白了——

    原来是老张头撞破了裴见明私养外室的事,裴见明怕薛氏知道后闹起来,便将这老仆割了舌头,卖到西南边陲去了。

    这种秘闻,贺峻不好跟云娆禀报,便只修书一封,与宁王府的家书一道送到了裴砚手里。

    彼时裴砚忙于战事,得知此事碍不着云娆,就没太放在心上。

    如今再提起,倒是把云娆惊得够呛。

    “大哥……他怎么会在外面……”

    她想着裴见明平素谦和儒雅的模样,待薛氏和儿子都是极温和的,不太敢相信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裴砚屈指轻敲她脑门,“人不可貌相,傻眼了吧。”

    还真是……傻眼了。

    云娆笑了笑,将衣裳重新穿好。

    里头热水早已齐备,裴砚换好药后没再耽搁,进去沐浴后松垮垮地穿上寝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外走。

    经过云娆床榻时,他特地往里瞥了一眼。

    仍然只放了个孤零零的枕头。

    便笑觑了云娆一眼,自管到外间的榻上去睡。

    剩云娆屈膝散发坐在床榻间,咬唇垂目。

    有些事情,她其实隐隐感觉得到。

    比起初见时疏离清冷、还捏着她脖子沉声吓唬的模样,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许久之后,如今的裴砚待她是真的很好了。

    若不是两人已经约定了和离后各奔前程,只看近来夫妻相处的情形,他其实算是个好夫君。

    云娆搁下书卷,钻进被子里阖上眼睛,想起仆妇在枕峦春馆外请罪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打小被父母疼爱着,没受过太多的苦。可即使如此,自打父亲过世之后,面对祖父母的偏心和长房的贪婪,她也很久没被这样维护了。

    ——母亲和兄长虽说也疼爱她,但一个缠绵病榻,一个是读书为业的文人,碰见家长里短的软钉子时,很难像裴砚这样单刀直入、态度强硬地解决问题,甚至忤逆到令长辈忌惮。

    外人眼里,他或许是不孝之孙。

    可于云娆而言,这样的强势维护会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隔着垂落的合欢帘帐,望向男人睡榻的方向,虽说视线被墙隔断,脑海里却能想象裴砚躺在榻上的模样。

    ……

    翌日清晨,周嬷嬷便将打听来的消息禀到了云娆跟前。

    据知乐院里的仆妇说,前两日间,薛氏身边的大丫鬟晴月往裴锦瑶跟前走得很勤快。据说是薛氏担心过年时事务繁杂,所以提早筹备裴锦瑶年后出阁之事,常派晴月亲自去问一些琐事。

    柳姨娘见薛氏如此上心,自是千恩万谢,裴锦瑶感念大嫂操劳,据说也跟薛氏亲近了不少。

    旁人瞧在眼里,只觉三姑娘这回是熬出了头,能风风光光嫁进婆家了。

    云娆却品出了掩人耳目的味道。

    ——姑娘的出阁之仪,侯府又不是没办过,先前裴玉琳嫁进淮王府时就操办得妥妥帖帖的。如今裴锦瑶出阁,凡事都有先例可循,且婆家远比王府逊色,哪需要提前这么久就操劳起来?

    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云娆心里有了数,出门时瞧见垂首跪在枕峦春馆外的仆妇,心思一动,便拿右手将受伤的胳膊轻轻托着,徐徐走向惠荫堂。

    到得那边,范氏瞧见她问安时小心翼翼托着胳膊不敢乱动的模样,哪能不明白?

    昨儿她将裴锦瑶带到如意堂,不过是顺水推舟,早就盘算好了要借太夫人的手来教训儿媳,自己半点都不敢招惹裴砚。后来听闻裴砚找了老侯爷,太夫人身边的仆妇去枕峦春馆跪地请罪,哪能看不出眉眼高低来?

    当了多年被婆母嫌弃的儿媳妇,难得瞧见太夫人吃瘪,她心里甚至还有点高兴。

    此刻瞧见云娆,也不敢责备半点,只噙着笑道:“你胳膊有伤,本该休养着,不必来立规矩的。”

    “晨昏定省是本分,媳妇不敢错了规矩。”

    云娆口中说着,手却没动一星半点,任由孙氏殷勤地伺候婆母用饭,谈笑取悦。

    旁边秦氏昨晚听说了如意堂的事,今早见裴锦瑶早早请安后就回知乐院去了,加之太夫人身边的仆妇去枕峦春馆请罪,心里便能猜到七八分。这会儿碰见云娆,便小声道:“伤得要紧吗?”

    “不碍事。”云娆冲她挤挤眼睛。

    秦氏原也不算高门出身,只是因那身医术于裴见祐有益,才得婆母另眼相看。见云娆因冲喜的身份常被针对,心里常暗暗抱不平,如今瞧见裴砚强硬护妻,也自欣慰,叮嘱道:“祖母身边的藤条最是难捱,你可不能大意,也别留下疤痕。”

    “嗯,若有疤痕,就去叨扰你。”

    “好呀。”

    妯娌俩说着话,秦氏又给婆母捧了茶漱口,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齐往如意堂而去。

    到得那边,长房的人早已到齐了。

    婆媳几个一道给太夫人问安,太夫人目光扫过云娆时似有些恼怒尴尬,便只找了范氏说话,问她裴见晔的课业如何等话。

    云娆瞧出太夫人的尴尬,心里反而坦然。

    遂同秦氏往后落座,与明氏、贺染闲聊了两句,得知裴雪琼今日还是被崔氏拘着温习插花礼仪等事,不便去闺中搅扰,只能作罢。

    这里一番闲聊,直到巳时将尽才散。

    云娆在园中稍逛了逛,等盯梢的绿溪来报,说薛氏从如意堂出来了正往住处走,才起身理理衣裙,往四宜馆去。

    第45章 戳破 幸好还没结下孽种来,你去把她卖……

    四宜馆里, 薛氏今儿心绪还算不错。

    昨儿的那一鞭子着实让她将积攒许久的怨气出了不少,后来虽说裴砚护妻、太夫人吃瘪,于薛氏而言已是无甚干系的了。

    况且昨晚外头递来消息, 说薛家投靠庆王的事有了新的门路, 这于薛氏而言, 愈发能振奋精神。

    是以今晨她早早地起来去婆母处问安, 又在如意堂将太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得了好一通夸赞。临走时,太夫人还取了压箱底的两样首饰送给她——都是有来历的东西,既贵重又能撑场面, 正是薛氏如今所需要的。

    她喜滋滋地回了屋,将首饰先收起来。

    才喝了口茶,想去瞧瞧儿子裴文昭的课业, 却见晴月脚步匆匆地进来了。

    “少夫人。”晴月快步走到跟前, 小声道:“二少夫人来了。”

    “她来做什么?”薛氏笑意微顿。

    “不知道呢,奴婢方才在阁楼上收东西, 远远瞧见她来的, 都快到门口了。”晴月话音才落,外头果然有小丫鬟来禀报。

    薛氏同晴月换了个眼神, 便掀帘迎出去。

    一座府里住着的妯娌,不管从前有过多少的龃龉,凭如今的情形, 薛氏还是不愿在明面上落人话柄的。

    她招呼云娆进了花厅坐下,一面命人奉茶,一面道:“二弟妹难得来我这里坐坐,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是有些要紧事,想同大嫂说明白。”云娆淡声说着, 向绿溪递了个眼神,绿溪便行礼退出厅外。

    这架势,倒像是有正经事。

    薛氏心中暗暗纳罕,待丫鬟奉上香茶,便也让晴月她们退出去。待得屋门掩上,便将眉梢微挑,“府里的事千头万绪,难免有照顾不周的。二弟妹若有什么不满的,只管说就是了。”

    “内宅的事情上大嫂办得一向妥帖,我心里并无不满。”

    云娆对薛氏治家的辛劳还是有些佩服的,见她面上微露得色,便将话锋一转,道:“昨日我身边的青霭跟三妹妹身边的含春争执,大嫂是知道的。”

    “二弟妹舍身护着奴婢,也叫我大开眼界。”薛氏不掩微嘲。

    云娆笑了笑,“打小伺候我的丫鬟,若真是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后来的事大嫂自然也知道了,将军性子耿直,又惹得祖父母生了场气。若不是顾忌三妹妹闺中待嫁的名声,怕是还要去含春那里走一趟。”

    “这话什么意思?”薛氏面色微沉。

    “我跟三妹妹无怨无仇,平白无故的,她何必费事起龃龉?”云娆盯住薛氏的眼睛,稍顿了顿,又道:“倒是我跟大嫂,中间有些误会,若不趁早说明白,怕是往后还不能消停。”

    薛氏猜得云娆已察觉了什么,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只啜着热茶道:“有什么误会,不妨说来听听。”

    “记得数月之前,大嫂曾揪着我与燕公子的过往,劝我少跟外男来往。”云娆不想把明氏卷进来,便没提帮富春堂贺掌柜维护雕版的那茬,只抬眉道:“大嫂身在内宅,等闲不会知道我的行踪,自然是派人盯着我的。”

    薛氏未料她会提起这事儿,不由抬目。

    对上云娆沉静的眼神,她默了一瞬,旋即沉眉,“你果然是知道的。”

    “我确实知情。”

    “所以,老张头果真是栽在你手里?”提起消失的旧仆,薛氏的眼底分明有暗恨。

    云娆摇了摇头,瞧着薛氏怀疑冷嗤的神情,搁下茶杯起身道:“我知道大嫂出身贵重,瞧不上我这个靠冲喜嫁进来的小官之女。但平心而论,若非大嫂故意针对,我心里其实是很佩服你的。”

    “侯府里这么多事情,在内有两重长辈和妯娌小姑子的起居杂事,在外有人情往来,千头万绪的事能打理得有条不紊,足见大嫂的见识与能耐。但大嫂再有能耐,以我家将军护短的做派,若总想着针对我,其实未必能讨到多少好处。”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何必呢?”

    何必呢。

    薛氏心底也有个声音在问。

    她确实自负出身,但当初其实没想在云娆身上费多少心思的,只是后来……

    “老张头是我的人,弟妹对他下黑手,未免太狠了些。”薛氏没否认她派人追踪的事,也站起了身,沉声道:“都是后宅的小打小闹,你不想被他窥探,换个法子敲打就是,犯不上害了人命。”

    “大嫂怎就笃定是我害了他?”

    薛氏被她问得一怔。

    云娆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字条搁在桌上,“据我所知,大嫂手下那位老仆忽然失踪,是撞破了一桩秘密,才被人割舌卖到荒僻地界的。大嫂若是不信,派亲信去瞧瞧,一查便知。”

    薛氏将那纸条上的字觑了一眼,却仍面露狐疑。

    云娆便道:“我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澄清此事。信或不信,大嫂派人去瞧过便知。这事我也是近来才知晓的,不管结果如何,都盼大嫂好自为之,别在我身上枉费心思了。”

    说罢,同薛氏礼了礼,便告辞而去。

    剩薛氏站在厅里,瞧了眼纸条,又瞧了眼云娆的背影,迟疑片刻后才将晴月唤到跟前,命她找个妥帖的婆子亲自去瞧瞧,切勿打草惊蛇。

    ……

    四日之后,仆妇忧心忡忡地回到侯府,没敢去找薛氏,只将晴月拉到了僻静处。

    “奴婢怕被人察觉,远远蹲了好几天才打听清楚的。那地方养着的怕是……”她贴在晴月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晴月脸色骤变,“不许胡说!”

    “是真的!奴婢确实就蹲了这么几天,两次瞧见大爷进了那院里,待到很晚才出来。那女人平素不大出门,奴婢找了个高处的屋子瞧过,里头除了她没别人儿。”

    “大爷身边的锦程每回去那边都熟门熟路的,想必是……”

    她越说,晴月便越是心惊。

    听见远处似有人的说话声靠近,她赶紧捂住仆妇的嘴,叮嘱道:“这事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若让旁人知道了,仔细你的性命!”

    “奴婢晓得,晓得的!”仆妇吓得连连告罪。

    晴月被这事唬得脸都白了,缓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找薛氏,怕薛氏听了生气,只敢一点一点的缓缓吐露,还不住地劝道:“兴许是她瞧错了,或者里头有误会,大爷他向来儒雅,哪会做这样的事。”

    可这样劝解的话,她却越说越没底气。

    这数月间,裴见明或是晚归,或是寻由头宿在外面,她都是瞧在眼里的。尤其是安国公府出事之后,裴见明借口公务繁忙,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在外逗留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晴月不敢往深了想,只心惊胆战地看着薛氏。

    薛氏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屋里几乎陷入死寂,好半晌,才听见薛氏咬着牙道:“派几个得力的心腹去那院子把人看住!再递话给大爷,就说昭儿病了,他若没有要紧公务,就早些回家里来!记住,别走漏了风声。”

    “少夫人放心。”晴月应着,连忙去安排。

    ……

    裴见明回府已是傍晚了。

    迎接他的,是薛氏含怒的责问。

    夫妻俩成婚数载,在旁人看来实在是门当户对、相敬如宾的佳偶。当初薛氏进门时,裴见明也曾对着两府长辈起誓,说这辈子绝不纳偏房侧室,绝不亏待从公府求娶的明珠。

    薛氏也是凭着这股底气,在侯府过得春风得意,体面光鲜。

    哪怕裴见明才能庸庸,仕途上没什么建树,但于薛氏而言,丈夫的忠心不二多少能弥补这个缺点,让她在人前挺直腰背。

    可如今呢?

    安国公府倾塌,裴见明背着她私养外室,她甚至被蒙在鼓里那么久都不曾察觉。

    薛氏恐遭旁人耻笑,不敢放声去哭骂,只压着声音含怒逼问。

    裴见明起初还想否认,在薛氏抛出外室的住址之后,终于无话可说。只沉默着坐在圈椅里,任由薛氏数落。

    末了,薛氏咬牙道:“幸好还没结下孽种来,你去把她卖了!老张头卖到哪里,就把她卖去哪里,否则——”

    “否则怎样?”裴见明终于抬起头。

    “你若舍不得,我去安排人做!”薛氏红着眼睛,情知娘家失势后裴见明对她的态度也在悄然折转,伤心之下,恨恨道:“若你顾惜那贱人,不肯割舍,那我就回娘家。我薛家虽败落了,却绝不忍受这羞辱!”

    眼瞅着裴见明不肯答应,薛氏冷笑了声,扬声将晴月叫进屋里,“收拾东西,回娘家住两天。”

    这话一出,裴见明终于坐不住了,只说发卖外室未免太狠,还望薛氏能稍稍退让,即便不容外室进府,好歹也在京城留条活路。

    夫妻俩僵持不下,眼瞅着越说越僵,晴月赶忙偷偷唤了心腹仆妇过来,让她赶紧去请崔氏。

    明照堂里,崔氏这会儿正为丈夫升官高兴呢——

    也不知裴元晦近来走的什么运,竟得太子殿下举荐,升了个从三品的官职,今儿刚下了调令。虽说新职位没太多实权,却也是越级提拔的,加上他如今年未五十,往后未必不能谋个更高的位置。

    夫妻俩俱觉欣喜,一面对坐用饭,一面琢磨东宫为何忽然出言举荐。

    还没商量出个眉目呢,就见薛氏身旁的仆妇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说是有要事禀报。

    崔氏叫到旁边一问,得知是自家儿子闯的祸事,当即神色微变,顾不上吃饭就赶了过去,免得小两口闹大了不好收场。

    当天晚上,四宜馆的灯烛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翌日清晨云娆去如意堂问安时,没见着崔氏和薛氏婆媳两个,据太夫人说,是昨晚薛氏忽然生了场病,难以起身。崔氏心疼儿媳操劳,帮着请医问药的照顾,大半宿没睡觉,今儿也在歇息。

    范氏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是提起了裴元晦忽然升官的事。

    云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同为女人,她当然唾弃裴见明背着妻子养外室的行径。不过那毕竟是长房的家务事,她白替裴见明背了好久的锅,如今既已跟薛氏掰扯清楚,这种事上也不宜多言。

    便只安静坐着,等这里散了,如常回枕峦春馆去。

    ……

    之后两日薛氏都没来如意堂问安,范氏但凡问及,崔氏和太夫人也都拿生病的由头搪塞过去,说是得好生将养一阵才行。

    几位妯娌听着,都有意去瞧瞧。

    崔氏却说只是怕薛氏把病气过给别人,一味的阻拦,非但不让二房的婆媳去瞧,就连明氏和贺染都没能去看看这位大嫂。

    如此情形,哪有人不疑心的?

    孙氏和范氏原就爱留意后宅里的微末小事,逮住这异样情形,难免暗里打听。

    云娆既猜得到薛氏病倒的缘故,也就不去掺和这些,每尝孙氏言语试探时也都敷衍过去,只将心思放在她的小书房里。

    这日从惠荫堂回来,才刚进门,就见青霭喜滋滋的跑了过来。

    “送来了!送来了——”

    她身上的鞭伤还没好透,却也不碍着行动,这会儿捧着本书飞奔过来,喜形于色。

    云娆瞧着那雅致的书皮便已猜到几分,忙快步过去接了,翻开一瞧,果然是贺掌柜送来的画册。

    虽说雕版画儿远不及画师亲笔挥就的真本,但几位老雕师们用心雕琢,贺掌柜选了上等的纸和墨印出来,深浅浓淡、线条勾勒无不精致。

    一张张翻看过去,也绝妙趣无穷。

    青霭陪她熬了好几个月,对那些雕版早就存了期待,此刻瞧着印出来的画册,眼角眉梢全是欢喜,“少夫人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今总算印出来,当真是漂亮!常嬷嬷外出时,还特地去富春堂瞧了一眼,大家都抢着买呢!”

    “是啊,平头百姓的家里能有这么个画册,已经是顶好的了!”绿溪道。

    “那可不!咱们雕出来的版画儿,比有些画师亲自画的还漂亮呢,这画册又便宜,谁不想要!”青霭与有荣焉。

    俩人在那叽叽呱呱,云娆捧着画册,也笑得眉眼弯弯。

    数月耕耘,终于盼得结果之时,这画册的用料和印刷都在她预期之上,足见贺掌柜是用了心思的。

    她先将自己雕刻的那几幅画细细看了一遍,又慢慢翻看其他雕师们的手笔,这一看,就从前晌看到了傍晚将近。

    青霭备了披风,才要提醒云娆该出门去长辈处走走了,就听屋外有人笑道:“院子里静悄悄的,二嫂这是在睡觉么?”

    话音落处,绿溪打起帘子,已将三少夫人孙氏请了进来。

    青霭连忙行礼问候。

    里面云娆听见这动静,也自起身迎出来。

    就听孙氏笑吟吟道:“方才在园子里闲逛,刚好走到这里,想着时候也不早了,就进来瞧瞧二嫂。待会儿一道去母亲那里,也是顺路。”

    她笑得热情亲近,云娆自然也笑脸相待。

    一面让人捧了热茶和糕点,一面到里头洗了把脸,稍整发髻后披上外氅,妯娌两个便相伴往惠荫堂去。

    才走出枕峦春馆,迎面瞧见裴砚大步归来,孙氏也是笑着喊了声“二哥”。

    这般热情,倒让云娆十分不习惯。

    待在范氏跟前问安毕,瞧婆母没有动身去如意堂的意思,稍伺候了一会儿,便与秦氏辞别出院,各归住处。

    回到枕峦春馆,裴砚已经在饭桌边等着了。

    等云娆洗了手用饭时,便问道:“她从前不怎么来咱们院吧?”

    云娆知道这个她是指谁,便笑道:“是啊。咱们这院子,雪琼和贺家表妹都来过,四弟妹和五弟妹也常来坐坐,就只她和大嫂从未踏足。”

    “今儿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大嫂的事。”云娆就着裴砚搛来的丸子咬了一口,解释道:“大嫂嫂知道那外室的事之后气病了,好些天都没露面。可内宅每日里都有许多事情要管,她这一病倒,总得有人接手吧。”

    “她忽而如此热心,自然是为笼络人心。”

    裴砚颔首,“不是冲你来的?”

    “应该……不是冲我吧。”云娆其实也不太捏得准孙氏的心思,只是道:“母亲今儿还试探祖母呢,说大嫂嫂这一病,内宅中馈是不是要暂时交到四弟妹手上管管。将军也知道四弟妹,对这些很不耐烦的,当时就婉拒了。”

    如此情形,范氏和孙氏难免会打中馈的主意。

    难怪今日老三裴见泽碰见他时,也一反常态地亲近了许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裴砚想起白日的情形,不由哂笑。

    安国公府虽说已经败落了,宫里的薛贤妃却还在,裴见明捅出这么个篓子,老侯爷难免迁怒于他。老三夫妻俩在这节骨眼儿上跳窜,怕是早就存了野心,借着二房长子的身份,想将裴见明夫妇取而代之。

    ——好像他这次子和与世无争的裴见青都不存在似的。

    裴砚不屑于接这残羹冷炙,想着兄弟几个囿于府里的目光,心里感叹了下,便懒得再搭理那些小心思了。

    便将话锋一转,道:“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

    “想挑个日子去趟三水庄。”

    “好呀!”云娆已有许久没见过潘姨娘,听说他要去见生母,自是乐意的。

    裴砚见她如此,也觉欣慰,事情就此定下了。

    待到晚间歇息时,云娆难免琢磨去看望潘姨娘时该带些什么合适。琢磨着琢磨着,忽然又想起件事来——

    她和裴砚约定和离的事并没告诉过旁人,三水庄里的起居悉听潘姨娘安排,这回去看望,怕不是又得跟裴砚同榻了?

    第46章 调戏 裴砚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去看潘姨娘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八。

    ——那两日正好轮到裴砚休沐, 可以趁机在三水庄稍加盘桓。

    云娆琢磨着潘姨娘的喜好备了几样礼物,想着她耗费许多心血雕刻、贺掌柜用心印出来的这本画册确实景致,便给潘姨娘也带了一本。

    临走前几日, 她又去了趟富春堂。

    实在是很想看看画册卖得如何, 悄悄听听旁人的评价。不管到时候会为夸赞而暗里窃喜, 还是会有人指出不足之处, 这毕竟是她雕刻刊印的第一本画册, 心里终归是难压激动的。

    青霭和绿溪听了这打算,也是蠢蠢欲动。

    等云娆清晨问安毕,主仆几个便乘了马车同往富春堂而去。

    书肆里比先前热闹许多。

    大概因为这是京城里头一本刊印成册的雕版画, 且确实雕工精良用料考究,这本画册售卖之后便极受追捧。

    从喜欢赏玩画作却没足够的银钱去卖真本的读书人,到想摆一本画册在家里供孩子观摩的寻常百姓, 来购书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口口相传之下,这几日的书肆几乎挤满了人。

    伙计们忙着卖书, 云娆在里头盘桓了会儿, 听着那些赞赏之语,心里几乎乐开了花。

    悄悄转到富春堂后头的院子, 里头都是忙着印刷装册的伙计们,大冬天干得热火朝天。

    这情形出乎云娆玉料,也让她再一次尝到心血被众人认可的欢愉。

    她从偏院收回视线, 正要让青霭去寻贺夫人,就听背后门扇吱呀作响,贺掌柜熟悉的声音沙哑传来——

    “少夫人来啦,快请里面坐。”

    云娆闻言回过头,笑容却在看到贺掌柜憔悴的面容时微微一僵。

    也就一小段日子没见过面, 贺掌柜却像是苍老了二三十岁,鬓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愁眉深锁,淡青的眼圈将面容衬得格外疲惫。

    云娆微愣,“这是怎么了?”

    “唉!”贺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只管招呼她先到里面坐坐。

    屋里贺夫人听见动静,捧茶过来时,也是一脸愁容。

    云娆才因外头热闹购书的场景而满腔欢喜,瞅着这愁云惨淡的场景,不由拽住贺夫人,“到底是怎么了?书卖得好,不止能让富春堂名声大震,也能赚不少银钱。我瞧偏院里热火朝天的,怎么你们却愁成这样?”

    “这画册确实卖得好,也多亏了少夫人和几位老画师费心。”贺掌柜低声说着,欲言又止。

    云娆被他这样子憋得着急,一个劲追问。

    这一问,贺夫人总算道出了原委。

    原来上回云娆让贺峻将那伙闹事之人赶跑之后,对方确实消停了两天,也让贺家逐渐消了戒心,将那幅雕版藏好之后便没再多想此事。

    谁知过了一阵,另一帮人又找上门来。

    这回他们证据确凿,确实是贺家的小孙子不慎撞碎了一件珍贵的古董,折价近乎万两。

    小孩子遭了算计,对方又把事情做得颇为周密,贺掌柜无从推诿,少不得要照价赔偿。

    可他一个小小的商户,哪有那么多现银?

    对方便扯去伪装,说只要贺掌柜肯交出那幅珍贵的雕版,便不再追究古董之事。若贺掌柜实在舍不得,他们还可多给贺掌柜千两白银。

    可贺掌柜焉能让他们如意?

    将小孙子看紧之余,只好拿出家中积蓄,又四处借钱,盼着能熬过此劫。

    “少夫人也知道,咱们做的是小买卖,就算倾家荡产也拿不出那么多银钱来。先头为了印这画册,进了许多贵重的纸墨,手里的余钱本就没多少了。如今就算画册卖得火热,一时间也凑不上这个窟窿,他们又天天来催着交钱,能不让人着急么。”

    贺夫人说着这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这也就罢了。若当真能熬过这关,咱们认栽就是。怕只怕他们不死心,欺负小孩子没戒心,又弄出这样的事来,到时候可怎么办?”

    “我和老贺商量着,实在不行就出京城躲一阵子,免得他们不死心,又翻出新花样来欺压讹诈咱们。”

    “可要是真个躲出去了,这书坊怎么办?”

    两样都是贺家传下来的珍宝,夫妻俩既凑不够银钱,又左右为难,已经连着好几宿没睡着觉了。

    云娆听着他们诉苦,气得脸色都快青了。

    对方连番相逼,背后是谁其实很清楚,能拿出贵重古董来帮薛家做局的显然也不是寻常人。虽不知他们为何非要拿到这幅雕版,眼下贺家小孙儿撞坏了人家的古董是事实,终究还是落了人家的圈套。

    云娆瞧着夫妻俩的愁容,思忖半晌,才道:“还差多少银钱?”

    “还差六千多两现银子。若还是借不够,只怕……”

    贺掌柜抬头,神情黯然,“我既舍不得让雕版落在贼人手里,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暂将这书坊抵出去,往后再想法子。”

    从读书之家到刻书商户,再到家业落于人手,这样的结果,贺掌柜想想都觉得心里钻痛。

    可碰上那样处心积虑的恶贼,他也确实难以转圜。

    屋里陷入沉默。

    云娆思忖半天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这银子,我借给你。”

    贺掌柜闻言,诧然抬头。

    嫁进侯府的少夫人身份贵重,又有诰命在身,他相信云娆能凑出这笔钱。但她毕竟年才十七,没比他那孙子大太多岁,贺掌柜活了大半辈子了,实在没法平白伸手拿这笔钱。

    可祖宗传下的家业和那幅珍贵的雕版,他也确实不想落于人手。

    思忖片刻,贺掌柜眉头稍松,道:“少夫人慷慨相助,贺某实在感激,如今处境艰难,只能腆着脸收下了。不过六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贺某虽算个商人,却也不能平白受恩。不如将这书坊和铺子按价折算,请少夫人当半个东家吧?”

    “看得出少夫人是同道中人,若真能帮贺某度过难关,让富春堂发扬光大,于贺家而言实在是大恩!”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诚恳看向云娆。

    云娆未料夫妻俩竟愿意这样处置富春堂,惊诧之下,竟自指尖微颤。

    她确实想要一座书坊。

    当初待字闺中,母亲说想把她许配给燕熙时,她没怎么想夫妻相处的事情,反而有些期待燕家在蜀地的那座书坊,或许能让她稍展拳脚。

    后来冲喜嫁给裴砚,就暂且歇了这心思。

    毕竟,她虽有陪嫁的铺面资财,有自幼练就的雕刻手艺,也知道印刷时选材用墨等事,却没真正经营过书坊。

    要从头做起,谈何容易?

    而此刻机缘巧合,富春堂就这么送到了她的面前。

    ……

    翌日后晌,云娆将银票送到了富春堂。

    她手里原本没这么多现银的。

    虽说当初冲喜时侯府给了成堆的贵重聘礼,后来裴砚两回凯旋,她也跟着沾光得了赏赐,可那毕竟是天家所赐,轻易不好动用。

    母亲给的陪嫁虽也有不少银钱,却也没六千两那么多,斟酌过后,昨儿傍晚让常妈妈帮着找了人,今早跟母亲商量过后将一处铺子给卖了。

    如今手头银钱宽裕了些,非但能帮贺掌柜熬过难关,等她成了富春堂的半个东家,银钱周转也能灵活许多。

    贺掌柜接过银钱,憋着满腔的恨吃了这哑巴亏,当天便了结此事。

    翌日,同青霭到衙门办过文书,云娆便成了富春堂的大东家。

    不过契书虽这样写,云娆也不敢托大,书坊经营等事上还是得多倚仗贺掌柜的——若往后两家齐心协力,能靠着京中少有人涉足的版画将富春堂做得越来越大,未必不能让贺家的家业重新兴盛。

    毕竟这回的雕印的画册卖得热火朝天,后面或是另出画册,或是在话本子里加些版画进去,靠着这回攒下的名声,应是不愁销路的。

    这样商议着,贺掌柜夫妇好歹展颜了许多。

    再过两月就该过年了,剩下的这阵子,书坊里只需将先前刻好的书印出来售卖,倒也没太多要做的事情。且贺掌柜为这本雕版画册,进了许多的纸墨等物,暂且也无需他太操劳。

    夫妻俩怕那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是非,商量过后,决定先离开京城躲一阵子,等过完年情形好转了再回来。

    至于书坊的事,一则有贺掌柜手底下的小管事撑着,再则云娆卖了铺子后也将一位得力的管事调过来,趁着这阵子在书坊熟悉事务,等来年新书雕刻出来,便能熟练上手,一起经营这座书坊了。

    云娆对此也无异议。

    便与贺掌柜商量下回要雕印的书册,想着年节将近,又打算请老师傅雕印些年画来卖。

    印年画这事儿不难,云娆有意磨炼青霭,便将她留在府里,好就近跟常妈妈一道照看富春堂的事。

    到十一月初八那一日,便只带了绿溪和金墨在身边,和裴砚一道往三水庄而去。

    ……

    三水庄,潘姨娘的日子静好如常。

    没有婆母和长辈压着,无需面对早已断了情思的夫君,又有裴砚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撑腰,她在这里的日子虽清寂了些,却也十分舒适。

    见夫妻俩来看她,潘姨娘自是欢喜的。

    待云娆捧出新刻印的画册,潘姨娘略略翻阅过后,也自惊喜道:“虽说还没细看,单说着用笔着墨,已是极难得的了,我还没在京城见过雕版印出来的画册呢!这几张当真是你刻的?”

    她瞧着云娆温柔安静的模样,再看看那水葱儿似的双手,有点不敢相信。

    云娆抿唇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裴砚剥着炉上烤热的香甜橘子,也道:“她这双手捉了刻刀,比我还稳,手艺精湛着呢!”

    那神情,倒似挺为云娆骄傲的。

    潘姨娘不由笑了,握着云娆的手拍了拍,“真好。雕刻可不是轻松的事,闺阁里养着姑娘,能有这份毅力和手艺,实在是难得。”

    “不止雕刻,她还当了富春堂的二东家,往后要做的事多着呢!”裴砚觑着云娆,意似调侃。

    ——这事儿云娆虽没碰裴砚的银钱,却也跟他知会过。

    此刻听出揶揄,她也没过谦,将胸膛微挺,笑道:“上回来这里,见母亲点校书籍,很有见识呢。回头若母亲愿意,把这套书也印出来!”

    “行,财大气粗!”裴砚笑道。

    潘姨娘被夫妻俩逗笑,心绪也好了许多,便让人准备菜蔬肉片等物,预备晚上吃暖锅。

    云娆在侯府里的时候,都是照着规矩以“姨娘”来称呼,在这儿却没那么多顾忌,一口一个母亲,叫得潘姨娘都快笑出皱纹了。

    她俩投缘,裴砚自然也高兴。

    仨人在庄子附近逛了逛,裴砚亲自出手猎了点野味,晚间围着暖锅涮肉煮菜,却是在侯府甚少体味倒的和睦欢喜。

    待消食后各自歇息,不出所料,夫妻俩需同住在一张榻上。

    已是夜深,月色微明。

    庄子上伺候的人手并不多,便显得院里格外安静。

    常妈妈和金墨铺好床褥后都退了出去,待云娆沐浴毕换上寝衣走出去,就见裴砚已经大喇喇地躺在榻上了,正翻看一本从潘姨娘书房里捞来的志怪。

    听见脚步声,他瞥了眼云娆,自觉地将随意伸着的两条腿给收了回去,顺便帮她掀开半边被窝。

    云娆脱鞋上了榻,乖乖睡在里面。

    窗外有风声呜咽着拂动竹梢,屋里则有烛光静静摇曳。

    夫妻俩渐而熟悉,平素其实也有不少的话可聊,今日陪潘姨娘游赏时也都说说笑笑的。可等这会儿同坐在一张不算宽敞的榻上,同盖着一床绣鸳鸯的被子时,云娆瞧着他松垮垮搭在肩上的睡意和里头露出的胸膛,反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她瞥了眼裴砚,见他阖上书卷似是要睡了,忙一溜钻进被窝,将头发拢在枕畔。

    “这就睡了?”裴砚闷声问。

    “嗯,走了一整天,有点儿累了。”云娆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我给你揉揉脚?”裴砚还记得上回给她揉脚时,云娆在榻上惬意哼哼的模样。

    可云娆哪儿敢呀?

    在侯府的时候,俩人有时候就过于暧昧了,如今同床共枕,本该将界限划得更分明才是。若真让裴砚给她捏脚,但凡有一个人把持不住,怕都得玩火自焚。

    按道理说,既已结为夫妻,哪怕往后打算和离,裴砚真的想要圆房时,她其实也不能拒绝——圆房与否,并不妨碍俩人和离,也不至于妨碍她的前路。

    可既没打算长久,能少点瓜葛自然是更好的。

    云娆听着旁边锦被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裴砚真要动手,忙摇头道:“不用不用!”

    耳畔传来一声闷笑。

    她悄悄抬起半边眼皮,就见裴砚已经躺进被窝了,两只手合抱在腹前,是个规规矩矩躺着的姿势。

    那刚才分明就是……调戏她!

    云娆暗恼,瞪了他一眼,背过身面朝里侧,不想再看他了。

    裴砚忍笑看向她后脑勺,“那我熄灯烛了?”

    “嗯。”云娆纹丝不动。

    片刻后烛影微晃,周遭陷入安静。

    心跳似乎比平常快了许多,哪怕背对着他,鼻尖似乎也能隐隐闻到男人身上的气息,让她久久难以入眠。尤其是周遭一片漆黑时,耳朵和鼻子仿佛格外敏锐,不自觉就会留意他的动静——

    他的呼吸、他掖被角时不慎擦到她后背的手、他身上暖热的气息,乃至……

    他悄悄贴过来的身体!

    云娆的身体在察觉贴过来的热意时微微紧绷。

    下一瞬,他微热的鼻息便落在了她的脖颈。

    “睡不着?”

    微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她想起裴砚那回醉酒时落向她的直勾勾的目光。

    装睡已然无用,云娆只好闷声道:“可能是因为换了床,躺会儿就好了。”侧睡半天后肩膀压得不太舒服,她索性翻身躺平,小心翼翼地往里挪了挪,避开裴砚近在咫尺的胳膊。

    裴砚侧头,于黑暗中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眼睫。

    她终归还是紧张的。

    至少不是男色在前而无动于衷。

    裴砚悄然勾唇,没再去逗她,只抓住云娆的手,低声道:“人睡在野外的时候总比在家里警醒,大概是因为换了地方,心里不踏实。有我在呢,安心睡吧。”说着,捏了捏云娆的手,没再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床帐垂落,彼此的呼吸渐而绵长。

    云娆的手被他裹在掌心,感觉得到他掌心微烫的温度,心里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这理由找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出所料,翌日清晨云娆是在裴砚怀里醒来的。

    ——大约是这屋子平素没人居住,本就比常住人的屋子清冷些,哪怕潘姨娘多笼了炭盆,快黎明的时候也还是有点凉。反倒是裴砚身强体健,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似的,她睡着后贪热,不往他那边蹭就怪了。

    云娆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不像昨晚那么紧张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或许可以趁机装作做梦揩揩油,摸一摸裴砚那令她印象深刻的腰腹,不知会是怎样的手感。

    但她毕竟没好意思下手。

    只轻轻从裴砚怀里挣脱出来,从床尾爬过他的双腿,趿着鞋到里头洗漱去了。

    过后换衣梳妆,等裴砚穿好了外裳,一道去潘姨娘那里用早饭。

    临出门前,裴砚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见云娆愕然抬眸,他淡然道:“母亲又不是瞎子。总这么相敬如宾的,看着太假了。咱不能让她担心。”

    云娆:“啊?”

    第47章 和离书 末尾署着姓名,正是裴砚。

    在三水庄的后两天, 云娆和裴砚俨然是一双恩爱的小夫妻。

    潘姨娘瞧在眼里,只觉欣慰。

    云娆却暗暗有点儿犯愁。

    两人的和离之约早已说定了,如今当着潘姨娘的面这般遮掩, 若他日当真和离了, 岂不是让做母亲的白白伤心?

    裴砚虽说是个武将, 平素做事却颇细心, 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么?

    还是说……

    回城的路上马车轻晃, 初升的朝阳笼罩四野,周遭却格外寂静。

    云娆怀里抱着暖乎乎的小手炉子,靠着软枕倚在马车角落, 偷偷抬眼瞥了眼裴砚,就见他端然坐在旁边,双目微阖。

    说起来, 这男人也够自持。

    连着三宿都与她同睡在一张榻上, 却仍能冷静克制,除了夜里牢牢捉着她的手、偶尔拿言语逗得她脸红心跳之外, 并没有太越矩的举动。但云娆也分明记得, 清晨在他怀里醒过来时背后的异样,记得昨夜临睡前他的气息停在她耳畔, 摩挲在她晚间的手力道渐重。

    若非他足够清醒,夫妻间的那张纸恐怕也就捅破了。

    云娆甚至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但最终,裴砚都还是将那股燥意给压了下去, 只是眼底渐渐蓄积了火苗,看她的眼神都似比从前炽烈了些许。

    那么他是怎样打算的呢?

    是怕同房后再和离,会对她往后的日子不大好,所以理智地将情欲拽回?还是他想毁了和离之约,却不好意思开口, 才有诸般暗示甚至试探?

    云娆拿不准,阖上眼时心里也有些纠结。

    若换在数月之前,她是坚决想和离的。

    可如今跟裴砚朝夕相处得久了,许多事堆到一起,让她也有些迟疑不决。

    论理智,云娆还是想和离的。

    毕竟侯府深墙高院,对女眷的言行举止看得颇为严格。她从前专心雕刻也就罢了,如今既接手了富春堂,且有意稍展拳脚做些喜欢的事,难免要各处露脸走动。

    虽说裴砚对此并无异议,也给了个诰命的头衔当护身符,可顶头长辈对此却是十分不满的,难不成往后种种冲突,都让裴砚去善后?

    况且他是武将,等京城里的差事办完,恐怕终是要回边塞驻守的。

    届时,她是抛下书坊呢,还是随他远赴边塞呢?

    至少眼下,云娆私心里还是更想留住书坊,甚至往后若有机会,还想去川蜀和江淮等地瞧瞧他们的雕版,投入终身。

    可要是论感情,裴砚却像渐渐在她心底扎了根。

    不管是他先前的屡次维护,还是她暗里对男色的贪图,云娆很清楚那些脸红心跳的时刻意味着什么。

    作为夫君,他其实很合她的心意。

    作为武将,他更是耀眼夺目。

    若裴砚真的后悔了,想要舍弃和离之约,续上阴差阳错之下结出的这段缘分,她是不是也可以……

    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拉扯。

    云娆取了颗酸甜味的蜜饯慢慢咬着,视线从男人的侧脸收回,抬手掀起侧帘后,望向开阔的郊野。

    ……

    回到侯府后,裴砚换了身衣裳,匆匆赶往军营。

    云娆则在屋里稍歇片刻。

    再过几天就是老侯爷裴固的寿宴,是府里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薛氏这回可能是真的被裴见明气得不轻,自打那日病倒后便始终不见起色,据说这些天都在榻上静卧休养。

    那日夫妻俩吵架的由头到底没有瞒住旁人,不知是去外室那边办事的走漏了风声,还是裴见明身边的人泄露了消息,裴见明私养外室的事情到底还是悄悄传开了——哪怕太夫人严令禁止奴婢们捕风捉影,消息也还是传到了云娆跟前。

    “听说这阵子大爷都住在外书房里,没回四宜馆,像是半点都不觉得亏欠似的。”

    常妈妈安顿着云娆从三水庄带回来的包裹,趁着旁边没外人,小声禀报侯府里的近况——

    “大少夫人那样要强的人,哪能忍受枕边人有二心,去碰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何况,这些天事情悄悄传开,连奴婢都听到消息了,侯府那些老人儿恐怕已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些嫌她治家过严、骄矜苛刻的,还在暗地里议论,说是她为人太霸道才让大爷做出这种事来,都是咎由自取。”

    “大少夫人平素最看重颜面,若听到这种话,岂不是更生气?郎中天天诊脉开药,上等的药材流水似的送进去,到如今也没个起色。”

    “也不知最后会怎样收场。”

    常妈妈叹息着,心里既有同情,也隐隐因先前薛氏对云娆的欺压而生出天道好轮回的快意。

    云娆打理着长案上的笔筒,眉目沉静。

    素来治家不易,下人们若有积怨,趁着薛氏栽跟头暗讽议论是常有的事。

    以薛氏自诩公府嫡女、贤妃堂妹的高傲性子,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也不知会忍了这口恶气,从此收敛沉寂,还是会刚烈行事,拼着跟裴见明和离也要维护骄傲自尊。

    若真是那样,年岁尚幼的裴文昭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终归是旁人的事,云娆念及各怀心思的长辈妯娌,倒有点好奇别的。

    “大嫂既病着,侯爷的寿宴由谁操办,可有安排么?”

    “听说是大夫人亲自总揽,由三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一道去办。离寿宴没剩两天了,这两天都忙着呢。”

    这样看来,孙氏和范氏虽有意争取中馈,崔氏却还是不肯撒手的。

    云娆心里有了数,歇好之后便往惠荫堂去请安。

    到得那边,范氏正坐在里间的短榻上,给孙氏指点迎来送往的事情。

    瞧见云娆,竟自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好儿,老侯爷的寿宴就要到了,有些事分派给了你三弟妹去做。她若有忙不过来的,你就在旁边帮衬些,两人同心协力,也算是帮你祖母分忧了。”

    一句话,便把云娆安排成了打下手的。

    云娆倒也没推辞。

    相处久了,对于这位婆母的心思,云娆多少也能把握几分。

    嫁进侯府二十余年,范氏虽担着个二房夫人的名头,手里的钱权其实颇为有限,后宅起居的许多事情上也颇受长房婆媳掣肘。如今薛氏忽而栽跟头,范氏毋庸置疑是幸灾乐祸的,瞅着空隙就想帮存了同样心思的孙氏争些权柄。

    甚至连云娆去看望潘姨娘这种事都顾不上计较了。

    她卯着劲儿要扶持提拔孙氏,对云娆也和颜悦色了许多,只盼儿媳们协力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给二房争一口气。

    云娆不怕琐事,从命也就是了。

    于是在惠荫堂忙了大半天,直到申时过半才回到枕峦春馆。

    ……

    彼时日色西倾,青霭刚从富春堂回来。

    好容易等到云娆得空回屋,她一面捧来热茶,一面将这两日富春堂里的事情陆续禀明。

    ——她这几年常在云娆身边伺候笔墨,加之性情活泛些,常被云娆带着去书坊书肆等地方溜达,对雕印之事颇为熟悉。如今云娆既成了东家,刚调过去的陈管事不便时常到侯府禀事,便是由青霭居中传话,也帮云娆打理些琐事。

    今日她去富春堂,一则是为熟悉纸墨选材等事,再则是奉了云娆的意思,商量后头要印刻的书籍。

    云娆听她条理分明地禀完,颇为满意,笑着夸赞了两句,又叮嘱道:“咱们也算是运气好才碰到贺掌柜,混成了富春堂的东家。不过毕竟是新手,又年轻,这些事上还是得多听听贺掌柜的意思。他在书坊奔波了大半辈子,可不是咱们能比的。”

    “奴婢知道,这些事情,管事的都会写信跟贺掌柜商量的。少夫人若不放心,回头给他递个消息,商量着裁定就是了。”

    青霭还在新鲜劲上,忙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累,瞧着天色还不算晚,又问道:“少夫人待会是歇着呢,还是先刻个板子练练手?”

    旁边绿溪听了,直叹气道:“少夫人都忙大半天了,还不让歇歇么!”

    “我也是激动嘛。”

    青霭笑眯眯搓着手,向绿溪道:“贺掌柜走之前跟少夫人商量过,后面要出一套话本子,挑着有趣的地方刻印些插画进去,必定比别家的招人喜欢。少夫人主动请缨要刻几张,咱们早点刻完早点印出来,没准儿能闯出更大的名气!”

    “嗐,青霭真是逢魔了,成天惦记着书坊。”绿溪无奈,只能向云娆叹气。

    云娆闻言莞尔。

    她既揽了雕版的差事,确实是有些手痒的。

    不过今儿天色已经不算早了,等她歇会儿后去小书房,刻不到多会儿就到晚饭时分了,未必能沉静下来潜心做事。

    倒不如做点别的。

    她随意瞥了眼周遭,很快就想到了要做的事。

    “侯爷寿宴前后的这些天必定很忙,我也未必得多少空暇,趁着今儿帮将军打理书房吧。青霭去准备东西,绿溪——来帮我换衣裳。”

    “这就去。”青霭领命,当即去备软巾水盆等物。

    绿溪则陪云娆到里间换衣裳。

    枕峦春馆里仆从虽不少,在正屋近前伺候的却都是云娆带过来的人。

    她的小书房平常都是青霭打理,绿溪金墨她们偶尔也帮着扫洒。裴砚的书房却与她的不同,哪怕没放什么要紧文书,平常裴砚也会随手放些体己的书信等物。

    为保稳妥,每回都是云娆亲自打理的。

    书房的洒扫并不费事,交给绿溪她们去做便可,云娆主要是把书案上的东西归置整齐,将长案和笔架砚台等擦净之后,又取软巾去擦书架。

    这书架未做抽屉,书都是露在外头放着的,云娆每隔几天都得从上到下拂拭一遍,免得上头落了灰尘,既不好看,也会损伤书册。

    软巾轻轻拂过,拭净稍许尘埃。

    最底下的都好擦拭,到了书架顶端,难免要踩个脚凳了。

    云娆如常踩着凳子徐徐擦拭,瞧着上头整齐摆放的书册时又稍有点走神。

    大约是刚成为富春堂东家,又想认真做出些事情的缘故,她如今除了在雕刻上用心,也常常会琢磨书坊里应该印刻哪些书籍。

    譬如裴砚书架上这些,有些固然不宜由富春堂再印,有些却非常适宜加上恰当的版画,以画彰意,图文并茂,而后另行刊刻。

    就像是刚才那本已有些破旧的……

    云娆心念微动,觉得这或许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下意识看向角落里那本书。不提防手头刚好擦到书架顶端的一方木盒旁,在她稍稍倾身去看时,手上力道一错,竟碰得那光溜溜的木盒遽然滑落,洒出里头的一页纸笺。

    “砰”的一声,木盒砸在地面发出轻响。

    旁边绿溪听见动静,忙看过来,“怎么了,没伤着吧!”说话间,赶紧凑过来扶住云娆。

    云娆也没想到一个走神会擦落盒子,忙就着绿溪的手跳下踩凳,将那未上锁的木盒拾起来,而后去捡散落的纸笺。

    这一捡,她就愣住了。

    因那纸笺上写着颇显眼的三个字——和离书。

    她暂且不想让绿溪瞧见这东西,忙翻过纸笺藏起字迹,淡声道:“没事,去忙吧。”

    说着话,作势去擦那盒子。

    绿溪瞧她没磕碰着,便也放心地去外头忙活了。

    剩云娆站在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张不慎洒落的和离书,细读内容。

    写得很漂亮的一封和离书,辞藻行文都很好。里头先是对她一番夸赞,而后笔锋一转,说两人各有所求云云,愿和离放她归去,再赠以重礼聊作弥补。末尾特地写明陪嫁尽归云娆,他库房里的东西也任由云娆挑选。

    和离书上的内容并不少,却又言简意赅,态度宽和,对于给她的赠礼尤为注重,像是怕别人扣了东西不给她似的。

    末尾署着姓名,正是裴砚。

    而那遒劲的字迹,云娆当然无比熟悉。

    她呆愣愣地将那和离书从头到尾读了三四遍,才渐渐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

    她甚至无从想象,裴砚究竟是何时铺了纸笺研开墨锭,写下这篇能让两人和和气气地分道扬镳的文字。

    日头不知是何时落下去的。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让书房添了几许凉意,云娆将那和离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将它收尽盒子,默然放回原处。

    ……

    裴砚回来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近。

    他这阵子其实还挺忙的。

    原本承平帝安排了他和宁王一道帮着整肃禁军,前些天又一道旨意下来,将宁王调去岭南处理民乱之事,整肃禁军的担子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前两日趁着休沐去三水庄看望潘姨娘时固然松快愉悦,回来后对着堆积的公事,难免要更操劳些。

    他今日两顿饭都在校场解决,一直忙到深夜才纵马回府。

    进了枕峦春馆,里头灯烛暖黄。

    满身疲惫似乎在那瞬间消去,裴砚脚步轻快地进了主屋,见云娆如常的迎过来帮他宽衣,乖巧又体贴。

    在田庄亲密的余韵犹在,裴砚瞧着近在咫尺的温软秀色,趁着旁边没人,勾唇低声道:“今晚还一起睡吗?”

    谁料云娆没像预想的那样红着脸嗔怪,反而动作微顿,抬眸静静瞥了他一眼。

    “侧间的床榻已经铺好了。”她说。

    第48章 装醉 “你往外睡,挤到我了!”……

    意料之外的反应, 让裴砚微微一怔。

    云娆却已经拿了他褪下的外裳,到外头安排人浆洗去了。

    之后照常沐浴歇息,虽说也是跟往常一样的体贴做派, 裴砚却总觉得, 她似乎不太高兴?

    不过今日实在是太晚了, 他从浴房出来时瞧见云娆靠在榻边打瞌睡, 知道她等得太晚了犯困, 便没再多问,先各自歇下。

    次日早起出府,连着两三日都是早出晚归。

    靖远侯裴固的七十寿宴随之如期而至。

    仲冬的天气渐而寒冷, 好在这一日晴日高照,连带拂过廊下的风都似和暖了几分。

    朝中古稀高龄的公侯屈指可数,加上裴元晦新近升了官职, 裴砚又是两度在战场上立了大功、深得承平帝赏识的悍将, 碰上这样喜气的日子,哪有不来道贺的?

    莫说平素往来的人家, 就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想着法儿往跟前凑, 奉上一份寿礼。

    这些寿礼留与不留,或是老侯爷夫妇亲自裁夺, 或是崔氏夫妻俩商定,倒无需云娆和裴砚这些晚辈去操心——今日承平帝特地准了裴砚休沐,夫妻俩跟着兄弟妯娌一道待客便可。

    门庭自清晨便热闹起来, 将近晌午的时候更是贵客如云,绫罗满目,将后院沿水摆得宴席坐得满满当当。

    云娆同孙氏、秦氏和明氏一道,各自管了宴上一处,招呼着来贺寿的亲朋女眷。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忽见仆妇匆匆赶来,满面笑意地道:“宫里派人来传旨了,请太夫人、夫人和少夫人们一起去接旨呢。”

    这话一出,立时引得宾客们一阵骚动。

    寿宴大喜的日子,帝王自然不会拂逆老侯爷的颜面,特地挑这时候来宣旨,想必是有喜事儿的。

    众人暗自揣测,崔氏妯娌也是各觉欢喜,忙忙地请了太夫人一道去前厅,和在府里的男人们一道去接旨。

    前厅里香茶袅袅,老侯爷已经到了,正陪来宣旨的内监说话。

    ——那位是御前贴身伺候的,深得承平帝依赖。

    待人都到齐,裴固便率众跪地接旨。

    内监启了黄封,噙着笑宣读旨意。

    圣旨的开头自然是对裴固的一通夸赞,由帝王亲贺高寿之喜。而后便是封赏——裴固已是爵位之尊,都是些贵重赏赐;裴砚的两次战功被重新提起,封了个荣耀的虚衔;就连长房新近升官的裴元晦都沾了光,也被盛赞了一通,还得了个虚衔加封。

    就在众人为着突然降临的封赏摸不着头脑时,内监请出了另外一道圣旨。

    竟是给裴雪琼的。

    说她名门毓秀,贤淑德彰,在好一通夸赞后,由皇帝亲自赐婚,欲娶为太子良娣,位居三品。

    这旨意宣读出来,几乎所有人都目露诧然。

    裴雪琼更是惊愕抬头,嘴唇未启之时,便被跪在旁边的明氏轻轻按住,将满面诧然全都藏住。

    跪在前头的崔氏前些天还跟女儿较着劲,想让她歇了嫁给谢嘉言的心思,答应她寻摸的那桩婚事。听见这旨意,顿时脸色微变,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将衣袖攥紧,悄悄去看裴元晦的反应。

    再往前些,太夫人却是诧然而欢喜。

    须知当初裴玉琳嫁给淮王作侧妃,让侯府跟皇家成了姻亲的时候,已着实给她挣了许多的脸面。

    如今裴雪琼能嫁进东宫,岂不是更大的喜事?

    寻常人家的侧室或许是卑贱之身,可皇家却要另当别论。如今宫里那几位贵妃、淑妃、贤妃等人,谁不是侧室身份?可即便是侧室,那能耐也比寻常正室诰命强了太多——

    单说最近被夺去爵位的薛家,若不是薛贤妃在宫里转圜,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

    裴雪琼要嫁的是太子,是承平帝向来偏爱维护的东宫储君,往后一旦他能够承继大统,裴家的基业可就更稳了。

    何况,东宫如今就只一位太子妃、两位五品的良媛,裴雪琼嫁过去后也占比出身尊贵的太子妃稍逊一筹,往后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她这儿喜得头晕,旁边裴固却是面色微凝。

    但帝王所赐,雷霆雨露都是天恩。

    他终是露出得体而感激的笑,对着圣旨叩首谢恩,位传旨的内监封了一份重礼,好生送出府去。

    寿宴仍旧,宾客们仍需殷勤招呼。

    太夫人带着儿媳孙媳们先回宴席上去,崔氏却实在没心情去听宾客们的恭喜逢迎,瞅着女儿红了眼睛,便只走僻静小路,带她先回住处。

    裴元曙和侄儿们亦去招呼宾客,裴固则将裴元晦留在了身边。

    “这事儿,你事先是否知情?”

    众人离开之后,裴固盯着儿子,试图从他身上理出这桩赐婚背后的缘故。

    裴元晦却是皱眉摇头,“上回儿子被提拔时,特地去东宫谢过举荐之恩,当时太子是说了些勉励之辞,却没提过这茬。”

    他看着父亲,迟疑道:“太子跟琼儿素不相识,总不会是看上她姿貌吧?”

    “当然不是!”

    太子魏元载年已四十,早就过了贪图女色的年纪,断不会因为美色就将太子良媛这样要紧的位置给谁。且帝王赐婚之前,太子就已举荐裴元晦升官,今日又是给贵重赏赐,又是加封虚衔的,怎么看都是想把裴家往东宫那边推。

    裴砚跟宁王交情甚笃,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回宁王去淮南平定民乱时,承平帝却调了旁的武将随行,将裴砚留在京城,今日又在侯府的寿宴上特意加封,背后意图实在明显不过。

    裴固瞅着儿子,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帝王赐婚,咱们谁都没法忤逆。听说近来圣体欠安,我只怕皇上这是在为东宫铺后路。”

    裴元曙兄弟虽没什么能耐,禁军里却有个同为裴家血脉的裴元铮,他虽与裴固不睦,却定会听从圣意。

    而战场上裴砚的能耐,更是有目共睹。

    承平帝把裴雪琼安放到太子身边,八成是想让裴家在东宫继位之后多加扶持——裴家男儿之中,除了裴元曙得东宫提拔升了官之外,旁人并未在朝中居于高位,不至于闹出结党营私的事,而裴砚和裴元铮又都是能震慑宵小的利剑,有裴雪琼这层亲情牵扯,多少会有所助益。

    裴固理着这些,渐渐舒展了眉头。

    “若太子当真能顺利继位,琼儿必定能得封妃位。有她在皇帝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只是……”

    裴固稍稍停顿,看了眼儿子的神色,叹气道:“只是苦了琼儿,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儿子明白。”裴元曙当初将裴玉琳嫁进王府时就有些舍不得,想到疼宠多年的幼女也要嫁进皇室,虽知道这于侯府是好事,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往后的处境,便拱手道:“宴席上有劳父亲,儿子先去看看琼儿,晚点再过去。”

    “好。”裴固颔首,“回头我再叮嘱文台几句,让他务必领会圣意,在太子和宁王之间摆正位置,免得牵累琼儿。”

    ……

    宴席之上,裴砚与几位兄弟一道喝酒待客,心里其实已如明镜洞彻。

    承平帝那点小心思,他其实早就知道。

    先前边境大捷,宁王在百姓中的威望和口碑几乎越过太子之时,承平帝就曾流露过忌惮,怕他与麾下武将结党,危及东宫。

    所以青州平乱之时,放着精锐之师不用,屡次将东宫举荐的武将派出去,直到后来局势危殆,才不得不把他和宁王派出去平定民乱。

    这回派宁王带着不太熟悉的武将去岭南,却让他留守在京城,意图更是明显不过,无非是怕宁王功勋过高、太得人心。

    如今将裴雪琼嫁入东宫,往好了想,是想以血脉牵系,让裴元铮和他这两位猛将帮着守护东宫之安危。

    往坏了想呢?

    若他跟宁王过从甚密,甚至生出不臣之心,裴雪琼就是捏在东宫手里的人质。

    为着她的安危和侯府的前程,老侯爷他们不管是明着劝言还是暗里盯梢,都会让他从此亲近东宫,而与宁王把握合适的分寸。

    种种苦心,倒真是疼爱东宫。

    只可惜……

    裴砚听着宾客们对老侯爷的吹捧祝福,扯出点笑意举杯饮尽,背过身时,眼底的讽笑却悄然流露。

    想到被无辜卷入其中的裴雪琼,哪怕堂兄妹几乎没什么交集,却还是觉得惋惜。

    廊道相隔的女眷席面上,云娆此刻也暗怀忧心。

    裴雪琼对于婚事有多么执拗,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先前崔氏软硬兼施、母女俩争执无数,她死活就是不肯点头另嫁他人。如今倒好,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不管母女俩是否情愿,这事儿都是难以推辞的了。

    也不知裴雪琼会何等伤心。

    宾客们言笑晏晏,将连着两道加封和赐婚的圣旨视为美谈,都在恭贺裴家能与皇家屡次结亲,深得帝王赏识。

    太夫人虽知道嫁进皇室的不易,瞧着薛贤妃对薛家的助力,对这赐婚其实也是满意的,当着宾客们的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旁边范氏虽眼馋这样好的子女姻缘,却也为侯府能再出个皇家儿媳而欢心,连带孙氏都跟着欢天喜地。

    云娆身在席间,焉能表露半点忧心?

    好容易将寿宴应酬完,她心里记挂着裴雪琼,逮住空暇就跟明氏往她住处赶过去。

    到得那边,庭院里悄然无声。

    崔氏身为主掌中馈的长房儿媳,今日既有丈夫封赏之喜,又有女儿婚姻之喜,自然不能躲太久,没能陪裴雪琼多会儿就赶回席面上去了。

    此刻屋里帘帐长垂,只有贺染陪在裴雪琼身侧。

    听见门口动静,裴雪琼红着眼睛抬起头。

    瞧见两位满面忧虑匆匆走来的嫂嫂,她鼻头一酸,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就又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贺染看着心疼,却也只能搂着肩膀轻拍抚慰。

    明氏进府早,也是最先察觉小姑子那点隐秘心思的,也暗盼着她能如愿嫁给喜欢的少年郎。先前母女俩僵持不下时,她也尝试着劝过婆母,却被崔氏骂回去了。

    如今御赐婚事,明氏完全能体会到裴雪琼有多么难过。

    甚至,作为局外之人,她隐隐有些怨怪婆母的独断,不该将婚事拖到如此田地。

    可事到如今,回首已然无用。

    她三两步赶到桌边,瞧着小姑子哭肿的眼睛,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我知道你难过,谁都想不到皇上会来这么一手。”

    “我明白。”裴雪琼哭了大半天,当然也冒出过怨怪母亲的念头,但无论如何,母亲的初衷并不是想害她。今日乍然赐婚,崔氏回来的路上也是红了眼睛的,惭愧而揪心地向女儿道歉。

    但这些终究是无用的。

    裴雪琼吸吸鼻子,瞧着两位嫂嫂担忧的眼神,竭力扯了扯嘴角,“今日祖父寿宴,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表妹的婚事。”云娆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视线投向贺染。

    贺染笑了笑,对这婚事不喜不悲。

    裴雪琼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们也知道了是不是?原本表姐和姑姑打算过了祖父寿宴就回家的,谁知今日有人来提亲,听说姑母很满意,已经应下了。表姐也瞧过那儿郎,据说很不错的。”

    她瞥了眼贺染,为表姐的婚事欣喜之余,又紧紧反握住云娆的手,“二嫂嫂你还记得吗,那回在枕峦春馆里,表姐曾帮我算过卦。”

    “记得的。”云娆颔首,对那日的情形印象深刻,“表妹说,事情是有些波折,但最后结局是好的。”

    “是啊!就是这样!”

    裴雪琼像是在绝境中捉着仅有的一缕天光,将那日的情形同明氏说了一遍,又道:“先前表姐算卦说她的婚事就在京城,我们还拿这事儿打趣她,说姑母和她就快要回家了,这卦怕是要落空。如今看来,表姐是真的厉害!”

    关乎贺染婚事的这一卦已然应验。

    那么,关于她的谢嘉言的那一次,想必也会应验吧?

    裴雪琼长在京城,深知皇家赐婚的背后或许另有权衡考量,自家绝不可能抗旨推拒赐婚。可婚期定在明年,中间未必不会有所转圜,哪怕真的迫不得已要嫁进东宫,她拖着病弱的身子难以侍奉寝居,焉知不会另有出路?

    因着母亲的屡次推拒,谢嘉言前阵子已经求得宁王允准,随他到淮南平叛去了。

    正当年少的儿郎,舍了京城的优渥去沙场上搏命,若真能借剑锋攒出功勋,待科考之时再凭着多年寒窗苦读的能耐去应考,假以时日,总能有些建树吧?

    裴雪琼其实想不到往后该怎么办。

    但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笃信贺染的那一卦能够成真。

    ——哪怕孤注一掷。

    ……

    当天晚上,明氏和云娆一直在裴雪琼那里待到了戌时将尽。

    陪她吃饭陪她说话陪她坐着,一直到裴雪琼愁绪稍解,从初闻赐婚噩耗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崔氏看在眼里,自是感激。

    待两位嫂嫂和贺染离去,她又待在女儿屋中,头一回静下心来听女儿诉说心事,琢磨往后的打算。

    云娆则踏着清寒的夜风赶回枕峦春馆。

    天色已经很晚了,常妈妈和金墨她们早已铺好床褥,连同浴房里的热水香汤都已准备齐全。

    云娆瞧裴砚还没影儿,便先入内沐浴盥洗,而后换上柔暖的寝衣。

    出得浴房,才将满头青丝梳篦好,就听外头珠帘微响,旋即,裴砚微晃的身影便进了她的卧房。

    今日寿宴上宾客如云,他是正得帝王赏识的武将,今儿还被加封了个虚衔,免不了被众人恭维敬酒。哪怕他在外性子冷清,让不少敬酒的人望而却步,最后也被灌了不少。

    平素沉稳迅疾的脚步在喝醉后有些轻浮,那双眼深邃的眼瞳也稍添迷离,直勾勾的望着云娆,在唇边浮起笑意。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云娆闻着那扑鼻而来的浓烈酒气,瞧他醉成这个样子,显然也不好再去泡热腾腾的浴汤了,免得晕倒在里头。

    便喊了青霭和金墨过来扶着,想帮他宽衣。

    裴砚虽说喝醉了,脑袋却好像还清醒着,见金墨她俩要过来,径直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说着话,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自顾自解开蹀躞,去摸里头的盘扣。

    云娆无奈,只能命她们去煮些醒酒汤,而后上前帮他宽衣。

    男人身高体健,喝醉后身子似有些沉重,微微晃动着靠在云娆身上,宽衣时双臂一圈,正好就将她箍进了怀里。

    云娆毫无征兆地撞上他的胸膛,听见头顶传来的闷笑,只能无奈笑道:“好啦。待会若是摔倒了,我可扶不动。”嘴里这样说着,两只手已摸着解开了中衣上的盘扣,而后抬臂,试图将衣裳拽下来。

    这样的挣扎未免徒劳,裴砚故意拿怀抱困着她,直待云娆被闷得有些恼了,才靠着床榻站稳,任由她褪去外裳和中衣。

    屋里炭盆熏得暖和,绣帐里有甜香蔓延,是闺房独有的温柔滋味。

    裴砚醉哒哒地睨着云娆,见她捧了寝衣过来,含糊道:“不换了,麻烦。”说着话,左腿一抬跪到云娆的睡榻,不等她出声提醒,便将身子一倾,结结实实躺在了她铺好的床褥上。

    甚至还不忘拿脚将靴子蹭去。

    乌黑的锦靴落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将胳膊往两边一伸,看那架势分明是不打算挪窝了。

    云娆以手扶额,心里暗暗念了声菩萨。

    这人当真是……

    平素那样冷肃自持的模样,耍赖的时候却顺溜得很,就这么往榻上一躺,她哪里还搬得动?

    没办法,只能喊绿溪端来一盆热水,浸湿了软巾帮他擦脸。

    好在他还没醉成烂泥,知道有丫鬟在旁边,便只安分地躺着任由云娆摆弄,没再像方才似的欺负她。等到云娆和绿溪合力将他搭在榻边的两条腿搬上去,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锦被盖给他时,还颇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云娆:“……”

    旁边绿溪也没见过这架势,也不敢提旁的,只小声问道:“醒酒汤还熬着呢,待会还送进来吗?”

    “熬好了在外面温着吧,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再说。”云娆看了眼似乎已然睡着的裴砚,只能放弃挣扎。

    床榻上,沉睡的人似乎勾了勾唇。

    云娆搬不动他喝醉后沉甸甸的身体,只能放弃帮他换寝衣的打算。遂在床榻边备了壶温水,免得半夜醒来口干,而后褪去鞋袜,爬到床榻里侧,钻进她那半边被窝。

    裴砚似乎察觉动静,往她这边挪了挪。

    云娆却被那酒气熏得蹙眉,轻轻踹了他一脚,气呼呼小声道:“你往外睡,挤到我了!”

    第49章 结局(上):表白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

    不出所料, 次日清晨云娆又是在裴砚怀里醒来的。

    她甚至不知道是何时钻了过去。

    天还没大亮,床帐内稍有些昏暗。

    云娆睁眼看到几乎贴在她脸上的胸膛时,已经没了前几回的慌乱。而头顶上鼻息绵长, 裴砚光着膀子睡得正熟, 被她枕着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她, 也不怕被压麻了。

    心头浮起股陌生的情绪。

    她看着裴砚硬朗利落的侧脸, 其实已渐渐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世上温水煮青蛙的事并不少见。两人成婚其实已经很久了, 他能守着许诺允她独自安睡,甚至在同床共枕的夜里极力克制,已是很难得的了。但克制之外, 他近来的异样举动却也显而易见,自然是想趁机舍了侧间的床榻,来她的榻上安寝。

    而后, 或许会寻个恰当的时机成夫妻之实。

    扪心自问, 云娆其实并不介意。

    当初的疏离早已消去,她看得出裴砚眼底渐生的缱绻, 也知道自己内心滋生的眷恋。

    夫妻一场, 既是彼此投契,留些温存记忆, 总能胜过毫无瓜葛的擦肩而过。

    可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呢?

    和离书早就写好了,藏在书架顶端的盒子里,甚至还那样慷慨的许她贵重陪嫁, 让她在满库房的珍宝中任意挑选,大方得超出预料。

    他若不想和离,自不会落下那些笔墨。

    可若是想和离,如今这样得寸进尺的试探又是要做什么呢?仅仅是为姿色所动,如同她贪恋男色那样, 想尝一尝合衾滋味吗?

    云娆拿不准,也就懒得猜了。

    她于是有些生气地在裴砚胸口轻轻捶了一下,揍完了还不解恨,觉得被窝里几乎贴在她身上的腿有点碍事儿,又轻轻踢了一脚。

    一声轻哼,云娆翻身准备去洗漱。

    兜着她的手臂却忽而收紧,旋即,背后传来他含糊微哑的声音,“踢我干嘛。”

    回过头,刚睡醒的裴砚睡眼惺忪,是平素难得一见的懒散。

    云娆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而后视线往下挪,从他的肩膀到腰腹的位置,在挪向床脚。

    裴砚的视线随她挪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将腰腹往后收了收,就听她道:“你挡着我下榻了!”气话说完,又觉得这气生得有点荒唐,便补充道:“天色还早,将军再睡会儿吧。”

    说罢,趿着鞋去往内室,没再给他多分半个眼神。

    裴砚拿手臂撑着脑袋,目送她进了浴房,舔了舔宿醉后微微干燥的嘴唇。

    这是……生气了?

    ……

    因着老侯爷的寿宴和加封之喜,裴砚今日仍能休沐。

    而昨日阖府忙碌,今晨云娆也无需去给婆母问安。

    夫妻俩难得有个清闲的早晨,云娆盥洗过后先去厨房瞧今晨的早饭,免得裴砚宿醉后觉得不合胃口。

    裴砚则懒懒起床,擦了把脸去外头练剑。

    回来时,厅里早饭已然齐备。

    云娆亲自摆好筷箸,盛了碗香糯的粥摆到裴砚那边,招呼道:“昨晚没来得及喝醒酒汤,怕是胃里不舒服,将军先趁热喝完粥吧。”

    裴砚应着,却没急着落座。

    云娆疑惑看过去,就见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伸过来,修长的指间竟夹了两支茶梅!这时节天寒地冻,屋里除了水仙外没什么漂亮的插花,这两只茶梅像是新开的,粉嫩绰约,淡香隐约。

    云娆眼睛一亮,当即伸手接了,“哪里来的?”

    “院子后头练剑时看见的,这两天刚开,新鲜着呢。”裴砚看她喜欢,便满意地坐下。

    云娆嗅了嗅花香,笑着瞥他一眼。

    她每晚饭后都会在枕峦春馆外散步消食,可没瞧见什么茶梅,最近的那几株都是在那个小池塘边上的,得专门去采才行。

    偏他还嘴硬!

    云娆睇着他笑了笑,虽觉得这举动有讨好之嫌,心里却是欢喜的,让绿溪寻了个瓷瓶供上,连带早饭都似香甜了许多。

    饭后天朗气清,裴砚今儿闲着,便陪她在院外消食。

    仲冬时节草木虽枯,却也有松柏墨绿苍劲,甬道旁的槭树上半干的红叶尚未掉落,旁边灌木丛里挂着嫣红的小果子,入目倒是别样景致。

    云娆裹着暖和的昭君兜,怀里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地上并肩的两道影子,想着近日种种,不自觉瞧向裴砚。

    裴砚却也正瞧着她。

    视线相接,还是他先开了口,“今早偷偷踢我,是藏了什么怨气?”他稍稍倾身靠过来,语气不无揶揄,“是我得罪你了?”

    云娆抬眸看他,在他打趣的神情里窥出几分认真。

    她原也不爱憋着事情猜来猜去,此刻没好意思提同床共枕这种暧昧的事情,只轻声道:“那日帮将军收拾书房的时候,我不慎打翻了最顶头的那个木盒子。”

    她顿了顿,见裴砚笑意微敛,仍坦白道:“那封和离书,我已经看过了。”

    意料之外的言辞,足足让裴砚愣了一瞬。

    想起当初给她的和离之约,以及那封他在出征青州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裴砚觑着云娆认真的神色,这些天微微躁动的心思总算平息了不少。

    脚步微滞,琢磨了许多日夜的话也在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这封和离书,你还想要吗?”

    “将军呢?”云娆反问。

    “你这胆气倒是越来越壮了。”裴砚试图用调侃让气氛和缓些,“当初咱们约定的时候,都是怀着各奔前程的心思。如今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却也没变。云娆——”

    他停下脚步,勾住云娆的肩膀,令她几乎贴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厌恶嫡母居心叵测,确实不愿将就。可是如今,”他的视线不无眷恋地扫过云娆的唇瓣脸颊,最后落在她眉眼间。

    身为武将的冷毅性情让他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想起那晚云娆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回侧间的情形,裴砚终究不敢含糊过去。

    “如今,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耳畔。

    云娆看惯了这男人从前刚毅疏离的做派,听着“喜欢”二字从他齿间吐出,有些陌生别扭,却又温暖可亲。

    笑意逐渐浮起,从她眉眼溢出。

    “这是变了的。”她觑着裴砚,为这份喜欢腾起欣喜,却也还记着另外半句,“那没变的呢?”

    “我是个长在沙场的武将,保不准哪天就会马革裹尸。更何况……”裴砚神色稍肃,从前不肯向她吐露的考量,在此刻也不再隐瞒,“凭我跟宁王的交情,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会让我久留在京城。最迟明年,恐怕就会命我重回边军,回到边塞风沙里讨生活。”

    驻守边塞卫国安民,他其实心甘情愿。

    从前,他因为厌憎侯府,连带着对京城都有些厌恶,也更愿意去广袤开阔的边塞驰骋纵横。

    可如今心里像是被系了根细细的红线,哪怕他再怎么不喜侯府,想到这座灯烛暖黄的枕峦春馆,想到里头含笑等他的那个人,心底也还是会升起贪恋。甚至会让他在公务闲暇时不自觉地回到侯府,安坐在这方宁静小院。

    心底似有东西在拉扯,让素来冷硬的心微微作痛。

    裴砚的脸上却还是惯常的沉稳,在看到云娆眼睫微垂时,缓声道:“而你,想必不愿意将后半生埋没在风沙里。”

    失落瞬息而逝,他很快扯出点笑意。

    “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姑娘,就适合坐在书窗下,有花木为伴,慢慢品尝京城的春光秋色。”

    行事粗粝的武将,其实很少说这样细腻的言辞。

    不知怎的,云娆竟觉鼻头微酸。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感受这份令她贪恋的坚实与温暖。

    心底其实有好些话想说,是那些细微举止予她的温柔与感动,是肌肤碰触咫尺相隔时的慌乱与眷恋,是清晨醒来时微妙而贪恋的隐晦心思。

    但她既无法将后半生埋没于风沙,细说又有何益?

    不过让他徒增烦恼而已。

    云娆悄然攥紧衣袖,片刻后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离开。

    “将军龙章凤姿,会让我心生贪恋,自然也能引得其他女子倾心爱慕。”她自哂般笑了笑,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便踩着脚下的枯叶,缓声道:“前阵子贺掌柜将富春堂托付给我,这事已经跟将军说过了。”

    心底无端有些惭愧,她知道这心思有些自私,却还是说了出来,“我自幼习练雕版,接手富春堂这件事也是认真的。”

    “侯府里对我跟商户往来的事说三道四,这些我并不在意,有将军撑腰,也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是边塞之地未必能容我雕版刻印。”

    “依眼下的情形,这件事可以在京城做,可以在江淮川蜀这样的地方去做,却很难在边塞的军营里做出什么。”

    “我不想放弃。”

    她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贪心与自私,但想到幼时父亲的悉心教导,想到那些令她欢喜沉浸的雕刻时光,到底是割舍不下刻刀,就只能道:“我不怕边塞的苦寒。可是,我真的舍不下雕版,也很想把富春堂做好。”

    剩下的话,已经无需赘言。

    裴砚觑着她藏在温柔姿貌里的执拗,想起她的闺房西竹馆里那满架的雕版,想起她安静坐在槭树掩映的书窗下心无旁骛的模样,乃至纤秀指尖磨出的薄茧,和那些细麻绳缠着的用旧的刻刀……

    “富春堂确实不错,他日母亲的书校点好了,或许你能帮她刻印。”

    半晌,裴砚这样回应,竭力让语气轻松。

    云娆抬眸,眸底的黯然代之以被鼓励的欢欣,“我必定倾尽全力,将那本书刻到最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宽敞袍袖下攥紧的手掌里,藏起种种不舍。

    末了,裴砚道:“岭南的民乱不及青州凶猛,宁王想必很快能稳定局面,最晚年底就能回来。以他如今的威望,皇上未必会放他再回军中,也未必会让我们这几个旧将他一道留在京城。等过了年,或许就会遣我北上。”

    “正月二十吧。”

    裴砚终于下决心择定了日子,“到时我们去和离,我将你风风光光地送回娘家。”

    此后各奔前程,京城里有宁王在,必定能够替他护得云娆安稳无恙。

    想象送她离开的场景,裴砚心里似有锋锐的刀割过。

    可情势如此,没有更好的法子。

    除非……

    裴砚闭上眼睛,不敢去期待那近乎不可能的微渺转机,只将种种情绪藏尽,道:“再到那边走走。池边的茶梅开了,你喜欢的。”

    ……

    将各自的打算摊开来说明白后,事情就明朗了许多。

    喜欢彼此是真,但前方殊途也是真。

    裴砚既已明白云娆的心志,便知近些年里她是绝不可能随他去边塞之地的。而他既无法久留京城,有些事上自然得收敛一些。

    同榻的心思暂且压下,但晨昏相处时,却仍有许多缱绻之处。

    云娆依旧喜欢看他清晨练剑的飒然风姿,裴砚也贪恋她帮着宽衣穿戴的温柔亲近,连同每一餐的饭菜,都似是依着他的口味准备的。

    如是日升月落,转眼竟已是腊月。

    宁王还没从岭南回来,裴砚却又忽然被承平帝派去了青州,说是那边有乱民起复的苗头,让他搁下在禁军的差事,早些去平定安抚。

    这一去就又是归期未定。

    云娆虽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得帮着收拾行装送他出京,只盼早日平息乱象、安然归来。

    年关将近,因着北夏的外患暂且除去、青州的乱象不足为患,宁王又从岭南发来捷报,自承平帝到京城百姓,都觉得能安稳过年,街市上早早便有了年节的喜气,灯笼新衣、香茶醇酒,一日比一日喜庆。

    到腊月初八这日,更是热闹。

    民间和各处佛寺里都熬起了腊八粥,宫里既有腊祭之典,又在后妃们常去礼佛的万佛殿做起了法事,于西华门外舍粥安民,忙得热火朝天。

    云娆也不例外。

    她打小便常跟着母亲去佛寺进香,后来学习雕版之术,在手艺熟稔之后最常做的就是依经文恭敬刻印佛像或说法图,再赠予寺中印出来,算起来也是几座寺庙的常客了。

    腊八这日又是佛成道节,云娆焉有空过的?

    早在老侯爷寿宴之前,她就已抽空抄起了佛经,这日以锦盒封装,会同母亲和长嫂苏氏一道往最常去的百福庵进香。

    百福庵里人头攒动,几乎摩肩接踵。

    徐氏早些年未病倒时就常来庵中听经吃斋,自然也添了不少的香火钱,后来云娆雕出精美的版画来供奉,颇得住持赞赏,与庵中已十分相熟。且她如今身上有裴砚请封的诰命,身份更是与从前不同。

    进过香之后,知事便将母女几个请到后头的精舍歇息,打算晚上一道礼佛,小住一宿之后明日再回去。

    ——刚好避过傍晚汹涌回城的人潮。

    云娆原就喜欢山野清净,徐氏和苏春柔也许久没进山游赏了,趁着后晌在百福庵后头的梅林看过粲然梅花,傍晚则跟着住持礼佛吃斋。

    过后,各自歇在一间精舍。

    徐氏自打病倒后已许久没亲自来百福庵了,难得今夜留宿,便带了苏春柔在身侧,去听住持讲经。

    云娆却还有事在身——

    年关将近,庵里想刻印些说法图给过年时来进香的善男信女结缘,碰巧云娆今儿来了,自然得效劳雕刻一份。

    图是住持早就选好的,线条流畅,笔触精美。

    云娆先前忙于富春堂的事情,已有许久没雕刻经变之类的图画,趁着新鲜劲儿,在灯下拓印出来细细雕刻。

    夜色渐渐深了。

    徐氏和苏春柔回来后各自去歇息,又叮嘱云娆别熬太晚,当心伤了眼睛。

    云娆应着,打算刻完手头那朵莲花就去歇息,旁边绿溪睡意困顿地撑着眼皮,不时帮她挑亮灯烛。

    门扇笃笃轻响,绿溪起身开了门,就见外头有位沙弥尼拿漆盘捧着汤盅,含笑道:“夜已深了,庵里做了些安神汤,少夫人喝上一碗,也好早些歇下。”说着话,就抬步往里走。

    绿溪瞧她有些面生,脑海里一瞬迟疑,但瞧着那灰色的僧衣,却还是侧身让开,请她进屋,而后掩上屋门隔绝廊下寒风。

    漆盘放在桌上,汤盅揭开时有扑鼻的香气。

    云娆才要起身道谢,却见对方忽然抬手,隔着咫尺距离,衣袖微摆间毫无征兆地捂住她的口鼻。

    有股呛人的味道霎时扑入鼻腔。

    云娆想要喊人,却被紧紧捂着发不出声音,连同浑身力道都似乎在迅速流逝。那假扮沙弥尼的女匪拿右手将她死死摁在椅子上,左手袖中匕首泛着寒光,径直指向绿溪,“不许出声,否则要了她性命!”

    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等绿溪反应过来时,冷森森的匕首已经抵在面门,而云娆委顿在椅中,像是昏死了过去。

    惊呼卡在喉咙,她怕落单的云娆当真被人伤及性命,硬生生将“救命”两个字吞了回去。

    那女匪旋即抬手将她打昏,迅速拖到榻边。

    而后,她如常走出精舍掩上屋门,片刻之后,带了两个同样扮作沙弥尼的女人将云娆从窗户抬出去,悄然从后廊离开。

    庵里都是清修之人,夜间不见人影。

    她们动作极轻地往外走,几乎没发出半点动静。

    而精舍上方树冠葳蕤的老槐树上,贺峻看着那几个蹑手蹑脚的身影,眉头紧皱。

    ——他是男儿之身,不好在人家庵里乱闯,只能这般藏身。方才那假扮为沙弥尼的女匪去送安神汤的时候,贺峻其实也没瞧出破绽,直到她招呼同伙进屋,才算明白端倪。

    腊月风寒,薄云遮月,贺峻看清楚她们只是劫走了云娆,便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同伴。

    “怕是今夜就要动手。”

    “那我去报信,你盯紧她们,护好少夫人,也别打草惊蛇!”

    “好!”贺峻应着,无声无息地从树冠飘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那几个女人身后。一路跟着她们出了百福庵,沿着蜿蜒的山路奔向一座巍峨轩峻的别苑,看那规制匾额,分明是皇帝赐给永康公主的。

    贺峻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悄然在拐角处留了个标记。

    马车长驱直入,在一座屋子前停稳。

    那几个女匪将云娆抬进屋里,留两人看着屋子,剩下一个脚步匆匆地去报信。

    贺峻躲在暗处,鼻中冷嗤。

    原以为对方会派身手多好的高手,却原来不过如此,无非是凭乔装成沙弥尼占了先机。真论身手和警觉,着实是差远了——亦可见她们今夜的精锐并不在此处,劫走云娆,大约是顺手为之。

    贺峻心里有了数,趁对方不备翻窗入户。

    屋里昏暗得很。

    锦帐香罗,金钩软帘,未笼火盆的冰凉床榻之上,躺着已然昏睡的云娆。

    贺峻凑近跟前试了试她鼻息,指尖在脉上稍搭了会儿,不由皱眉。而屋外有人语隐约传来,他不好逗留,先找个地方藏身。

    少顷,屋门轻响,有人挑着灯笼走了进来。

    领头的妇人满身绫罗,待婢女掌灯后瞧见昏睡在榻上的云娆,竟自笑道:“还以为会费些周折,却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将她捉来了。给笼个火盆盖一床被子,免得冻死了她,裴砚回来后就不好交割了——总得留个娇滴滴会说话的美人儿,才能让裴砚投鼠忌器不是。”

    她满意地笑着,近前看了看云娆的脸色,瞧见两颊稍许绯红,不由道:“怎么回事?好像不太对劲。”

    “是公主给的药吗?”妇人眉头皱起,看向身后的女匪。

    女匪忙拱手道:“奴婢不敢欺瞒,是公主的。不过临走时,裴家大少夫人又添了一种药,让奴婢们务必喂给她。”

    “好端端的,她又想做什么!”

    妇人皱眉咕哝着,却也没再说什么——那薛氏毕竟是薛贤妃的堂妹,公主见了还得叫声小姨的,今晚这事儿既是薛氏给永康公主出的主意,她也不好说什么的。

    便叮嘱人好生看着云娆,照旧挑着灯笼走了。

    周遭复归寂静,贺峻站在暗夜里望向京城的方向,暗暗为裴砚捏了把汗。

    ……

    皇城之内,裴砚和赵铁一身宫廷侍卫的装束,正藏身在裴元铮官署的僻静处。

    他前些日确实被承平帝调去了青州。

    但行至中途,便已有宁王单独派去的眼线递来消息,说青州的重新起来的那股民乱并不像地方奏报的那样严重,哪怕朝廷不派人,当地也能够轻易压制住。

    这消息几乎证实了裴砚的猜测。

    ——毕竟,当初他与宁王平定青州民乱之后,当地的官吏多半是由太子和庆王举荐的。且因当时太子举荐武将时屡次失察,承平帝为平息群臣的议论,多半选用了庆王举荐的官员。

    而先前云娆说薛家苦心寻求珍贵雕版,而庆王府中恰好有座书楼珍藏雕版时,宁王就曾留意过,察觉了庆王和薛贤妃在暗处的稍许往来。

    之后宁王被派去岭南,是庆王主动像承平帝提起的。

    再然后,裴砚被调离京城。

    种种线索汇在一起,裴砚几乎能想象京城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他却没有铁证。

    毕竟宁王因赫赫战功而被偏心的承平帝忌惮,他在青州留了眼线这种事,是万不能让承平帝知晓的。

    斟酌过后,裴砚以微服查探民乱之名甩开旁人,一面将消息递给宁王,一面带着赵铁悄然潜回京城,找上了身在禁军的三叔裴元铮。

    禁军之中关系错综,裴元铮虽得赏识,却并非承平帝心腹之人,没有证据在手,他更没把握将庆王可能的谋划翻到明面再全身而退。

    只能多加戒备,防患未然。

    直到今夜。

    久在沙场练出的嗅觉能让裴砚在满城腊八的热闹中嗅出异样。情知私自回京的事但凡泄露,必会招来重罪,他只能凭着跟宁王多年的生死之交,另调高手与贺峻一道保护云娆,而后趁着傍晚时分,在裴元铮的安排下悄然进宫。

    就在刚才,京郊的暗夜中有一道亮色划过,虽稍纵即逝,却仍被裴元铮派出的亲信敏锐捕捉。

    叔侄俩知其意味,各自肃容以待。

    三更过半时,远处渐有骚动,不过片刻便沦为混乱。随即有侍卫连滚带爬地匆匆来裴元铮跟前禀报,说庆王与贼人串通,在东宫诛杀了太子后直奔皇宫,而禁军中有人为他内应,此刻逆贼已奔着承平帝住处去了!

    裴元铮闻讯,当即带人去营救,不出所料地被另一位禁军将领拦住去路。

    双方兵戈缠斗,两员大将势均力敌,几乎让裴元铮寸步难进。而在防守薄弱处,裴砚带了裴元铮调的两位亲信猛将,越过重重宫墙殿宇,直奔承平帝所住的紫宸殿。

    腊月里天寒地冻,凛冽的风扑过面门时,卷着浓重的血腥味。

    兵荒马乱的紫宸殿前火把明照,庆王手举长剑,指挥亲信和已然投向他的禁军将殿宇重重围困。

    而承平帝站在殿门口,本就病弱的身体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身边除宫人之外,就只剩两名忠心的侍卫护在跟前。

    “……太子庸碌,举朝皆知,父皇却总是一意孤行,要将江山交在那庸才手里!”

    夜风里,庆王的声音藏有愤怒,“先前青州之乱,太子不顾社稷安危,屡次举荐无能的亲信,以致贻误战机,令万千黎民百姓受苦。父皇却未有半句责罚,仍为他苦心筹谋,是盼着他能英明起来吗?”

    “他都年过四十了啊!这么多年朝堂历练,却没半点建树长进,足见不是能托付江山之人!”

    庆王给他诛杀太子的行为找足了理由,旋即将染血的长剑重重掷在地上,徐徐走向承平帝。

    “储君已死,这紫宸殿儿子也已经团团围住。父皇,没人能来救你了,你不如——”

    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

    背后被疾劲利箭洞穿的剧痛令他险些扑在阶前,剧痛之下,他愕然回首,原以为是笼络多年的禁军武将忽然叛变,却见他也慌忙看向周遭。

    这座皇宫里,统率兵马身手出众还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就那么几个,庆王早已算了许多遍。

    而今夜骤然宫变,那几位也都是有人防着的。

    会是谁!

    他强忍剧痛,试图借着火把的光芒找出箭矢来处,下一瞬,两支铁箭自黑暗中破空而至,一支正中眉心,另一只穿喉而过。

    血溅当庭,满场哗然!

    紫宸殿门口的侍卫在看到悄然射向庆王后背的利箭时,就已护在了承平帝跟前,待庆王中箭转身时,迅速拽着帝王躲回殿中。

    杀声四起的皇城内,旋即响起了有人扯着嗓子高喊的声音,几乎盖过所有喧嚣——

    “庆王死啦!逆贼死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围的激战似乎有一瞬停滞。

    裴砚和赵铁在边塞多年,追着敌军在广袤戈壁上打了无数个来回,非但有超乎常人的臂力,百步穿杨的箭术更是军中魁首。

    方才由裴元铮派的亲信杀出血路,两人疾矢利箭,隔着数重宫墙取了庆王的性命。

    此刻叛贼自乱阵脚,两人挥剑向前时,如入无人之境。

    没了庆王,剩下的叛贼如潮水溃散。

    紫宸殿前有人看到谋逆事败,转身溃逃,失了斗志的逆贼如一盘散沙,而救驾之人则从四方闯出血路,往御前汇合。

    裴砚与赵铁守在殿门前,很快就等到了来救驾的裴元铮。

    惊变平息,朱红宫墙上血色斑驳。

    承平帝颤巍巍的站在血染的白玉阶前,瞧着倒在血泊里的儿子,半晌,才叹息着让裴元铮等几位救驾的将士收拾残局。

    而后,便将裴砚召入殿中。

    “裴卿勇猛英武,能据敌边塞,能平乱安民,今夜,更是救了朕的性命。”他亲自将跪地行礼的裴砚扶起,咳嗽了两声,又道:“朕万万没想到,祸起萧墙,竟会闹到这等地步。”

    皇家的残酷无从遮掩,他只是看着裴砚,温声道:“是宁王让你来的吗?到底是他还惦记着朕。”

    享福一生的帝王,为心爱的太子费尽心血,被疼宠的庆王逼到绝境,换到宁王身上,却仍有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猜忌。

    裴砚心底为宁王一声叹息。

    “回禀皇上,此次进京是微臣擅作主张,因事出仓促,没来得及禀报皇上,还请皇上降罪!”

    他垂首行礼,不敢将宁王牵扯其中。

    承平帝面色和善,“怎么回事?”

    裴砚便说他是在微服前往青州后,发现当地的民乱并非如奏报中那样严重,因而怀疑是当地官员受人指使,另有图谋。而彼时宁王还在岭南,京城里只有太子和庆王,裴砚捏不准背后隐情,却觉事关重大,便昼夜兼程地赶回了京城。

    紧赶慢赶地回到京城,宫门却已然落锁,他不敢让擅自回京的事被人知晓,只能藏身宫城之外,只待明日进宫请罪、奏报实情。

    谁知夜半出事,他和赵铁冒死闯进宫闱,从防守薄弱处迂回靠近,才算寻得良机,诛杀庆王。

    “微臣救驾来迟,因事出紧急,不得不擅闯皇宫、射杀庆王,还望皇上降罪。”

    极恭敬的态度,与逆贼方才的嚣张天壤地别。

    承平帝看着他和赵铁身上赶路所穿的劲装,乃至上面斑驳猩红的血迹,哪有不感激的?

    天意如此,让这位力抗外敌又平定民乱的悍将救了他的性命,只要不是宁王在背后布置安排,他除了嘉奖封赏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

    裴砚带着赵铁走出宫门的时候,丑时将尽。

    宫里的事情自然有未叛变的武将和宫人们安顿,庆王谋逆背后到底有哪些人参与,自然是承平帝慢慢去清算了。他既已了结这桩大事,心思便都系在了宫外,瞅准时机就告退出来。

    出得宫门,在长街上稍走了一段路,拐进一道巷子时,旁边人影一闪,悄无声息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而后奉上了张险些被汗浸透的纸条。

    上面是个京城之外的地址,写明了是永康公主的别苑。

    落款处,是他和贺峻联络所用的徽记。

    裴砚心跳骤紧,就近寻了马匹,直往漏夜出城的方向而去。

    第50章 结局(中):情动 任由她趴在他怀里,……

    永康公主的别苑里, 云娆仍旧昏昏沉沉。

    贺峻躲在暗处,无声无息。

    直到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闷哼,他才豁然起身, 而后便见紧掩的门扇骤然被推开, 裴砚大步闯了进来。

    灯烛高照, 将他身上未及擦拭的猩红血迹映得分明。

    贺峻看得心头突突直跳, “事情都顺利吗?”

    “嗯!”裴砚身形如电, 直奔云娆昏睡的榻前,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双目紧阖两颊微红, 忍不住皱眉。

    来的路上,与贺峻一道护卫云娆的朱青已经简略禀明了事情的经过。为免打草惊蛇,上自宁王妃和裴砚, 下至留在京城的众多人手, 近来行事都极为谨慎,绝不轻易出手为人所察觉, 今夜贺峻做到这步田地倒也算不上失职。

    只不知那些人用的什么药, 竟会让她脸颊染了异样的潮红。

    裴砚躬身将云娆打横抱进怀里,一脚踢翻旁边的灯台, 大步出门。

    赵铁和朱青早已将负责看守的人放翻,见裴砚抱着云娆出来,都不恋战, 护着他翻墙越树,不消片刻就已到了别苑之外。

    远处火苗窜动,惊动了满院仆从。

    短短几个时辰之间,原本地位稳如磐石的东宫太子命丧庆王剑下,筹谋甚久的庆王也已血溅紫宸殿前。这场险些得逞的宫变里, 不止薛贤妃和永康公主难逃罪责,连同侯府里那位上蹿下跳的大嫂也须把命搭进去。

    这座别苑怕是不日就会被查封。

    而皇城里禁军即将被派出去清查逆党,因着薛氏的牵累,这两天的靖远侯府恐怕也难以安生。

    裴砚将云娆放在马背上,翻身上马将她揽进怀里时,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便即夹动马腹,朝着三水庄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得那边,仆从见是裴砚亲至,麻溜地开了门。

    潘姨娘半睡半醒间披衣起身,瞧见昏睡在裴砚怀里的云娆,顿时吓得困意俱无,忙不迭地要让人去请郎中,结果刚开口就被裴砚拦下了。

    “宫里出来的东西,郎中未必能解,母亲别忙活了。”

    裴砚将云娆轻轻放在床榻上,视线扫向朱青时,那位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好几个小瓷瓶——

    “宫里的迷.药有好几种,属下不知他们用的哪个,去宁王的别苑时,将每样的解药都带了一些。”他迅速地将瓷瓶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的高几上,“将军先瞧瞧脉象,摸准了药性才好解呀。”

    药不能乱用,这道理裴砚自然清楚。

    好在他跟宁王深交多年,宫里用药的那些个路数学得也差不多了,凭着云娆的气色和脉象,很快就找出了适宜的解药。

    只是……

    他的指腹轻轻拂过云娆的脸颊,察觉那股异样的烫热,想起方才云娆在他怀里无意识地越贴越紧的模样,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贺峻便适时禀报道:“属下的别苑里听到她们说话,是打算劫持了少夫人,往后好拿来要挟将军。她们还说,咱们府里的大少夫人特地添了一种药,叮嘱她们务必喂给少夫人。这件事情,好像永康公主并不知情。”

    “那就是薛氏自作主张?”

    裴砚见贺峻点头,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永康公主的意图其实很好猜,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公主,多半是奉庆王或薛贤妃的意思调派人手劫持了云娆。若今夜庆王得逞,逼着承平帝禅位于他,甚至借病气死君父,等来日登基之时难免要给战功赫赫宁王一个交代,甚至要面对兄弟相争的局面。

    挟持云娆,就是想掐住他的软肋,不让他为宁王出力。

    而薛氏……

    她原就与云娆龃龉颇深,没事儿都要兴起点风浪来,如今既捉了云娆在手,自是想磋磨一番的。

    这药用得,又是何其歹毒!

    裴砚想起薛氏先前诽谤云娆时那傲慢的嘴脸,念及她阴毒险恶的居心,恨不能把她那脖子捏断,丢到荒郊野外喂狗去!

    指尖摩挲着柔软脸庞,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沉声道:“我明白了。你们先去歇着吧。”

    待贺峻他们退出,又起身向潘姨娘道:“云娆这边待会喂了解药,我来照料就行。半夜三更的,母亲先回去歇息,有事我喊人就行。”

    “那我叫她们多笼个炭盆,再备些热的茶汤,别冻着她了。”

    潘姨娘信得过儿子,这会儿早就惊得没了睡意,便带人去准备些饭食热汤等物,又留了个小丫鬟在门外守着候命。

    少顷,丫鬟们端来暖烘烘的火盆,又往云娆脚边塞了两个汤婆子,而后恭敬告退。

    ……

    渐近清晨,乡下的冬日格外寒冷。

    炭盆里火色明灭,裴砚等旁人都散尽了,才侧坐在榻上将云娆揽进怀里。

    也不知笼了炭盆的缘故,还是薛氏让人喂的那东西的缘故,她这会儿非但脸颊有些绯红,连同身上都稍稍有点烫热。哪怕还昏迷着没醒来,都能从微蹙的眉间瞧出难受。

    待裴砚将解药喂进去,片刻之后,她睁开眼茫然看向他,虽只是短短一瞥,初醒的迷离之下却似藏有涌动的炙热。

    裴砚与她目光相触,竟似碰到炭火。

    “渴。”怀里的人还在懵然打量周遭的床帐,言语里却是此刻最迫切的所求。

    裴砚忙取了水杯,给她喂了大半杯。

    云娆总算舒服了稍许,认出床帐的刺绣似乎是潘姨娘住处的,抬手揉了揉微痛的脑袋,低声道:“将军怎么回来了?我怎么……”她尝试着想要坐起来,却因药效尚未褪尽,身体一软,又重新跌回裴砚怀里。

    熟悉的怀抱与气息,于烛光下恍若梦中。

    云娆抬目,瞧着惦记了许久的眉眼,身体里似有股冲动蠢蠢欲动。从前朝夕相处时悄然收敛的心事,约定和离之期后愈来愈浓的不舍,在此刻如暗流翻涌而出,一点点的蚕食理智。

    她看着裴砚,有些难以克制地抬手,落在他胡茬微青的脸颊。

    掌心微烫,柔软而留恋。

    裴砚几乎陷入她眼底勾出的缱绻,残存的理智命令他将云娆放回榻上,另请郎中来寻求解药,免得情难自制失信于她。可心底里却有另一道声音在叫嚣——这样缱绻的情态,如何能让旁人窥见?他若在此刻转身离开,她又如何独自熬过?

    毕竟,薛氏这药来路不明,一时间未必能寻到解法。

    心底天人交战,裴砚微僵着胳膊,试图将她放回榻上。

    怀里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勾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瞬,云娆已紧紧抱住了他。

    微烫的呼吸落在肩上,她贴在他的耳边,发出极低的呢喃,“将军……”

    血气涌上头顶,裴砚感觉着在他耳畔摩挲的唇瓣,几乎僵在那里。

    “你被人喂了药……”裴砚连声音都是僵硬的。

    云娆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也察觉得到此刻的状态不太对劲,心底积压的眷恋不舍浓烈而真切,可那股躁动却是陌生而汹涌的。倘若换了旁人,她哪怕忍得难受,也必当极力克制,一点点地熬过去。

    可眼前是裴砚。

    不久之后,就可能跟她再无瓜葛、从此相见无期的裴砚。

    可她怎么舍得呢?

    云娆伏在裴砚的肩上,嗅着他身上令她贪恋的味道,怀抱愈收愈紧,贪婪地想要留住此刻。理智渐渐被侵蚀,她终于克制不住地吻上他的侧颈,微烫的唇擦过他的耳垂,身体的力道几乎都压在他的怀里。

    耳边尽是她的气息。

    缠在怀里的则是肖想已久的温软。

    裴砚哪怕明知时机不合适,却还是克制不住地侧头去迎上她的吻,唇舌相接之时,身体也终于倒在榻上。

    任由她趴在他怀里,肆意寻索。

    ……

    窗槅之外,潘姨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备好香喷喷的肉汤,想要端过去给两人当宵夜。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到里头异样的动静。

    小丫鬟红着脸站在廊下,垂了眼睛不敢看她。

    潘姨娘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

    虽觉得裴砚今儿着实不太克制,想到前阵子裴砚奉命出京,小夫妻俩已经分别了不少时日,且今晚云娆似乎是遭了算计,渐渐倒也理解了儿子。便将食盒里的汤交到小丫鬟手里,让她仍拿回厨房去。

    而后唤了个心腹仆妇过来,让她亲自在外候着,别让不知事的小丫鬟们靠近,等里头喊人了再进去伺候。

    安排妥当后,才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觉。

    ……

    整夜寒风呼啸。

    京城里因庆王作乱的事忙了彻夜,搅得无数家宅不宁,三水庄的小院里却是如世外般的清净,哪怕日上三竿了都没人敢去搅扰沉睡的人。

    ——虽说期间赵铁已请示了三四次,却都被潘姨娘给挡了回去,

    直到巳时过半,裴砚才从沉睡中醒来。

    锦被半落,怀里的人呼吸绵长。

    他瞧着裸在外头的香肩,怕她着凉,轻轻地去拽锦被试图给她盖上,这动静却还是弄醒了云娆,不期然睁开眼睛。

    视线相接,屋里似乎有片刻安静。

    “昨晚我……”裴砚怕云娆脸皮薄害羞,率先开口,试图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肩上。

    云娆却打断了他,“无妨。夫妻一场,这原是应该的,将军不必顾虑。”她抢先开口说完,旋即撑着身子坐起来道:“外头都已经大亮了,我先去洗漱,将军也快些起身吧,不然该被母亲笑话了。”

    说话间爬下床榻,竟趿着鞋要往浴房里去。

    裴砚未料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猛地拽住她手腕,“云娆。”

    “不想起就再歇会儿吧,昨晚想必够累的。”云娆冲他笑了笑,趁着裴砚恍神之际,匆匆走进浴房。

    直待门扇掩上,她才长长松了口气,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

    她今晨其实醒得比裴砚早。

    许是被药给迷过,昏沉沉睡了挺久的缘故,她今早天刚亮的时候就醒过一次。彼时帘帐里尚且昏暗,她贴在裴砚怀里醒来,察觉两人毫无阻隔紧紧贴在一处的肌肤时,着实懵了片刻。

    而后,记忆便一点点浮现。

    百福庵里的茶水,恍惚中摇动的车马、隐约听到的断续人声,乃至昨夜醒来时心里的缱绻与躁动。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如何攀上裴砚的脖颈,将他压在身下。

    也清楚地记得裴砚难以自制时如何扯去她的衣裳,予她痛楚和欢愉。

    心底自然是羞赧的。

    活到这么大,云娆向来都是温柔乖巧的做派,听到母亲教导闺中房事时都会红着脸躲开,更勿论旁的。嫁给裴砚之后尤其收敛,将种种贪恋与心动藏尽,从未想过会那样大胆——放肆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脸红心跳了很久之后,云娆贴在裴砚怀里,终于想到了前路。

    彼此爱恋是真,可前路歧途也是真。

    虽然不知昨夜被挟的情由,但两人的处境很难在顷刻间翻覆改变,难道因为这一夜就会有所改变么?

    是她放下书坊雕版,跟着裴砚远赴边塞呢?还是他放下守卫边塞安稳百姓的抱负,冒着被帝王忌惮猜忌的风险,陪着她在京城收敛锋芒?

    显然都不是良策。

    云娆琢磨了很久很久,甚至有泪悄然滑落,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是以今早被裴砚给弄醒来的时候,才能那样恍若无事地起身,忍着身体的难受逃进浴房里面,洗去满身的疲惫。

    只是衣裳被裴砚扯坏了,少不得厚着脸皮叨扰仆妇和潘姨娘寻件别的,打扮齐整了再出来。

    而卧房里,裴砚瞧着她钻进浴房的背影,足足愣神了很久。

    她似乎……不太在意?

    明明彼此喜欢,昨夜又那样缱绻亲密,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枉费裴砚自诩军中悍将,这些年在军营听了不少段子,还比云娆年长了将近十岁,瞧见她这样平稳无波的反应,一时间也有些懵了。

    浴房里有水声轻响,而后是她喊了仆妇进去,不久后又有潘姨娘匆匆赶来。

    裴砚碍着有人在,不好闯进浴房,只能先将衣裳随意套上,等她盥洗好了出来再说。

    而在云娆出来之前,赵铁也终于被潘姨娘放进了后院。

    “……昨晚属下三番四次地请见,夫人都不许人进来打扰,刚才总算松了口,赶紧就赶来了。”他将情由简单交代过,又道:“昨晚宫里连着传来了两道口谕,请将军尽快进宫,皇上说是有要事安排,千万别耽搁。”

    裴砚皱眉,“两道口谕?”

    “是啊。昨晚宫里闹成那样,御前贴身伺候的人肯定动不了,派的都是小太监。属下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稍稍拖延。要不然,若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亲自来,死也得闯进去把将军摇醒。”

    闯进去打扰他跟云娆吗?

    裴砚心里暗哼了声,倒也没跟赵铁多说什么。

    不过宫里连发口谕召他面圣,想必是要要紧事情的,耽搁太久了终归不太好。

    裴砚来不及沐浴,只能就着铜盆洗脸漱口,先将衣裳穿齐整,简略跟潘姨娘交代了情由。等云娆磨磨蹭蹭地盥洗完了,垂着脑袋走出来,裴砚已暂且将旖旎缱绻的心思压下,将昨晚宫中的变故简略道明。

    云娆听罢,几乎目瞪口呆。

    “庆王杀了太子试图篡位,他既已死在将军箭下,如今就只剩两位皇子了。听说皇上进来圣体欠安,这样急着召见将军,莫非是为了宁王?”

    她在闺中时听的都是父兄口中的忠君爱民,怎么都没想到庆王会做出这样悖逆的事。

    裴砚隐约能猜到承平帝的打算,只是还没有十成的把握,便颔首道:“大约是吧。这场宫变背后牵扯了不知多少人家,近来京城中必定不安生,凡事都需小心留意。”

    他又叮嘱云娆和潘姨娘一些药留意的事项,随便对付了几口糕点之后,便骑马跟赵铁匆匆进城去面圣。

    这事来得太仓促,云娆跟潘姨娘将他送出院门,瞧着那道消失在原野里的背影时,才渐渐回过味来。

    最得承平帝钟爱的太子和庆王都已死了,淮王并不太受帝王看重。

    所以,宁王也许有重得赏识的可能。

    若果真如此……

    她跟着潘姨娘慢慢走回院中,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还是都是裴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