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虫)

    徐蘅撑着脑袋在旁边看, 一个士卒写完,杜采文叫下一个人的间隙,她忍不住说:“能写出大字已是不容易, 再要求美观未免严苛,反正第一回的军报份数不多, 我跟你连夜抄写,几日工夫就能写完, 何必这么麻烦。”

    她自己抄, 还省银子呢。

    杜采文失笑道:“蘅娘子,你也说了,这是第一回, 日后也是要按时抄写的, 不能只顾眼下呀。”

    今天她们两个死命抄, 抄到手臂酸疼将所有军报抄出来, 难道以后同样如此?

    设想一下天天抄得手酸的场景,杜采文不禁打寒颤,她是接受不了, 索性找好得力助手帮忙。

    徐蘅想了想, 杜采文说得对,抄一天还行,时间久了手要废掉的。

    “我听说有些为了节省人力,已经不用手抄的方式, 而是用印版上墨,直接盖在纸张上就好了, 还免去粗心大意写错的情况。”徐蘅盯着手工抄写的纸张, 脑海中忽然跳出一种高效之法。

    不知什么缘故,话音一落, 心口莫名抽疼,徐蘅深呼吸强忍不适。

    徐蘅说的是印刷。

    杜采文知道,一些大用的法子,常常用以印刷四书五经等读书人必看的书册。

    它是首先写好内容,然后找一张完整的木板,反贴在上面,根据字迹凿刻、涂墨、铺纸,最后揭起,即刻印出文字。

    “蘅娘子,这种法子我听说过,但是咱们的军报每期都不一样,这意味着每次都要重新雕刻印版,而且凿刻中途失误,那么整张木板都不能要了,同样麻烦。”杜采文明确指出其中问题,她不建议费时费力做这些。

    徐蘅道:“整张不行,那么单个呢?”

    杜采文蹙眉,“你的意思是……将雕版分开?可是,用字颇多,找起来费时间,如何将所有单片雕版拼凑起来也是问题。”

    “娘子用过印章吗?”徐蘅不跟她兜圈子,直接说:“我想,或许可以仿照印章的方式制作活字,之前听人说,江南那边就有个斥巨资用单字小印章印书,光是印章就做了三千多个,用什么字直接取,非常便捷。”

    杜采文眼睛陡然睁大,惊诧道:“三千多个,这未免太多了,只是制作印章就要花费不少钱吧,而且用的时候怎么找出来呢?”

    凭借她们现在这种状况,携带三千个印章行军,她一想到就两眼发黑。

    活术印刷是不错,但当前不适合她们使用。

    徐蘅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丧气低头,额头两根呆毛上翘。

    杜采文不忍打击她,鼓励道:“等我们稍微安定一些,亦或回晋州,我们再考虑用印刷。”

    “不成,我现在就去找阿姐,写信给徐碧荷和吕飞燕,让她们用泥巴尝试一番,赶紧制作字泥。”

    徐蘅拍脑袋,一刻也等不及,猛地起身往外走,“烧制起来很费时间的,又要三千多个,等我们回去再做肯定来不及。”

    杜采文追上她,“我家书册多,如果娘子要试验,尽管找我母亲。”

    “知道啦。”徐蘅如风般跑走。

    杜采文轻笑,无奈地摇摇头,让下一个士卒进来写字。

    在杜采文选人之际,徐蘅飞到徐茂身边,将自己的想法跟她说了,请求道:“阿姐,我们自己手抄太费时间,何况军中士卒都在念书,以后要用的书籍更多,不若试试活字印刷?”

    “啊?”徐茂喝水呛了两下,她放下杯盏弯腰咳嗽。

    “阿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徐蘅急忙伸手拍她的后背,帮她疏通,小声嘀咕。

    徐茂抬手擦干净嘴边的水渍,直起身抬头看徐蘅,“你怎么想到活字印刷的?”

    “江南那边在用,我想,说不定咱们也可以自己做,不用手抄,能省一大笔钱。”

    徐蘅两只眼睛冒星星,大开脑洞,畅想道:“以后不论何种典籍书册,我们全印一遍,囊括天下全书,这样大家想看什么书都可以找来看,外人要借阅,得看我们脸色,还要给我们交银子,岂不是一举多得?”

    徐茂讶异,屈指弹一下徐蘅的脑门,问道:“小财迷,怎么突然想到赚钱了?”

    徐蘅揉了揉额头,焦急道:“我是帮阿姐啊,好多人指着姐姐吃饭,手头没银子可不行。”

    徐茂忍俊不禁,“行了,银子的事不用操心,管够。”

    “你说的活字印刷……印天下书籍集于阁楼之中,建成一座藏书馆,供人阅览,想法极妙,我觉得可行。”

    这个时代背景下,书籍贵重,是奢侈品,有些世家珍贵典籍根本不向外流通,仅仅自家人收藏、观看。

    普通人家想读书的话,第一道难关就是买书,太贵,买不起,有些读书人为了多看几本书便去书铺主动帮忙抄书,以此拓展知识面。

    如果她能建造一座图书馆,广纳天下书籍,印刷备份,供人任意参观、阅览,势必是大功一件,扬名立万。

    不过嘛,中间耍点小手段,设置一些刁难的条件,好事也会变坏事。

    譬如书籍来源,找各个底蕴深厚的、清流世家“借借”书,将珍藏且不外传的宝贵书籍印刷个几百册,那些人家岂不气得满世界追杀她?

    另外再在限制条件做做文章,进门在大厅参观可以,但看书必须交钱办理会员卡,并且只有部分书籍可以看,一些好书需要额外,或者办理超级会员卡,多花一分钱,多遭一份罪。

    到时候,她的名声肯定烂到极致。

    徐茂提前筹备一手,感谢徐蘅提供的好点子:“蘅妹,你帮我大忙了。”

    “徐碧荷她们在工地上跑来跑去,估计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恰好杜家有送我们书册,由林舒娘着手来办正合适。”

    丰城修路凿渠的任务很重,再给徐碧荷和吕飞燕加压力不妥当,徐茂抽出一张白净的信纸,伏案给林舒娘写信。

    徐蘅陡然被夸,脸颊微热,使劲压上翘的嘴角,如果她有尾巴,估计此时尾巴都已经摇成虚影了。

    她挺起胸膛,两手叉腰,语气颇为得意:“阿姐,我就说我可以帮上你的,这回相信了吧?阿姐你等着,以后你可离不开我!”

    “离不开,当然离不开,我妹妹这么厉害,哪能舍得离开呢。”徐茂一边埋头写信,一边回应徐蘅。

    徐蘅眼光微暗,声音低微:“如果一定要离开的话,别忘记我,我永远会……”

    “什么?”徐茂没听清。

    “我说,袖子又沾上墨水了,阿姐尽快脱下来,不然干了洗不掉。”徐蘅眨眨眼,指向她右边衣袖,浅蓝色布料上晕开一块昏黑墨迹。

    徐茂抬起衣袖一看,倒吸凉气,很快她接受现实,“等下就洗,我把信写完。”

    徐蘅无聊地玩徐茂头发,印刷的事情说完,她想起杜采文还在选人抄军报,立马松开那缕青丝,跟徐茂告别,赶回去监督杜采文。

    军中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少之又少,杜采文选来选去才勉强凑够三个人,加上她和徐蘅一共五个人。

    “蘅娘子,你来得恰是时候,我们划分好数目便快抄吧,时间紧迫。”杜采文桌面写过的废纸,抬眼望见徐蘅回来,当即抓走做帮手。

    徐蘅小跑过去,查看杜采文留下的那几张纸,上面的字中规中矩,胜在方正清晰。

    杜采文怕她不满意,解释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我知道,那我们开始吧。”

    徐蘅加入抄写军报的队伍,杜采文先给她分了五十份,倘若写不完再重新分配。

    几人合力,按照杜采文的定稿小心抄写,一个字都不能改,所以落笔时更要警惕,注意别写错,否则整张都得重来。

    万事开头难,徐蘅写一张的时候提心吊胆,眼睛紧紧盯着范例,生怕写错一个字,认真一笔一划勾勒字形,又怕位置不对,反复比划定位。

    完全写下来一张,她才丢了笔,往后倚靠椅背,长长呼口气,伸手揉.捏酸疼的臂膀,转动手腕,缓解疲乏。

    仅仅一张军报,徐蘅已经熬不住了,她还要抄剩下四十九份。

    徐蘅转头看向杜采文,希望减少几份军报,哪知定睛一看,杜采文案头已经铺展好几张了,全是等候墨迹干的。

    她伸张脖子偷觑,字迹工整,并非草草了事。

    难怪杜采文对印刷兴致不高,根节在这里,她自己就能做到比印刷快,何需借助外力。

    徐蘅心惊,什么也不说了,紧忙抽下一张纸,低头狂抄。

    五个人花费十天抄完,徐蘅的胳膊累得几乎抬不起,拿笔微微发颤,杜采文却跟没事人似的,铁手般,没有半点异状。

    徐蘅交了最后一份军报,决定躲开杜采文,再不帮忙抄东西。

    这看着简单,却是一项体力活。

    她往徐茂房间里钻,跟徐茂一起睡觉,久违地沾床就熟睡不醒,一夜好眠。

    杜采文将所有上交的军报审查好,汇报给徐茂,徐茂选了个良辰吉日正式发放忠义军报第一期。

    军报分发到各个班级,众人围拢了,踮起脚尖往人群中心看,新奇地打量这份军报。

    班长抱着军报高声道:“别挤,每个人都能看,一个一个来。”

    各班班长大声维持秩序, 让自己班的人排队站好,整齐划一坐下,静静等候她下发报纸。

    九个人合看一张, 班长自己手里拿一张,刚好每个班十份分完。

    “上面讲的什么呀?这个字我记得好像学过, 一时间忽然想不起来了……”

    大家拿到报纸凑近一起看,指着上面的文字小声议论, 她们发现自己只认识零星几个字, 其中一部分还仅认半边,无法确定对错。

    众人不由抓耳挠腮,互相询问。

    班长清清嗓子, “大家别着急, 看不懂没关系, 听我说, 我会先读一遍,大家安静些,认真仔细听, 有问题再问我。”

    “不要不当回事啊, 杜娘子说了,上课是要用军报的,杜娘子会为大家解读元帅讲过的话语。”

    班长拿起报纸,展示给所有人看, 用手指向中间单独划出来的长框,里面正是《徐语》栏目, “大家看这儿, 注意,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框中文字就是元帅讲话,如若有心,可以背下来,领悟元帅所思所想,不断精进自己。”

    众人张大嘴巴,眼里流露惊诧神情,纷纷调转视线,一齐看向军报的中间位置,好奇地研究起来。

    班长看大家注意力差不多聚集在军报内容上,翻动纸张的声音微弱,并且逐渐消失。

    空气里格外安静,班长摆正姿势,打开报纸自右边开始念。

    所有人紧忙转移目光,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班长说话,一个字都不舍得放过。

    头条新闻,肃州都督、平北节度使杨牧谋逆围城,皇帝携太子、妃嫔和重臣仓惶奔逃,封忠义军元帅徐茂为晋王,诏令进京平乱。

    皇帝出逃途中,禁军哗变,冯贵妃被赐死以平息怨气,队伍顺利南下。

    这些事情士卒们多少听过一些,不过每个人东拼西凑,知道的不全,经过军报前后梳理,大家总算看清楚事情全貌。

    有人忍不住问道:“圣上就这样弃城而逃,京都落入贼子杨牧之手,那城内百姓怎么办?”

    “圣上和贵人们都逃走了,杨牧算盘落空,应当全力追踪圣上,或许不会为难城中百姓。”

    “难说,万一他气恼,拿百姓泄愤呢。”

    大家七嘴八舌,谈论自己手里想法,同时明白徐茂下令急行的原因,归到最后感叹道:“元帅心系百姓,是我等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报纸内容接着是军中的训练情况,大概讲了下每天都在做什么,成果如何,表扬优秀班级。

    “我们班,我们班!”

    上报的班级沸腾,激动呼喊,其余人皆向她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别光顾着羡慕别人,咱们下次也努力上报,只要表现好,认真训练,每个班级都有机会。”班长们放下报纸,趁机鼓励大家打起精神,努力拼搏,争取下次登报表扬。

    众人受到激励,心潮澎湃,端正坐直身体,期待下一份军报出现自己班。

    “好了,下面是大家写的文章,咱们一班张秋桂的《从军以后》便被选进军报,大家鼓掌祝贺。”班长抬起头,向张秋桂投去羡艳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家惊奇,“居然真的选上了。”

    众多道探究的视线落到张秋桂身上,张秋桂黑黑瘦瘦,看着平平无奇,放进人群里立马淹没其中,完全找不到她,平时也没什么存在感,想不到竟有如此才华。

    张秋桂听到班长的话亦是震惊,瞪圆眼睛久久无法回神。

    她完全没抱希望,仅仅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了出来而已,好多字还是她到处请教人,这篇文章才最终完成。

    张秋桂感觉脸庞滚烫,羞赧地低垂脑袋,露出一截后颈,不敢抬头回应众人目光。

    班长感叹道:“《从军以后》讲了她参加忠义军以后的感想,说实话,我第一次读完都流泪满面,虽然没有绮丽的用字,但字里行间饱含深情,难怪入选。”

    众人心思各异,前面班级被表扬终究是集体荣誉,切身感受没有那么强烈,而张秋桂的文章入选登报,大家便心生不少想法。

    张秋桂可以,为什么自己不行呢?

    向下一份军报投稿的念头升起,大家胸腔狂跳,充满无限期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书写张秋桂文章的地方,沾沾文气。

    班长进入正题,两手捏着报纸朗读文章,声情并茂。

    进入忠义军以前,张秋桂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娘子,家里姊妹众多,底下弟弟年纪尚幼,需要她跟姐妹轮流照顾,同其他人家并无不同。

    近几年,姐姐们接连出嫁,不像小时候听来传说故事里讲的那样,没有吹吹打打地迎亲,而是穿一身干净衣裳,抱着包袱登别家门,吃顿饭,从此即为别家妇。

    轮到张秋桂出嫁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拿不出多余的粮食,几近饿死,相看几家都瞧不上她,说她不够漂亮,不好生养,多一个人多一口饭,拒绝亲事。

    她娘愁眉不展,爹终日唉声叹气,家里没有粮食了,她爹请了人牙子过来看,准备卖她给人做奴婢。

    这时候,忠义军出现,招募士卒,不仅可以吃上热饭,踏踏实实地睡觉,还能上学读书。

    张秋桂感觉跟做梦似的,时常掐痛自己,证明这一切不是她臆想出来的,她真的有了新生活。

    班长念到情深处,泪水哗哗直流,众人境遇相似,深受触动,拉着袖子默默流泪。

    末了,有人用衣袖胡乱擦脸,握紧拳头道:“这都要感谢元帅,如果没有元帅,咱们也不会有现在的好日子,谁敢动元帅一根寒毛,我跟谁拼命!”

    其余人纷纷附和。

    最后到《徐语》栏目,杜采文上课会重点讲解,所以班长简单地念了一遍,让大家提前了解,不作多余动作。

    士卒们扒着中间的细长条框研究,班长念一句,她们小声跟读一句,记忆字音字形,努力理解话语意思。

    幸而这些言语并不复杂,通俗易懂却富含深刻道理,听完以后用心记,很快就能完完整整地背下来。

    宋得雪初到忠义军中,刚好赶上这份军报,颇觉新鲜,她真正看完更加震撼。

    忠义军报不简单,它既为士卒介绍天下大事,当前局势动态,又写明军中各方面情况,规矩严明,使士卒了解忠义军,明确自己每日都做了什么,而不是浑浑噩噩做人形兵器。

    军报令士卒主动思考,鼓励她们自发投稿,激励人心,加深归属感。

    宋得雪感觉这不是训练普通士卒,而是培养能够独当一面、调兵遣将的优秀将领,否则根本不必做这么多。

    小士卒,手脚健全,能拎得动刀,上阵砍杀,如此足矣,标准极低。

    而忠义军太特别了,元帅徐茂的言语,让军中士卒了解其为人行事,倡导共同学习,凝聚共识,上下同心,这样一支明理强识的军队剑指一个方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不是理所当然吗?

    顾全各方,手段高明,宋得雪佩服。

    军报发放以及介绍复述内容结束,杜采文前去汇报,在徐茂跟前讲了大概情况。

    杜采文保证道:“元帅放心,大家都很喜欢军报,一有闲暇就围着军报看,互相讨教,还问什么时候出第二期呢。”

    徐茂惊诧,琢磨杜采文的用词。

    讨教?

    许多士卒字都认不全,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问字上面,互相讨教的氛围浓厚就不足为奇了。

    徐茂不想打击杜采文的积极性,扬起笑脸鼓励道:“不错,继续努力,以后军报越办越好,人人都离不开军报,作用极其重要,不可轻视。”

    杜采文得到肯定,高兴地道声是,信心增益百倍,她想起一件要事,自己拿不准度量,禀告道:“元帅,属下以为军报或可协助军士学习,有意在课堂上为大家讲解其中内容,只是害怕属下讲解肤浅,无法达成效果,不知元帅能否抽暇前来指点一二?”

    徐茂一头雾水,不知道一张报纸有什么值得分析的地方,然而杜采文眼巴巴地望着她,拒绝实在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徐茂说完就后悔了。

    杜采文却反应迅速,抢在她改口之前接了话,回答说:“就在今日下午,不会耗费很长时间,适时请元帅听两句,帮属下把把关。”

    “好吧,我去旁听,无需特别安排,你们照常进行即可,不用管我。”

    “是,元帅。”

    杜采文雀跃,下去备课。

    毕竟是讲解徐茂所言,正主在面前,如若哪里偏差误导大家,到时候被当众指出来就不好了。

    当日下午,士卒们不知徐茂会来,以平常心态上课,听闻杜采文将分析军报上元帅说的话,大家眼里闪烁期待的光芒。

    杜采文重挽发髻,理了理额前碎发,紧张地背稿子,余光瞥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她衣襟,正色登台,对照军报内容一一讲述。

    徐茂到的时候,士卒们正襟危坐,全心全意听杜采文讲话,周边任何动静都打扰不了她们。

    杜采文激情澎湃, 语调跌宕起伏:“元帅为何要这么说呢?这就必须追溯到咱们忠义军创始之际了……元帅体恤民情,勇猛无畏,将黑暗的世道一刀劈斩, 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这条路, 为民而生,为民而死, 死而无悔, 是为忠义!”

    借地势之高,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方,杜采文手舞足蹈, 慷慨激昂, 有模有样地分析徐茂讲过的话, 上升高度, 各种大道理、好听的名头套上去毫无违和感。

    再看底下士卒,所有人眼光闪动,明亮如星, 兴奋地握紧双拳, 身体发抖,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跑两圈,帮百姓解决麻烦。

    徐茂错愕,怔怔地看着杜采文, 目瞪口呆,她忽然感觉头皮发麻, 眼前昏黑, 脚指头开始动工,抠出一座富丽堂皇、巍峨耸立的宫殿楼阁来。

    如果地面有缝, 她铁定第一时间钻进去避难。

    徐茂庆幸自己没有摆排场,坐在士卒中间听杜采文激情演讲,而是趁大家不注意悄悄看,不然尴尬笼罩之下,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杜采文像变了一个人,说话掷地有声,语气具备超强感染力,使得听众不自觉跟着她的节奏走。

    徐茂暗叫不妙,放任杜采文继续搞下去,迟早洗脑所有人为她鞍前马后,上刀山下火海,用命铺出一条通向皇位的路。

    不成,打江山花费时间太长,而且登基称帝后不会立刻结束,还要想办法守江山,万一超长待机,这意味着她会留在游戏世界里八十年以上。

    虽然游戏世界内时间流速特殊,与现实世界存在极大差距,但徐茂受不了未来八十年都待在这里。

    徐茂大脑飞速运转,板起脸,提高音调,冷声打断杜采文的打鸡血演讲:“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人回头,正沉浸在杜采文营造的激动氛围里,头脑发热,眼睛微红。

    有人觉察出徐茂的语气不对,脸上浮起一抹疑惑。

    杜采文也听出徐茂话里的愠怒之意,赶紧跳下台,快步走到徐茂身前,解释道:“元帅,属下在向士卒们讲解元帅言语,让大家更加了解元帅,认同忠义军,并且见贤思齐,不断向元帅靠拢,可谓一举多得,元帅请看。”

    她双手捧着报纸,呈给徐茂。

    “什么?”徐茂失声,夺过军报定睛看。

    本来应该放置广告的地方排列整齐小字,赫然是她说过的一些话,杜采文帮她修饰了一下,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

    她都没注意,报纸上居然出现这些东西。

    当前顾不上羞耻,徐茂的目光挨到那些字,顿时烫得跳开,视线乱飞。

    她努力控制自己,目光最终落到杜采文脸上,神色不变,表面看着没有异常。

    徐茂把报纸还给杜采文,紧抿嘴唇,态度坚决,寒声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做了,费时费力,毫无用处,倘若别人愿意自己留心便好,何必强迫大家统一接受我的言论,我的想法,我说得一定就是对的吗?”

    杜采文手足无措,眼里透露几分迷茫和慌乱,脸上血色逐渐褪去,唇色发白,她两只手捏住军报一角,忽地不知道如何摆正位置。

    “元帅智计无双,所言自然是对的。”杜采文心怦怦跳,大脑一片空白,不解徐茂为何会是如此反应。

    徐茂无可奈何,往前走了几步,面向所有人,郑重道:“大家记住,圣人尚且有过失,并非十全十美,何况我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我说的话未必是对的,大家千万不要偏听偏信,盲目听从一人之语。”

    为了消除影响,徐茂特别强调,点明不要迷信权威,全盘接受别人的观点,失去自己的思考,否则整个人将陷入危险之境,日后醒悟也追悔莫及。

    一连串的劝说结束,徐茂口干舌燥。

    众人惊奇地抬起脸,眼睛里闪烁璀璨光芒,大家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自己在嘴里复述几遍,品味其中道理。

    “元帅说得对,不能盲从!”大家琢磨半天终于明白徐茂的意思,点头认同。

    不可盲目听从一人之语,元帅除外。

    徐茂扫视四周,众人低头思索,不知道真实效果如何,到大家能够自己思考、判断对错,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通过这件事情,她发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所有士卒都太听话了,人心齐,泰山移,真正上阵打起来,敌方未必是她们的对手。

    徐茂意识到这个问题,警惕心强烈,她立刻招招手,往旁边走远几步,对杜采文说:“今日照常上课,读报可以,但士卒们没有疑问,不需要你主动帮忙注解,否则将会增长惰性,不利于学习。”

    “久而久之,大家都依赖你的解释,失去自己的思考及看法,你说得再多,那也不过是从她们脑海里划过,短暂停留一两日,实际很快就忘记,用处不大。”

    杜采文连连点头,记下徐茂的话,感谢她的指点,眼眶微热,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元帅英明,是属下一时想岔了,幸得元帅及时纠正,不然便要酿成大祸!”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实你的想法很好,只是方法走偏了一些,想要激励启迪士卒,怎能放我一人言论?”

    公开处刑不能光她受罪,徐茂决定把所有人全都拖下水,指着军报中间位置,建议道:“我认为,这里应当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大家有什么问题或想法都可以在这儿说,同时登载先进个人讲话,分享经验,共同进步,你觉得怎么样?”

    杜采文眼前噌地亮起,她不仅抚掌赞叹道:“元帅的法子妙极,如此一来,士卒们奋勇争先,愈加努力,力争上游,既可激励,又能明智。”

    “不过……元帅,我曾在兵书上看到过只言片语,道是士卒听令即可,无需刻意引导,生出诸多心思,不然各自都有自己的想法,恐怕不利于作战。”

    杜采文略微困惑,徐茂这种做法似乎不符合书本教的。

    徐茂要的就是这效果,士卒各自想法多了,对她说的话产生疑虑,不听调度,节节败退,而她身死,士卒们也能迅速调整,跑路的跑路。

    当然,她不能跟杜采文明说。

    徐茂诶一声,蹙起眉毛,不赞同她的话,忽悠道:“此言差矣,士卒要多读书,懂得道理,看清局势,既要听从指挥,又得有自己的思量,如若上级指挥出错,没人提醒纠正,送大军于虎口,损失惨重,这样不是很可惜吗?白白错过挽救之机,作出无谓的牺牲!”

    她按住杜采文肩膀,打消她的担忧,语气坚定:“此事关键在于士卒们如何正确思考,倘若大家都明白每个命令背后的意义,又有规矩约束,岂有不听号令之理?”

    杜采文缓缓颔首,貌似是这样的。

    那本兵书,她只看过一两句,不知整体内容,断章取义要不得。

    元帅学识渊博,经验丰富,迄今为止顺风顺水,已得皇帝诏令,速度之快古未有之,她说必须引导士卒思考,这肯定没错。

    “元帅放心交给属下,属下一定认真授课,令士卒开阔视听,明白事理。”杜采文忽觉重任在肩,沉甸甸的,一颗心紧张高悬,生怕再次出错,徐茂对她失望。

    徐茂露出满意的笑容,把军报夹缝内容重置工作仔细交代一遍。

    她算了算手底下可堪大任的人,不仅外部树敌,内部也大有可为。

    好好培养,长江后浪推前浪,又是一个强悍的对手,日后完全高枕无忧。

    徐茂解决麻烦,顺势计划出一条新思路,好心情地返回帐子看王兴珠她们送来的汇报日志。

    杜采文被徐茂点拨,神清气爽,重登讲台,向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元帅方才说了,偏听一人之言实在太狭隘了,不若兼听,今后军报将录写军中表现优异之士的经验分享,元帅说……这叫优秀士卒代表讲话,将集结全军,在所有人面前念读其文,不论身份,机会均等。”

    “此外,大家有任何意见建议或者疑问都可以提出,统一汇集,元帅看过以后会进行回复,为大家答疑解惑,适时这些内容登载在军报上,大家都能看到。”

    众人震惊地睁大眼睛,先是全军面前讲话,大家齐声抽气,自己何德何能,全军听她说话?

    设想一下那样的场景,所有人面皮涨红,羞赧地胡乱擦拭掌心汗水,眼皮低垂,目光粘在地面,不敢乱看。

    这也太奇怪了。

    仅是简单想想,大家就浑身一震,难为情地缩起脖子,想要将脑袋埋进土地里。

    不过抗拒的情绪很快消失,谁不想昂首阔步,宣告全世界自己所获荣耀,众人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而后面提意见,元帅答复,大家登时陷进去,两眼放光。

    宋得雪对此最感兴趣,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让普通士卒上谏,元帅给予回复后向所有人展示的,形式格外新颖。

    她来对了。

    宋得雪跃跃欲试。

    军中都在讨论军报, 却说跟宋得雪同行的教徒心有不甘,盘桓在外不肯走。

    门口守卫不准他进去,但他不想轻易放弃, 决心让徐茂看到他的诚意,故而蹲守在门口, 迟迟没有离开。

    军报送到轮班守卫这里,又通知新消息:“今天你们没去上课真是太可惜了, 元帅说, 以后这个位置从我们中间选优秀代表,放代表的感悟,谁都有机会上, 而且有什么问题随便提, 元帅会看, 还回复咱们呢!”

    在门口值守的士卒闻言震惊, “你说真的?不可能吧,元帅日理万机,有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

    “试试呗, 又不亏。”

    众人拿着军报啧啧称奇。

    躺在石头后面的教徒听到声音, 立时警觉惊起,支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探听。

    那几个士卒翻看军报,尝试读了读,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磕磕绊绊, 有时候停顿半天, 戳戳身边人,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我来读吧, 我认字多,方才杜娘子给我们念过,我都记下了。”送报的士卒自告奋勇。

    大家把军报传给她,满怀期待,“那快帮我们念念。”

    “对了,元帅好像说过,杜娘子给我们传授课业,唤杜娘子为先生、夫子都不合适,让咱们叫她老师,以后都记清楚,别忘记。”有人提醒。

    “我记着呢,杜老师,刚才是突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读报士卒摆摆手,扭了扭身体坐直,拿正军报,快声说道:“莫要打岔,我开始念了。”

    所有人住嘴,空气忽然宁静。

    读报士卒缓缓吐露每一个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从头读到尾,按照回忆为大家解释其中一些内容。

    教徒凝神仔细听,奈何距离稍远,落进他耳朵里的语句残损,他只能连蒙带猜自己补充,拼凑出完整的句子。

    越听,他心越惊。

    这张军报详细写了忠义军中的各种状况,每日训练什么,进度如何,尽数呈于纸上。

    教徒目瞪口呆,忍不住咽下口水,心跳砰砰响,汗水直流。

    难道徐茂不怕细作将军报传扬出去,敌方掌握忠义军情况,对她们不利?

    如此自信!

    教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有个主意。

    忠义军似是铁了心不肯接纳他,任他如何厚着脸皮磨时间,人家没有半点动摇的意思,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是毫无意义。

    然现在离开,这么多天,全浪费了。

    相较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他更倾向带走一些东西拿奖赏,不算辜负这段时日的努力。

    忠义军如此没眼光,估计也走不长。

    教徒审时度势,拨弄心里的小算盘,顿时作出决定。

    夜幕降临,士卒读完军报,随手放在门口的小木桌上,用块灰黑的石头压着,教徒缩在草丛后面,紧盯那几张薄纸。

    深更半夜,终于到换班时间,新来士卒不知忘记拿什么东西,临时离开,教徒抓住机会,趁浓黑夜色掩藏身形,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一张军报。

    教徒两耳内都是自己快速的心跳声,他心弦紧绷,蹑手蹑脚,慢慢移动脚步,在士卒发现他之前悄悄溜走。

    等距离忠义军营地较远些,他才抱紧军报抬脚狂奔,大口大口呼吸,喉咙里灌满冷风,脖颈间火辣辣地疼。

    教徒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力竭,他捂着抽痛的心口扶树干停下,平复胡乱的喘息。

    *

    天神教派人前去宋得雪家劝说二老,右护法紧赶慢赶,抵达宋家,拍响门扉叫道:“有人吗?”

    良久,门慢悠悠打开,一张意料之外的脸展现在右护法面前。

    “郎君找谁?”开门的男子警惕道。

    右护法敲门的手悬停空中,呆愣在原地,神色凝滞。

    半晌,右护法错愕道:“……宋先生?”

    开门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宋健。

    右护法愣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先生好像瘦了很多,脸面白净,没有多少血色,看着似乎病过一场。

    “你来做什么?”

    宋健察觉不对,面前的这个人貌似认识他,不对,不是认识他,而是出现人前的“宋健”,他的好妹妹,宋得雪。

    宋健抬眼查看对方,他身后跟着不少人,皆骑骏马,神情严肃,架势颇大,宋健胸口漏跳一拍。

    他多少猜到来人身份了。

    天神教。

    右护法急忙收拾掉惊诧情绪,好心情,抱拳行礼,诚恳道:“宋先生,我是奉教主之令请您回去的,左护法已经向教主认错,保证不再针对先生,教中不能没有您啊。”

    “我知道,先生忍耐已久,不过这次不一样,您有任何怒气尽管发泄,可天神教能走到今日,多亏先生建言献策,倾付心血,难道先生要眼睁睁看着天神教走向覆灭吗?”

    宋健心道果然,这是他妹妹宋得雪办的好事,听右护法低声下气地致歉,再三保证,他立马梳理了前因后果。

    宋得雪与教中左护法有怨,这个左护法几次三番找她麻烦,她忍无可忍,选择离开天神教。

    教主放不下宋得雪,特地遣人过来,请宋得雪回去。

    宋健心思百转,自己身体已然养好,先前几封急信给宋得雪送去,一直没有回音。

    宋得雪置之不理互换身份之事,多半有了占据他身份的念头,不愿意跟他换回来。

    宋健心里发寒,他好心好意给宋得雪在外行走的机会,不料宋得雪就这样回报他,纵得她心高气傲,脾气大,翅膀硬,理直气壮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占为己有。

    不过这是个换回身份的好机会,宋得雪离教,没人找她,她肯定不会再回去,自己亦可顺理成章地做宋健。

    即便日后宋得雪与天神教中人再遇,他只需要说出实际情况,宋得雪本为他的双生妹妹,天神教也不会继续用她。

    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宋得雪不想留在天神教,他想,由他替代宋得雪返回教中有何不可?他才是真正的宋健!

    宋健微微磨下牙齿,思路逐渐清晰。

    他轻咳一声,微微别过脸,躲开对方的视线,“郎君,我在归家途中偶感风寒,最近发了一场热,头脑有些不清楚,郎君所说我已知晓,本来我是不愿折返教中继续忍气吞声的,不过郎君这般诚恳,叫我难以拒绝郎君。”

    右护法眼光微闪,期望加重。

    宋健这语气,有戏!

    他打量宋健的面容,病了一场,而且躺在家中认真养病,极少出门,养得白净倒算合理。

    宋健以前也说他肤色本来偏白,养几日变回原貌,未尝不可。

    右护法别无他想,全部注意力聚集在劝说宋健返回天神教上。

    “先生放心,不会忍气吞声,左护法被教主打过一顿,哪敢再犯!”右护法拍胸脯向他保证。

    宋健犹豫半天,像是艰难做决定,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长叹一声说:“也罢,既然教主和左护法已经承诺,我对天神教又确实是念念不忘,无法轻易割舍,看在教主以及阁下的面子上,那我便再给左护法一次机会好了。”

    说完,他蹙眉强调道:“这次回去,我希望左护法说到做到,莫要胡乱揣测,无端刁难我。”

    右护法雀跃,扬起嘴角,眉眼舒展,流露喜意,完全没想到劝说宋健竟然如此顺利。

    “好好好,先生愿意回来乃我天神教之幸,教主万般重视,左护法必定不会再作乱。”右护法欢喜地咧开嘴,帮宋健分析局势,稳定他的心意,说道:“皇帝出逃京都在前,忠义军挑衅在后,无论哪一件事都需要先生筹谋,教中正等着先生,纵使左护法不忿,看您不顺眼,他也晓得轻重。”

    他是欣赏宋健的,非常想宋健跟他回天神教,否则他需要执行教主的命令,带不回人,即斩草除根。

    宋健这样的优秀人才,他们天神教得不到,那么其他人同样别想得到。

    右护法不想刀尖对向宋健,幸而他态度回转,愿意跟他返回天神教,不然对宋健痛下杀手,他有些不忍心。

    “先生今日就启程,随我回去吧。”免得夜长梦多,横生变数,右护法陪着笑脸建议。

    宋健略一思索,尽快动身也好,万一宋得雪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心生悔意,重回天神教怎么办。

    赶在宋得雪后悔之前,他要在天神教站稳脚跟。

    “好,稍等片刻,容我收拾包袱,禀告双亲,郎君们请进来吃口茶,解解渴,歇歇脚,稍作休息。”宋健大开门扉,跨过门槛邀请道。

    右护法颔首,握紧刀柄,向宋健道声谢,“叨扰先生了。”

    “请。”

    宋健侧过身,伸展手臂,将右护法及教众们迎进来,转身去告知宋母,他前去天神教帮忙筹谋划策的事情。

    宋家二老听完大惊,紧忙抓紧宋健的手臂,低声说:“大郎,何至于此时出去冒险呢?等小二在外闯出名堂,封侯拜相,你们再换回来,你直接享受现成的富贵,这样不好吗?”

    宋健不满道:“娘, 我不想整日躲躲藏藏,见不得光似的,现在正是换回身份的最佳时机, 天意如此,不容错过啊!”

    宋母知晓儿子生性执拗, 劝不动他,只得不舍地看着他, 拉袖子擦眼泪, 哭腔叮嘱:“那你出门一定要小心,好生照顾自己,别逞能, 倘若累了就回来, 反正你妹妹在外面, 咱们还能指望她。”

    宋健最讨厌他母亲将希望寄托在宋得雪身上, 好似他是一个废人。宋得雪却出挑。

    他样样比不上妹妹,身体比宋得雪孱弱,才能也略逊一筹, 任谁看了都叹声惋惜。

    这种躲在宋得雪背后、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受够了!

    宋健脸上肌肉紧绷,眼底划过嫌憎,不耐地推开宋母,声音寒凉:“不用宋得雪我也能成事, 母亲,我是儿郎, 我才是支撑门户的人。”

    宋母蠕动嘴唇, 想要说什么。

    宋健烦躁地深吸一口气,厌恶宋母眼皮子浅, 同她完全说不明白道理,提高音调:“娘,您还看不明白吗?宋得雪离开天神教,这个消息她根本没跟我们说,连一封信也未曾送回来,她的心早飘远了,与我们不是一路的,如何指望她!”

    “不能吧,雪娘最是孝顺,小时候可喜欢缠着你玩了,还愿意帮你在外面遮掩,大郎放心,再怎么说都是血亲,她不会丢开咱们不管的。”宋母讶异,凭借自己的以往经验作出判断,企图帮儿子减轻压力。

    宋健无法领会宋母的关切之意,落到他耳朵里,所有话变成刺,扎在他心上,叫人疼痛难忍。

    “雪娘,雪娘,你的眼里只有她,我就是不如她好,是吗?娘,既然你这么在意宋得雪,认定她比我好,值得托付,那你去找她好了,何必留在我这个残废身边拖累你呢!”宋健歇斯底里大叫,两眼通红。

    “大郎,娘不是这个意思……”宋母手足无措地呆立,急切出声,她知晓自己触碰到宋健的逆鳞,可是这都是为他好啊。

    多一个亲人,多一份力,何况宋得雪又不是外人,她是亲妹妹,帮自家兄长,理所当然,难道她会拒绝?

    “行了,你别说了,我意已决,娘有什么话到时候给宋得雪说吧,看看她作何反应。”宋健觉察自己声音太大,可能被隔壁的天神教中人听到,他紧忙压低音量,快速收尾,不再跟宋母纠缠。

    宋母失落垂首,她怕继续说下去,宋健生气,识相地住嘴,跟在他身后絮絮交代:“外面冷风大,大郎你身子弱,多带几件厚衣裳,别出去吹风……”

    宋健心里一团火,越烧越烈,顶到嗓子眼快要爆发,他捏紧拳头,加快脚步。

    宋母帮忙收拾好行囊,泪别宋健。

    然而宋健像一只出笼的鸟,浑身上下舒坦,畅游广阔天地间,早就把宋母抛诸脑后。

    右护法顺利接走宋健,松了一口气,骑马行于宋健马车旁,透过小窗跟他搭话,增进感情。

    教主重用宋健,出手抑制左护法的小动作,而宋健才华众人有目共睹,前途无量。

    护送宋健返回右护法有自己的心思,回到天神教,宋健飞黄腾达,他的日子也不会差。

    路面飘雪,放眼一片白,右护法心情愉悦,欣赏好风光,心里无限期待。

    宋健跟右护法一样,木窗微开,目光从缝隙里挤出去,他打量车窗外的一切,冰雪凉气涌进鼻腔,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吸取。

    没走多久,宋健忽然病倒,咳嗽声不停歇,右护法紧忙快马加鞭,去城中绑了个大夫回来给宋健看诊。

    因为宋健受寒生病,路上折腾了些时日,右护法忙前忙后地伺候着,耽搁几日才回到天神教。

    宋健身娇体弱,躺在床上休养,教主一得到消息就过去探望,拉起宋健的手说道:“之前的事情是我愧对先生,先生还愿意回来,叫我实在感动,您请安心养病,左护法那边,我已经打骂过他,说清楚情况,他不会再阻碍先生,天神教全仰赖先生了。”

    “教主言重了……”宋健咳嗽一声,声音虚弱,他借着病情躺在阴影里,暗暗打量教主。

    回来路途中,他通过右护法大概了解天神教内的状况,不过毕竟是顶替,以前没跟他们来往,不知宋得雪对待他们的态度。

    宋健害怕出错,索性沉默寡言,少说话,等摸清楚所有人脾性,他再开口。

    教主以为宋健心里有气未消,加之他长时间以来偏袒左护法,不肯听他的话驱逐左护法等人,宋健此时对天神教仍有疑虑。

    为了天神教,舍弃左护法便舍弃吧。

    教主咬牙,左护法和宋健,二选一,他赌宋健,失去宋健,天神教危矣。

    他艰难做出选择,沉下气,抬起脸,定声道:“宋先生,您离开的这段日子我认真思虑了很久,先生说的对,昔日情义纵容左护法为非作歹,毫无规矩可言,时长日久,全教终究会被他拖死,该剪除的杂草是时候清除了。”

    宋健撑开眼皮,默默观察教主神色,他神情严肃,倒是认真,似乎真的下定决心。

    这个左护法跟宋得雪不对付,经常过来找茬儿,如果他离开天神教,自己在这里可就如鱼得水,完全不必顾忌身份被识破了。

    宋健一直担心左护法瞧出什么问题,暗中调查,捉住他的把柄。

    这下好了,教主主动低头递台阶,摆明态度要驱逐左护法,为他扫清障碍。

    宋健欢欣雀跃,他选择来天神教是对的,连老天都在帮他,不仅顺风顺水,宋得雪遇到的麻烦到了他这里,尽数消失,而且教主倚重之意显而易见,给他一片天地大展身手,如何不是天意!

    “咳咳,教主有心,并非我有意针对左护法,而是情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教主能明白我的意思便好。”宋健按捺激动,装作有苦衷的为难模样,与教主共情。

    教主见他终于有所反应,对此颇有兴趣,而不是淡声敷衍,心知这一步走对,宋先生就是要左护法离教,彻底清除障碍才能放心。

    两人孰轻孰重,在宋健离开的这段日子,教主已经有了答案。

    他站起身,冷静道:“先生之言,我明白了,我会让您看到我这次态度的。”

    教主和宋健谈话结束,隔墙有耳,二人对话迅速传进左护法耳中。

    左护法暴跳如雷,啪地摔杯,“这个宋健算什么东西,我跟教主相识、创教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要赶我走?做梦!”

    “教主呢,教主答应了?”左护法焦急呕吼,颤抖的声线他心底的慌张无措,他疯狂地抓住传消息的教徒,一个劲儿地追问。

    教徒脸白如纸,害怕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挤出几个字眼:“教主,同意了……”

    左护法彻底发狂,推开教徒满屋子乱转,抓住所有能摔的东西全摔一遍,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停咒骂宋健,随后又陷入癫狂,披头散发,脸埋进双手嚎啕大哭。

    “护法!”教徒战战兢兢,关系到未来命途,他也顾不上其他许多,在左护法埋首哭泣时鼓起勇气,说道:“护法,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左护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昂扬脑袋说:“教主都不念旧情了,还能怎么办,杀了宋健,教主肯定也遵从他的遗愿,非要除掉我这根杂草!”

    教徒眼见被进绝境,眼中划过一道杀意,他蹲下/身,抓住左护法左肩,毅然道:“护法,教主无情,那我们亦可无义,绝不能将天神教拱手让给宋健!”

    左护法呆愣,挪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教徒,他脸上积蓄的杀意刺痛眼睛,左护法慌忙别过脸,“不成,不能杀教主。”

    “不杀教主,护法,咱们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大家跟随教主这么些年,苦心经营天神教,难道不该封我们做天王,指挥旁人做事,咱们自个儿好好享受吗!”

    教徒气愤,他们追随教主立教,四处宣传,可是只有奖赏,却不给他们好位置坐。

    以往不曾察觉其中问题,事到临头才发现手里没有权力,宋健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将他们赶走,凭什么!

    左护法思绪一转,和教徒目光对上。

    是啊,架空教主,自己当天王,不必听从教主的命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捏死宋健还不是轻而易举?

    左护法立马有了主意,擦去泪痕,“快叫其他弟兄过来,咱们速速商议对策。”

    他冷哼一声,轻蔑道:“宋健,你以为攀上教主就能赶走我们,独霸天神教?痴心妄想,你的性命就留在这里,为我称王做祭品吧!”

    天神教中暗流涌动,房屋外面的冬雪下得愈发大了,满地白。

    大雪纷飞,寒冬腊月,偷走军报的教徒冻得手脚僵硬,他找个角落避风休息,恢复体力。

    算了算返回天神教的时间,教徒咕哝一句:“一会儿得加快脚程了,不然追不上忠义军。”

    教徒躲进杂草堆,闭眼睡觉,全然不知不远处有人正注视着他。

    “蘅娘子,我们盯着就行,你怎么过来了,元帅要是知道会着急的!”盯梢的士卒收回视线,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女孩,吓她一跳。

    徐蘅道:“没事,这才几步路,我们把他送到此处已经足够,军报不论是送进天神教,还是落入民间,皆有利于我们,能叫所有人更加了解忠义军,回去吧。”

    几个士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元帅故意设局,让这个天神教的教徒偷走军报是为了往外宣扬咱们忠义军。”

    “可是军报上有很多军中状况的描述,倘若落入敌军之手,他们以此对付我们怎么办?”大家困惑不已。

    她们平时的训练方法与众不同,听那些投效的官兵说,其他地方都不练这些,按理说,这是不可外泄的机密,传扬出去,被别人学会,军力大涨,如何是好。

    徐蘅淡然道:“无妨,只是简单写了两笔而已,具体方式他们并不知道,何况让他们手下士卒冒险练习站军姿,齐步走,看着是无用的空架子,他们未必愿意。”

    几人颔首,“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徐蘅看一眼天色,出来时间过久,确实该回去,不然被徐茂发现她假传命令,解释起来颇为麻烦,引起怀疑就不妙了。

    “走。”

    徐蘅戴上帷帽,往面前拢了拢黑纱,抬脚转身离开。

    风卷雪粒吹过,街道口的几个女子消失,无影无踪,徒留脚印在地面。

    教徒并不知晓有人跟踪,他短暂休息少时,裹紧衣服继续赶路。

    此时,天神教中可不太平,左护法以及从前追随教主的老人不满教主态度,狗急跳墙,决心拼搏一把。

    反正自己什么都不做,教主也要听从宋健的建议,将他们赶出天神教,那么不如主动出击,夺权掌控全教,驱逐宋健。

    夜深人静,左护法一脸悲伤地求见教主,泪流满面说:“我回去辗转反侧,经过自省,已经知晓过错,实在不该对宋先生无礼,此次前来,我是想跟教主谈一谈,寻机同宋先生和好。”

    教主听教徒说左护法过来低头认错,心间微动,如果双方能坐下来好好谈,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必打得你死我活,那再好不过。

    对于左护法的去留,许多老弟兄全睁眼看着,倘若处置不好,其他人也会跟他离心,教主不想放弃这些人。

    左护法态度松动,教主惊喜,说不定可以从他这里找到转圜之机。

    教主立刻穿好衣衫,趿着鞋子急匆匆往外走,“快叫他进来。”

    然而教主满心期待终究落空,他刚踩中门槛,笑脸尚未完全展开,凭空跳出几个黑影登时打破他的美好幻想。

    左护法坐在他的座椅上,脸上哪有什么悔痛之色,正面无表情地把玩刀柄。

    “你在做什么?”教主慌张大叫,万万没想到左护法会背叛他,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惊怒地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我最信赖、倚重的兄弟啊,生生死死都过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左护法胸口迸发怒意,他猛地抬眼瞪向教主,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笑话,冷声道:“信赖,呵,教主答应宋健的时候,心里还信赖我,倚重我?”

    “既然已经决定驱逐我出教,那还有什么装模作样,说这些假话的必要!”

    左护法恨他虚情假意,要是教主真拿他当兄弟,为什么不交权给他?

    亏他傻乎乎被骗这么多年,教主要用他的时候就是兄弟,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教主深感冤枉,反驳他的指责:“若非我顾念情谊,宋先生能走吗?若非我帮你收拾烂摊子,你以为你在外面犯的事能兜住?我费心费力帮你,你却如此不领情!”

    不说还好,教主一翻旧账,左护法就炸了,他的旧账更多,可以跟教主掰扯到明年。

    他愈发觉得不值得,让人按住教主,拿锁链捆绑起来,走到教主身前说:“教主探望宋先生时沾染病气,一病不起,授左护法为天王,教中所有事务皆交由天王处理。”

    “混账,混账!”教主嘴唇颤抖,指着左护法就骂起来,尖声质问:“你忘记当初谁救了你?没有我,你早死了!”

    “被你白白利用这么多年,该还的恩情我已还清,你若还要索取,等下辈子吧!”

    屋外乒乒乓乓响起打斗声,天神教乱糟糟,打成一片,死的死,伤的伤。

    左护法,现在的天神教天王,挟持了教主,他立即提刀赶去宋健的住处。

    哐啷一声,天王踢开门板,他大步流星往里走,很快抵达宋健床边,一把揪起睡梦中的宋健。

    “你倒是高枕无忧,睡得正香啊!”天王咬牙切齿,抓着宋健的衣领一扯,将其丢到地面上。

    宋健睡眼惺忪,一脸茫然,见到这番架势,惊出一身冷汗,面前的男人怒气冲冲,神色不善,毫无阻碍地进入他房间,估计教主那边出事了。

    “……你想做什么,教主怎么样了?”宋健战战兢兢,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企图从来人口中套取消息,以便分析局势,做出最佳选择。

    天王冷笑,举起刀,冷光闪过,“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自己去下面问阎王吧!”

    宋健一惊,急忙翻身躲避,一边逃,一边叫道:“我不是宋健,你认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自找他去,同我何干!”

    他哪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刚到天神教不久,这里就出事情,宋健暗叫倒霉。

    看对方眼底浓厚的恨意,直接冲他就是两刀,估计结仇颇深。

    生死关头,宋健管不了那么多,保命要紧,本来埋藏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脱口而出,瞬间于世间。

    宋健快声道:“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宋健,不对,我是宋健,那不是之前与你结怨的宋健,我们并非同一人,提议驱赶左护法的那是我的双生妹妹,她顶替我的身份,借我名义在外行走!”

    “我说她怎么这么大方,好好的身份说不要就不要,原来在外头得罪人,闯下大祸,不敢声张,设圈套引我进来,代她受死,做她的替死鬼,她太狠毒了!”宋健一下子全想通了,反应过来自己中计,掉进宋得雪设置的陷阱。

    宋得雪在天神教树敌众多,待不下去了,于是乘人不备悄悄离开,躲避追杀,但是临走还摆一道远在家中的兄长,知晓天神教放不下她,定然会去到家里找人,钓起他这条急切咬钩的鱼。

    宋健懊悔,又恨极宋得雪狠毒,如此设计,引得天神教将他带回,仇人杀来,做成一只冤死鬼。

    天王听他一会儿说自己是宋健,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是宋健,改口飞快,乱七八糟,甚至双生妹妹都出来了。

    “宋健,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天王感觉自己被他当猴耍,握紧刀,劈刀便砍,发泄累积日久的怒气。

    一刀砍中宋健的大腿,他痛叫一声,摔在地上哀嚎打滚,豆大汗珠滚落,宋健拖着腿往外面爬,坚持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别杀我,任何仇怨,你该找宋得雪!”

    报仇机会就在眼前,天王哪能放过,完全失去理智,只当这是宋健逃避砍杀随意编出来的胡话,半点没信,就着刀锋上的血迹朝他后背刺去。

    宋健喉头溢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双眼睁大,他直愣愣倒下,眼睛一动不动,嘴唇颤了颤,发出最后的声音:“我不是……宋得雪!”

    天王踢一脚宋健,观察他的反应。

    宋健倒在地上迟迟没有动作,天王蹲下,伸手探查他的鼻息,顺便扭过他的脑袋,仔细看,摸了摸后颈。

    半晌,天王得出结论:“你不就是宋健吗?死到临头还嘴硬,非说不是……告诉你,宋健,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亲手杀了仇人,总算出一口恶气,天王畅快地拍手,跟其他人一起商量掌管天神教的事情。

    左护法做天王,其他几个跟随教主立教的老人也称王,什么白虎王,朱雀王,各种名号盖上。

    宋健的尸身被高高挂在屋檐上,每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到,途径教众惶然,吓得面色如土,生怕天王一个不如意,拿他们开刀,成为下一个宋健。

    右护法以及以前跟宋健来往密切的人害怕天王连坐,朝他们大开杀戒,干脆趁乱逃走。

    一时间,天神教分散,诸王并立,各自为主,留下来的这些人侍奉天王他们饮酒作乐,听从吩咐出去四处劫掠,沉溺安逸,势力大不如前。

    是日,雪停,偷军报的教徒终于回到天神教,他拿着这份登载忠义军中情况的报纸,献宝似的,眉飞色舞,激动道:“我悄悄潜入忠义军,蹲守多日,得此机密,请速速通报教主,出动教众,以便拿捏忠义军痛处,一击即溃!”

    孰料回应他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守卫道:“教主病重,现在掌管教中事务的是天王,咱们从前的左护法。”

    “什么?你说谁,左护法!”教徒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他只是离教一段时间,怎么教中陡然天翻地覆,大变样了,左护法掌控全教?

    守卫好意提醒:“你小心些,天王脾气不好,赶快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他,如若有,你还是尽快逃命去吧,不然屋檐下悬挂的那颗头就是下场!”

    教徒探头往里面一看, 青天白日,一颗头颅赫然悬挂在屋檐上,可能放置有段时间, 已经发黑,看到的人无不惊吓。

    “这……这是何人!”教徒后退半步, 站立不稳,跌了一跤, 咬紧牙关, 忍住叫声的冲动。

    守卫耷拉眼皮,淡淡瞥他一眼,平静地回答:“还能有谁, 宋先生。”

    强烈的冲击致使教徒陷入恐惧, 难以思考, 教徒闻言登时如坠深渊, 两股战战,浑身上下像是浸在冰水里,控制不住地一直抖。

    过了一会儿, 他想到自己, 忽然觉察不合理的地方,宋健分明是跟他一起去投靠忠义军,并且宋先生并非男人,而是女儿身, 如若此时她在忠义军营地,那么教中这颗头颅是谁的?

    教徒一下糊涂了, 突然弄不清情况。

    “怎么回事……两个宋健?”教徒喃喃, 忽地一个念头窜进脑海,脊背爬满寒意,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唇颤抖,抬手指着宋健的头颅,“妖,妖怪!”

    原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跟披着人皮的妖物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什么妖怪?”守卫不解。

    教徒怔怔盯着那颗黑黢黢的头颅,颤声道:“妖怪,宋健是妖怪,我听她亲口承认,她是女子,能随意化形,变换男女,分身遁地,不是妖怪是什么!”

    听到的人难以理解,教徒疯疯癫癫,指着宋健叫妖怪,说话颠三倒四,大家听不明白,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刺激,在这里胡言乱语起来。

    守卫怜悯地看他一眼,摇摇头,正准备上前扶他,那教徒却癫狂地哈哈大笑,将怀里的报纸向外一扬,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哪来的疯子。”旁边人嘀咕一句,弯腰捡起教徒丢下的那张纸,眼睛不经意间扫过,他霍地定在原地。

    “郑兄,怎么,上面写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守卫见他神情顿变,霎时间肃色,不由好奇,玩笑打趣道。

    郑大郎读过书,识文断字,因冲动杀死登门搜刮民脂民膏的胥吏,仓惶逃跑,躲进天神教。

    运气不错,他受到左护法赏识,管理一众教徒,负责护卫安全。

    这张轻薄的黄纸上,写明天下大事,忠义军内部状况,其首领徐茂言论,尤其徐茂之语,触动人心。

    郑大郎收敛看轻之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过去。

    “忠义元帅徐茂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郑大郎怔然。

    周边人听了脸色顿时一变,纷纷睁大眼睛,互相看着对方,震撼的神情映入眼帘,紧忙凑到郑大郎身边,探究他手里的那张纸。

    郑大郎将夹缝的字句一一念出,什么民尤为贵,忠于百姓,爱惜士卒,体恤人力,三餐茶饭不可少,能力越大,职务越高,承担责任越多,军中组长、班长不是耍威风的,而是切切实实为大伙儿办事,传达命令,帮助手下士卒共同进步的。

    最后一句话念完,声音落下,现场沉静,久久无人说话,所有人像木头桩子似的扎根地下,一动不动。

    “……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半晌,有人抬起头,咕噜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

    郑大郎眼光落到右边,训练任务按时完成,表扬优秀班级,士卒个人诗作文章,张秋桂署名的《从军以后》,无不彰显忠义军的与众不同。

    面对大家期望的眼神,郑大郎将《从军以后》念读出来,这篇文章自述经历,爹不疼,娘不爱,差点被卖作奴婢,幸而遇上忠义军,不会挨打,也不用挨骂,每天肚子鼓鼓的,都是热乎乎的饭菜,让她几乎忘记挨饿的感觉。

    大家对她都很和善,组长、班长也不凶,认真负责,晚上起夜还会帮她们盖被子。

    因为仰卧起坐没有达标,拖累全班进度,她既羞愧,又伤心,恨自己不争气,偷偷哭了一场,未曾想班长找到她,柔声安慰,鼓励她不要放弃,并抽出时间帮她加练。

    “班长真是大好人,就是加练好累,不过总算合格,不用担心比试过不去了。”

    郑大郎读到这里,有些惊异,哪有人加练还这么开心,但她后面一句,提到比试合格,郑大郎暗自猜想,或许比试不过有什么惩罚。

    继续往下读,她见到了徐元帅,没有印象里高高在上的贵人做派,说话和善,关心士卒,叫班长们出列汇报各班情况,询问大家有什么缺少的东西,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跟她说。

    张秋桂给出至高评价:“感觉元帅好像小时候照顾我的阿娘,眼睛里全是我们,害怕我们吃不好、睡不好,时刻挂念着,元帅就是我们的母亲。”

    郑大郎一口气读完,再抬头,几个粗手粗脚的男人哭得稀里哗啦,泪声说:“忠义军太好了,这是人世间存在的吗?莫不是骗咱们的!”

    “事实如何,我也不确定。”郑大郎摇了摇头,他抿唇停顿片刻,思索纸张内容的真假,陡然一转,继续说:“方才那教徒已然说过,他从忠义军中偷来军报,说明此物不准外传,如果只发给忠义军中士卒观看的话,那么不好作假,我觉得这上面所言应该都是真的。”

    众人胸腔塞满羡慕、嫉妒,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宋先生死了,教中突然多了天王,玄武王……一堆王,禀告情况都不知道该找谁,找这个王,那个王生气,找那个王,这个王又不满,难为死人,偏偏要钱的时候一个都不冒头了,我看咱们天神教长久不了,不如去忠义军讨口饭吃吧?”有人不禁抱怨教中乱七八糟的几个王,转投忠义军的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旁边人拉拉他的袖子,“慎言!”

    众人紧忙转头看一眼周围环境,确定没有诸王的狗腿子通风报信,他们才松一口气。

    “你不要命了,乱说什么呢,快,这张军报也快丢出去,别惹麻烦,若叫天王他们晓得,咱们都得没命。”

    跟郑大郎关系亲近的教徒催促他立即撒手,丢了忠义军报,跟忠义军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郑大郎愣了愣,任由他夺走军报,往外走远,消失在众人视线里,许久以后回来。

    虽然军报丢出去了,但大家脑子记得清清楚楚,尤其徐茂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震得众人心神无法安宁。

    他们在天神教待的时间不短了,不像那些被忽悠捐钱卖力的百姓,大家非常清楚天神教将要做什么。

    摊开讲,他们是谋反,无可辩驳。

    然而登上这条贼船,可不容易下去。

    为天神教出谋划策的宋先生死在天王刀下,以往纵酒贪杯、挥霍无度的人摇身一变成教王了。

    这些王自恃身份,对教众非打即骂,还要求教众献上妹妹、妻女,供他们享乐,教中一片怨言,血染庭院。

    最关键的一点,诸王并立,权责划分不清,教中事务乱成一团,有点脑子的都能明白,继续放任如此情状,他们天神教走不远,最好提前筹谋出路,做足准备。

    这个时候出现忠义军,各项条件,样样都好,尤其徐茂得封晋王,暂时洗脱逆贼之名,戴正帽子。

    加入忠义军,起码他们不会整日担惊受怕,生怕哪天官府剿灭天神教。

    郑大郎对此就十分意动,有选择的话,他并不想东躲西藏,连累家里为他受罪。

    门口几个教众默契不提忠义军,只自己在心里暗暗筹划,寻找合适的时机。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那张军报随风飘扬,在空中转了个圈,越吹越远,落在道路中间,一层薄雪旋即覆盖。

    树木光突突,空气里唯有呼呼风声和枝干摇动声,却在这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声音打破这里的和谐。

    “殿下,咱们这是到哪里了,婢子好怕啊,不久天就要黑下来,听说荒郊野外有野兽出没,咱们还是换条官道,去驿站找官员,由他们护送殿下南行吧。”

    雪地里出现两个女子,衣着不合身的男装,有几分诡异,走在前面的人生得花容月貌,朱唇皓齿,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贵气。

    后面女子背着包袱,一手抱剑,一手拉着前人衣角,瑟瑟缩缩,畏头畏尾,不停摇头晃脑,眼光乱瞟,时刻注意周边环境,一点动静就惊得她尖叫连连,哀声求饶,用哭腔说:“殿下,咱们别走这条路了……”

    前面的女子坚定拒绝:“不行,京都变乱,不少人打长安的主意,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如若行踪泄露,叫贼人知晓,捉我去威胁父皇怎么办?驿站官员亦不可信,谁知道他们实际是为何人效力!”

    “红韵,你不要再唤我殿下了,京都遭难,我现在是从长安逃出来的李七郎,前往扬州投亲,千万记清楚,别说漏嘴。”

    红韵眼睛通红,眼泪还没擦干就猛地点头,改口说:“郎君放心,婢子绝对不让旁人知晓您是圣上最宠爱的七公主,实在不行,假托婢子公主身份,代您赴死!”

    七公主李玉华抬手敲她的脑门,“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别说话。”

    红韵呆呆地噢一声,又转头查看四周动静,目光扫过树干每一寸皮,地面每一粒雪。

    忽地,她眼光微亮,似乎看到什么好东西,放开李玉华的衣角,匆匆迈步跑上前,从雪地里捡拾一张纸。

    “你又怎么了?”李玉华跟上去。

    红韵将那张纸从雪中抽出,看清楚全貌,登时失望地撇嘴,“婢子还以为是哪个行商不小心丢了交子,给我捡到,原来是一张废纸。”

    “哪有这样的好运气,路上捡钱。”李玉华不以为意,她眼光从那张纸上掠过,貌似看到“天子出逃”几个字,当即冷脸,飞快夺过,肃声道:“我瞧瞧。”

    李玉华用手擦去纸上的雪,强忍湿哒哒的不适感,注意上面文字。

    少顷,李玉华暴怒,两眼冒火,高声道:“放肆,胆敢议论皇室之事!”

    红韵躲在李玉华身后,垫脚一起看,知道圣上仓惶逃离长安的事情挂不住脸,又被这样明明白白写出来,公主生气很合理,但她依然忍不住说:“郎君,咱们一路行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圣上呢。”

    李玉华跺脚,抬高音调:“红韵!”

    红韵紧忙改口:“这忠义军,胆子太大了,既受皇恩,得封晋王,而圣上遭难,非但不施以援手,反倒写这些东西,真是可恶。”

    “什么,父皇封王?”李玉华惊诧。

    红韵往下面指了指,“这里写了,庆贺忠义军元帅徐茂受封晋王,进京平乱。”

    李玉华更加不平,“好啊,我父皇给你封王,你却这样对我父皇,我倒要看看,你都如何编排父皇了!”

    路也不赶了,李玉华继续往下看,将整张纸看完,有些地方的墨晕开,看不清楚,她就连蒙带猜。

    主仆两人静静看完,未发一言。

    李玉华沉浸在士卒自己写的文章里,忽然失语,如果像纸上写的那样,给士卒一日三餐,关心爱护,免去饿殍满地,那徐茂确是一个爱惜百姓的大善人。

    她蓦地抽回神思,站定立场,“假的,胡说八道,故意这么写骗人呢,哪有人募兵会收取女子的,未免太不体恤女子了。”

    “亦或这个徐茂假仁假义,借机广选佳人相伴,让自己享受的。”李玉华猜测,啐一口,恶狠狠道:“徐茂,枝繁叶茂,巧借名目开枝散叶,看名字就不像好人,回去我就叫父皇废了他的王位!”

    红韵突然有个主意,急忙凑到李玉华身边,“郎君,徐茂受命进京,可是京都沦陷,各方叛军厮杀不休,不如我们集合其他难民一起去求徐茂,护送难民南下,也好前去面见天颜,听从天子诏令,比我们自己上路安全,郎君也能亲眼一见忠义军中面貌,确认徐茂是否借机采选美人,给自己开后宫。”

    “如若是,郎君到圣上跟前,可以以此抨击徐茂无德,僭越礼法,请圣上褫夺他的王位;如若不是,那便奏请徐茂一路护送之功。”红韵建议道。

    李玉华疑虑,“以前没听说过忠义军,我不知晓他是哪一路的,万一是叛军,我岂不是羊落虎口?”

    红韵道:“郎君,咱们混在难民中间,他不知郎君身份,不会设防,江南山高路远,路途匪盗横行。”

    “北边还好,无非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婢子尚且能够应付,但南地山多,藏污纳垢,匪盗常年盘踞,婢子恐怕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无法护卫公主安全。”

    李玉华眉头紧锁,“可若徐茂坚持进京分一杯羹,不理难民如何是好?”

    “那咱们就跟集结好的难民一起南下,人多力量大,纵使匪盗,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否吞下这么多人,而我们有手上这张军报,借徐茂之势,聚集逃难民众想来不会太难。”红韵走到她正对面的位置,劝说道:“公主,请您且忍耐些时日,一切等见到圣上就好了。”

    李玉华目光下移,怔怔看着这张被雪洇湿的军报,它真的能帮她聚集难民吗?

    一直绕道走也不是办法,如今她们别无出路,李玉华沉下心,重整思绪,蓦然掀起眼皮,“好,我们先试试。”

    红韵欣喜地跳起来,“郎君,那咱们快换条路吧,这里看不到人,婢子害怕……”

    李玉华叹口气,把自己的一只胳膊交出去,“抱紧我,往这边走。”

    主仆二人更改路线,往人多的大路走去。

    李玉华掩藏身份,害怕有人见她容貌心生歹意,盯上她们,她在树皮上面抹了把灰擦脸。

    效果不佳,红韵解开包袱,找出一块布巾给李玉华遮脸,对外声称生了病,脸上长麻子流脓,不好出去吓人。

    一切准备就绪,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故意等待经过的难民,李玉华专挑老弱妇孺,为保证安全,结伴而行南下,这些人多半不会拒绝。

    戏本子有了,李玉华和红韵登台,一唱一和,说要找忠义军投靠,忠义军有多么多么好,吃饱喝足云云,军报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有军报为证。

    百姓不识字,只觉得白纸黑字写明白的东西具有权威,不疑有他,果然心动,请求李玉华和红韵带她们一起走。

    短短几天,队伍极速扩充,李玉华心里踏实不少,即便徐茂不愿意护送她们南下,她心里也有底,不怕路上出意外了。

    *

    徐茂这边消停了几天,给林舒娘递信研究活字印刷,林舒娘接连发回几十封信件,一会儿问具体细节,一会儿请求去保平莫惠福家看纸。

    此外,杜采文汇集军报第二期士卒意见板块所有投稿,需要徐茂过目,以及王兴珠等人写的日常汇报,漫天纸张将徐茂绑在书案前动弹不得。

    她错了,她不应该让王兴珠她们写什么日常总结,现在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

    徐茂一个人忙不过来,杜采文向她举荐宋得雪,宋得雪能写一手好字,对答如流,紧缺人手时可以用。

    不管宋得雪是不是细作,徐蘅没有在她跟前警告,徐茂也不在意这些,为了偷懒,于是调宋得雪到身边帮她文件。

    这日,吴洪英忽然回来报喜:“元帅大喜,属下探察得知,天神教中生了一场变乱,宋健身死,教主病重,天神教原本的左护法荣登天王,又多出玄武、朱雀等王共掌天神教,教中一团乱,元帅,我们要不要趁机攻袭天神教,一举拿下?”

    徐茂闻言,手里的笔陡然掉落,磕在桌面,发出清脆一声响,她呆愣半天,啊了一声,“你说什么,宋健死了,天神教的那个大军师宋健?”

    不会啊,后面天神教分/裂倒台,宋健还活得好好的,机缘巧合,受某地刺史赏识,在他手底下做文书工作。

    刺史极其懂得做墙头草的保命要法,一直苟到新朝,机会出现,宋健人到中年,终于迎来出头之日。

    宋健怎么会死?

    徐茂脑海里立即浮现那个蓄胡的中年男人,背脊挺直,铮铮铁骨,敢于犯颜上谏,独来独往,为事业奉献终身,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甚至身边连个通房、妾室都没有,古今第一奇事。

    她一直想拉拢宋健,在宋健做小吏的时候就向他投去好意,隔着几千里送人情。

    谁知这人当天就回信,同时退还她送的所有东西,拒绝她,让她不要再有如此行为,否则他要请辞。

    宋健摆明态度,如果她继续给他恩惠,他就离开,免受困扰。

    徐茂真是气炸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通天捷径,到宋健嘴里,竟然成为困扰!

    秉着得不到就毁掉的态度,徐茂准备如同处置宋延芳那样,提前为自己扫清障碍,但宋健运气非常好,像开了主角光环似的,她派去许多人,偏偏宋健就是死不掉,反而差点让她。

    徐茂心累,反正宋健四处树敌,想杀他的人不只她一个,放手随他去了。

    这么多局里,宋健活得比她久,回回寿终正寝,死在半途真是出乎意料。

    徐茂张大嘴巴,“假的吧?”

    一旁收拾信件的宋得雪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她支起耳朵,默默听着。

    吴洪英道:“禀元帅,确是宋健无疑,左护法割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教中,人来人往,都说就是宋健没错。”

    见徐茂惊疑,关于宋健,她忽地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说道:“属下在回来路上碰到一个形状疯癫的人,嘴里说什么宋健是妖怪,属下当时未曾留意,只听了这一句,元帅可是发现疑点?那属下这就率人出去,将那个疯子带回来审问!”

    徐茂诧异地睁大眼睛,紧忙伸手阻止,“不必,我自己捋一捋。”

    这个消息太刺激了,她要冷静一下。

    宋健是妖怪?

    现场知晓答案的宋得雪默然不语,她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纸张,思绪飘远。

    原来那个蠢货果真迫不及待地顶替她返回天神教了啊。

    宋得雪不禁想笑,眼光发冷。

    抱歉,她可不是任劳任怨的好妹妹。

    “元帅,我自天神教而来,宋健并非什么妖怪,恐怕是教徒见到宋健死状,极度惊恐而疯癫,胡言乱语,不必在意。宋健已死,此后,世间再无宋健。”宋得雪回神,放下手里信件,平静地看向徐茂,拱手说道。

    最后一句,略有深意。

    徐茂被宋健身亡的消息砸得头晕眼花,分辨不出宋得雪话里有话,她无力地摆摆手,“我知道。”

    只是难以置信。

    徐茂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局,好像有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宋延芳死皮赖脸贴上来, 死不掉的宋健在天神教就死了,那她还能依赖以往的经验吗?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徐茂心里盘旋。

    宋健的死给她敲响警钟, 她不能完全依赖外力,让天神教杀她, 看如今这般情况, 估计也悬。

    徐茂叹息一声,“宋健是世间罕见的人才,若是入朝为官, 必为国之栋梁, 造福百姓, 可惜啊, 他怎么就死了……”

    死的时机不对,叫人糟心,要放在以往任何一局里, 她肯定第一个拍手叫好, 这局已经被她放弃的回合,强大的对手不在了,她真难过。

    徐茂想仰卧起坐,干脆趁着形势大好认真干下去, 打出成功结局,但她转念一想, 万一这是制作组的恶趣味, 刺激消极怠工的玩家振奋斗志,又在她们万分期待时当头棒喝, 她登时打消这个念头。

    随便玩玩,不要走心,走心必败。

    徐茂默念。

    等她想明白,拉回思绪,倏地撞见宋得雪奇怪的目光,一种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徐茂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情绪,像霸总文描写的经典调色盘,几分惊讶,几分触动,似乎五味杂陈。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徐茂惊悚,后背一凉,全身寒毛根根立起。

    宋得雪摇头,收回视线,“属下没想到元帅会有此叹,宋健为天神教做事,放任教众在外行凶作恶,如何担得起元帅一声称赞,况且天神教放箭警告我们,双方本有一战,敌手痛失谋士,元帅应当高兴啊!”

    她完全未曾料到徐茂对她有如此高的评价,不过国之栋梁四字,宋得雪羞愧,脸庞发热。

    误打误撞进天神教,她只是借机展示才华,证明自己,试探能力到何种地步,以便谋划未来,其他的,从未想过。

    自己在天神教所做之事,不敌徐茂万分之一,实在不值得徐茂这般赞叹、惋惜。

    徐茂道:“你不知道,宋健在天神教属实埋没了,他更适合做新朝宰相,刚正不阿,为民谋福,开启盛世,可惜死得太早,国家损失直言善谏的贤臣,百姓失去伸张正义的青天,是为天下同哀啊。”

    宋得雪眼瞳微微震动,她看着徐茂,看着她满脸的哀伤和痛惜,心头涌现异样情绪。

    她怔怔地站立半天,热血奔腾,体内迸发一道莫名的力量,驱使她迈步上前,直视徐茂,声音微沉:“元帅何必惋惜,宋健虽死,贤士仍存,得雪愿承济世安民之志,直言上谏,做为民伸张正义的青天!”

    “有心了,不负自己的期望即可,莫要为别人而活。”徐茂拍拍她的肩膀,劝她想清楚,别热血上头乱立flag。

    宋得雪热泪盈眶,得主如此,臣下何求,元帅想要的,她都会帮元帅拿到手!

    “天神教,暂且不用管,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按计划进京。”徐茂给吴洪英分一些军中事务,绊住她的脚,免得盯着天神教心痒痒,击打天神教。

    没事,天神教会自取灭亡。

    吴洪英自动翻译,毫不怀疑地接受,元帅这么自信,一定是已经料想到天神教的结局,不用她们操心。

    徐茂的形象愈发高大,吴洪英决心向她看齐,努力学习,不断精进自己,为徐茂排忧解难,减轻压力,而不是事事都由徐茂顶着。

    吴洪英和宋得雪两人缄默不言,专心分拣纸张,帮徐茂看一遍再转交上去。

    有人帮忙,徐茂轻松一半,可以松口气思考自己的努力方向。

    外部发力,内部也不能松懈,经过学习,庸才也能慢慢成长够到及格线,优秀人越来越多,全筛出去,有点困难,留着又危险。

    徐茂考虑到未来,突然灵光一闪,人多,既是优势,也会是劣势。

    就像天神教,纷纷称王掌权,大家都想吃最大的蛋糕,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心思各异,争斗不休。

    人心不齐,各有各的步调,一支队伍如何走得整齐。

    第一步,让所有人斗起来。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第二步,用平庸的车头。

    优秀的手下配置平庸的上级,双方都难受,下级觉得上级庸碌无为,反叛心起,不听号令,上级觉得下级恃才傲物,目无尊卑,叫不动人,互相看不顺眼。

    正好拿火箭班试手,等王兴珠她们回来,任命她们为火箭班班长,水到渠成。

    徐茂打开属性面板,找到何素芬、林舒娘两人,平平无奇,勤勉偏高,不过没有天赋,问题不大,非常完美。

    王兴珠有个“就是爱送”的天赋,属性均匀,略低。

    徐茂想了想,王兴珠是送资源npc,但没规定一定送玩家,利用得当,其实可以给敌手送,助她归家大业圆满成功。

    王兴珠也放进去,不行再调整。

    徐茂写好方案,心里有数,准备关闭面板,余光突然瞥见退出页面显示一道红色,再定睛看时,她猛地窜起身,脸色顿变。

    徐蘅血条竟然掉到百分之三十,再往下一点,她这个绑定契约的姐姐马上便要暴走,大开杀戒了!

    徐茂大吃一惊,徐蘅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动用天赋,极速掉血,是意外触发吗?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打开系统背包翻回血道具,天赋掉血还好,有契约在,大量使用道具不间断地补血条就行。

    所有回血剂全用上,徐茂急忙走出去找徐蘅。

    掀开帐子,徐蘅缩成一团,身体裹在被褥里,听见脚步声,她的脸钻出被子,红扑扑,颜色不正常,头发浸湿,汗水淋漓。

    徐茂冲到徐蘅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滚烫,赶紧扶起徐蘅,往她嘴里送一颗药丸,急声说:“病这么重,怎么一声都不吭,你快把我吓死了!”

    徐蘅什么也没问,乖乖吞咽徐茂喂下的药,困倦地闭上眼睛,声音干哑:“想喝水……”

    徐茂转身去倒水,幸好之前烧的没凉,温度适宜,入口很不错,她拿杯子取半盏水,送到徐蘅嘴边,不由念叨:“若非我及时发现,你尸首都烧干了,下次可不能这样,身体不舒服要第一时间说。”

    “无妨,只是头晕而已。”徐蘅虚弱无力地歪倒进徐茂怀里,头枕着她的肩膀,眼皮缓缓合上,闷声说道:“但姐姐交代了,我下次一定先找阿姐。”

    “下次?”徐茂拔高音调,“别想有下次,你跟在我身边,一刻都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以前徐蘅掉血是有提醒的,何况血槽空了大半,系统弹窗莫名不见踪影,有点诡异。

    系统越来越迟钝,不好用了。

    徐茂发觉这局游戏异常奇特,处处透着古怪,日志上传失败,徐蘅掉血不提醒,系统老破旧的模样完全不值得她信赖,万事还是得靠自己。

    由她本人盯着,更稳妥。

    徐茂点开数据面板,徐蘅血条慢慢回升,她松了一口气,这时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军中没有专业医疗团队,军医。

    虽然她可以用技能帮士卒看病,但毕竟一个人精力有限,无法短时间内看完所有人,以及军中仅备刀枪伤药,没有采购充足的其他药品物资,一旦发生大面积伤病,她用道具救,士卒认作神仙丹药,声望必定大涨。

    这个问题很严峻。

    徐茂思虑道:“这会儿我才发现军中缺少人手,尤其医女,路上若有病患,有医女在身边,不必慌慌张张出去急寻懂得医理之人。”

    徐蘅喝过水,润润喉咙,感觉舒服许多,她闻言认同道:“阿姐所言有理,是该增加一些医士,过几日进城瞧瞧,请几位德才兼备的大夫前来。”

    军医很重要,不过一般来讲,影响不了大局,徐茂回忆前几局可用之人,脑中飞快闪过数十张脸,最终定格。

    她想起一位老太太,但眼下可能找不到人,长安城,皇宫内,尚且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况。

    徐茂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可以新开军医班,调配士卒进入学习便成,至于老师,我有一个合意的人选,需要进了长安再请,这段时日,由我教大家基础知识,以及急救之法。”

    她背包里有医术相关的道具、技能,可以作为过渡。

    徐蘅刚回完血,类似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她迟钝地说声好,靠着徐茂肩膀睡过去。

    徐茂扭头,徐蘅已然睡熟,她小心翼翼托起徐蘅脑袋,送回去平躺,帮忙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离开。

    隔日,徐茂叫来各班班长议事,唐折桂、吴洪英和宋得雪等人皆在侧。

    徐茂把自己要练武、用医的想法先大概跟她们说了,宣布几个消息,交出一份精挑细选的名单说:“一则,根据三个月以来的比试成绩,我选出火箭班成员,但人员不固定,照旧参加比试,全军共同计分排名,前二十名进火箭班,七个名额选用先进个人,三个月一调整。”

    “即日起,我会亲授火箭班、实验班武艺,教导其上阵杀敌之法。”

    众人震惊地小声吸气,“元帅亲传武艺,火箭班士卒又不固定,那岂不是要争破头?”

    徐茂迷之微笑,要的就是这效

    先卷起来,脱离菜鸡互啄状态,叠加到后期,形成无效内卷,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怨气满满。

    林舒娘她们回来后再空降班长,适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人嫌狗厌。

    唐折桂眼睛放大,激动振奋,摩拳擦掌,几乎想要当场在徐茂面前露一手,倒挂金钩,脑袋抵地,如陀螺飞旋,转出火星子,以表激动之情。

    她接过名单,目光扫过每个名字,从头到尾,没有自己的名字,唐折桂略微失望。

    不过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她做班长以后,排名不计入全军,要求跟以前一样,合格就行。

    火箭班名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好在她在实验班里,同样能跟着徐茂学习,唐折桂便释然了。

    第一件事宣布完,徐茂继续说:“二则,新设医务班,增加医士,咱们军中女子多,故而选用女医,通知下去,倘若有愿意学医的,可以报名申请调入医务班,同样,当前情况不便,由我教授急救之术,待抵达长安,我将另请名医传业。”

    “愿与不愿,自由选择,但我提前打好招呼,学医非常辛苦,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撑不住,可不能半途而废,一年后成绩不佳,换人。”

    徐茂严肃地看着每一个人,性命攸关的事情,必须谨慎对待,不像比划拳脚功夫,随时能停,损失小。

    吴洪英一凛,明白医务班的重要性,记下徐茂说的每句话。

    “元帅,医务班只凭意愿,不限条件吗?”宋得雪发问,她觉得学医或许对士卒更具吸引力。

    徐茂道:“先看看情况,人少就全收了,要是人多,那再设置标准筛选。”

    宋得雪了然,说道:“这次通知是为查看军中士卒反响,根据士卒意愿而调整规划,属下懂了。”

    徐茂呆滞,不知道她懂什么了,赶快跳进下一进程,跟吴洪英她们商定细则,完善漏洞,将不合理的部分重新安排,大家看过都说没问题,正式通知到士卒。

    军中士卒惊喜若狂,激动欢呼。

    元帅要亲自教导她们欸,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学会,就是以后说出去都倍儿有面子。

    某种意义上,她们算作元帅的学生,哪能不兴奋。

    班长让她们兀自高兴半晌,而后开始宣读调动名单,每念到一个名字,大家心肝就颤一颤,手心捏一把汗。

    二十七个名额。

    宣读名字的声音拉长,越到后面,大家越心惊胆战,期待着下一个名字会是自己。

    别人?

    没被念到名字的人丧气垂下脑袋,情绪低落,很快她们又重新振作,直起腰杆子,暗暗期待下一个名字。

    “……张秋桂。”

    最后一个名字响起,尘埃落定,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张秋桂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调进火箭班,她扬起一张傻傻的笑脸,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摆正手脚。

    “没被调进火箭班的也别沮丧,火箭班三个月一换,大家努努力,都能进去拜元帅为师!”

    班长出声安慰,疏解大家的失落。

    二十七个名额,被选中的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悔恨前三个月没有好好表现。

    班长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又说新设医务班,愿意学医的可以报名,要求慎重考虑。

    本来没进火箭班的人重新抬起头,燃烧熊熊烈火,斗志昂扬,争抢着举起手臂报告:“班长,我愿意,我报名!”

    学习医术,天大的好事啊,根本不用考虑的,众人当即把火箭班抛诸脑后,争抢报名进医务班。

    若是能够学好医术,日后卸甲,回归乡里,这可是吃香的好本事,每家每户都不得不敬重,除非他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

    放在外面,这些东西买也买不来,老大夫收徒看眼缘、慧根,而且她们是女子,更加无缘修得医道。

    然而元帅却是说教就教,谁能拒绝!

    各班吵吵闹闹,争抢学医,连调进火箭班的士卒都心神动摇,顿时觉得学武不香,拼命挤到班长前面大声说:“班长,我愿意拿火箭班的名额换,我愿意去医务班!”

    “无耻,你已经进火箭班了,哪有随意调动之理,别跟我们抢。”

    现场一片火热。

    班长的声音淹没在人海里,只得不断后退,爬到高处,挥舞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元帅说了,悬壶济世,性命攸关,不可疏忽大意,学医极其辛苦,定要慎之又慎,思虑自己是否具备强大的意志,能够咬牙坚持,否则学了又半途而废没得意思。”

    “元帅给大家一天考虑时间,想清楚再找我报名。”班长重复最后一句,害怕人声嘈杂,后面的人没听清。

    纵然班长强调学医辛苦,报名的人仍旧不见退缩,再难的事情她们都经历过,还怕这个?

    众人抱着莫大的期待、热情挤到班长面前留名字。

    报名人数太多,一个班半数人参加。

    徐茂没料到士卒意向这么强烈,跟吴洪英她们讨论过后,给一篇文章让士卒朗读,择选识文断字的士卒进医务班,并出试题考察应变能力。

    横加门槛筛选,事情就简单许多,轻松选出医务班新成员。

    大家算是发觉了,读书认字很重要,许多飞黄腾达的好机会摆在眼前,全都要求她们识文断字。

    训练的同时,书本也不能落下。

    士卒们手里捧着写过的大字,吃饭的时候看,睡觉以前蹭帐外的灯火看,解手也不能放开,眼睛黏在纸张上。

    必须要认字,不做睁眼瞎!

    军中学习氛围蓦地浓厚,徐茂见到放任她们继续学下去。

    懂的越多,思考越多,识破她这只纸老虎真貌的人越多,纷纷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于她而言,下线几率越大。

    徐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组建她的火箭班、医务班,将不重要的事务交给徐蘅、吴洪英她们处理,她去轮番上课。

    上午寒冷,出操训练,徐茂教火箭班士卒舞刀弄枪,活动筋骨,热热身。

    下午太阳出来了,这时不太冷,她再给医务班传授神奇急救法,像是简单的常见病症、草药带大家一一认识,了解。

    该训练的照常训练,识记病症的识记病症,认字的认字,一片和谐。

    前期,三分理论,七分实践,徐茂把最基础的知识教给她们,剩下的就是练,反复练习。

    徐茂早早盘算好日子,每天盯进度,火箭班士卒有模有样些许,她就下令拔营继续前行。

    “希望开春后不久能赶到京都吧。”徐茂往手心哈气,搓搓手,年前她是不指望了,只要路上没意外,春日里倒有可能。

    说意外,意外它就来了。

    徐茂吐出去的热气没散干净,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不知道出什么事。

    “来场暴风雨,快淋死我!”徐茂轻快跳跃而起,眉眼间写满高兴。

    她暗自猜想哪里引发冲突矛盾,火箭班,医务班,还是私人恩怨?

    徐茂替换掉脸上看热闹的表情,正色走出去,面容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神情严肃,沉声问道:“什么事?”

    吴洪英穿过人群,快步走到徐茂身边,禀告道:“元帅,外面了好多人,有说是受天神教欺骗,请元帅给他们主持公道,也有自称京都那边逃出来的难民,预备南下投亲,听闻元帅威名,想要求元帅护送她们去南边。”

    “元帅,我看过了,那些难民大多是没有自保之力的老弱妇孺,单独行走不安全,极易被匪盗盯上,听口音,确是长安来的。”吴洪英眉头压低,语速飞快,生怕外面生出变乱,急忙将了解到的消息告知徐茂。

    徐茂讶异抬眼,“天神教……找我主持公道?”

    吴洪英解释说:“许是咱们发出去的那些状纸,百姓信以为真,惊惶之下,实在走投无路,听闻元帅要进京平乱,是可以直接面见天子的人物,这才起了心思,欲求元帅帮他们送状纸。”

    徐茂叹息,“天子出逃,皇帝跑去南地,而我朝向京都,一南一北,他们求不到我身上啊。”

    “元帅平乱立功,圣上定要奖赏,到时候天子车架归都,状纸即可递上。”

    急病乱投医。

    徐茂犹豫片刻,“状纸收下,请他们放心,天神教活不长久的,有机会,我会将状纸送到皇帝案前。”

    皇帝管是绝不会管的,不过天神教早晚要倒台。

    “外面那些妇孺呢?你说长安口音,那她们知晓长安城内情况如何了?”徐茂追问。

    吴洪英一拍脑袋,当时人多,七嘴八舌,听不清楚,她也没有想到这个关节。

    “元帅,属下这就去询问。”吴洪英抬脚疾步,转身就走几步。

    徐茂跟上她,“算了,我亲自去看一眼吧,毕竟是逃出来的难民,路上危机重重,她们一路跑过来,惊慌失措,挺不容易的,命炊事班准备好饭食和水,好生招待她们。”

    意外事件,还是自己亲眼看一看为好,不要错过重要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徐茂右眼皮忽然又不停跳动,她心里打鼓,有些没底,猜测可能要出事情,脚底步子不断加快。

    “元帅,这边。”吴洪英转手请徐茂走前面,做足气派的威势。

    徐茂跟着吴洪英出去, 入眼即是遍地的难民,个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 身上的衣服脏污,手脚黢黑, 眼里盛满哀求。

    “元帅来了!”

    瘦弱的难民眼前一亮,欢欣地调转视线, 目光聚集在徐茂身上, 急忙爬起身,一齐涌到徐茂面前,若非士卒拦着不许近身, 徐茂的衣角要被她们扯破。

    “请元帅大发慈悲, 救救我们吧。”人群里发出一道呼声, 其余人跟着附和, 跪倒一片,对着徐茂又磕又拜。

    她们磕头之时,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凸显出来, 徐茂投去视线, 登时看清,此女虽穿男装,但一眼认出是女子,衣服干净整洁, 头发也好端端扎紧,脸上灰尘遮挡不住秀美容貌。

    那女子眼瞳微震, 露出惊诧神情, 周边人跪下磕头的时候,她慢半拍, 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慌慌张张地屈腿下跪,面容浮现难堪之色,动作也生疏,极不熟练,透着股别扭的感觉。

    徐茂与她探究的目光相撞,她急匆匆低头,脖子、耳朵肉眼可见变红。

    这个人太奇怪了,明显不对劲。

    说是细作,她掩藏身份的功夫不到家,漏洞百出,若说不是细作,此人表现异常,明显不是普通难民。

    徐茂收回审视的目光,转眼看向其他百姓,询问道:“你们全是从长安逃出来的?”

    距离徐茂最近的女子磕头答道:“回元帅的话,民妇是长安周边县城人,各路叛军杀进京都,但凡他们经过,必是践踏民田,烧杀抢掠,将民妇家中粮食扫荡一空,还杀人取乐,笑看惊叫声,最后举了火把点燃屋子,挥鞭而走,民妇命大,死里逃生,可母亲、父亲、郎君和孩儿皆葬身火场,民妇走投无路,只得沿路乞讨为生,欲南下寻亲,另做打算,幸而在这里遇到元帅啊!”

    她说着说着,崩溃大哭,泪水涟涟。

    徐茂心头一震,各路叛军背景不同,走的路数不同,有专门依靠烧杀抢掠维持军队发展的,也有首领纵容,对手下士卒约束不严祸害百姓的。

    眼光长远、治下清明的队伍知晓长安是乱斗场,皇帝逃去南边,此时进京并非好时机,不如按兵不动,等长安城内打完再坐收渔利。

    这样就造成军纪严明有前途的队伍龟缩在自己的地盘一动不动,暗暗窥视长安动向,而劫掠发家、目光短浅的队伍莽撞杀进长安,虎口夺肉。

    后者全不在乎未来如何,只管眼前利益,没粮食就抢,没士卒就抓,反正进京就是赌命,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哪里有心情顾念别人。

    这女子说完,其他人也纷纷流泪,接连不断地诉说自己的遭遇,有长安城内逃出来的,也有附近县城的,北地逃灾的。

    徐茂大概了解清楚,抬起脸,指了指人群里尤为特殊的那个女子,问道:“你呢,你是哪里人?”

    徐茂所指之人正是潜藏在难民中间的李玉华,当朝公主。

    李玉华万万没想到徐茂居然是女子,当徐茂走出来时,她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惊吓不已。

    她所担心忧虑的事情完全是场笑话,根本不用担心徐茂会见色起意,纠结是否说出公主身份以震慑徐茂。

    茂,开枝散叶,谁承想开散的,竟是她自己的枝叶,难怪招募诸多娘子军,一切都有答案了。

    李玉华明白徐茂多募女子的原因,也惊讶她父皇封徐茂为王,派她进京平乱。

    从那张军报所写内容看,徐茂野心勃勃,根本没有效忠皇室之意,而她却又遵从诏令进京,头脑发昏般,赶赴长安蹚浑水,叫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李玉华对徐茂充满好奇,藏在人堆里默默观察。

    不料徐茂如此敏锐,一下就察觉并捉住她的视线,李玉华心口噗噗直跳,手心冒汗,紧忙埋首伏下身,期望徐茂移开目光,别注意到她。

    可惜上天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徐茂还是问到了她。

    场面寂静,李玉华小心翼翼抬起头,那只手明晃晃指向自己,目光锐利,带着几分探究,好似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李玉华顿时吓得冷汗直流,一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她不适地低了低头,开口答道:“民女居于长安,节度使杀进城,城中混乱不堪,家人朋友大都跑散了,只剩民女与妹妹相依为命。”

    红韵点头说:“不错,我跟姐姐是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

    “叫什么名字?”

    李玉华惊疑,眼瞳一缩,以为徐茂察觉她身份有异,紧张地攥进衣袖,揉成一团,轻咬嘴唇说:“元帅,民女唤作……邓绿华,妹妹邓红韵。”

    邓是她母亲惠妃的姓氏,用来遮掩再合适不过,又怕徐茂有门路,知晓宝昌公主的名字,连名字也不敢全露,临时改掉玉字,配合红韵,化名邓绿华。

    徐茂调动系统数据查询,长安城里叫邓绿华的女孩儿一连串,没有匹配成功,查不出她们来路。

    这姑娘穿得不错,看手,不像劳作过的样子,反而她妹妹抱着长条条的包袱,虎口有茧,应是习武之人。

    暗的不行,徐茂决定打明牌。

    徐茂移开视线,对所有人说:“圣上诏令在身,我需前往京都平定祸乱,恐怕无法亲自护送你们南行,只能派遣一支小队跟随。”

    “正好军中缺少人手,若有愿意加入忠义军的,我们敞开大门欢迎,其余坚持去南地寻亲的,吃完饭便跟着我的小队出发吧。”

    人群一下嗡声作响,讨论去留。

    能留下自然最好不过,忠义军士卒吃好喝好,不用挨饿,还能读书,简直跟仙境传说似的。

    辛辛苦苦走去寻亲,寄人篱下倒还好说,万一人家觉得她们拖累,不肯认亲,那时真是天下之大,无地容身,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茂直勾勾盯着邓氏姐妹,走到她们身边,拉着二人走到一边,笑盈盈问道:“娘子,你们作何打算?”

    未等李玉华说话,徐茂已转过头,兴致颇高地对红韵说:“红韵娘子,我见娘子脚步略重,手掌生茧,乃习武之人,正是我忠义军需要之人,怎么样,要不要来我身边做亲卫?”

    红韵瞪大眼睛,徐茂一言道破她身怀武艺,猝然发问,她心头重重一跳,紧忙将手往身后藏,无措地看向李玉华。

    李玉华没有反应,红韵慌乱地跳到李玉华身后,抱紧她的胳膊说:“我……我听姐姐的。”

    徐茂绕过她,直接询问红韵,李玉华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不由微恼,一道细眉蹙起,“承蒙元帅看得起,但姨母远在扬州,素与我家亲厚,我们还是去投靠姨母为好。”

    扬州,皇帝就在扬州。

    徐茂忽然想到,重新打量面前女子,确实有几分贵气,不似贫苦出身。

    哪个官员家的千金?

    皇帝逃也匆匆,离开长安时,除宫人外,身边带上了冯贵妃,太子,几个皇孙,宠臣,朝中要员。

    京中贵女的话,外形分外符合,故意掩藏身份也合理。

    徐茂打开天窗说亮话,“娘子还惦记着去扬州?长安骤然生乱,贵人出逃,他们走的时候都没有带上娘子,将一个难以自保的小娘子丢下,可见娘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何必再去扬州自讨苦吃呢?”

    “他们急于在扬州站稳脚跟,送几个女儿结成姻亲,利益一体,娘子以为能够在扬州团聚,实际转手就将娘子嫁了,这样的地方,你也要去?”

    李玉华脸色唰地一白,徐茂怎样识破她身份都来不及仔细思虑,慌乱中听完徐茂后面那些话,霍地怒目圆睁,衣袖下手指蜷缩成拳,青筋暴起,眼里一片森然。

    “你胡说什么,何来丢下之言!”李玉华怒极,两眼喷火。

    她生气,徐茂对她不敬,又离间她和父皇之间的感情,用心险恶,这个女人,太阴毒了!

    徐茂淡定地看着她说:“娘子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自己想想吧,他们走的时候都带走了谁,如果仅仅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旁人,那他只身而逃即可,若带其他人和东西,说明时间并没有那么紧张嘛,还能收拾贵重物品逃跑。”

    他们逃亡时已经做出选择,当时能带的肯定都是他们最珍视的人与物,剩下没带的,不是放弃是什么。

    李玉华脑袋乱糟糟,她愤恨地瞪着徐茂,可她的话一直在她脑海盘旋、回荡,忍不住往深里想。

    父皇走时,宠爱的冯贵妃在,太子阿兄在,甚至几个郡王也在,必要的宫人、朝臣绝无遗漏,哪她呢?

    她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小公主吗,为何没有通知她,带她一起离开?

    李玉华感觉天崩地裂,得知长安变乱的消息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跑去告诉父皇,不料宫人说父皇已经走了,不在宫中。

    母妃安慰她,一定是事出紧急,情况太乱,为顾全大局,父皇这才匆忙离开,他会想办法平乱,重归长安,解救所有人的,相信父皇。

    她和母妃等啊等,等来叛军闯宫,血流成河,宫人接连在她眼前倒下,脖颈割开的大口子鲜血喷涌,溅她一身,逃出宫以后,身上的衣裳被血浸湿,她完全不敢回忆。

    她说服自己,是局势紧张,父皇无法带那么人,从而先行离去,只要她找到父皇,一切就都好了,她还是尊荣风光的宝昌公主。

    然而徐茂撕开丑陋的现实,压着她,强迫她面对,李玉华掉进无尽的恐慌。

    她说的不错,顺利抵达扬州,父皇确实惊喜,有什么比皇帝忍痛嫁出最疼爱的女儿更好用呢。

    宝昌公主出降,联络南方各族,支持父皇平定叛乱,她是有价值的。

    李玉华泪流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