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等了一会儿,准备再刺激一下她们的时候,人群里忽地响起一道女声:“元帅,我愿意去长安,哪怕身死,不负忠义之名,人生在世,走这一遭,值了。”

    “如果没有元帅,我已经饿死了,我的性命是元帅的,蒙元帅不弃,我愿意为元帅献上这条贱命。”

    稀稀拉拉接连响起类似话语,越到后面越坚定,激动,热血沸腾,零散的句子汇成一句话,声音响彻云霄,震动天地:“元帅发令,莫敢不从!”

    没有一个人选择放弃回家,所有人做好赴死的准备。

    徐茂震惊,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她都已经跟她们说清楚了,去长安就是送死,并且对她们而言,收益不大,怎么没人离开呢!

    徐蘅站在旁边,嘴角噙笑,眼光幽深,她放轻声音说:“阿姐,大家信任阿姐,愿意为阿姐冒险,这是好事。”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她并不高兴。

    徐茂心口忽然有些发闷,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她不敢抬头注视众人,手心浸出汗水。

    “那……那仪式完成后,好生吃喝一顿,按计划出发吧。”徐茂逃也似的快步走开。

    好酒好肉端上桌,众人惊喜欢呼,忘却前路艰险,全身心投入酒肉中。

    徐茂嘴里没滋没味,随便对付两口,搁置筷子,起身走到干涸的河岸边,放空思绪。

    “元帅,何娘子赶制了一批白叠制成的衣裳,穿起来暖和,今日恰巧送到,迟一日我们就离开颂安了。”唐折桂欢喜地跑来禀告,脸上没有任何忧虑之色。

    徐茂无力地摆手道:“这些棉衣直接发给军中年纪最大和最幼的士卒,做好保暖,你看着分配吧。”

    “棉衣?这个名字好!”

    唐折桂念了两遍,高兴地抬起脸,却看徐茂忧郁的侧颜,不禁暗自感叹道:“元帅真不容易,肯定是在筹谋如何安全进京取胜,救援长安百姓,我们还有什么资格退缩懈怠!”

    她握紧拳头,下去分发棉衣,将徐茂的忧郁反应以及对大家的关心通通告知众人。

    唐折桂感动道:“元帅那么厉害,运筹帷幄,此去长安定是所图巨大,而且如此体贴我们,自己都不穿棉衣,首先分给我们,哪怕真的死在长安,我也心甘情愿。”

    士卒们捏着软而柔和的棉衣,拿起就舍不得放下,大家眼里闪动泪花,“投入忠义军时,我便做好了随时身死的准备,这次也不例外,宁死不悔,一定助元帅成事!”

    吃完临行前最后一顿饭, 正式上路,队伍浩浩荡荡向长安进发,途中仅短暂停歇几个时辰, 一路疾行,士卒们没喊累, 徐茂自己差点挺不住,在庄县外稍作休息。

    徐茂派遣几个士卒乔装改扮, 潜进庄县内打探京都消息, 以防她在行进过程中,京都里的局势发生变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战争, 信息最宝贵。

    不多时, 士卒回来禀告:“元帅, 皇帝携太子及重臣出城逃难, 眼下长安落于杨牧之手,听闻皇帝赐死了误国的冯贵妃,得禁军护卫南下。”

    唐折桂激动, 跃跃欲试道:“元帅, 我们要改变方向,生擒皇帝,号令百官吗?”

    “不可!”

    徐茂沉浸在冯贵妃被赐死的消息里,有些惋惜, 听见唐折桂一番话,立即按下她的想法, 阻止道:“我们挟持天子可号令不了诸侯百官, 况且天下豪杰虎视眈眈,名不正言不顺, 于我们无益,不如赶赴长安搏一搏。”

    唐折桂失落地垂下脑袋,退回队伍里。

    徐茂及时断了唐折桂的念想,重新回到正题,“你说冯贵妃被赐死了?我记得杨牧是要求处死奸相,怎么最后死的人却变成他的妹妹冯贵妃?”

    士卒错愕,她一时间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茫然道:“传言里说,冯贵妃狐媚惑主,使得圣上沉浸女色,终日不务正业,荒淫无道,而且冯贵妃妒忌成性,不许任何女子轻易近圣上的身,有一回圣上多看宫女一眼,她便将那个宫女赶出了宫,霸道至极。”

    “此外,冯贵妃几次三番包庇作奸犯科的冯氏族人,请圣上赦免冯氏罪行,受害的百姓投告无门,一家惨死。”

    “大家都道冯贵妃这是罪有应得,她一死,圣上便不再受蒙蔽,有望重振天威,扫除弊病,还清平盛世。”

    “呸!”徐茂不顾形象地撸起袖子,面对所有人,故意唱反调:“贵妃误国?何其荒谬,她若有那么厉害,还能轻易被赐死?皇帝昏聩无能,也怪到贵妃身上,传出这些话的人也不嫌害臊!”

    徐茂根据传言里的那些话一一反驳:“皇帝沉浸女色置朝政于不顾,分明是他自己荒淫好色,贪图安逸,即便没有冯贵妃,也会有赵贵妃,李贵妃,如若皇帝立身正直,清静寡欲,岂会为色所迷?”

    “亘古至今,多少代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周边倾国倾城佳人无数,甚至前朝武帝四处征战,十年不进后宫,怎么别的皇帝可以把持本心,励精图治,我们今朝的皇帝却不能?是他与众不同,还是怪冯贵妃过于貌美,容貌乃古今第一人?”她使出母父惯用的话术,给狗皇帝定性:“不必给他找诸多借口,皇帝本性如此而已。”

    “再说冯贵妃妒忌成性,更是荒谬,夫妻之间,谁能容忍对方三心二意,恐怕指责贵妃善妒的这些郎君们,连妻子出门同外男交谈几句都妒火滔天,无法容忍吧,也有脸说别人,况且皇帝自己都没意见,轮得到他们跑来说嘴?”

    “退一步讲,苍蝇不叮无缝蛋,如果皇帝自爱些,懂得礼义廉耻,贵妃何至于不顾名声,时刻盯紧了他。”

    众人张大嘴巴,被徐茂分外新颖的观点冲击,虽然感觉好震骇离谱,但似乎有点道理。

    徐茂更加慷慨激昂,“至于包庇犯事的冯氏族人,她也是听从冯相之令,相互依存下的自保之法罢了,冯贵妃有错,但更大的错在冯氏一族,在冯相,在文武百官,更在皇帝!”

    “试想一下,如果皇帝分辨忠奸是非,他会允许冯氏一族在犯事后继续逍遥法外吗?如果文武百官忠良,敢于上谏,为受害百姓申冤,维护律法之威,公平正义,冯贵妃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揭过吗?如果冯相可以约束族人,敲打震慑他们,那犯事的族人还敢肆无忌惮地在外行恶吗?”

    徐茂大声怒吼,眼中烈火熊熊,“祸事一起,轮到清算的时候,大家就都没错了,皇帝没错,是受蒙蔽,文武百官没错,朝堂由妖妃、奸臣把持,冯相,他爱护亲族,愿意交出罪魁祸首冯贵妃,已见悔改之心,错不至死,惩处的只有冯贵妃一人,真是可笑!”

    众人不禁低头沉思,陷入沉默。

    好像确实如此,这件事情里,最终选择在于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他不点头,犯事的冯氏族人能离开牢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朝中官员如果可以坚定信念,将凶手绳之以法,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回转之机?明哲保身罢了。

    在朝堂上霸道横行,玩弄权术的冯相没有任何损碍,过错最小的冯贵妃却被推出来背锅,不见其他任何人的身影,仿佛冯贵妃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权力多大似的。

    徐茂眼看效果达到了,朝吴洪英和杜采文招手,“冯贵妃死得有些可惜,该死的人仍然逍遥自在,然而有心人故意这样宣扬,掩盖自己的罪过,我可看不惯,分一支队伍,人你们两个看着挑,负责这件事,为天下人揭示真相,或走街串巷宣告,或说书唱词折子戏,任何形式都可以。”

    吴洪英和杜采文冷不丁被叫到,惊讶地睁大两只眼睛,脑中空白一片,没有任何想法。

    显然,徐茂心情不妙,没有细说要求的意思,宣布解散,她们不敢上前搅扰,只能互相琢磨。

    吴洪英感叹道:“元帅的眼光真是锐利毒辣,一针见血,竟然迅速看清、抓住隐藏在冯贵妃背后的那些人,措辞也毫不客气,不过……元帅进京救驾,我们还要点明圣上的存在吗?”

    一边大义凛然地救驾,一边骂皇帝昏聩无能,这样不太好吧。

    杜采文没她那么多顾忌,“元帅说,可以用说书唱词以及折子戏的方式,我们只管把词儿写好,给银子叫跑江湖的艺人传唱、叙述,谁知道咱们的身份呢。”

    吴洪英认同道:“所言有理,那我们按照元帅方才说的那些话编写戏词好了,这样听的人多。”

    杜采文颔首,“元帅之言振聋发聩,引人深思,确是编写戏词的好句子,最后出来的效果肯定不错。”

    “我听说军中有从前在瓦肆里做事的娘子,她们经历多,比我们更了解百姓喜爱的故事桥段,不如借来一起,元帅说,人选随便我们挑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吴洪英考虑人选,第一时间想到士卒们讨论最多的吕飞燕,可惜她在丰城。

    “正是,这样既便于传扬出去,百姓也容易接受。”

    杜采文和吴洪英立即行动,挑选以前跟吕飞燕同在瓦肆的娘子们组成队伍,将皇帝与冯贵妃之间的事情改成情节跌宕起伏的小故事,编写戏词。

    主要落笔在冯贵妃身上,写她的无奈和命运不由人。

    贵妃名唤冯秋叶,本是农家女,乡野间自由自在,正青春年少,春心萌动之际,一朝身世曝光,冯氏发现女儿错抱,流落于农户,特地将她找回。

    然而认亲改变了她的命运轨迹,祸福难料,冯秋叶被送进宫讨老皇帝欢心,博取荣宠。

    进宫后,她在宫内尚未站稳脚跟,生存艰难,这时候冯氏居然时常递信催促她向皇帝要恩赏,令她身心疲惫。

    直到冯相获得皇帝重用,冯秋叶因此册封贵妃,获得盛宠,她一面小心讨好皇帝,一面维护同冯氏的关系。

    讨官,爵位,金银财宝。

    冯秋叶在荣华富贵里迷了眼,逐渐失去自我,被冯家束缚手脚,做冯氏在宫里的木偶,所思所想皆是冯相之意。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谁知风云变幻莫测,贼子撞破宫门,国家危在旦夕,皇帝带着她匆忙出逃。

    行至半途,禁军哗变,要求处死奸相。

    冯相求生,向皇帝进谗言,以妹妹冯贵妃作为交换,归咎罪责于贵妃误国,平息众怒。

    冯秋叶命丧黄泉,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松了一口气,推杯换盏,庆贺死里逃生,笑声连连。

    杜采文看着不太满意,又重新在前面加了一段,以冯贵妃身死当作开头,浑浑噩噩忘却自己的身份,魂归地府,判官断罪,插/入冯秋叶一生经历,冯秋叶不服,与判官辩论,点出背后隐身的皇帝和冯相。

    女子既无读书认字、上朝为官之资,又困于一方天地不知世间变化,国家危亡,与她何干?

    英明神武的天下之主未管,饱读圣贤的谋臣不理,罪过竟然落到一个蒙昧无知的女子身上,说出去惹人发笑。

    判官辩不过冯秋叶,口吐鲜血,恼怒之下向她道明原因,她今生承受如此罪过实有前缘,因她前世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故而罚她化作女身,转世投胎,以为惩罚。

    冯秋叶道:“原来人世间的女子竟是转世受罚的,所以她们生来有罪,是吗?”

    判官哑口无言,罚她再为女子,重新做人,直至赎清罪孽。

    冯秋叶怨念顿生,吞噬判官,天边乍现一道金光,再看冯秋叶,她的青紫脸色、脖间勒痕消失,展现原本秀美的容貌,竟然穿着威严官服,俨然成为新判官。

    吴洪英看过结局, 眼底闪现几许惊异,她捏着轻薄的黄纸,却觉沉重有力量。

    “精彩绝伦, 相信咱们只用在城中起个头,它必定会深受追捧, 传唱四方,说不准便能流传于后世, 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吴洪英回神, 郑重地看向杜采文,“是唤作《贵妃辩》,还是《判官》?”

    杜采文想了想者皆可, 不过这个故事是依照冯秋叶的一生展开, 我觉得, 不如直接叫《冯秋叶》。”

    简单明了。

    戏眼在冯秋叶身上,她是主角,听戏的人从名字便能知晓, 加之以自缢开头, 冯秋叶魂归地府,初始观众不知她的身份,拉了一个小悬念吸引注意力,叫《冯秋叶》更加妥帖。

    吴洪英妙赞抚掌, 又和杜采文一起修了修具体细节和措辞,拿给其他人看, 大家都觉得没有问题了, 这折新戏《冯秋叶》才送到徐茂手里。

    徐茂未料她们速度如此之快,惊诧地接过手来仔细翻看。

    她对戏本子没有兴趣, 本来徐茂只想扫几眼,快速阅览一遍,大致了解情节,确保没有容易出事的因素就算通过,正式向外发表传唱。

    但徐茂垂首读了个开头,等她重新抬头的时候,天边已然昏黄,光线黯淡。

    徐蘅端一盏灯,送到徐茂手边,“这都什么时辰了,阿姐也不点灯,小心熬坏眼睛。”

    “无妨,我看完了,不费眼睛。”徐茂的视线从纸张里依依不舍地拔/出来,她揉揉酸疼的脖子,看向吴洪英和杜采文,眼睛亮晶晶,惊喜道:“你们怎么想到这样改编的?”

    吴洪英回答说:“大部分是杜娘子主笔,精彩的点子皆为她想,张娘子她们看完以后提意见,属下再拿回来重新修饰,功劳在杜娘子和张娘子她们身上。”

    徐茂脑中回旋结局,犹自回味,不禁暗自感慨,杜采文想法新颖大胆,真正的可造之材,这么多年待在后院里埋没了。

    “好了,这本《冯秋叶》我看过,没有问题,不是从前那些陈腔滥调,足够亮眼,或许可以引发反响,助我们成事。”

    徐茂不是让人反复修改、最终采纳第一版的甲方,没有问题,她就把戏本子交给吴洪英,“你们俩到账上取些银两,乔装打扮一下进城,命城中所有艺人开始唱它,速度要快,时间紧迫。”

    吴洪英和杜采文首次接到徐茂交代的重要任务,受宠若惊,心里一时没底,互相看对方一眼,眼角眉梢悬挂少许忧虑。

    面对自家元帅的信任,她们不想退缩,不想徐茂失望,哪怕心头空空荡荡,脚底软绵绵踩不实,吴洪英和杜采文仍然鼓起勇气应承下来。

    吴洪英在徐茂这里取了足数的银两揣进怀,换一身干净衣裳,颜色低沉不惹眼,吴洪英男装,蓄满嘴长长的假胡子遮脸,杜采文戴顶白色长帏帽。

    徐茂忙上忙下,装扮吴洪英和杜采文。

    徐蘅抱着衣裳在旁边观看,默默打量,发出低微的质疑声:“阿姐,我们感觉区别不大,有心人只要仔细追查一番,即可识破她们的身份。”

    徐茂无所谓道:“不要紧,查就查,随便他们,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揭穿吴洪英和杜采文的身份,正好如了她的意,徐茂巴不得别人识破《冯秋叶》的背后是她在做局。

    舆论推手,无所畏惧。

    人设崩塌,民心失散,骂她、看不惯她的人越多,对她忍无可忍,愤而动手的人越多,自己打出结局,脱离游戏世界的几率就越高。

    不怕别人知道,她是怕别人不知道。

    徐茂在最后着重交代:“你们把戏本子交给那些江湖艺人,保证戏台上顺利演出《冯秋叶》即可,不必多留,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

    杜采文点头,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新鲜感十足。

    相较于以前,“出格”的举动牵引心绪,杜采文胸口砰砰直跳,浑身微微发颤,刺激万分。

    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既紧张害怕,又控制不住跃跃欲试的双脚。

    徐茂突然想到一些补充事项,拉着吴洪英她们额外叮嘱,两人颔首携带修改好的最终版戏本子启程。

    考虑到安全,徐茂派遣五六个士卒穿上最常见的粗布麻衣,装扮成平头百姓,便衣出行,暗中跟随吴洪英和杜采文,保护她们的安全,做好保障,防止意外状况发生。

    吴洪英和杜采文遵从徐茂之令,混进城中,首先前往瓦肆,以卖戏本子的名义约见东家。

    “这本戏我可以送你,不要钱,但我有一个要求,必须连唱三个月,若有其他感兴趣的,你也不能藏私,允许旁人抄录同唱。”吴洪英在交戏本子之前,率先说出自己的要求和条件。

    东家一听,条件如此刁钻苛刻,竟然允许其他人同唱,如果这出戏反响不错,那他岂不是拱手白送摇钱树,亏大发了吗!

    “不成,不成,我不收了。”东家立即摇头摆手,表示拒绝。

    下一刻,冰冷的刀锋抵在脖颈间,东家一激灵,蓦地瞪大眼睛,身体僵硬,缓缓扭动脖子,见到持刀之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吴洪英笑脸盈盈,“东家别急着拒绝,再考虑一下吧,您可以看过我的戏本子以后,那时候做决定不迟。”

    她像是没注意到那柄泛着冷光的刀,面不改色,姿态轻松,送上准备好的戏本子。

    东家战战兢兢,完全不敢随意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利刃割破他的喉管,颤颤巍巍缓慢举起两只手去接,捧到自己眼前。

    “郎君,此事好说,莫伤了和气。”东家艰难挤出一抹笑容,顶着满头大汗诡异咧嘴假笑,极度畏惧和小心讨好同时显现,两相冲突,看起来令人不适。

    吴洪英轻轻点头,那便衣士卒就放下冷刀,重新退回去。

    东家见此暗暗吐口浊气,脸上汗水一滴没擦,立即投入关键事物,注意力聚集在吴洪英给他的戏本子上面。

    汗水涔涔,他翻开第一页,紧张狂跳的心稍微平息,胸口的咚咚杂声越来越小,逐渐排斥在耳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半晌,东家翻过纸张,不知看到什么,他忽然瞪圆眼睛,猛地抬头,瞳孔震动,身体受不住摇摇欲坠,退后两步才站稳身体。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敢写这么大胆的故事,还是当今天子的事情,其实民间坊里不是不谈论,但除了骂冯贵妃妖媚惑主,传说最多的都是天子与后妃的爱情恩怨,套用最常用的才子佳人戏码诉说皇帝用情至深,二人缠绵悱恻,悲惨结局引人落泪,为皇帝和冯贵妃之间的感情发出无奈叹息。

    而这本《冯秋叶》不同,它以直白辛辣的言语臭骂皇帝昏庸无道,朝堂奸佞专权,百官懦弱胆小,无所作为,把所有人全踩了一遍。

    冯贵妃的形象一反常态,她不是误国妖妃,毒辣的手段,蛇蝎心肠,源于自保。

    她也不是从以往后妃模子里刻出来的贤惠乖顺,小意温柔,看到的仅是伪装。

    初进宫时,冯秋叶在礼仪上受了大罪,她不会含胸驼背,低眉顺眼,而是挺直了脊背,直视其他人。

    她更不温柔,未受恩宠时,遭受不公,经常撒泼打滚被人取笑,还挽起袖子同人打架,活脱脱泼辣的市侩悍妇。

    估计皇帝和冯家人看了也大跌眼镜,直呼胡编乱造,非要砍了编写这出戏的人不可。

    这出戏真唱了,估计他们的命亦到头。

    东家抖着手翻过最后一张纸,笃定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简单,这个名唤《冯秋叶》的戏本子并非一场娱人取乐的戏,其中藏着刀,刺向朝堂上所有人,包括皇帝。

    编排如此戏码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了。

    谋逆啊!

    东家后背衣衫汗水浸透,他有些不敢抬头细看对方的容貌,万千言语堵在喉头,他咽下去重新挑选斟酌,一刻不敢放松,害怕自己哪里举动惹怒对方,当时便身首异处。

    吴洪英压低声音,“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只问东家一句话,能否排演这出戏?”

    东家压力骤增,冷汗津津。

    排戏,骂天子、百官无能,分明是暗藏恶意的禁戏,意图不纯,唱了铁定是要进牢狱里走一遭的。

    可是不排戏的话,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现在就会了结他性命。

    东家左右为难,怎么选都难做。

    刀锋上的冷光闪过,刺了东家的眼睛,他瞬间做出选择,高举戏本子,跪下道:“好汉,我排,这戏我们排演,一定叫全城人都观赏到!”

    吴洪英见他识时务,按下那柄锋利的刀剑,彬彬有礼地扶起东家,温和笑道:“既然如此,东家不用和我们这般见外,且放心,你们演完就可以带着包袱离开,我们护送你们出城去其他地方,东家即可将这出戏教授给旁人,允许旁人抄录同唱。”

    东家再次听到相同的句子,心肝直颤,之前的嫌弃顿时变成庆幸,如释重负。

    他们唱完即可甩出去,叫别人继续唱,让其他人做这极其危险的事情。

    吴洪英跟东家坐下来细谈, 商议排演的具体时间、地方,以及撤离路线。

    东家额角汗水直流,暗叫不妙, 小心陪笑伺候着,一等吴洪英等人离开以后, 他紧忙跑回去清点自己积攒的家产,慌忙收拾东西, 只待出演最后一场戏, 往乡野间逃去,躲藏保命。

    至于报官捉拿吴洪英以解除危机?

    想都不要想。

    不提吴洪英她们能够潜入城中的手段,武艺超群, 只说官府差役, 即便他成功跑去报了案, 没有银钱引路, 官吏也不会信他,为他特地跑腿办案,他踏进县衙门槛便要脱层皮。

    两权相害取其轻, 做完最后一场, 回乡下老家躲避灾祸。

    如今连皇帝也不好过,四处逃窜,这世道乱糟糟,回乡避祸其实算是好事。

    东家做好打算。

    分配人员, 排练预演,《冯秋叶》这出戏不长, 唱词也通俗易懂, 朗朗上口,一两天时间就基本可以完整唱下来, 多一天时间练习,逐渐熟练。

    可以说,它唱确实是好唱,不过内容实在禁忌,难以在大庭广众下开口,就怕唱着唱着人被投入狱中,背上谋逆乱民的罪名。

    大家在练习的时候,提前收拾了包袱放置脚边,方便随时抱包袱逃跑,没有一个人胆敢放开嗓子,恣意吟唱,过程中眼珠子滴溜溜狂转,时刻注意周围环境。

    真正到了公开演唱的日子,所有人置生死于度外,闭眼豁出去,各自装扮好,登台演唱。

    东家敲锣打鼓,在外面吆喝道:“今日上新戏《冯秋叶》,观看,桥段清奇,仅唱一次,错过就没有了,要看戏的赶紧来。”

    唱完他们就逃跑,才不会傻傻等官府差役来拿人,说仅唱一回,没有问题。

    街道过往行人惊诧,这瓦肆里的东家姓卢,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平日里多看一眼他手下的乐伎艺人,蹭口水喝,他都恼怒,拿扫帚追着他们要钱,今天怎么回事,被鬼附身了?

    卢东家一边心惊胆战,恐惧笼罩全身,身体绷紧,另一边看着源源不断的客人走进瓦肆,他又肉疼。

    这些都是钱,本该进他口袋的银子。

    罢了,保命要紧。

    卢东家看眼天色,掐算时间,时刻准备逃跑的动作,观众看了戏,引起议论和骚乱之时,就是他跑路的最佳时机。

    观众就坐,晚来的只能站立在外,寻找视野好的位置,扒着栏杆往里看,期盼一会儿看得清楚,听得舒心。

    “噔”

    锣鼓敲响,好戏开场。

    人群骚动,所有人倾身,眼含期冀,激动道:“开始了。”

    一阵急切的乐声奏响,浓妆艳抹的戏子捏着冷汗,鼓足勇气登上舞台,正式演唱《冯秋叶》。

    由于功底在,一开嗓,观众享受地闭上眼睛,认真感受唱词,沉浸于剧情中。

    随着判官问罪,女鬼的生平逐渐明晰,阴差阳错的命运,迫不得已入宫,富贵迷人眼,越看大家越觉得熟悉,低声琢磨:“怎么感觉像是在哪里听过……”

    剧情迅速推进,进入结局,京都危困,天子奔逃,半途贵妃被赐死,人群里忽地响起一道清脆拍掌声,诧异道:“这不是当今圣上和冯贵妃吗?”

    一石掀起千层浪,其余观众当即反应过来,“是啊,就是冯贵妃,冯秋叶,全都对上了。”

    这时,台上的演绎进入高/潮,女鬼大骂皇帝贪图享乐,昏庸无能,刻意纵容冯相一手遮天,冯氏族人为非作恶,漠视法度,朝堂官员胆小如鼠,为保全自身冷眼旁观,更有甚者与奸相同流合污,最终清算过错,却只有冯贵妃有罪,其他人的身影皆不存在。

    众人齐声惊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唱词未免太大胆放肆了些,怎可对天子指手画脚,对文武百官胡乱揣测?

    “谁写的唱词,不想活命了!”

    “方才吟唱之语,似乎有几分道理,贵妃未曾插手朝政,灾祸的因由在冯相,谈何贵妃误国?圣上若是心意坚定,励精图治,岂是一个女子可以困住的,又没有捆住他的手脚……轻描淡写放过罪犯冯氏,赦免罪过,恩赏爵位的也是圣上,朝臣无一人阻拦,怎么就怪到贵妃身上了,最后死的也只有贵妃呢!”

    观众是跟着冯秋叶的视角走的,能够体会她前期的不易,心生怜惜和同情,大部分人非常顺畅地接受戏文里冯秋叶的观点。

    判官问罪到最后,大家都不接受女色误国这一点,剧情陡然一转,径直来了个前世之因,冯秋叶忍无可忍,吞噬判官,戏文进入结局。

    最后一个字收尾,不顾台下观众的满脸震惊,戏子们匆匆结束,火速丢了衣裳,趁着官府差役还没来,赶紧提溜包袱按计划逃跑。

    两方态度不同的观众争论冯秋叶的批判话语之时,戏台上转眼空空荡荡,给观众们迅速表演一场什么叫曲终人散。

    台下众人惊呆了,头回见拆台如此迅速的戏班子,他们在戏里尚未走出来,唱戏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所以,吆喝的仅唱一次是这个意思,唱反戏?”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找卢东家,果然,东家也早早不见了。

    大家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在这里听了一场反戏,那些拿不到罪魁祸首的无能差役,该不会抓他们应付差事吧!

    他们相信,这是官府会做出来的事情。

    众人背后发凉,意识到情况不对,争执的念头瞬间消散,匆忙起身疾走,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等官府得到消息,急忙赶过去,已然人去楼空,现场以及周边没有人员逗留,连附近不远的摊贩也不见踪影。

    官府差役满腹牢骚,抱怨道:“谁说有唱反戏的?今日瓦肆好像都没有开,一个人没有,白跑一趟!”

    为了交差,他们转头去捉拿报案之人。

    纵使真有大唱反戏之人,眼下追捕也找不到那些戏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直接抓了可以抓到的报案人,免去诸多麻烦。

    戏确实是唱过,不会因官差掩耳盗铃,大家不主动提及,便抹去它的存在。

    听了的观众回家以后,关于这出戏的记忆反复在脑海中盘旋,做事时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戏曲旋律。

    唱到天子这两个字眼,忽然一下清醒,烫嘴似的,流畅的戏词猛地断绝,浑身颤栗,如遭电击。

    事后回味,大家心思异变,对皇帝、朝臣的看法陡然一转,积累日久的怨气找到发泄口。

    戏中冯秋叶说得好,身在其位,却不谋其政,这几年灾祸连连,那些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达官贵人们却一点感受不到困苦,终日饮酒作乐,不知愁滋味,而他们一贫如洗,还要拼尽血汗供养他们,出了事情就拍拍屁股走人,凭什么啊!

    百姓中间怨气满满,《冯秋叶》迅速传播开,议论纷纷,舆论逐渐发酵。

    再说卢东家,他本以为脱手《冯秋叶》会很难,谁知这出戏似乎大获成功,看过的整日哼唱,没看过的也从旁人之口知悉,甚至有特别喜爱的人背地里几经询问,艰难拼凑出部分选段,一拿出去便卖了高价。

    所有人都在问《冯秋叶》,急切追寻线索的官吏,错过演出而心生好奇的戏痴,这出戏火爆一时。

    卢东家说声手里有《冯秋叶》全本,其他戏班子立时赶到他眼前,为争夺戏本子大打出手。

    卢东家目瞪口呆,同时心痒痒。

    这么多人争抢,必能卖一个好价钱。

    不过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吴洪英的脸登时挤进脑海,卢东家打个寒颤,飞快摇摆脑袋,当即打消想法。

    这笔钱,毫无疑问,赚是可以赚到手,但也得有命花。

    他实在不敢以命作博,冒险赚钱。

    卢东家扒开打得头破血流的两方,“你们别打了,这戏本子非我所出,它的主人说,可以送给诸位,唯有一个条件需要做到,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他将先前吴洪英提出的要求转述给众人,大家都可以唱,如果别人想学不能拒绝、藏私。

    “真的?”鼻青脸肿的班主们激动地跨步上前,抓住卢东家的胳膊,掐得他尖叫。

    这群求购戏本的班主跟卢东家不一样,她们是跑江湖的,漂泊不定,今日在繁华地演一场,可能明日就转至乡间唱了。

    她们见百姓讨论《冯秋叶》最多,想趁着热度在,唱一场,捞完钱即走,对戏中深意,是不是谋反,没有多大兴趣。

    赚得多,跑得快,这是她们的生存要义。

    《冯秋叶》顺利脱手,卢东家身上的压力消失,他长吐一口气,捂住心疼都胸口,扭头往人迹罕至的小道钻,逃之夭夭。

    戏剧,仍旧上演,渐渐扩散至各地。

    官府查了一段时间,追根溯源,花费大力气和时间,线索最终落到皇帝新封的晋王徐茂身上,官吏们汗津津,丢开手,谁也不敢碰。

    这位可是奉皇帝诏令进京的人,万一在他们这里出岔子,耽误大事,责任谁担?

    官府静默。

    官府动不了徐茂, 而不兴实业、闲暇时间富裕的读书士子可不会就此放过,抓住徐茂这一点就狠烈抨击,势必要污了她的名声, 打翻她的如意算盘。

    关于徐茂的风言风语迅速传开,什么心机深沉, 野心勃勃,惯会耍手段颠倒黑白, 竟敢对天子指手画脚, 并且目光短浅,胡言皇帝、臣工谋划的国家大事。

    吴洪英和杜采文潜伏在城中查验《冯秋叶》的效果,未曾想听到这些脏耳朵的话, 气不打一处来, 负责护卫她们安全的士卒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吴洪英警醒, 立即拽住她们。

    “不可坏元帅大计。”吴洪英压低声音,及时阻止她们动作,眼睛盯着那几个高谈阔论的士子, 闪过几许寒意, 她继续道:“等日头西沉,天色暗下来,看不清人脸之际,便是咱们动手之时。”

    士卒们怒气稍微平息, 旁边的杜采文补充一句:“注意力道,留口气儿, 别死在咱们手上, 给元帅惹祸。”

    “杜娘子放心,这个我们自是晓得的。”

    几人守候在旁, 等待光线暗黑,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动手。

    饮酒作乐的士子醉醺醺,宴席散了,各自拜别归家,摇摇晃晃地出门去。

    吴洪英等人兵分几路,路途中捡拾粗细适宜的树枝木棍,跟随落单的士子行进至昏黑的长巷子,在此处,左右无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正是套麻袋报复的好地方。

    咚一声,吴洪英帮忙盖住士子的脑袋,雨点般的拳头即时招呼到那人的身上,吴洪英狠狠踹他几脚。

    士子饮酒本就头晕,天旋地转,好端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打翻在地,土地里滚了几圈,满嘴尘土。

    他意识模糊不清,四肢也难以听从他的指挥,加之连续不断的踢打,爬半天起不了身,无可奈何,他只得用手护住脑袋,呜呜叫唤,艰难蛄蛹身体往外挪移,同时大着舌头高声呼喊:“救命”

    然而,沉静的夜色里只有拳打脚踢以及他的痛叫,周围没有好心行人,也没有巡街的差役,回馈他的是更加猛烈的捶打。

    身体上的痛觉强制唤醒士子,酒醒大半,思绪清理了些,他翻转身体,跪爬,“好汉饶命,不知何处得罪阁下,小生认错,诚心诚意赔罪,求好汉高抬贵手!”

    此言既出,士卒们更怒,恨不得出声纠正他的措辞,动手揍他的人是他姥姥。

    可惜不好说话露出破绽,叫他抓住把柄,几人忍了又忍,加重手中力度,狠狠捶向这嘴贱士子的腰腹。

    时间差不多,士子气若游丝,哀嚎都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死狗似的瘫软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低微的言语声远远传响,吴洪英耳朵尖,警惕回身细察,立时打个手势,大家停止动作,迅速撤离。

    几人在提前约定的地方集合,追赶大军,向徐茂汇报情况,提及巷子里打士子时,她们犹不解恨,遗憾道:“可惜周边来了人,不然咱们还能再打几拳。”

    徐茂目瞪口呆,急忙说:“这样够了,随他们怎么说,又没有明确的实证,不过是他们的揣测罢了,我们目的达成即可。”

    拉仇恨的效果非常好,徐茂调开系统数据面板,满意地点点头。

    照这种进度下去,人人喊打不是梦。

    徐茂正要给吴洪英她们做思想工作,却在这时,徐蘅掀起帐子,匆匆跑进来,“阿姐,不好了,快看这个,方才天神教的人给我们射一支冷箭,上面捎了信,叫阿姐立刻停止宣讲关于他们天神教的事情,就是我们揭秘油锅骗局那些动作,否则他便要对阿姐不客气!”

    徐蘅捏着纸条,气愤道:“他竟敢跟阿姐叫板,要对阿姐不客气?他们自己在外面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敢做不敢让人说,气焰如此嚣张,实在不能忍,姐姐,咱们必须给天神教一个教训瞧瞧!”

    “有这种……事?”徐茂讶异,吞掉一个好字,注意力顿时转移,起身接过徐蘅手里的字条低头看。

    这是天神教给她的警告。

    她以晋州作为起始点,转向江州后又在颂安特地宣传,此外进京路上也没有放过,沿途有机会就讲,就差安个大喇叭全国巡游。

    可能是她的揭秘起效果了,部分民众醒悟,质疑,天神教根基动摇,坐不住,所以跑来封她的嘴。

    徐茂揉了揉纸条,笑意爬上眉梢。

    赶早不如赶巧,天神教来得好,免得继续拖下去横生事端。

    “知我者,莫若蘅妹,你说得对,天神教算什么,我们忠义军抬手就能覆灭的,他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徐茂拍拍徐蘅的肩膀,说到最后眉眼冷凝,寒声道:“天神教,乃国之毒瘤,社会害虫,它以妖魅神鬼迷惑民众心智,从百姓身上榨取利益,多存在人世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罪。”

    徐茂霍地转身,“他不是不客气,要给我颜色看看吗?正好,我瞧瞧,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咱们忠义军就是要善于惹事,不怕事,搅扰那些魑魅魉魍不得安宁,浑身不舒坦!”

    杜采文震惊抬头,注视徐茂,被她无所畏惧的气魄撼动心神。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告诉她,和气最为重要,遇到事情首先是忍,千万别贸然得罪人,万一惹恼对方,发疯咬人,于己而言,风险太大。

    但是徐茂不一样,无论遇到各种状况,即便自身条件或许处于劣势,而她永远保持自信和亮剑之勇。

    杜采文紧忙将徐茂的话记在心里,忠义军必须善于惹事,不怕事。

    也许,这就是徐茂率领忠义军常胜不败的秘诀之一,所有人奉为金科玉律也不为过。

    可惜只有在场几个人知晓,士卒们没有听到,太遗憾了。

    杜采文默默感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有一个想法。

    徐元帅有很多话讲得都特别好,仿照圣贤弟子记载其言语之举,将元帅的话编写成书,教授给军中士卒未尝不可。

    如此,士卒们能够从中学习元帅的智慧,也方便拉进大家与元帅之间的距离,了解元帅为人以及行事作风,增进感情的同时配合作战更默契,战役取胜会更容易。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外面针对元帅的传言很多,许多人未曾亲眼见过元帅,不了解她的为人,听信那些恶意谣言,对元帅以及忠义军充满偏见。

    如果能有一个渠道或方式,让民众知道元帅的作为,熟悉忠义军,相信徐元帅亲民爱民之言,忠义军护卫百姓之举,将会获得民心,大计即成。

    杜采文想到最后那个场景,心口突突狂跳不止,自己这条计策可以顺利施行的话,对元帅助益极大。

    不过想法美好,真正实施起来却是一件大工程,包括元帅语录的收集、,具体事例的总结、选择。

    杜采文眼光微暗,有些苦恼,在做不出成绩之前,她不敢轻易拿到徐茂跟前说,万一失败,那就丢人了。

    经过慎重考虑,杜采文小心开口,建议道:“元帅,对付天神教,属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她也说了,本来杜采文给她的印象是沉静内向人士,忧郁的文艺女青年,今日忽地张口提建议,着实出人意料。

    徐茂好奇她的计策,问道:“这里没有外人,直接说吧,不用顾忌。”

    杜采文受到肯定,心下熨帖,底气稍足,组织好语言拱手道:“禀元帅,属下以为或可重施《冯秋叶》之法,编写一场戏剧,向民众揭露天神教牟利本性,以及他们行凶作恶的举动,所犯案件令人气愤难平,百姓看完自然会逐渐转变。”

    徐茂一惊,杜采文是要搞渗透啊,利用戏剧宣传教育作用潜移默化,更改民众对天神教的感官和看法。

    而天神教毕竟是谋逆大军中的一员,朝廷喜闻乐见她和天神教自相残杀,待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朝廷这个渔翁再出来扫尾。

    徐茂想了想,“这与《冯秋叶》不同,需要兼顾趣味性和教育意义,一旦流露出较为浓重的说教味,故事变得枯燥干巴,百姓不一定买账。”

    “况且《冯秋叶》能够顺利出演,引起反响,一来是借了运,当前时局特殊,百姓生活困苦,天子奔逃离京,官府怠懒不作为,为演出提供优良环境。”

    “二来呢,这出戏题材特殊,讲述冯贵妃与当今皇帝之间的故事,大胆而新颖,具备天然优势,还吸引不少猎奇的人观看。”

    “话说回来,如果想要复制《冯秋叶》的成功,戏本好解决,仔细雕琢可以写出一本精彩的戏,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那么多戏班争相排练,不论是花钱请她们唱,还是我们自己组建戏班,花费精力颇大,并不值当。”

    如若自己搭建文工团,这会儿奏乐唱戏的艺人地位不高,估计没人愿意进。

    最重要的是百姓生活枯燥,娱乐活动不多,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这招杀伤力太大,可别她哪天一觉醒来,身上就突然多了件黄袍。

    戏曲宣传要不得。

    “那元帅的意思是?”杜采文疑问。

    既要向外宣传打广告, 又不能让它达成效果,徐茂冥思苦想,寻找平衡两方的办法。

    徐茂沉吟半晌, 背手慢慢踱步,缓声道:“唱戏的架势太大, 所需人手数量多,耗时耗力, 倘若中途环节出错, 成效不妙是其一,被朝廷抓住把柄,徒惹一身麻烦事是其二。”

    “依我看, 最好的法子是发传单……”徐茂嘴快脱口而出, 见在场众人满脸困惑, 她立刻重组思绪, 清了清嗓子,展开分析道:“我们可以借用传单、报纸这种方式,将我们要告知给百姓的事情书写于一张纸上, 以日、月为期, 分别发放给民众。”

    “就拿天神教那些骗术说,直接写明他们使用的伎俩,大量复抄,在行人密集的街口分发, 亦或于必经的街道巷口张贴,使民众都能看到、知晓。”

    “这样一来, 既方便迅速, 易于脱身,风险较小, 而涵盖范围扩大,不喜听戏的百姓也能明确了解到。”

    徐茂讲完大概方式和好处,针对其中的问题,解释说:“街边路上突然出现大量书写相同文字的纸张,虽然民众大多不识字,但城中自有读书人,百姓拾去给那些人看几眼,一传十,十传百,总有消息传进百姓耳朵里,哪怕只言片语,足够了。”

    说完,她手心汗湿,表面自信,实际像漏气的气球,没什么底气。

    这种方式明显针对读书士子更有用,普通百姓一不识字,二没有主动了解这方面讯息的意识,破除迷信,当面演示的效果其实都够呛,治标不治本,更别提让他们自己面对大堆黑字了,最终出来的效果可想而知。

    徐蘅、吴洪英和杜采文低头沉思,感觉徐茂的话不对劲,想要张口指出其中十分明显的问题,然而她们抬起头就对上徐茂充满期待的视线,似乎等着她们提出异议。

    难道是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注意到暗藏的关窍所在?

    话到嘴边,她们又强行拉回,压在舌头下面仔细思考。

    显然,连她们都看出问题,元帅怎么会不知道呢,必定是故意这么说的,这里面有她们尚未想明白的地方。

    杜采文琢磨徐茂话里的每一个字,惊诧发现这种法子跟她之前编整书籍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

    将徐茂的话语收集成书,传授给士卒,以及民众,帮助大家了解徐茂,了解忠义军,但这需要时间,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

    而若将一本书拆分成单独一张纸,省去成书前的时间,有什么消息和事情,直接整合在纸上供人传阅,更加方便快捷。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对阅览者有一定要求,需要读书认字,如今情状的普通百姓肯定是不行的。

    杜采文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一一排除,正在杂乱无序的各种可能里翻找时,倏地灵光乍现。

    对付天神教!

    扭转民众想法的根源在于他们不懂得各种怪异事情背后所藏道理,有心人刻意引导,他们便误信神迹。

    以她们眼下的身份、处境改变民众想法,能做的事情终究有限,并且真正摒除百姓错误观念,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当务之急是铲除天神教,防止他利用百姓,惹出更多祸事。

    所以……元帅所说的这个传单、报纸不是针对普通百姓,而是天神教!

    杜采文眼睛噌地发亮,她猛然抬头,撞见吴洪英相同神色,脸颊激动地泛起红晕。

    双方互相交换目光,心领神会。

    杜采文确定好了目的,起心思着手做事,问道:“元帅,您方才所说的传单和报纸有何分别?既有传、报二字,莫非前者是散页以供各自传阅,后者则是张贴于墙面而共同观看?”

    徐茂看她们半天不说话,张口也没有任何质疑,听杜采文的语气,似乎马上就要动身去制作传单和报纸,她不禁愣怔良久。

    不是,这都不质疑她?

    本局手下心眼也太实了!

    徐茂都不忍心继续忽悠下去,面对一张张真诚的脸孔,她的负罪感快满溢出去了。

    “传单的内容比较简明扼要,要求凸出重点,让民众知道一件事情的好坏,主要用途在于宣传,咱们揭秘天神教骗术,提醒百姓不要上当受骗就可以用传单。”

    “至于报纸,它更多是登载多篇完整文章,道明事情的前因后果,或警醒教育,或宣告消息,涵盖面比传单广,同时制作要求也高。”

    前者偏向营销,后者则正式一些,有效信息更多,更全面。

    徐茂简单解释了下,她只是随意拿来举例子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发传单,办报纸,正准备开口让吴洪英她们回归正题,却听徐蘅道:“阿姐,那咱们可以利用这个传单制造声势,打压天神教。”

    杜采文补充:“军中士卒读书习字,属下以为,不如先在各班以报纸作为试验,开阔士卒们的眼界,了解当前局势,提振士气,在军中瞧瞧效果如何,如果效果不错再继续向外开拓。”

    徐茂眉头微动,她尽开一个头,杜采文便已经把后面的事情全想好了,兴奋激动规划未来的模样与她之前的形象迥然不同,活脱脱像变了一个人。

    算了,办就办吧,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徐蘅说的那样,用传单传扬天神教负面形象,百姓看不懂,能看懂的教徒估计要拎刀来砍她,激怒天神教目的达成。

    徐茂看向吴洪英:“你来负责传单,具体内容我会写一份事例给你,我记得延临莫娘子家里有造纸作坊,你回去联系何素芬,试试看能否同莫娘子谈谈,做成这桩买卖,给我们提供纸张。”

    “采文,你负责报纸,既是我们忠义军内部的报纸,那就唤它忠义军报好了,分几个板块:一是近期发生的政事,时/政新闻;二是军中举行的活动,如训练时士卒们的昂扬风采,比试提醒;三是士卒们的日常生活,采访士卒感受,展示他们的想法;第四,开辟主动投稿板块,接受士卒写的优秀文章,激励大家踊跃参与军报建设,其他琐碎的东西你自己看着办。”

    反正是内部传阅,让大家玩玩儿,随便杜采文怎么折腾。

    徐茂给杜采文提供大致思路和方向,杜采文脸上绽放明亮神采,她快步走到侧边案几处,胡乱抓了笔,蘸了蘸快干的墨水,匆匆落笔,记录徐茂的话语,保证每个要点都不落下。

    “是,元帅,属下记住了,这就开始准备军报!”杜采文扬起笑脸。

    出阁前,她在闺中姐妹间诗文优异,素有才名,出嫁后,她烧了那些诗作,安心主持中馈,操劳家务,每逢客来,总能将他们招待周全,博得贤名。

    然而杜采文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一件事,肩上的负担比以往更加沉重,她想办好这件意义重大的事,不想大家失望。

    吴洪英和杜采文分别领了新任务,徐茂主要盯着吴洪英的传单,确保所写内容全是关于天神教的,免得出现意外。

    传单进度稍快,吴洪英当晚就写好稿子,送到徐茂案头,供她检阅。

    徐茂点了几根蜡烛,加班看稿。

    吴洪英按照她的要求,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简单介绍天神教,又说天神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凡是入教的普通人没一个好下场,损伤极重,警示大家莫要听信天神教的花言巧语,误入歧途。

    然后分别揭示天神教的手段,提醒民众注意防范,别上当受骗。

    徐茂拿笔删改部分赘余的地方,建议道:“这样,你再编几个悲惨的案例加上,就说是保护受害者,用了化名,他们被天神教欺骗,投进所有家产,虔心向教,哪知最终家破人亡,落得一场空,最好换几个典型身份,像是上有老下有小,茅屋漏风的贫苦农户,因缘际会赚到一笔丰厚家底的商人或小贩,总之,不论怎样身份的人,沾上天神教就倒大霉,因天神教酿成惨祸,引发同情、共鸣。”

    吴洪英呆了呆,怔怔道:“……编?”

    徐茂点头,她感觉还不够,毕竟百姓又看不懂,既然得罪了,索性得罪到底,冤有头债有主,走明路,算是给天神教下战书。

    “最后加一段,正在这些人穷困潦倒、性命垂危之际,是忠义军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赠与的水和食物,介绍营生,解救了走投无路的他们。”徐茂厚颜无耻地补上这个经典结尾。

    吴洪英张了张嘴,眉峰隆起。

    她们根本没有救过受天神教迫害的人,真的可以写吗?

    但是吴洪英转念一想,整个案例都是假言编造的,不差最后这点,听元帅的准没错。

    “元帅,我这就回去改。”

    吴洪英抱起徐茂改过的稿子,徐茂快步拉开烛台底下的匣子,取几根干净未燃的蜡烛,“等等,这个你带回去,照亮点,光线暗了伤眼睛。”

    “谢元帅体恤。”吴洪英眼瞳震动,胸口暖流涌过。

    多好的主上啊,竟然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且毫不吝啬,出手就是五根蜡烛。

    吴洪英眼眶微热,原本略微困倦的身体不知从哪里倏地爆发无穷力量,精神抖擞,她迅速回去重修传单稿子。

    吴洪英点了蜡烛奋笔疾书, 首先誊抄徐茂修改过的地方,然后结合徐茂提出的要求开始编故事。

    贫苦穷困的农户,攒下家底的商人, 原本具备大好前途的秀才,遇到天神教, 命运顿改,贫家更贫, 富者破产, 众叛亲离,走投无路恨不得投河了却余生。

    然而这个时候,忠义军出现救下他们的性命, 给予吃食, 安排卖力气的活计, 男子前去修路, 女子进入纺织作坊穿针引线,制作衣裳。

    吴洪英真假掺半,结合丰城修路凿渠之事和莫惠福的纺织作坊, 增强信服力, 如若有人打听,确认无疑,将彻底认可信任她们忠义军。

    宣传单内容几经反复斟酌、修改,烛火跳跃, 橘黄光线打在吴洪英脸庞上,拉长她的影子, 剪影黑沉而宽大。

    蜡油不断往下淌, 转眼矮了一截。

    吴洪英搁笔,缓缓直起身, 揉揉酸疼的脖颈和手腕,收拾杂乱的桌面,每张放好,她重新看一遍,检查疏漏之处。

    厚厚一沓纸都是她新写的案例,相同身份的就写了十几份,譬如农户,农家与农家之间也是各有区别的,他们初始状态相似,但具体家庭境况以及亲友关系并不一样,而且天神教对他们耍的手段大同小异,随后才是其他身份。

    吴洪英梳理文章逻辑,勾下自己不太确定的地方,等明天询问其他人,免得出现错误,贻笑大方。

    烛光摇曳,嘴一吹,帐子昏黑。

    第二日吴洪英把自己编写的案例拿给军中士卒们看,询问意见,根据大伙儿指出的问题,她急忙记录重改。

    杜采文编写《冯秋叶》情节时彰显其才华横溢,吴洪英拿着修改稿又跑趟腿,请杜采文再帮她看看。

    “你这么快就写好了?”杜采文震惊,尤其是当吴洪英抱出一大摞已经修改好的稿子时,良好的教养短暂抛诸脑后,她差点眼珠子滚落地面,脱口而出:“这么多!”

    吴洪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杜娘子,我天资不够,只好以勤奋弥补了,天神教胆敢放箭警告我们,分明存着看轻之意,我们若要回击,必须尽快。”

    “我也不晓得哪份写得可以,所以前来请娘子帮忙看看,选出最合适的例子呈给元帅,莫耽误时间,径直抄写发出去,节省精力。”

    杜采文被说服,翻开吴洪英的修改稿埋首细看。

    案例相当于一个小故事,杜采文对此比较熟悉,提笔将部分情节删改,提升文章整体流畅度,吸引人持续不断往下看。

    “这这份都是我看着最好的,呈递给元帅之时可以放上面。”杜采文把她觉得最满意的几个案例单独挑出,递给吴洪英。

    “多谢杜娘子。”

    吴洪英转身要走,杜采文灵光一闪,忽然有个新想法,拦下她:“吴娘子,请稍等片刻,听我一言。”

    “怎么了?”吴洪英不解。

    杜采文道:“我觉得或许状书的方式会更好些,不是那种艰深严肃的正式状书。吴娘子,你听说过进京告御状吗?”

    吴洪英脑子飞快转,理解杜采文话中的意思,眼睛蓦地亮起,“你是说伪造成百姓进京告御状的样子?”

    “对,不用特别讲究,听完能让百姓知道这些事情,议论起来,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光是告御状这一条,戏曲里的状况出现在身边,已经足够惊奇了,不信百姓可以抵抗得住。

    吴洪英拍手叫好,赶紧和杜采文一起修改,根据案例另外写了诉状,普通农户的全篇大白话,不规范,其他人根据身份进行调整,尽量通俗易懂。

    经了几道修改,吴洪英总算松口气,不负元帅重托,传单上的内容完整了,又有更改后的诉状作为备选,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往外发。

    重重审阅下,徐茂再看时已经没有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新增案例太多了,单独挑选几份,其他用不上,未免可惜,全用又累赘。

    徐茂敲定:“分期发放,前面的内容不变,案例轮流更替。”

    而且每个案例都很典型,改个名字,又是一个新例子,可以用好久嘞。

    这时,吴洪英瞧准机会,又递上改成的诉状,“元帅,杜娘子给了属下一个新提议,以诉状的方式让百姓知晓,属下觉得很是不错,特地与杜娘子修改了状书,请元帅过目。”

    徐茂愣住,接过诉状,定睛细看具体内容,颇为意外。

    诉状的形式很好,爱看热闹的百姓使尽浑身解数也是要破解御状内容的,不过它有一个坏处,专注于攻击天神教,末尾无法提及忠义军,忠义军救人的部分被删除。

    徐茂考虑了一会儿,“那就用诉状吧,效果更好。”

    进展如此顺利,吴洪英欣喜若狂,忙不迭应承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出去。

    徐茂无奈地摇摇头,走出帐子看下天气,路上越来越干冷,估计要下大雪了,她们必须加快行进速度。

    大军休息好,继续赶路,吴洪英任务在身,和军中会写字的娘子留下,连夜抄写诉状,率领几支小队潜入各城发放她们的特制宣传单。

    经过思虑,吴洪英决定将人手分成几部分,一队人埋伏在街巷口进行,一队人去行人密集的热闹地方。

    街道小巷可以单独进行,找借口将诉状暂时存放在行人那里,实际后面再不现身。

    城中集市、郊外草市人挤人,百姓背着背篓出售家里种的菜以及各种手工,她们悄悄把诉状放进篮子、背篓里,装作不小心掉进去的就行。

    另外,一张素饼就可以招揽好几个小乞儿帮忙做事,把广泛宣扬的差事交托出去。

    吴洪英计划妥当,准备同大家一起速战速决,发完诉状便回去追赶大军。

    但是吴洪英万万没想到,她们在街巷口就遭遇挫折,诉状根本给不出去,百姓一听诉状,吓得脸都白了,惊惶跑开,旁边的人心生警惕,竟然绕道走。

    跟百姓诉说天神教的事情,要么是两眼空空,一脸迷茫,要么神色淡淡,完全没有兴趣,对她们倒是紧张防范着,更有甚者竟然横眉竖眼,破口大骂,吓她们一跳。

    即便是较好的情况,有人看了一眼诉状,但是害怕惹事,又把这些纸张还给她们。

    “吴娘子,这可如此是好?”

    忙碌的大家忙碌了一整天,进度停滞不前,众人受到打击,未免心焦。

    吴洪英拍拍脑袋,反应过来,“我竟然糊涂,百姓不认字,对不明白的事物心存畏惧,当然不会主动靠过来,何况他们拿到的还是诉状,跟官家扯上关系,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有别的想法,是我太心急,漏掉最重要的地方。”

    “我们换个地方,等会儿大家以用纸引火的名头,声称咱们的纸张极易燃烧,吸引百姓接受,先让他们带回去,随后我再出面演一出戏,为百姓解释上面的内容。”

    她身着青衫,一副读书人打扮,所言是有分量的,由她出面非常合适。

    “既是做戏,那不如做全套,咱们借口换纸讨水,分别进行,专挑女子入手,她们见我们同为女子,又是独身一人,不好意思拒绝的。”

    吴洪英道:“也好,瞧瞧效果如何吧。”

    眼看马上就天黑了,众人忧心,半信半疑地按照计划行事。

    士卒们互相揉了揉头发,在脸上擦少许灰尘,扮作逃难模样,分散行事。

    路边过往一个老妪,盯上她的士卒挽着包袱,快步走上去,可怜哀求道:“阿婆,我是从江州逃难过来的,家中双亲皆亡故,身上银两都用尽了,饥渴难耐,只有些许路途中捡拾的纸张,拿去引火再好不过,不知可否换口水喝?”

    老妪闻言,将她打量一番,同情地拉起她的手,“可怜的孩子,一口水而已,说什么换不换的。我有一个孙儿,与你年纪相仿,尚未成亲,你若愿意,不如到我家里来,有你一口饭吃。”

    士卒愣怔片刻,尴尬地笑了笑,拒绝道:“阿婆好意我知晓,只不过我家夫郎还在,不可二嫁。”

    老妪惋惜道:“这样……可惜我家孙儿没福分了,娘子且稍等,我去端碗水来。”

    “多谢阿婆,这个请您带回去。”士卒紧忙往她手里塞诉状。

    等人走了,她长舒一口气。

    第一张发出去,后面便容易多了,虽说这个法子厚颜无耻,有欺瞒之嫌,但好歹成功迈出第一步。

    等诉状发得差不多,吴洪英登场,在士卒送纸离开后,假装路过不经意瞥见,惊诧大叫:“什么,居然又是天神教!”

    拿着诉状的小娘子身体一哆嗦,见吴洪英神色以及言辞,貌似自己手里这张纸上内容不简单,她急忙问道:“郎君,天神教是什么?”

    吴洪英气愤道:“它是天下第一邪/教,害人无数,你没瞧见这上面写的,进京状告天神教谋财害命,家破人亡?”

    “这明明是一张诉状,娘子却不知晓天神教为何,难道拿它进京告御状的另有其人?”吴洪英疑问道。

    这小娘子本来觉得吴洪英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很奇怪,但听闻自己手里的东西竟是御状,登时三魂七魄飞散,嘴唇死白,慌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是别人给我的!”

    吴洪英哦一声,吸气道:“以天神教毒辣的手段,估计这些状书的主人已然惨遭毒手。”

    小娘子瞪圆眼睛,惊慌失措,急得快哭出声,她将纸张丢出手,生怕被卷进一场祸事。

    吴洪英将天神教做的各种事情以及骗人的手段一一说了, 感叹一句天神教害人不浅,摇头晃脑地离开。

    这场戏演完,街边流浪的小乞儿派上用场, 遭受天神教欺压残害的苦主不远千里赴京都,告御状, 哪知天神教心黑手毒追杀灭口,徒留一张张诉状存于世间, 真是听者伤心, 闻者落泪。

    消息迅速传遍,百姓们议论纷纷,有胆子大的偷偷捡回一张诉状, 大家围拢了七嘴八舌, 好奇地一起研究。

    “六郎, 你不是识得几个字吗?快来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众人招呼一个年轻男子, 潘六郎,请他帮忙念念纸上内容。

    “我听说好像是告天神教的状纸,原本往京都里送的, 不曾想被天神教追上, 给杀了灭口。”

    “什么诉状?”潘六郎闻言眼皮微颤,他紧忙上前,两手微微颤抖。

    旁边人安抚道:“六郎,别害怕, 我偷偷捡回来的,没人发现, 你给我们读一读上面写了什么就成。”

    大家满眼期待看着潘六郎, 潘六郎咽下口水,小心地展开黄纸, 眼睫毛不停颤抖。

    “……天神教以油锅取物蒙蔽草民,误信小人,取全部资产供奉上神,求其庇佑安康,教徒赠予圣水,断了病人药方,不许服用汤药,孰料饮圣水三日,病母猝然过世。”

    潘六郎压抑胸腔愤怒继续往后念,结尾忍不住发狂骂道:“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教中根本不是这样的!”

    众人惊异,“六郎,你说什么,你知道这个天神教?”

    潘六郎自知失言,但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满腹怨气冲溢,攥紧拳头怒道:“天神教才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教徒,凡是进去的,挨打受气乃家常便饭,还要听从吩咐,欺骗亲友共同加入,不断往教中填补银钱,总说就差一点点,可是像补无底窟窿似的,永远补不完,永远差一点,叫你看着近在咫尺的成功心痒痒,实际上榨干身上最后一滴血,也难以令天神教餍足。”

    “而后最可怕的事情来了,如若完不成任务要当众脱了衣服互相鞭笞,在所有人面前反省自己的过错,如猪狗一般供人取乐,甚至打伤打残,丢到街头乞讨,连孩子都不肯放过。”

    “没有用了便点燃火把,一把火活活烧死,谓之白日飞升,得道成仙……每天生不如死。”

    天神教所行恶事数不胜数,潘六郎两眼发红,泪流满面,浓烈的恨意迸发。

    “六郎,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大家忽然有个不好的想法,潘家四郎好像就是出去做买卖,一直没有消息。

    有段时间潘家不停变卖家产,左邻右舍还以为潘四郎发达了,要接他们一家人去过好日子。

    如今看来,莫不是潘四郎被骗进天神教了吧!

    潘六郎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垂下脑袋,沉默不语。

    大家见他这般表现,心里大概明白,没有反驳,那多半就是了。

    众人回想潘六郎的描述,打个寒颤,原来天神教这么可怕,甚至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个不慎,自家也得遭殃。

    想到这里,人人自危,开始重视起这份诉状,建议道:“六郎,这是别家写的状纸,要去京都告御状,不过你千万不要犯傻,这进京告状的人都叫天神教杀了,长安那边也不太平,天神教更加肆无忌惮,你且忍一忍,莫要惹恼了天神教。”

    “是啊,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众人愁眉苦脸,对天神教心有戚戚。

    这时,有人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怎么在街上听说有些告状的人没死,据说是被忠义军救了,还给他们分了吃食,安排活计?”

    “我也听说了,这忠义军好像跟《冯秋叶》有点关系,到处唱反戏,指责圣上和朝臣,但是朝廷不敢拿人。”

    在场所有人齐齐倒吸凉气,震惊睁大眼睛,问道:“什么来头,如此大胆,朝廷为何不管?”

    了解信息多的人解释道:“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你们知道忠义军的头头是谁吗?”

    “圣上新封的晋王,名唤徐茂,传说有通天之能,天神教这假神遇到真神,夹着尾巴就跑了,可见徐茂神通。”

    “长安出了大乱子,圣上传旨,命晋王徐茂进京平乱,哪知道咱们新上任的晋王殿下胆敢直言天子之过!”

    人群里有人冷哼一声,“我瞧着挺好,晋王殿下此举做得不错,朝廷只在伸手讨钱之时找过我们,其他时候哪管过我们,回回这样,正事不做,官府差役个个游手好闲,就知道欺软怕硬,遇上晋王晓得装傻,平常挑咱们刺儿的那股劲头呢?晋王殿下骂得对!”

    旁边人左右各看几眼,紧张地盯紧周边动静,摆摆手,小声说:“好了,低声些,又不光彩,好端端的,扯那反戏做什么……六郎,你莫要难过,若想要报仇,学这些人进京告状去,我觉得应该找忠义军元帅,晋王殿下,她能庇护你的安全,为你报仇雪恨。”

    潘六郎道:“多谢,我知道了。”

    他犹豫两下,本来不太信任徐茂,只是经大家分析,确实是一条最有希望的路子,不妨一试。

    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议论起天神教罪行累累,不知从哪里又接二连三冒出许多遭受天神教迫害的人,大家聚集起来揭示教中情况,商议结伴而行,去找徐茂请求庇护。

    巷口,一道身影悄然离去。

    天神教中一团乱,徐茂四处捣乱,百姓对他们生疑,能骗到愿意入教的人越来越少,教徒也一个二个不安分,生出叛逃的心思,今日又抓了几个逃跑的教徒斩首示众,震慑众人,但情况一直恶化,令教主十分头疼。

    “我早说了,该将那徐茂径直刺死,何至于留她到现在,变成咱们头疼的心腹大患?”左护法气恼,“底下教众日日闹,压也压不住,外头传出诸多风言风语,须得尽快解决。”

    “这事是宋健惹出来,合当他来解决,否则我可要疑心他是徐茂安插在教中的细作,故意置我们于不利之境!”

    “话不能这么说,宋先生自有筹谋,他与徐茂八竿子打不到一处,说先生是细作未免牵强。”

    教中人尽皆知,左护法跟宋健不对付,大家没将左护法的话放在心上。

    “你们不信?”左护法瞪大眼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尖声道:“我可一直盯着他,你们莫叫他骗了,宋健手下去过保平,与一个叫商泛知的商人联系,而这个商泛知的妻子莫氏,如今正同徐茂来往密切,不信你们可以查,一看便知我所言真假,宋健绝对背叛咱们了,不可信!”

    教主目光一凛,“你说的都是真的?”

    左护法眼中闪过喜色,立即抱拳,坚定说:“教主明察,属下不敢有一丝一毫虚言,教主派人前去保平查验即可。”

    “教主,不可能,宋先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与忠义军徐茂交往密切?简直无稽之谈!”

    宋健是右护法举荐的,一旦出现宋健问题,他也跑不掉,右护法赶紧跳出来力保。

    教主挥袖,一锤定音:“好了,此事不必再提,说说对付徐茂的策略吧,不可叫她再这样嚣张下去!”

    右护法暗松一口气,左护法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说话,但显然心存不甘,下回还要在教主跟前上眼药。

    门后,宋健收回悬空的手,轻轻抬脚离开,神色不辨喜怒。

    “左护法一直是这个性子,先生别跟他一般计较。”宋健身后的教徒宽慰道,本着和睦的原则,帮左护法说几句话,缓和他们二人的关系。

    宋健淡淡应一声,似是心不在焉,“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是。近日事忙,先生莫要外出,否则左护法又得拿来说事,今天先生不在,左护法立马就去找教主告状了。”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教徒不再多说,兀自退下。

    待人离开,宋健弯腰抱起脚边柜子,打开取出一封信,他并不急着拆信,只静静放在案几上,目光飘远。

    不用看,他也知道里面大概内容。

    他兄长醒了,这场荒诞的闹剧似乎到达结束时刻。

    宋健从袖中拿块小铜镜,注视镜中人脸,他紧忙用特制的黑粉往脸上抹,动作逐渐加快,显得暴躁。

    凭什么身份他们想换就换?

    需要她的时候反复叮嘱,要求她做一个好儿郎,等她兄长睁眼醒来,便要她交出辛苦付出的一切,无条件转交给兄长。

    借用兄长身份在外行走,起初是他们提议的,她艰难经营,做出一定成绩,不舍得放手有错吗?

    宋得雪咽不下这口气。

    不错,她并非宋健,而是宋健之妹,因兄长意外昏迷,她这个双生妹妹便被拉出去顶着。

    从小到大,她与兄长一直玩互换身份的游戏,不过经常是好事兄长受,坏事由她担。

    这么多年过去,宋得雪已厌倦。

    又想什么都不做,坐享其成?

    可惜她不会给宋健这个机会了。

    宋得雪抿唇,眼光冰冷。

    (二更)

    另一边, 左护法咬牙切齿,手握成拳捶打案面,恨声道:“教主对宋健过于信任了, 竟然一点不疑心他,查都不查就将此事轻轻揭过,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护法放心,这宋健毕竟是外人, 护法跟教主自幼一起长大, 论情分,谁也比不过您,教主再怎么信任宋健, 周边说的人多了, 不可能如铜墙铁壁般, 没有半分疑虑, 继续对他坚信不疑。”

    教主跟左护法打小就认识,穿一条裤子长大,情分比其他任何人都重, 教主也承诺, 到时候夺得天下,愿意分他一半。

    左护法清楚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自己资质平平, 一半江山太多,要不起。

    他只求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后半生无忧。

    不过人心易变,情谊是需要维护的, 他必须时刻待在教主身边,防止其他人接近教主,替代他的地位。

    左护法留神教众说的话,字里行间流露特别深意,他粗黑眉毛高扬,斜教徒一眼,故意问道:“你什么意思?”

    教众邀功请赏,弓着腰,迈步凑到左护法身旁,扬起笑脸,谄:“护法,只要教中议论宋健的人多了,大家都相信他与忠义军徐茂勾结,那么教主信不信也无所谓了,教中绝容不下暗地勾结敌军之人。”

    “所言有理。”左护法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现笑容,算计适时出现的场面,高兴道:“那么多人一起说宋健有问题,难道教主还能保下他?”

    他越想越兴奋,对教徒耳语几句,交代以后的安排。

    天神教中忽然传扬起宋健和徐茂的事情,到处都说宋健对天神教有二心,与徐茂早有往来,潜伏在教中向外面递消息罢了。

    “之前左护法就提议,杀了徐茂以绝后患,非是宋健作保,说什么徐茂实力不容小觑,随意招惹不得,说来说去,最后竟然只射了一箭,吓唬谁呢?我看,根本就是打着幌子保护他的新东家!”

    “宋健还对咱们这些立教之初便跟随教主的老人指手画脚,你们不知道,他跟教主提议什么,想想就来气。”

    “他又在教主跟前说了什么?”

    “宋健道,咱们这些人没规矩,大字不识,仅有一份忠勇,但是太愚,行事冲动莽撞,又不爱受礼仪规矩约束,放任咱们继续下去,天神教迟早要覆灭!”

    众人闻言惊怒,登时坐不住了,火冒三丈,唰地一下蹦跳起身,大骂宋健无情无义,阴险毒辣。

    “这阴毒小人,企图将我们从教主身边赶走,好把持全教,咱们不能叫他得逞!”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教众就难以淡定自若了,个个激动地大吼大叫,眼睛充血通红,似乎宋健是灭了他们全门的仇敌,恨意滔天。

    传说宋健叛教的声音愈发强烈,言论落进教主耳朵里,连宋得雪走在路上也能听到这些小声议论。

    教主勃然大怒,连忙传唤左护法,遣退左右奴仆,屋子里只留他们两人,外人无法知晓他们之间具体谈了什么。

    门口不远,有人隐约听见屋子里传出哐啷一声巨响,是木凳摔地的裂声,然后教主怒吼:“……偏生你聪明绝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做蠢事,我现在没瞎,年纪也还没上去,不至于老眼昏花,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用不着你替我做主!”

    乒乒乓乓,砸桌椅,丢茶盏,砰地一道脆声,杯盏碎裂,动静不小,屋内情况激烈,叮叮当当,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摔了。

    教徒飞快跑到书房找宋健,咽下口水调整呼吸,捂着胸口禀告道:“宋先生,不好了,教主将左护法唤去训话,两人关了房门,快要打起来!”

    宋得雪镇定自若,眼睫低垂,目光锁定白纸,一动不动,她缓缓勾腕收笔,平静道:“我大概知道他们在闹什么,不用担心,出不了事情。”

    教徒平定呼吸,思及最近教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忍不住怨怪道:“左护法也真是的,一直针对先生做什么,坚持说先生对神教有异心,处处防范咱们,现在办个事情都伸不开手脚。”

    宋得雪轻笑,“之前我已向教主言明,若成大事,必先舍弃这些感情,左护法他们仗着跟教主的情谊四处为非作恶,不听教令,纵容他们就是眼睁睁看着天神教走向灭亡,左护法为了自保,当然看我不顺眼,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可是先生也是为大计考虑啊,左护法若能醒悟过来,及时约束自身,凭借教主重情的性子,未必会弃之不顾!”

    教徒无法理解,这分明是件利好天神教的事情,长远打算,一定要清除积弊,左护法如果为教主好,本应立即改正。

    宋得雪心底嗤笑。

    利益当前,谁愿意放弃到手的好处?

    感情,说得好听,有钱才会谈感情。

    宋得雪掩藏眸底复杂情绪,忆起自己的计策安排,长叹一声道:“左护法他们是铁了心不肯接纳我,教主护得了我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时长日久,教众也会对我不满的。”

    教徒认同地点头,经此一遭,宋先生和左护法势必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跟随宋先生的时间最长,相当于心腹,左护法同样不会漏掉他,须得提早做打算。

    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教徒心思浮动,绞尽脑汁想各种出路。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脸颊红彤彤,大跨一步冲到宋得雪左手边,压低嗓音小声道:“先生,左护法这样污栽我们,使教众与我们离心,再待下去恐有性命之忧,索性成全左护法一番心意,咱们前去投奔忠义军吧。”

    “反正教中不待见咱们,教主表面支持先生,实际态度模糊,一直摇摆不定,对左护法等人过于优柔寡断,天神教前途堪忧,非我良木。”

    他害怕宋得雪不愿意,专门帮忙分析利弊,紧接着说好处:“我听说忠义军很不错,光是饭食,一天就提供三顿,遑论饷银。”

    “自忠义军筹建以来,她们未曾打过一场败仗,百姓对忠义军首领徐茂更是赞不绝口。”

    “最重要的事情,徐茂经天子册封,是为晋王,忠义军已经过了明路,朝廷要动她们,尚且要掂量掂量,寻求合适的借口拿人,不像咱们天神教,这么久了,还要东躲西藏,躲避官府的追击剿杀……忠义军走在天神教前面,转投徐茂或许是咱们的机遇!”

    宋得雪惊诧地盯住他的脸,“你起这个念头多久了?”

    知道这么多,一定做过功课的,并非心血来潮,临时起意。

    教徒不好意思地退开半步,“先生,实不相瞒,左护法他们欺压、刁难教众,已经有好些人在考虑忠义军了,起码不用天天伺候人,交钱讨气受,去忠义军中,不出一分钱不说,又有夫子授课念书,大家分外向往。”

    “你们连军中授课都知道!”

    宋得雪震惊,这是关注并打听忠义军相关消息很长时间了啊。

    教徒摆手讪讪道:“没有,先前忠义军揭露咱们的神术,教主困扰,正是那个时候调查的。”

    “不用紧张,随口一问而已。”宋得雪放下细节,思忖道:“你说的有道理,与其祈求教主、左护法清醒,不如命由己主,投效晋王徐茂,哪怕没有飞黄腾达,好歹性命无虞。”

    教徒见说动宋得雪,喜上眉梢。

    宋得雪不知道一件要事,忠义军各方面都好,唯一不妙之处便是难进,招的士卒少,又有各项比试,不是说他们想进就能进的。

    他自己前去,多半门槛都踏不进去。

    而宋得雪不一样,他可以说是天神教的顶梁柱,教主格外倚重,去到哪里,只有被奉为座上宾的份儿。

    如若宋得雪带他同去,自己或许能够沾沾光,免去那繁杂的比试,所以他想劝说宋得雪一起走。

    事既成,教徒欢喜回去收拾包袱。

    那头紧闭门窗的屋子霍地打开,教主训完左护法出来,左护法跟在后面,脸庞红肿。

    教主为了一个半道加入的外人打他巴掌,左护法对宋健恨意更深,只碍于教主无法发作,暗自埋藏心底,预备寻找机会杀了宋健,以绝后患。

    然而隔了几日,他尚未想好办法,一个小教徒慌里慌张跑过,呼喊道:“教主,大事不妙,宋先生不见了”

    教主震惊拍案,眼中冷光倏地射向左护法,“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左护法愣怔在原地,万分无措,他急忙跳起身,捋直打结的舌头,仓惶道:“教主,不是我,我没有对他下手,前几日教主骂过我,哪敢在这个时候再犯!”

    “那人怎么不见了,难道不是你蓄意报复?”教主冷声道,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他心存恨意,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时机悄悄骗走宋健,对其痛下杀手。

    左护法欲哭无泪,“教主,冤枉啊!”

    “教主, 这事真不是我做的,教主明察。”左护法察觉教主脸色不对,明显不会轻轻揭过此事, 只不过这件事真的非他所为,许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 帮他铲除隐患,教主查出来, 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思及此, 左护法眼光躲闪,慌忙跪在教主脚边,抓住教主衣袍一角, 竖起手指头狠心咬牙, 立誓道:“我敢对上神发誓, 若是我对宋健暗下杀手, 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教主冷哼一声,有没有上神, 他心里清楚, 拿这个立誓可信度未免太低,心意不诚。

    “罢了,眼下追究这些也无用,说说有何挽救之法吧。”

    教主虽然气恼, 但真是左护法做的,他也拿左护法又没有办法, 谁让他重情重义呢。

    这些人聚集而来, 助他壮大天神教,看的可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迹, 而是看重切实利益,看重他有情义,好脾气,同他亲近的人犯错也不追究,宽容大度。

    出事以后,众多双眼睛看着,如若因为一个宋健处置了左护法,其余追随他、关系亲近的属下什么滋味,岂不各自在心里嘀咕他?

    教主头疼,嘴角往下耷拉,做出严肃的神情,不给左护法好脸色看,让左护法认真反省自己的过错,别再给他惹事。

    左护法听见问询解决之法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暗暗松一口气,抓住衣袖擦拭脸上汗水,懈了神。

    “教主尽管放心交给我……”

    左护法话音刚落,却在这时,有人跌跌撞撞闯进来,跪在空地中间伏首而跪,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声音不停发抖:“教主,宋先生是今晨出门的,先生说他奉了教主密令,出去办事,小的听闻教中传言宋先生不见了,教主大怒,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前来禀告,教主恕罪!”

    “好啊,我就说宋健有异心,果不其然吧,教主您瞧瞧,他的狐狸尾巴可算露出来了,听到大家议论一时心慌,赶紧趁着咱们揭穿他之前逃走,我的怀疑没错!”

    形势陡转,宋健不是被人暗害,而是自己逃走,跟他撇清关系,并且有了正当攻击宋健的理由,左护法忽地支棱起来,底气十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理直气壮数落宋健以往罪过。

    教主额角青筋跳了跳,左护法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他只觉异常聒噪,嘴唇张合尽是宋健欺瞒他的事情,自己好似偏信奸佞的昏君,面子愈发挂不住,他扬起手掌便甩在左护法脸上,怒吼一声:“闭嘴!”

    “教主?”左护法懵了,捂着脸,眼睛瞪圆,难以置信,这种时候教主仍然愿意相信宋健。

    他不明白,宋健到底给教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左护法满腔怒火,扭头就走。

    教主眼瞳紧缩一瞬,神智回笼,冷静下来朝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甩开袖子,烦躁地来回踱步。

    毕竟打小相识,这么多年的情分,何况他别无去处,左护法恼一阵,自己还会回来的。

    教主烦心宋健不在,没有人帮他拿主意,凭借左护法这些大字不识的,估计不到三日,天神教便要散伙。

    “好端端的,宋健为何要逃走?”

    教主不解,原因绝非左护法所说,与忠义军徐茂勾结,宋健不是这样的人。

    “教主!”右护法满头大汗走进来,神色急切,跪下说:“教主恕罪,属下刚刚听闻宋先生私逃的消息,紧忙赶来,不知具体情状如何,属下猜想,或许是近日教中传言令宋先生心生不满,先生这才动了离开的念头。”

    教主没好气地拍打案几,不满道:“这就是你举荐的好先生,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他了?”

    右护法脑袋垂得更低,“教主明鉴,属下对此事全然不知,但他终究是受我举荐入教,出了问题,合该属下处理,请允准属下率人去追查宋……宋健下落。”

    “罢了,腿脚长在宋健身上,他想要离开,你也拦不住,现在去追有什么用,即便回来,他仍旧无意留下,还是要走的。”

    教主无奈叹气,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个替代宋健的人处理教中事务,帮他出谋划策。

    右护法不肯就此放弃,坚持道:“宋健常与家中书信往来,重视孝道,若从宋家二老入手,请二老帮忙说话,或可挽回宋健,他这样的贤能之士少见,教主三思。”

    他真正想说,能够容忍左护法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暗中使绊子的人才罕见,宋健走了,后来的人不见得会顾全大局,到时候闹起来更加棘手。

    教主也知道左护法担忧之事,离间他与宋健的原因,后面接替宋健的人必然再受左护法刁难。

    他沉吟片刻,考虑右护法所言,“你说得有几分道理,那你速速联系宋家二老,不,你带上人手,亲自登门拜访,以示诚意。”

    右护法一听有戏,眼眸微亮,抱拳欣喜道:“是,教主,属下一定将宋先生劝回。”

    宋健离教的事情飞快传开,教中相关传言纷飞,有说宋健勾结徐茂败露,无颜面对教主才逃跑的,也有说左护法咄咄人,宋健忍无可忍,愤而出走,甚至有人猜测,这是徐茂故意设计,离间宋健和教中众人,化为己用的招揽之法,迫宋健不得不离开天神教,投效忠义军。

    教徒们吵个不停,最后一种猜测占据上风,不是他们内部有问题,而是敌人太狡猾,使出这么狠毒的手段对付他们。

    同时,一些人经过此事看清教主对左护法的态度,陷入惶恐,“教主太偏宠左护法了,宋先生这样有才干的人都待不下,更何况我们!”

    教中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他们只是普通人,讨口饭吃,眼下饭是越来越难吃,不知道可以撑多久,是时候为将来打算了。

    右护法赶去宋健家,还没把宋健劝回天神教,一众教徒已是慌里慌张,乱了阵脚,摸黑收拾东西,各自逃散。

    教主震怒,紧忙加紧巡视,叫左护法去抓人,捉回私逃的教徒当众打死,以儆效尤。

    这些教徒平平无奇,不像宋健那般重要,死了就死了,教主只是为教众接连逃跑而烦躁。

    谁知,打死逃跑的教徒以后,铤而走险私逃的人愈发多起来,教主忙得焦头烂额。

    天神教一团糟之时,宋得雪已经跟手下奔向忠义军。

    *

    徐茂放慢行军速度,等候天神教的突袭报复,哪知等了半天,一切安静如常,仿佛那支警告她们的箭矢已被淡忘。

    “天神教,你的锐气呢!”徐茂无语,不知狂傲的天神教发生什么变故,直到现在都没来。

    杜采文抱着一沓厚纸进来,满面红光,“元帅,属下将军报写好了,请元帅过目。”

    “我看看。”徐茂百无聊赖,起身接过杜采文编写的第一期忠义军报。

    她向杜采文交代过报纸排版,大纸一张分两半,上方大字做头条,底下分别安排,中间空白的地方放寻物启事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前没有发生特别的大事,故而徐茂要求的头条位置放了之前杨牧谋逆、天子奔逃事件,然后是庆祝徐茂受封为晋王。

    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

    徐茂继续往下看,士卒们日常训练、生活的报道,时间、地点、人物等要素齐全,标题、导语、主体等皆有,结构完整无缺,符合她规定的格式。

    而后是士卒投稿板块,士卒们写的诗作文章,生活小技巧分享。

    徐茂大概扫了一眼,内容并不出格,既没有激励人心的鸡汤,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惊人之语。

    “阿姐,外面来了两个人,自称从天神教中来,阿姐可要相见?”徐蘅忽地进来禀告。

    徐茂眼睛顿时睁大,立刻放下手里的报纸,惊喜道:“天神教?快请进来!”

    她回头对杜采文说:“报纸我看完了,很好,差不多可以定稿,你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别字,没问题就发吧,这是咱们第一期忠义军报,暂时每个班十份,轮流看。”

    “至于抄写……让军中写字漂亮的士卒来,女子优先,男人笨手笨脚,我不敢放心,尽量让娘子们来吧,你自己选人,按份数计算酬劳,完事统计好交给蘅妹。”

    徐茂吩咐徐蘅:“你帮我注意一下军报的这些事情,杜娘子不便开口的地方,你多多留心。”

    能够帮忙做事,徐蘅弯起眼睛,拍拍胸脯,高兴道:“阿姐放心,我会盯紧杜娘子的。”

    徐茂不由轻咳一声,本想解释她不是防范杜采文的意思,但转念一想,由杜采文误会也好,上下不同心,队伍带不起来正合她心意。

    “我去见客。”徐茂不反驳,默认徐蘅的话,直接出去面见来人。

    杜采文拿着报纸,满心满意都是即将定稿的欢欣。

    徐蘅是徐茂之妹,二人血亲,倚重妹妹理所应当,尤其徐蘅年纪逐渐增长,未来要帮忙分担事务,提前培养更佳。

    而且有人监督,行事清爽,免去一堆不必要的揣测,何乐而不为。

    杜采文毫无芥蒂,朝徐蘅微笑道:“那这段时日就劳蘅娘子多费心了。”

    杜采文带着第一期军报退下, 徐茂兴冲冲出去见客人,入眼看到的是一个身形削瘦的男子,眉眼清隽, 文质彬彬,富有书卷气, 衬得他身旁之人黯然失色。

    徐茂立时警觉,这种配置, 不像普通背景板npc。

    “元帅。”二人拱手拜礼, 表示恭敬。

    那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嗓音清冽:“在下宋得雪,本是天神教中人,因不堪忍受天神教之恶, 几经排挤, 难以存留, 听闻元帅治下严明, 特来投效。”

    原来是来投靠她的。

    徐茂大失所望,她以为是天神教派人来下挑战书,结果教徒反而转投, 心下不由腹诽:“天神教怎么回事, 这样情况还不站起来打,到时候人都跑光了。”

    徐茂兴致索然地垂下眼皮,平声拒绝道:“抱歉,当前忠义军人员充足, 暂且不缺人手,郎君若有志向, 不如去别处另谋高就, 或许能够一展宏图。”

    宋得雪愣了愣,据她所知, 忠义军人数并不多,况且招贤纳士,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哪里有把人往门外推的。

    意料之外,徐茂的拒绝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宋得雪赶紧思索应对之法,轻咬嘴唇做出决定,毅然抬眼,拢紧眉头,为难地说:“元帅,实不相瞒,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走投无路,这才想着元帅仁心,或能接纳我,不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面露苦涩,眉宇间透着忧愁。

    徐茂好奇:“这怎么说?”

    她重新打量宋得雪一番,有手有脚,看着也是读书识字的文化人,去哪里不能生存,非要进忠义军?

    宋得雪目光幽幽,长叹一声说:“不瞒元帅,得雪与兄长本为双生兄妹,九岁年纪,阿兄意外落水,一病不起,恐怕无法承继祖业,父亲、母亲为保产业,令得雪改扮儿郎,代替兄长在外行走,久而久之成为常事。”

    “近年来,阿兄身体逐渐养好,得雪却已然错过嫁人的最佳年华,又独自在外闯荡,攒下些许资产,熟识的友人,难以舍弃,可家人要我将这一切还给阿兄,得雪实不甘心。”

    “得雪如今无家可归,阿兄的身份亦无法再用,否则互换的事情败露,众多双眼睛瞧着,得雪能不能继续做人事小,欺瞒天神教招惹杀身之祸事大,请元帅收留!”

    宋得雪扑通一声,跪在徐茂脚边,诚恳伏首,重重磕头,咚地闷响。

    徐茂惊吓不已,紧忙弯身扶她,“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

    信息量太大,她消化半天,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顶替兄长在外面做事,还加入了天神教,宋得雪也算是一个牛人。

    徐茂睁大眼睛,上下扫视宋得雪,她比吴洪英装得还像,吴洪英是年纪小,没长开,生得秀气也没人怀疑。

    而宋得雪不一样,她天生男相,眉毛粗黑,嗓音压低了,更加辨识不出真实性别。

    “你真的是女子?”徐茂凑近观察她的脸孔,有点不敢相信。

    宋得雪坦荡,伸手取下脖间的“喉结”,在徐茂面前伸展双臂,“元帅可以亲自为得雪验明正身。”

    徐茂看见她的高科技伪装工具,眼瞳微震,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干咳两声,退缩道:“不用,这又没有骗人的意义,我信宋娘子的话。”

    多收留一个苦命人没问题,徐茂拍拍宋得雪的肩膀,安抚道:“宋娘子安心,别害怕,你就待在我们军中,不过咱们是有比试考核的,我不能随便放你进来,而且生活也比较艰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娘子先留在这里,体验几天,如果觉得能接受的话,娘子再跟着大部队一起学习,参加考核。”

    徐蘅忽地抓起徐茂的手挪到一边,神色严肃,板着脸,戒备道:“阿姐,她的底细不明,又自天神教而来,万一是天神教特意派出的细作怎么办!”

    那不正好?

    徐茂求之不得。

    徐蘅目光灼灼,徐茂气势立马弱了,企图讲道理,好声劝道:“这个我们可以慢慢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宋娘子在外漂泊吧,万一有坏人识破她的女子身份,拍花子拍走了,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宋得雪趁势爬徐茂的杆子,向她表态衷心:“元帅放心,得雪受元帅之恩,得您庇护,这份恩情铭记在心,得雪此生愿给您做牛做马以为报答,必不会做出有损元帅利益之事。”

    “没事的,蘅妹,我武艺如何,你最清楚不过,谁能伤到我啊?”徐茂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轻微晃动,让她放心。

    “好吧,阿姐执意要她,我也阻拦不了阿姐,只是期望她莫要辜负姐姐的一片心意。”徐蘅说话朝向面对徐茂,眼睛却斜视宋得雪。

    这话是故意说给宋得雪听的。

    宋得雪诚恳下拜,“宋得雪在此立誓,此生忠于徐元帅,绝不相负,若违誓言,所想求不得,所做成不了,孤苦伶仃,潦倒一世,性命自有天收。”

    “别跪,起来,立誓也算了,我们这里不兴这一套,”徐茂又扶起她,“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心意在,从小事着手,大家都能看清楚的。”

    徐茂按照普通士卒的待遇,安排宋得雪进入新兵班。

    出了主帐,沉浸在宋先生是女子的教徒终于缓过神,他使劲揉揉脸,瞻前顾后地左右看,注意周遭环境。

    等身边没人后,他快步追上宋得雪,小声道:“先生,你用了什么障眼法瞒过徐元帅?”

    “日后先生岂不是需要以女装示人?若是不慎被识破了……完了,先生,大事不妙,为留在忠义军,先生牺牲太多!”教徒急得团团转,满肚子忧虑。

    宋得雪停住脚步,她缓缓转过脸,平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我确是女子无疑,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先想想自己日后如何打算吧。”

    教徒张大嘴巴,惊诧地盯着她看,只觉得毛骨悚然,震骇之余,他有些不懂宋得雪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疑惑问道:“先生……娘子为何这么说?”

    宋得雪淡声道:“徐元帅只留了我,并未言明你的去处。”

    教徒错愕,如遭雷劈。

    他忽然反应过来,徐茂确实没说他去哪个班级,感情根本没考虑他?

    “既然离开天神教,那你不如回家去,拿这些年的积蓄做一份小买卖,有个正经营生,终日刀口舔血,毕竟危险,不是长久之计。”宋得雪给予最后的建议。

    “宋得雪,你……你过河拆桥!”教徒惊觉自己被利用,遽然变色,手指宋得雪,大声责骂。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再会。”

    宋得雪面不改色,送他到门口,仁至义尽,转身就走。

    教徒不肯就此离开,门口守卫大步跨到他身边,捉小鸡崽似的拎起就走。

    “宋得雪”

    声音远去,宋得雪定身,长长吐息。

    他私自叛教潜逃,绝对不敢返回天神教告状,就算回去,引得天神教震怒,前来追杀她,这也正中下怀,她有正当理由留在徐茂身边。

    宋得雪张开手掌,用袖子擦拭汗水。

    *

    杜采文最后审一遍军报,没有问题,她满意地看着中间位置的小字。

    板块名字叫《徐语》,经过仔细和筛选,她归纳了徐茂的言论,并进行分别注释,方便理解。

    内容按顺序排列,依次是忠义军的名号由来,济世救民的终极目标,对士卒们的要求,以及一些激励人心之语。

    相信士卒们看过《徐语》后,大家会更好了解元帅,明白忠义军意味着什么,在元帅的殷殷期盼下,向共同目标不断努力。

    众人团结一心,定可披荆斩棘,做成古今第一大事。

    内容确定下来,杜采文请徐蘅一起去挑选抄写军报的士卒,她先聚集各班的班长,通知道:“咱们的第一期军报做好了,元帅命我选几个写字漂亮的人帮忙抄写,事成后将有酬劳,烦请各位班长回去问问大家,有没有愿意过来帮忙的。”

    班长们客气道是,对军报充满好奇,而且这是她们的第一份军报,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杜娘子,大概要几个人?军中读书认字的终究是少数,虽有课堂教授,但大家学的时间不长,皮毛而已,帮忙抄写或许有些困难。”班长们互相看对方一眼,提出疑问,说出了担心的事情。

    杜采文道:“这个我明白,从平日里的课业可以瞧出,不过咱们也不是一次抄成千上万份,五六个人足矣。”

    要的人不多,班长们松一口气,“那我们就放心了。”

    几人问清楚情况,回去把消息传告到自己班,询问士卒们意向,收集上报。

    杜采文让报名的士卒挨个到自己这里写永字,抄写一段示范例句,她看完再筛人。

    抄军报跟写诉状不同,那些控告天神教的诉状能使人辨识出具体内容就成,字丑一点更显真实。

    而军报囊括大事新闻、军中情况、优秀诗作文章和元帅语录,彰显忠义军整体形象,不可疏忽大意。

    杜采文丝毫不敢懈怠,要求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