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语气严肃, 大家受到感染, 心下思量,原来她们的作用这么重要,全都抬头挺胸,重振精神。
“他们若是做不到平等相待, 真心帮助民众,守护民众, 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 自恃身份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吃拿卡要, 触及红线,与其我把他不客气地赶出去,不如自己提早离开,免得相看两相厌,最终撕破脸,不欢而散。”
徐茂反复强调:“统一理念非常重要,你们要格外注意,不然我们的军队将会出大问题。提前跟他们讲清楚,说明白,我们不强求,可以接受就留下,踏踏实实做事,不能接受就拿钱走人,算是我对他们献城之功的感谢,同时你们也要在平常生活里留心,揪出害群之马,肃清队伍不正之风。”
班长们忍不住抚掌,眼睛熠熠闪光,认同道:“元帅说得真好!”
徐茂清清嗓子,接着说:“此外,这些降兵降将作为新加入士卒,你们几个兼领新班的班长,各自划分一下人员,带着他们在营地里转一转,进行常规训练,如站军姿、齐步走和跑操等,并告诉他们考核的要求,必须通过文试和武试,测验合格后才能真正留在忠义军中,这是我们军中的规矩。”
班长们应声称是,突然接手带新人,大家猝不及防,又听说这些降将们也要经过考试,心中那点别扭倏地消散,激动地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
徐茂本来想给班长们定培训kpi,新士卒通过率不高,她们跟着下岗回家,但转念一想,如此施加压力,她们牟足劲训练新兵,到时候大半人都通过了,那她岂不是白折腾一场!
不能给班长定考核要求,重点放在这批新兵身上,只要他们难以接受苛刻的条件,思想动摇,通通跑路即可。
徐茂说完,班长们大致了解情况,心中有数,负责从旁协助,敲锣打鼓去叫降兵们集合。
降兵们再聚,左顾右盼,发现这次只叫了他们,除几个班长,似乎没有徐茂亲兵的身影,大家不免疑惑,惴惴不安。
徐茂扬手吸引众人目光,简单寒暄了一阵,进入正题,高声道:“我知道,一部分人只是看不惯狗官玩弄权术,贪赃枉法,忍无可忍而暴起反抗,献城后一时迷茫,进入我忠义军中,但生活一段时日,无奈发现这里的生活也并非自己想要的。”
“同时,我也理解大家在外从军几载,本心厌战,更加想念一家团聚的日子。”
“我忠义军不会强求任何人,要的是信念坚定的优秀人才,大家有任何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众志成城向共同的目标前进,守卫家园,守护百姓,通过不断奋斗创造美好生活。”
徐茂先简单画一个经不起推敲、满是逻辑漏洞的大饼,朝廷眼里的反贼说自己是守卫家园颇为搞笑,其他话更是空话、套话,没有具体展开细讲,耳朵听过一遍,完全不会在脑子里留下半点痕迹。
士卒们目露迷茫,一头雾水,显然效果达到了,徐茂再说:“在正式成为忠义军中的一员以前,大家需要慎重考虑,自由选择去留。”
“愿意跟随我们的,认真训练、学习,上午有站军姿、齐步走等,你们这些天想必也看到、了解一些,下午要读书认字,文武兼修,最后通过测验定名筛选,未通过的人只得遗憾离开,训练期间可以随时提出放弃。”
“而不愿意跟随我们忠义军的呢,我会送上归家的盘缠,算作献城谢礼,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有银两傍身,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徐茂指向手边几个班长,“大家不用着急做决定,可以仔细考虑,确定想要离开的人找她们登记,三日后的晚间,放弃名单会报给我,第四天下午来我这里领盘缠离开。”
士卒们闻言终于明白徐茂意图,齐声抽气,心中万般慌乱惶然,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被上官强制要求去做事,从来没人问过他们想法,忽然把决定权交到他们手里,他们却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徐茂讲话结束就走了,班长们上前帮忙答疑解惑,接手后续工作。
士卒们聚在一起议论去留,其中一人深思熟虑后说:“我想留下。晋州失守,我们已被朝廷视作叛国,纵然逃回去,一家团聚,也是东躲西藏的日子,并且倘若忠义军大计未成,来日朝廷分出心神追究此事,我们都难逃一死。”
“然效力忠义军则不同,首先是徐元帅体恤民情,治下有方,关爱士卒,顾念我们的想法,纵然我们选择离去,她也不恼怒,反赠以归家的盘缠,我认为,她是值得追随的明主;其次,一旦忠义军事成,我们就不用忧虑未来的处境,反而能够光明正大返回家乡,说不准积攒军功,封侯拜相,到时候风风光光地拜见双亲,荣归故里。”
他是晋州军的一个小校尉,躲在屋外听过先生讲课,认得几个大字,比寻常人通晓道理,大家都信服他的话。
此言既出,大家纷纷点头赞同,反正逃回家也没好日子过,待在忠义军这里,好歹吃喝不愁,不会随随便便挨打,这种待遇,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他们私心想要忠义军存在更长久。
至于不久的将来或许就要奔赴其他地方攻城略地,展开战役,大家心无波澜,从军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做足了准备,接受四处征战、居无定所的日子。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家恨不得徐茂现在就发令攻打他们的家乡,自己绝对冲锋在前,诱劝守城士卒投降。
忠义军原本得到城池以后,就是对百姓秋毫无犯的,而城中又是他们的血亲,更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以保证亲友安全,放心团聚。
大家左思右想,除少部分人无法接受,选择离开,多数人坚定留下,相较之下,忠义军中的生活更实惠,前途广阔。
徐茂派班长们依次做思想工作,轮番上阵交代忠义军中的“真实生活”,什么编制不同,这里没有校尉,只分组长、班长,并且班长没有特权,反倒要帮大家打水,训练错过饭点时,由班长帮忙带饭,解决大家生活中的烦恼。
众人一听,三分意向登时增长为七分。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他们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普通人,没有多大的能耐,根本不祈求做组长,还是当班长,对班长进行严苛以及特别的要求,非但不会劝退他们,反而精准戳中众人的心。
从前他们只有被训斥、挨打的份儿,来到这里,陡然闻知负责管他们的人要做这些事情,新鲜之余,他们对此充满无限向往和期待。
而且徐元帅已经将条件摆在他们面前,无论好的,坏的,通通掰开讲清楚,说明白,生怕他们不理解,不知道,迷迷糊糊地留下以后又难以接受,懊悔不已。
徐元帅为他们处处考虑周全,展示了忠义军的真诚和关怀,上哪里找这样好的主上和地方呢?
再者说,后面还要通过比试才能真正留在忠义军里,不是说他们想留就能留的,多一次机会,多一个选择也好,需要经由比试筛选的事情,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大家打消疑虑,坚定想法,留下!
很快,三日考虑时间结束,名单上报,徐茂翘首以盼,搓手等待班长呈报。
徐茂暗自想道:“我设置了考核要求,每天又是站军姿,又是要读书的,以后还有打不完的仗,经过认真考虑,权衡利弊,肯定有很多人厌战情绪浓重,不愿意留下,更想回家。”
想是这样想,但她心里没底,总感觉惴惴不安,右眼皮狂跳不止,徐茂揉揉眼睛,疯狂劝说自己:“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不科学,封建迷信不可取。”
话音刚落,几个班长满面春风,笑盈盈地走进来,精神饱满,脸庞红润润,眼角眉梢挂满喜意。
徐茂头顶轰隆一声,忽觉不妙,脸上笑容霎时间僵凝,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们这表情不对啊。
“不慌,看看情况再说。”
徐茂咽口唾沫,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拍拍胸口,静观其变。
下一刻,班长们交上一张薄纸,字迹寥寥,半面空白,并且她们欢欢喜喜走近,笑容加深,躬身禀告道:“元帅,大家皆为元帅英姿所折服,都说愿意留在我们忠义军中,询问咱们何时开始训练,离开的人仅仅这么点儿!”
徐茂手指颤颤巍巍,登记姓名的薄纸微微发抖,她的目光被其上大片空白烫一下,飞快缩回去。
“你们确定就这么多,跟他们讲清楚军中状况了吗?我们生活很艰苦的,要做好心理准备!”徐茂不死心追问。
班长答道:“元帅放心,我们未敢怠懒,挨个询问过士卒们的想法,还有不少人跟我们打听做前锋的事情呢!”
徐茂认命了, 安慰自己,起码送走了一部分,后面还有比试刷人的机会, 慢慢积少成多,不必急于一时。
“好, 我知道了,让这些人来找我。”
徐茂低头查看离开人员名单, 计算出耗费资金, 进系统开她的小金库。
解决一部分人,徐茂找出王兴珠的信重新看了看,伪玉听起来不像什么重要的东西, 倒是丑娘的日录引起她的注意。
正经人, 谁写日记?
徐茂横看竖看, 这个丑娘都具备送资源装备类型npc的典型特征, 不过人已过世,重点落在丑娘留下的日录上。
以防万一,徐茂提笔再写一封信, 对丑娘的日录表示好奇, 让王兴珠摘取其中部分内容,大概为她介绍下日录里涉及的奇异事物。
封了信,徐茂立即送出去。
*
徐茂进了晋州,当地所有人心弦绷紧, 全都盯紧了她的动向,徐茂前脚裁减军队, 后脚即传出风声, 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晋州、江州,其中各种说法皆有, 里面夹杂徐茂缺钱的声调。
怀宁富贵酒楼的华显贵听闻徐茂现下手头紧,缺钱缺到不得已裁减士卒的地步,华显贵不疑有他,登时欢喜地蹦起三尺高,激动万分,来回踱步。
“徐元帅缺钱跟我说啊,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这不是适逢其会,天助我也吗!”华显贵拍手,笑得嘴咧到后脑勺。
自从徐茂离开怀宁,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拿到延临、丰城,甚至整个晋州,俨然天幕一颗璀璨闪亮的明星,进入越来越多人的视野里,得到更多关注,看中潜力、愿意支援她的人随之增多,他正愁没有合适的时机联系她。
徐茂贵人事忙,他得在她跟前多晃悠晃悠,留个印象,免得忘记他。
如果不把握当前机会,紧密联系徐茂,跟她打好关系,相信再过不久徐茂就要占据一方做霸主了。
适时,比他更有财力的人出现在徐茂面前,他将会失去优势,彻底错过摆脱贱商的良机。
听闻徐茂面临缺钱的困境,华显贵比任何人都高兴,手舞足蹈在屋檐下转了两圈,专门请人润笔,给徐茂去信一封,并且押送几车珍宝共同上路,确保及时援助徐茂,解决她燃眉之急。
华显贵兴奋不已,期待在徐茂那里露个脸,博取其好感,自己这样积极,又全力相助,日后有什么好事,徐茂也会顾念着他。
车轮滚滚,碾过泥土,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铜钱被锁在箱子里,道路颠簸,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路送进晋州。
徐蘅放心不下徐茂,随同徐茂在晋州停留,跟着士卒们一起读书学习,这日晚间去上课路途中,忽见门口车马如若长龙,堵得水泄不通,还因为位置问题,几个男人争吵不休。
“我先来的,自当我们排在前面!”
正同别人激烈争吵、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胖男人偏过头,展露样貌,不是别人,正是华显贵。
上回华显贵来送钱的时候,徐蘅跟他碰过面,而且此人体态圆润,一双小眼睛眯成细缝,凡是见过他的人,轻易不会忘记。
徐蘅走上前,惊声问道:“华掌柜?”
华显贵捋袖子,马上要冲过去扭打,却听一道女声,他立时回首,认出这是徐茂的妹妹,怒气顿消,变脸比翻书还快,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没皮没脸地朝徐蘅拱手道:“蘅娘子,幸会幸会。”
徐蘅好奇:“掌柜这是在做什么?”
华显贵简单一下衣襟,半侧身体向徐蘅展示自己的大气,车载满满当当,一辆接着一辆,队伍老长,比他嫁女儿的情状更隆重。
“蘅娘子,听闻元帅近日治理军队那是殚精竭虑,不辞辛苦,为庆祝得到晋州、江州而奖赏众人,我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便启程赶来恭贺元帅,这样的大喜事可不能错过,瞧瞧,这都是我精心准备的贺礼。”华显贵喜气洋洋,稍微挺直身板,指着车上的箱子,底气十足。
徐蘅笑了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感情是听说她姐姐现在手头紧,陷入缺钱窘况,上赶着送以钱财讨她姐姐欢心,日后事成,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不错,是有眼光的。
徐蘅骄傲地挺起胸脯,看华显贵的目光柔和些许。
紧接着,华显贵解释道:“娘子来得正好,给我们评评理,分明是我先到的,偏偏赵掌柜从小巷里横插/进来,非要将我挤到后面去!”
旁边的赵掌柜气急,吹胡子瞪眼,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瞬间炸起,跳到徐蘅身前,指着华显贵道:“无耻之尤,娘子莫听他颠倒黑白,我快抵达的时候,在路上遇到华掌柜的车坏了,好心等他修车,可谁承想此人厚颜,竟是故意停在半路拦住我们,后面各位掌柜、过往行人皆可替我作证,我迫不得已才绕道而行。”
华显贵红脸,干巴巴道:“我没有,你是污蔑,你才是厚颜无耻!”
徐蘅歪头沉思片刻,说道:“你们堵在这里也不成样子,先进去吧,空出路来,别在这里阻扰行人,同我一起见元帅,到元帅面前分说。”
管谁先谁后,财物收进门才是正经事。
徐蘅带领华显贵他们去找徐茂,华显贵懒得继续和赵掌柜纠缠,轻声哼一下,昂首迈过门槛。
书房里。
徐茂对着舆图干瞪眼,结合以往几局的经验规划路线,眼下她手握晋州和江州,初露头角,必然引起其他地方注意,朝廷应该会重视她了吧。
徐茂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在按兵不动与外出试探危险边缘之间游移不定。
稳妥起见,徐茂还是决定躺平,等待朝廷出兵,自己出去瞎晃悠可能遇到意外,触发隐藏任务,现在是求稳的阶段,就别胡乱折腾了。
“阿姐,晋州富商们听说阿姐裁减士卒的消息,携带了满车财物登门拜访,尤其是怀宁商户最多,富贵酒楼的华掌柜也在,他们此时正在会客厅中等候,阿姐可要一见?”
徐蘅兴冲冲跳过门槛,眉开眼笑通知徐茂,跑到徐茂身旁,眼光微闪,小声说:“华掌柜带的东西最多,咱们可以狠敲……相信华掌柜一片真心,诚意颇满。”
徐茂心尖微颤,抬起脑袋,眼睛瞪大,呆愣看着徐蘅,声音发飘:“你说什么!”
麻烦大了。
徐茂天雷轰顶,忘记考虑这些富商了,他们不缺钱,缺的是权势,跳跃阶层的愿望最迫切,又擅长把握时机,看到各种可能都愿意出钱赌一把,了就是大翻身,输了携带全部身家趁乱逃跑,官府也抓不到他们。
而且他们可以辩称心生畏惧,才无奈上前结交,最后破财消灾,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就过去了。
如何解决富商这一心头大患,徐茂顿感头皮发麻,脑袋快炸了。
徐茂沉声道:“我去见见他们。”
躲是躲不掉的,徐茂急忙起身往外走,一边思绪,一边问徐蘅:“那些财物怎么处置的,当前是搁置在门外吗?”
徐蘅自信摆手,凑到徐茂身旁,“当然没有,我都叫人卸车抬进来啦。”
徐茂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停住脚步,抬手揉乱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快去上课,以后这种事情交给别人就行。”
没有得到表扬,徐蘅轻轻哦一声,不情不愿地道别,赶去上课。
徐茂快步走向会客厅,甫一进去,里面的人似乎察觉,提前起身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迎接,整齐划一地展露笑容,朝徐茂作揖行礼。
“不必这么多虚礼。”
徐茂简单寒暄,跟富商们客套一番,赶在他们开口之前,直接说:“诸位的意思,方才我家蘅妹已经告诉我了,我就不跟大家兜圈子,彼此浪费时间。”
华显贵观察徐茂神色,未见喜怒,一时之间拿不准她的意图,静静听她后文。
徐茂道:“感谢各位掌柜一路奔波,前来为我忠义军贺喜,心意我都领受了,只不过眼前灾祸横行,事态多变,生意不好做,大家也不容易,对此,我很是理解,那些礼品你们暂且收回去,等情况好转、没有负担之时再说,否则无视大家的艰难,我与趁火打劫的匪徒何异!”
厅中众人心头震动,齐齐看向徐茂,目光复杂,本来迫于大流形势才来的商户心态登时转变。
有人白白送钱,岂有不收之理?
更何况徐茂现下的状况不好,手底下养着那么多人吃饭,缺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到如此地步,她竟然还顾念他们不易,拒绝收下送上门的财物。
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元帅,率领一支仁义之师,晋州、江州守军主动开城臣服显得多么理所当然,以后这样的事情更不会少,征服天下,指日可待。
众人想到这里,信心激增,坚定心意投效徐茂。
华显贵劝道:“元帅不必为我忧虑,有元帅在,咱们晋州肯定会越来越好,适时何愁赚不来银钱,能以黄白俗物缓解元帅之急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
徐茂惊悚, 瞳孔猛地震动,见华显贵满脸真诚,其余人眼里一片热切, 她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裁减士卒以后,我眼下并不缺钱, 若你们实在想要帮助忠义军……”徐茂脑子飞快转动,心生一计, 祸水东引, 张口说道:“不如前去支援我的三个手下,王兴珠、林舒娘和何素芬,我命她们出去学本事,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行家里手, 想必能够为她们指明前进方向, 少走弯路, 我在此感激不尽。”
众人眼眶微热,徐茂是真的不愿意接受他们送来的财物,并非虚伪地演戏做样子, 她处处为别人考虑, 世上竟有如此身怀大义之人,他们怎能自私自利,以利益算计而追随徐茂?
站在徐茂面前,在场所有人汗颜, 他们实在是太狭隘了。
徐茂不管他们怎么想,命人把收进库房的箱子重新抬出去, 撵走华显贵他们。
华显贵虽然惋惜此次赠送财物不成, 但他明白徐茂的仁义,而且徐茂也给他们指明了一条路, 华显贵不再纠结,匆忙去打听王兴珠等人的情况。
徐茂躲在门后,透过缝隙往外看,见华显贵一行人真正离开,她才松一口气,庆幸他们不是什么顽固执拗的性子,不然她还要想法解决这些人。
徐茂折回书房,紧急给王兴珠她们三人写信,提醒他们如果华显贵等富商给她们送金石珍宝之物或铜钱可以在慎重考虑后收下一部分,但每一笔钱都要做好记录,只能用于公事,不得为满足私欲而任意挥霍。
让王兴珠她们收一点,安定富商的心,而做了记录,她可以寻机在别的地方补回,还给富商们。
至于公私界线,徐茂没有特意说明,给王兴珠她们留下可操作空间。
*
何素芬抵达保平,顺利打听到商泛知的家宅住所,心想她们忠义军在民间的呼声极高,当地豪门望族都龟缩一隅,不敢与她们抗衡,更别提一介商户,何素芬自信满满地登门造访,预想她会一帆风顺。
然而何素芬被请至客厅坐了又坐,茶水喝过一盏又一盏,肚子喝饱,再喝几乎是灌了,难以下咽。
招待她的是商泛知的娘子,姓莫,名唤惠福,大多数人以惠娘相称呼,脸圆圆的,有些胖,长相清秀,分明是主人家,可她只文文静静坐着,略显拘谨,微微低垂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
惠娘招呼她的时候,嘴里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娘子请吃茶点,郎君外出未归,我也不知晓他何时回来,或许就快了,娘子且安坐。”
她说话动作秀气,轻声细语,一副泥人脾气,任别人如何揉捏都不会生气似的,眼中一泓秋水,静谧,温柔,连带着何素芬说话不自觉变得小声,放轻许多,满肚子火经惠娘出声一说话,登时怒意全无。
“何娘子,请吃茶。”惠娘柔声道,给何素芬倒一杯茶水。
何素芬肚子鼓鼓胀胀,真是害怕听见她后面那三个字,连忙摆手说:“不不不,不用了……商郎君的铺面在何处,我自己去寻他吧!”
她坐不住了,索性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主动出击寻找商泛知。
惠娘面容凝滞一瞬,神色尴尬,脸颊晕染浅红,不好意思道:“娘子,事到如今,我不好再瞒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家郎君已五六个月未曾归家……经我仔细打听,原来他宿在外头,给那外室置办庭院,衣食住行全揽在身上,恐怕此时正沉迷于温柔富贵乡中,眼里早没这个家了。”
何素芬震惊,义愤填膺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兴致养外室!”
惠娘脸上显露一丝落寞和苦涩,“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早不是从前那个他了,唉,或许他一直如此,眼下不过是不愿意装,不愿意演,本性而已,无论什么时候,男人都是不足以相信和依靠的。”
“何娘子,本来这话我不该同你说,倘若你是带着忠义元帅的意思上门跟他谈生意,我劝你不要费这个功夫了,他不会同意的。”
“为何?”何素芬听出她似乎话里有话,急忙追问,弄清楚缘由。
“前不久我听闻什么天教的人过来找他,具体做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他同那些教徒来往密切,多半不会再与忠义军交往。”
莫惠福终是忍不住向她吐露实情,告知她一个商泛知的惊天大秘密。
何素芬愣怔道:“你怎会将此事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
莫惠福仰头叹息,怅惘道:“官府势弱,晋州落入忠义军手中,然而一点不见百姓仓皇而逃,反倒多有称赞之声,那天教神教亦是乱里生成的,朝廷几次剿杀未果,乱世已至,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
何素芬惊诧地瞪大眼睛,没有想到莫惠福小小的个子,看着顺来逆受的模样,竟然有这般见解,显然读过书,通晓事理。
如果莫娘子所言属实,商泛知已经投效那什么天教,当然不会给她好脸色,自己再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
但是她不甘心,在她料想的情形里,一切本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应当是最容易完成的,谁知道遇到这种状况。
何素芬愁眉哭脸,莫惠福问道:“娘子一定非商泛知不可吗?换其他人,譬如商泛知手底下铺子的掌柜,回去可否能交代?”
“掌柜?”何素芬稍怔。
莫惠福道:“娘子不知,那些铺面原属我家,当年我父亲见我家郎君勤奋刻苦,将其带在身边教导,临终前把我和我家产业托付于他,铺子里尚有一些老人,看在我的情面上可以帮些小忙。”
何素芬彻底惊呆,拳头硬邦邦,“你是说这个白眼狼谋取了你家铺子,还拿你家的钱出去养外室?”
莫惠福眨巴两下眼睛,“我没这么说。”
“岂有此理,薄情郎负心薄幸不提,竟然如此厚颜,安心夺去别家铺子,挥霍无度养外室!”何素芬怒火直冲眉心,转头看到莫惠福神色不太对,意识到自己骂的毕竟是人家夫婿,她及时止住,询问道:“娘子可有拿回铺面,与商泛知和离的打算?”
莫惠福没有计较何素芬方才失言之举,但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两弯细眉微蹙,愁声道:“和离,谈何容易……娘子尚且成亲,不知里面的弯弯绕绕,说是和离,其实签的是放妻书,放与不放由他选择,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更别说拿回家产了。”
“娘子的想法若要实现,求一个齐全的法子,只怕是难如登天。”莫惠福无奈叹气。
何素芬苦恼挠头,“娘子等我几日,我将此事报给元帅,元帅肯定有办法帮你。”
莫惠福为难道:“可以吗,会不会扰乱元帅的正经事?”
“没事,我先上报,咱们元帅人很好的,面对这样的事情,不会置之不理。”何素芬见她动摇,立即上前稳定她的心绪,拉到自己身边再说。
莫惠福轻轻点头,“那我收拾一间厢房出来,娘子暂时住下,外人问起,说是远来投亲的表妹即可,防止天神教的信众发觉,暗地里谋害娘子性命。”
何素芬万分感激,出声向莫惠福道谢,对她的话岂有不依之理,埋头就给徐茂唰唰写信,半刻都没有耽搁。
与此同时,江州路远,林舒娘在唐折桂的陪同下紧赶慢赶,总算抵达颂安,站在杜家宅门前。
林舒娘做足心理准备,想好各种说辞。
真正到了跟前,林舒娘深吸一口气,上前对门童道:“忠义军林舒娘前来拜会,恳请通传。”
门童惊异地看着她们,不过没有多话,也没有刁难人,该有的礼节尽数展示给林舒娘,他行了一礼,转身匆匆进去禀告。
林舒娘惴惴不安,忐忑等待结果。
不多时,门童回来,躬身请林舒娘和唐折桂等人进门,态度恭敬,温和有礼,给她们的感觉非常好。
林舒娘默默观察,越看越心惊。
仆奴尚且如此,主人的修养想必极好,就不知道一会儿是什么情况,或许是碰到软刀子,吃暗亏。
左拐右拐,在偌大的院子里穿梭,林舒娘终于走到会客厅,进门定睛看时,只见上坐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头发花白。
阿公板着一张老脸,颇为严肃,使人不敢轻易造次,林舒娘回忆杜家的人员关系,结合实际,确认他是杜氏的老族长。
旁边的阿婆则慈祥些,慈眉善目,看上去是好说话的人,应当是杜公的妻子,出身薛氏,曾经名满江州的才女,薛灵。
林舒娘一行人见过礼,未曾表明来意,杜公便开口问道:“听闻忠义军多为女子,且设置课堂,每日学习?”
“正是,杜公为何这样问,可是哪里不妥当?”林舒娘心弦绷紧,盯着他的嘴唇死命不放,实时关注他的神情变化。
若是下一刻,杜公脸上流露轻蔑之意,对元帅出言不逊,无论怎样后果,她上去就是一拳,另议他事。
杜公抿了抿嘴唇, 似乎拉不下脸,薛灵使好几个眼色,他都视若无睹, 一言不发。
最后无可奈何,薛灵难为情地说:“实不相瞒, 我有一女,视若宝珠, 放在膝下悉心教养, 孰料遇人不淑,近日更是不顾脸面,动起手来, 实不能继续强忍, 迫那薄情寡义之人写下放妻书, 这才得以脱身。”
“可小女归家未几, 外面竟传出各种风言风语,我那傻女儿终日以泪洗面,行动间恍恍惚惚, 趁着我们不注意悬梁自尽, 幸亏及时发现,不然……”
薛灵长长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郑重看向林舒娘和唐折桂, 正声道:“听闻忠义军中多女子,又设置学堂认字读书, 我家小娘子自幼颖悟绝伦, 生得冰雪聪明,灵心慧性, 三岁上即识千字,背百诗,才名远扬,不知能否允她到忠义军中做一做教书先生?”
薛灵解释说:“有份活计,心里有期盼,或许不会再惦记以前那些糟心事,一直抓着不放了。”
林舒娘思忖良久,疑惑问道:“娘子怎会考虑我们忠义军,招个女学生上门授课不就好了?”
薛灵的脸立时僵了僵,犹豫片刻才抖动嘴唇,张嘴说:“娘子初至颂安,我清楚我家的事情,前些年因我之失,招收女学生时没有看顾周全,其中一个学生不知从哪里结识外男,是个行商,我的学生对那行商心生情愫,竟然跟随他私奔了。”
“众人皆道我是故意为之,假借教学之名,实则暗收银钱,帮忙牵线做媒。”薛灵别过脸,有些难堪,陷入沉默。
唐折桂震惊:“怎么如此蛮不讲理,与你有什么关系,要怪也怪那行商,好端端的,诱骗别人家的女儿私奔作甚,简直可耻!”
薛灵惊异地抬眼看唐折桂一眼,倒是很少有人如她这般想,但凡牵扯男女之事,世俗必将所有错误推到女子身上,指责女子做错事,伤风败俗,尤其女学生私奔这件事,其家人觉得丢人现眼,当即宣布与女儿断绝关系,举家搬离颂安。
不在颂安的人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杜家声名狼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富有清流之名的杜家了。
杜家大郎风流成性,沉迷吃喝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杜公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此时不知道流落到何处去。杜家二郎天资愚钝,苦读多年,一事无成,半途剃度出家去了。
小儿子虽然聪明,但他是精明过了头,胆敢把手伸向科举,提前打听县试考题,转手卖给别人,本该低调行事,偏偏四处炫耀张扬,事情很快败露,被砍了头,用以平息读书人的怨愤。
人到中年,好不容易得来一个资质过人的女儿,作文灵气十足,重振杜家声名,登门求亲者数不胜数,挑挑拣拣,谁承想选个最差的豺狼,人前人后两套皮子。
那鲜廉寡耻之人拿着妻子的诗作出去高价叫卖,引发诸多议论,任凭外人对杜娘子评头论足,增添,气得杜娘子将所有诗稿付之一炬,再不提笔作文。
不过在学生私奔的事情发生之前,杜娘子的日子只能说是不舒心,咬牙忍忍还可以过下去,私奔之事一出,她在夫家登时抬不起头,谁都对她呼来喝去。
公婆刁难,夫婿在外流连花丛,整日不着家,撒手不理事,仆奴轻视,日子愈发艰难。
直到争吵时,夫婿动手打了她,并且是往死里打,拳头雨点般落下,她趴在地上全无力气。
全家上下听到她的哭声,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上前施以援手,杜娘子的心彻底凉了,纵使割肉出血,她也毅然和离,只是没想到和离后的日子一样难过。
薛灵眼角湿润,禁不住流泪,她飞快捻帕子擦拭泪痕,对林舒娘说:“只要元帅愿意收留我家小娘子,给她一口饭吃,日后我们杜家任凭元帅差遣,田契、地契、家中值钱的物件悉数奉与元帅,我们同其他望族还有一点交情,以前我家老翁教授的学生科举登科,也有在各个地方做官的,若要我们前去周旋说和,元帅尽管吩咐。”
林舒娘心头微动,可怜天下父母心,薛灵这是向她们交了底,分外真诚。
“娘子且等上几日,我写信报给元帅,请元帅定夺。”林舒娘安抚薛灵情绪,柔声道。
薛灵思索少时,提出自己也写一封信,向徐茂陈情,共同送到徐茂案前,不叫林舒娘难做。
双方达成意向,移步书房,杜公和唐折桂陪同在侧,满室静谧,只有笔毫擦过纸张的沙沙声。
杜公想要缓解一下氛围,打破宁静,百无聊赖中,他转身问唐折桂:“在军中,你们都读些什么书?”
唐折桂答道:“初始只是开蒙,先生让我们认认字,学些声律,偶尔给我们讲一讲四书五经里的篇章。”
杜公睁大眼睛,惊声道:“这么早,字都认不全就学四书五经?你们先生是谁,如此狂悖!”
唐折桂听他的语气非常不适,不服气地呛声道:“不认字又如何,我们并非三四岁的稚儿,先生将道理讲给我们听,大家是可以明晓的。”
“那我来考考你,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此言何解?”杜公摇头晃脑吟诵道。*
唐折桂一愣,额角生汗,这个她真不清楚,每次上课的时候,她连上节课讲了什么记不得,再别说解释什么子曰。
她抬头看杜公,此时杜公正抚摸胡子,洋洋得意,悠哉悠哉,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
不蒸馒头争口气,唐折桂绞尽脑汁,当即恶狠狠地瞪着杜公,给自己加油鼓劲,答复道:“这个我当然明白它的意思……它的意思就是说,早上知道去你家的路,晚上你就得死。”
杜公蓦地瞪圆眼睛,愣怔当场,她……她这是信口胡诌,还是故意敲打警告?
杜公一下子清醒过来,背后凉飕飕,他忘了,忠义军能迅速打下如今局面,靠的不单单是嘴皮子,他倏地惊出一身冷汗,闭紧嘴巴,沉默不言。
唐折桂连他脸色微白,似是被她的话语震慑,哑口无言,心中豪情无限鼓胀,这么看,她还是有点文才天资的,轻而易举堵得学究没话说。
*
王兴珠收到徐茂询问日录的信,她先征求金非玉意见,经过同意后,从日录里摘取一小段关于伪玉制法的内容,写给徐茂看,并简单概述其他部分,选择典型案例仔细阐明。
如时节果蔬在大量成熟时出售,价钱不高,而在成熟时间前售卖则能够以高价出卖,尤其违背时令的果蔬卖得最好。
这背后暗藏的原因是买卖之间的关系,即物以稀为贵。商贩供给多于买家所求,东西就不值钱了,价格下降,而当供给低于需求时,价格又自然而然上升。
王兴珠觉得很神奇,将这道理迁移到其他地方,商人逐利,在物品珍贵,价格高昂时,他们一窝蜂投进去,而正是因为此举,供给骤然增多,他们分到的肉汤随之变少。
不过对于自己应当怎么做,她仍然有些迷茫,金家产业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总想每项技艺都学学,又怕自己愚钝,弄不明白,最后辜负大家。
王兴珠苦恼,送出信,她翻阅丑娘的日录,挨个找最适合自己的事情。
这本不成,王兴珠看下本,满满一大箱的日录,即便囫囵看一遍,不过脑子,也要花费十天半个月才能看完。
王兴珠随手挑出一本,沉下心,耐着性子看进去,这本封面、纸张老旧,所写时间应当比较早,经常提及回家的事情,字里行间流露想念之意。
倏地,她看到一桩奇事,丑娘道,曾闻某地道士为避祸乱,躲进深山潜心修炼,一日至水潭旁炼丹,不料丹炉忽炸,随即风云变幻,天降甘霖,解干旱之危,这道士也功德圆满,羽化登仙。
丑娘评价道:“初始人工降雨之法。丹药所用材料内含矿物,爆炸发生后,空中漂浮尘埃、矿物颗粒,充作凝结核,加之山地迎风坡易形成降水,此地水汽充足,冷热交替,暖湿空气上升凝结成雨。另传言有夸大之嫌,该道士应当是身死,被人误作羽化登仙。”*
王兴珠眼睛瞪得像铜铃,瞠目结舌,手指微微发抖,身体颤栗不已。
“人工降雨?”王兴珠忽觉天地颠倒,仿佛身置幻境,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这么奇怪的字眼。
从小到大,大家都说,下不下雨是由老天决定的,老天看到他们本本分分,勤劳刻苦就会降下甘霖,让大家有个好收成。
倘若他们偷奸耍滑,不安分伺候庄稼,上天便气恼,故意不下雨,作为偷懒的惩罚,令庄稼干死在田地里,必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重新改正,老天才会布云施雨。
现在有人跟她说,不经上天喜怒,也有降雨之法,王兴珠头脑发懵。
她怔怔盯紧那几个字,想法逐渐坚定。
何素芬的信送到徐茂手里, 徐茂拆了信在眼前展开,低头仔细看,说的是凤凰男的发家史, 徐茂气愤的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商泛知和天神教信徒交往密切。
天神教, 她的老对手了。
由于它的特殊性质,天神教的势力扩张迅速, 凝聚力强大, 其教首也是个难缠的人物,手底下还聚集不少优秀人才,其中就有后来投效她渣爹, 做了新朝宰相的大名臣, 宋健。
徐茂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天神教, 作死的好机会来了, 她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既然朝廷慢慢腾腾,不如主动出击, 先拉拉周边地区的仇恨, 早死早超生,徐茂立马拍板,高声道:“所有人,紧急集合。”
急促的鼓点猛地落下, 仿佛遇到十万火急的险情,军中所有人警醒, 身体紧绷, 寒毛根根竖立,众人连忙搁置手头的事儿, 衣襟发带,急匆匆赶去站队。
不出半刻,队伍集合完毕,众人昂首挺胸,神色严肃。
徐茂命各班清点人数,确保所有人都在场,微微颔首,装作一副颇有威仪的模样,沉声宣布道:“刚得到消息,保平出现意外状况,据说有天神教在保平蛊惑人心,四处招摇撞骗,肆意妄为,现在晋州归属我忠义军,绝不可放任他人在我们的地界上作乱。”
为首的班长们闻言,愤怒高举手臂,恨声道:“铲除天神教,还保平安宁!”
其余人随即横眉竖眼,跟着附和,齐声呼喊,声音响彻云霄,如雷声阵阵,轰隆隆地震天响,威势强悍,连徐茂这个发起人也吓一跳。
徐茂伸出两只手,虚空按压,示意大家停止发出声音,保持安静。
待声音平息,她继续说:“此行我的计划安排是一班到三班,以及实验班留下守城,依照日程正常训练,其余人跟我一起出发去保平,新兵班随行在列。”
这样一安排,晋州守卫人数不足,城中防备空虚,如果周边官府里有聪明大胆的,能够很快反应过来的话,他就应该知道这是夺回晋州、一雪前耻的大好良机。
此外,她带着新兵班一起走,这个新来的士卒刚安顿没有多久,立即参加战斗,容易心生厌倦和抗拒,起码对她的感官不会太好,信任度大打折扣。
而且他们没有跟忠义军度过磨合期,融合不太好,共同协作的能力较弱,在作战过程中易产生矛盾。
危险紧张的环境里,所有人心弦绷紧,更加敏感,焦躁,像炮仗,一点就燃,心平气和坐下来沟通的条件不足,内部稳定将出现大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士卒倒戈过一次,难保他们不会再反水第二次。
以她对朝廷军队的了解和既往经验来看,一般军队在减员差不多百分之四十左右,军心就会不稳,士卒将出现焦虑不安的举动,对战时一击即溃,眼看形势不对劲,逃兵则大量增加。
众人惊喜,眼睛亮晶晶,满面春风,唯有一到三班的士卒们垂头丧气,不过她们知道这里是要留人的,不可能全军出击,各自安慰自己还有下次。
徐茂宣布完消息解散,士卒们迅速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路途所需物资。
徐蘅跟在徐茂身后,拽住她的衣袖左右摇晃,恳求道:“阿姐,我也要去,我不想待在这里等阿姐,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徐茂本来没打算带徐蘅,但转念一想,留她在这里,若是官府趁她离开之际突袭,别人可以逃跑,官府还会顾念百姓,为免激发民怨,下手懂得轻重。
而徐蘅毕竟是她妹妹,身份特殊,落到官府手里,没有好下场。
徐茂思虑片时,答应说:“好,你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徐蘅欢呼雀跃,原地蹦起三尺高。
徐茂简单收拾行装,清点物资,万事俱备,下令出发,悠长的号角吹响,长长的队伍黑压压一片,浩浩荡荡前往保平。
保平距离不算太远,徐茂快速行进两日即到达,当地官员在晋州失守之际就卷铺盖跑路了,现在管事的是衙门里的小吏,他们各干各的,衙门竟然如常运转。
半夜三更,小吏们睡得正香,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恍若一道催命符似的,着急忙慌叫醒熟睡的小吏。
小吏的好梦被打断,转头望窗,月华如水,眼前一片青蓝,空气干冷,明显时间尚早,登时怨气冲天。
他气愤地坐起身,随手摸件外衫披着,点燃蜡烛,举起烛台向外走,声调慵懒问一声:“别催,来了,什么事?”
吱呀推开门扉,来人竟是一起在衙门共事的好友,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乌青可怕,仿佛前来索命的怨鬼。
小吏惊异,瞪大眼睛,骇怕地后退半步跌了一跤,蜡烛飞出去,掉落滚进灰尘里。
融化的蜡油飞溅,烫到小吏手腕,他痛呼一声,翻个身,捂着腕关节颤声道:“你,你找谁?”
门外的同事比他更惊恐,他张了张嘴,尝试好几次才发出声音,语言颠三倒四,一句话重复两三次,好在最后他梳理清理,战战兢兢地说:“不……不好,忠义军来我们保平了,此刻就在县衙里,来的士卒多到数不完!”
“这个时候?”小吏瞳孔震动,马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咽了口唾沫,像无头苍蝇来回走两步,嘴皮颤抖:“走,快去见她!”
他迈出一只发软的脚,顿时想起自己衣冠不整,急忙收回步子,转身往回走:“我穿个衣裳……”
那个传消息的人也不等他,匆匆赶往下一户,务必通知到县衙内尚在的所有人。
同样的场景在各个小吏、差役家依次上演,众人慌慌张张跑到衙门接见徐茂,齐溜溜跪了满地。
徐茂并不想难为他们,直接进入正题,问道:“城中是否有一个叫商泛知的?我听说他霸占妻子的家产,如今过得正潇洒?”
小吏额头冒汗,脑子飞快运转,思想徐茂怎么知道商泛知的事情,似乎很了解,没人向她告状,他不信,甚至特意过来问询,措辞偏向负面,事情一定不小。
初步判定此事的轻重程度,小吏抖着声音回答:“回元帅,我们保平确有商泛知此人,但他霸占其妻家产的事情,我们便不甚清楚了,只听说莫公格外赏识他,不论是出门做生意,还是日常生活里,时时带在身边,商泛知也将他当作父亲一般侍奉,莫公临终时几度晕厥,可见感情颇深。”
“依小的看,莫公膝下唯有一女,愿意把家产托付给女婿没什么奇怪的。”小吏话锋陡转,说道:“不过这个商泛知得到莫家产业后,竟然懈怠,逐渐显露本性,拿着莫家的钱财肆意挥霍,对莫娘子愈发厌憎,十日里有九日都宿在花楼里,可耻可恨呐。”
小吏揣摩不透徐茂真实想法,浑身上下长满八百个心眼子,取用讨巧的法子,先赞扬商泛知,而后又说他变化,以前是他刻意伪装,达到目的后展现真实面貌,两方面都顾及到,说话留有余地。
即便徐茂故意试探,先假意评判商泛知霸道无情,问了话,随后倏地变脸,转而对商泛知大夸特夸,他也有应对的话术。
徐茂眉头一皱,听出小吏是个滑头,故意吓一吓他:“看来这些事情你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啊,那为什么不帮帮莫娘子,就这样放任他在外浪/荡?”
小吏头发被汗水浸湿,心头微颤,连忙咚咚磕两个头,大呼冤枉,趁官员不在,推卸责任说:“元帅明察,不是小的不愿意帮,而是明府置之不理,小的有心而无力,况且与莫娘子非亲非故的,上赶着帮忙,稍显热切,流言就要传遍整个保平,于莫娘子名声有碍。”
他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徐茂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不好继续说什么,轻轻放过,奔向此行主要目的,命令道:“你们几个,带上县衙差役出去拘拿商泛知,辰时以前,我要见到人,否则你们何时抓到他,何时再回来。”
小吏如释重负,胡乱抓袖子一角擦拭额间汗水,明白徐茂是冲着商泛知来的,他膝行上前,谄媚地笑了笑,奓着胆子跟她讨价还价,拱手道:“元帅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妥,不用辰时,这会儿他定然宿在外室的庭院那里,稍后即能送到元帅跟前,不过要借元帅身边的武卫一用,确保万无一失。”
徐茂淡淡嗯一声,随口点了几个班,让她们快去快回。
小吏、差役和忠义军威风凛凛往外走,阵仗极大,小吏走在队伍前面,心里无限满足。
事情同小吏料想得不差,商泛知睡在外室身边,美梦香甜,什么都不知道,门房外面却响起哐啷一声,打破宁静和谐,甲胄、兵器在行动间发生轻微脆响,杂乱的脚步声吵醒商泛知。
商泛知迷迷糊糊睁开眼,脖颈传来冰凉触感,定睛一看,利刃就架在他脖子上,登时魂飞魄散,睡意全无。
“你们,你们是何人?做什么!”商泛知慌忙大叫。
“自己做了什么事, 你心里没数?”差役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按压,将其束缚住, 厉喝一声:“走!”
商泛知头脑发懵,慌忙扭动脖子, 拼命挣扎,急声道:“我做了什么事, 你们以什么罪名拿我?”
小吏见风使舵, 借着忠义军的名号狐假虎威,神气地冷哼一声,斜眼睨他, “说什么话, 到徐元帅跟前再说吧。”
商泛知晕头转向, 弄不清楚情况, 直到扑倒在徐茂跟前,面对她的质问,以及旁边一双双锐利的目光紧盯不放, 他一拍脑袋, 恍然大悟,连忙直起身,仰望徐茂说:“冤枉,元帅, 您是被那莫氏给利用了,这份家业乃莫公临终前亲手所托, 各家商铺掌柜皆在, 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至于外室……”他眼光躲闪两下,猛地点头道:“是, 我确实养了,但这也是因为莫氏无子,无奈为之,我顾念她的脸面,也不曾置办妾室,怎么被她反咬一口?”
商泛知苦着一张脸叹息,摇头说:“元帅明鉴,莫氏心机深沉,对我有所不满,也不同我好好说,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利用元帅对付我,为了钱财富贵,夫妻间的情谊如此浅薄,简直令人寒心。”
哪有那么多迫不得已和苦衷,徐茂听不下去了,耐心消耗殆尽,当即抬脚踹中他的胸口,商泛知登时往后滚倒。
徐茂拔刀直指他眉心,冷声道:“巧舌如簧,任你说出花儿来,为自己辩解开脱,你敢说手上产业不是莫家的,没有拿莫家的钱养外室?”
商泛知在灰尘里扑腾一圈,抬眼看到徐茂蛮横不讲理的模样,骇怕地瞪大眼珠子,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应对的话。
“即便不论莫娘子的事情,那你与天神教来往密切,这又作何解释?天神教四处招摇撞骗,愚弄百姓,散布天下大乱的谣言,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借机搜刮民财,可憎,可恨!”徐茂才不跟他慢慢掰扯,管他三七二十一,改换面孔,恶声道:“说,你与天神教有什么密谋?”
商泛知呆了呆,像是想起什么,脸色灰白,声音更急:“冤枉啊,那人是看中我家的纸,来谈生意的,我们仅仅坐一起吃过酒,价钱没谈拢,他就走了,我们再无联系,何来密谋之说?”
他脑中闪过莫惠福的脸,牙根恨得直痒痒,大叫道:“元帅切勿偏听莫氏所言,他为了对付我,已是不择手段,连这样的谎话都能编出来欺瞒元帅,元帅万万不能信她!”
徐茂气笑了,“看纸?”
商泛知脸颊发红,激动挥舞双手,高声道:“请元帅信我,我现在就可以立誓,他真的是来挑选纸张造册的,我跟天神教没有任何关系。”
徐茂此行前来,主要目的也不是调查商泛知,帮忙伸张正义的,她哪管得了他是不是清白的,不过是以此作为借口拉低民心。
天神教前期发展非常迅猛,拓展教众时动辄上万,在民间影响颇深,如果天神教的势力范围已经蔓延到保平,那她跳出来打它的脸,宣扬天神教居心不良,岂不犯众怒?
就算民众不跟她动手,她这样拆台,天神教能放过她?
不论商泛知与天神教的真实关系怎样,徐茂都要拿他开刀。
徐茂道:“来人,将此心怀不轨之徒拖到菜市口,暂且吊起来,明日卯时,我要当众审讯。”
言毕,她回身看一眼商泛知,“你说你冤枉,自称无辜,那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有没有人替你说话!”
徐茂姿态轻松,眼底清明,嘴角上扬,略带嘲讽之意,商泛知倏地明悟,难怪无所谓莫惠福的利用,因为她一开始就是奔着天神教来的。
商泛知眼见求饶无用,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他趁着旁边的人没有动作,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冲徐茂破口大骂:“妖女,说什么天神教招摇撞骗,实则你才是最擅妖言惑众之人!你这般肆意打杀无辜,你会遭报应的,徐茂,你不得好死!”
徐茂一听乐了,不由得咧嘴大笑,拍手鼓掌,“你的这份祝福不错,我收下了。”
商泛知愣怔,看徐茂像是在看怪物。
围在左右的差役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意识到场面不对劲,他们赶在商泛知发疯之前上去抓住他。
几个差役紧忙将商泛知拖走,骂骂咧咧的声音飘远。
徐茂吩咐其他人明日挨家挨户叫百姓去菜市口看审讯,除老人、孩子和部分特殊群体外,其余一个人都不能少。
她又回忆天神教发展教众的手段,让人去准备一口锅、一壶油和两坛醋,揭秘天神教油锅洗手的骗术。
大家稍作休息,待天蒙蒙亮时起身,按照徐茂的命令敲锣打鼓,挨家挨户通知所有青壮女子、男子前往。
百姓们迷茫地穿衣洗脸,赶至菜市口集合,他们还没有走到,已经远远看见吊在半空的人,大家吓一跳,拍拍胸口平复心情。
有认识商泛知的人稳住心神后,莫名觉得吊在半空的人身形有些熟悉,定睛仔细辨认,这才发现原来是商泛知,心下大骇。
“咚”
徐茂见城中百姓来得差不多了,敲一声锣鼓吸引大家注意力,同时唤人将盛放醋和油的大锅抬到人群前的空地。
前排与商泛知打过交道的商户脸色唰地惨白,两腿战战,浑身支使不上力气,抖着嘴唇回头问:“这……不知商泛知所犯何事,竟要当众拿他下油锅!”
其他人闻言齐声吸气,目光快速转到油锅上,暗道恐怖。
徐茂不知他们所想,上前埋首点火,专心热锅,等她再抬起来头时,莫名感觉在场所有人脸色微白,貌似不太舒服的样子,她决定速战速决,争取不耽误大家的时间。
“大家久等了,今日请大家前来是为一桩要事,听闻天神教在各地兴风作浪,耍手段欺骗大家的感情。”
徐茂举例子:“譬如油锅洗手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入教修习,即可锻炼肉身,甚至有望飞升登仙,并以当众油锅洗手作为例证,哄得不少人信以为真,投身教中。”
“然而,这不过是他们诱骗大家加入天神教的一种把戏罢了。”徐茂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说:“我知道大家可能不信我,今日特意在此架了油锅,亲自尝一尝油锅洗手的滋味,破除天神教骗术。”
徐茂着重声明:“我徐茂并未修习过天神教功法,但是也能下油锅,并且在场所有人无需任何准备,同样可以在油锅里洗手,各位请看我稍后伸手探油锅的全程动作。”
她从人群里顺便拉两三个人到锅前,“你可以站近盯着我,确认我的手确实沉入油中,一会儿你也可以试试。”
这几位幸运儿受宠若惊,眼睛瞪大,手掌飞快摆动,摇出残影,她们急声说道:“不不不,我就不了,我相信元帅!”
徐茂不强求,又找几个近前旁观的人,作为监督人选。
说话间,锅里响起沸腾声,徐茂开始她的表演,挽起袖子,将衣袖打结绑在身后,高举两手在人前走一圈,展示给大家看,并递出一只手给各位娘子检查,高声道:“看清楚了,货真价实的手,没有任何防护,娘子们来摸一摸。”
年轻的小娘子害羞,快速扫一眼,匆匆捏了捏徐茂掌口的肉就收回去,小声说:“是真的,没有其他东西。”
成婚多年的妇人没有顾忌那么多,抓着徐茂的手上下摸索揉/捏,吓得徐茂差点以为遇上变态了,好在她们没有流露任何淫邪的意思,只真心研究手的真假,以及上面有没有暗藏什么机关。
“真皮真肉……”妇人们转过头,互相讨论,话语乍听起来有些吓人,像是拿着商品查看质量,准备讨价还价,神情非常严肃认真,几轮商议才郑重地对徐茂说:“元帅,民妇检查好了,是真手,正常的。”
“没有异常就行。”手还在她们手里的徐茂尴尬地笑一声,抽回手来,立即换位置,走向下一个地方,挑选年轻的小娘子进行检查。
经大家确认无误后,徐茂回到原始位置,低头看,时间点刚好,油锅内正翻滚。
“大家请看。”
徐茂招呼一声,她大胆伸张手掌,放进沸腾的油锅里,里面的温度不高,可以随意转来转去,再捞起来,毫发无损。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扒着旁边人的肩膀往前看,“快看,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感觉完全不痛,而且手也不见伤痕,活神仙啊!”
本来她们没听说过什么天神教,油锅洗手更是从未听闻,忽见徐茂面不改色地把手放进沸腾的油锅里,大家怎能不惊异,她们无法理解其中缘由,第一反应就是遇到真神仙了。
徐茂听到众人的议论,其中有人明显目光瞬变,崇敬地望向她,徐茂心口咯噔一声,脸上笑容逐渐消失,重申一遍:“这可不是什么法术,仅是一点逗人玩儿的小把戏,人人皆可做到。”
“它的奥秘就在于锅中所用的油。”徐茂未免民众传出一些离谱的言论,忙不迭揭秘真相,解释说:“大家仔细看,锅中所用的真油极少,且漂浮在上层,破解谜题的关键在于底下的醋。”
“醋这东西沸点低,和油一起煮时,先沸腾的是醋,然不知情的人误以为锅里只有油,见到沸腾便当是油热了,其实谁伸进来都一样,温暖不伤手。”
徐茂害怕民众仍旧不懂,注视众人重新拆开解说了几次,暗中观察大家脸色,等在场大部分人表情由震惊、迷惑转变成原来如此的恍然,她才松一口气,进入下一环节。
“有谁愿意一试?”徐茂问道。
说的再多,不如她们亲自体验一次。
民众犹犹豫豫,面露迟疑,理是那个理,但大家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元帅,能否让属下暂且一试?”
徐茂回头,说话的是驻守在侧、负责现场安全的守卫,估计方才看了很久,感到新奇,一直巴望着上手尝试,又有意为她解围,破除众人疑虑。
徐茂心头微暖,伸手邀她:“当然,快过来试试吧。”
守卫大喜过望,抑制胸口激动上前。
徐茂帮她挽袖子,从旁指导,柔声安抚道:“没事,放轻松,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受伤的。”
在众多道目光下,守卫缓缓往锅里探。
所有人踮起脚跟, 伸长脖子往锅里望,目光紧紧黏在那守卫的手指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心提到嗓子眼,大家紧张地屏住呼吸。
暗黄的油水一点点漫过手背, 没有想象中那么烫,温度适宜, 守卫眼里冒出惊异, 尝试着拨弄手指,发现并不危险后,她胆子忽地大起来, 两只手在油锅里畅游。
众人见到这样神奇的一幕, 眼睛瞪得像铜铃, 纷纷惊异议论:“真的, 她的手一点事都没有……”
经过守卫这么一试,效果明显,大家登时信了大半, 还有不少人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想要上去亲自体验一回。
徐茂拿帕子帮守卫擦手的间隙,随机挑选几个百姓到油锅前亲试,一个两个没问题可以说是巧合, 但连着九个、十个人都好端端的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不相信的自己回去试, 也是同样的结果。
揭开天神教的油锅洗手骗局, 徐茂正声道:“天神教耍这种迷惑人心的小把戏,其目的是诱骗大家手里的钱, 以及堵官兵刀剑的肉身,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被天神教哄骗了。”
她侧转身体,让开一条道,伸手指向悬挂在半空的商泛知,对在场所有人说:“这就是天神教的走狗,他与天神教教徒勾结,故意帮忙说好话,博取大家的信任,其实就是卖了大伙儿给自己谋利!”
众人吸气,注意力回到商泛知身上,这时再看他,只觉活该,他帮天神教害人,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这叫恶有恶报。
话不多说,徐茂拍手,示意士卒将商泛知放下来,悬挂半空的商泛知这才顺利掉落在地,病恹恹趴着,口吐浊气,缓解了一会儿。
商泛知头晕眼花,什么都看不清,同时口干舌燥,喉咙干涩,昨天他嗓子喊哑了,现在几乎发不出声音。
当他听到徐茂颠倒黑白、污蔑他与天神教关系的时候,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可是张口挤不出声音,只能着急忙慌地扭动身体,表示抗议。
徐茂不给他发声的机会,让人端上一盆清水,往里面倒入提前准备好的药粉,搅拌均匀。
紧接着,她又命士卒们拖拽商泛知的手脚,几人合力,飞快将他绑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
准备工作结束,徐茂抽出鞭子,用力拉伸一二,缠绕两圈在手掌中间,长鞭蘸水。
徐茂抬手甩出鞭子,精准往商泛知身上招呼,使出八成力气,像抽陀螺,她恨不得蹦起来抽,一边打,一边厉声问:“说,天神教同你密谋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叫你来哄骗大家入教的!”
商泛知肿/胀的嗓子溢出一声痛呼,他的喉咙更疼了,眼角挤出泪花,豆大汗珠从鬓发里滚落。
本来他心存不服,想要跟徐茂叫板,只是在冷风里被吊挂了一晚上,身体虚弱,此时挨受火辣辣的鞭子,他忽然陷入深深的恐惧,徐茂该不会是要当众打死他吧!
什么天神教密谋,他根本不知道,徐茂故意挑选他嗓子干哑之际问,绝了他胡说八道的出路。
外人看起来,他颇像一个嘴巴严实的硬骨头,坚定不肯泄密,哪里会想到他其实连说话都艰难。
阴险!
商泛知愤怒之余,身体不停颤抖。
既是疼的,也是怕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在徐茂下一鞭来临之前,商泛知用上吃奶的力气强忍疼痛,发出气声:“我……我认,我都认。”
“果然如此,天神教真黑心!”
得到商泛知的证词,民众对徐茂的深信不疑,天神教落到众人眼里,成为哄骗人财的江湖骗子,是不折不扣的坏人。
人群里,莫家各商铺的掌柜觉察事情不对头,商泛知多半会被活剐一层皮,联系徐茂先前的措辞,商泛知霸占莫氏家业,大家心思百转,立即作出决定。
掌柜们钻空隙艰难挤过人群,走到前面的空地,伸手高呼:“元帅,草民乃莫氏商铺的掌柜,请元帅抽暇听草民一言。”
商泛知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现身,顿时眼中泪花闪烁,心下感动非常,胸口热乎乎的,他暗自想道:“好掌柜,竟然还惦记着我的安危,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我求情,不枉我平日里多番照顾,今日若是可以逃过一劫,回去必定设下酒席,好生感谢掌柜们的救命之恩。”
正在商泛知感动得眼泪涟涟时,掌柜们走到徐茂身前,躬身行礼,谄:“商氏小人,谋夺我们莫公产业,还不善待惠娘子,草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发作,没想到他居然和天神教交往,动起歪脑筋,走歪门邪道,幸得元帅主持正义。”
“鞭打小人,怕是脏了元帅的手,如若元帅不嫌弃,草民愿意代劳。”
掌柜们主动提出帮忙鞭打,毅然决然与商泛知划清界限,急着做切割,免得牵连到自己。
商泛知错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张大嘴巴,凉风吹进喉管里,他一下呛声,拼命咳嗽,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脸庞憋红。
他以为是出声帮忙求情的,孰料这几个见风使舵的掌柜开口即落井下石,在徐茂跟前做低伏小,恍若一条尾巴晃出残影的狗。
商泛知登时怒从心起,身体颤栗不已。
平日里,他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有什么好事,首先想到他们,逢年过节也赏赐丰厚的银钱,哪知这就是他们的回报!
商泛知炙热的目光紧盯掌柜不放,淬满怨毒,掌柜们知道自己做的不厚道,他们刻意别过头,选择不看商泛知。
徐茂也懵了,“那交给你们?”
她把鞭子递出去,立刻有人跨步上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弯身,接过那条鞭子,迫不及待走到商泛知旁边,闭着眼睛,啪啪抽打起来,连续不断。
商泛知额角青筋鼓动,冷汗直流。
不知是震惊,还是因承受莫大的痛苦,他死命睁大眼睛和嘴巴,两颗眼珠子暴突,红血丝恍若网织,嘴里发出气音,略带粗哑难听的呻/吟,像破屋子漏风,传出呜呜声。
百姓齐声叫好,骂道:“叫你耍威风,赚黑心钱,坑害乡里乡亲,把莫氏家业还给莫娘子!”
其余几个掌柜纷纷撇清自己,拍腿叹惋道:“从前为商泛知所蒙骗,识人不清,未曾知晓他的品行如此卑劣,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一定劝说莫公别将家业托付给他,或可避免今日局面,真可惜了惠娘子,嫁给这卑鄙龌龊的小人。”
大家都说看错眼了,被商泛知欺骗,而且和天神教联系起来,众人顿时梳理清楚,解释通了,明悟道:“难怪他会和天神教交往密切,原是同路人,都爱耍蒙骗人的手段,满足自己的私欲。”
徐茂眼看自己目的达成,成功拉低天神教在保平的信誉度,民众对它颇为抵触,她见好就收,最后总结:“我们赶在危机成长之前,将其扼杀,也清楚了那些江湖骗子的手段,足矣,大家以后要小心天神教,面对自称天神降世、解救世人飞登成仙之人,记得多留一个心眼儿,管好自己家的米袋子、钱袋子。”
说完,徐茂收拾油、醋和大锅等物品,带队离开,留掌柜们在那里吭哧吭哧鞭打商泛知。
徐茂没有明确交代如此处置商泛知,掌柜们不知徐茂怎样打算,害怕下手重了,把商泛知打死,万一他还有用,到时候不好交代。但下手太轻,又同意引起徐茂怀疑和不满,今天这番表态就没用了。
思来想去,他们只有选个折中之法,小心把握手里的力道,狠,并叫人帮忙找大夫过来,往商泛知嘴里塞参片,吊住他一口气,不至于一下子打死。
每次商泛知被抽晕过去,掌柜当即停住手里动作,紧张上前探察他的鼻息,让大夫看看,施针将他扎醒,然后放下心,继续抽打。
商泛知痛苦万分,恨不得一头撞死。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莫公,惊恐瞪圆眼睛,四肢僵直,心中狂叫:“我悔了,你别将莫家产业给我,别给我……不对,是莫惠福,是她,我早该杀了她,只要她死了,便不会有今日这些事情!”
“快扎,快扎,他没气了!”耳边是掌柜急切的声音。
大夫无奈道:“这里已经没块好肉,不能再扎了……”
“人活着就成,不论其他,快快施针。”
*
商泛知被当众抽打一天,恨意更深,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坚定复仇的意志,背地里积蓄力气,默默筹划,趁人不注意,倏地爆发,快步逃窜而去,仅仅一个拐角就没了踪影。
掌柜们追寻无果,脊背发寒,胆战心惊地去禀告徐茂,自请罪责。
徐茂得知消息,无所谓地挥手说:“不必管他,这几日,你们把账册、钥匙都转交给莫娘子,物归原主。”
“至于商泛知,为防他心怀恨意,潜逃回来报复莫娘子,我会留人在她身上护卫,负责她的安全,你们若有见到商泛知的机会,也不妨告诉他一声,有什么仇,什么怨,尽管来找我,我给他留有杀我的机会,就看他敢不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