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利弊,做逃兵回家无疑是最好选择。

    士卒们丢盔弃甲,无视校尉各种威利诱的话语,伤心奔逃回乡。

    闹剧落幕,徐茂左等右等,等到本来即将入城的一支朝廷军队临时变故、溃散而逃的消息。

    徐茂呆愣,久久无法回神。

    不是,为什么啊?

    都临门一脚了,怎么这个时候逃跑!

    “可有打探到他们变逃的原因?”徐茂不信邪,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

    唐折桂和其余几位班长皆是满脸疑惑,摇头说:“回元帅,有人隐约听到争执吵闹声,不过隔着一段距离,没听清楚,暂时还无法知晓其中内情。”

    徐茂焦虑地背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几次都没有真正交手,时间久了,外面不会又传出邪乎的流言,使其他地方的驻军闻风丧胆,阵前逃脱,反复恶性循环吧?

    不行,必须进行一场对战,建立敌军对她们的正确认知。

    “收拾一下,出城追击。”徐茂决断。

    唐折桂瞠目结舌,神色略显怔忡。

    这支队伍并非主力,追到没有多大用处,而且逃兵四散,天南海北的,动手抓起来颇为费劲,追击他们做什么。

    唐折桂呆滞半晌,几分犹疑,伸长脖子试探道:“去追逃兵?”

    徐茂握紧拳头,毫不犹豫地说:“对,追逃兵,抓俘虏,震慑朝廷。”

    原来如此。

    几人想通关节,定声道:“是,元帅!”

    *

    “刺史,不好了,卢大郎不从军令,公然闹事,打伤属下,还谣传刺史您私吞他们的饷钱,鼓动其余人逃走了!”校尉脸如猪头,鼻腔血液流淌,鼻青脸肿,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禀告消息。

    正等好消息的刺史嘴里茶水喷溅而出,他吓一跳,惊声道:“什么?”

    刺史取巾帕擦擦嘴角残留水渍,皱眉表示不悦,“这个卢大郎如何知晓的?你速速将前因后果给我讲述清楚!”

    校尉哪敢说是自己这里出纰漏,全推脱到卢大郎身上,胡乱造谣污蔑,一通添油加醋,点燃刺史怒火。

    “……还有那个妖女,刺史,她真不好对付,心机深沉如海,计谋毒辣堪比蛇蝎,竟然故意传唱乐曲,激起士卒思乡之念,刺史对付她千万小心!”校尉回想起来那诡异场面,心头狂跳不止,背后冷汗津津,毛骨悚然。

    刺史瞳孔微缩,徐茂手段居然如此下作,他暗叫不妙,冷眼盯着校尉,命令道:“今日情状绝不可外泄,否则你也不必再存活于人世间,账册以及那些逃跑的人尽快处理掉,莫要叫他们出去乱说。”

    校尉伏地,汗水滚进石缝,消失无踪,他连声道是,“刺史放心,关于这件事,卑职保证不会出去多说半个字。”

    刺史交代完,眼睛微眯,“去催催路家和周斐仁他们,合力围剿徐氏妖女,还天下太平。”

    校尉急匆匆出去传令, 刺史挥手遣退左右侍婢,顷刻间,屋内空空荡荡, 只剩他一人,终于能揭下假面, 放开自己。

    刺史大跨步走到案前,脚底冒火星子, 掀开案面垒叠的文书册子, 准确无误抽出最底下的信笺,手指微微发抖。

    晋州民众不清楚,他作为一州刺史, 手里接到的求援信可谓如雪花, 对当前形势再清楚不过。

    为什么苦读多年的士子上蹿下跳, 不好好读书科举应试, 跑去投靠各方名望高、重的人?

    除去考场舞弊情况严重、普通人晋升无望的缘由,最关键是因为灾情严重,民生受创, 时局动荡不定, 生活艰难,普通百姓没饭吃,他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书人倘若没有家中支持,同样没饭吃。

    做幕僚宾客, 帮忙出谋划策,好歹有人养着, 混个温饱。

    兼之当前风雨欲来的形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世道的黑暗,必有一场混战, 搏一搏,就是平步青云,封侯拜相的命数。

    各地起义迭起,孙宝安以卫明王三十八代世孙身份自称,打着复兴的旗号广纳贤才,扩充队伍,麾下部众十万有余,接连攻占襄武、兰城、长道等地。

    另有昌阳荣炳自封天王,苍天神子降世,秉承天意,济世救民,趁天灾发放食物,聚集教众,散播天下即将大乱的谣言,引得人心惶惶。

    荣炳宣扬天神教,鼓吹百病不生,虔诚修炼清洗罪孽,过好日子,纠结教徒二十万,在淮阳一带犯事作乱,刺史调兵遣将,几次镇压未果,急向各州求援。

    除此之外,西北蛮野胡族、海外岛国倭寇虎视眈眈,镇守在外的军队不可任意调动,国内状况一团糟,地方起义屡见不鲜,可京都依然歌舞升平。

    上月皇帝降旨,耗费巨额财资为冯贵妃修筑冰室,贮存鲜果。

    贵妃耳边风吹一吹,皇帝又以做寿名义大赦天下,释放贵妃那奸杀贵女的兄弟。

    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最后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

    六品官员之女受辱身死,行凶者却逍遥法外,甚至没有多久便蒙受皇帝恩泽,得到显耀官身。

    皇帝祈盼冯郎有一份正经事做,可以回归正途,然而丝毫没有在意遇害女子如何死不瞑目。

    皇帝依照他行使皇权的经验安抚家属,提拔其父兄,命冯家将人娶进门做个贵妾,允入祖坟,两家结好,许下各种好处,扶持那官员一家。

    果然,攀附上冯家,皇帝补偿,那官员受宠若惊,喜滋滋接受这个结果,笑脸将女儿尸首葬进冯家祖坟。

    朝堂诸公在列,无一人敢言,反倒是冯氏宅门前车水马龙,登门恭贺者络绎不绝。

    京中热热闹闹,贵人们过得舒心安逸,相扑、蹴鞠、捶丸、投壶、斗鸡,盛会云集,哪有工夫理会京外的一点小麻烦。

    他们只动动手指,催促下官自行镇压,不行就罢官免职,更换一位可以镇压民乱的人替上。

    “贪逸恶劳的东西,火烧屁股的时候才知道急,看你们神气到什么时候!”刺史拿着信纸怒骂京官,丢开求援信,无力坐下。

    对比孙宝安、荣炳之流,徐茂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够看,所以他一直没将这妖女放在心上,好不容易腾出手镇压忠义军,哪知事情完全超脱他的掌控。

    徐茂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刺史手抚心口,有点慌乱,忙不迭铺开空白纸张,提笔蘸墨,轮到他写信求援。

    离晋州最近的是江州,刺史握住微微颤抖的手腕,稳住运笔姿态,防止泄露他心中的畏惧和怯意。

    刺史字句诚恳,缓缓陈述道:“……忠义军头目徐茂强悍,虽为女子之身,但招式路数老练狠辣,出奇制胜,不可以寻常人视之。”

    “私以为,恐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徐茂乃千年妖物出世,修习妖法,驻颜有术,更是满怀神通,凡人难以抵挡,攻破晋州仅在一朝一夕,急请萧公驰援。”

    害怕江州萧刺史不以为意,他列举徐茂在怀宁、延临等地所作所为,增添可信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末尾提醒道:“一旦晋州失守,江州危矣,荣炳天神教传说天下大乱之言即成,萧公可能安坐?”

    刺史搁笔,小心拿起这张纸,轻轻吹气,风干墨迹,折叠起来塞进信封,火漆封缄,传唤心腹快马加鞭,速送急信。

    江州刺史收到信已是好几日过去,他再过一些年头就能致仕,有心明哲保身,不掺和进去蹚浑水,可晋州刺史心思精妙,算到他的想法,结尾处的话语看似点明他们正处危境,劝说派兵支援,实是威胁。

    “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崽子,算计到我头上了。”江州刺史放下信,禁不住摇头。

    幕僚道:“刺史,我瞧曾刺史所言有理,徐茂的名声我也隐约在流民中间听到过一些,百姓对她只有夸赞,没有痛恨的。”

    “徐茂起事初,虽有装神弄鬼之嫌,不过她一反常态,极力撇清,未以神教聚集信徒,与荣炳不是一路人。”

    荣炳的天神教扩张虽快,看起来好像威胁十足,但以教义约束人,没有一套成熟的章法策略,发展到后期,荣炳想要登基称帝的时候就是弊端、自取灭亡之时。

    教义与皇权冲突,必定争端不休,它的最终结局是可以预见的。

    而徐茂前期以神迹吸纳怀宁民众,博取信任,并懂得点到为止,不走发展神教的路子,仅仅这一步,显现出徐茂的高瞻远瞩、目光长远,便要令人警惕了。

    纵使万人混战,争夺一个位置,真正的敌手往往只在两三人之间,徐茂有跻身前列的潜质。

    “而且徐茂部下士卒日常出行井然有序,素来威严,进出城池秋毫无犯,纪律严明,能将普通百姓在极短的时日内练成这般模样,可见不是什么泛泛之辈,须得提高警惕。”

    “曾刺史所言不无道理,徐茂拿下晋州,或许只是时日长短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扼杀,放任她发展壮大,晋州沦陷,那我们江州也危险了。”幕僚分析完,给出建议:“属下认为应当全力支援晋州,并同周围州县联手,共同围剿徐茂,绝不能掉以轻心,任其成长。”

    萧刺史捻捻胡须,沉思良久。

    “你说得对,徐茂能以女子之身在怀宁站稳脚跟,已是不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速速为我取来笔墨纸砚,我亲自写信帮忙劝说其他州县官员。”

    萧刺史为求稳妥,答应调兵支援晋州,他不想在致仕的最后关头横生枝节,落下恶名。

    有江州刺史出马,其他地方的官员都卖他面子,除了一些自顾不暇的州县,江州周围地方的官员纷纷表明愿意调兵驰援,围剿势成。

    此时,徐茂还不知道官府这边的动作,正率领她的忠义军追击那支临阵逃脱的队伍。

    由于他们是溃逃,天南地北,四处乱跑,徐茂只得兵分四路,自己带两三个班往东边的官道追去,这个方向容易撞上朝廷官兵,故而她选择向东行,其余人各自分配方向追击。

    唐折桂是炊事班的班长,保障后勤,同大家商定跟随的队伍,她负责为徐茂运送食物和水。

    徐茂一路顺遂,没有遇到袭击,半道上,挑选一个容易埋伏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转悠,等候晋州刺史突袭。

    这边儿晋州刺史得到萧刺史的全力支援,其余人也答应联合围剿,本是好消息,然而他没有高兴多久,内部又出现问题。

    人一多就有矛盾,招惹麻烦,答应联合是一回事,具体怎么围剿便是另一回事,谁领头坐镇,指挥全军,选择怎样的策略,如何前去剿杀徐茂等等,这都是问题。

    按资历排辈,晋州刺史没这个总指挥的资格,大家都是看在江州刺史的面子上才答应调兵的。

    但主场在晋州,其他地方都是支援,传消息都要花费好几日时间,等前方战报从晋州传到江州,黄花菜都凉了。

    江州刺史表示愿意听从晋州刺史指挥,然而其他官员没他那么好说话,自恃身份,阴阳怪气晋州刺史。

    万一围剿失败,事后责任算谁的?

    话里话外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大部分官员,尤其和他同品级、年纪比他大的官员不服管。

    为这个问题,各方争执不下,竟然拖了两三日还没有争出结果。

    来来回回折腾,晋州刺史忙得焦头烂额,结果僵持在这种关节。

    “万一失败,责任归谁?”晋州刺史冷哼一声,用尖锐难听的声音说:“失败,咱们谁也别想活,徐茂根本不会放过我们,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掰扯责任。”

    越想胸口越是憋闷,他放下信纸,发好大一通脾气,拍案怒道:“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徐茂即将攻进我晋州府衙,他们还在这点小事上揪着不放,我看,他们分明是不想调兵的托辞!”

    “刺史莫急,不如这样,请萧刺史前来晋州坐镇,如此他们便无话可说了。”长史见他急躁难安,上前安抚,帮忙出主意。

    晋州刺史知道当务之急是拿出策略安定人心,统一调度安排,早日铲除徐茂这个祸患。

    他将怒火强行压下去,揉了揉眉心,苦恼地摇头说:“萧刺史能答应支援,看中的是尽快平息此事,免得徐茂盯上江州,牵连到他。如若他来晋州坐镇指挥,一招不慎,便是引火烧身,哪会愿意?”

    长史道:“刺史糊涂啊, 萧刺史答应支援的时候就已经蹚了浑水,愿不愿意的,左右他都身处局中, 刺史您资历浅,众人不服, 调动不了兵马,致使围剿失败, 徐茂朝江州进发, 一切不是回到原点,白费工夫了吗?萧刺史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晋州刺史一拍脑袋,两眼放光, 原本束手无策的事情霍地迎刃而解。

    是啊, 他怎么没想到这茬儿, 萧刺史来晋州接手大局, 自己也不用担负责任了!

    “正是这个道理。”晋州刺史眉头舒展,忧虑一扫而空,心情舒缓。

    说做就做, 时间紧迫, 晋州刺史毫无压力地放下身段,腆着脸继续给江州刺史写信,道明缘由,请求萧老亲临晋州。

    萧刺史收到信眉峰隆起, 犹疑半天。

    信中字句行间流露出推脱责任的意味,说什么年纪轻, 资历浅, 其他地方的官员不听调令,托辞一箩筐, 总之只有一个目的,让他这个江州刺史全权接手晋州的烂摊子。

    关键是这晋州刺史曾二郎掐准他的命脉,晋、江二州命运相连,作为江州主事人,他不得不关注晋州安危,时刻忧心局势变动,全力以赴。

    “这些滑头,聪明劲儿都用在官场倾轧上了,镇压民乱、真正做事的时候不见得这般精明。”萧刺史将信折好放回去,曾二郎的心思在他面前无处遁形,他看得清清楚楚,偏偏无法拒绝。

    萧刺史丢开信,安排别驾、长史等官吏暂领职务,处理江州日常事务,紧急大事用快马传禀,另吩咐手下幕僚立即准备,带上兵马粮草驰援晋州。

    兵马急行,几日路程,萧刺史匆匆赶至晋州解救曾二郎危困。

    有萧公坐镇指挥,其余官吏不好再多说,依照先前商量约定的模样,派遣人马,调度权尽数交到萧刺史手里。

    等他们这么折腾完,徐茂已经抓好几十个俘虏,她全都送到丰城做劳动力,帮忙修路。

    苦等多日,交战双方终于准备好,一场恶战拉开序幕。

    萧刺史刚到晋州不久,没空寒暄周旋,召集所有人商讨捉拿徐茂的策略。

    曾二郎手握这段时间打探得来的消息,他半弓着腰,虚踩细碎的步子,毕恭毕敬走到萧刺史面前,汇报道:“经探子回禀,徐茂常在官道附近现身,不知为何没有近前,反而一直追击我们溃逃的士卒,粮草补给由一侧小路单独运送。”

    萧刺史盯着曾二郎在舆图上的手划部分默然出神,半晌不语,思考徐茂使的是三十六计里哪一计,能在中途停下,不打晋州,转而抓捕那些没用的逃兵。

    企图从逃兵口中探知城门布防?

    不像,曾二郎早就调动人手,变换城门布防安排,即便那些士卒里有知道之前布防的,经过如此变动,早早面貌大改,无甚用处了。

    准备拿俘虏性命威他们?

    更不可能。

    军法规定,阵前逃脱者,一律从重惩处,斩首示众,悬尸震慑,更严重的或许还要连坐诛杀。

    那些逃兵回来他们也是要死的,徐茂要打要杀都无所谓,何必多此一举!

    萧刺史捏捏鼻梁,他实在想不明白徐茂这样做的道理,深切感知到曾二郎信中所说的徐茂行事风格,果然出招诡谲怪诞,难以捉摸,他才接手就遭遇一道难题。

    “萧公?”

    萧刺史蓦地呆愣不动,曾二郎心下发虚,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出声打断萧刺史漫游的思绪。

    萧刺史回神,拨开脑中那堆杂乱的想法,沉声道:“我们暂时不明徐茂追捕溃逃士卒的意图,应当慎重出战。”

    耽搁时日太多,曾二郎其实焦躁不安,听萧刺史这么说,他不禁怀疑萧刺史一味求稳,恐怕错失良机。

    曾二郎指向那块容易设伏的地界说:“萧公请看,此地极易埋伏包围,正是我们一举歼灭徐茂的大好时机。”

    萧刺史凝神看去,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嫌弃意味浓厚,他抬起手,断然拒绝:“我们可以看出来,难道徐茂看不出来?她哪能乖乖上套,稍安勿躁,莫要轻举妄动!”

    “那萧公有何良策?”曾二郎急道。

    萧刺史沉吟道:“方才你说到她的粮草补给……既然我们和徐茂之间谁都不愿意踏出第一步,两相僵持,那不如另辟蹊径。”

    “我们人马充足,只要围困徐茂,断了她的补给,她们没有食物,身虚体弱,自然不是我们的对手,生擒徐茂不成问题。”

    萧刺史瞧他心急,也不卖关子,立刻道出自己的想法,手指在舆图上面画圈。

    萧刺史拿了主意,曾二郎正好顺着杆子往上爬,竖起大拇指,闭着眼睛说瞎话,满眼真诚地赞道:“亏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还是萧公有法子,您一出马,为难我多日的问题当即解决!”

    别无他法,现在萧刺史就是他的主心骨,萧刺史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管其他,只想尽快杀了徐茂,平息治下的变乱。

    曾二郎一顿搜肠刮肚,吹捧道:“……刺史神机妙算,考虑周全,徐茂亲自率领的士卒或为精心训练的亲兵,未知底细便贸然交手,风险太大。”

    “而转向劫杀徐茂的那支供给队伍就不一样了,那些炊家子一是没有丰富经验,二则她们不过是围着灶台打转的女流之辈,绝不是我们的对手,萧公计策可成!”

    其余官吏揣测自家刺史态度,见他发话,当然不做多想,也没有敢拆江州刺史台子的胆量,纷纷谄媚绽开笑容,跟着曾二郎夸赞萧刺史的想法精妙。

    “萧刺史英明,智计无双!”

    众人庆贺般在萧刺史面前眉开眼笑,似乎徐茂的头颅已经被砍掉,高高悬在城门,以儆效尤,他们镇压民乱的势头大好。

    没有其他意见,出战策略就这样草率地一锤定音,突袭徐茂押送粮草的队伍。

    萧刺史环视四周,众人神态表情尽收眼底,忍不住暗自叹息。

    别看他们这个时候不吱声,万事皆好的谦卑姿态,等成功剿杀徐茂后,各路帮忙出谋划策的人就接连跳出来分羹了。

    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萧刺史布置、安排好士卒的位置和阵型,该放手的时候懂得适时放手,转交给曾二郎调度,自己扶着脑袋回去休息。

    *

    天光未亮,唐折桂的炊事班摸黑早起准备饭食,最近冷风吹凉一秋,寒意渐生,需要及时更换厚衣裳,唐折桂记挂在心,打算顺趟给徐茂和士卒们送去早饭、厚衣。

    她在炊事班适应跟快,因人手不足,炊事后勤整合其他职责,这里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清闲自在,每日都要清点物资,采购补充缺漏的地方,然后便是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炒菜做饭,掐准时间运送饭食。

    仅仅月余,唐折桂整个人瘦一大圈,差点看不出原来模样。

    不过炊事班虽累,好在充实,唐折桂忙起来便没有工夫想东想西,仿佛转动起来的小陀螺,停歇不住。

    每次去送饭的时候,看到大家一脸餍足,唐折桂胸腔里如有暖流注入,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辛苦做出来的成果也迅速得到好的反馈,她像泡在蜜糖水里,甜滋滋,无比幸福。

    唐折桂清点数目,确认无误,命人装车,大家如往常一样出发,送完早饭她可以赶回去休息片刻,故而众人步履不由得加快。

    苍穹墨蓝,微弱星子闪动,虫声嘶鸣,车轮碾过石砾,草鞋积压尘土,微小的沙沙声响在静谧黎明显得分外清晰。

    唐折桂走在末尾,负责殿后,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响声,她耳朵微微动两下,辨认来源,朝左边缓坡上的丛林看去。

    “杀”

    随着一声令下,丛林中倏尔跳出人影,一个,两个,三个,接连不断,手执红缨枪,黑暗里眼睛隐隐折射光亮,如盯上猎物的野兽。

    唐折桂瞳孔猛地震动,遽然变色,高声惊呼:“有敌袭,警戒,注意警戒!”

    一瞬的慌乱闪过劲儿,她想到什么,眼睛微睁,精光跃动,唐折桂霍然抽刀,直勾勾望着丛林里跳出来的那群人,眼底跳跃炽热而猛烈的激动、兴奋,嘴角压不下去,疯狂翘起。

    “姐妹们,元帅说过,炊事班是我们忠义军最重要且最为优秀的班级,担负重任,唯有成绩优异者能够选进炊事班。”

    唐折桂心潮澎湃,胸口如火烧,浑身燥热,握紧刀柄,急于冲出去大干一场。

    她按捺住自己,跟众人解释徐茂设置炊事班的深意:“从前我没有察知元帅话中意,直到现在才明白,元帅是对我们寄予厚望,进可上阵杀敌,歼灭精兵,退可驻守营地,保障全军。”

    唐折桂兴致高昂,大喊道:“证明我们的机会到了,大家冲啊!”

    其他人一听,登时镇定下来。

    如唐折桂所言,她们的测验成绩排在中上层,本来被划分到炊事班还有几分郁闷,今日一场突袭,她们方才领悟。

    原来炊事班的用处不仅仅在烧火做饭,更是打前锋的好手!

    所有人沉着冷静地提起刀, 无所畏惧冲向丛林,如离弦之箭,带着凌厉锐气, 勇猛,果敢。

    炊事班因事务繁杂, 人员数量与其他班级多,面对敌军毫不畏惧, 她们用平常训练的姿势熟稔挥舞大刀, 手起刀落,锵一声,震飞对方的红缨枪, 脸颊瞬间溅落敌人温热的鲜血。

    一招制敌的顺利让炊事班众人更觉激励, 热血沸腾, 直冲大脑, 即刻丧失理智,身体迸发无穷的力量。

    凭借训练得来、贮藏在体内的习惯动作,她们接连砍杀三四人, 完全没有疲倦的感觉, 还能继续杀下去。

    哀嚎声驱散黎明前的黑暗,光亮渐生,身着盔甲的尸首躺满地,重叠交错垒了两三层, 姿态各异,入目皆是朝廷官兵, 断肢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血流成河。

    领首的校尉惊呆了,回看左右, 他们来时有几百人,而今竟孤零零只剩十几人。

    那些女子愈发激昂,显然杀红眼,她们手里的刀不做剥皮拆骨的精细活,简单粗暴,不分选择,轻而易举绞碎跟前皮肉,俨然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

    校尉咽口唾沫,两股战战,意识到这群看似瘦弱的女子,其实并非好惹的对象。

    连烧火做饭的炊家子都如此强悍,以一当十,砍人若切菜,何况忠义军中其他人。

    他们打不过忠义军的,结局一早便定下。

    校尉看清局势,胆怯充斥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剩下存活的官兵见势不妙,恐惧、害怕占据全部心神,忍不住生出逃跑的念头。

    可是上头没有传达撤退的命令,他们不能后退半步。退一步,回去就要挨棍子,如若刺史发怒,可能还会丢命呢。

    退也不能退,进也不能进,奈何。

    校尉权衡再三,转身就跑,其他人也没有赴死的决心,跟着一起奔逃。

    交手之初看不清具体情况,天亮以后唐折桂已经尝到顺利杀敌的甜头,此时兴致未尽,哪里愿意轻易放手,满脑子都是全歼,她又领着班长的职务,无人压制阻拦。

    唐折桂眼里闪动兴奋的光芒,一个箭步冲出去,举刀高喊:“随我追击,全歼朝廷的走狗!”

    众人听从唐折桂的命令,火速跟随前往,一派不灭敌军不罢手模样,目光炯炯,精神奕奕。

    校尉没有跑两步就被唐折桂抓住,他急忙撒开武器,翻身跪倒在唐折桂面前,抱住她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说:“恳请娘子饶命,我投降,我投降,只要别杀我,叫我做什么都行!”

    先前徐碧荷跟她说过,降兵降将不可杀,唐折桂迟疑一下,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拎到半空中,仔细打量,“此话当真?”

    校尉双脚悬空,呼吸不畅,脸庞憋青,不禁扑腾两下恢复气息,用尽吃奶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真的……我知道刺史的谋算……娘子饶我一命!”

    唐折桂闻言眼前一亮,立刻撒手,转眼看其他几个逃跑的官兵,出声提醒道:“投降不杀,再跑一步,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也识时务,立马选择投降。

    炊事班打出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唐折桂内心无限满足,风光踩着路边暂作歇脚的石头,志得意满道:“早点投降不好吗?害我花费这么长时间,连给元帅送早饭都耽误了!”

    唐折桂叫大家绑好投降的官兵,迅速清扫战场,拾捡地上掉落的刀枪剑戟,扒下他们的盔甲和值钱物件。

    她自己路过尸首旁边,挑开一人身上的盔甲,割一角干净的布擦拭刀身,清理血迹。

    幸存的官兵们瑟瑟发抖,面如死灰。

    这边结束战斗,日头移动,徐茂没有等到早饭,心下疑惑,按理说,唐折桂从不迟到,然而今日一反常态,快到中午都不见人。

    徐茂脑中闪过不好的念头,她们该不会在半道上出意外,遇到官兵袭击了吧?

    思绪万千,一时大意,徐茂不小心咬到舌头,巨大的痛楚自舌尖快速传遍全身,她倏地紧闭双眼,抽气跳脚。

    “元帅,怎么了?”旁边士卒关心问道。

    徐茂捂住脸,疼得闪出泪花,半天缓过劲儿,摆摆手,强忍舌尖痛意,哆嗦道:“……无妨,我在想炊事班为何迟迟未至,不符合常理,若是半道遇上官兵偷袭,我们应当即刻前去救援。”

    话音刚落,远远听到唐折桂兴奋的声音,徐茂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元帅,好消息,炊事班全歼朝廷这次派出来的队伍,降者十二,武器若干,咱们大获全胜!”唐折桂哈哈大笑,嘴角高高翘起,眼角眉梢挂着喜意,满面春风。

    唐折桂带回来的好消息恍如惊雷紫电在徐茂头顶劈过,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徐茂睁大眼睛,呆愣原地,血液、骨髓里凝结寒冰般,比坠入地窖还恐怖,浑身发凉。

    大白天见鬼了,官兵战斗力这么弱,能被唐折桂她们歼灭?

    徐茂怔怔地走过去,抓住唐折桂的手,确认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唐折桂不明所以,挠挠头,见徐茂面色严肃,一点没有欣喜的意思。

    她察觉不妙,旋即撤下笑容,眼睫微颤,唐折桂抿了抿嘴唇,紧张道:“元帅,我们在送饭路上遇到敌袭,好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我们才打几下,他们便毫无还手之力……属下明白,不该追击,耽搁大伙儿用饭的!”

    徐茂脸色越来越黑,唐折桂绞尽脑汁,拼命思考自己的错处,赶在最后改口。

    唐折桂身后便是被绑严实的降兵,徐茂闭上眼睛,不想多看,看一眼,扎心一次。

    真不知道晋州刺史怎么想的,她就待在这里等他上门剿杀,可他偏偏放着眼前的肥羊不开刀,自作聪明打她的炊事班,神金。

    古往今来,伙头兵里出强将,最不能惹的就是炊事班,何况她把成绩最好的士卒通通塞进炊事班里,晋州刺史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徐茂眼前一黑,几近晕厥。

    “行了,不用紧张,我只是害怕你们没有经验,贸然与朝廷官兵交手,容易受伤,快同我说说,伤亡几何?”徐茂捏了捏鼻梁,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尽快处理后续事务。

    不是处置她就好,唐折桂额头冒汗,稍微松口气,重新挺直胸脯,自信答道:“元帅放心,我们只有几人受到些许轻伤,没有大碍,休养两三日即可。”

    徐茂惊异瞪圆眼睛,到底是我方太强,还是敌方太弱?

    纠结片刻,徐茂判断,一定是晋州刺史这次派遣的官兵各项素质不行,唐折桂她们走运侥胜。

    徐茂拍拍唐折桂的肩膀,沉声道:“好,做的不错,但是你们要注意爱惜身体,并且时刻挂念在心,战友最重要,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不抛弃,不放弃,保存自己及同伴的性命排在首位,共同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

    唐折桂深受感动,眼泪汪汪,心田暖流流淌,她毅然绷直身体,发誓说:“元帅放心,属下定会牢记元帅此番嘱托,保证不让敌军伤及分毫,安然无恙为元帅征战几十载。”

    徐茂摔个趔趄,嘴角抽了抽。

    好吧,知道惜命就行,别拿出不怕死的劲头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她再多说,不知道唐折桂又会想歪到哪里去,让这件事到此为止是最好结果。

    徐茂明智地选择闭嘴。

    旁边被俘投降的官兵听完徐茂和唐折桂的对话,心情复杂,徐茂句句皆是关切之语,没有抓着对战的具体情况问个不停,反而关注士卒伤亡。

    神奇,仿佛幻境假象。

    士卒天生就是消亡于沙场的命数,身微命贱,在一军统帅眼里,人如鸿毛,命如草芥,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士卒太稀松平常了。

    况且慈不掌兵,凡战事,必有伤亡,见过太多亡者,心已麻木,哪有那么多慈悲,唯有克敌制胜才是元帅最该重视的。

    今日竟然有统帅看重麾下士卒身体损伤,劝她们保命为先,岂非世间异事?

    校尉想到朝廷军法,军中绝不允许有一点惜命的想法,鼓动士卒视死如归,马革裹尸,谁敢生出保全自己的念头,没有好果子吃。

    或许是校尉的目光过于炽热,徐茂很快感知,转身一眼看到他。

    不对劲,这不该是俘虏应当存在的眼神。

    徐茂心下警铃大作,吩咐道:“唐折桂,明日你且搁置炊事,押送俘虏去丰城。”

    他们都是有作战经验的,在听过她和唐折桂之间的谈话以后,眼光明显不正常,隐隐有倒戈臣服倾向,身边绝对不能留这些人。

    万一给唐折桂她们指导两下,使得她们猛地开窍了怎么办!

    防患于未然,徐茂当即拔除祸患,送这些降兵去丰城,离她们远一点。

    “是,元帅。”

    唐折桂颔首领命,有些雀跃。

    她对负责炊事的兴致一般,元帅忽然调她押送俘虏,有重用的意思,她霎时间就支棱起来了。

    此外,想到路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她一下振奋精神,充满期待。

    徐茂亲自拉着唐折桂她们检查一遍她们的伤口, 确定没有重伤,放下心,给炊事班放几天假, 让她们安心养伤,暂时安排别人负责炊事。

    唐折桂忽然想起一件要事, 微微侧身,眯眼, 视线从灰头土脸的俘虏们身上飞快掠过, 左右找一圈,最后定在与记忆重合的脸上,抬手指向其中的校尉, 禀告道:“元帅, 我抓他的时候, 他曾言, 知晓刺史谋划。”

    “元帅要不要单独留下他,严刑拷打,问其朝廷出兵策略?”唐折桂眼睛一刻不停紧盯那人, 压低声音询问徐茂。

    徐茂思索后, 摇头说:“不必,看他装扮不像什么重要人物,即便接触过军中机密,可能也是一知半解, 没有全面准确的消息,不如全不知晓, 免得影响决策。”

    “尽快送他离开此地, 莫要耽误。”徐茂担心出意外,半刻都不想留人, 出声催促。

    唐折桂了解徐茂的态度,没有过多深思纠结,满心投在押送俘虏身上。

    第二天,唐折桂起一个大早,带着昨日抓回来的那些人和近期追捕到的逃兵出发去丰城。

    沦为阶下囚的校尉见过徐茂关爱士卒的场面,心生感触,思虑颇多。

    不过他终究受朝廷所养,即使有心投效忠义军,徐茂未必重用不提,他的父母家人皆在家中苦苦等候,盼望他挣下功劳,光宗耀祖。

    他若真的倒戈,令刺史察知,那老家的亲友可就遭殃了。

    校尉咬紧牙关,坚定意念。

    能逃回去给刺史传递消息,他就逃,不然时日一久,留给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校尉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因徐茂没有流露取他们性命的意思,处境暂且安好无虞。

    他闭上眼睛,如释重负,静静跟随队伍出发,一旦遇上合适的潜逃时机,便倾尽全力逃离。

    可惜天不遂人愿,唐折桂看管得紧,来回巡视,捆绑的绳子围绕十几圈,并且打了死结,只能用刀片或尖锐的东西切割,路途上没有任何潜逃的机会。

    校尉强忍焦躁,抵达丰城,百姓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斜着眼睛打量他们,嘴里小声议论。

    “忠义军所向披靡,听闻这些是抓到的官兵,送过来给咱们帮忙修路的。”

    旁边的人面露惊诧,啧啧称奇,拍手快意道:“以往都是官兵鞭打咱们,迫咱们采木运石的份儿,竟然还有他们为我们修路的一天,奇哉。”

    “谁说不是,托徐元帅的福,瞧他们以前多威风,也叫咱们看过官兵的落魄样,真出气啊。”

    各种各样的眼神闪过,惊奇,鄙夷,校尉手指揪紧衣裳,指甲泛白,他在众人跟前抬不起头,面皮涨红,埋首于胸膛内,躲避这些目光。

    徐碧荷提前得到消息迎接唐折桂,从她手里接过俘虏,安排他们去房间用饭休息,明日即刻开工。

    唐折桂任务完成,拉徐碧荷到一边,眼神充满警惕,小声叮嘱道:“这里头有几个小官儿,什么校尉的,你可要注意些,他们不安分,必须盯紧了,别叫元帅辛苦抓回来的人跑掉。”

    她伸手给徐碧荷一一指明,徐碧荷不敢大意,肃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多派几个人盯着他们。”

    唐折桂点点头,“你有分寸便好,这里交给你,我回去给元帅送饭。”

    徐碧荷笑道:“元帅分明是调你回来养伤的,你怎么一刻也闲不住?”

    “一点皮肉伤而已,算不了什么,过来的路上就已养好,眼下是我们夺取晋州的关键时候,我不能光看着什么都不做。”

    唐折桂摆摆手,她伤得不重,未及五脏六腑,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心思都是打仗上。

    说到最后两句,唐折桂眼里光亮骤生,坚定不移,任谁也无法更改她的意念。

    徐碧荷知晓她意不在炊事班,天生就是冲锋陷阵的料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登时有了想法。

    抓着唐折桂的胳膊,往墙根走两步,徐碧荷提点道:“元帅放你在炊事班本是磨炼你的心性,炊事班里杂务繁多,事事需要用心细致,力求沉稳,考虑周到,你只要谨记这一条,重上阵前不是没有可能。”

    唐折桂苦恼说:“可是我等不及那么长时间,我想尽快为元帅杀敌攻城。”

    “计较这些做什么,这次官兵设伏突袭,你不是做得很好吗?”徐碧荷微微一笑,帮她分析:“刺史这次选择攻袭我们忠义军的炊事班,已然说明炊事极为重要,而在此之前,恰逢元帅安排,测验中,成绩优异者被划分至炊事班。”

    “你仔细想一想,这会是巧合吗?”徐碧荷缓缓引导,不必继续说下去,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唐折桂怔忡,“你是说……炊事班乃元帅故意安排设计的?”

    徐碧荷道:“正是。朝廷狡诈,惯走歪门邪道,暗使小伎俩,这次出手无非打着劫断粮草供应、困死元帅的算盘。”

    “元帅早先算到这一步,设置炊事班,又调你做班长,骗过众人,实为精兵猛将,使刺史掉以轻心,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因而大捷。”徐碧荷不禁感叹道:“元帅布局精巧,实在令人佩服。”

    唐折桂猛拍脑袋,“那我岂不是前锋?”

    “不对,这回炊事班做了前锋,大破敌军,我们都是能重回阵前对战的。”唐折桂欣喜若狂,蹦起三尺高,话语零碎颠倒。

    徐碧荷按住她的肩膀,“不要高兴太早,事情还没结束,你不若再想一下,元帅为何特地派你押送俘虏过来?”

    唐折桂笑容凝固,这个问题,她真没往深里想,呐呐道:“不是让我休息的吗?”

    “路途总生意外,须得灵活应对,若有援军袭扰,你追是不追?”徐碧荷问道。

    唐折桂微微迟疑,纠结半天说:“未得元帅命令,自是不追的。”

    徐碧荷叹气,“如此抉择,良机既失,悔之晚矣。元帅调你回来,这边肯定要发生事情,只是我们没有元帅的长远目光,现在不知道而已。”

    唐折桂小声啊一下,将信将疑,抬头看着徐碧荷的脸,见她神情认真,不似玩笑,疑声道:“是这样吗?”

    “不信?”徐碧荷挑眉,“我这就帮你写信一封,送至元帅面前,道你欲在丰城养伤,请求停留于此,看元帅是否允诺。”

    唐折桂眉头紧锁,快速摇头说:“临走之前,元帅察看过我的伤口,根本不耽搁日常做事,哪会允准我在丰城养伤!”

    徐碧荷满脸笃信,开口说:“允不允准,是与不是,我们一试便知。”

    她带唐折桂去书房取纸笔,信手写下寥寥几句,内容很简单,大概就是交代唐折桂押送俘虏顺利抵达丰城,想要留下养伤。

    唐折桂接过信纸,徐碧荷在一旁念给她听,信里明显是拿伤势做借口,唐折桂面红耳赤,“这样不好吧?”

    徐碧荷道:“只是揣测元帅意图,就算咱们意会错了,元帅宅心仁厚,不会计较的。”

    唐折桂意动,被徐碧荷说服。

    说不定正如徐碧荷说的那样,一切都在元帅掌控中,可能信还没送到元帅手里,丰城就出现意外状况,她不得不留在这里处理异常。

    信送出去,唐折桂不着急离开,跟徐碧荷和吕飞燕一起修路,俘虏是她送来的,熟悉人,有看管经验,于是唐折桂负责盯着俘虏。

    吕飞燕怕她不熟悉情况,带唐折桂在丰城里转了转,又去采石的地方亲眼看过,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

    “元帅性格仁善,咱们作为她麾下的部将士卒,一言一行都关乎外人对元帅的评判,不能肆意妄为,丢了元帅的脸,拖累整个忠义军。”

    吕飞燕在徐碧荷和宋延芳的帮助下迅速上手,知晓诸多人情往来相关,以及处理文书、舆情的暗藏规则。

    所谓见微知著,细节决定成败,百姓可以从日常小事里感知忠义军整体形象,越是微小的地方,越是要小心。

    “虽说是俘虏,但也不能过多苛待,正常相处。”吕飞燕细声道:“对诚心投降的人,我们要接纳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积小成大,相信我们忠义军会在怀宁、延临和丰城占据一席之地,以后亦将在晋州甚至整个天下占据一席之地!”

    唐折桂听得热血澎湃,感叹接人待物里竟然还有这么深的门道,降服敌人不止打打杀杀一条路,还可以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她转念一想,投降的敌军可以转化成自己人,为己所用,人越多,那她们的胜算岂不是越大?

    唐折桂打起俘虏的主意,看向他们的目光愈发炽热,但她瞧不上手下败将,让她上赶着嘘寒问暖可一点做不到。

    她只能憋在心里,别扭地盯紧俘虏,没折辱、欺负他们已是仁至义尽。

    校尉忐忑,被唐折桂盯得发毛,她板着脸,像尊杀神,总感觉唐折桂早看破他想要逃跑的企图,故意跟在他身后。

    唐折桂如幽灵四处飘动,校尉如芒在背,寻不到出逃时机,被迫歇下心思,在采石毕、吃饭路上悠悠想道:“此处饭食管够,没有挨打受气,不必日夜殚精竭虑,待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校尉待了一两日, 很快便感受到这里的特别。

    首先,一日竟有三餐饭食,午间加饭, 这事放在贵人身上不足为奇,但放在普通百姓、士卒甚至俘虏身上就稀奇了, 尤其当下每日能吃到一顿饭算是不错的态势,徐茂何其慷慨。

    其次, 士卒日常训练的场面颇为怪异, 又是站定不动比耐性,又是排列队伍跑来跑去,还有比拼谁先一步爬树登高的, 让人摸不着头脑。

    校尉看不明白, 在观察的同时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默默寻找逃离之机。

    而唐折桂的请求信送到徐茂手里, 徐茂展开一看,喜上眉梢,巴不得她待在丰城里别出来, 免得冷不防给她惊喜。

    徐茂摸下巴思虑半晌, 提笔回信:“外伤易见,内伤难寻,既然身体不适,你且寻个名望高的大夫看诊, 摸脉瞧一瞧,在丰城安心养伤, 不必着急回来。”

    她怕唐折桂执意跑回来, 另外吩咐徐碧荷和吕飞燕看紧唐折桂和同路折返的炊事班士卒,要求找大夫给她们一一摸脉象, 检查内伤,务必健健康康地重回炊事岗位。

    唐折桂她们这批作战凶猛的士卒退至丰城,自己身边应该再没有能征善战的人,阻碍倏地消失,即将迎接结局,登出游戏,徐茂松一口气,对晋州刺史的下次攻袭充满期待。

    徐茂浑身轻松,进展不顺的晋州刺史可不好过,坐卧难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攻袭失败,未能拿下徐茂,背负的压力越来越重。

    外面的人不了解徐茂,只听她是女子便掉以轻心,不以为意,同他们最初的想法一样,好像随便派两个人即可解决怀宁变乱,殊不知真正对上此女,才知道杀她多棘手。

    然而那些官吏不知内情,看上去仿佛是他们晋州的官员太无能,一直未能平乱,向他们投来轻蔑的目光,肯定少不了背后嗤笑,出动那样多兵马,抓不住一介女流。

    仅随意想想,脑海里尽是一张张嘲讽的面孔,晋州刺史无比憋屈,焦虑地头发一把一把掉。

    他跟在萧刺史身边干着急,如若被放架在火上烤,最后忍不住了,找萧刺史问道:“萧公,我们劫杀炊事、围困徐茂的计策不成,下一步应当如何是好?”

    着急上火的不止晋州刺史一人,萧刺史的日子同样难过。

    他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恨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来晋州,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他们连徐茂麾下烧火做饭的小娘子都打不过,可想而知跟随徐茂上阵的精锐之师那么强悍。

    现在所有人指望着他,骑虎难下,萧刺史脊背浸出冷汗,表面镇定自若,实际急得团团转,嘴角燎泡。

    萧刺史沉思良久,眼里闪过决绝,“既然围困一招不行,那只有正面应敌了,我们人多势众,一千人拿不下她,我不信一万人也杀不了她,绝不能放任忠义军壮大,成为朝廷难以铲除的祸患!”

    “萧公所言在理。”

    语毕,晋州刺史不由叹息,为今之计唯有以人数取胜,足以证明铲除徐茂的麻烦,祸患已成,哪需要他们特意戒备。

    无可奈何,只能怪他一时失察,先前没有足够重视,给了徐茂攻占延临、丰城,发展人手的时间。

    晋州刺史悔之晚矣,拱手应声,下去清点人马,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

    唐折桂接到徐茂的回信,捏着信封一角走来走去,心快跳出胸膛,浑身发烫,脑袋晕乎乎。

    她紧张不安地搓手,咽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把信塞进徐碧荷手里,小声道:“碧荷娘子,你念给我听吧,不论元帅要如何处置,我都接受。”

    徐碧荷拆了信,取出其中薄纸,展开,定睛一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徐碧荷笑眼看着一脸忐忑的唐折桂,宽慰道:“唐娘子白担忧了,元帅没有生气,特别叮嘱我请大夫为你看诊呢,让你安心留在丰城养伤。”

    “真的?”

    唐折桂眼底迸发惊喜的光芒,怯意散了散,一个箭步,立时冲到徐碧荷身边,伸长脖子往她手上看,身体颤巍巍。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徐碧荷顺手交还信纸,任由唐折桂宝贝似的抱在胸怀里,笑声打趣。

    唐折桂脸颊微红,轻轻点头说:“跟碧荷娘子料想的一样,看来元帅派我回丰城果真是另有安排。”

    徐碧荷道:“接下来,只有静观其变,灵活应对了,耐心等着吧。”

    “我不会辜负元帅期望的!”

    唐折桂激动地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把信纸重新叠回原状,紧紧贴在心口。

    唐折桂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又因这项秘密任务,高兴地睡不着觉,睁眼直到天明,第二日起来困倦不堪,盯俘虏上工时不似以往那么严密。

    “吃饭了!”

    铜锣敲响,午饭送到。

    唐折桂闻声走过去,神色有些恍惚。

    校尉敏锐捕捉到她今日情绪不对劲,像是遇到什么好事,风风火火地来去行走,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

    唐折桂校背身离开,正是他逃离的大好时机,尉犹豫少时,咬紧嘴唇,机会难得,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就算这是陷阱,他也必须跳!

    校尉眼神逐渐坚定,收紧拳头,微微弯腰屈身,积蓄全身的力气,看准时机,混到人群中间,隐没身形,轻手轻脚地往边缘地界走。

    “不好,有人逃跑,你们几个速速通知唐娘子,快追!”

    眼尖的士卒注意到校尉鬼鬼祟祟的异常动作,当即高呼示警,指定旁边的伙伴去叫唐折桂,自己提刀追出去。

    校尉眼见自己被发现,面色唰地惨白,惊骇促使他迸现无穷的力量,立时如草原猎豹撒腿飞奔,转瞬不见踪影。

    唐折桂听到呼喊声,转身看去,其余俘虏也抓住机会,趁乱往外跑,她们的守卫四处逮人,武力制裁,现场一片混乱。

    唐折桂大惊失色,紧忙跟着追捕的队伍冲出去。

    校尉张嘴呼吸,喉管内灌进冷风,刺得他满口铁锈味,像吞刀子般,脖间疼痛难忍,他死命奔跑,双脚失去感觉,只凭借意念,本能地不停迈动。

    没日没夜不知道跑了多久,校尉和其余几人终于看到城门,黯淡无光的眼睛噌地锃亮。

    校尉身边一人手舞足蹈地跑上前,大声喊道:“快开城门,我是……”

    话还没有说完,呲一声,一支利箭射穿他的脖颈,鲜血倏地飞溅。

    这人直挺挺倒下,伸手捂脖子,猩红血液从指缝漏出,他睁大眼睛,视线紧锁城门,拖着身体往前爬,死不瞑目。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血泊里躺着一个人,死状恐怖,一遍遍刺激校尉神智。

    校尉骇怕,后退两步,跌倒在地。

    城门上传来冷漠的声音:“刺史有令,恐细作混入,一概不准放行,谁敢上前纠缠,格杀勿论!”

    中间空白一段时间,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喊话的那个士卒心生恻隐,不忍道:“劝你们别白费力气,逮捕你们父母的文书已经盖印发往其乡。”

    “刺史交代过,投降乱贼徐茂而生还者,心已不诚,有通敌之嫌,可以见即枭首,念在以往同袍之泽,你们快走吧!”

    校尉听到逮捕父母的消息,霎时间面如死灰,惊惶地瞪圆眼睛,耳畔嗡鸣。

    他因为担忧牵连父母,千辛万苦逃回来,可是迎接他们的不是死里逃生的安抚,而是一支冷箭,一道逮捕文书。

    落进敌手之际,他就成了弃子。

    何其可笑!

    校尉坐在地上,泪水如潮,涌出眼眶,痛苦地放声哭泣,须臾间,他又掩面大笑,情态癫狂,几乎是疯了。

    “而今豺狼当道,朝廷横征暴敛,克扣饷银,律例严苛失度,治下冷酷寡情,致使倾覆之祸,忠义元帅徐茂心系百姓,爱兵如子,优待俘虏,其下一日可用三顿饭食,饱暖无忧,兴盛壮大入情入理,显而易见,晋州必失于徐茂之手!”校尉咬牙切齿,眼睛里燃烧熊熊烈火,淬着愤恨,高声叫喊。

    城楼上闻讯赶来的官员匆匆走过,余光瞥见士卒神色微变,登时惊怒,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向校尉,急声道:“……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真是乱贼指派过来的奸细,所有人听令,射杀奸细,一个人也不准放走!”

    士卒不得违令,搭弓拉箭,万箭齐发。

    校尉不似其他人,未曾慌乱逃窜,反倒无畏挺直身躯,大步上前迎接箭矢,“我们今日处境,便是你们明日下场……”

    流箭刺透校尉的心口、腰腹、大腿,他口喷鲜血也声嘶力竭地喊着方才那句话,风呜呜吹过,一片森然。

    士卒们看着城下横七竖八的尸首,其中有熟悉的面容,他们不自觉打寒噤,校尉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校尉说的不错,倘若他们也沦为忠义军手下败将,那家中亲友同样会被捕下狱。

    为免落得校尉的下场,要么在交战时当场身亡,要么打忠义军。

    可……他们真的打得过忠义军吗?

    士卒们很迷茫。

    士卒们神色变得不对劲, 官吏心惊,及时打断他们的思绪,冷声道:“这些人贪生怕死, 早早投降于乱贼徐茂,心思不正, 又得到徐茂一粒米、一瓢水之养,一点小恩小惠便被收买, 倒戈相向。”

    “这些人奉徐茂命令, 回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折我士气, 简直其心可诛, 如此悖逆无德的叛徒, 死有余辜, 你们莫要被他的话欺骗了!”

    官吏出声稳定众将士的心神,见他们脸色转变,情绪恢复, 官吏这才松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摸了摸脖颈,水润润,都是自鬓发间淌出的汗珠。

    官吏感到一阵后怕, 逃回来的这几个士卒仅仅在城门前三言两句就差点挑拨成功,令他们的将士与朝廷离心, 叛离晋州, 倘若放任被俘逃回的士卒进城,那还得了!

    幸而刺史有先见之明, 提前下令,禁止被俘士卒回城,防止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在他们心腹处捅刀子。

    幸好,幸好。

    官吏浑身寒毛竖立,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暗暗感叹刺史英明。

    官吏犹自庆幸之际,忽听一阵脚步声,他走上前,抬头望去,来者竟然是几十个女子,一众皆头束红褐发巾,干练精神。

    此时此地,这副装扮,除忠义军外,再无别的可能。

    “果然不出所料,我们才杀叛徒,这些隐匿在不远处的乱贼眼见计策不成,便忍不住现身了,所有人,立即警戒,备战!”官吏眯起眼睛,辨认出来人身份,身体绷直,下达命令。

    唐折桂一路追着逃跑的俘虏过来,看到满地尸首,入目满是猩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仰头看着城楼上的人,震惊道:“你们也太过脏心烂肺了,自己人都杀!”

    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些俘虏,但再怎么说他们身体青壮,有把子力气,可以帮忙做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他们又不敢有怨言,还算有点用处。

    哪知道这些人竟然这么容易就死了,还是被朝廷射杀在城楼之下。

    朝廷不要,她们要啊,丰城修路正缺人手呢!

    唐折桂深感痛心,捶胸顿足。

    不过人已身亡,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想想怎么向元帅解释。

    元帅命她看管俘虏,没有揭破那个明显的托辞,允准她留在丰城,结果俘虏逃走不说,还死在外面,她无颜面对元帅!

    唐折桂万分心虚,掩藏自己的心思,冲城楼上的人高声喊道:“既然你们不接受这些人,那他们就算我忠义军中的了,尸首由我们暂时收殓带走,日后有机会再告其双亲。”

    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带回去,元帅问起来,也算是一个交代。

    唐折桂抬手,招呼同行伙伴上去收尸。

    官吏见她们这般肆无忌惮,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收殓尸骨,立时气急败坏,转头面向一众士卒,指着底下的女子,浑身颤抖,跳脚怒道:“瞧瞧,她们承认了,此次回来的降兵降将都是假意,跟她们商量好,潜进城中,打探情报,射杀之举再正确不过。”

    士卒们眼光微闪,神色各异。

    大家不是傻子,看得出忠义军此举冒着多大的风险,官吏的话其实站不住脚跟。

    如果这是校尉和忠义军商量好的计策,跑回来探取消息,无疑他们成为忠义军手上一枚棋子,谁会在意棋子的生死?

    说忠义军虚情假意也好,佯装作伪,逢场作戏也罢,至少她们有这份心,尚且愿意在他们面前演,比起朝廷的冷漠,她们这番举动足够可贵。

    官吏急道:“来人,开弓,放箭,射杀乱贼,出门应战,一个头颅一贯钱!”

    士卒们没有动作,站立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有人眼里显现厌恶乃至憎恨的情绪,他们侧目而视,流露嫌烦之意。

    官吏使唤不动士卒,气得蹦起来,脸色铁青,从牙根里挤出声音,阴恻恻道:“你们违逆军令,这是要叛变吗!”

    人群微微动了动,不等官吏稍改喜色,只听队伍里传出一道质问:“这些年来,饷银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总是要晚月余才肯发放,今岁更甚,连着三四个月未发饷银,您方才所说一个首级一贯钱,这赏银,我们何时能拿到手呢?”

    上官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嘴上任意许诺,许下天花乱坠的诺言,然而迟迟无法兑现,贵人多忘事,时常没有下文,他们对朝廷的信任已然消耗殆尽,忍耐不下去了。

    何况立功表现,凡是有好处的事情,永远轮不上他们,何必赌上身家性命,全心全意为朝廷冲锋陷阵。

    士卒们冷眼盯着官吏,迫他给出发放饷银的确切日期。

    众多道冰冷的目光聚集在身上,官吏脊背爬满凉意,竟然惊惶颤栗,抖着嘴唇不敢出声说话。

    半晌,官吏醒神,他可是经朝廷敕封、有官身的,身份尊贵,这些小卒也敢爬到他的头上撒野?

    官吏自恃身份,忽地直起腰杆,瞪大眼睛,板着脸叫道:“怎么,军纪就是这么要求你们跟上官说话的?若是生出异心,那还多说什么,此时乱贼就在城下,岂不正好取我头颅献上,以表诚意!”

    士卒们怒火被他无处不彰显的优越姿态点燃,官吏眼角眉梢充斥的轻蔑、讥讽刺痛众人,甚至这种时候,他仍然在顾左右而言他,轻轻避开发放饷银这一重点。

    既然你说取你首级投诚,那他们就不客气了。

    官吏身后,队伍里毅然走出一人,脸面阴狠,他几步冲至官吏旁边,挥刀就砍,官吏猝不及防,没想到一时口不择言的气话断送自己性命。

    砍杀官吏的士卒抬脚狠踹尸身,坐在官吏的腰腹上面,用刀往其脖子处割了割,鲜血淋漓。

    他提起官吏的头颅,高高举起,血水顺着袖管往下流,他转身面向所有士卒,肃声道:“这么久时间,朝廷饷银依旧发不下来,对我们的问询要么置若罔闻,要么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到底是旱情致使国库紧张,饷银无法下发,还是说发不到我们手里,值得深思。”

    “而且他们居然可以腆着脸,以我们家人作为威胁,迫我们为其上阵搏命,一旦对他们失去用处,即将箭矢转而对准我们,自私自大,冷酷无情,可见一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将晋州送给忠义军,表明我们的决心,请徐元帅相救,或有转圜的余地!”此人发出号召。

    一众士卒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不定,联想起城下那校尉说过的话,眼里的迷茫逐渐驱散,心意坚定。

    “说得对,开城门,迎徐帅”

    士卒们迅速作出决定,齐声高呼。

    左右饷银发不下来,军纪苛刻,愈发难以生存,直接到了挟持亲友的地步,嘴脸可怖、可恨,投效徐茂反而存有一线生机。

    士卒当场反水,一部分坚定支持朝廷的人惶恐,飞快逃去禀告刺史,唐折桂收尸的工夫,他们已经在城楼上打得昏天黑地,反叛的士卒下楼开门。

    乒乒乓乓,一声哀嚎,唐折桂惊疑,猛地回身,眼前黑影闪过,定睛看时,竟是士卒自城楼坠落,上面噼里啪啦打斗不休。

    “城楼上什么情况,怎么打起来了?”

    唐折桂困惑地挠挠头,放眼仔细辨别,不像她们忠义军的伪装,大为不解。

    同行伙伴放下手里的尸体,纷纷摇头,迷茫道:“不知道啊。”

    等唐折桂她们摆放齐整满地尸首,忽听沉重地吱一声,声音拖得极长,如同行将就木发出痛苦的老人。

    唐折桂等人顺着声音,扭头看去,在她们错愕的目光里,城门开了,浑身血迹的官兵手提头颅,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

    官兵们在距离五步外的地方停住脚步,屈膝跪下,高高捧着首级,垂首献上,满怀诚意道:“此乃晋州司马头颅,我们不愿再受朝廷磋磨,诚心投效徐元帅,请阁下帮忙转交,代为说项,收留我等。”

    唐折桂目瞪口呆,很快反应过来。

    莫非这就是徐碧荷猜想的,元帅命她押送俘虏回丰城的最终目的?筹谋划策一出俘虏潜逃被杀,守城将士心灰意冷,反叛打开城门的好戏!

    难怪元帅一直盘桓不前,没有直接攻打晋州,原来是巧用计谋,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子,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如此悄然无声,不知不觉,实在可怕。

    唐折桂对徐茂生出深深的敬意和钦佩,紧忙将前因后果简单梳理一遍,印刻在心,抽时间重新揣摩、学习。

    晋州守卫主动开门投降,唐折桂喜不自胜,接下那颗头颅,嘴角压制不住上扬,她扶起领首的人,挥手道:“此事好说,我是炊事班班长,唐折桂,唤我唐娘子即可,我们元帅一向宽仁,况且你们又有献城之功,元帅必定会接受你们的。”

    两方都表了态,守卫松口气,放下心,决定加重投诚的筹码,“唐娘子且稍等,我们这就回去生擒刺史!”

    唐折桂美滋滋, 一口答应下来,指向刚才被射杀身亡的士卒,对守卫说:“好, 我们先送这些人入土为安,等你们的好消息。”

    守卫将司马首级搁置在地上, 目光炯炯有神,士卒们怀揣决心折回城内, 追杀刺史而去。

    唐折桂等人鉴于兵力不足, 增援的队伍跟不上,并且等不及联系徐茂,在没有得到徐茂明确指令的情况下, 唐折桂心里打鼓, 不敢贸然追击, 仅仅收殓尸首, 没有跟随前往。

    晋州刺史正在跟萧刺史筹划围攻徐茂的布置安排,后日即可动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他们心神专注, 讨论人员分配及具体方案, 却在这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吏。

    小吏仓惶呼喊道:“刺史,大事不妙,守卫反叛了, 他们砍杀司马,主动打开城门, 拿司马的脑袋向乱贼投诚, 而且扬言要再取刺史首级,马上就追进来了, 刺史快走!”

    晋州刺史震惊地瞪大眼睛,面色微白,难以置信,他一把抓住小吏的肩膀,揪近身前方寸距离,脸贴着脸,唾沫喷溅到小吏脸孔上,声线不稳:“你说什么?守卫反叛!”

    小吏惶惶不安,满脸恐慌。

    他张嘴未等开口说话,外面一阵喧闹,官兵的呐喊、短兵相接的清脆碰撞声、断气前的哀鸣……各种声音混杂,接连迭起。

    晋州刺史抢先一步回神,已然丢开报信的小吏,快步往外走。

    叛变的守卫高呼校尉生前在城楼下说过的那几句话,宣扬忠义军仁善之举,质疑朝廷官员私吞饷银,一直拖欠不给他们,又以亲人胁迫他们送死,剑指府衙官吏。

    未几,士卒接连调转刀口,倒戈相向。

    晋州刺史惊骇,眼见大事不妙,顾不上萧刺史,连忙解开衣襟,拉住距离他最近的官吏,扒下那官吏的外衫套到自己身上,匆忙从小门逃走。

    萧刺史推开窗户看去,外面打得不可开交,竟然都是他们自己的士卒,并且反叛的人越来越多,形势严峻,超乎意料。

    哐啷一声,有人踹开门冲进来,萧刺史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他年纪大,深知现在逃跑,脱身不得,必定被反叛士卒追上,遂拖着腐朽老旧的躯体颤颤巍巍钻进案几底下,企图逃过一劫。

    然而萧刺史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终究逃不过反叛士卒的搜捕,几乎是片刻间,脖颈滚烫,鲜血喷涌如注,脑袋和身体就搬了家。

    他试想过各种场面和结局,有成功杀了徐茂平乱,也有死在徐茂手里的觉悟,只是万万没料到,他最终既没能镇压徐茂之乱,也没死于徐茂之手,而是被自己人所杀。

    萧刺史眼睛直直瞪圆,如若铜铃。

    他万分悔恨,不该亲至晋州蹚这趟浑水,早知道寻机遁走,还管晋地死活作何,他实在是死不瞑目。

    官兵反叛,晋州失陷,周斐仁一干人等有心抵抗,只是萧刺史陡然被杀,这个消息令人震惊,人心惶惶,晋州乱成一锅粥,他们不敢赌命,急忙撤退,随晋州刺史逃到江州,保全性命再议。

    然而他们灰头土脸跑进江州地界,谁知江州驻守官兵听闻自家刺史死在晋州,霎时群龙无首,各自打算,江州也是叛的叛,逃的逃,晋州刺史一进城便受到诱骗,毫无防备被刺。

    那官员一双眼睛猩红充血,他是江州刺史养子,萧洋,受恩于萧刺史,得知惊天噩耗,本欲前去刺杀徐茂,出发时恰逢晋州刺史逃来。

    可笑至极,他家刺史去晋州帮忙,却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亡故晋州,而这晋州刺史福大命大,反倒顺利逃出,跑来他们江州作威作福。

    萧洋怒火直冲头脑,恨意难平,假意接待晋州刺史,趁他没有防备,亮出袖管里的匕首,捅穿晋州刺史的心肺,割下他的头颅代为祭拜养父。

    周斐仁手下和路家私兵终究没有得到专门训练过,在江州硬撑几日,最后抵抗不住反叛的官兵,丢下主君自行逃亡去了。

    失去武力掩护,周斐仁崩溃,反应过来自己当下处境多么危险,什么仇啊恨的,全然想不起来,也不惦记为兄长报仇的事情,一心只有一个念头逃命。

    周斐仁散尽家财,连夜雇佣侍从,驱车逃离江州,北上奔赴长安求援。

    朝廷再不出手重击徐茂,养虎成患,她真要吞下半壁江山,称王称霸,扰乱社稷了!

    晋州、江州两地官兵因饷银的事情早对朝廷心怀不满,刺史备战下达命令,迫他们要么取胜,要么战死,众人的忍耐攀爬至顶峰,忍无可忍,索性转投在民间声誉鹊起的忠义军。

    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得到晋州和江州,又收容富有作战经验的官兵若干,唐折桂心花怒放,派人将刺史首级和捷报给徐茂送去。

    这时,毫不知情的徐茂还躺在营地里喂蚊子,天气转凉,气温骤降,但周边密林草丛多,蚊虫仍旧猖獗。

    徐茂给自己抹了药,在身上绑五六个驱蚊香囊,拉紧衣襟。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近些时日,官府安安静静,日子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不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狗官静悄悄,肯定在作妖。

    只是官府一直没有动作,她的耐性快磨光了,等得很不耐烦。

    正在徐茂百无聊赖之际,一阵马蹄声打破宁静,传信士卒在关卡前勒紧缰绳,利索翻身下马,取出印盖红章的信封,向守卫表明身份。

    查验通过后,传信士卒直直奔向徐茂,额角汗水滚落,脸颊红扑扑,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太过激动,她欣喜若狂,边跑边高扬信封,大声叫道:“元帅大喜,晋州、江州捷报”

    众人闻言,既惊喜,又迷惑,齐齐抬眼望向传信士卒。

    她们似乎并非攻打晋州和江州,捷报从何而来?难道是元帅另外谋划,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就拿下晋、江两地了!

    众人诸多猜测,同时徐茂也头脑发懵,这个消息恍如惊天巨雷,她一下弹跳而起,手足无措地呆呆站立,晕晕乎乎搞不清楚状况。

    徐茂嘴唇微动:“你说什么?”

    士卒呈上唐折桂的信,眼睛弯弯,满盛笑意,她报喜说:“恭喜元帅,晋州和江州的官兵都反叛了,取刺史首级,奉上晋、江二地,向我们忠义军投诚,元帅大喜啊!。”

    徐茂眼睛瞪大,面露震惊。

    她急忙夺过那封信,抚着受剧烈撞击的心口,颤巍巍拆开信,低头看,滑出尖叫的堵在喉间,徐茂眼冒金星,几乎快晕过去。

    天杀的,那几个逃跑的俘虏怎么回事,朝廷怎么回事,自己人说杀就杀,士卒的饷银也敢拖欠,胆子真大!

    没钱,谁给你卖命。

    徐茂扶额,对朝廷的行为表示不理解。

    身边人沉浸在捷报的愉悦中,唯有徐茂眉头紧锁,捏紧信纸,忧心忡忡,她的反应引起众人注意。

    士卒们喜意稍淡,收敛笑容,平复心绪镇定下来,同时不由暗自感慨:“瞧瞧,这就是大家风范,我们还在为一点小小的胜利沾沾自喜时,元帅已经考虑到更长远的地方。”

    多道崇敬的目光系于徐茂一身,而徐茂痛心不已,胡思乱想半天,敏锐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从自己的思绪里猛地拔起,面容上的迷茫散了散,眼光微亮。

    “钱?”

    是啊,这次晋、江两地失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朝廷骚操作,拖欠饷银,盘剥苛待士卒,为什么她不能学习朝廷的失败经验呢!

    甚至她无需多此一举,仅仅透露一点缺钱的风声,良禽择木而栖,底下人自然而然会跑。

    没钱,又没前途,整日刀口舔血,谁愿意继续为她效力!

    徐茂恍然大悟,终于找到问题根节,明白一直以来没有速通结局的原因。

    不过徐茂没有立刻做出决策,她想起最初几局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刚进游戏,真正的一穷二白,什么资源和道具都没有,因为没钱,招募不到士卒,反而提前了自己的野心,意外被杀。

    于是第二局,她努力攒钱囤道具,打好基础,广撒银钱,以利相诱,结果前期发展还行,后面她就控制不住事态了。

    手下人皆因利来往,全心全意为自己捞钱,更是因为利益冲突打得头破血流,半壁江山都没拿到手,集团内部就矛盾重重,没撑多久即分化瓦解。

    徐茂吸取经验教训,完全没钱不行,给太多钱也不行,必须平衡二者关系,把握好其中的度。

    那她如果想要尽快失败,其实完全可以参考以上事迹,既走没钱的路子,又特意以银钱作为诱饵,多多吸纳金钱至上者,势利小人,筛选留下奔着钱来的混子,送走那些勤劳能干,重情怀,肯吃苦的人。

    身边围绕因利而来的碌碌之徒,却一边展露捉襟见肘的窘况,放出缺钱的风声,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可没有好脾气陪她继续玩下去。

    徐茂拍手,难道她真的是个天才?

    想法很美好, 但很快徐茂又遇到问题。

    首先,如何筛选区别出势力小人,这没在脑门上写明, 她也不可能挨个了解那么多人的性情。

    徐茂背手踱步,沉思良久, 各种方法在脑海里快速闪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既然她不能一个一个慢慢筛选, 那么不如将选择权交到士卒们自己手里。

    依靠大众评选, 先将最拔尖的那批人送走,剩余人利用浓厚的向钱看齐氛围、鲜明的利己导向扭转思想,形成养蛊环境, 致使内部争斗不休, 直至队伍走向灭亡。

    徐茂梳理清楚方向, 敲定策略, 说做就做,满怀期待地抬眼看向士卒,发现她们不知为何, 似乎已经冷静下来, 各干各事,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份定力,够强,徐茂有点慌,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虱子多了不怕痒, 经过晋州之变, 她的势力大增,加上反叛投靠的士卒, 归属忠义军的人数骤然变多,多投几轮就能把她们投出去。

    徐茂扬起嘴角,保持自信,阳光心态,号令全军拔营,经过晋州留下人手,紧接着进驻江州,看看她的新地盘是何模样。

    日夜兼程,徐茂顺利抵达江州,她期待的变乱一件没发生,无趣地清点了新增士卒数量和手里握有的田地、存款。

    除之前豪门富户登门送的田契、金银、绫罗绸缎和珍玩宝器外,官府本身持有一部分公田和无主荒地,官吏死的死,逃的逃,这些东西尽数落入徐茂手中。

    仔细、清查一遍,徐茂才惊觉自己俨然是个小富婆,即使不用她在系统那里贮存的小金库补贴,光凭她手上的田地,养一支军队绰绰有余。

    徐茂收拾好地契和钱财,制定挥霍计划,反正她现在也没有别的进项,也不再收豪门富户送来的东西,相信很快就能花完,造/反还是挺费银子的。

    隔了一天,徐茂召集所有人开大会,宣布道:“此次得到晋、江二地,一则得唐折桂城下收殓尸骨之举,二则依托守城义士深明大义,及时弃暗投明,杀狗官而开城门,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在此,我徐茂衷心感谢诸位支持,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忠义军。”

    徐茂拿套话开场,感谢一圈在场人员,欢迎新士卒的加入,而后激励道:“我们忠义军是个有功即奖,有过即罚的地方,为庆祝顺利得到晋州、江州,首先我要狠狠奖励我们的炊事班班长,唐折桂。”

    “她虽然负责炊事,但未曾看轻自己,认真踏实做事,锐意进取,勇毅上阵,粉碎狗官截断我军粮草后勤的阴谋,即便负伤,依旧不忘自身职责,不屈不挠追击潜逃俘虏,秉持忠义军仁善初心,为亡者殓尸,至情至性,忠勇无双,堪称楷模!”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受到夸奖,而且还是徐元帅亲口说的,唐折桂脸庞如火烧,热得不行,低低埋首,眼睛盯着地面,真想钻进缝隙里躲起来。

    不过她似乎听出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唐折桂晃晃脑袋,偷偷抬脸看一眼徐茂,正好撞进徐茂鼓励的目光里。

    元帅嘴角噙笑,哪有恨意,唐折桂只当自己听错,想想也是,明明都是一些夸奖的话,定然是她听岔了。

    唐折桂欢欣鼓舞,沉浸在被徐茂大夸特夸的美好时刻里。

    徐茂道:“为奖励唐折桂之功,赏怀宁田地良田二十亩,荒地三十亩,铜钱十贯,卸任炊事班班长,调至新设实验班,主田地研究。”

    众人齐齐吸气,瞠目结舌,震惊徐茂张口就许出去五十亩地,而且二十亩良田说给就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要知道,普通百姓一家几口才分到十亩地,其中八亩还贫瘠,这相当于唐折桂后半生直接衣食无忧,太阔绰了吧!

    唐折桂睁大眼睛,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高兴得咧开嘴,只知道傻笑,其他全然不知,愣了许久才察觉不对,怎么突然调职了!

    唐折桂疑惑道:“谢元帅恩赏,不过……实验班是什么?”

    徐茂微微一笑,唐折桂这样容易招惹意外事件的危险人物当然不能再放在炊事班,赶紧调走为妙。

    当然,不能告诉她真实原因,徐茂早想好托辞,解释说:“由于我军人数激增,先前的编制已不适应当前形势,故而更改制度、名称等,新设实验班、火箭班。”

    “实验班需要归田,主持农事,做到农忙务农,闲时练武,战时打仗,农战两不误,唐折桂,你除了要管自己的地,还要帮忙看顾咱们忠义军的公田,全军粮食就托付给实验班内诸位了。”

    “而火箭班,顾名思义,箭矢带火,疾速而攻势猛烈,属精良之师,只有在每月的各项评比里拿到头名者才有选进的资格。”

    言外之意,并非评比第一就能进,这只有一项准入门槛,足以证明能进火箭班的人多么强悍,不负名号。

    这是对外说辞,其实徐茂是想设置一些注重形式的比赛,选中爱搞表面功夫的人进去,培养错误的价值观,并营造竞争氛围,不利于团结,但她怕这种机制会选出具备真材实料的人才,故意留了个空子,特殊时刻人为操作一番。

    众人不明觉厉,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唐折桂注意力集中在战时打仗上头,激动万分,红着脸,连连点头:“元帅放心,我一定伺候好庄稼,不叫大伙儿饿肚子!”

    她对炊事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只要能让她上阵冲锋,耕一百亩农田都没问题。

    奖赏过唐折桂,徐茂又依次论功行赏,将表现优异的士卒调进实验班,分田给钱,反水新投的那些人也没落下,尤其主动号召倒戈、取刺史首级的士卒,这是徐茂的重点关注对象,通通送进实验班种地。

    赏了一轮,不够,徐茂道:“接下来,大家可以挨个向我推荐心目中的好战士,主要是德行方面,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能够忍苦耐劳,穷当益坚。此外,自荐亦可,各组长将名单呈报上来,统一汇合计算,我会对大家选出的这位战士进行表彰。”

    徐茂明确条件,框选范围,只要调走这些吃苦耐劳的好战士,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愿意吃苦头,就有吃不尽的苦头。

    对于这类能吃苦的人,徐茂决定给她们舒适安逸的生活,用糖衣炮弹腐蚀她们的思想,消磨吃苦耐劳的品质,实在转化不了的另说。

    徐茂大致规划好内容安排,将事情交代完毕,宣布解散。

    等徐茂一走,众人找熟识的朋友聚集在一处,激动道:“我有田了,十亩,十亩!”

    她们是女子,朝廷不给授田,参加忠义军竟然领到十亩地,这是属于她的田地,田契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大家既新奇,又振奋,心头狂跳不止,热血沸腾。

    第一次,她们深切感受到好像与男人没有什么不同,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出功绩,受赏良田、财帛,不必再仰望男人。

    从前万事依赖父兄,总以为他们何其聪明睿达,而当她们有了田地,拥有父兄终其一生都无法攒够的银钱,这时,她们忽然不觉男人如何厉害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事情,她们女子也可以做到,而且不比男人差!

    旁边,反叛倒戈的将士更是惊异,赏田的事情,他们这些人居然有份。

    虽说给的数量比不上徐茂麾下亲兵,但人家愿意多给自己人一点奖赏,无可厚非,毕竟他们身份特殊。

    未曾熟悉了解,便又是赏田,又是赏赠银两的,这是怎样的慷慨和信任,难道不怕他们心存旧主,假意臣服,杀人再叛?

    徐茂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

    将士们本是耐心消耗殆尽,行至绝境,无可奈何反叛,然而今日一见徐茂的豪迈,以及满怀诚意的信赖,众人顿时红了眼眶。

    士为知己者死,即便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士卒,可他们也懂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

    徐茂给他们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给予足够的田地银钱,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使他们不必再陷于日夜恐慌中,能够一心一意奔赴战场。

    这日子,哪怕暗藏风险,极其不稳定,也比从前强过太多。

    新加入的士卒彻底臣服,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固守朝廷那些规矩,而是及时选择投效忠义军。

    高兴过后,大家开始议论推举好战士的事情,对此十分新鲜,她们竟然有资格推荐别人,听起来跟举孝廉有些相像。

    举孝廉,她们不是没听说过,不过这可是贵人才有的权利,推荐他人跟普通百姓沾不上半点关系。

    “推荐谁啊?我们中间又没有出身富贵的,大家出身一样低微,选谁合适?”

    忽然有了选人的权利,她们倒是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推荐谁。

    唐折桂道:“咱们出身相同,元帅本意肯定不是以家世定选,我觉得,应当正如元帅所说,择取品行端正、勤奋辛劳的人,关键在于好德行!”

    大家苦恼挠头, 要论吃苦耐劳,她们中间无一人不是这样的性子,曾经家人和友邻大多如此夸赞过她们, 没什么稀奇。

    只是若要从众多人里择选、推荐一个,无疑要求拔高, 当选最优秀、最刻苦之人,她们做的那些零碎小事哪里上得了台面, 实在张不开嘴。

    众人想了又想, 试探性推荐一人,那人当即变色,急忙摆手推拒道:“我不过是做了自己的分内事, 不足以被举荐, 真叫我接受这奖赏, 我亏心得紧, 还是另荐德行比我更好的人吧!”

    大家接连推荐几人,全都遭拒,自认德行不是最优, 而德行这东西摸不着, 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仅凭人心感受,选起来分外困难。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提出:“不如举荐我们的组长、班长好了, 平日里她们帮忙跑上跑下,身上担负的责任重, 事务繁多, 却一直未曾吐露怨言,恰恰符合元帅的要求。”

    众人眼前一亮, 惊喜道:“这个好,选组长、班长好!”

    举荐自己班的班长,倘若成功,班长必定念着这份举荐情义,以后有好事情,首先告诉她们,互利互惠。

    在场的组长、班长们陡然紧张,绷紧脊背,回忆自己平时行为,衡量其足不足够被举荐,俗话讲,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如果她的资格不够,哪怕强行选上去,也总有一日会跌落。

    更重要的是元帅智计无双,洞察万物,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她的一双眼,什么伪善狡诈的人也骗不了她,富有识人之明,要是她撺掇别人选自己,去到元帅面前,被当众拆穿,适时岂不丢人?

    亦或遇上其他人不服,面对质疑而无法反驳,那场面,想想都心慌气短,简直颜面扫地!

    平时不怎么做事的组长们登时心虚,脸颊红彤彤似火烧,慌忙声明,讪讪道:“从前是我惫懒了,未能认清自己的职责所在,不曾为大家排忧解难,无缘此次荐选,日后必定勤奋苦干,踏实做事。”

    你推我,我推你,选谁,谁拒绝。

    商讨半天,仍旧没个结果。

    大家皱起眉毛,为难道:“举荐真是一件难事,现在如何是好?”

    “这样,大家按自己心意选吧,凭自身感受,谁平时为我们做的事最多,那就选谁,反正最终结果还要报给元帅,由元帅评定,不必拘束。”

    议论良久,别无他法,只得暂时这样,大家回去随心报一个最想举荐的人。

    翌日,名单上报,汇总到徐茂这里,徐茂带着名单再开会,当场唱票。

    “一班,举荐人选有……”徐茂凑近仔细定睛看去,吓了一跳,“王兴珠,获壹拾陆票。”

    出现王兴珠的名字,徐茂真没想到,而且推荐的人还不少,她初看时以为眼花看错了,重新看一眼,验证无误,她才确定这指向的人跟她所想没有出入。

    可王兴珠分明领着专管纪律的差事,讨人嫌,且有前科在身,不为多数人所接纳,她的名字忽然在这种场合出现,不免有些奇异。

    徐茂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王兴珠居然可以在一个班级里拿到过半的票数,难道又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徐茂捏紧名单,抬起脸,转头从角落里找到王兴珠的身影,她不归属任何班级,故而自己孤零零站在一边,单独成列。

    此时,王兴珠也面露诧异,似是始料未及,微微张着嘴,眼睛睁大,呆滞,意外,手脚不知如何放置,姿势别扭僵硬。

    再看其他人,反应平平,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出现异议。

    徐茂继续念下去,清点数量,轮到其他班级,王兴珠身上的票数更是逐渐增多,最后汇总核算,选投她的人竟然最多,王兴珠位列第一!

    统计结果出来,徐茂好奇心达到顶峰,忍不住问道:“有谁可以出来说说,为什么举荐王兴珠吗?”

    队伍里响起一道声音:“元帅,王兴珠待人和善,勤勉过人,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起得早,睡得晚,经常帮我们分担杂事,劈柴,烧火,做饭,到几里外的地方挑水、蓄水,修补衣裳,收拾笔墨纸张,忙前忙后,我觉得没人比她更加勤恳刻苦。”

    众人纷纷附和,夸赞声不断。

    一方面,王兴珠勤勉不假,做的事情确实远远超过别人,又快又好,任劳任怨,叫人挑不出毛病。

    另一方面,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她们考虑到调动因素,最近改制,新设实验班和火箭班,不少人被充进实验班,闲时耕田,战时打仗,而火箭班尚且空空如也,说明人员安排会进行再次调整,可谓调走王兴珠的好机会。

    倘若王兴珠被奖赏升职,管理纪律、监督的职务空缺,无人看守训练健身之地,那她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加练了。

    大家一时间没有别的好人选,索性把票投给王兴珠,期望徐茂将她调离,或是安排别的事情,使之无暇分身,兼顾不了监督她们攀爬天梯的相关事宜,到时候她们一整天挂在天梯上也不会有人管,想想就开心。

    王兴珠听到她们的话,感动得两眼泪汪汪,一时竟然哽咽难言,脑袋如山倾压一般沉重,低垂着头,半晌无力抬起。

    她实在是羞愧难当。

    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件事,徐元帅宽宏大量,没有计较追究,大家容忍她的存在已是不易。

    谁承想,大家早将她做的事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愿意在这种情况下举荐她。

    王兴珠掩面,汗颜无地。

    王兴珠心绪复杂,万分感激众人对她的肯定,然而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遂主动上前一步,说:“元帅,兴珠乃戴罪之身,德行有亏,不堪受赏,请废除兴珠的头名,往后顺延,择选其他品行更优的人。”

    大伙儿急了,忙道:“不成,不成,就选王兴珠,王兴珠最好!”

    见此,王兴珠更加坚定拒绝。

    你来我往,场面诡异,可谓奇观,新来的士卒们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困惑道:“为何要推让拿奖赏的好事,不该是争抢得头破血流吗?”

    “庸俗,足以见得徐元帅治下有方,将士间和睦融洽,谦和知礼。”降将眉毛竖立,感叹道:“连普通小卒都如此贤德,遑论其他,这样一支明礼仪、懂廉耻、兵强将勇的精锐之师,何愁不能夺得天下!”

    前途广阔,一片光明,投降投对了。

    王兴珠和一众士卒仍在拉扯,徐茂从她们的话语间抓到关键词,未料王兴珠全天忙碌不停歇,是卷王中的卷王。

    此子绝不可留,要出大问题。

    徐茂当即拍板道:“不必推来阻去,大家一片心意,这次另添两人,共选三人,王兴珠你就不用再纠结惭愧占领名额了。”

    根据最终票数,将王兴珠后面两人一起算上,各方兼顾,皆大欢喜。

    徐茂都发话了,王兴珠不好继续推辞,跟其他两个选中的士卒登台接受表彰。

    众多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王兴珠脸颊微热,胸腔暖洋洋,掠过她发梢的风儿也温柔,同时她下定决心,日后必定加倍努力,夜寝早起,夙夜不怠。

    徐茂把提前写好的奖状拿出来,在空白处填上名字,王兴珠,林舒娘,何素芬,分别交到她们手中。

    大家伸长脖子,两眼发亮,直勾勾盯着那张薄纸看,几乎灼穿,烫出一个洞,心下不由懊悔。

    早知道可以拿到这份元帅亲手所书的奖状,怎么说都要撇下忸怩,咬牙争一争。

    徐茂见众人神情变化,嘴角漾开一抹笑意,侧转半身,进入正题,对王兴珠她们三人小声道:“稍后,你们几个立刻回去收拾东西,我在书房等候,有新任务要交给你们完成。”

    王兴珠等人愕然,喜色被严肃挤下去,内心惶惶,什么任务需要她们收拾包袱,莫非是乔装改扮去做细作?

    几人忐忑不安,怀揣疑惑回去收拾自己的物品,急匆匆赶到徐茂面前。

    “为选拔优秀人才助我成事,我特设一场比试,擢选德才兼备之人。”徐茂写好推荐信,盖上她的印章,并着银两分发给王兴珠她们,缓声道:“这是我给你们写的介绍信,你们且拿着信和盘缠,由唐折桂等人护送前行,在晋、江二地择选一户富贵人家借宿,同他们拜干亲,学习其本事。”

    “谨记,这些钱仅作预防最糟糕的情况,并且只够你们来回路费和在外一个月的吃住花销,而我需要你们以最少的银钱在当地望族、富户家借宿一年,可以借我名头或吓或哄,随你们的手段。”

    徐茂清清嗓子,提高声音强调:“总之,多多向他们暗示我手里没钱,登门借住,偷师学艺,最终回来的时候,余钱最多的人获胜,我将厚赏重用。”

    而后,徐茂又递给她们一份名单,这是她专门打听,参考系统评估参数,综合考虑下拟定出来的。

    名单里的这些人道德值中等偏下,道德有瑕,但没有直接上手谋害别人性命,在灰色中间地带游走,不至于太高,是大善人,欢欢喜喜留她们住宿,也不会过低,做出杀人越货、突破红线的事情,保障王兴珠她们的安全。

    徐茂道:“这是本次比试的划定范围,你们可以任选一家,登门造访,今日即比试开始,明年同一时刻结束。”

    “此外,你们还要每日撰写日志和总结,做成报告,按月传送回来,汇报的日子定在月初,我会派人前去收取,查验你们的成果。”徐茂额外补充。

    众人发懵。

    这是什么奇怪的比试, 去别人家里蹭吃蹭喝,真的不会被赶出门外,流落街头吗?

    王兴珠一下就怂了, 心头打鼓,手里那张奖状顿时变得烫手, 她犹豫能不能把奖状还回去,自己不善言辞, 又拉不下脸面去人家那里借宿, 白白折腾一趟,浪费银两。

    “元帅,我可能不行……”王兴珠纠结半晌, 满脸难色, 眉头缠绕成乱糟糟一团, 她尴尬抠手, 几次蠕动嘴唇才鼓起勇气推辞,选择主动退出。

    徐茂摆摆手,拍王兴珠的肩膀, 劝说道:“无妨, 权且一试,不成也不要紧,在路上看看沿途风光,放松心情, 你就当作是出去游玩的。”

    王兴珠还要说什么,徐茂已经抬脚往外走几步, 最后叮嘱道:“记住, 一定要在不经意间流露身无分文、捉襟见肘的窘态,诱发他们的同情心, 如此即可功成。”

    徐茂眉目舒展,眼睛弯如月牙,“我相信你们能做到,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一石二鸟,既解决心腹大患,卷王王兴珠,又能顺利展现她财政状况不好的情势,徐茂心情很好,颇有兴致地哼起小调。

    王兴珠、林舒娘和何素芬三人拿着名单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这可如何是好?”

    王兴珠苦恼,她既无所长足够博得旁人青眼,恐怕完不成这场比试,又不愿辜负徐茂满心期待和一腔信任,怎么选都不行,忧心如焚。

    林舒娘思忖道:“王娘子,你先别着急,元帅为这场比试设置了条件,要求我们不出钱财,登门借宿,但元帅也说了,具体方式或是哄骗,或是震慑,无论怎样做,皆由我们自己选择,私以为,这便是题眼所在,破题要考虑的问题。”

    “舒娘,怎么说?莫要打谜语,快跟我讲讲,我快急死了!”何素芬同林舒娘相识,有些交情,听完林舒娘的话仍旧云里雾里,抓住她的臂膀摇了摇。

    林舒娘懒得弯弯绕绕兜圈子,言简意赅说:“用什么法子,元帅都给我们明示了,让咱们向对方哭穷。”

    何素芬呆愣啊一声,迷茫地摇摇头,继续晃动她的胳膊,“你这句又太简略了,怎么一下奔向哭穷?听不明白,再细致些!”

    林舒娘无奈叹口气,重新思绪,缓缓道:“具体实施起来就先兵后礼,记得唐班长护送咱们的队伍吗?我们可以狐假虎威,先借军队威势,以武力震慑,吓一下对方,与之结干亲,攀交情,接着提出借宿要求,在这里,就由我们自己各显神通了。”

    “元帅说,最终依据我们剩余的钱财和汇报情况评定最优人选,认真品味咂摸,不难看出其中深意……元帅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任意支配手里的这些钱,或在前期拿来做人情,亦或经过衡量,用作别处,总之在结束时,这是一项评定标准。”

    “此外,我们去学习本领的,总要学到一点功夫,将这些钱和学到的功夫结合起来,再生钱财,这才是元帅的本来意图!”

    林舒娘思索道:“我觉得,后面这一条,元帅所给的钱财与我们在外学到的东西相结合当是最重要的,这钱不能乱花,用在借宿上面实在可惜,不若好生商议,帮忙分担主人家的操心事,为其排忧解难,出谋划策,这样也不叫白吃白喝了。”

    何素芬茅塞顿开,抚掌叫好,眼睛亮晶晶,惊喜道:“你说得对,正是解题之策,经你这样一通分析,我之前烦忧的事情转眼都没了!”

    王兴珠敬佩林舒娘的灵活通透,忍不住感慨道:“林娘子所言有理,我们登门帮他们解决问题,由此得以借宿,双方皆得利,听起来有些像贵人们养的幕僚宾客。”

    何素芬倏地明悟,当即指出:“你倒提醒我,元帅好像说,这场比试就是为选拔优秀人才助元帅成事,一下对上了,最后胜者去到元帅身边做幕僚,帮忙筹谋划策,舒娘,全对上了!”

    林舒娘点头,淡淡应声,“跟我的分析吻合,看来差不离,我的破题思路没问题。”

    “富者重利,可以和他们达成交易,从中分利,获得钱财;贵者重名,可以帮他们解决麻烦,提升声誉,得赠黄白之物。”

    王兴珠吃下一颗定心丸,惧意稍退,林舒娘已经将方法告诉她,饭喂到嘴边,没道理不吃下去,她有信心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三人制定好初步方案,拿出徐茂给的名单看了又看,慎重考虑,选择其中一家作为自己的任务对象。

    王兴珠一一看过去,名单上清楚写明姓名及家庭背景、人员关系往来等信息,里面有个名字有几分耳熟。

    前几日,因同住一城,张娘子曾问她是否对此人有所了解,原来那时候张娘子她们就在打听、搜罗消息,筹备这场比试。

    王兴珠眼光挪开,查看别的门户人家。

    林舒娘很快划定几个满意的人选,出声道:“我属意的有怀宁张家,延临杨家,以及颂安杜家,你们呢?”

    何素芬的目光在名单上四处飘忽,犹豫不定,咬紧嘴唇,最终指向一个名字,闭上眼睛决心道:“就他吧,保平商泛知。”

    “名字与他的营生挺符合,商贩子,做绸缎布料生意,为了他手底下的铺子,必定畏惧元帅,不敢跟我们硬碰硬。”何素芬道明缘由,看向林舒娘,询问其意见:“你觉得如何?”

    林舒娘提醒道:“商人狡诈,你要多加小心,别掉进他的圈套。”

    “没事,有元帅在,他哪敢动我们!”何素芬不以为意。

    林舒娘视线转向王兴珠,王兴珠道:“我选择延临……金炎。”

    “金炎?”何素芬惊诧。

    这个选择令人出乎意料,要么选当地名望强的大家族,要么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商户,非富即贵,延临金炎放在这里面,说实话,有些异类。

    说他贵,他沾不上边儿,血脉要往上追溯个几十代,勉强同贵人扯上关系。

    说他富,他的财富守不住,浮浮沉沉,今日尚且腰缠万贯,明日就赔得棺材本儿不剩,算不得富。

    林舒娘道:“你在延临,不曾听说过关于金炎的传言吗?这金炎不知是个什么命格,颇为邪门,富贵至极时,必定骤然败落,而在他穷困潦倒,眼见翻身无望之时,却又忽然绝处逢生。”

    “据说他在家里供奉妖仙,以其子性命作为供养,连娶五个妻室皆难产而亡,唯有他第五任妻子家里从医,懂些医术,在气息奄奄时毅然请求剖腹,这才取出一女,得以存活。”

    “金炎得女,膝下再无其他子嗣,他却不甘心,广纳婢妾,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女子全部莫名小产,愣是保不住胎,大家都传说他用邪术行商,如此招致报应!”

    何素芬光是林舒娘说都心惊肉跳,全身寒毛竖立,哆哆嗦嗦劝道:“此人与妖魔鬼怪同伍,还是不要沾染为妙。”

    王兴珠忍俊不禁,失笑道:“没关系,金家小娘子跟我有旧,此番登门拜访,她会收留我的。”

    言毕,王兴珠眼光微微黯淡,几许涩意在嘴里弥散开。

    何素芬轻拍胸/脯,长舒一口气,羡慕道:“原来如此,有熟人便好,不用担忧借宿的问题了。”

    “你们都决定好了,我反而剩下来,那我选颂安杜家。”林舒娘不愿落后,迅速抉择。

    “去江州啊?”何素芬在名单上找到颂安杜家,眉心勾紧,“还是世代书香……去杜家有什么好学的,那种清流人家目高于顶,嫌弃商贾满身铜臭味,且瞧不上我们这些出身低微、学识浅薄的人,难以相处,不如选择商户,好拿捏,跟着学做生意,来钱又快。”

    林舒娘叹息道:“做生意哪是容易事,你想得太简单了,况且我是天生不成,一见到算盘就头晕眼花,喘不上气,半点接触不了这些事情。”

    “读书人顾及脸面,我想先试试,反正不行的话,可以再换。”

    这是林舒娘的打算,她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提前安排了备选,总之打死不扒拉算盘,算利钱,对账本,脑袋要炸翻天。

    “好吧,所遇困难,及时写信给我。”何素芬劝不了,林舒娘素来有主意,只能由她去。

    林舒娘颔首。

    三人选定目标,抓紧时间,立即出门去找唐折桂,立即启程,各自奔向中意的人家。

    延临距离她们最近,王兴珠比其他两人先抵达,身边跟着护送她的士卒,她收紧包袱的系带,深吸一口气,弯腰跳下车。

    王兴珠仰头看向宅门前的牌匾,浓黑的大字用笔慓疾,在她的印象里,从前金家宅门的匾额似乎是以金玉宝石镶嵌,珍贵,奇美,金光闪闪,日光下非常耀眼,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偷盗小贼成为频繁光顾金家的常客。

    不过金炎似乎并不在意牌匾上的金玉被抠下盗走,清晨起来发现,中午就叫匠人重新修补,出手阔绰,家底子格外丰厚,连县令看了都眼红。

    这些年过去,金家好像变了。

    王兴珠鼓起勇气上前,朝守门的仆人微微一笑,拱手轻声道:“请问郎主、金小娘子可在府中,我是忠义军徐大元帅麾下/部将,王兴珠,未嫁之前与金小娘子交好,今日途径此地,忆起往昔旧情,特地登门拜会。”

    守门仆人的面孔陌生,应当更换过,王兴珠心底暗暗思量,腹中千言万语滚动,她从中选摘、拼合,缝成一段漂亮话,只待稍后见到金非玉吐露而出。

    门口的仆人不认识王兴珠, 但听到“忠义军”三个字,倏地睁大眼睛,面露震惊之色, 其中略带几分好奇,目光在王兴珠和她旁边士卒身上来回转动, 暗藏少许探究。

    “恰逢不巧,郎主近日病了, 我家娘子帮着打理家业, 此时在正堂听掌柜们回话,无暇分身,娘子恐怕要稍等片刻, 小的这就前去禀告我家娘子。”仆人谨慎, 及时收回乱瞟的目光, 深深躬身, 小心翼翼回复。

    王兴珠颔首道:“我不急,坐下来吃盏茶的功夫而已,金小娘子的生意要紧。”

    仆人没有胆量得罪忠义军, 忙不迭迎王兴珠等人进门, 引她们去待客的侧厅且坐。

    金家的仆奴似乎全换过一遍,王兴珠没见到一个眼熟的脸孔,心中疑惑逐渐积攒。

    婢女奉上茶水点心,好吃好喝供着, 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听候吩咐, 生怕一个招待不周, 王兴珠她们怒而杀人。

    王兴珠趁着空闲时间打听消息,摸查情况, 令自己心里更有底,她左右张望一周,询问婢女:“为何不见小草娘子?我自出嫁以后,困于家务,不出家门,这些年未见,不知金小娘子和小草娘子一切可好?”

    婢女眼睛微睁,泄露惊诧意味。

    小草,她家娘子生母的陪嫁侍女,王兴珠竟然知道小草,恐怕不是普通客人。

    婢女暗自心惊,更加不敢怠慢,垂首恭声道:“回娘子,小草娘子出门为郎主采药去了,郎主病重,许多大夫来瞧,怎么施针喂药都没有起色,听闻山上有株神草,能治百病,大家全去找神草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奇草?”王兴珠疑心加重,眉头轻拧,从她踏过金家门槛开始,她便感觉不对劲,这里面处处透着奇怪。

    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听闻今日府上来了稀客,王娘子,别来无恙。”

    王兴珠神思当时回笼,蓦地回首,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她不禁有些恍惚,金非玉扰乱她的婚事,阻止她议亲,两人不欢而散,仿佛就在昨日。

    “金娘子。”王兴珠回过神,收敛脸上的尴尬神色,起身行礼。

    金非玉长相精致,眉目唇鼻如若出自名匠之手,经过精雕细琢,完美无瑕,不似红尘凡人。

    她衣着流丽华贵,内衬桃红,其下裙裾青绿,外披绣大朵牡丹的金黄大袖衫,如此违和的用色搭配下来惹人注目。

    然而金非玉抿着唇,神情淡漠,再看两眼,竟觉浑然一体,反衬着她气势人。

    她一向放肆不羁,大胆跳脱,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王兴珠心生羡慕的同时,记起自己登门造访的目的,看着金非玉,嘴角绽开一抹笑容,轻声道:“我因一些变故,误打误撞投身忠义军,如今在徐元帅手下做事,此番前来是奉元帅之令,想同金娘子做一笔交易。”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金非玉懒散地坐下,往后斜靠,姿态随意,她没有急着继续往下说,脸上显露疲惫之色,细长的手指轻击桌面。

    半晌,金非玉突然没来由地问一句:“听闻你那个好郎君死了?”

    她问得冒犯,话语间流淌着幸灾乐祸,半点没有掩藏嘲意。

    王兴珠闻言微怔,片刻后,她平静地点头,淡声说:“是,他死得正好,否则我还得感谢他,若非因为这个小人,我也不会那般走运,遇上我们元帅。”

    提到徐茂,王兴珠眉眼舒展,眼里满盈幸福和崇敬。

    金非玉眉毛微挑,惊讶地啧一声,“当初我跟你好说歹说,叫你不要嫁人,你偏不听我的话,还嚷嚷着我要害你,不知你们元帅什么来头,真是神通广大,令你清醒过来!”

    王兴珠一下想起当年的事,金非玉几次三番提醒她,别答应婚事,但周围人皆道金非玉见不得她好,自己看上她议亲的人家,故意使手段,坏她好事。

    如今回首,王兴珠羞窘,“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罢了……”

    金非玉失笑,坐正身体,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那说说吧,你们元帅让你过来做什么,要银子,还是要值钱的铺面?亦或者,要粮食?”

    未料到金非玉这么直接,原本精心准备的漂亮话失去用武之地,王兴珠呆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方才不是说要跟我做交易吗?听闻忠义军捷报连连,不费一兵一卒即顺利拿下晋、江二地,收纳降兵降将若干,只是风光背后也暗藏危机,陡然接受这么多人,都要张嘴吃饭,恰是缺钱、缺粮的时候,你这时找我,不要钱粮,准备要什么?”金非玉笑盈盈,风轻云淡地分析。

    王兴珠一惊,“原来是这样!”

    她真的傻傻以为这是一场比试。

    在她心中,元帅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王兴珠攥紧包袱,里面放着银钱,是徐元帅沉甸甸的心意,此时只觉千斤重。

    从前,元帅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为大家撑起一片天,如今,该轮到她守护元帅,守护忠义军了。

    王兴珠心头振动,眼光沉下去。

    注意到王兴珠反应明显不对,金非玉用诡异的目光扫她一眼,“你们元帅怎么说的,你连这个都不清楚。”

    王兴珠尴尬地笑一下,把来龙去脉大致跟金非玉讲了,解释说:“我本是想着你父亲懂行情,几次三番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仍有东山再起的心性和本事,见过的世面又多,真心前来讨教,如果能学到一点皮毛,为我们元帅排忧解难,尽自己的力量帮上元帅,那再好不过。”

    她倒没想着跟林舒娘、何素芬争头名,只是来金家卖力气,做学徒,学手艺,回去教给军中士卒,大家学成以后,也有立身之本。

    谁知,金非玉轻嗤一声,眼角眉梢滑落讥诮,声调微变:“跟他学?学什么,吃喝赌吗!”

    听这话,金家的生意似乎另有隐情。

    王兴珠凝重道:“什么意思?”

    “兴珠,我们自幼相识,一起长大,便不瞒你了。”金非玉面色微冷,眉宇间凝聚浓重的轻蔑,她道:“还记得金炎那个相貌丑陋的宠妾吗?”

    “你说……丑娘?”王兴珠犹豫说,不太确定。

    金非玉点头说:“没错,是她。”

    王兴珠努力回想,记忆里,金炎有个很特别的小妾,半张脸发红,是她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迹,可怕得很,谁都不敢与她直视,大家都叫她丑娘。

    不过金炎对她极尽宠爱,时常带在身边,外出应酬也不例外,两人形影不离。

    为此,金炎的第一任妻子不满,某日趁着金炎不在,逮住机会向丑娘发难,绑了丑娘卖给人牙子。

    等金炎回来,不见丑娘,居然扬手打了岳家颇有势力的正室娘子,发疯似的跑出去找人,时人皆道金炎痴情。

    金炎痴情?

    知晓真相的金非玉只想笑。

    金非玉道:“幼时,我因憎恨丑娘夺走父亲的关爱,经常想法子折腾她,我以为父亲对我有愧,故而不曾出言阻止,于是愈发肆无忌惮。”

    “叫丑娘出门帮我买桃酥,买回来又改口说她听错了,要其他点心,而她会再出去,从城东跑到城西帮我买点心。”

    “丑娘讨厌甜食,我就吩咐厨房,饭菜一律做成甜口,没有味道的菜色也往里加糖,不料她竟夸我天资聪颖,富有新意。”

    “还有一次,我故意送劣质的胭脂水粉羞辱她,她却是嘟囔从未有人给她送过胭脂水粉,欢欢喜喜地涂好,非要给我看。我说不伦不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也不恼我,还纠正说,真正的恶鬼往往披着人皮,彬彬有礼,客客气气,满嘴仁义道德、温良恭俭。”

    金非玉仰头,“那时,我当她是吓我,后来才知道她说的并非虚言,真正的恶鬼善于伪装。”

    “有人说丑娘是金炎供奉的妖邪,为了财运亨通,他视丑娘为珍宝,将其捧在手心,看作眼珠子一般。此言一半对,一半错,妖邪、恶鬼不是丑娘,而是金炎。”

    王兴珠惊问:“莫非……金炎在外行商,幕后是丑娘帮忙筹谋划策?”

    金非玉冷声道:“何止,金炎最初尝到甜头时,不愿与丑娘共富贵,立时赶走她,发现商铺离不开她,又急匆匆哄骗回到自己身边,并以丑娘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为由,多方掩饰内情。”

    “此外,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邪术,妖仙喜食堪堪成型的胎儿,为保一世荣华富贵,狠心对妻妾下手,杀子,献祭。”

    “由于妻家势力大,他不敢明目张胆,所以给孕妻过度进补,致使胎大难产。而对于通房妾室,他便冷酷多了,算准时间送堕胎药,纵使她们闹起来也没人管,简直丧心病狂,比恶鬼更恶!”

    王兴珠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

    “那丑娘她……”

    现在的金家跟她记忆里的有出入,这些变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结合前面婢女说,金炎病重,王兴珠生出一些猜测。

    金非玉略显落寞,她低声道:“死了。”

    “失去摇钱树,金炎惶惶不安,躲家里不敢出门,神智逐渐不清,那些产业便由我接手了。”

    “说起来,他不清醒倒好,清醒过来反而跑去,将积攒的万贯家财挥霍一空,我嫌烦,清醒还拖累家里,索性将他锁在房中,避免麻烦。”金非玉脸上写满嫌弃和厌憎。

    王兴珠哑然,她重新审视金非玉。

    打理铺子,做生意不是件容易事,临时起意可没有这样顺利的,何况忽然接手家中产业,外人哪能不起疑。

    她知道金非玉的话全非真实,或是有意略过了一些重要部分,不过在这样的家里生活,长大,金非玉和小草娘子性命无虞就好,无需深究,弄得最后两方难堪。

    “你没事就好,何必管他,落得如今这下场,是他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王兴珠愤恨道。

    金非玉笑说:“不理这些烦心事,你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明年回去时,我给你封个大红包,保证令你们元帅满意,叫你夺得魁首,顺顺利利去做大军师。”

    王兴珠沉思过后,拒绝道:“非玉,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能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这是元帅对我的考验,我现在可以走捷径,以后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我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认可,否则既是辜负元帅信任,也是对其他人不公平。”

    金非玉无奈道:“好, 若有不便,及时与我言明,能帮上忙的, 我尽力相帮。”

    王兴珠颔首,补充道:“这段时日借住府上, 花费银钱权当我借的,日后必定还你。”

    金非玉脸色顿改, 分外不悦, “什么借不借的,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我之间哪里需要计较这么明白!”

    王兴珠坚持要算清楚,两人来回推拒, 直到金非玉铁青着脸, 沉声说重话, 王兴珠实在拗不过, 只得点头应下,同时心里暗暗记住,以后有机会再寻个由头把钱还她。

    说话间, 小草娘子回来了, 王兴珠起身相迎,视野里出现一个脸庞黝黑的妇人,因太黑五官难辨,倘若在夜色下行走, 定是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金非玉解释道:“她时常出门采药,头顶毒日灼烧也不管不顾, 成就这幅模样, 我劝是劝不动了,翻遍医书寻找改善之法, 可惜未果。”

    王兴珠了然,多年未见,突然碰面,为缓解尴尬,王兴珠生硬地胡乱攀扯,指向小草的背篓,问道:“方才听侍女说,小草娘子出去采神草了,如何,采到了吗?”

    小草手忙脚乱地放下背篓,看金非玉一眼,张嘴无言,金非玉笑道:“世上岂有神宝仙草任由我们这些普通人搜寻的,外头以讹传讹的话,不足为信。”

    “是药三分毒,不必过多关注。”金非玉转移话题,牵起王兴珠的手,眉眼弯弯,说道:“你不是想做生意吗?走,去我书房,丑娘留下一本日录,里面写着不少她的心得感悟,或许对你有用。”

    王兴珠注意力倏地被吸引,惊道:“丑娘还识字?”

    “做生意免不了要看账本,读书识字也是必要的,丑娘央求金炎为我寻位夫子开蒙读书的时候,自己也跟着旁听,学得比我好多了。”金非玉陷入回忆,语气略微轻淡。

    闻言,王兴珠对丑娘愈发好奇。

    王兴珠跟随金非玉转至书房,进了房门,金非玉往里走,窗户都是封上的,阳光阻隔在外,致使房间幽暗,充斥寒意。

    金非玉弯腰捣鼓什么,稍后,她用力拖拽出一个大箱子,脸颊上的肉紧绷,看上去十分费劲,王兴珠紧忙跨步上前帮忙搭手。

    “这箱子里存放的都是丑娘的日录?”王兴珠惊诧,她以为可能就是随笔写下的寥寥几句,再多一些,估计有一本书的样子,谁知金非玉如此阵仗,她大为震惊。

    金非玉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毕竟这么多年,丑娘天天写,都不停歇的。”

    王兴珠深深吸气,她忽然想起徐茂的要求,每日写记录,以后,以月为期,按时汇报。

    当时不解其意,她现在见过丑娘的大箱子,总算明白元帅的苦心了。

    箱子打开,里面摆放整齐的纸张垒高,王兴珠蹲下,拿起最上面的一页纸,定睛一看,最上面简略几笔带过日程,紧接着就在介绍伪玉制法。

    王兴珠瞪大眼睛,“伪玉?”

    金非玉凑近看了看,解释道:“伪玉质地透明,富有光泽,颇受追捧,不过通常用以丧葬,本是死人用的,部分人家治丧,买不上玉衣,又想撑场面,故而择选跟玉相仿的物件,故而出现伪玉。”

    王兴珠感兴趣,说道:“类玉?那何不做成杯盏,晶莹剔透的,漂亮极了,买的人肯定多。”

    金非玉摇头说:“制作它需要一种特别的土,延临难寻,只能由胡商帮忙携带,算算本利,用以丧事还行,毕竟是生死大事,慷慨大方些更显孝心,而杯盏的话不太划算,比不上陶瓷。”

    “我家倒是拿它点缀过牌匾,不过你应当听说过,全叫贼人窃走了。”金非玉歪头想其他用途,忽然记起这件事,登时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她现在仍觉愤愤不平,丑娘辛辛苦苦烧出来的东西被猖獗盗贼偷去,贼人找不到便罢,那些彩玉也下落不明。

    王兴珠小声吸气,一下有了印象,原来被人误当金玉窃走的东西就是它,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丑娘真是厉害。

    她再低头翻看其他日录,金家大起大落频繁,丑娘总有白手起家、化险为夷的本事,接触的人物行事多,经过她广泛收集、核实、,各种新奇冷僻的技艺、行商要旨皆存于当前这个平平无奇的箱子里,王兴珠背后生出一层冷汗,肃然起敬。

    “非玉,丑娘的日录太珍贵了,你不怕我偷窃泄露吗?”王兴珠声音微微发颤,她明白眼前这些东西多么重要,几乎是金家的立身之本。

    金非玉喟叹一声,轻声道:“我守着现在这份家业足够了。丑娘临终前对我说,她希望有朝一日,日录里的技艺不仅仅是赚得铜钱,而是真正造福于民,令大家过得更好。”

    她转头看向王兴珠,认真肃穆,“忠义军的事迹传遍延临,进城既不凌虐手无寸铁的百姓,绝无肆意烧杀抢掠、滋事扰民之举,又纪律严明,队伍行进井然有序,军容风纪整肃。”

    “此外,徐元帅催使当地豪门富户施粥行善,救急扶伤,又在丰城平整道路,修筑河工,以工代赈,稳定大家的生活,桩桩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

    “忠义军是一支真心护卫民众的队伍,我想,你们或许可以帮我实现丑娘的遗愿。”

    即使王兴珠没有登门造访,她也打算去忠义军中走一趟的,今日是赶巧了。

    王兴珠心跳如鼓点激烈,万分震撼,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着金非玉的身影,她手指微动,身体颤.栗不止。

    良久,王兴珠才坚定道:“我会的!”

    金非玉安排王兴珠住下,王兴珠找她借了纸笔,坐在桌案前,屏住呼吸,沉思片刻组织言语,缓缓落笔道:“元帅,我已抵达延临金宅,受旧友金非玉相助,暂时安顿,元帅勿忧……”

    她将丑娘的日录写进信中,简述伪玉,询问徐茂意见,如果徐茂需要的话,金非玉会将日录送至晋州刺史府。

    王兴珠又絮絮叨叨了一些自己的感悟,忍不住叹句元帅不易,忽然接纳众多士卒,分田分地,奖赏大家,自己手里却没有留多少银钱,她决心省吃俭用,缓解当前缺钱的窘况,共同渡过难关。

    王兴珠清点自己手上剩余的银两,尽数还回去,最后收尾:“兴珠叩禀。”

    信笺并着银钱,王兴珠一同交给负责传信的士卒,请她帮忙跑一趟,静候徐茂的回复。

    徐茂送走王兴珠她们,坐等传出她缺钱缺疯了的风言风语,她好暗中再添一把火,增强大众对她的负面印象。

    这天,她收到王兴珠的信,好心情地展开一看,愣时傻眼,脸上笑容瞬间消失,蓦地弹起,坐正身体。

    什么叫做省吃俭用,共渡难关!

    徐茂急了,赶紧回信,澄清自己手头并不缺钱,严厉要求王兴珠收下这笔钱,否则比试不公,影响何素芬和林舒娘,命令她合理分配资金,不要胡思乱想,专心完成任务为先。

    回完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出去,徐茂觉得不保险。

    万一何素芬和林舒娘也来一出这样的戏码,她们三人商量好不用钱怎么办?

    徐茂背着手走来走去,顺藤摸瓜,从根源入手,王兴珠为什么突然转变想法,认为她缺钱?

    王兴珠在信中提到,因为晋州和江州那些主动投降的士卒,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一双筷子,多一个人的工资,这么大一笔钱,不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的。

    人太多,要降本增效。

    徐茂眼光微亮,“裁员!”

    大量裁撤军中士卒,既缓解王兴珠的忧虑,又能有效避免军力增强,后续攻城时捷报连连。

    这么看,留着这么多人,确实危险,王兴珠刚好提醒她,及时处理眼前的隐患。

    徐茂立马着手安排裁员的事情,命各班班长集合,紧急召开会议,宣布道:“我们刚刚拿下晋州和江州,正是站稳脚跟的关键时刻,不能沉浸在短暂的胜利里,更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们。”

    各班长立即支起耳朵,全神贯注。

    徐茂道:“虽说此次取胜是守卫主动开门投降,但毕竟其中一部分人并非出自本愿,而是迫于形势而为之,前面我该奖赏的,也奖赏了,如今是时候清理我们的队伍,重新编整全军,以便我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班长们惊诧,听徐茂话里的意思,貌似要裁减人员,不过她们经历过文武比试,未通过的士卒直接收拾包袱回家,别人希望士卒越多越好,而徐茂则是求精求优,理解徐茂的做法。

    何况她们勤勤恳恳地训练,千辛万苦通过比试,才顺利留在忠义军中,而这些降兵降将仅仅开个门,便轻轻松松享受和她们相同的待遇,两相对比,虽然明白此乃安抚人心之策,只是她们心里实难平衡。

    听闻徐茂要清理队伍,大家很快接受,积极问道:“……元帅,那我们该怎么做?”

    徐茂交代道:“稍后我会向大家宣布消息, 想要回家的人可以领取一笔盘缠离开,你们辛苦一点,分工合作, 负责打探这些士卒们的情况,登记有心离开人员的名字, 收集出一份名单给我。”

    “名单确认后,我会准备好银两, 待他们拿了钱, 摁过手印,从此与我忠义军再无瓜葛,剩余留下的人你们要做好记录, 重新汇编全军士卒名册。”

    “记住,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们一定要跟这些降将们讲清楚咱们忠义军的行事风格, 谨记我们的宗旨,忠于民众,慷慨赴义。”

    班长们连连点头:“元帅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