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221 声音
阿四像一堵墙似的, 堵在春妮面前:“李小姐,你想带她走?”
李曼云看她一眼,轻巧说道:“啊, 她就帮我提些东西, 等到了地方,我就打发她走。”
春妮立刻便明白了,王少正在海城的能量不小,李曼云不愿意明面得罪这个大金主,这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自己无法跟着上船,那么, 从公寓到码头的这段路上就是他们将她“劫”走,留在海城的最后机会。
“那不成, ”阿四瓮声瓮气地说:“先生没说带她走,她就不能跟我们走。”
李曼云就道:“那我这么些箱子,你一个人给我搬吗?”女明星东西多,再精减下来, 也装了五六个大木头箱子。而刚刚王少正离开前,已经把守在门口的几个人都带走了。
阿四挠挠头:“那我多跑两趟。”
这个阿四脑子似乎不怎么好, 李曼云跟他好说歹说,直到发了脾气,赖在沙发硬磨了将近十分钟, 他急得差点打人,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最后趁李曼云不注意, 他阴狠地瞪了春妮一眼,抱起王少正留下的箱子,道:“我先去叫几辆车来拉行李。”
春妮垂眉顺眼, 只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一声不吭。
趁阿四离开,李曼云抓紧时间对春妮道:“一会儿你躲在电梯旁边,给他一下子,这事咱们就算了结了。”
看不出来,这女人真够狠的。
春妮当然不干:“李小姐,咱们不是这么说的,我可不敢打杀别人。再说万一王先生等不来阿四先生,再回来找我们,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你以为现在离沪的船票很容易到手吗?放心吧,他才舍不得再跑回来,万一赶不上船呢。”
说归说,李曼云看春妮那畏惧的模样,恨恨瞪她一眼,没再坚持。
虽说现在海城交通有诸多不便,但因为法租界到处遍布高档社区,黄包车还是很好叫的。
阿四很快在楼下找来一辆驴车和一辆黄包车,将两人叫下了公寓楼。用驴车上的稻草将行李略作遮掩,春妮和阿四分坐驴车的两头看行李,李曼云则坐上黄包车,一行人开始出发。
如今一到傍晚,街上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行走。春妮往驴车车头靠靠,装作闲聊的样子,问:“大哥,咱们这还要走多久啊?”
她先前在公寓楼问过阿四目的地,对方没给她一个眼神,而李曼云显然也并不清楚,问阿四,阿四只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最多一个多钟头。”车夫不知其中奥秘,乐呵呵地回答。
“一个多钟头啊,”她抬高声音:“八点钟就宵禁呢,岂不是我送完李小姐就回不了家?李小姐,你得给我点钱,不然我没法在外边过夜。”
阿四哼了一声。
春妮则看着驴车行进的方向,在心里计算,一个多小时不够出城,他们上船的地点应该在华界的外码头,定的路线十有八|九是从外码头乘私船从吴江出发,到吴江口再转乘海船去港城。从法租界到外码头需要穿过公共租界,从她以前学校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到倭国人聚居区的杨浦,再往北一些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走的都是她以前最常往来的地方。
那么……她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中,王老六他们弄来几辆黄包车,正分散成几个方向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车夫速度放慢,落到队伍的最尾端,悄悄地脱了队。
春妮转过脸去,外码头那块自己没去过多少次,却是王老六的地盘。
那块地方从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货运码头,多如牛毛的□□,外国货船在那里出出进进,势力盘根错节。因为时代的变迁,这些码头有时是官埠,有时是私埠。其中围着这片地方展开的纷争,即使是春妮这样沿江开过好几年夜市,见证过一代代闻人起起落落的小摊贩,都不一定说得清。
就是这样混乱无序的地界,王老六那一年被袁八爷逐出英租界码头之后,像颗钉子一样,不起眼地扎了进去。
行程过半,春妮扫过屹立于闸口路街头的监狱大门,调整了一下坐姿,旁边的李曼云,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几乎瞪出火来,整个上半身差点从车蓬里倾出来,挥舞手臂向她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得稳一稳她,要不然,凭她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不知道还会折腾些什么。
“哎呀。”春妮捂住肚子叫。
“怎么了?”李曼云忙问。
“我好像吃坏肚子了,我要上茅房。”她说。
“这种时候——”话说到一半,李曼云转转眼珠:“你一个小姑娘脱了队不安全,我陪你去找个茅房吧。阿四,你留在这看东西。”
言毕,她唤车夫停了车,不等阿四出言阻止,不由分说架起春妮拐进一条里弄。
一脱离开阿四的视线,李曼云便将春妮的胳膊一摔:“路都走一半了,你是怎么安排的,还没动静?”
春妮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你往前看。”
她拉着李曼云藏进弄堂边的树后,两人伸脖往驴车的方向看去。
阿四很快跳下驴车,他一手仍紧抱住箱子,一手放在腰间,盯着每个行人来回打量,特别是那几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黄包车,警觉万分。看来,他并不是毫无所觉。
李曼云“啐”道:“看不出来,这憨货还挺有心眼。”
春妮心中哂道:脑子轴又不代表笨,真没有点本事,怎么可能被大汉奸当作第一心腹托以重任?
这时,一辆黄包车从他身边经过,半个车身微微带过他的胳膊,他立刻旋身回腿,掏出手枪,手指放到了扳机上。
“啪啪啪”,炒豆子的声音传来。
春妮手下微紧,李曼云“啊”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啊!”
她紧紧闭上眼,蹬起高跟鞋就朝弄堂深处跑去。
春妮一时不防,被她往前窜了好长一段路才将人捉住:“你乱跑什么,开枪的不是阿四!”
“啊?阿,阿四没开枪,那是谁开的枪?”
她顺着春妮的视线望向里弄对面的出口,那个方向,两个戴圆形有檐帽的黑衣男正快速向她们这个方向跑来。
李曼云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软了。
这两个人一手扶住帽子,另一只手上各提着一条枪。
春妮一把捂住李曼云的嘴巴,身体半倾,面向墙壁紧紧贴住,听身后脚步声鼓点般远去,她长长出了口气。
“这……这些人也太乱来了,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李曼云后怕不已,抖着身子瘫在春妮身上,任由她将自己拖回了黄包车。
路上出了这个意外,李曼云安静了不少,随后的一段路没有再作妖,听凭驴车将几人带到了地点。
阿四跳下驴车,站在江边打了个唿哨。
此时天色已经黑尽,平静的江面上,一艘小乌蓬船从背阴处驶了出来。
几个力夫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冲出来,抢过春妮手上的箱子:“我来给奶奶抬行李。”
倭国人公告关停民用码头之后,绝大部分力夫都离开这里另谋生计,但仍有一小部分守在这不肯走。尽管这里变得比以前更加危险,但也只有这里,还零星会有些活计。
李曼云冷淡地扫过他们,皱起鼻子后退了两步。
“你不准上去。”阿四眼里凶光涌动,挡住了春妮。
李曼云没出声,意外碰到那两个黑衣人之后,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春妮视线越过阿四的肩头,跟其中的一名力夫对视一眼,让开了路。
阿四一眼不离盯住她,似乎不信她会一下子变得这么老实。
忽然,他的视线一紧。
逐渐变浓的夜色中,有点异样的声音。
春妮转身望去,两束远光灯出现在路的尽头,一辆吉普车出现在大家面前,这车面的挡风玻璃已经没有了,车身上几个弹孔。
“阿四哥,你快过来帮我扶王先生,他受伤了。”一个之前在李曼云公寓楼外站过岗的黑衣人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的前襟满是血迹。
“王先生在哪?还有其他人呢?”阿四却盯着他,狐疑问道。
黑衣人打开后车厢,吃力地从里面拖出一个人:“我们遭到了埋伏,其他人都跑散了,你快过来帮忙。”
借着车灯的光亮,船边的几个人这时都看到了后座的人,的确是王少正没错。
他头歪在黑衣人肩上,半边脸都被血洇湿了,的确看上去很不好。
春妮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发现李曼云跟她一样,也在悄悄往后退。
但她直勾勾盯着那个黑衣人,眼神里满满涌动着恐惧。
阿四弯下腰,开始查看王少正的情况,这时,黑衣人突然将王少正推向阿四,一只手枪穿过他的腋下,朝阿四扣响了扳机。
他这几下动作极快,到李曼云尖叫时,阿四已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弯腰,想拾起地上的箱子。
黑暗中,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冷枪击中他,他很快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李曼云吓晕了过去。
江水平静地往东流去,那艘等在黑暗中的乌篷船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溜走了。
春妮又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向枪声响起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到阿四身边。
第222章 222 杂鱼
“天降横祸, 我这是天降横祸!我就是回一趟乡下看望姨妈,怎么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探长先生,请你一定要帮我把行李找回来。我辛辛苦苦工作, 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钱, 全便宜了那些烂腚的小瘪三哪啊啊啊!”
病房里,李曼云手帕捂住小半张脸,脸上的妆花得一道一道的,哭得好不狼狈。
她是女明星,本该最懂得怎么哭得好看,怎么哭得让男人怜爱,但遇到了这种事, 即使是女明星,哪还能顾得上形象?
天知道她昨晚看到王少正那个保镖提枪跑出巷子, 再看到他出现在码头,用计骗杀了阿四时,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纵然李曼云不聪明,可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傻子也该明白,自己卷进了不该知道的事件之中。
所以她昨晚“晕”得很及时, 这也是她在当时的境况下,所能选择的唯一正确的路。
然而当她倒向自己新雇的女保镖身上,假晕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真晕。到她醒来时, 尸体,车子, 还有私船,最重要的,是她的几箱子宝贝, 全都不见了,不见了!
呃,不是,也不是一点都没剩下——
李曼云看向探长背后,冲提着热水壶进门的春妮说:“这位是巡捕房的雷探长,小顾,你来把你知道的都跟雷探长说说。”
早在进门之前,春妮已经知道巡捕房来了人。面对这位目光锐利的中年男人,她大方地笑了笑:“雷探长。”
倒是雷探长惊讶地扬眉:“顾小姐,怎么是你?”
“我在这里,临时帮李小姐几天忙。”春妮只简单说了这一句。
李曼云瞪眼道:“怎么你们认识的?”又对春妮冷笑:“小顾,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春妮给雷探长倒了杯茶,说的很平淡:“没办法,在海城讨生活不容易。雷探长是咱们华界有名的华人探长,他老人家我怎么能不认识?”
“顾小姐你太谦虚了。”雷探长站起身戴上帽子:“既然这件事有顾小姐在,我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告辞了。”
这位雷探长同样有帮派背景,但平时很少掺和那些事。春妮几进巡捕房,他都没沾过手。因为名气大,办事能力不错,后来倭国人全面占领海城后,也没有赶他走,仍请他管理华人探员,算是海城华人在警察界很少有的中立派。
学校被倭国人查封后,春妮跑过几次警察局的关系,对方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听说她想继续把学校办下去,暗地里给她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
但他政治立场不明确,又给英国人干活,又给倭国人干活,一般人说起他来,还是有些瞧不起的。
像雷探长这种肯办实事的人,在目前的海城政府机关不多见,春妮因为有些说不清的事,知道他人面广手段高,平时也是对他能客气就客气,两方都刻意地维持着距离。
“雷探长,怎么这就走了?你别走啊,你走了我的案子怎么办哪!”李曼云急了,鞋也不穿,挣扎下床来追。
可雷探长根本不理会她的挽留,他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下楼梯出了医院。
因为是大明星,医院专门给李曼云腾了个小包间。雷探长一走,李曼云气得摔了个杯子:“小顾,顾春妮,你好啊,你可真好。说,我的东西是不是你给我偷了?”
春妮把雷探长没喝的那杯茶递给她:“你先喝点水吧。”
她不可能告诉李曼云,如果不是跟她在一起,就昨天晚上的情况,别说她的行李,就是她这个人都不一定还能好好站在海城地界发小姐脾气。
她丢失的那两件行李早在上船之前,王老六他们就完成了替换。他当时肯跟春妮干这一单,原本是冲着王少正来的。
虽说他跟着自己的帮派老大早就投靠了倭国人,可倭国自己人日子都不一定过得有多好,何况几条养在他们手下的狗?
春妮对这些小汉奸的处境心知肚明,这些人除了最顶头的那几个得到了不少卖国好处,中间层还能借倭国人的名头耀武扬威,找平民富商敲诈几个钱外,像王老六这样没人放在眼里的小杂鱼,就是屎都没得吃的癞皮狗。
这也是在她得知李曼云姘头的身份,立刻下定决心找王老六来做局的倚仗所在。
最恨王少正的,反而是这些除了一身坏名声,什么都没得
到的底层汉奸。
昨晚最后的那一枪,正是来自于王老六那群人。
但昨晚在码头上的,不只有他们几个。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箱子明摆着是大|麻烦,杀了人之后,他们头也没冒就跑了。
春妮没理会李曼云的乍乍唬唬,盯着她沉声问道:“李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找我来做什么的?”
李曼云一滞:当时她确实跟春妮说好,让她保护她的安全,保证她不被任何人带走。她……她还都做到了!
“可是——”
春妮作了个往下压的动作:“李小姐,你现在还觉得,你的那些行李是最重要的吗?”
“那当然!”
春妮站起身,李曼云的上半身几乎被她的阴影拢住:“来之前,你还记得,我们在来时的路上的小插曲吗?”
李曼云被她提醒,神色当即大变:“你也看到他了?”
春妮懵了一下,她昨晚一心赶路,并没注意到巷子对面跑来的人。但对方明显因为她的话方寸大乱,她深沉道:“那你知道,那件事发生的地方是哪里吗?”
“哪里?”
“川陕路,也就是倭国人的地盘。我这么说,你明白了?”
“你是说,王先生是被倭国人杀死的?”
春妮:“……你小声点,这么大声想惹来麻烦吗?”
李曼云捂住嘴,惊恐地连连点头。
在这个城市,倭国人就是魔鬼的代言词。哪怕是像她这样给倭国人办过事的女明星,也绝不会以为他们会看在这点情面上对她另眼相待。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所以说,你的那几只箱子是次要的。你现在要关心的,是倭国人有没有注意到你,毕竟那个人死之前,可是跟你在一起。”
“可他之前明明已经死了!”她尖声道。
春妮手指慢慢放到嘴唇上:“嘘——”她近似于耳语:“这件事,我们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能说,你明白吗?”
李曼云咬住嘴唇:“我就是个女人,那些人害我干什么?”
春妮轻轻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以为你知道什么秘密,或是王先生有什么宝贝——”
春妮没能说完,李曼云忽地捉住她的手,死紧死紧:“小顾,顾小姐,我雇了你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啊。”
…………
王少正的死看起来对李曼云没有什么影响,在医院住了一天之后,她便嚷嚷着出院,要回公司去拍电影去了。
她难得积极上一次班,却连公司的外景地也没进去。看园子的老头告诉她,说经理说了,她这段时间总是迟到,态度又差,已经将她开除出了剧组,还吩咐所有人,看到她不许她进门,直接撵人。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混乱了。
李曼云被人辱上脸面,竟青着脸,忍住了什么都没说,转头去了公司找总经理,又坐黄包车去其他地方找了些人,这些人中,有些见了她,有些没见她。具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春妮很有眼色地站到门口,没出言探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曼云被剧组开除的消息当天就见了报。又过两天,李曼云租住的公寓到期需要续费,房东却一天时间也不肯等,堵在她门口让她拿钱交租。
李曼云出不了门,跟房东说自己去银行取钱,房东也不肯放人,还是春妮在房东面前亮了刀子,才应付过这一关。
李曼云之后的命运,春妮没再继续关心。她失去了工作,没钱再供养一个保镖,被她乱发脾气迁怒过一次后,春妮顺势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中。
这些天她陪着李曼云,着实耽误了不少学校里的事。各种教务堆积成山,她忙得晕头转向,差点忘了一件事。
直到这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被两名黑衣人拦住:“顾小姐,我们八爷在那边等你。”
袁八爷……春妮恍然:王老六那天晚上坑了她一把,将她和一个昏迷的李曼云留在现场,自己带着人跑了。她不想被王少正的事牵连进来,只能找她的老朋友袁八爷帮忙善后处置现场。
那年她刚到海城,在学校外边摆摊卖冰粉,因为保护费的事跟袁八爷不打不相识。这些年过去,她没离开学校,却是袁八爷红帮被打散后改换门庭,先后拜了好几个码头,最后在青帮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倒是地盘没怎么变,从江浦码头到这一块的外码头,这些年都是他在管。
王少正和那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就是袁八爷带着人亲自沉到吴江中去的,事后也没有风声传出来。春妮欠他这一份人情,欠大了。
袁八爷有了些年纪,他坐在汽车后座,拍拍膝头上的银箱子,冲春妮笑:“顾小姐好沉得住气。这么个宝贝放在我这,竟忍得住不来问我。”
春妮笑道:“我那天晚上不是说过,东西送给八爷,就当是我谢八爷了吗?”
袁八爷摇摇头,将箱子打开,转到她面前:“你先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吧。”
箱子也就是一个文件袋那么大,高约半掌厚。阿四提在手里时,春妮暗中猜测过里面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厚塌纸,像是一叠文件。
文件的最上方是一个信封。
春妮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写着花体英文存单。
汽车的顶灯有些发暗,春妮打眼一看,竟没看清上边有多少个零。
一,二,三,四……
春妮手一抖,存单差点抖到地上。
她猛地抬头去看袁八爷,他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钱吗?
袁八爷根本没看她:“别看了。花旗银行的存单,要是能到我手上,我会让你看到?”
春妮也冷静了下来:他说得不错,这张钱是以王少正个人名义存入花旗银行的大额存单,但不管他存了多少钱,没有王少正的指纹和印信,或许还有他们约定的其他取款方式,这笔钱他们也就是干看着动不了手。
“我今天来找你,”他抬了抬下巴,“你先看看下边的这些东西吧。”
第223章 223 文件
这是一叠倭文文件, 箱子的角落还附有几卷胶卷。
春妮的倭语水平仅限于日常对话,她根据上面印刷的汉语连蒙带猜,看出这叠文件应该跟76号一号人物季士琴, 还有他的那几个手下有关。至于具体内容——能跟那张大额存单放在一起的文件, 必然也不简单。
“这些东西不着急,你尽可以拿回去慢慢研究。”袁八爷看了看表:“我还有其他的事,顾小姐,咱们改天再聊。老李,开车。”
汽车卷起灰尘,很快驶离了春妮的视线。
春妮目送袁八爷的车远去,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层一向在她心目中很神秘, 到了今晚,这份神秘感直接到了顶峰。
这些年来, 多少位高权重的大帮派闻人死了一个又一个,他却改换门庭这么多次,次次稳中有升,还牢牢把住了已经到手的利益。
诚然如他所说, 这张光是零就有十一个的大额存单他无法变现,但只要捏在手里, 无论是献给倭国人,还是交给双城政府,还是找大买办合作, 想想办法,银行方面的工作不是没有机会做通。他作为资源提供方, 吃不到肉,跟着喝喝汤绝对没问题。
可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还给了春妮,什么都没要求她做。
这个人太不简单。
倭国人宵禁至少带来了一个好处, 无论上工还是上学,大伙到点都必须下班,否则就回不了家了。
客厅早早被常文远和桂生两个用粗布隔出一个小空间,桂生的床就放在里面。他平时没事会在客厅里给剧组画一些招贴宣传画,有时背背外文。
他在剧组里待得很开心,不止向四爷器重他,导演见他长得伶俐,还让他在影片里客串了两回路人甲。听说他能写会画,有时做道具也会喊他去帮忙。
总之,他现在还挺忙的。
书房里,春妮将东西交给了常文远。
她很满意对方看到存单受到惊吓的表情:“你从哪弄来的?我的天,一个亿的美金,南城政府的国库都没这么多钱吧?”
春妮笑了:“要是国库里有这么多钱,南城政府会这么快垮台?”
“我算是服了,就这么个破烂世道,还能刮这么些钱出来。这些人贪钱的本事要是同当官的本事倒过来,只怕倭国人还能撑个好几年。”
在他们的共识中,前两天德国宣布投降之后,倭国人倒台已经是必然结局。就连倭国人自己都明白,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垂死挣扎。
这样的消息,只瞒着那些没有获取渠道的普通海城市民。
这些天常文
远餐馆都没怎么去,一直在跟近藤合作加紧倒腾物资。
春妮因为忙着李曼云这件事,没怎么关心这事的进展。既然今天想到,她便顺嘴问了一句。
常文远说:“我也在想,近藤仓库里有用的东西应该不剩下什么,该是时间结束了。不过他仓库里昨天到了批俏货,做完这一单我就不做了。”
所谓的俏货,就是指军火。
倭国人走后不一定意味着和平,这也是很多人的另一个共识。
“那就好,”她想起早上路过街口听见的枪响,提醒道:“今天倭国人又在码头那里枪决了一批反战的士兵,看来他们中的死硬分子还是有不少的。越是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小心。”
“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说,”他盯着桌上的文件,神情冷漠:“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一份76号的审讯记录倭文稿!”
“那胶卷——”
“明天天一亮,我马上送去找我们自己人洗出来!”
这一带以前居住有不少外国人,倭国人经常以各种名义敲门敲诈纠缠。因此,在两人的住处中,不方便设立暗房冲洗相片。
两人只得按捺下心急,翻看第二份文件。
有这第一份文件打底,剩下的文件两人也有了数。有几份倭国宪兵队的审讯记录,有一些货物进出港记录,有几份转帐汇款的存单,几乎都是以王少正名义发出的。
这些名单的收款人有的不是倭国人,有的是女人的名字,但必然跟倭国人或是那些大汉奸有极深的关联。包括那些货物进出港记录,必然运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查,但能让王少正逃走都要带上,至少说明了它有多重要!
“全都是汉奸和倭国人累累罪行的铁证!”常文远咬牙道。
春妮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战争胜利,她拿回来的这套东西,足以将以上关联的人送上绞刑架反复吊死一百次!
难怪王少正一个不掌兵的应声虫会遇到刺杀,难怪袁八爷忙不迭给她还了回来。
这不仅仅是罪证,它还有可能是催命符。
袁八爷……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常文远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马上问道。
事到如今,码头上发生的事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了意义。
常文远听完后,只匆匆交代一句:“这些文件你先用相机照下来保存一份,我出去一趟。”
春妮知道,他是给自己善后去的,很不好意思地问:“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他意识到自己说话太过严厉,放缓了语气:“我没有怪你。事实上,这些东西太及时了。但现在你有危险,我还不清楚情况,你最好不要动。听话。”
他转过身,似乎想拥抱她,但只抚了抚她的头发,戴好帽子关上了门。
沉重的脚步声延续到客厅,客厅里桂生似乎说了句什么,常文远又答了什么,春妮没有去在意。
对方这样的凝重,使她完全从“抓到大鱼”的兴奋中冷静了下来。
袁八爷送箱子过来时,没有刻意瞒着人。他或许是觉得,行事鬼魅可能会起到反效果,不如光明正大地来。但他本人心思深沉,春妮跟他认识这么些年,从来没摸准过他的性子。
若说他有立场,可他跟倭国人称兄道弟亲热得很,若说他没立场,那么他今天来送箱子,又是怎么个意思?
他手底下的人更是鱼龙混杂,谁知道其他人知道了多少。还有那天的码头,这些事细推下来,并非绝对的天|衣无缝。
春妮琢磨大半宿,快到天亮的时候,常文远终于回来了。
一回来他就对春妮说:“你马上出城。”
“出城?这么严重?”
“我去找了袁八爷一趟,昨天晚上,他那里失踪了两个人。”
“已经确定那两个人是倭国人的人,他们去通风报信了?”
“还没有,但小心无大错。”
对方并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这么说,可能心里已经觉出了不对。做他们这一行的,小心无大错。
春妮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妥协:“那好吧,你打算送我去哪?”
“去涂大当家那,宵禁结束我立刻送你出去。”他顿了顿:“等送走你,恐怕我也要搬一次家。”
“那桂生呢?”
“我会带他跟我一起搬走。”
“那他电影公司……”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天快亮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吧。你想说学校是吧?我会经常去帮你看着,还有方校长,我都知道,你快放心走吧。”
春妮没想到,事情竟然严重到她无法留在海城,无法在这个对她意味着很多的城市里等待胜利。
但没什么可抱怨的,从决定投身到这条路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桂生从这一晚两个大人不寻常的行动中也感受到了什么,春妮出门前,他钻出自己的小窝追了出来:“春妮姐,你去哪?”
春妮看了看天色,启明星在黑幕般的天空已透出了一线金光,她吸了口气:“我去出趟差。”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远,一定不会远了……
“说不定,短则十来天,长则几个月。你好好听常哥的话,等回来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她说。
…………
从那年春妮跟涂大当家做了好几桩生意,风声日紧,倭国人设立的岗哨越来越多之后,他们的联系就少了很多。
倒是常文远,不知他们是怎么联系的,涂铁柱的消息他了解的不少:“他以前藏身的张庄山下,你是知道的,不高,不能藏很多人。他就把这支队伍化整为零,藏在郊区的小村庄里,这几年一直在海城郊区打游击。”
“那怎么打?这周围一马平川的,不藏在张庄,那就没地方藏了啊。”
“孟叔你知道的,”他笑道:“涂大当家的队伍里很多是像他这样的本地人,他们也不是啥职业军人。有倭国人来,就聚起来打打埋伏,让他们不敢下乡。等倭国人跑了,再收拾收拾下乡收税的伪军。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所以倭国人拿他当土匪对付。”
“那倭国人没剿过匪?”
“怎么没剿过?但人家乡里乡亲的,又不欺负村民,谁要是敢出头当汉奸,连累全家人在全村都抬不起头,村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他们当地保长总该知情吧?那些人也忍得住不告密?”
“保长?真要是有点气性,会去当倭国人的官?何况倭国人离得远,涂大当家他们这些人可成天都在村里村外转悠。每天在他们门外头多转悠两回,他们就得吓得晚上多翻几次身。”
“还能这样?”春妮以前因为任务所限,没跟孟叔深入聊过,现在听起来,颇是新奇。
常文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你绝对想不到,涂大当家现在的驻点在哪。”
第224章 224 侄女
海城因为位于吴江入海口, 水系交错如网,往往一条湖泊就有十来个出口,在城中因修路填河, 影响还不明显, 到了城郊,这种复杂多变的地形便带来了不少麻烦。
海城郊区水匪的名声非常大,他们从前朝开始,就经营着这片水域,这片广阔的芦苇荡就是他们绝佳的藏身处。官府派来剿匪,来的人少,便藏在里面打伏击, 来得人多,便拨动船桨顺流而下。往往官兵没来得及下水, 水匪们便已驾着船逃到了数十里开外。
想要查出他们逃遁的方向,必定要搜索一整片水域,运气不好,每条出口都排查到, 说不定好几天都已经过去了。
这种情况在倭国人来了之后也没有变化,如果准备充裕, 水匪们仰仗地利,可以甚至一条水路走天下,两桨一荡, 直接逃进大海。
倭国人剿了无数次匪,均是收获寥寥, 何况
下乡没有什么油水,时间一长,他们也不愿意再去了。因此, 相比于市区,倭国人对海城城郊的控制薄弱了许多。
所以驻军人少,在海城郊区,像方师母村子和王阿进的监狱岛被倭国人严密把守,频频祸害,那样的情况不是很多见。特别海城水匪名声大,最开始下过几回乡后,他们就不愿再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春妮这次是在一艘旧货船里见到的涂铁柱。
对方学着本地渔民,裤腿卷得老高,蹲在船板上磕旱烟袋:“你们怎么来了?我说小顾,这怎么还大包小包的,逃难来了?”
“对,就是逃难来了。”常文远帮春妮将包袱放上船,简单解释道:“她出了点事,要在你这住几天,没问题吧?”
涂铁柱撇着嘴巴,大脑袋直晃:“我就说你这小妮儿莽莽的,迟早得出点事。行了先放那吧,我回头叫人给她找个地方住。”
春妮瞅他一脸“看我早就料中”的神态就牙疼,她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便说:“我就在这船上睡挺好的。”
她已经看见船舱里堆着的那堆破棉絮。
涂铁柱吓得猛地往后一跳:“哎哟你个小妮儿咋说话恁个不讲究,俺们这条船睡十来个汉子哩,你挤进来像个什么话。”
“那你准备把我安置到哪?”春妮看了一眼常文远:“你们这里的人都在地保那登记过吧?没头没脑地来个生面孔,你觉得把我藏到哪合适?”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半点没难倒涂铁柱,他笑得很笃定:“考我?我还真不怕你考,你既然这么着急,那我就先带你去认个门。常兄弟,我知道你不放心,要不你也来看看吧。”
常文远看了看表:“不了,我还有事,这就回城去了。你——”他看向春妮。
春妮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放心吧,我就在这安安稳稳待着,保准什么麻烦也不给你惹。你在城里也要一切小心。”
常文远点点头,他最后看一眼涂铁柱,走下了船。
涂铁柱半点没有当电灯泡的自觉,他硬杵在旁边等两人话别,随后跳下货船,顺便帮春妮扛起两卷行李,跨起长腿大步流星在前边带路。
他去的人家离货船的停靠处不远,出了芦苇荡子,往烟火升起的方向,直走不到两百米,涂铁柱在一处门漆黑漆,屋檐盖着青瓦的人家前站住。
这户人家的大门虚掩,涂铁柱侧身拱开门扉,跟回自己家一样,回头向春妮招手:“进来吧。”
这户人家老少此时都聚在堂屋吃早饭,屋里唯一的八仙桌上搁了个脸盆大的簸箕,簸箕里的黄面馒头堆得冒了尖。簸箕旁边,是一盆稀粥,一碟腌鱼和一碟红艳艳的腐乳。
这样的早饭,就算在海城小户人家,也是相当拿得出手了。
涂铁柱进门随手丢下铺盖卷,也不跟人打招呼,找了个空位坐上,抓起馒头就咬,还给春妮塞了一个:“正好,趁热吃。”
从涂铁柱进门开始,屋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整个屋里静得只有涂铁柱大口大口的嚼咽声。
还是主位上的男主人觑着涂铁柱脸色问了句:“涂大当家,这位姑娘她这是?”
“哦,她是我的一个妹妹。吃完饭叫你婆娘收拾收拾,我妹妹在你家住几天。”
“哦哦,住几天好,住几天好。”他讪讪笑着,不吱声了。
坐他旁边的挽髻女人全程阴着脸,忽地拍了筷子站起来。
男主人冲她吹胡子瞪眼:“你干啥去?”
女人踮着小脚走得飞快,嘴皮子利索极了:“收拾房子不要人?玉妮儿珍妮儿都跟我来,还吃什么吃,一天天往里造粮食,也不见有个子儿回来,饿死鬼投胎啊你。”
“嘿,这死女人,你给我站住,咋跟你男人说话?”男人也拍了筷子追出去。
一桌子没一会儿走得不剩一个人,只剩涂铁柱端着粥喝得稀里胡噜。
完了一抹嘴,见春妮瞅着自己,馒头一口没动,催她道:“吃啊,你看着我干什么?”
春妮闷声闷气:“吃什么吃,没看人不欢迎我?我吃萝卜吃糠也不吃气。”
“你这是,不乐意在这住?”
春妮没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涂铁柱拐她一肘子:“你傻啊,没看见村里村外,就数刘保长家条件最好?你不在他家吃白面馒头,难不成真让我带你去别人家真吃糠面饼子?”
涂铁柱说了一大串,春妮都没在意,唯独听见“刘保长”这三个字,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这是谁家?他家是保长?给倭国人干活的保长?”
“嗯,就是保长。”涂铁柱一副她少见多怪的神气:“保长咋了?没看他怎么巴结我的?族心吧,你住他家不止不会有事,他还保准给你伺候得好好的,不能让你受到点委屈。”
见他说得笃定,春妮半信半疑:“真的?”
“我能在这事上开玩笑骗你?”涂铁柱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放一百个心吧,自打前几天十里外的堡楼里,有几个倭国人当了逃兵,那些人跑之后,倭国要战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这些人以前仗着倭国人的势欺压乡里,横行霸道,现在知道倭国人要走,可不慌个半死?你看他现在对我赔这么些笑脸,不就打着往后过不下去,指望我护着他的主意吗?咱们不趁现在占他家便宜,等往后政府回来了,把他家财产都拿去充了公,可就没咱这一份了。”
汉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这下不用涂铁柱再劝,春妮自己提起包袱,也不要刘保长家的人帮忙,麻溜去到后院找到个敞亮的空房子搬了进去。
刘保长家不像以前春妮家乡的王地主家,大院子套小院子,外头还建了高高的堡楼,不熟的人进去转两圈就晕。他们家就前院一个两层的门楼,后院一排泥坯房子,看上去跟他“村中第一富”“汉奸狗腿子”的地位实在不相称。
春妮挑的这间房子左边住着佣人王妈一家,右边住的也不知道是主人家的什么人,整天闷在房里不露面,连饭都是王妈做好之后给她端进去的。有太阳时,春妮会看到一个梳着发髻的年轻姑娘靠坐在窗口,呆呆地往外头望。
春妮没花心思打听刘保长家的那点事,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后,乍然过回乡居生活,她很是新鲜了两天。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闲逛。
这座小村庄离海近,却又不临海,海水盐卤顺着潮汐被浸润进土地中,大片大片泛着黄白色,十分贫瘠,田里种了些高粱,长得也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精神。春妮眼中所见,整个村子只有刘保长一家人穿的衣服没有带补丁。
村庄地处荒僻,很少来外人。春妮刚来的那几天,因为天天在刘保长家出入,村里人远远看见她就躲。她在村口给老人送了两回糕饼,慢慢才有人跟她搭话。
“姑娘,你咋住到刘保长家去啦?他家可不是好人。”有村妇好奇地问她。
春妮笑:“我们有点亲戚关系。大婶,他家是怎么了?”
村妇撇嘴:“他家啊,那缺大德了。为了巴结倭国人当保长,把弟弟留下来的侄女送给倭国人糟蹋。你住他家可要小心些,别以为是亲戚就没事,保不齐你啥时候给他害了,莫怪嬢嬢没跟你说。”
春妮想起每天在窗前伸脑
袋的姑娘,问:“那些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也没个什么说法?”
“能有个啥说法?那些倭国穷酸货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每回下乡,只要看见是个女人,管他老的少的,全往高粱地里拽,我们村的——”村妇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说这些了。你要记得,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一定要躲那些人躲远些。别憨乎乎的叫人暗害了,知道不?”
春妮“哦哦”连声,又问村妇:“那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不就是白害了?咋刘保长家不一样?”
“他家不要脸呗。洋花长得漂亮,有一回一个倭国官下乡看见洋花,当时给她扛回碉楼里去了。事后我们当家的被刘保长拉去,说要去碉楼找倭国人讨个理。我们还当他总算做了回人,哪晓得进了碉楼,刘保长不晓得跟那些人说了啥,洋花没要出来,自己倒弄了个官当,从此不管他侄女的死活啦。”
“洋花没要出来?那住他家那个梳发髻的姑娘是谁?”
“什么梳发髻的姑娘?我上回去他家串门子,没看见这个人啊。你等等,我去找人寻问寻问。”
说完,村妇一脸兴奋地往村子里跑:“刘二伯娘,你晓得不?保长家来了个姑娘?”
春妮:“……”
第225章 225 土地
刘家村地贫民穷, 乡民们碗里一年到头见不着点油星儿也有好处。据几个跟春妮搭话的婶子说,离村子最近的碉堡有小二十里地,因本村没有乡贤出头筹资, 到刘家村的几乎没什么好路。倭国人就刚来的二三年来得勤些, 翻过两回车,后来就只有几个伪军下乡走几回。
但能当伪军的又有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他们不一定人人都干,但所有人中,贪馋懒拙少说四样占了二三样,倭国人再一撂手不管,他们更是懒鸟不搭窝——得过且过。
而今倭国面临战败, 听说碉楼里人心惶惶,上边人截留军饷到处搞钱, 下边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找出路。有些倭国士兵领不到兵饷饿肚子,见到本地人春耕种粮,还有偷偷来给他们种地,但求一口粮食活命的。
前头几年倭国人凶神恶煞的名声算是被他们败了个干净, 就连刘家村这等地僻的小庄子也敢对据说偷偷被倭国军官送回来的洋花指指点点看洋相。
春妮东家串西家,听来不少虚虚实实的传闻。也不禁感叹, 原来兵书上所谓的兵败如山倒,是这个模样。而今乡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便是,等政府军回来后, 该怎么处置那些倭国人。无一例外都说要杀头,还要排成排推到刑场上, 一刀斩下泼天红彩,叫乡亲们来看个精神。看完杀头洗完地,就着场子演三天大戏……
刘保长如今彻底失去威信, 家里这两天勤来不少说要借针借线,借油……倒没人敢开口借吃的,只是婆婆娘娘来往不少人。刘保长媳妇懒得接待,一律都丢给王妈叫她应付。
春妮蹭在边上,几方言语对峙,倒把这件惨事的始末弄了个清白。
按王妈的说法,洋花的事确实是意外而生。刘保长家在抗战前就是刘家村的首富,族长之家,他当不当保长,也是刘家村的实际话事人。当年倭国军官来刘家村刮地皮,在刘保长家歇脚的当头,撞见从未婚夫家回家的洋花。洋花在伯伯家长大,并不短她吃喝,一张小脸长得白净柔圆,一下子叫那倭国军官看中,扛回了碉楼。
刘保长带着乡人们去要侄女,不想那军官看中刘保长在这一带的地位,反过来以洋花相要胁,让他老实替自己办事,接了这保长的位置。
这里头又牵出一桩说法,这世上坏人固然不少,但普通小老百姓只想安生过日子,保长听上去是个官,但背后的倭国人又是什么好种子?给他们办事,背后叫人戳脊梁骨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好?因此倭国人来后,有些地方的保长有人争着当,有的地方给狗都嫌弃。
刘家村一村都是亲戚,抱团排外,只在乎本宗本家的好处,才不想让自己头上多个倭国人爹,就是典型的后者。倭国人一招两吃,既得了个清白大姑娘,又逼得刘保长投鼠忌器,不得不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王妈是刘家的仆人,说话自然有偏□□。比如说到此节,乡亲们都不依,说要不是刘保长帮着那些人要粮,这些年大伙怎地越过越苦。本来那些倭国鬼子都不定认识谁家有几个人,有他这个知根知底的本乡人带着,谁家里耗子洞藏了几颗蛋都能给你掏出来。
这时刘保长媳妇出来,叫起了撞天屈,嗷嗷哭道:“你们以为是我们当家的逼你的?倭国人每季征粮都给划了定数,要是交不出来,就要抓人做苦工抵税。前庄那个叫玉官的后生,他的事你们都忘了?那年倭国人到他家去,实在搜不出一粒粮食,最后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叫他去南岛挖工事,不晓得得罪什么人,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才晓得他去的第二天就叫人打死了。他那寡妇娘去找人问,有去无回。还有北桥乡的……你们拍拍良心想,这些年,我家当家的除了多收你们几个粮,那些害死人的工役是不是没叫你们去过?乡里乡亲的,你们可别学有些狗东西,俩眼一闭胡吃海喝,到头来只念坏不念好。”
她薄薄一张嘴皮子利索,不出片刻就数出好些个受了倭国人灾害的村子,叫旁人说不出甚话,悻悻散了。
春妮不是那随便叫人三两把风一吹就倒向的人,刘保长媳妇或许没说瞎话。但若真如她所言,自家并没有因为给倭国人办事过于违背良心克扣民用,那为什么本村人对他们一家人的敌意还是这么大?
乡村闲居无聊,消息又闭塞,春妮仅有的那点热情不由全投进了刘家的这桩八卦中去。刘家人口其实简单,除了王妈一家世仆之外,就只有男女主人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其中的两个女孩子玉妮儿珍妮儿春妮那天每天在饭桌上见,男孩叫保倌,才不满一岁,被他妈养在屋里亲自照顾。
刘家人对春妮这个突然被涂铁柱带来的外人抱以了极高的警惕,就连佣人王妈都不乐意跟她搭话。没等她无聊两天,总算成天以船为家的涂铁柱终于再次回到了上回见到她的那个荡子。
自打弄来这几条破渔船之后,涂铁柱带着几个汉子成天穿行在浦头水塘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些啥,春妮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
这回要不是他来问春妮有没有救命药,保不齐两人又这么错过了。
春妮空间其他的常规药早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有青霉素出于各种原因,还有十来支在手上。好在这时候青霉素已经被发明出来,而且在国内有了一条秘密生产线,在她离开海城前,地下市场也开始了流通,不过都有价无市。她现在拿出来,倒也不至于过于扎眼。
涂铁柱跟以前一样,到刘保长家大吃大喝一顿,揣着药急匆匆地就往外头跑。
这下春妮轻易可放不得他走,张开双手拦在大门口:“我跟你一起走。”
涂铁柱瞪起铜铃眼,吼道:“开什么玩笑,你个小妮儿跟我们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还要不要名声啦?”
春妮不为所动:“那你知道怎么用这个药?”
涂铁柱:“……”
…………
春妮总算成功登上了涂铁柱的破帆船。
在这艘船上,春妮还见到了经年没有消息的王大嘴。她跟涂铁柱打听过几回王大嘴的信儿,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今天说王大嘴在山里守着,明天说他给人入赘当了女婿,自此两人分了道。
都是一起走出洪水的患难同路人,春妮看见老熟人很开心:“大嘴叔,你怎么在这?你这几年都哪去了?每回我问你,老涂总跟我耍花腔不说实话。”
王大嘴咧开大嘴,笑得开怀:“你就别怪他啦,我跟老涂有好些日子不见,他也不清楚我现在在干什么。对了,小顾,你怎么在这?”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王大嘴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两人数年不见的隔阂很快被他打消,从以前的旧人旧事说起,聊到了春妮如今的暂居地刘家。
她在刘家待得相当自由,虽然这一大家子都不跟她说话,但吃饭总给她留着一口,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会给她留一扇门,确实跟她印象中的悭吝老财有些区别。
王大嘴跟涂铁柱虽然都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涂铁柱看谁都先往坏里想,而王大嘴成天笑呵呵的,是个与人为善的乐天
派。
不想春妮跟他说起这家人,他也直摇头:“妹啊,你以为当地主的都跟你家乡那边王地主似的,苦活累活全坑着村里其他人家做,遇到荒年,一根稻苗都不给施舍,做得这么恶相?”
“哦?那刘家是怎么回事?”
“他家不但没作恶,还做了不少好事。但你也晓得刘家村都是盐碱地,出不了粮食吧?以前官府来这一片征粮,时常是刘家人出面帮忙周旋宽限,由此祖辈跟县里催课的吏员结下了不错的关系。到他刘保长父亲那辈,不是洋人来了么?反把海城县盘得不错,一些人看中里头有利,流行起到海城买地皮,刘保长他爹也想去,说是本金不够,动员了些本村人投钱跟他一起去买地皮,头两回赚了些钱,刘保长他爹还修了条像样的土路。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买的地风水不好砸到了手里。那些跟着刘保长爹买地的村里人有许多是借了贷的,买地买亏了,可不是塌了天?”
“那怎么办?”
“怎么办?刘保长他爹这时候又站出来说,不能叫乡亲们卖儿卖女的过不了日子,他可以咬咬牙拿笔钱出来给他们先填上,不过,借他钱的人得用差不多的东西抵帐。”
听到这,春妮已经全明白了:“这些村民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姓刘的,他的目的莫不是别人的地?”
王大嘴耸耸肩:“那谁晓得呢?大概刘家是真亏了钱,反正刘保长他爹当年没过年关,病死了,但刘家村里许多人家失了地,只能给他家当佃农。刘家跟人约好,要先种自家的地,若是第二年交不出足够的粮食,刘家倒也不很逼迫他们,还给人找海城的门路进城做工,所以刘家村的人也说不出到底对他们是恨多还是谢多。”
“那当然了,把人逼死了,谁来还他家的帐?”春妮冷冷道。
王大嘴说刘家人跟王地主不一样,可他们干的事有什么分别?只是王地主山高皇帝远,不怕有人给村民们张目,是以什么都敢干。刘保长他爹做得温和些,不都是想谋夺农民手里的地?
舟桨翻飞中,王大嘴忽然探出身,从水上抽出一枝芦苇,三两下折出一个哨子,笑道:“不说这个啦,妹子,我给你吹一曲吧,大伙来唱一个提提劲儿。”
几个打撸的汉子笑望两人,齐声应了个好,唱道:“叫哟我这么里哟来,我啊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金黄麦那个割下来,秧呀就的栽了……泼辣鱼那个飞呀跳,网呀就的抬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注】
轻快婉转的江南小调声中,舟楫如梭穿行在河道中。河的对岸,一栋圆形的土楼矗立在水草中间。土楼狭小的窗户里,依稀有人站在那。
春妮直起身,那是倭国人的碉楼!
她全身紧绷,下意识伏低了身子。那碉楼里的人也望了过来,却是抱着条长枪,呆呆看着他们,直到这艘满载着歌声的小船越驶越远,直到驶离了他的视线,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第226章 226 浮出
小破船在曲曲拐拐的水道上往复穿梭, 到中午饭时,涂铁柱拿弹弓在荡子里崩了只灰鹭和一串麻雀,再有王大嘴他们网上来的几尾小杂鱼, 拿铁锅干煸后, 只须浇些清水,滴几滴秋油,再扣在杂豆饭上焖一焖,连饭带鱼往嘴里一送,鲜得人眉毛都要跳舞。
再跟几个汉子吼几首不成调的曲子,春妮望着微微起伏的河面,笑道:“像你们这样,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四海为家,倒也有种别样的畅快。”
“那俺还是喜欢踩在地上,踏实。”涂铁柱站在船头,眯起眼睛, 远眺两岸一浪一浪的麦苗:“看这又是水又是地,多美啊, 要是能在这置上两垧地,咱也受用受用那金满仓银满囤的财主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涂铁柱是西北人, 老家四面黄土,三年一小旱, 五年一大旱是常事。西北民风彪悍,他老家村子离陇西官道不远,附近常有马匪出没, 一场大旱,他一家子饿死后,他穿着条掉裆裤,就跟着马匪走了。
投军之前,他是个见水就晕的旱鸭子,硬是叫那年连天漫地的洪水治好了这怕水的毛病。
“就是,等赶走了小鬼子,俺再回乡娶个胖媳妇,生几个儿子,这日子那叫一个美。”王大嘴咧着大嘴,嘴角险些流出口水。
又有人笑他:“黄土埋脖梗的半老头子了,还心里不清静想这美事。”
“那咋,俺总不能这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吧。往后要是死了,都没脸见列祖列宗。俺也不求人家那大姑娘,只要有女人肯跟我过,我保管待她好。”王大嘴叔侄两个光棍,原本打算进城找活干,进城头一天,糊里糊涂被抓壮丁上了战场。好在辗转南北,这两个囫囵活到了现在。
“大嘴叔,你不是给人当了入赘女婿?”春妮冷不丁炸出句话。
王大嘴顿时跳起来:“谁说的?谁给老子造的谣?”
春妮转向涂铁柱,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缩回了船舱。恁大条汉子,硬是将自己塞进低矮的船蓬里头,团成一团。
王大嘴哪还有不明白的?撸起袖子跑回船舱,揪起涂铁柱,两人一个撵一个藏,捉对打闹起来。
出来后天远地阔,春妮跟王大嘴几个说说笑笑小半天,心里那股不得不圈在刘家村土屋的憋烦劲不觉消散许多。
这一趟出门,花在路上的时间比春妮以为的要久。
驶出芦苇荡子之后,小船一路折向西边,汉子们且唱且闹,奋力划了小半天,到天刚擦黑时,小船在岸边停下。涂铁柱让春妮跟王大嘴两个人单独上岸,领着其他人打道回府,竟是放心将她丢给了旁人。
也没个甚不放心的,春妮坐在这船上不怎么言语,但对王大嘴这次的目的和他这些年干的事,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测。
两人又坐牛车颠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才在一座小山脚下停住。
王大嘴引着春妮往山背又翻了一整天的山,伴着时远时近的狼嚎,总算找到了地方。
这里是一座跟春妮家乡地势差不多的小山村,甚至比她家还偏僻难走。走到村口,远远看见村中尖针一样的草塔,她忍不住问王大嘴:“咋滴,这回的病人是个财主?”
这草塔在她家乡也有,王地主在他那土堡似的大房子周围盖了四五个,说是用来瞭望。有一回土匪下山,就是靠在草塔上值守的人报信,大伙提前躲了起来,总算那一次没祸害到人。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自那之后,王地主再给村民找事就有了理由。说他府里家丁爬高晒日头辛苦,要村民每月出两斗高粱额外补贴他家,再叫村里孩子们到山里采了金银花菊花送给他家熬水……总之是想着法子给自家谋好处。
王大嘴倒是没跟她卖关子,直言道:“这里是徐公傲的老家村子。”
春妮便多看了那草塔一眼,问:“那他的乡亲们都着跟你们干啦?”见王大嘴点头,她笑了一声:“可以的啊,你们把徐公傲的老巢都策反了。”
徐公傲是大商人出身,现任南城伪政府财务司司长。这人跟抗战开始没多久就被刺死的海城伪前市长一样,据说很早就投靠了倭国人,还很得信任,不然也不可能凭一介商人的出身占据财务司长这样的要职。毕竟是傀儡政权推上前台的代表人物,除了徐公傲,其他南城官员要么是跟王季新一样的前政府要员,要么是名士宿儒等一方名人。不过再大的名人,跟倭国人搅和到一起,战争胜利之后,好日子也该到了头。春妮临出海城前,听说海城市政府和南城的伪政府办公室起码空了一半,有门路的早找门路跑不知道哪去了。
像徐公傲这样做了汉奸,老家乡亲们却全民抗倭,甚至将汉奸大官逐出族谱的宗族乡村,随着抗战临近尾声,必然会越来越多地浮出水面。
王大嘴接过她的医疗箱:“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徐家村的乡亲们投我们,说不定比你还早。”
“全村都投了?”
“全村。待会儿你见了人家乡亲,可别露怪相。人家老少爷们都跟我们扛枪杀过鬼子,没一个孬的,跟那个姓徐的不是一回事。”
“小瞧人了不是?徐公傲是徐公傲,徐家村是徐家村,一样米养百样人,我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大嘴便跟她唠叨起别的:“徐家以前在这是大地主,你看见那片地了没有?就是稻子长最好的那片,那以前都是徐家的地。我们来了之后,把他家地给乡亲们分了。剩下的徐家人全被赶出了徐家村,徐公傲后来出钱派人来打过两回,但他手下能有什么好兵?被乡亲们打退过两回,据说伪军那边嫌他给的钱少,再后来就不愿意来了。”
春妮随着他的指点转头左右看。徐家村在山窝里,村里有水有田,虽然位于沦陷区的腹心位置,但地处偏远,有粮有堡,关起门来就能过自己的日子,是个发展小根据地的好地方。
类似的,光春妮知道的,单是海城周边,就有两三块小地方。反抗军们依托地形和人势,就这样星星点点散落在敌人的后方跟侵略者们周旋角力。有时候,侵略者们被磨得失去了耐性,索性随便指两个汉奸出来代管那个地区,自己躲得远远的,两边维持个表面和平。但更多的时候,这些反抗势力被敌人一遍遍清剿屠杀,却如野火春风,总有人在满浸着鲜血的土地上重新站出来继续战斗,直到死亡,再有下一批,再下一批……
春妮要治的人被安置在徐家堂屋旁边的主卧,但她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护理知识,青霉素肌注一剂之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或许因为王大嘴提前说过她是自己人的缘故,村民们待她态度还不错,许她在徐家宅子前后转悠,她问话时,挑着些大伙都知道的也回答了她。
一顿饭的功夫,春妮便收获了徐家以前怎么发的家,徐公傲是怎么靠坑骗乡邻卖苦力赚钱,在发达之后又是如何卸磨杀驴。春妮听得连连感叹,南方许多豪门大族对外人或许严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对族里人多少还要留些颜面。不说大家多少代以前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有点香火情在,那些人祖坟都在这,真是把事情做得太绝,不怕哪天他们家祖坟被刨?
跟春妮说话的村民看出她的疑虑,主动解释道:“徐家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坏了根了。他爷爷的大哥当年怎么染的赌瘾?他姑丈家的油坊是怎么姓的徐?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啥都不知道?他们大徐家的人坑自家人是祖传手艺,这回家里人不够坑,就惦记上咱族里人了呗。不然咱们祖辈都一样的老农民,凭啥他徐公傲家翘起脚受用,住着五进大宅子,咱们日里夜里在地里刨食,黄土茅屋都住不起?”
“那你们还容他家在这好好住着?”
“有啥办法,姓徐的跟好几个县长关系好着哩,俺们小老百姓的,哪敢跟他们官家人斗?”
“我早就看出这小子不是好鸟。那年他爹上山,我被他家半夜叫起来去挖坟,趁你们没注意,老子解开裤带,滋溜溜的一泡好尿下去……嘿嘿,嘿嘿嘿。”
几个村民顿时咋舌:“咋说还是你徐老三胆子大,真是会弄啊。”
“就是说嘛,老子当年就看你不对劲。问你个狗攮的咋回事,你还不说。要是晓得了——”
“咋地?”
“要是晓得了,老子也要尿他一家伙好的!”
春妮:“……”
春妮十分勉强地转回话题:“现在好了,等鬼子投了降,姓徐的大汉奸准落不着好。到时候乡亲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把这些年在他身上受的气吃的亏全找补回来。”
一句话说得几个老乡纷纷竖大拇指:“那就借小姑娘吉言了,真想明儿个就能看到徐公傲的下场。”
在徐家村又歇了一晚,第二天伤员的烧退之后,春妮便跟王大嘴踏上了返程的路。
来时船行顺水,这次回时,就比来时多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水路。
她来回都在赶路,还不知道,在海城,有一件大事已经悄悄发生了。
她从浦头跳下船的同时,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桂生?”
春妮朝桂生的身后望了两眼,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她觑着桂生的神色,心里陡然一紧:“是不是……是不是城里出了什么事?”
第227章 227 投降
常文远出事了。
春妮问桂生, 可惜桂生知道的也不多:“前天晚上,几个鬼子来家里,突然把常哥给拷走了。我跑上去问了两句, 那几个鬼子又是吼又是骂, 差点把我也拷走。春妮姐,这下可怎么办?”
“家里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在那守着?”问完这两句,春妮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桂生给常文远跑过几回腿,常文远有吸收他进入组织的意思,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让他知道的太多。
“常哥那天晚饭过后告诉我的,说你和他之间需要一个联络员, 免得两边突然有一方联系不上出了事,另一方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桂生突然反应过来:“他不会早知道自己要出事吧?”
春妮没答他。常文远不是这样的人,为大本营搞物资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去换取那些死物。前天晚上的事, 应该是在他计划之外,必然哪里出了他不知道的纰漏。
但不管有什么问题, 先找到常文远,把他营救出来,是当下的首要大事。
春妮没有太多的时间为常文远担忧, 这些年总是这样,每每平静不了几天, 就会有大大小小的事故发生,让人得不了一时一刻的轻闲。
涂铁柱给春妮找来一辆驴车,连夜送他们回城。桂生坐在驴车上, 说起她离开这些天倭人所为和国际形势:
“……每天街口都在枪毙人,刚开始还有人冲洗地面,后来就没人管了。街上行走的人很少,除了那回,不知道谁说,美国人向倭国投了两颗蘑菇弹——”
“什么蘑菇弹?”春妮坐直了身体。她知道的蘑菇弹只有那一种,也是末世的成因之一——
桂生也是稀里糊涂的:“我也不晓得,只是听别人都那么说。你知道的,海城现在哪有能看的报纸?电台也早就停播了,我只能上夜校时找其他人打听消息,大伙都说那是蘑菇弹。”
春妮拧眉不语,听桂生往下说:“对了,我来前路过西马路的倭人跑马场,听见那里边枪声震天,但又没有喊杀声,像是在枪毙人。但这么密的枪声,那须得有几千几万人被枪毙吧?怪得很,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
忽然,他挺直身体:“该不会是倭国人想最后疯狂一回,又在搞屠杀吧?”
按道理来说,败军之师自顾不暇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再兴风作浪?但事情落到倭国人头上……似乎发生点什么事都不奇怪。
她忙问:“那几天你看见过倭国人在街上抓人吗?”
桂生先是摇摇头,却又说:“哪天倭国人不在街上抓人的?不过没见他们抓很多人,跟以前一样,两三个人几条枪闯进人宅子里,或是街上带两个人走。也不像南城传说的那样,在街上见人就杀,也没见他们有特别行动,至少我们住的那一块儿还算安全。如果真是屠杀,少说要抓个几百上千人吧?动作小不了。”
两人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只是事情实在古怪,都无法自圆其说。看来,这件事只能等回城之后有时间再慢慢探寻。
进城时,春妮注意到,原本设在租界边缘的防御工事东倒西歪,原本站在两边的倭国宪兵比平时少了一大半,有两个乞丐贴着墙根从空隙里钻出去,那几个宪兵也呆呆拄着枪托,并不去理会他们。
原来的房子自
然不能再住,春妮两个在她闸口路旧宅旁的巷子里找到间俄国人的家庭旅馆暂时安顿下来。这附近一带原先混居着英欧亚等各国人,像她在闸口路的旧宅以前就是犹太人聚居区,而这边一条弄堂之隔,差不多成了俄国人的天下。
俄国人来海城来得早,又多为旧时代贵族,与现在的俄国政府不大对付,因而俄倭两国在战场上打得如火如荼,这边俄国人境遇虽比不上战前,却也没跟犹太人和英美几国一样,沦落到被监禁被虐打甚而强迫劳动的地步。
两人一回城,立即开始分头行动。
有毛二娃在,现今春妮对倭国几个关人的监狱在哪都清楚得很,只要常文远还活着,还在城内,她挨个翻过去,总能将他找出来。
到底在海城经营了这么些年,春妮发动各种关系,搜天掘地找了两天,很快有实信传来,说常文远如今被拘禁在倭国人军部大本营,正好是进城时桂生提到的西马路跑马场。
消息是符宇寰给的,春妮自然不会怀疑一位大律师的消息渠道。想到桂生那时候的话,即便知道常文远现在还活着,她仍是指尖不自觉地颤抖,心中不免想到最可怕的后果,脸色刷地白了。
“你多带些钱去,若有金条最好。看在钱的份上,那些倭国人应当不会轻易翻脸。”符律师见她神色不好,宽慰了两句:“他们现在被全世界围剿,人心惶惶,绝不敢在这时候生事,你莫要自乱阵脚。”
可这时候春妮已经没心思再听,她昏昏然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他们约见的地方就在春妮住的旅馆楼下,这间家庭旅馆的主人十分会经营,他将上面改成类似群租房格局的小房间出租,下面则变成了一家小酒馆。俄国人好酒,春妮经常在大白天也能看见那些膀大腰圆的家伙聚在吧台前喝酒说话。
今天却有些不同,好多个俄国人都挤在吧台前,却没什么人说话,吧台最里边,呲溜呲溜的电流声中,一个男声不知在用俄语说什么,只听得出声音很高亢。
她知道旅馆老板私藏了一个电台,只是倭国人不让私人持有电台,之前的几天,老板总是到夜里十点之后才会拿出来,偷偷摸摸地给客人们放两首歌。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店门大敞,他竟也不怕,就这么将东西堂皇放上了吧台。
春妮打算绕过堵在台前的红胡子壮男,不想那肉山一样的壮汉猛地一拍吧台,吧台连着台边的人几乎同时叫着“乌啦”跳起来,拥抱在了一起。
有人在大笑,有人却在大哭,老板跳上吧台,啊啊叫着,像个返祖的大猩猩,所有人的脸全都被声浪推挤得变了形。
春妮后退两步,正好躲过红胡子壮汉袭来的两条胳膊。那壮汉愣了一下,咧开嘴冲春妮嚷嚷起来:“倭国人投降了!投降了!”
他的华语带着股伏特加味,浓烈地冲进春妮的耳膜。
投降了?什么投降了?
春妮好似没听懂那些人的话,她被人潮包裹着涌向门外,瞥见符律师西装外套不知去了哪,眼镜的一条腿挂在腮上顾不得扶,跟一个酒桶一样的胖子拥抱着,跌跌撞撞倒在一起。
但没人看他笑话,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在狂叫狂舞。那些俄国人将一人高的酒桶抬出来,一圈人一个接一个,等不及拿杯子,就用木勺狂饮,有的人甚至等不及木勺,将头伸进桶中拿手掬起一大捧狂喝一气,又狂笑一气,所有人都疯了。
春妮也被塞了只木勺,到她手上时,勺中的酒泼得几乎不剩什么,她张口将最后几滴倒进嘴里,咂咂嘴,忽然觉得味道发咸。怔然片刻,她舔了舔唇边,不知什么时候,原来眼泪流到了腮边。
几乎一整条街的俄国人都跑出来开始跳舞,没有音乐放送,他们拍手跺脚围成一圈,或是几人环在一起乱扭乱跳转圈圈。沿街走过去,灯火一盏盏点燃,亮如白昼。有华人的店铺已经挂起了华国的国旗,爆竹从街头炸到街尾,再从街尾炸到街头,声震入云。欢笑的声浪一叠高似一叠,整个城在这一刻也活了过来!
街上到处是人,电车也停了,再是心里着急,春妮也只好步行。路上一支洋琴鬼奏着俄国国歌在街中心游|行,符律师拨开鼓手跑到春妮面前,吼得声嘶力竭:“我同你一道去!”
从小酒馆到西马路,从红日高悬到月上梢头,他们足足走了三个钟头。
西马路这一片全是倭军办事处和倭国人商店,他们仍严格遵循着倭国人每天八点断电的规定,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两人到这里,像是走入了一个幽冷的异世界。
跑马场里,笃笃的军靴磕地声像变奏的鼓点声,急雨一般地,敲得人心里跟着发紧。春妮的手心又不自觉开始冒汗,黑铁大门和灰砖围墙像一个厚实的盒子等着她打开。她站在街对面,迟迟地迈不动步子。
谁也不知道,倭国人会不会最后疯狂一把……不期然地,她想起桂生的话。
“我在这认识的有人,我来跟他们交涉。”符律师扶住她的肩膀,挽住她走过去。
蓦地,围墙中的脚步声齐刷刷顿住。
春妮觉得,她的心跳声好像也跟着停了。
里面人听不清喊了句什么,一阵有节律的“砰砰啪啪”声中,符律师脸色大变:“是机枪声,都这个时候了,那些畜生还没忘记杀人!”
第228章 228 路
从马路对面到跑马场正门, 这是春妮两辈子走过最长的路。
干他们这一行的,免不了会考虑到身后事,甚至他们每次有任务去做, 哪一次不是要作好最坏的打算?她也曾经想过, 假如有一天,常文远不在了,她必将守护他的信念,完成他的遗愿……她想过很多,就是没有想过,真到了这一天,只是面对这样的可能, 就令她呼吸不畅,手足无措。
她不想承认, 可她的腿确实软了。符律师很体贴地掺住她一只胳膊,,携着她站到大门前。
“什么人?”门岗里,倭军士兵大声喝止。
“我们来找野村大佐。”符律师递上自己的律师证。
符律师交游广阔, 他喜好收集古董,在小圈子里很有名气。野村大佐得知他手上有一幅前朝大家真迹《百灵图》, 曾经想要求购,被符律师拒绝后,又托人来开口相借, 几次三番,符律师推脱不了, 只好答应。对方一再要求,手上又有枪,符律师原以为这画肯定得一借不回, 不想这野村借去观赏几个月后,竟真的又派人将其还了回来。
有这条前缘在,符律师又因为职业性质,有时需要跟倭国军部的人周旋,一来二去,如今在野村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像今天这样,大晚上来找他办事,不是没发生过。
“野村啊……”士兵两根手指弹动律师证,拖长了声音。
倭人军队上下等级森严,即使春妮没来过,但根据她对这些倭国人的了解,以往如果符律师报出野村的名字,哪怕野村本人不在身边,这些底层士兵也绝不敢对其直呼其名,还是以这样的口吻。
“进来吧。”铁门启开一条小缝。
春妮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这座华国人嘴里的魔窟洞穴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在这里还是万国商团训练场时,春妮曾在每一个空闲时间到这练过枪,打过靶。这里的一草一木,她曾那样熟悉。
春妮微微侧头,几年前,为了熟悉这个年代的枪械,她曾长时间停留在进门右手边的小靶场练习枪法,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她都很熟——
春妮视线一缩,呼吸骤然发紧。
“怎么了?”进了这里,符律师草木皆兵,立刻要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没什么,小心看着路,黑摸摸的,别踩到坑里。”春妮平静回视,挡住符律师的动作。
符律师眯了眯眼,他的眼睛有些老花,只听得见黑暗中军靴磕地的声音,还有重物的拖动声。
他想起进门前听到的枪声,身躯
微微颤抖,加快了脚步。
春妮紧跟着符律师,却始终保持着身子微微侧后的动作,眼角余光盯着黑暗中的耙场,片刻不敢放松。
那片小小的场地上,横着的尸首,被随便丢弃了一地。一眼望过去,层层叠叠地,看不到尽头。在微微的月光下,发出惨黄的微光。
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黑影来回飞掠。在这个温暖的南方城市里,常年盘旋着寒鸦秃鹫等食腐动物。它们的羽翅拍打着空气,发出让人心底发寒的扑啦声。
一队倭人士兵在尸海中沉默穿梭,踢正步,转身,停下,弯腰……他们僵硬无声的动作,不像活人,更像一队从地府爬上来的食尸鬼。
一街之隔,临时组成的万国乐队演奏的《欢乐颂》在高+潮中不断回旋,而这里,正对门黑洞洞的办公楼楼洞中,源源不断地仍在朝外吐人。被吐出来的有男有女,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他们沉默寡言,无一例外被蒙着脸,露出两只眼睛。戴着脚镣手铐,被后边的倭人士兵拿刺刀顶住,木头桩子一样,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别朝那看,咱们就两个人,现在也什么事都管不了。”符律师伸出一只手,在春妮眼前晃晃。
春妮扒下他的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群人:“我知道……”她突然瞪大眼:“这些也是一会儿要被他们枪决的人?”
符律师以为她没见过这等场面,被吓住了,他沉重地说:“虽然倭国已经宣布了投降,但倭国部队一向有自己的做法,穷寇末路,他们发了疯,赶在被赶出华国土地前再杀一批人也不出奇。除非咱们的政府,咱们的部队能立刻出现在这,否则——哎,你去哪?”
春妮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她的耳朵嗡嗡呜鸣,心脏疯狂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那涌。要是她没看错的话,那队人中,走在最前面的——
“等一下!倭国已经投降了!”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划破这粘滞的黑夜。
“什么……什么?”那几个倭国士兵像是听不懂春妮的倭文,呐呐重复。直到春妮冲到他们面前,为首的小胡子才惊慌的尖叫:“你地混蛋!”
“你们倭国已经投降了。”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已经停下来,跟其他人一样,他身体前倾,安静地转向春妮,队伍里发出小声的骚动。
他听懂了,套着黑布的头套眼睛部分,瞬间放出灼亮的光芒,像是被安放上了两枚火种,只等着那一颗引星点燃。
春妮用华国话,大声重复:“你们倭国皇帝刚刚已经正式宣布投降了!”
“小姑娘,倭国投降了?!”“这是真的吗?”
这一队的木头桩子全活了过来,每个人都在迫切发问。
春妮死盯那个小胡子,快步逼近:“倭国投降了,你们倭国人没有权力处置我们华国人,快把他们放了!”
人们也回过神,想到了目前的处境,不约而同噤声。
听这女孩子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响彻黑夜:“我们的政府马上会来接收这座城市,如果你们再倒行逆施,屠杀我们华国国民,战后必将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上绞刑架。快放了他们!”
“八,八嘎——”小胡子不住后退,手里那杆三八大盖却迟迟端不起来。
“没错,快放了我们!”生死危机下,很快第一个响应的人站出来。
“我们要自由!”更多的声音激动地,颤抖地吼叫,身上的镣铐铮铮作响。
春妮趁机钻到最前方,站到小胡子面前。这距离使得小胡子终于回过神,他大吼着举枪:“你地,闭嘴!所有人,预备——”
枪火一触即发。
“小泽,不要紧张。”春妮的身后,一道多日未曾听见的声音响起来。春妮肩膀轻轻一动,又强自忍住,听着脚镣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他越过她时,轻轻按住春妮的胳膊,轻柔道:“你听见了吗?战争结束了,你,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可以回家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平静的力量,仿佛一切困难都将在他的话语中被化解,仿佛……即将被押上刑场的那个人不是他。
“回家?”
“对,回家。”
“啪哒”,夜空中划亮一枚烟火。
“可她说,我们要上军事法庭!”有人回过神叫道。
“不会的。你们只是被那些野心家欺骗。发动战争的不是你们,你们也没有从这场战争中得到好处,那么,承担后果的绝不会是你们。只要你不继续犯错误,就一定会回家。”
“真的?”
“真的。你看啊,战争结束了。”他的手指摇摇指向夜空,另一枚烟花在他指尖处蓬地炸开。
烟花的余火点亮了每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可是——”小胡子忌惮地看向小楼,再慢慢地朝周围看去。十米之隔,他的同事还在机械地搬运尸体,仿佛外界的暄嚣与这里都无关,他发热的脑袋顿时被泼了盆冷水。
“那你想怎么办?”
“放我们走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几个人纷纷叫嚷起来。即使目前还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个黑暗的角落,可这里是大本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冒出来一个人。
“他们没空注意你们。”常文远语气笃定:“你没注意吗?搁在以前,如果有人在楼下这样吵闹,早就有军纪官下来询问,拖你们去打军棍,现在呢?相信我,他们已经顾不上你们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小泽君,你不能被这个华国人骗了。你忘了,坂田君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小胡子顿时清醒过来:“我的朋友坂田君他们只是跟上官申诉,不想打仗想回家就被枪杀在训练场上,这你怎么解释?”
他惊慌地说:“我如果放了你们,过一会儿躺在那的人就会是我。我是不想再打仗,可我也不想死。所以——”他猛地拉动枪栓。
“我可以给钱!”
在他们对话的当头,春妮已经看清了当前的局面。这里是倭军在海城的一处大本营,少说有几千名士兵常驻。常文远又戴着那么重的刑具,只靠硬拼的话,她绝对无法将他完好无损地救出去。
能够说服小胡子倒戈,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千钧一发,春妮迅速摸出两根大黄鱼,急切道:“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我拿金子买他的命!”
“可是——”
“小泽君,那是金条!”一名倭军士兵失声道。
亮晃晃的金条耀花了人眼睛,这些士兵都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底层人物,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钱?倒戈的非常快。
春妮还在继续往外掏金子:“今天我本来就是来这找你们上官疏通关系的,这钱你们不拿,也要落到他们手上。你们来华国一趟,为国家卖了这么年的命,临走时怎么也得为自己打算吧?各位长官,像我这么大方的人,错过了,就真的没有第二个了。有了钱,你们回国随便买个店铺做做生意,下半辈子——”
“这些,不够!”
春妮轻轻吐出一口气,示意常文远等人往她身后退去:“这些都不是问题,想要多少?你们来开价。”
…………
十分钟后,望着被甩在身后的围墙,符律师不无感慨:“我还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你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朦胧的月色下,两个十指相扣的人此时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真好啊,胜利了。”夜风中,有人低声哽咽。
第三卷.完
第229章 229 办法
“两位, 要不是这次有你们,我老贾这会子人肯定已经没了。那些金子不能让你们一个人出,二位请一定给我留个地址, 改天敝人亲自必定登门还钱。”
劫后余生, 常文远和春妮并没有多少时间细述离情。先前两人说动那队倭国兵放人,试着将跟他们一道行刑的人给救下来,倭国兵们开始不同意,其他人自
然不肯眼睁睁看着生路被断,有人嚷嚷起来,倭国人到底怕他们叫嚷坏了事,妥协了。
敌人穷途末路, 荒唐事一桩接一桩。春妮想不出来这么多人该怎么安全走出这魔窟,只看那小胡子队长小泽, 他怀里揣着两根金条,竟是押着众人,让他们沿墙边悄悄走到大门前,抽出手中的金条, 跟那守门的士兵说了几句话,那大铁门便开了。
这期间其他人来来去去, 硬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询问。
现在脱离险境,重新走入人群,大伙庆幸之余, 才有心力说起其他的事。
这一队犯人跟常文远住在相邻的几个囚室中,在狱里大伙是难兄难弟, 早已认识。这些人里有记者,有商人,有教师, 还有工人,被关押进去的理由五花八门。其中有个大夫,倭人有天闯进他诊所里,说他与红衣社抗倭分子来往,将他抓了来拷问好些天,没得到证据,却也不肯放人。
大夫大声叹气:“我每天开门营业,诊治这么多病人,哪里知道他们暗地里有什么身份,真是无妄之灾。”
大家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此时危险过去,都急须休息,还有的落下一身病,不能再拖下去,便只简单抱怨几句,互相留了通讯地址,约定以后再相聚,很快各自在人流中散去。
春妮三人在路边找到间面铺,拍开问老板要了三碗清汤面,就着满天烟火当浇头,吃完了此生最开心的一碗面。
吃完面,常文远急不可耐,说要赶紧找个地方洗澡刮脸。这时符律师说,他知道附近有个相熟的汤浴场子,老板十分擅于调治中药盆浴,约他一同去泡澡。
虽然此时已到了倭国的宵禁时间,但今晚必是作不了数,街上的热闹势头,怕是会通宵载歌载舞。
春妮知道某人有洁癖,笑说:“倭国人投了降,咱们的家也能回了,不如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在家泡浴也一样。”
常文远却道:“回家的事不急,符律师,咱们等会儿简单的梳洗一下,稍后恐怕还有些事要做。”
“怎么?”
“倭国人这两天恐怕还会杀不少人,我在想,他们里头乱得很。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再去探探风头,看能不能再救些人出来。”
符律师沉吟起来。
春妮面有难色:“可咱们没什么钱了。”抗战接近尾声,她的金条也花得七七八八,今晚她拿出来的,已经是她的全部积蓄。
常文远显然心里已经有想法:“光靠咱们掏钱,又能掏出几个来。我的意思,是想找些说的上话的人跟倭国人谈谈,看能不能从他们刀下救出这几个人。没道理都胜利了,还有同胞枉死在倭人枪下。符律师您认识的人多,觉得这事有没有谱?”
“可这事……咱们能找谁呢?”符律师在脑子里扒拉半天,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海城坚守到现在,有门路本事的人要不早逃去了其他地方,要不蛰伏起来静待来日,哪里是他们说找就找得到的。
常文远没说话,他也在苦思之中。
最后是春妮打破沉默:“不是说先去洗澡?赶紧去吧,你俩慢慢洗着再想也不迟。”
出来的匆忙,很快决定两个男人去泡汤池,春妮给小旅馆和符律师家打了个电话,让下班回来的桂生和符家人给这两个男人的衣裳送来,她则转去在汤沐池外的雅间坐下等待。
海城人会做生意,虽说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温度还算适宜,每年最冷也有个把月时间,不至于呵气成冰,海风却也刮得人骨头缝发冷。这年月煤炭又贵又难买,这些汤沐池的老板便将汤池外用屏风隔出几个勉强够摆几个小几的雅室,搭着汤池里飘出的热气,卖些瓜果干货供无处取暖的人避寒消闲。
交完钱,春妮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实在舍不得再出钱叫一份小食,从空间里扒拉出两根红薯干攥在手里磨牙打发时间。
这会儿刚入秋没多久,天还不算太冷,雅间里几乎没什么人走动。
吃饱放松,又坐在这样温暖的地方,红薯干没吃两根,春妮的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很快越黏越紧,越黏——
“呜呜呜呜,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吴老板跟我讲了,他们全家买了去港城的票,以后就不回来了。你也快想想办法吧,政府军就要来了。”是汤池老板娘在哭。
“想什么办法?我们好好……”老板声音像含了口痰,咕哝着听不大清。
老板娘的声音立刻高起来:“好什么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每个月你都要去一趟坂龙银行。我们家又没在那倭国人银行里开户头,你跑这么勤快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老板吓得不轻。
“你的那点事老娘什么不清楚?大发金工行的陈师傅是倭国那边的人吧?他每周三来汤池里捣鼓,是安的什么窃听器?”
“你,你都是从哪知道的。”
老板娘哼道:“你跟吴老板两个人给倭国人做事,以前看在孩子们的份上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倭国人都败了,你还不想办法脱身,准备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政府军回来把你抓去杀头?”老板娘声音越说越高。
“我的天爷,你别乱讲,我又没真的做什么,就是配合配合倭国人的工作,没那么严重。再说,政府军来了不也要洗澡?我到时候打打关系,肯定不会有事的。”
“呸,你以为政府军是你家开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那我我也可以给政府军做事。”
“想的美,人家凭什么信——”
老板娘猛地顿住,又有人进了包厢。
“我找人。”是常文远的声音。
春妮起身打开包厢门,路过那两口子时,老板娘白着脸,对她挤出个笑脸:“小姐,您怎么上这来了?”
“歇歇脚。”
老板娘还想问什么,老板扯了一下她,两人眼巴巴地送她出了门。
当倭占区的这几年,倭国人暗探很多,像汤池这样聚齐了三教九流的半隐私场所,是绝好的情报搜集地点。敌占区日子不好过,被些许好处就收买过去的软骨头并不少见。
“我同符律师打算先去找程大师,他认识的人多。你跟桂生去一趟学校,问问老师们有没有能跟倭国人说得上话的朋友。”出了汤池门口,常文远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救人如救火,几人来不及道别,便转身各自离开,匆匆投入新的任务中去。
然而事情的进展果然像符律师先前预测的那样,做事时间太紧张了,他们目前根本找不到在这时候真正跟倭国人说得上话的己方人士。
就算有一些战争中跟倭国人关系暧昧的民主无派别人士,值此大胜之机,他们忙着撇清这些不利关系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跳出来帮忙?那这不是变着方的承认你跟倭国人关系不浅,不然怎么别人没救出来的人,你救了出来?而且倭国人一向疯狂,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因为救人反而搭上自己的命死了多委屈?
几个人平白忙活一晚上,除了凭添几分疲累,并没有其他收获。
春妮带着桂生跟早一步到约好的早点摊汇合的常文远二人相对苦笑。
“要不还是我再去找一趟野村大佐吧。”符律师说。
这个建议他昨晚就提起过,但被春妮和常文远两人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他们昨晚已经用这个理由去过一次,中间还鼓动小泽等人干了这么大的事,很难说倭国人那边会不会察觉,会有怎样的反应。虽说倭国政府已经投降,但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他们手里有枪有人,随便一个死硬分子莽上来,把命丢在那不是开玩笑的。
昨晚符律师去救人,不少人是看到了的。他很难撇清干系。
几人也想过约他出来交流,只是对方现在明知道形势,哪敢走出军营大门?万一被人认出来当街打死,那指定也白死了。
二人这回自然也不同意,只是这回符律师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任他们怎么劝说,他只道:“那些倭国人现在也慌,怕我们跟俄国人一样把他们判为战争犯,送到蛮荒地方做苦力。我可以答应他们,用他们释放无辜百姓为理由,给他们辩护,只要是想活,肯定拒绝不了我的提议。”
“那您也说了假设,前提是‘只要’,万一呢?昨天小泽的话您没听见?他们疯起来连自己人都连片连片地杀,何况是您,一个总喜欢跟他们对着干的敌国人。”
“我也没跟他们对着干,不过是给白将军当过一回辩护律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嘿嘿,两位,你们就住在这附近吗?”
几个人争执的声音不大,但早
点摊这会儿本来就没什么人,说话声立刻让对面店铺的老板听见了。
这里是跑马场后街的巷子,从这可以看到墙里的岗楼。昨晚临走前,几人约定第二天就在这碰面,正巧对街的店铺就是昨晚他们光顾过的汤沐池。
沐池老板小跑到对街,十分热情:“这的生煎包子不错,我请几位吃点。”
“你们认识?”岑律师没经过昨晚那出,有些奇怪。
春妮对老板说:“你很不必这样。”
对方紧张地看着她,赔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刚刚听见几位的说话,对你等深为感佩,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春妮皱眉,对方大声诉苦道:“小姐,我知道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但你也听到了,我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养,汤沐池一年只有冬天生意才好一些,其他三季,汤池要养护,煤炭也这么贵,还有那么多师傅要养,我们全家人也就是勉强饿不死。可到后面,粮食也搞不到了,我老母又得了肝病,要一大笔钱治病,我只好答应那些倭国人,但你信我,我心里对倭国人的痛恨不比你们少。”
桂生哼了一声,春妮也不想跟这人夹七夹八地歪缠,正想撵走他。
对方立刻道:“你们不是说要救人吗?我,我有一个办法。”
第230章 230 猫鼠有道
这世上向来是猫鼠有道, 各有神通。何况是这种时候,这人必是不敢胡说来诓骗春妮。难道说这老板真有什么门路?几人交换着眼神,最后, 春妮给他找了个位置, 让这个叫刘甲堂的汤池老板坐下慢慢说话。
刘老板不敢卖关子,屁股刚挨上凳子,赶紧报出了一个名字:“大卵黄。我有门路,可以帮你们搭上他。”
一时间,没人说话。
恍惚中,岑律师问了一句:“刘老板,你刚刚听清我们说什么了吗?我们不是找你买大烟来的。”
不能怪岑律师是这个反应, 实在是这个浑名大卵黄的家伙大名黄广诚,现任青帮传代三长老。这家伙在青帮的资历很老, 以前他所负责的北江浦码头在战争前,政府三令五申禁烟的时候都是大烟馆满地的地方。海城下层有句传言“北城福寿尽在黄”,其中的福寿即是□□,也就是大烟, 而“黄”自然就是北城地下大烟王黄广诚。
战争开始后,大卵黄更是如鱼得水。借助混乱的局势, 这人不但在北城又新开了数家大烟馆,还将势力范围延升到了苏河之外的所有华界,成为了海城名副其实的大烟王。
春妮他们知道的比一般海城人更多一些, 青帮前任帮主逃到港城,卫胜临死后, 这个盘踞海城数百年之久的□□失去最后的约束力,剩下的高层迅速倒向倭国人,成为了帮助他们统治海城的爪牙。至此, 春妮可以铁口断言,现在还在青帮混的高层,没有一个是跟倭国人没关系的。
这一点,从大卵黄的大烟馆扩张速度也看得出来,如此数量惊人的烟馆,每天需要的大烟必然也是个惊天数字。在普通人连袋粮食都无法夹带进城的当下,没有当权者倭国人的大开绿灯,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能做大烟生意的又会是什么好人?即使大卵黄有倭国人的门路,没有利益交换,他会答应帮忙?
刘老板说得信心满满:“我跟大卵黄家五姨太的保妈是干亲,不会错的。这几天,青帮有门路的大人物好多人都逃了,只有大卵黄,他舍不得这边的基业,到处找门路。我干妈说五姨太说,大卵黄想投回到政府这边,有些不太顺利。要是这件事给他办成了,以后到政府这边就好说话啦。”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要不,试试吧?”
要是刘老板上来就是一大串义正言辞舍生忘我的表白,几个人反而心里要打打鼓,度量有几分真。但他这番市侩算计的分析却是为春妮他们打开了新的思考方向。
包括岑律师在内的三个人都不是只有一腔热血,不明白世情诡橘的学生仔。尤其救人如救火,当下立即决定由岑律师出面,请刘老板帮忙引见大卵黄。为防万一,春妮充作岑律师的助理,跟着他,三个人一起去大卵黄的家。
走出后街的巷子,刘老板先给他干妈家挂了个电话,等了好一阵子。几个人再拦了辆黄包车,春妮和岑律师在法租界从爱尼沙路进去的一个偏僻巷道,一处小公寓里见到了大卵黄。
春妮几年前跟着校长到处跑宴会拉投资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次这个纵横海城的大毒枭。
那时候他穿着浮金绣银的枣红马褂,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凑到他们这一桌说话时,他紫檀烟斗里漫出来的蜜甜烟味呛得春妮忍不住直抽鼻子。
上好的烟膏就是一股子甜得腻人的怪香味,而这位大毒枭自己也是个资深的瘾君子。
当年对这位浑身上下写满了豪气派头的海城大佬印象过深,以至于这次见面的第一时间,春妮没能将他认出来。
大约是在家里的缘故,他这次没穿得那样浮夸,只着一件夏布白对襟短打,一条黑绸裤,当年红光满面的马脸如今凹下去,在颧骨下方形成两块三角状灰影。
他是认识岑律师的,一张黄脸笑容满面地从沙发上起身迎他:“竟然是岑大律师亲至。哎呀,底下人也没跟我说清楚,鄙人竟不知道是您来找我,失礼了失礼了,快请坐。”
看得出来,岑律师也挺吃惊他的态度,他顿了顿才道:“不敢当。这次岑某人有事登门,黄先生若能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不急,岑律师您先这边坐。翠姑,快上茶。”
岑律师被他让到皮沙发正中差点坐了主座,忙不迭推辞:“黄先生太客气了。时间不等人,茶就不喝了,咱们先出门,在路上说话吧。”
大卵黄没拉动岑律师,自己先坐了下来,又“哎呀”一声一拍大腿:“事情我刚知道也才没一会儿,这匆匆忙忙的,总要留点时间叫我通通关系吧?我黄某人的脸也不是大银元,出门就能当钱使,您说是吧?”
岑律师马上道:“这您放心,要请黄先生办事,我们自然不会不懂事。您看您这边需要多——”
“哎哟哎哟,我的大律师哟,您看您说的,我黄某人就这么见钱眼开吗?不要说是您来找我办事,就是不是您来找我,这事可是关系咱们海城人,关系到千千万万万被倭国人关在黑牢里的苦命人,我能真的袖手旁观?”
春妮:“……”这要不是他鸦片烟架就搁在茶几上,乍听起来,这还真是一位高风亮节的仁人义士。
“那黄先生的意思?”
“这个,这个……”大卵黄长叹一声,终于开始戏肉了:“岑律师,兄弟坐着这个位置您是知道的,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时局动荡,这个政府来了,那个政府又跑了,弄得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也没个定盘心。生意太不好做,那些人更是恨不得把鄙人大卸八块。岑先生人面广,结识的都是洁清自矢的正道人士,只要岑先生您答应我,事成之后,帮我在新政府要员们面前美言几句,您的事就是黄某人的事,黄某人一定任您
差遣!”
这是来之前刘老板就跟他们说好的条件,岑律师自然满口答应:“没问题!”
大卵黄顿时喜笑颜开,拿起手摇电话筒:“岑律师一言九鼎,我这就找人来,放心,有我出马,一定会摆平的!”那阵势,竟是比岑律师还着急两分。
事关前程,大卵黄办事效率尤其的快,春妮几个碰了一夜的壁,他打了几通电话,带着几十个手下,同春妮两个又去了一次跑马场的倭军大本营,事情就办得差不多了。
不仅如此,像这种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物办事都有股混不吝的狠劲。
大卵黄将这事操办得极大声势,办妥跑马场的事后,他随即带着大本营的几个相熟中级士官敲开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宪兵队传言是倭军在海城最难啃的骨头,多少铁骨铮铮的抗倭志士进了宪兵队都有去无还,他只穿着一身黑衣单褂,腰里别一把勃朗宁,进了楼,把枪往司令部最高长官面前一拍,对方就吓得面如土色,只剩下连连点头的份了。
当然,最后的这段春妮没能在现场观摩。从跑马场出来后,大卵黄便以“两位奔波了一夜,需要休息”为由,笑容满面却不容拒绝地派人将她和岑律师送回了家。并且拍着胸脯保证,这事有他在,必定不会有问题。春妮还是通过《申报》得知对方干的这件大事,这间在战乱期间几经易主,完全由倭国人掌控的报纸这几天都在对这位海城的大烟王大吹法螺,还弄出了个“侠王”的浑号,让人笑掉大牙。大卵黄一改往日的低调,请来海城报界几位“名记”,这几天但凡去哪,都带着记者和闪光灯大拍特拍。
好好的营救行动,硬是被他拍成了影视界明星出场秀。
“不过这样一来,大卵黄的名声怕是要被彻底洗白了吧?”晚间,春妮同常文远闲话这事。
“哪有那么容易。”常文远摆弄着茶盘。
要说最近海城解放实质性的好处,大概就是物价终于迎来了一波小幅的下降,米铺盐铺茶铺和菜摊都能够正常营业,不用担心随时落到头上的重税和勒索,这个时候,即使是青帮,也不会不识趣地跑去勒索太过,而常文远总算舍得买点正上市的秋茶尝尝。
他呷了口茶:“只要海城的大烟馆还立在那,海城人怎么可能信他是白的?”
“可他不需要海城人相信,只要政府肯信他,给他再一次的机会。其他人有什么要紧?”春妮敏锐地说。
常文远不置可否。
春妮想到一件事:“这样一来,岂不是我们给了他在政府立足的机会?”
常文远笑了:“民国十三年,政府明令禁烟,一年不到,烟馆却越开越多,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知不知道,私办不如官办。”
春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不由怒道:“你是说,政府有人想做大烟生意,怕其他人跟他抢,所以弄出了个禁烟令?大烟是什么东西,这也太荒唐了!”
“所以大卵黄这一出,不仅是给自己扬名,重要的是,他还想占住大烟的生意。等着吧,以后还有得好戏瞧呢。咱们啊,看戏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