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211 微光
医治夜盲症, 补充点维生素A,增加营养就差不多了,原本不用这么麻烦。问题在于, 全华国所有能生产维生素的厂家倒闭的倒闭, 搬迁的搬迁,就算他们愿意出大价钱来收购,也找不到地方出售。
好在近藤的这批金枪鱼罐头因为是军用物资,罐头盒用的是马口铁,每罐鱼肉净含量足有五百克。它的用料兼顾了扎实和耐摔打易储存等优点,将它运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完全不需要另外包装。
重要的是,这个年代的金枪鱼算是倭国本土鱼种, 不怎么稀罕,并不像后世那样差点被吃得绝了种。倭国海军又不差钱, 加上它的来路不正,因而常文远最终以每罐八十美分,整件十六块美金的价格,一共花了八千块美金拿下了这批总量在五百件, 总重量为五吨的罐头金枪鱼。换算成银元,每罐罐头购买价至少有一块半, 是这个年代食物中实打实的奢侈品。
春妮分到了五十件,也就是整整半吨的罐头,其余四百五十件由常文远分批从秘密渠道转运送到了内地。
这一千罐金枪鱼罐头使春妮迅速打开了那群高鼻子的洋人市场, 她忘不了贝格头一次打开罐头盒,闻到咸香的鱼味时, 竟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口水,动情地说:“亚达月的好运终于来了!”说着,流下了两行眼泪。
不排除贝格的这两行眼泪是为了搏取春妮的同情, 但这近三万的洋人被圈在一条小小的里弄中,每天不许开火,不许私自洗澡,不许私下里来往,像犯人一样被集中看管起来,每天早晚只有煮得稀糊烂的大锅饭吃,这是事实。
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人远渡重洋,辗转多国才成功踏上海城的土地。有些国家放人离境的条件是必须上交所有财产,浑身携带的财物不能超过十块钱,所以,其实住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买不起这个罐头。
但贝格一点也不发愁,如果不是实在没地方放,他恨不得一口气收下春妮手里所有的存货。
不过不提他的财力问题,这么大一笔货物,其他人也不可能干看着贝格一个人发财。
光是春妮以前的老房东,吉拉太太一家人就对他们的生意眼热得不得了。他们店铺的面包柜台早就被搬走撤了下来,塞满了跟他们一样远到而来的难民。每天定时定额分发的食物是一定不够的,他们跟其他数万的同胞一样,急需一份工作填饱孩子们空空的胃囊。春妮跟他们一家是老交情,又指着他们照顾米妮祖孙两个,有这样的好事,肯定不可能不带上他们。
所以贝格并没有太多的筹码同春妮谈条件,他可怜巴巴地跟她磨了半天,也只在这一晚多得到了三罐。
彼时,贝格为了方便跟春妮这边联络,特意把房间从临街明亮的二楼转移到了另一栋靠里一些的一楼堂屋。如此,春妮几个跟他再联络传递物品时,就不必再冒着在倭国士兵眼皮底下的风险进行了。
不过春妮没打算将所有罐头一次性拿出来,这罐头油水厚足,又便于储存,即使不卖给洋人,拿到外面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送人自用都很是拿得出手。
她先想办法送了几罐进方校长他们的监狱,再给王阿进母子送一份,不由想起方师母和几个师弟。
方校长被判入
狱,学校又被查封之后,方师母一家人失去了栖身地,跟着学生们搬了几回家。小师弟桂宝不适应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发过两次高烧之后。她不得不留下大儿子大女儿,带着其他孩子回了老家,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了。
桂香国中读完后,在方校长出事之前嫁给了学校的一个老师,生完孩子至今也没能工作。方师母回老家前,她执意留下大弟弟带在身边照顾,目前也只能勉强说饿不死。春妮最近一次听到方师母的消息,还是在桂香孩子的满月时她去探望的时候,她给刚出生的外孙子捎了双虎头鞋。
至于方师母的近况,桂香生完孩子之后,主要靠偶尔进城的亲戚带信报平安。到现在为止,也有三个多月没信儿了。桂香上回见春妮,还惦记着把孩子放在婆母家里两天,跟丈夫回一趟家探望。只是这种世道,身边人都不赞成她孤身回乡,这件心事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正好这阵子忙过开学招生,生意也开始走上轨道,春妮便打算亲自走一趟,去方师母家里看看情况。
她问桂香要来方师母乡下家里的地址,连着这段日子攒下的各种食物用品一起打了个大包袱。因为东西多得过于扎眼,为免这一路岗哨盘查的麻烦,她给毛二娃捎了个信,请他骑着边三轮带自己到乡下走一程。
毛二娃很爽快地答应了,听说是方校长家的事,他也带了份礼物,拎起来跟春妮显摆:“闻到了吗?糖霜柿饼,桂宝那小子一准爱吃。”
春妮扒开牛皮纸:“这是火晶柿饼?你在哪买的?这东西可没地方卖吧。”火晶柿产自北边,那块地方可没有沦陷。
毛二娃笑道:“还能是谁?是牢里一个犯人家属送我的。”见春妮皱眉,他忙道:“妹子你可别想岔了,那犯人前阵子病得要死,我给他跟我们川上狱长美言了几句,放了出去。不晓得咋回事,叫他找到我家,托他闺女给我送了这袋柿饼,我可没敲诈人家。”
春妮这才松开了眉头,想想还是不放心:“你们那边是黑狱,私底下放人会不会有麻烦?”
“要说以前那肯定是不敢,但现在咱们那好长时间没拨东西下来了。川上狱长去找了好几次,也不见有效,他总不能真把这一个监狱的人全饿死吧?反正也没啥人管,川上就让我放风,叫犯人们有门路的各自想办法走他关系,他把人放出去,过阵子再报个病亡。只要出去的人不乱说,这有谁会知道?”
这会子天气已经回暖,毛二娃好长时间没跟春妮见面,有意跟妹子多说会儿话,便放慢了车速,任由小风在脸上微微吹着。
“妹儿,你上回让我多跟狱长说说咱们华国人的故事还真有点用。我给狱长讲岳将军,讲杨家将的故事,他挺喜欢听。我还从犯人里找了原先当跌打郎中的,没事给他按两手。他现在腰也没跟先前弓得跟虾似的,腿脚也快了不少。”
“挺好,想办法给他找些事做,叫他开心,他没功夫来折腾犯人,就是你的功德了。”
毛二娃却有更大的梦想:“还是差点意思,要是他一天天别总在狱里转悠就好了。要不是看他腿不好总折腾人,我才懒得让人给他治。”
春妮笑:“他是狱长,你让他别在狱里转悠,还想叫他去哪?”
毛二娃就叹气:“是说啊。可他巡狱巡多了,万一咱们的学习班叫他发现,那可怎么办?”
毛二娃说的学习班,还是春妮被关进去那年起的头。起先她为了跟狱警拉拉关系,答应教毛二娃跟他几个要好些的狱警朋友识字,替他们读信读报。春妮出狱后,邀请毛二娃到学校就读,他也没忘记那几个朋友,每回去学里学到东西,再回来讲给朋友听。慢慢的,这个学习班越办越大,不止他原来的朋友加入了进来,其他楼层一些不熟悉的也加入了进来。
再到后来,学习班的开办对象不再只限于狱警,一些犯人也加入了进来。规模越办越大,而教授的知识也不再局限于读书识字,光春妮知道的,就有一些人体要穴讲解,常用药材辨别等。
但到了这一步,毛二娃又开始担心有一天会惹出事。
“你要实在是怕,就先关一段时间再说。”
毛二娃想也不想地摇头:“兴许不会那么倒霉呢。”
“不想关那就少收几个人,别弄得声势那么大也行。”
“那,那,妹子你说,我把谁减了去?”
春妮看不得他这副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作态,不快道:“你那么大个人了,该怎么做还要我一步步手把手地教你?我问你,你现在就指着这一个活吃饭,活没了你是要饿死还是咋地?”
毛二娃忙赔笑说:“妹子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说说,也没那么严重。”
春妮信他才有鬼。这人以前被十几个人怼在墙角打,哭都是躲起来哭的。今天一路没消停念叨,准保是哪里露出了大不妥,他心里太害怕,兜不住了。
“那你跟我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春妮虎着脸,打算趁这点时间好好跟他掰掰道理。
毛二娃吱唔半天,才道:“我,我就是心里不落忍。”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春妮:“那些犯人好些都有家有室。如今陷在这,指不定家里怎么天塌地动。我这里多做一点,他们就多些指望,万一他们有机会跑出去,说不准就能用上我教的这些东西呢?老天爷总要给咱留个指望,万一有个万一呢,你说是不是?”
一忽儿风大了起来,春妮眯起眼去看他。
澄明微暖的春日里,他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微光。
第212章 212 炊烟
出老城厢后, 再往东头的土路开个二十来分钟的车,就是方师母现在住的村子。
方校长以前说过,在租界兴旺起来前, 老城厢附近才是海城真正的中心。因为老城厢人烟稠, 连带着他们那一带也跟着兴旺。方家就是在那个时候,靠在镇上的两间质卖铺子置办下百亩良田,成为了一方小地主。
可惜好景不长,先是洋人打进来,在老城西头擦边找皇帝要了两片土地圈起来自治,海城的城中心就此往西偏移。再又是兵灾匪灾轮番,朝廷割地赔款, 年年加税没个消停。到方校长成婚那年,祖上几代积攒下来的土地已经被卖得只剩下了二三十亩。
再后来, 每到学校需要资金周转,又拿不出钱时,方校长实在筹不到钱只好回家典地卖地。来来回回,又卖了近二十亩。他们最初那套油印机的钢板钱, 就是打这来的。
学校草创之初,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方校长性情能力都不是上选,又从来没教过新式小学,为何执起教鞭没多久, 便成为了一校之长。直到校长入狱,师母却拿不出一分钱为他打点, 众人才知道,原来为了办这个学校,校长毁家纾难, 几乎将祖宗家业都填了进去。有这样的决心和志气办学,区区一个难民小学校长,他自然当得。
而这样的人,在海城,在如今的华国,又何止于方校长一个?
战事开始之后,在春妮还没来海城之前,她家乡邻县一名县长为了抗战,变卖所有家产买来枪支弹药,拉起一支队伍上了山,跟倭人周旋。倭国人为了逼他出山投降,抓住他的母亲威胁他,结果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头碰死在了倭人的刀尖上!【注】
这位县长的事传到春妮村里,使得村人对倭人的凶残有了更加深切的恐惧之余,也促使她提早几天收拾行李,却迎头赶上了那场灭世般的洪水。
春妮过去以为,自己走上抗倭这条路,是大势所归,如今细细梳理下来,更早的时候,如鲁县长这样的人其实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
照春妮的估算,方师母现在手中耕种的土地,不会超过十亩。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她身边又养着三个正长身体的半大小子,若是再有倭国人时不时的袭扰征税,恐怕也很难吃上一顿饱饭。
也不知道她走时,自己悄悄塞进她包袱里的钱用没用完。
老县城的这个方向,春妮以前最远只来过城隍庙。上回来,还是被倭国人撵出学校后,她娘和她奶奶的牌位不好跟着她颠沛流离,后头又同常文远合住,更不好在家里贡奉先人,不得不出笔钱,将牌位暂寄在了这间庙里。
开上出城的路前,春妮把毛二娃薅下车,路上行人看见他们这标志性的土黄色涂装三轮车,当即纷纷低头缩肩,闪避不迭。春妮两个无心多理,一路畅行无阻直冲到正殿,偌大的庙宇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春妮让他当着城隍爷爷的面跟她说实话。
毛二娃到底胆子小,当着威严怒
目的城隍老爷面前,声气儿总算虚下来:“也没啥。我们狱长上回去部里打听消息,说是从我们监狱里出来的犯人里,没拉到地方先跑了十几个人,部里骂我们对犯人不尽心,借着这个扣发我们的物资。川上回来砸了一套细瓷茶具,又抽了我们一顿,说要严查。就,就这,没别的了。”
“还就这?就这?”这人身边没一个能出主意的,形势已经危急到这一步,竟然还心存侥幸!
照毛二娃的说法,他办学习班搞得这么大,川崎未必不知道。可他懒得管,双方互有默契,跟损害了自己利益,对方还头铁顶风作案,那是两码事。
春妮只好去扮那个恶人,将毛二娃按倒在城隍神像前,逼他赌咒发誓,回去后立刻解散学习班,所有不能带的东西一律销毁,并严令众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完了不放心,她塞给他一张丽景皇宫的舞票,让他找个机会送给川崎,探探情况再作应对。
倭国人从全面占领海城开始,就一直实行宵禁,连累这些声色场所也诸多限制。现在一张舞票,不止要钱,还要人面,要不就只能在舞厅开门前,提早两个钟头排队占位置。这一张票的价钱,抵毛二娃半个月的薪饷,价值不是特别高,是他能力范围内能送的东西。
解决完这桩麻烦事,两人重新上路。
城里三步一个哨卡,五步一个路岗,交通复杂。又在城隍庙耽搁半天,即使有毛二娃这身皮在,这一路也多花了不少时间。两人明明起了个大早,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到了晌午。
春妮来前,桂香跟他们说过,这个叫红树村的村子住着好几百人。奇怪的是,两人开车从村头跑到村尾,村里连个人头都没冒出来,害他们想找个人打听都没地儿去。
在村口那会儿,她明明远远看到了几道炊烟,走得近了,反而天朗气清的,连缕烟丝儿都没冒出来。
毛二娃突然“哎哟”道:“我明白了,该不会是我穿的这身衣服,让他们以为是倭国人跑来闹事,躲起来了吧?”
春妮回头看他,为了出行方便,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倭国陆军军服,头上还盖着顶带屁帘的盖檐帽。
这几年,她办事常会遇到一些不方便的地方,有时会请毛二娃穿上这身衣裳跟她同行。一般人看见这身衣裳,至多跟城隍庙里那些人一样低头缩脸,赶紧避开,没见过他们人还在里许地开外,一村的人全跑个没影的情况。
如果真是像毛二娃说的那样……她心里噗噔急跳两下,感觉有些不妙。
没等春妮出声,毛二娃快手快脚,卸下她带的东西,最后将柿饼往她手上一塞,嗵嗵开着车子一溜烟去远了:“妹儿,我到村外头的林等你。”
毛二娃前脚走,青乎乎的油菜田里后脚蹿出个人:“鬼子走啦!”
这声之后,忽啦啦几十颗黑脑袋从田里冒出来,有人对着毛二娃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狗攮的小鬼子,有本事你别走,待爷爷——”
那人目光定在春妮身上,剩下的半句话哽住了。
没等春妮凑上去问话,这些人像被蜂子蜇了似的,发一声喊,忽啦啦全跑回了屋,不一时,关门声此起彼落。
春妮逮住一个跑得最慢的老妇人,说了自己来方家探亲的事,请她帮忙指路。
老妇人颇有戒心,她眯眼盯着春妮脚下的包裹,盘问半天,见春妮说得出方家几口人的名字,指了个方向,言语吝惜:“那。”
春妮见她走动困难,主动搀住她一条胳膊:“我扶着您,您小心脚下。”
老年人腿脚不便,推了两推,没推动,也只好由她去了。
春妮耐心极好,心觉这里情况有异,即使这老妇人一路没给她好脸色,她仍是脸上带笑,软绵绵地问:“老阿嬷,你们刚刚怎么都跑到了田里躲起来?”
老阿嬷哼了一声:“跑远一点,躲狗东西喽。”
春妮只当没听出她话里有话,从毛二娃的牛皮纸包里摸出一块杮饼:“是不是发生了不好的事?”
老阿嬷眼睛粘在那块黄澄澄的柿饼上,声口和气了一些:“这不都是叫那些倭国人吓的?”
老人家走路慢,到春妮把人送回家时,红树村最近发生的事也已经打听得差不多。前些日子,倭人一队士兵将全村人召集起来,说村里有人窝藏反抗分子,要严加搜查,闹得鸡飞狗跳,最后什么没扫到,搜走了大量的粮食鸡鸭,还祸害了几个没藏好的姑娘。
倭人对付华国人,使用这种手段并不鲜见,但春妮一般听说的,都是在反抗比较激烈的地区。像海城这样的沦陷区,特别这里是海城近郊,他们需要维持稳定,不会做得这样露骨。即使乡间有零星反抗势力,多数是委派驻留在附近的伪军负责剿匪,不太可能亲自跑到这乡下地方受罪。
说句不好听的,守着海城那样的富贵窝,想发财,机会有的是,何必吃力不讨好,跑到这穷乡僻壤找事?
照老阿嬷的说法,倭国人将他们祸祸得不轻,临走前,把能搬的粮食全搬上了车,连根鸡毛都没给他们留下。今天村里有人看见大路上的边三轮,以为是那群倭国人又回来了,在他们进村之前,赶紧全躲了起来。
春妮没料到现在海城周边的形势也变得这样紧张,心里对方家的境况更加担忧。
方家毕竟祖上曾经阔过,败落时间也不久,他家的房子很好认,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青砖房,有马头墙的那间就是。
春妮找到地方,打量了一下大门:上头漆的红漆斑斑驳驳,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两张年画糊在大门两侧,也看不出画的是谁,显然并不是今年的画。
她舔了舔嘴唇,手指虚握成拳,刚敲了半下,大门吱哑一声,开了一条缝。
人人门户紧闭的村落里,方家的大门竟是没锁的。
第213章 213 师母
“您是……师母?师母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家这间明显很久没打理的院子前面是厅堂, 空荡荡的,只在正门对面的墙壁上供了个佛龛,连张八仙桌都没摆。春妮绕过厅堂, 在每间房子后都寻找过, 直到上了后院木楼的二层楼,才在二楼向南卧房的床上找到唯一一个有人的地方。
躺在床上,床上的妇人头上裹了层厚厚的纱布,瘦骨嶙峋,满头白发稀疏,老了何止十岁?她一时有些不敢认。
听见春妮的声音,她迟钝地转过脑袋, 眯眼瞅老半天,才“啊”地一声:“小春妮, 你怎么来了?”
听见方师母的称呼,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刚到海城来学校工作时,因为是老师里最小的那一个,经常受到同事们的照顾。特别是校长和顾先生他们总是喜欢玩笑般叫她“小春妮”, 给她补课,请她吃好吃的, 给她开小灶。随着学校最初的那一代人离散在天涯,她一个人撑起学校的天地,她有多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
春妮鼻子有些发酸, 忙伸手去扶她。
方师母胳膊瘦得只剩骨头,干柴棒似的打着晃, 还在关心学校的事:“是不是办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你离我远点,师母得了会过人的病,别过给了你。”
春妮视线落在她手边的柴刀上, 这个时候,方师母的手指还不知觉地紧握在刀柄上。
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您别操这些心了,先好好歇着吧。”春妮见她实在抗拒自己的接近,顺从地站远了些。想想方家厨房比耗子洞还干净,必也是吃不饱的,从她带来的一堆东西里翻出块糕点:“我带了些米来,您等会儿,我下去给您熬碗粥。”
方师母连连推拒:“不,不要,快走。”她着急得两腮泛起嫣红,忽然从腋下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春妮听着这一声声揪心扯肺的干咳,心中猛地沉下去,她几乎不敢再问。当年,秦惠君死前,她就是这么咳的……
方师母咳过那一阵,整个人都软下来,面上还带着淡淡的
笑:“小春妮,你不要忙啦。粮食多金贵,别耗在我身上。我这身子是不成了的,吃了也是白吃,你不如——”
“娘,我们回来了。”楼下有人进门。
“是桂生和桂玉回来了。”方师母声音抬高:“你们两个都快上来,看看是谁来了。”
两个男孩在楼下就听见了春妮的声音,三两步跑上楼进了屋,露出喜悦的笑容:“春妮姐,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春妮向他们身后望去,不见再有人上楼,不由问道:“桂宝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两个孩子的神色齐齐黯下去。方校长二儿子桂生轻声道:“桂宝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春妮轻轻吐气,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坏的情况。
方师母眼圈发红:“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乡下总生病,实在是养不活了,没办法,只能送给个好人家。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气氛实在太差,春妮强颜欢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别这样。来,桂玉,看看春妮姐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发完东西,春妮让桂玉留下照顾方师母,以做饭的名义拉着桂生到了厨房,在她的一再盘问下,桂生总算吐露了实话。
要是她再来晚一步,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住了。
桂宝当年离开海城时是带着病走的,回到乡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要给孩子治病,春妮塞给方师母的钱,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结核病是个喜欢穷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补充营养。城里肉食也不好弄,乡下人还能养鸡养鸭,城里人实行配给制,吃口白米饭都难,反而没有村上方便,吃得饱。她今天只带来些米面,唯一的荤腥就只有那几罐金枪鱼罐头了。
她将一整罐罐头都倒进锅里,和水煮开,再加上桂生兄弟两个采摘回来的野菜,除了给师母的粥,又做了点红薯杂粮饭。罐头的油汁全泡在米饭当中,咸香嫩软,总算令母子三个久违地吃了顿饱饭,但事前春妮带来的一袋子大米做完这顿饭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来前实在没想到,方家日子会困难成这样。带来的大多是如糖,罐头,糕饼还有棉布这些精贵好放但不管吃饱的东西,杂粮和红薯还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见情况不对,从空间里又拿出来的一点,
饭后,桂生两个主动收拾碗筷,春妮隔着窗户跟方师母说话。
“师母,这回让我把桂生带走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春妮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桂生年纪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没个事做,不如我带他去海城碰碰机会,哪怕是当个学徒,总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费时间的好。”
“这……你让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说她养着桂生,师母肯定不会同意。但若说带他进城做活,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学徒没有工钱,但师父家管饭,多少能解决一张嘴。再说她目前没什么私产,挣的钱都投在了学校里,挣多少花多少,最多够养活自己,时常还要蹭常文远的光。桂生这么大个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让他在家里吃白饭。
“我不去,我还要伺候妈,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丢在这。”桂生在楼下听见两人的对话,跑出来急了。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娃崽在家能顶什么事。”桂生的话反而促成了方师母决定:“桂生这个年纪,哪里肯收他当徒弟?”
“剃头匠,药馆,照相馆,木匠……哦对,师母你知道的,我们学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说也有些门路。现在学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个学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时做不了学徒,我现在还跟人做生意,带着他做,给他一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再找个好师父给他学艺,说不定年节师父给他发点好吃的,还能回来孝敬你。再说他离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长,也好照应照应不是?就怕师母舍不得。”
春妮一席话完全打消了方师母的顾虑,她信以为真,整个人立刻容光焕发起来:“要是这样,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桂生你只管领了去跟着你,你只当他是你亲弟弟,该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你听见了没有桂生?”
…………
病人不能久坐,陪师母说了会儿话,商量好哥俩的去向,师母就有些困了。
春妮让她好好休息,去楼下准备带桂生离开。
兄弟两人连续经历大变,早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春妮的话,他们也听在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骤然面临分别,都有些受不了。春妮给他们留出收拾行李和道别的时间,转身去了村口等待。
没耽搁太长时间,桂生拎着包袱出了村。在他身后,方家老三桂玉紧紧跟着:“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又问春妮:“春妮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春妮摸了摸他的头,转身上车:“很快的。你妈的病耽误不得,我回城给她找药去,你在家里好好伺候她,我带来的东西都别省着,要让她吃好了才好养病。还有,我没来你别跟人打架,别叫你妈操心,知道不?”
不是万不得以,她也不想把桂玉这个才满十岁的小家伙独个儿留在村里。但师母身边离不了人,只能先带走桂生这个最能吃的小子。
别看她在师母面前胸有成竹,其实桂生今晚住哪,她都还没谱。现在的海城,包括大街上都塞满了人。她上哪去给他找地方住,这是个愁人的问题。
第214章 214 行当
回家之前, 春妮领着桂生先去了一趟桂香家。桂香家在华界,靠近老城厢,回英租界春妮的住处之前, 正好经过那边。
方师母生病, 桂生进城都是大事,要跟她这个做长姐的知会一声。
春妮领着桂生穿过头顶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尿片,在两人宽窄的毛片路上走了百来米,正好碰见从老虎灶归来的桂香:“桂生,你怎么进城来了?”
她新生的孩子用细棉布裹在前襟,露出来的皮肤红通通的。应是刚洗过澡,桂香一手用毛巾绞头发, 另一手提着一篮子的脏衣裳,脸色忽变:“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桂香家住在里弄深处一排平房中, 这处房子是前朝老宅,一排十来间,外头粉着红墙,分上下两层。下边一层是个双开门, 推开门是间一眼望得到头的一居室。以前这里是个杂货铺,但现在么, 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要买杂货。现在里边几条桌椅,一只吊筒拴在房梁上, 起码几十个人围在桌椅四周,仰头挥拳吆喝:“仙品——”“吉品——”“中!中!”
桂香公公站在圈椅上, 笑嘻嘻地用钩子取下吊筒。
几罐牙粉毛巾衣架等没卖完的杂货被堆放在门背后。桂香的婆婆背对他们拿铜吊炊水,听见有人过来,往后瞥了一眼, 鼻子里轻哼一声,喉头咕哝出一句话,转回头去。
春妮耳朵尖,这句话叫她听得分明:“又来两个穷酸。”
除了孩子满月来过一回,春妮同桂香一直通过他丈夫传话,没料到他们家有这样的变化。
“我家新开的花会筒。”桂香有些窘迫地说:“地方窄,你们上楼去坐吧。”
海城最近突然流行起一种叫“捺花会”的赌博,具体就是写一张花名或人名放在吊筒中旋转,出几毛钱猜花名,猜中的人拿走博金,众人捺花会的地点便叫花会筒。
春妮看了眼桂生,对方正仰头,好奇地看那重新开始旋转的吊筒。
上楼也堆了些脸盆瓢勺等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大门旁边,卷着一卷铺盖,那是桂香大弟弟桂丰的铺位。桂香两口子在房中间拉了条帘子,隔开房里唯一的一张床和两个柜子。房里的其他空间都被几乎快到顶的纸箱纸盒塞满,桂香在打零工,她是知道的。
桂香的公公婆婆住在隔壁,他们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小姑子和小叔一家。桂香一家因为生了孩子,能分到楼上这个单间,叫隔壁的妯娌羡慕了很长时间。
三个人局促地在床上坐下,桂香解开棉布,打算将孩子放到床边的婴儿床上。大约是见到熟悉的亲人,桂生抽了抽鼻子:“大姐,妈她——”
“哇!哇!”孩子突然蹬腿大哭,同时一股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侬怎地做事,连个小毛头都哄不清白?”楼下鼎沸的人声中,桂香婆婆的声音又尖又细,针似地戳得桂香身子一颤。
“对不住,这里太乱了。”桂香手忙脚乱,给孩子擦完屁股又换尿片,忙活半天,几人再坐下来接着之前的话题:“刚刚我们说什么?哦对,桂生,妈,你说妈怎么了?”
桂生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妈冬天的时候生了场病,怕过给外甥就没来。”
桂香松了口气,笑:“吓得我,我以为妈出了什么大事,没来就没来吧。现在路上不安全,妈躲在乡下也好。她现在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她——”
“哎,老大媳妇。天光都黑了,不做饭吃,要饿死人的?”桂香的婆婆又在楼下叫。
“就来,就来。”桂香慌乱地应了声,交代桂生:“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着你外甥,我去炒点菜,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了,你先忙你的,我们还有事。”春妮拦住她:“就是跟你说一声,桂生这次进城来就不走了,等你有空,我们再聊。”
“那他住哪……”
“死人啦侬,这半天不吭气!”
“……”
从桂香家弄堂出来,春妮跟桂生说话:“你姐她婆婆以前不这样。家里经济紧张,生意做不了,又添了吃饭的嘴,人才变得有些难说话。”
她心里叹息,方家人都继承了方校长的骨气,同在一个城市,桂香姐日子过得这样窘迫,也没向她开过口。
都是穷闹的。想起他们告辞离开时,桂香背着婆婆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五毛钱塞给桂生,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她照顾桂丰已经很勉强,出不了余力再照应娘家。以后有机会,还得给桂香找一份工作,省得天天在家看婆婆脸色。
在城里兜个圈子,找到的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春妮只好将桂生先带回到了小别墅她和常文远的住处,
常文远倒没说什么,还很热心地将桂生安排住在楼下的客厅。反而是春妮悬着心,凭他们现在做的事,房子里不好住进外人,最好还是尽快给桂生另外找住处。
这些暂时可以往后捎捎,第一件大事肯定是给师母找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春妮跑遍了药房医院,黑市,赌场,当铺……她所有的渠道,甚至还托常文远去问了近藤,没人听说过链霉素。唯一一个知道消息的大夫,还是通过友人的电报得知的。
战事阻隔了所有的物资交流。
师母的病……她转头往红树村送了两箱金枪鱼罐头和一些香肠鸡蛋,现在只能好好养着,等。等战争打完,等倭国人滚蛋,等再次恢复通航,恢复东西方物资流通。
桂生在小别墅呆了两天,春妮一直顾不上他,他独自又去了一趟她姐姐家,带回来一个桂丰。
桂丰一直住在姐夫家,原先在江边码头的一间茶馆里做店伙。后来倭国人说要备战,关掉所有的码头,连着船东船工全没了饭吃,店开不下去。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倭国人洋蜡厂招过桂丰,他不想给倭国人天天鞠躬,没去,只好回姐姐家东一顿西一顿地给人打短工。因租房价钱越来越不稳定,许多房东不肯收现钱,要粮食布匹抵价,便一直住在姐姐家。桂香婆婆总怀疑这是大儿媳妇想贴补弟弟的借口,这也是桂香在婆家抬不起头的原因。
桂丰说:“我回去伺候妈,正好我攒了点钱,赶上春种。收了稻谷之后,再还钱给春妮姐。家里就桂玉一个孩子,再赶上倭国人下乡,什么事都顶不住,还不如也让他到海城来,进学校正经上几天学。我是老大,应该我在家里守着。”他说完这些马上就要走:“我跟姐夫一会儿去鸭厂路买鸡,我取完鸡就回乡去了。”
苦难是最好的大学【注】。一展眼,桂丰也长大了。
春妮想给他塞点路费,他坚决推拒:“本来桂生就够麻烦姐姐了,我不能再要钱,再说我姐也给了些,不缺这个。”最后好说歹说,答应春妮送了他一程。最近海城有数群流氓专门乘人不注意,将人拖到里弄剥衣剥裤抢劫,桂丰身材瘦小,有一回险些叫他们得手,再之后就不单独出门了。
现在汽油贵,黑狱那边查得严,毛二娃也不总有时间接这个送那个。桂丰便只带了两只鸡,数十个鸡蛋,并他姐姐给的一袋小米,坐牛车回的家。
春妮担心过关卡时他的鸡保不住,桂丰不知从哪摸出两条细绳扎住鸡嘴鸡翅膀,最后拉开夹衫的衣襟,将鸡往肋下一掖:“这就看不出来了吧?”
好吧,还真看不出来。
乡
下的事暂时不用再操心,春妮腾出空来,带着桂生跑了好几家收徒工的手艺行当。有讲评书的,有学厨的,有打铁的,有裁衣裳的,还有做纸扎冥器的。行当都是好行当,可要么嫌桂生年纪大了,不好调教,要么嫌他身体单薄,不经锤打。还有的说学艺要收学艺钱,这下是桂生自己不干了。他在春妮这本身就是白吃白住,万不肯再让她倒搭钱进去安置他。
“这也是没法子,海城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学吃饭的手艺,拜师就不好拜了。”从最后一家出来,春妮安慰桂生。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桂生在家里闲了几天,着实很着急了。
“这才哪到哪,海城百行百业,能做的行当多了。你着什么急,等着我给你安排就是了。”春妮合计着今天还能跑几家,忽然天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类似于竹哨的声音,随后是“嗡嗡嗡”的轰鸣声。
“春妮姐,你看天上!”桂生抬头,声音极为惊骇。
春妮注意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那是倭国人飞机的声音,他们在这建的有机场。你听习惯——”
“pang!”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防空警报发出了尖叫:“空袭!是空袭!”
马路的另一头冒出了滚滚浓烟,不知道是什么被击中了。
空袭?倭国人空袭了海城?他们疯了?难道是政府军打回来了?
春妮脑子乱哄哄的,被慌乱的人流裹携着,不由得狂奔起来。
第215章 215 安排
彻底成为沦陷区之后, 海城已经好几年没再遇到过以城市为规模,成建制的袭击。空袭的炸弹在城市上空爆响时,包括春妮在内的很多人第一时间都懵住了。
因为路上发生的意外, 等飞机飞离海城上方之后, 春妮立刻改变行程,拉着桂生回了家。但电车停运,他们很是经历了一番艰辛,才顺利抵达小别墅。
小别墅里,常文远坐在沙发上在翻看报纸,先一步回了家。
“全城戒严,所有商铺都被强制关门, 饭店没法营业。”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好我们晚上都吃顿好的, 好好歇歇。”
春妮已经看到厨房里堆起来的食材,有处置完的鲜虾,有已经是半成品的鱼贝,都是没办法搁过夜的鲜货。
不知怎地, 春妮紧张了一路的心情忽然就变了,不由捋起袖子笑道:“那还等什么, 都来帮忙,咱们今晚有大餐吃喽。咦?停电了?”
“嗯,到家没多久就停了, 遇到了空袭,今晚要停电排查吧?蜡烛在我房间里, 我上去拿。”
天色已经很暗了,好在客厅各处很快点起了烛火。
在烛火的跳跃中,鲜贝冬瓜汤、清蒸海鲈鱼、芙蓉虾……一道道海鲜大菜端上桌, 香气一点点填满三个人今夜的凄惶。常文远连他珍藏的红酒都拿了出来:“来,为了我们今天的平安,干一杯!”
桂生拘束地端着酒杯,还有点兴奋:“我也能喝吗?”
常文远意味深长的说:“今天说不定会是个好日子,你一定要干了这杯。”
说完,灯光大亮,来电了。
“那我就干了?”
春妮趁桂生喝酒,快速靠近常文远:“你收着点。”
常文远笑眯眯的回望她,盯着桂生一杯酒喝完,又站了起来:“为了我们这顿惊喜的大餐,再来一杯!”
“这一杯,必须感谢我们美丽能干的厨师顾小姐,来吧,再喝一杯!”
“这一杯……”
“……”
春妮推了推桂生,这傻孩子咚的一声,脑袋磕在了餐桌上。
好大的一声,听得春妮都替他疼。
然而细细的鼾声从他口中呼出,这孩子,醉得实在太厉害了。
她忍不住瞪了常文远一眼:“还不赶紧扶他躺下?看你干的好事,他才多大!要是这孩子醉出个好歹,我唯你是问。”
常文远嘿嘿笑:“我也没想到,他量这么浅,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还想有下次?”
两人小声说着话,将醉成一滩烂泥的桂生安置好,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一同登上木制楼梯。
春妮走到自己房门前,常文远紧跟她在身后,见她回望自己,耸耸肩:“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不会以为我还会乖乖回房吧?”
春妮知道他忙活这一晚上是为了什么,此时也不忍心再戏耍他,摇摇头:“进来吧,记得关好门。”
说着,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拨开层层叠叠的衣服,常文远还没看清她的操作,就见她从暗格中抱出了一个木匣子。
这台被伪装成木头匣子的电台还是夏风萍送给她的,其实一直被她好好放在空间中,这个暗格只不过是障眼法。不过,倭国人有侦听电讯的手段,为了保证工作的安全,她反而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随时拿出来使用。除非必要,两人很少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听电台。
春妮给收音机插上电源,转动天线收集信号的时候,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晚上,该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睡不着,在想办法从各个隐秘的渠道弄清真相啊?
滋溜滋溜的电流声中,字正腔圆的女中音为他们带来了想要的消息:“……倭人不听劝解,试图顽强抵抗,盟军决定对其惩戒警告,美军于今天下午对海城,津城,南城等地同时实施了空袭。本台在此正告倭国侵略分子,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你们已经被……”
女播音员欢欣鼓舞,坐在电台前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今天起火的地方是倭国人的哪个军事基地?”
“那个方向,像是大世界。”
常文远突然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所以美国人炸了我们的闹市区和游乐场所,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至少说明,美国人已经有了跟倭国人决战的能力和决心?”春妮搜肠刮肚,想到了一个原因。
常文远站起来,索然地说:“早点睡吧,明天……”
明天怎么样,他到底没说出来。
…………
这一晚上,街道上车辆鸣笛声断断续续的响了一整晚。
不知道有多少海城人缩在薄薄的墙板后面,辗转反侧。
春妮也没睡好,到半夜那会儿,桂生果然吐了。她照顾了他一整夜,早上去卫生间洗漱时,镜子里映出来的那张脸都是泛着菜色的。
常文远用昨晚的剩菜给他们做了碗海鲜面,嘱咐两人:“你们在家好好休息,今天都不要出去了,今天倭国人必然还有后招,免得撞到枪口上。”
“那你呢?”
“我出门探听一下消息,顺便看看今天的《真相报》出来了没有。”
桂生听不懂他们的话,春妮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解释说:“你张哥是怕今天出去会遇到倭国人的空袭演习,我们在家避个风头也好。”
常文远从回到海城工作开始,就一直用的化名,除了他爹方校长和春妮这两个以前认识的人,包括桂生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桂生心里着急,问道:“那我们避着点人不成吗?不是说还有好多家要跑?”
春妮按着他躺下:“哪有那么简单。倭国人的防空演习不分时间场合,倘若你那时在街上走,往哪避去?动作稍慢一些,或是他们看你不顺眼了,这都是有可能让他们抓上车,带到旁处去教训的。你好好歇着,别瞎操心,”
桂生哪歇得住,躺了没一会儿,又问:“《真相报》那又是什么?”
“是开在法租界的一家报社,传说背后是俄国人出的钱。整个海城的报业,也只有这家报纸有些真东西了。”她解释道:“昨天的事有损倭国人颜面,世面上的报纸又全都由他们控制,这事必然没法上报纸。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真相报》的报道靠谱一些。”
法租界名义上还在法国
人手中,相对整个海城,法租界的企业算是稍微有一点自由度。
但这自由度也有限,常文远出门没到一个钟头就回来了。
春妮见他两手空空,便问:“怎么《真相报》今天没有发行吗?”
常文远像是跌了一跤,身上沾满了泥灰,站在门厅拍打:“我没进去看。到地方之后,我站在外边看见好多买报的人出来后,后边跟的都有人,便没有买。不过街上人都高兴疯了,不知他们哪听来的消息,说美国人打了过来,倭国人马上就顶不住,海城要解放了。”
“你身上的灰是怎么回事?有没伤到哪?”
“昨天空袭,跑马场旁边有一处民居起了火。我骑车经过那边,看到救火会的人在跟人打架,一个人冲上马路撞到我车上,遭了些无妄之灾。”
“怎么那些人会跟救火会打起来?”桂生这时也醒了,好奇道:“难道是有人想赖救火会的帐?”
春妮跟常文远对视一眼,却同时摇头笑了起来。
“现在谁敢赖救火会的帐?不怕哪天被人悄悄放把火烧了老巢?”
海城救火会是民间组织,最早由租界方发起组建,以前有租界约束还算老实。现在租界换了东家,倭国人全权交给伪政府管理,伪政府里那都是些什么人?无事都要生非,再给他们点权力,不上天才是稀奇。
桂生大吃一惊:“难道说那火是救火会放的?”
“那就难说了,不救火别人凭什么给你救火费?”
“等着看吧,以后乱七八糟的事会更多的。”
两个久居海城的大人都这么判断……桂生沮丧了一会儿,忽然道:“要不下午我去趟法租界,把报纸买回来吧?”
春妮皱眉:“你不吐了?”
常文远却问他:“怎么这时候想到要去买报纸?”
桂生挠了挠头:“你们不都说城里怕是要更乱了吗?消息要是不灵通,乱起来咱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这肯定不行。”
常文远却笑了:“你就算通过报纸知道了怎么回事,又能怎么办?美国人空袭又不会提前通知你。”
桂生涨红了脸:“那总不能干坐着啥都不知道吧。春妮姐,张哥,你们就让我去吧。”
“可你也听我说过,那边有倭国人暗探。你就不怕带尾巴回来?这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常文远语气的松动,桂生哪能听不出来?一个激动,他拍起胸脯保证道:“你们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人跟过来。上回倭国人突然去我们村子里扫荡,我还帮着我们邻居家妹子藏到了稻草堆里,倭国人从旁边经过三四回都没发现,我真的,我可能躲了。”
说完,他摒住呼吸,紧张地盯住两人不放。
常文远同他对视着,没有马上对答。
春妮看着他们俩,心内若有所觉,没有打断两人之间互相的审视。
“那你要是带了人回来——”
“我任打任罚,绝没有二话!”
“好!”常文远终于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钱币:“这些法币买报纸应该是够了,什么时候去,你自己决定。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如果你没有甩掉跟踪,我到时候直接把你送回乡下,你以后都不用回来了。”
桂生激动得不得了,当即要动身,让常文远叫住:“别急,我先教你几招再去不迟。”
…………
桂生离开后,春妮有些不安地问常文远:“你就这么让他去了?不怕万一?”
常文远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鼻间轻嗅:“这孩子以后要跟我们住,不能让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跟踪的人最多是几个地痞,如果他连这些人都摆不平,趁早跟我们分开最好。”
“我这些天也在找地方让他搬出去,你再给我点时间。”
“世道这么乱,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抢劫的,诱赌的,抽大烟的……但凡被缠上一个,他这辈子就毁了,还是放到眼下看着的好,我们这里正好也缺人。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第216章 216 救火
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常文远折下报纸, 扔到茶几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张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桂生看见他的表情, 不由紧张。
“怎么可能有不好的消息?哪怕被扔了炸弹, 倭国人治下的海城也必然是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他扬声向院子里喊道:“春妮,明天邮差过来时,你若在家,就跟他说,以后家里的这几份倭国报纸都取消订阅,谁要看这些歌功颂德的鬼话。”
“知道了。你要觉得没什么用, 把那些旧报纸都找出来给我引火,今天的柴禾太湿了, 半天烧不燃。”春妮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怎么还没找到卖煤核的?”常文远先收了客厅报纸架里的报纸给她抱出来。
“卖煤核的倭国人商店不到处都有?不是价钱太贵么。我琢磨着家里还有些柴,先对付两天,再到华界看看有没有更便宜些的。想不到太长时间不用柴,这些柴禾堆在屋檐下, 都堆得发霉了。”
他们住的别墅都是通了煤气的,但自从前两天美国人空袭过一回之后, 倭国人先是限电,再限水,后来煤气也给限停了。实在没地方烧火做饭, 春妮只有把她在吉拉太太那租房时燉水用的小风炉子翻出来顶上,打算将就两天。
今天才是第一次引火, 弄得浓烟滚滚,像点燃了房子似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春妮脸色就是一变:“糟了!”
“怎么?”
她手忙脚乱地往外夹木块:“快快快, 快把柴灭了。”
常文远手上还抱报纸打算往里丢呢,怔道:“这不快引燃了吗?灭了多可惜?”
不等春妮回答,别墅的铁艺门外闯进来几个人:“就是这,快往这滋!”
几人像没看见院子里的春妮等人,两人拉开铁艺门,一人推着一辆小厢车直冲进门,一人拔开厢车顶部的龙头,另两人一人一边,压向厢车两头的杠杆,“滋滋”两下,水龙喷出一道水柱,一腔子的水全浇进春妮刚燃了点火苗的风炉里!
常文远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正好站在水车面前,闪之不及,手上抱的报纸也被淋得精湿,不由大怒:“你们这些瘪三闯到我家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几人却不慌不忙,站在水龙车旁跟他对喷:“唉,你这人怎么讲话?你自家在家里放火,我们救火队推来水龙给你灭了火,你还不高兴?什么道理?”
听见来人自称是救火队的,常文远很快冷静,打量他们片刻,冷笑道:“一没有铭牌,二没穿制服,你说是救火队就救火队了?何况我家自在院子里生火做饭,没报火警,有救火队什么事?你们冲进来一通乱浇,我还没找你毁坏我家财物的麻烦。”
“嘿,你们家弄得弄堂里到处都是烟,还说没事?要不是我们来得快,你家房子都要点着。给你灭了火,你没说好好谢我们一谢,请哥几个喝口茶,还好意思跟我们在这叫唤?弟兄们——”
“在!”
“怎么?要在我家跟我耍横?”常文远扔了报纸,从腰后摸出一把枪。
那些人这才变了脸色,这年许以来,下到巡捕房警察厅,上到伪政府倭国军都忙着捞钱,出了事是指望不上他们的,因而里弄里杀人抢劫的事向来不少见。前天美国人飞来炸了一回,市井里谣言四起,倭国人偏偏还要粉饰太平,伪政府人心浮动,都吓得到处找门路,街面上的小事更没人愿意去管,才有了他们趁机搅浑水的机会。
搁在以前,他们跟这拿枪的小白脸周旋两句,试试他的深浅不在话下。现在就得小心些,就像他话里的含义一样,这里单门独户,又是他的地盘,就算他把人杀了,只要处置的快,再花点钱疏通,没谁来找他的晦气。到那时,自己这些人那可真叫死也是白
死了!
为首的人忙举起双手,紧张道:“误会,误会,张先生,我们兄弟就是赚几个辛苦钱,您要不高兴,我们这就走,快把这个收起来吧。”说着往后退去。
话说到这里,就连桂生也看出了这几个人不过是几个小混混,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出口气。
常文远却收了枪,道:“等等。我有个问题想问。”见那几人迟疑,他从口袋中抽出一叠钱。
那几人接过钱,态度又好了不少:“张先生您问。”
“这厢车水龙你们是从哪弄的?”
“救火会啊。”
“胡说,以为我没见过救火会的车?人家开的是大卡车,正经安装的有消防泵好吗?”这回插话的是桂生。
那几人对着小屁孩自然客气不起来:“你个小赤佬懂个啥,我们救火会的曹会长说了,最近城里事多,不少里弄长窄深远,消防车开不进去,特许我们从库里领了这些前朝的水龙车出来巡街,免得真有了什么事,连成片烧起来就不得了啦。”
“那你们就连别人烧菜的火都不放过?”
“啊这……你这也是有安全隐患的嘛。我们曹会长不是说了嘛,防患未然,防患未然嘛嘿嘿。”
那几个地痞走后,常文远去关了铁闸门,叮嘱几人道:“这几天不管我们在不在家,各处的门都紧紧锁好,外头也挂上锁头。有人敲门,不出声一律不开。出声的,听见是熟人再开,不认识的人通通装作自己不在家,知道不?”
另两人自然应下,春妮笑道:“也正好倭国人代我们停了水停了电,我们只要晚上别点蜡烛,到处都黑洞洞的,空城计也好唱。”
其他两人都笑了,常文远道:“可见你这阵子跟向四爷走得近,听过不少京戏了。怎么样,还打不打瞌睡?”
《空城计》是京剧经典须生剧目,搁在以前,春妮哪分得清什么空城计实城计。只是向四爷是武生出身,旧年身体常年有伤,由此他学了一手好推拿功夫,没事给自己和师兄弟们松活筋骨。因为桂生腰上的旧伤,她这几天不断天地去找他帮忙,求他出手帮桂生推拿治伤。向四爷如今入了电影公司,也没把旧行当全部抛开。春妮每回趁他下班或是休假回家去寻他,总见识他教几个孩子练基本功,打镲子敲大锣,再放个唱片什么的,他交游广阔,有时还与找上门喝酒的票友唱和几句,耳濡目染之下,她对京戏也了解了两分。
“演武戏嚓嚓嚓吵得跟打仗似的,哪还睡得着?”春妮叫桂生:“灶里灶外都叫这道水浇透了,先搁这晾半天,不用再生了,一会儿我们出去找个馆子对付一顿。”
说话间,旁边隔户的人家铁栅子门叫人撞得砰砰直响,刚刚从春妮这边出去的几个人呼呼喝喝地滋水枪,跟唱大戏似的叫着“走水了,快救火”,闹成了一团。
到春妮跟桂生换好衣服出门时,那几人还在旁边那家扯皮,叫道:“我不管,我们哥几个不能白辛苦一场,今天这救火费,你不给不行!”
“哥你别跟他们急,反正兄弟几个天天有空,总要看着这家子,不能叫点起火来,把邻居们都祸害了不是?”
“一出出的闹剧还没完了了。”桂生老气横秋地摇摇头,见春妮已经骑上自行车,赶紧快跑两步,猴上了后座。
这两天电车停运的路线也多,他们两个先在外头胡乱找个馆子,吃了碗酱油拌杂粮饭,再骑了一个多钟头,才算赶到向四爷在华界的家。
往常这个点,向四爷该吃罢晚饭,躺在他的躺椅上吞云吐雾,这会子却弯腰猫在房中唯一一张充作饭桌的棋盘桌前执笔描画着什么。
听见老婆招呼人,他搁下笔转过身来:“今天迟了些时辰。”
春妮看见桌上放着张写了一半的红纸,三言两语将出门前遇到的意外说了。向四爷紧张道:“还有这种事?他娘,那咱们也记得要防着些,这些天灶火别全熄了,省得早上生火被找上门讹钱。”
春妮道:“我看那几个水龙净盯着铺了煤气的人家,你们天天生火,用惯了炉子,不至于有这样的麻烦。再说了,四爷你家里一天到晚出入的都是棒小伙,一看就不好惹,这些人最有眼力劲,绝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向四爷却叹道:“小伙子有什么用?一个个生得牛高马大的,连杆笔都拈不动,叫我个老瓜瓤子挠破头皮。”
春妮好笑道:“您可别了吧,正当年的大男人,充什么老瓜瓤子。到底什么事,看把您给愁的。”
“我们公司的新电影要上映了,这不是要宣传吗?制片给我们一人派了几张红纸,叫我们帮着写几张宣传广告到里弄张帖。我寻思我家那几个小子好歹也上了二年学,便要了几张回来叫他们写,也好给我长个脸。哪知道——你来看,这写的什么狗爬玩意儿,只怕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吧!叫我怎么有脸拿回去?”
这话春妮不好接,她凑过去看桌上的范例字。
这张范例纸上竖排共写三行字,头一列写的日期,第二列加大加粗写的电影和主演等名字,第三列则是“恭候惠顾”类似的话,并不复杂。她心里有了数,对向四爷道:“这是隶书字体,看着寻常,想写出名堂,比行草还考验功底。四爷要是不嫌弃,让桂生来给您写吧。”
向四爷怀疑:“他……能行?”
春妮对桂生一抬下巴:“你去写两个,让四爷评评。”
桂生的水平,春妮是知道的。别看在乡里上不了学,但他爸以前教国文,最重视孩子的国语书法教育。师母回乡之后,念着自己不能坠了方家书香之家的名头,其他的没地方学,宁肯自己多做点农活,也要留出孩子们读书的时间,狠盯着兄弟两个练字。乡村闲居时间多,他这笔字是实打实汗水浇筑来的。
向四爷不会写但有见识,桂生一提起笔,他眼睛便是一亮,又见他笔势流利,写出来的字圆转秀美,个个看着舒泰,待他搁笔,忍不住喝了声:“好!”
他像是才认识桂生似的拉着他:“你这小家伙,深藏不露啊。写字有几年了?师从哪一家?”
“从五岁开始写,到今年有十年了。没拜过师,就是拿家里祖上积攒的《曹全碑》和《孔宙碑》摹帖胡乱写的。”
“哎哟,这是书香之家,不简单。学过画没有?”
“也是胡乱画过两笔。这两年在村里没处买颜料,白描多一些。”
“那给我画两笔看看。”
因春妮每回都是晚上才过来,夜里宵禁时间早,他们都是推拿完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两边并没有像今天这样深聊过。
今天一谈之下,向四爷颇感惊喜,一套推拿下来,他竟拉着桂生,对春妮道:“你家的这个弟弟,我实在喜欢。听你说他现在没个营生,也没地方读书,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先给我做个徒弟怎样?”
第217章 217 租金
桂生这几天跟春妮早出晚归,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学手艺找个师父么?
闻言,他喜动颜色,倒还晓得先去看春妮。
春妮却没像他那么高兴, 她跟程老板认识好
些年了, 对曲艺界知道的比他多。因而问道:“四爷,你莫诓我。我记得你们武生行当,最早三四岁,最晚七八岁就得练起来,桂生今年都十五了,他当你的徒弟,年纪有些大了吧?”
何止是年纪大, 骨头都长得定了形。这时候去学武生,学个半会不会的, 不是坑人么?
向四爷当然不能做这不厚道的事,他攥着桂生的手,生怕他跑了一般,笑道:“你以为我留桂生在身边, 是想叫他做武生?怎么可能?你看他这双手,是多好的练字的手, 哪能让他去练武练坏了骨头?”
“那您的意思?”
“我如今在电影公司,大小也是个师父。只是新入行,偏偏公司里文化人多, 像今天开个会,要记精神, 明天写个宣传字,画个画什么的,文化的事太多, 我身边又都是大老粗。嘿嘿,这不是桂生在这,我就厚着脸皮来问你啦。”
春妮听懂了,向四爷其实是想要桂生去做秘书类的活,不过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文化,便想以徒弟的名义带他在身边,万一遇到了此类事,他也好有个人能参详。
他们曲艺界以前管这种出主意做杂行的,有个称呼叫“跟包儿”。不过当跟包儿还要帮主家管衣裳杂物,说白了,干的就是仆役下人的活。海城电影行自诩是新派行当,不可能再跟旧行当混作一谈。依桂生的资历和出身,进电影公司做正式职员还远远够不上。向四爷一心想留桂生下来,一时想不到名头,含糊给了个徒弟的名义。
向四爷跟春妮合作这长时间,对彼此的人品也算了解一些。向四爷性格爽朗大方,给他做徒弟,哪怕不当入室弟子,日子也不会难过。
但春妮天天带着桂生来他家,偏偏没想到求他,除了以上原因,还有一条顶顶要紧的。
“你们公司里是倭国人说了算,还是华国人说了算?”
别看海城如今电影市场看似火爆,其实因为战争,菲林稀缺,倭国人还收缴了极大一部分,如今总共就一间电影公司。虽说他们拍摄的电影很少涉及政局,也很少有明显的媚倭倾向,但每回电影播放正片之前,大银幕里首先要放一段倭国人战争胜利的纪录片。大伙也渐渐明白,这间公司后边必然有倭国人的影子,只是倭国人在里边起了多少作用,行外人也只是猜测。
向四爷自己都是才进公司没几个月,这些事他还真没注意,一时间被问住了:“这……有什么打紧吗?”
春妮神色肃然,道:“一直没跟您说过,桂生这孩子他爹就是叫倭国人抓进牢里去的。他兄弟几个立誓不给倭国人做事,如果电影公司是倭国人的,那您就不用叫他去了。”
“这样啊……”向四爷神色为难:“就我来看,我们公司里做事的人中是没有倭国人的。至于我们老板跟没跟倭国人有私底下的操作,这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春妮就问桂生:“你是怎么想的?”
桂生想起自己回海城后仅有的一次看电影,坚定道:“反正我不给倭国人做事。”
向四爷忽然笑起来:“真是说的孩子话,给我当徒弟怎么叫给倭国人做事?你看我是倭国人,还是你这婶婶是倭国人?”
桂生抿着嘴不说话。
最后春妮为他转圜道:“不如这样,四爷你明天先带着桂生去片场看看再说。要是桂生觉得不好,咱们就再说,怎么样?”
桂生想了想,点了下头。
…………
因为不算正式拜师,第二天桂生去向四爷家时,春妮只给他准备了身干净衣服,送他去搭电车,自己照常去了学店巡校。
除了倭人学校,包括教会学校在内,现在全海城都没有学校开学。有头脑灵活的人家在临街的位置盘下一个店面,收几个学童教读书认字,时人称之为“学店”,看上去跟春妮先前办的流动学校差不多。只是春妮办流动学校,一般只瞅准饭馆,咖啡厅这样有用餐高低峰的店面,一天的学时没有正经学店那么长,还经常被要做生意的老板中途清走。
这回度日艰难,便有老板动了心,硬说春妮开的也是学店,要付他们租金。
学校当时为方便管理,好不容易协调开在一条街上。此刻一家若是给了钱,其他家必然要跟上,一笔一笔的加起来,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春妮实在舍不得掏钱,借给桂生拜师这事在家里躲了几天,但昨天蒋四成偷偷来给她报信,说那些老板们联合起来放下话,说要是她再不付租金,学校就不用再开下去了。
春妮赶到地方时,半条街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几个老师护着大群学生,跟商贩们正在对峙。
看见春妮出现,两边人都像看见了救星,奔过来将她围住:“顾老师,你可来了,今天你有什么说法?筹到钱了没有?”
“这租金你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老王就指望着这点钱付米粉的帐呢。”
“就是说嘛,不是我不想做好事,实在是做不起了啊。”
说话的老板满脸羞愧,却堵在春妮面前动也不动。
谁能想到,占着码头这块黄金地头,日进斗金的饭馆茶楼老板们会有巴望着春妮给的这点仨瓜俩枣的一天?
当年学校被查封,这些老板们雪中送炭,答应收留学生们,让出自己的经营场所供他们临时读书。正因如此,春妮也拉不下脸跟他们算计这点钱。
即使知道这钱不得不出,要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春妮还是割肉似的疼。
不为别的,她的空间里,已经花得只剩下两条大黄鱼。
虽然找了个给外国人卖货的活,但就算那些外国人手里有钱,被关在里边只出不进,外边还有倭国人虎视眈眈,谁敢敞开了花?他们赚的这几个,也只勉强够买几袋子黄豆荞麦等杂粮,再买些粗盐,给学生们熬几锅野菜杂粮粥。
所以以前学里一天还给供一顿野菜窝头,现在这顿干的也供不起了。但再怎么省,老师的薪水,学生的铅笔,粉笔等必须的支出总不能省。还有学生老师生病有急事,总得资助两个出去。想守住这点钱,除非她属貔貅。
上回贝格跟春妮哭穷,还说过大富豪哈尔的养子守着半条吴江路的房产收租金都快饿死,也不知道他打哪打听来的。
哈尔是海城有名的犹太人富商,他早在上个世纪末期就到了海城。从做房地产起家,到他死的时候,妻子继承的遗产光缴税都缴了近2000万大洋。最鼎盛时,海城几条最繁华的百货街都是找他家盖的房子,他也借此囤积了不少商铺,传说大半个吴江路都是他家的。
但现在吴江路泰半的商场要么歇业,要么门可罗雀半死不活,还有不少夜里关张,第二天人去货空,留下一屁股欠债逃之夭夭的,租金自然也不了了之。
租房亏钱,不租房更亏,说房东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是信的。
“各位别着急,钱我肯定给,只是都别堵在路上,先让学生们上课好不好?我人在这跑不了。怎么个给法,咱们得先定个章程吧?”
“顾老师有什么想法?”
“我的意思,是大伙的房子有大有小,有好有坏,价值必然也有区别,那租金肯定也须依此有所浮动,你们没意见吧?”
“……”
管理庶务就是这样琐碎烦神,春妮跟那些老板们磨一天的嘴皮子,嗓子都喊哑了,仍是出了三十多块钱,才算把这个月的租金对付过去。
这些钱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六七十个就能兑一条小黄鱼。也是她手上除了那两根大黄鱼之外,所仅剩的一些零钱。
她倒想给法币和中储券,但这种钱现在跟擦屁股的纸没什么分别,大伙都不肯要。最后她拿银元和法币掺在一起,两边差点撕破脸,只好各退一步,勉强算达成了协议。
跟人吵了一天的架,春妮午饭没怎么吃。看看时间,电影公司那边下工的时间也快到了。向四爷说,他这段日子在大世界旁边的外景地出外景,就在英人越界筑路处,离学校并不远。她索性骑上自行车,去接桂生一起下班。
她在园门口跟看门人说自己是来接弟弟下班,看门人问过名字之后,给她指了个方向就挥手放行了。
电影公司的外景地以前是一处富商的花园,后来被公司老板租借过来,改造成一处微缩景点,里面浓缩了全国各大有名景点。在园成之际,老板宣布此园对外开放游览,引得全城轰动,每天来参观的民众络绎不绝。待到热度下去,钱赚得差不多后,他又将这处园子收回来,专门做公司的拍摄外景地。
因此此园总面积不大,但路径是有些复杂的。而春妮根本不舍得花钱逛园子,也就一直没进去参观过。
因
为倭国人的宵禁,这会儿各公司下班下得都早。春妮走了一二百米都没见有其他人能问路,反而越走越僻静。她心里有些打鼓,怀疑是那人给她指错了方向。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哭泣。这声音幽幽咽咽,离得有些远,要不是青天白日,春妮差点疑心撞了鬼。
那声音泣道:“你要走,就再也别来见我了。”
一个男声道:“云儿,你莫为难我好不好?我,我不走不行。”
“那你走啊。”
听到这里,春妮以为又是些痴男怨女玩的情趣,正打算离开,那男声忽然道:“你知道的,王主席上个月死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倭国人快撑不住了,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啊。”
王主席……美国人……她倒是知道,伪政府那个王季新主席上个月死在了南城,难道这人说的是他?
“那你就狠心扔下我?”
这时,另一边传来数人大声说笑走动的声音,立刻惊动了说话的那一男一女。
男人立刻道:“我是偷偷来找你的。你赶紧出去,把其他人引开。”
春妮急忙闪到一座假山背后,几乎是同时,一个女人从假山前方的月洞门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穿着条修身的织金丝绒旗袍,右肩斜披条黑色水貂皮坎肩,头发梳成堆云状。她左右看了看,也朝假山这个方向走来。
第218章 218 走
走了没两步, 那女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从腋下抽出一条手帕,沾去脸上的泪痕, 又从坤包中掏出一块带镜子的妆饼, 仔细地在脸上按按点点,聚精绘神地补起妆来。
她时间掐得刚刚好,这边整理得差不多,那边人也走了过来。有人跟她打招呼:“云姐还没走?”
“不是等你一起走么?”
这女人眉眼乱飞,娇言软语说得几个男人纷纷笑起来:“知道云姐你来等我,我会不会被你男朋友打?”
“好端端的说他干什么。”
“云姐这是跟男朋友闹了脾气?”
春妮度量他们行进的方向,埋伏在假山中间, 趁人群不注意,装作是跟这些人一道的, 蹭着边混了进去。
桂生这小呆子,直到出了园门,春妮走到他身后,将他拍醒才惊喜道:“春妮姐,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那女人是谁?”她点点那云姐的背影,后者正手臂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等他给自己开车门。
“她就是李曼云啊,姐姐不认识?”
桂生一说这个名字,春妮就对上号了。这个叫李曼云的女人在海城的名头极响, 不下于顶尖的歌星明星,但她的名声并不是靠作明星赢来的。她本来确实是一个电影演员, 先前专门在各种大制作电影里做女二号女三号,也混了点面熟,离大明星还差得远。
海城全部落到倭国人手里后, 倭人最开始应该是对电影界有些想法。在占领之初,找来一帮汉奸文人写了个叫《万古芳华》的剧本拍成了电影,李曼云就在电影里饰演跟倭国武士相恋的女一号渔家女。这电影内容大略是一名倭国武士东渡,在海洋上遇到一艘白人海盗船正在劫掠一艘渔船。这渔船正是一艘华国渔船,接下来自然是武士行侠仗义,将渔船和渔船上的人全部救下,并赶跑了白人海盗船。
这部电影公映后,倒没怎么迎来很大的舆论攻击,毕竟那时候海城的新闻媒体也都落在了倭国人手中。但他们总不能绑着观众,从观众口袋里掏钱买票。这就导致了海城观众用脚投票,上座者寥寥,放映效果实在不佳,之后,草草收场。
类似的洗脑片,倭国人又拍摄过两部。但拍一部赔一部,时间一长,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因为《万古芳华》是第一部汉奸影片,海城观众口耳相传,提起来,谁不暗中唾骂那几个软骨头演员导演?李曼云作为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就是这样出的名。
不过《万古芳华》扑街后,她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至少拍戏的机会和曝光度是一点也没少,过得也挺滋润的样子。
“那你今天在片场里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吃饭怎么解决的?”
眼角余光瞥着李曼云坐上那辆黑色别克汽车,春妮回过神来。
“四爷挺照顾我的,他是做武行的,没谁敢欺负他。饭是公司包的,我吃的三等饭,有菜有蛋,挺丰富的。”
“想在这做?”春妮望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了数。
“先做着吧。我今天问了几个老人,他们都说这里平时是看不到倭国人的。拍摄什么,全是老板说了算,应该公司不是倭国人的吧?”
桂生是红着脸说完这些话的,小男孩的世界很简单,觉得自己这么快推翻了昨天的承诺,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春妮假作不知,点头道:“也好。现在海城的各产业中,只要能赚钱的,哪一行没有倭国人影子?现在能找到份糊口的事不容易,只要同事不干涉你做事,没有倭国人欺负你,逼你做违背祖宗道德的事,这差事就做得。”
说着,她想起给方师母找药的事。现在的海城医院关键岗位都有倭国人,严重的时候,那些医生开的药方每一张都要经过审核,如西药和止血药更是难拿。即使链霉素能到海城来,只怕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而地下渠道的西药,哪一种没炒到天价?
趁热打铁,春妮当即带桂生去街上买了盒哈德门和一壶状元红作为拜师礼,去了向四爷家。
非常时期,即使桂生答应拜师,仪式和拜师礼也只能简办。
在向家供奉的关二爷神像前,向四爷喝了盅桂生敬的酒,拜师便算成了。
向四爷这里也准备了一些酒菜,拜师礼毕,师徒和向家人重新落座,名份既定,再就随意多了。
几人边吃边聊,主要是向四爷在说。话题从旧京武生行到海城戏曲剧院,最后聊到向四爷现在正在做的电影武行。
春妮跟普通人一样,对距离普通人较远的电影行业难免好奇,问了几个拍戏的问题,话题渐渐延伸到向四爷正在拍的这部戏的主要演员身上。
“我瞧现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早就开不起来了,你们那些演员的脂粉都是打哪来的啊?”她对李曼云下午拿来扑来扑去的粉盒印象深刻。
“哈哈,你们姑娘家果然最喜欢那些脂啊粉的。不过你要问我旁的,我可能答不上来,但这个事,我前两天正好听那些女明星才吵吵过,说公司新发的倭国货粉太粗不好用,闹着让经理重新采购。”
“那换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向四爷撇嘴:“整天封着城。别说最好的美国货,就连谢馥春和戴春林这样的国货都进不来,能有倭国货给她们用,这些娘们儿还挑剔,是真不知道柴米贵。”
“当家的,怎么说话呢?”向四婶听他说话粗俗,不禁嗔了一句,对春妮歉道:“顾小姐别在意啊,他这人一喝酒就喜欢乱说话。”
“去去去,老爷们说话,有你什么事?吃完了赶紧去老虎灶打桶热水来给孩子洗澡。”
向四爷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畅饮,尽管状元红并不醉人,一坛子下去,也让他有了不小的醉意,说话放诞了不少。
春妮却没空留意这些,她惊喜道:“你们电影公司也买不到化妆品了吗?”
她这样的表情……向四爷酒立刻醒了一半:“你是不是有门路?”
春妮:“……”这个向四爷,不去做生意,真是屈才了。
“也不算门路。”她决定实话实说:“我几年前去港城出差,囤积了一批香水妆粉和口红打算有机会出手,但后来事情太多,我就把这事搁置了。要不是今天听四爷提起,我还想不起来。”
她还真有门路!
“你的那些妆粉口红是什么牌子的?”向四爷兴奋之余,不忘先问清底细。
“娇兰,丹祺,蜜丝佛陀……这个您放心,一水儿的外国货,不会有假。”
当年她在港城跟先施百货的柜哥姚根发搭上线,原本只打
算从他手里弄点香水带回海城。后来又交易过几次,见他那里有一些其他护肤化妆品的小样和孤品,本着外国货不会难卖的自信,一股脑全收了下来。谁知东西带回海城后,雪花膏被老师们一抢而空,唇膏和香水也卖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却卖不太动。
毕竟是老师,消费能力有限。其他的东西,她本打算有时间之后再慢慢寻找销路,不想后面事情越来越多,这件事被她越排越靠后,到最后竟是彻底给忘了。
也是这时候的化妆品飘洋过海,时间成本很高,检疫检测也没跟上来,还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这一说,她才敢跟向四爷打这样的包票。否则即使她的空间不腐不朽,放在里面不用担心变质问题,但东西的生产日期太久,讲究的人说不定就会嫌弃。
向四爷果然也没问她日期,开始说:“那给我看看,我看能不能弄点——”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知道了不妥。战前这些东西都要好几个大洋才买得到一支,现在正是外国货稀缺,有价无市的时候,他想看没问题,想拿货的话,只怕没有小黄鱼打底,是吃不下来的。
这么贵重的物品,更不方便先拿货后付帐。
他立刻改口道:“那你明儿个一早到外景园子等着我,要是真好的话,我帮你去说。”
春妮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大喜:“那我在这先谢谢四爷了,要是能做成生意,我给你提成。”
她空间里的化妆品不多,真若能全部出清,也能卖出个几条小黄鱼。顺利的话,至少往下三个月,学校的租金是不用愁了。
第二天早上,春妮按照约定赶到地方时,向四爷已经等在了门外。
“我帮你跟玉姐和欣姐问过了,她们都很感兴趣。你快着点,趁现在还没开工,把东西先给她们看看。”
这时候演员拿的是月薪,他说的玉姐和欣姐都是目前这部电影的女主演,其中玉姐成名已久,传说每月的月薪高达银元800块。欣姐是新人,才演一部戏就红了,势头也不弱。
几位演员的化妆间就在一进园区不远处的两间仿苏式园林的厢房里,春妮记着向四爷的叮嘱,进门不多废话,拿出香水等物摆在化妆台上,让两个女明星挑选。
两个女人都很开心,玉姐出手很大方,挑了两支口红,一罐指甲油和两盒蜜丝佛陀的妆粉,又开始试喷香水。
欣姐却磨磨蹭蹭的,挑了这个,问了价钱后放下来,又拿起另外一个,跟春妮磨价:“小阿妹,你便宜些啦。”
春妮知道她们都是有钱的主,哪肯轻易松口。不过她开的价本就是预防有人杀价,两人正在一分一厘地争执,旁边玉姐已经挑好东西催促道:“你快一点,迟了导演该催了。”
欣姐却不在意:“不用急。我们买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公司给不给报帐,能少花点钱就少花点最好啦。再说我昨天问过导演啦,今天先拍坤哥跟云姐的戏,我的戏要到十点去了。”
玉姐脸色不太好看:“导演真是这么说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云姐最爱迟到。都快开工了,还不见她的人影,难道又要全剧组等她一个人?”
欣姐神秘地笑了笑:“这你就不用担心啦。我敢保证,今天云姐绝不会迟到。”
“你怎么知道?”
欣姐向旁边看了看,其他人都已经出去做开工准备,只有今天武行带来的这个卖化妆品的顾小姐,她一声没吭地在收拾桌面上她们挑剩的东西,看上去是个不爱传话的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她的那位要倒台了,以后她再犯错,公司可不会再容她。”
“那位?你是说谢先生?”
欣姐却拍了她一下,暧昧地笑道:“你知道我说谁的,谢先生一个小白脸,有这么大面子吗?小阿妹,这支口红别收,我要了。”
玉姐的笑容也变得暧昧了:“哦?那位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欣姐的声音更低了:“昨天有人看到那位来找她,听见那位亲口说的,要云姐跟他一起走。”
“他要走?也是。美国人要打过来了,他是海城政府的秘书长,大靠山也死了,不走肯定要吃枪子儿。但云姐肯跟他走吗?”
春妮听到这里,才能肯定昨天来找李曼云的男人必然是王少正,大汉奸王季新的弟弟。能攀上这样的人物,难怪李曼云在电影公司混得不错。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要是云姐,肯定不会走。那边大小老婆能凑几桌麻将,跟他走干什么?凑麻将搭子吗?”
玉姐笑得直打跌:“你这张嘴啊……”顿了顿又说:“可云姐不想走也不行吧?那位我听说是青帮传香堂主,手里有枪又有人,云姐哪拧得过他?”
这话刚一落地,门口忽有人冷笑:“哟,这又是在编排我什么呢?”
第219章 219 划算
玉姐不愧是演技过人的大明星, 听见来人声音,她从容笑道:“还不是怕你又迟到,被导演找麻烦?”
李曼云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没人盼我好。”
玉姐微微一笑, 并不跟她抬杠,挽着欣姐出了门。
李曼云恨恨瞪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一个个的全都门缝里看人。哎,你,你干什么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她后边这句话问的自然是春妮。
“是向四爷介绍我来的。我这里有些进口的香粉口红,拿来给姐姐们,看姐姐们有没有喜欢的。”春妮收好东西,也打算出门了。
“既然是送东西来给我挑的, 怎么我一来就收走了?你怕我没钱给你?”李曼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就是想找人吵架。
春妮对潜在金主, 耐心一向不嫌多:“我是刚刚听几位姐姐说,云姐你的戏马上就要上了,我怕你耽误你的事。”
跟配合好了似的,她刚说完话, 外面就有人叫:“李曼云?李曼云还没来吗?”
李曼云不耐烦地应了声“来了”,转头又对春妮道:“那你在这等着, 我下了戏再来找你。”说完,匆忙拿粉盒往脸上扑了两下,拉好披肩走出了门外。
春妮不置可否, 收拾好东西走出化妆间。
出景区大门必经的林荫小道上,场务已经清场, 摄像机正堵在路口。整个片场除了摄像机胶片转动的声音,其他人都安静地开始了工作。
春妮想了想,自己跟钱又没仇, 反正暂时出不去,听李曼云的话,等她一会儿也没什么。
然而今天的拍摄好像很不顺利,开拍没一会儿,导演连喊了几声“咔”,最后直接气得大骂:“李曼云你怎么回事?台词说的结结巴巴的,到底还想不想拍?”
李曼云脸色一沉,所有人几乎都以为她立刻要大发脾气。她僵着脸,硬梆梆地说:“对不起导演,我今天有点进入不了状态,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导演不耐烦地挥挥手,向窃窃私语的人群吼道:“都围在这干什么?下一组准备!”
春妮远远的看李曼云走到一棵女贞树下点了颗烟,抽了没两口,眼睛一亮,向站在不远处的向四爷招招手,两人走到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李曼云不知道跟向四爷说了什么,对方连连点头,兴奋得直向她比划。
春妮皱了
皱眉,看两人相视一笑,都露出开心的神色。
这时,导演又在催促李曼云,她高声应着“这就过来”重新走回了片场。看她气色,明显比上一场离开前好了不少。
她想不出有哪里不妥,悄悄绕到向四身边,低声问他:“四爷,刚刚我看见李曼云在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向四爷专心盯着片场,没注意她的神色:“也没什么事。云姐说最近太乱了,想问我借几个人给她当保镖。”
向四爷收了不少个徒弟,一般在梨园行干活,但都没唱出什么成绩,也就是在戏台上跑跑龙套。最出息的那个,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剧院里改行唱了末角。这些人有功夫底子在身,就算比不上真正的练家子,比一般人还是灵活得多,因此,没活干的时候也会找些看场子保镖的活给人充个场面。
“你没答应她吧?”
“干嘛不答应?”向四爷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差事:“她肯给美金呢,一天都有十块钱。这不是桂生拜了师吗?又都在一个剧组,你放心,我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跟云姐跑两天见识见识。她不是玉姐,咱们不用替她挡影迷。让桂生和他几个师兄送她回个家,最多在她家值个夜就够了。”
他显然还不知情。
春妮将之前在化妆间听到的消息低声跟他说了,劝道:“这个时候李曼云要请保镖,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要是她不想走,躲在你们身后跟姓王的闹,你经得住吗?这种事显然是咱们掺和不了的,四爷还是找机会快些辞了吧。”
向四爷“啊”地一声:“还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她跟的是我们制片。行,我一会儿就给她推了。”
这人什么男女关系,也太乱了……
因为向四爷答应得爽快,春妮没在这事上多放心思。估摸着这边还得好长时间忙,随便挑了一条没人走的路,打算趁这个机会好好逛逛园子。
向四爷待的虽说是海城目前唯一的电影公司,但偌大一个园子,竟然才有两个剧组同时开拍。春妮出去逛了一圈,没遇到什么人来拦她,还顺便又逛到另外那家剧组,卖了一根口红,一罐生发油和一管睫毛膏。
她数着怀里的银元,心里美滋滋:有钱人的钱赚得也太容易了!看来她以前赚钱的方向没找对。四爷不是梨园行出来的吗?说不准还有些老关系,哪天再请他穿个线,到剧院的后台再转转,这些东西说不定真的能卖空,还能增加点新品种卖给他们。
回剧组的小路上,向四爷站在路口。看见春妮过来,他急忙迎上来:“李曼云那个女人她不答应。”
春妮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她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骂我狗眼看人低,又说是不是大伙都以为她好欺负,连我也来欺负她。”向四爷一脸晦气。
其实李曼云的原话更难听,那女人威胁他说,要是他敢糊弄自己,就去制片面前吹风,让他在剧组待不下去。只是向四爷一个大老爷们儿,哪里对春妮说得出口这种没面子的事?
但另外一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了的。
“她特地点了桂生,要求桂生必须贴身保护她。”
春妮沉了脸:“她非拉着桂生一个小孩子干什么?你跟她说,桂生就是来剧组帮两天忙的,帮完忙就不来了,给她派别人去。”
向四爷苦着脸,不得不说出实情:“可能是看我看中桂生,想捏住他,让我尽心给她办事。我跟她才提了一嘴,说桂生什么都不会。她立刻就要闹起来,说我教的东西不是人学的,教得她胳膊腿抬不起来,硬赖我教伤了人,吵着要制片换了我。我要是不答应她,我的饭碗也难保了。小顾姐,顾老师,你就当帮帮忙吧。我保证到时候我跟着去,总之绝对不会叫桂生吃亏。”
这事摆明了是不小的麻烦。
春妮倒不怕得罪向四爷,反正桂生满打满算,也只在他这干了两天,还是他上赶着求来的。但向四爷还跟她的生意捆绑,自己又指望从他这开拓财路,事情就不能办得太绝。
沉吟半晌,春妮说道:“你带我去见她。”
“您……您想干嘛?”向四爷可是听过春妮以前在码头上的名声,哪敢放她乱来?
春妮眼里笑出了冷光:“她不是想找保镖吗?找我不比找桂生划算?”
“啊?您说真的?”
真不真的,春妮去见过李曼云,向她展示了一番硬功夫之后,她当保镖的这事就定了下来。只要眼不瞎,都看得出来,春妮一个顶普通人三五个是不成问题的,反正她的要求只是换掉桂生。
事情谈妥之后,李曼云只提出了两条要求:任何时候都必须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不能让她遇到任何危险。春妮答应后,她又要求她立刻上岗。
这春妮也没二话,只说自己要打个电话,给家里人报个信。这是合理要求,李曼云没道理阻拦,放她走出了片场。
向四爷赶紧跟出来,冲她直作揖:“小顾姐,这次真是多谢您搭手了。”
春妮神色淡淡:“谢就不必了,保镖的钱你也可以留着。你要是有心,就给我多介绍几个买东西的好主顾。”
“那是自然,自然。不过保镖的钱我还是要给的,这次卖妆粉的提成我就不要了,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春妮不置可否:“还有一条,这单生意既然我插了手,就不希望还有其他人在。”
“我懂,就依您的规矩。”
“还有,等会儿我叫几个人来,到时候你认一认人,带到李曼云面前,就说是你的徒弟。”
“啊?您直接说是您的人不也一样吗?”
春妮咧开嘴:“我这不是怕李曼云跟我才认识,不相信我带的人吗?”
向四爷本能觉得,她这个说法好像有哪里不妥,但春妮说的又句句在理,让他不知道怎么反驳。说到底,这麻烦是他接过手的,对方肯给他平事,自己行些方便也是分内事。
“那……也行。”他犹犹豫豫的,到底点了头。
“就这些了。四爷先去忙你的吧,我往家里打电话。”
支走向四爷之后,春妮走出景区很远,找到一个杂货店付费电话,打到常文远店里,将今天发生的变故同他说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常文远在电话那头问。
“你帮我找一下王老六,让他避着点人,下午三点在外景园子对过里弄的茶室里等我。”
“你不会想找他的人给李曼云当保镖吧?他靠得住吗?”
“你忘了,他还指望我照顾阿进,我的差事他不敢殆慢。”
王阿进一直被扣在倭国人手里,倒是没再受罪,只是春妮要时常送东西给他,确保他活的好好的。
常文远沉默片刻,道:“一直以来,你办事都很有分寸。我本来不想说,但王老六他投靠了倭国人,这种人见利忘义,万一李曼云跟王少正发生了正面冲突,你觉得他可能会为了你跟大汉奸头子对上吗?”
要不是王老六成天在街面上流窜,轻易找不到人,春妮还真不想给常文远打电话。就知道自己不解释清楚,他是不会照办的。
“难道你以为我真会老老实实给她当保镖?”她在电话那头轻松地笑道:“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我就是不想正常人牵连进来,找王老六糊弄差事而已。”
“真的?”
“当然是真的。”春妮怕他听出不对,对着话筒笑得哈哈的。
“那好,我去帮你找他。你答应我,不要做多余的事。”
春妮:“……你认真的样子,像是我一定会惹事似的。行了我有分寸。”
挂断电话,春妮下意识在杂货铺的玻璃窗上瞟了一眼。模糊不透的绿色玻璃上,印出一道锋利的微笑。
第220章 220 口红
镶鸡翅木的大理石茶几上, 满登登地摆放着香水,口红等物。这些东西都是在到达李曼云位于法租界的公寓后,春妮应她要求, 又重新拿出来供她挑选的。
除了她, 李曼云又通过向四爷的“介绍”请了好几个保镖,都被安排在了她对门的公寓里,只有春妮被当作新雇的娘姨允许进了门。
她倒宁愿跟那几个保镖去住,也不想听这女人喋喋不休,一刻不停地散发负能量。
这会儿李曼云叠腿坐在沙发上,挑剔道:“就这几样东西?你不会留给我的全是别人挑剩下来的吧?”
春妮也不争辩,只道:“要是李小姐您担心这个, 可以不用买。”说着,就要重新收进随身带的包。
依春妮的意思, 这些东西本打算下工后交给桂生带回去,但李曼云还惦记着自己上午说的话,尤其见到玉姐她们都买了新口红,更不肯落于人
后, 只是习惯性地嘴贱,不说好话。
“得了得了, 我随便买买吧。我看你也没什么好东西。”她拧开一管口红打算直接往嘴上搽。
自己又不是开商场的,这口红她抹一下,就卖不出去了。哪能随她心意乱来?
春妮劈手拦住她:“承惠, 二十块大洋。”
“你杀人啊?这么贵?”她尖叫道:“不过是些破烂货,也敢卖得这么贵?”
春妮已经明白她聘用自己的目的, 知道她这时绝不会赶自己走,并不怕得罪她,冷冷重复:“李小姐嫌贵的话, 可以不用买。”
“啊哟,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啦?你卖的是真贵嘛。”她抓着口红嘟嘟囔囔:“你不就是以为现在海城没有进口货才敢卖这么贵吗?我跟你讲,美国人马上就打过来了。到时候倭国人被美国人赶跑,那些商场啊,百货公司啊,都会回来的。到时候新的外国货进来,你这些不知道囤了几年的旧货就不值钱了。”
春妮觉得有些荒谬的好笑感:这个跟汉奸勾搭的女人,听她的口气,竟还是盼着美国人赶走倭国人的?她仿佛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以为倭国人走了,她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小姐打哪听说的?美国人倒是想打过来,哪有那么容易?”春妮故作不屑:“我可是听人说过了,前天倭国人跟美国人在海上相遇,打了好大一个胜仗。我看哪,这场仗还有得打,我的生意有得做呢。”
“你懂什么,”李曼云翻白眼:“现在报纸上能有几个真消息?”
“不信就算了。”春妮学她翻白眼,夺过口红放回包里。
身后李曼云叮叮嘣嘣不知道在摔打什么东西,春妮懒得管她,转身走到窗边往下看。
她居住的这间公寓跟春妮现在当成宿舍的法式公寓格局有点像,但位置好很多。楼下是一条栽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路,路后洋房的白墙在树冠间半隐半现。邻街,但并不吵闹,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三两穿洋装的行人时不时匆匆经过,一辆道奇绿色军用吉普停到了人行道旁边。
“哎,你在哪听说的,倭国人赢了?”
五个穿黑衣服的人从吉普车上走下来。
“不记得了。”
李曼云气结:“你这个人,讲话能不能认真些?”又说:“你不就是想我买你的东西吗?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告诉我,我多买你些又有什么。”
她突然从坤包中抽出几卷绿色钞票,眼神睥睨:“这些,够买你所有的口红了吧?”
春妮:“……”她随口一句话,这女人竟当真了?
为了这卷钞票,认真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作出思考的神色:“那我想想。我有个干哥哥,他在给倭人做事。他跟我说了,昨天他的倭国上司让他买了好多好吃的,说是倭国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晚上要请同事喝一杯来庆祝。”
干哥哥是真的,给倭国人做事也是真的,其他的全是她瞎编的。
春妮寡言少语,眼神沉稳,长得一看就是很可靠的样子。李曼云似乎有些相信了,振奋追问:“那倭国人说过,是在哪打的胜仗吗?”
“好像叫什么西班岛?不是?东班岛?什么班来着?”
“塞班岛?”
“对对对,就是这个岛,李小姐你不是知道吗?”塞班岛打仗自然是真的,但打成什么样,她哪有本事知道。
李曼云神色凝重,并不见如何兴奋。
春妮觑着她的神色:所以她到底是想倭国人赢?还是美国人赢?
不过她怎么想,春妮也不是那么关心。她忽有感悟:这个年代时常有有钱人被拆白党骗得倾家荡产的新闻见诸流言报端,难道是那些有钱人特别笨?当然不是。无非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是有钱人也不得不多疑多虑。偏偏各色消息真假难辨,同一件事,不同阵营的报纸却各有各的说辞。情报的参差,给了骗子们兴风作浪的机会。那些骗子能够行骗成功,抓住的往往是受骗者最在意的点。
美倭两国之间的战争情报,对李曼云来说显然十分重要。但这些事离华国,离海城太远了,远到她打听不出来。
李曼云站起身踱步,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做什么重要决定。
但她的决定并没有机会酝酿出结果,春妮作了个警戒动作走到门口,她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曼云,曼云?”外面的人开始叫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声音越发焦急。
李曼云深吸一口气,示意春妮打开了门,她则站起来迎向来人,嗔道:“啊哟,敲得这么急干什么?”
早春的天,来人手提一个银色小箱子,一脸的热汗。他并没注意到春妮的存在,焦急道:“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今天晚上的船,你怎么什么都没准备?”
关门前,春妮从门缝里觑了一眼,四个穿黑衣服的壮汉叉手排开,堵在门口。
“哎呀你别急嘛,”李曼云娇嗔着迎上去:“我听人说,倭国人才跟美国人在塞班岛打了个大胜仗。你说,会不会美国人被倭国人赶走,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呢?”
“你听谁说的?” 大哥死后什么都乱了,倭国人的消息一件比一件坏,王少正这段时间忙着跑路,的确没怎么留意最新的战事。
美国人跟倭国人日前的确在塞班岛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但这到目前为止,还是机密,普通人不可能有获取的渠道。如果李曼云没说得这么准确,或许王少正还会有所怀疑,但她说的日期和地点都对得上,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怕的是大哥死后,倭国人也要倒台,若是倭国人不倒,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
春妮的心跳一顿。
李曼云却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就是有这回事。”
春妮懂了,她是怕说出消息来源于自己一个娘姨,王少正不肯相信,刻意神神秘秘的拖延时间,倒便宜了自己一时不用被姓王的注意。
“你等我一等。”王少正就手将箱子放到沙发上,又叫来一个叫阿四的人,道:“你在这陪着李小姐,我出去一下。”
阿四并不言语,点点头,将箱子抱进怀里,站到了门口。
王少正又看向李曼云,后者乖觉,马上道:“那我先收拾着,等你回来,咱们就能走了。”
“收拾些要紧的东西就够了,要快,船不等人。最迟七点钟,必须离开海城,知道吗?”
王少正离开后,李曼云借着收拾东西的理由,将春妮拉进卧室,问她:“你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春妮没答她,直愣愣盯着她的包:“我答你了,我的钱呢?”
她的这个态度,李曼云反而放下心来,嘀嘀咕咕:“就知道死要钱。”取出那叠美金拍到她手上,没好气道:“行了吧?”
春妮接过钱点数,在心中认真考虑,是趁王少正回来前,立刻逃出这间公寓,还是再等等看。
“唉呀,你站在那数什么数?说了是给你的就给你,我又不会少你一分钱,快先帮我收拾。”
春妮点钱的这点时间,李曼云卧室的所有衣柜都已经打开,她拖出床底下的大箱子,指挥春妮往里塞衣服。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你都给我放进去。”
春妮手脚麻利地帮她整理,她要带走的全是名贵的毛皮和光华锦绣的旗袍。
李曼云吩咐完,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捧出一个剔红漆的妆盒,开始往里塞珠宝。
猫儿眼的戒指,羊脂玉的镯子,一串串指肚大的珍珠项链……
亏得春妮见过世面,才没被这些宝光灿烂的珠宝冲击得失去了分寸。
李曼云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她收拣完一只盒子,干脆利落地塞给春妮:“跟衣裳搁在一起。”又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极快,这让春妮不禁好奇:王少正没来之前,她磨磨蹭蹭的,这不肯那不愿找了一堆理由,怎么他一来,也没说什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积极了?
她闲聊似的问了出来,本没指望听见回答。
李曼云手下
的动作慢了慢:“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好好活着。”她抚摸着妆台上晶莹璀璨的珠花簪子,讽刺笑道:“我知道玉姐,还有你,你们都瞧不起我。但你再瞧不起我,不也要给我干活?玉姐再瞧不起我,见到我不也要笑脸相迎?要不是我跟了王先生,你们还会这么对我?”
春妮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所以王先生要走,她也必须积极且欢喜地跟着一道走。因为离开了王先生,她不会再有这样的风光。
她的一切来自于王先生,因此,她的意愿无足轻重。
“那你何不就跟着王先生去港城?”
“你是不是傻?我在这里可以演电影,我去了港城能干什么?真给他当小老婆?”李曼云比着一对红宝石耳环,又拿起一对镶蓝宝的:“男人哪,就是贱。家里的不香,要偷着才香。算了,我跟你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干什么。”
“可靠山跑了,你留在这,不也一样不好过?”春妮直白道。
李曼云偏头一笑,猫儿般的眼似要溢出水来:“你瞧我美不美?”
春妮懒得答她,李曼云摇曳生姿地走近她,带来一片甜媚的温香:“总有识相的男人,会怜惜美丽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当当当当,当当当——”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
“李小姐,七点了,我们该走了。”外边阿四同时敲起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