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201 甜香
此时宵禁已经过去半个钟头, 春妮按照计划备完明天的课,换上了睡衣,预备先去位于走廊的洗漱间洗漱, 恰在这个时候, 跑来敲门的常文远便显得异常可疑。
这个可疑的家伙偏偏还在这时候提出了一个可疑的要求。
“什么不可描述的好事,一个人做不了,还非得在半夜三更的两个人一起做?”
春妮心里嘀嘀咕咕,却还是在这家伙的催促下重新换上外出的衣服,跟他隐在黑暗中出了门。
两人合作数年,常文远一向靠谱,从来没坑过她, 这点信任,春妮还是愿意给他的。
她不会想到, 一向最可靠的合作伙伴会在今天给她放个大卫星。
二十分钟后,春妮站在一间废弃厂房前,几乎陷入癫狂:“你要在租界里做炸|药实验,你疯啦?”
“嘘!嘘!嘘!你小声点, ”这人这时候倒知道紧张了:“我不是刚刚说过,不是炸|药实验, 是做一点炸|药,炸|药!”
“那有什么区别?我问你是不疯了,这种高烈度危险物品, 你居然在倭国人眼皮子底下制作,还没有任何防火防爆材料保护, 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不得以嘛。你知道的,倭国人封锁整片海疆,全国各地弹药奇缺, 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得到总部的补给。其他的物资费点心思,我都能弄到,唯独这个,就算我去偷去抢,也没地方偷到……我必须作两手准备。”
春妮沉默片刻:“……最近是不是有行动?”
常文远果然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
春妮径自道:“我们物资组不应该负责这种行动吧。”
常文远:“……我只能告诉你,由于倭国人连续不断清理江南一带的反抗组织,上个月,我们海北一带的组织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有一位高层落入敌人手中叛变,他供出了我们在市区内地下组织的部分人员情况。海城方面毫无准备,组织受到重创,多名人员落入倭人手中,更多人被迫转移。我们物资组因为单独成线,受到的影响最小。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接替人选到位之前,我们也将承担更多的工作。”
她早该想到的,倭国人对城市的全面掌控,也意味着他们有足够的精力抽出来,对城市周边的反抗势力进行深度清缴。整座海城失去租界这两块唯一相对安全的藏身地,再有了大批帮派分子的倒戈,倭国人必然如虎添翼。这两者相加起来的破坏力,在经济和民生领域受到的影响反而有可能是最小的。
拔起萝卜带出泥,春妮想起至今生不见人的季老师,对学校突然遭遇的厄运有了数,想必组织内部这段时间也正经历着比学校更为惊心动魄的动荡,她终于不再说话。
常文远:“我已经做过很多遍论证,绝对不会出问题,你信我。”
春妮:“你直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吧。”
为方便来回,常文远选择的地址离住处不到一公里,在毁于七年前的战火前,这里曾是一间民间图书馆的馆区。也不知道常文远是怎么找的,实验室就设在这片废墟的地下,原来图书馆的地库,据说那里以前专门存放一些需要避光保存的古籍残片。
现在这间半塌的地下室仍有些许散落的残片,被常文远清理出一小片,刚好用来做炸|药实验室。
因为灯光能够通过废墟照出来,常文远交给春妮的主要任务是帮他警戒,最要紧是要注意观察灯光会不会引来巡逻人员。但春妮看他凑近煤气灯,往酒瓶里小心翼翼灌注液体的模样,十分不放心。
“你做的是液体炸|弹?”她问。
“知道的还不少,的确是液体炸|弹。没办法,火|药硫磺都太紧俏,黑|市里价格过高,我只有用香蕉|水做一些先顶上。不过别看它们是流动的,使用起来,威力比一般的手|雷大多了。”
春妮哪会不知道?她没在这个年代用过液体炸|弹,但她对其不稳定的特性记忆犹深,这可是力度稍大,煤气灯里溅起一点火星,就有可能引起大爆炸的烈性炸|药!威力越大越可怕啊!
“为什么不用手电?你知道这灯多危险吗?”她问。
“电池用完了,买不到新的,先将就一下吧。”
春妮看他只用一只玻璃漏斗就将足够掀翻整条街区的液体兑进瓶子里,视线一秒钟都不敢从他手上挪开。他可是第一次制作,这种时候,春妮不要说听他的话去巡逻警戒,要不是不好打断,她恨不得自己推开这人亲自上手,力求万无一失。
而常文远这时也因为到了关键一步,他动作异常小心地将瓶子用木塞塞紧,没等放进箱子,春妮眉尖一动,闪身出门。
狭窄的巷子外,“笃笃”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传来,巷口那边,手电筒的光芒忽明忽暗,向这个方向探照过来。
春妮蹿回地库门口,急声道:“有人来了,快吹灯!”说完,就手合上门,跳了进来。
常文远是老手,尽管手中仍握着足以将自己炸成炭灰的危险品,仍是稳稳地将瓶子握在手中,踏前两步制止道:“别再过来了,里面东西不能——”
一具身体猛地贴住他胸膛,两人都是一愣。
不等常文远再朝后退,肩膀被一只手按住,耳边热气呵成小小的风流:“别动,人来了。”
春妮这话说完的同时,常文远也听到了地上的声音,除了脚步声,还有一些说话声。
这间地库有一处地方被炸缺过口子,尽管进行了简单的修补,但因为要用来做秘密实验,一切都由常文远就地取材,匆忙之间由他亲自动
手,自然没法补得天|衣合缝。常文远担心那些倭国人看到了缝隙中透出的光,想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觉身子前倾,前倾……
“唉呀,你干什么?”
这人再往前靠过来,春妮就要被迫跟他再度贴身了!
常文远这才意识到不妥,身子往后再撤时,想到身后的那堆宝贝,心中一惊,又滞在了原地。
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竟是他近日以来从未有过的尴尬局面。偏偏面前的小姑娘又不安分起来,低下头不知在他胸前干什么。
初秋的海城尚穿着薄衫,隔着衣物,常文远似能感觉到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膛拱来拱去,拱来拱去……
“你——”他的声音有一丝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发涩。
春妮浑然不觉这暧昧的姿势:“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是不是液体炸|弹漏出来了?”
“什么?”这下常文远什么心思都没了,赶紧跟春妮一起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还好应该是刚刚两人相撞时,他手里的瓶子溢出了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再将瓶塞拧紧即可。
只是香蕉|水的味道浓郁,即使只漏出了一丁点,刺鼻甜香的味道在短时间内仍然霸道地占领了这间小地下室的每一寸空间,让春妮忍不住抽动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时她才觉察到,她似乎挨对方挨得过近了,不觉退后两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两人包裹在无处不在的甜味中,似乎这后退的两步并没有拉开理想的距离。
“我——”常文远清了清嗓子。
只听春妮声音忽然一变:“他们又回来了,你在这待着,我去引开他们。”说完,她抽开木板,翻身上了地面。
常文远只能咽下那半句“能不能点灯”,握紧瓶子,身体紧贴在地板下方,全神贯注地听着。
春妮的出现果然让那队倭国兵有所警觉,他们很快大喊出声,并追了出去。
春妮带走了所有的声音,地库里重新安静下来,常文远数着自己的心跳,仿佛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绝对的黑暗让时间失去了概念,甜香的味道很缓慢地逃出这间低矮的小小空间,使得刚刚那一瞬间的记忆也流逝得异常缓慢。
常文远慨叹地发现,这个当年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她也长大了啊!
他明明很熟悉她,可在刚刚,他仿佛才认识到,这个他逐渐倚重的下属和同伴,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女孩。
这很奇异,他记忆中的小女孩一直没有变,却在刚刚,又变了一些。
变了什么,他暂时没想出来,因为头上又有人来了。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让他放松下来,很快,春妮的脸出现在上方:“不是那些人,两个车夫经过。你可以上来了吗?”
常文远点点头,想起她这时看不见,忙又出声:“可以,等一下。”
春妮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握上来,不由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常文远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
春妮帮他将出口掩好,凑近他低声道:“不过这地方密封性不行,咱们是不是该早点另外找个地方筹备搬家?”
常文远正要答话,春妮突然一把拽住他,将他拉进一面墙背后。两人贴墙而立,春妮几乎被他半拥在怀中,两人如临大敌,却只听一声“喵呜”,是一只野猫蹿下了墙头。
“呃……”春妮哭笑不得,今晚她真有些草木皆兵了。
常文远的表现却比她还夸张,他猛地后退两步:“快回去吧。”
春妮被他带得心跳快了些,不及多想,赶紧跟在身后,离开了这条幽僻的小巷。
直到晚上躺上床时,一个念头止不住地浮上她心间:今天真是个慌乱又奇怪的晚上。
第202章 202 祖宗
就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头, 即使有那么一小会儿泛起涟漪,也不足以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多大的浪花。
何况春妮的这片湖刚刚经历过洪水肆虐,余波动荡至今。她不止要在浪大时小心掌舵, 即便是在日趋平静的现在, 也要足够警惕湖面下的暗流,实在没有闲心再投入精力去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但有些东西,还是悄悄地改变了。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男人英俊有风姿,而姑娘青春俏丽,实在让人想刻意忽视也难。
事情的变化在两人同时出门,不经意相撞, 却又同时避开的眼神。变化在空气里多出的男士香水味,洗漱间里那一罐夏士莲雪花膏, 还有某人坤包里的那支丹祺口红。
一夜之间,春妮忽然就是个大姑娘了。每天出门前,再匆忙她也不再忘记拧开口红,对着镜子轻轻点一点, 只添一丝血色。发梢上再别一朵小小的雏菊,或是一小串丹桂, 隆冬未至,春意已先吹拂到她发带的颜色上。俏丽的鲜碧,热烈的火红以及温柔的浅蓝……这是一个大女孩的小小心机。
这段时间, 常文远已逐渐习惯步出房门前,先在心底猜一猜, 她今天会挽一个蝴蝶结,还是穿山式,还是双飞燕, 还是入水龙……不知不觉,他给一墙之隔的那位小姑娘发式起了许多名字,只是一个也没有叫出口,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小缱绻。
而那一夜过后,这栋房子似乎变得异常狭窄,哪哪都是另一个房客存在的痕迹。他回来时,草木淡香味先飘进来,而他走后,阳台外的尼古丁味久久不散。
在春妮和常文远结成秘密同盟的这段时间,王老师被放出了监狱。
春妮得到消息,去探望她时,得知她和丈夫一家人已经回了老家,连在英租界弄堂里的老房子都委托邻居租了出去。
同事六七年,她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王老师。
春妮有预感,监狱里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惜她再见方校长他们时,林老师和他两个人统一口径似的,都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让她不要多想,先想办法增加更多的课堂,才是最要紧的事。
目前学校陆续增加了三十多个流动课堂,大部分由热心商户提供。都是东一块西一块,并不集中不说。这么多稀碎的小课堂,极是考验师资力量,牵扯教师的精力,每天老师们奔波在不同小课堂上上课,都要浪费很多时间,再加上小课堂要以商户的经营需求为先,经常上到半路不得不解散。这些问题说起来都不大,累积起来也是严重拖慢课堂效率的存在。
为了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春妮每天往返于各个教学点,即使以她的体力,也逐渐觉得疲于奔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总算得到了疑似王阿进的消息。
消息是毛二娃告诉她的。
那年春妮被救出监狱之后,让毛二娃到他们学校报了个夜间班学认字,还学了点书法运笔姿势。后来他因为字写得好(主要是学会了拍马屁),被川上狱长经常带在身边帮忙誊抄华文文件,竟就此发了家。
毛二娃十分明白上进的要紧,认字之余又学了些简易的倭文,使得川上狱长有时出门也愿意带着他跑跑腿,他借此认得了不少倭国底层军官,这次的消息,便是他从一间郊县的黑狱狱长那里打听来的。
春妮没敢第一时间通知王阿进的家人,因为毛二娃说:“被折磨得不行了,听说就剩一口气。妹子你要去看,赶紧的吧,咱们这就上车。”
春妮只顾得上在路边包圆了一大包红糖烧饼,便跟着毛二娃跳上他的边三轮,紧着追问:“怎么就剩一口气了?二娃哥,你跟我好好说说。”
“这我那兄弟也不清楚,说是人送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几回都以为不成了,却又吊着一条命等到了现在。就是那人脸上像是被狗咬过,又脏得要命,偏偏他还整天昏着醒不来,我那兄弟对着相片看好长时间,也只有五成的把握,不敢保证一定是他。”
毛二娃当上半个狱长秘书之后,人也细致精明了不少,又说:“就是有个事我先说清楚。即便是白累你跑这
一趟,该给的打点也要给到,我不能让人白帮一回忙。”
“那是应该的。大半个月了,只来了这一个消息。是不是他,等我去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路边一个药店,唤毛二娃停下来,又冲进去买了点生姜红花三七等药材,连药铺老板娘悄悄留下来给儿子擦的红药水都没放过,扔出手上所有现钱,半抢半买地全卷到了车上。
现在的成药到处都难买,春妮喊出高价,也只搜罗到这些。
毛二娃骑着边三轮,又因身上挂那身黄皮,所过之处畅行无阻。纵然如此,两个人穿街过卡,遇水乘舟,也足足开了一天的车,他才将春妮带到海边,隔海而望,一座小岛已然在现。
毛二娃看了看天色,将边三轮拖到一处草丛中隐藏起来,从座椅下翻出套跟他一样的衣裳,让春妮换上:“岛上两个多月没许人出入,我兄弟也是好辛苦才传消息出来。一会儿天黑了你随我进去,悄悄儿的莫出声,这里看管得可严。要是被发现了,我倒好说,你弄不好就出不来了。”
春妮连声应下,边换衣裳边去看那岛,只见小岛边缘一圈,全部用高达七八米的铁丝网围拢,最上端遍布边缘锋利的薄铁片。俨然是一处防守严密的军事据点,心知他说得不错。
天色黑尽,两人又等了个把钟头。看见一点光束从小岛对面晃过来,上下点了三点,毛二娃扭头招呼春妮:“人来了,走吧。”
对面岛上驶出一条小木舟,撑船的人头戴钢盔,罗圈腿,看见他们只沉默地点了点头,便槁头一点,驶离了岸边。
毛二娃有些不安,递上一支烟,笑着同那人倭华语混杂地搭话:“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那人接了烟,在鼻尖嗅嗅,却侧开身子不答话。
这时一片月光打来,毛二娃看清这人钢盔下的面目,吓得轻轻一个哆嗦,拽紧了春妮的袖子。
春妮早就看清,这人应是被炮弹炸伤过,下半片嘴唇不翼而飞,另半片嘴唇连同那剩下的半口牙齿一起,在嘴巴的位置组成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她拍拍毛二娃以示安抚,两人跟在那人身后默默上岛。一座至少三层的堡楼兀立在海岛最边沿,绕过堡楼,一些低矮的土房呈两列分列在堡楼后面,应该是原先岛民们的住处。
夜色刚至,除了海风穿过街道的呜鸣声,其他的声音和光亮仿佛都被吞噬了。
毛二娃所说的“兄弟”是这里一个驻岛的倭军下士,他在其中一间民居里等着两人。房子的主人不知被赶去了哪,除了这个下士,房中另一个人偏头躺在稻草铺的床上。
春妮接过煤气灯,往那人脸上照去。纵然以她的见识,也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床上那人下半张脸连着脖子的肉全烂了,流着脓水,发出让人欲呕的恶臭味。再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两只手腕露出白骨,上面的皮肉已经不见了。
旁边,这位下士说:“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只剩下一口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不定今天或明天人就死了。”
“劳烦您,有没有热水?我想先帮他清洗一下。”春妮拂开这人额上的乱发,他确实是王阿进。
“请等一下。”
房屋的主人很快端来热水,另有一小碟盐。春妮从腰间翻出一柄匕首,请毛二娃帮她掌灯,将露在外面的伤口先作了个简单的清创,开始帮他脱衣裳。
王阿进身上还穿着被抓走那天的黑色夹衣,衣服上洇着大片干涸的污渍,已经板结成块,跟皮肤粘黏在一起。春妮一点一点剥下他的衣服,实在脱不下来,就拿匕首割开。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时而搐动一下,几乎已经是个死人。
“呜……”毛二娃突然抽泣一声,见春妮看过来,胡乱抹了把眼泪:“我没事,妹子。我就是,就是在想,有些人活着,怎么就这样艰难?”
春妮俯下身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附在王阿进耳边,道:“阿进,我答应你。这次你要是能活着,往后不管再难,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少了你家的。你可要争点气,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来前我还看见你媳妇领着你儿子在码头边捡煤核,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
又不知是安慰毛二娃,还是说给自己听:“有些人没富贵命,就像山头的杂草,一把雨水飘两滴,就能活下去。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倭国人进租界之后,王阿进想在春妮这找个能长久干下去的活,但春妮实在顾不上他这头,加上他还有个给倭国人干事的哥哥,也不能十分信他,便敷衍着没答应。春妮每回敷衍他,他也不恼,隔两三天的都要来看她一回,问上一句。
这回要不是他仍像以前一样来了,季老师这事,还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春妮话音落下没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居然动了动,睁开了。
他视线空茫,直定定转到春妮的身上,忽然咧出个笑来:“小顾姐,你给我的差事,我,我可办妥了?”
春妮胸中一哽,忙跟着咧出个笑:“妥了。你办事,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那,那可是,”王阿进疼得脸上变形,奋力笑出一脸青筋:“小顾姐,你还记得不?那年,我跟夏生小弟赌的誓,我没忘呢。我说的,我哪怕穿倭国人的衣裳,也是华国人,我不能给祖宗丢脸。”
就连春妮都差点忘记,那一年,王阿进穿上倭国人的衣裳装成倭人,在倭人聚居区卖果子,不意跟夏生在街头相遇,夏生骂他给倭国人戴孝,他像孩子似的,气得跟夏生吵嘴分辩。两人赌气说的话,竟用这样的方式兑现了。
他真的没忘。
春妮别过脸去:“我知道,你是条汉子,没给祖宗丢脸。”
第203章 203 强大
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 随着早上进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际,路边乔木吹过一晚寒风,黄绿的叶片上仍覆着层浅白的霜色。
春妮跳下边三轮, 她头发上还带着海边的湿气, 双手紧紧抱住臂膀,首先打了个喷嚏。
昨晚她帮王阿进清理完之后,见他穿的实在单薄,将自己外套里头套的一件线衫脱下来留给了他。又坐在边三轮里吃了一晚的冷风赶回来,喉头已隐隐有些发痒,怕是要着凉了。
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生姜,等会儿记得熬碗姜汤再去上班。熬汤的时候可以在沙发上靠靠, 也不用回房去睡了……
春妮打开别墅的木栅栏,听见咔哒一声, 走廊外的灯亮了。
常文远披着睡衣,在门里冲她招手:“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愣着干什么?你不冷吗?赶紧进来。”
春妮吹了一夜风的脑袋还有些发木,愣愣地随他进屋。
一楼的客厅中, 只在角落处燃了盏落地台灯,暖黄的灯光洒在棕绿的绒布沙发上, 晕出一圈温柔的光圈。
春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见台灯旁边圆桌几上反盖的书本,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头:“你一晚上没睡,在这等我?”
常文远不答她:“你先在这靠一会儿。天亮了还得去上班, 毯子在旁边,自己盖上。”
这时,厨房里, 水壶开始吹出高亢的哨声,水开了。
常文远起身去厨房给倒完水,给自己泡了杯浓咖啡,递给他一杯朱古力粉:“先喝点甜的暖暖胃。”
春妮接过杯子,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向都是她照顾别人,除了她妈和她奶奶,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她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忙,不必等我的……”
又想到她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同当时在课堂的老师交代一声,就跟着毛二娃出了城,也不知他收没收到消息,这一晚是怎样过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担心她一晚上没睡?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常文远温声催促。
腾腾的热气蒸得春妮眼酸,她借裹毯子的动作揉了把眼睛,觉得该说些什么:“对不住,累你等我。”
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什么话?以你我的情份,不必多说。”
常文远所见到的女孩子以往总是精神饱满,神采熠熠地出门迎接每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从未丧失过斗志。她似乎有种魔力,总能让人不自觉地认为她是个什么麻烦都能摆平,值得信任的朋友和同伴。常文远粗粗回想一遍,这竟是他头一回看见神情委顿,情绪低落的顾春妮。
尽管知道做这一行的规矩多,他不该乱打听,可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介意的话,可以说出来,我看我有没有办法。”
春妮没有他那样婉转的顾虑,从她到海城来,经历过的苦难远多过欢愉,尤其是昨晚过得糟糕至极。如果她像刚来时那样独善其身,也能落得个清净无忧,但这些年她投入了这么多感情和心血,许多事早已无法超脱物外,隔岸观火。心里的事越积越多,却不知向谁诉。
常文远的话就像一柄钥匙,让春妮找到了出口:“我找到了王阿进,他的情况很不好。”
或许是过于疲惫,春妮的心防不再那样深,这句话说出来,她整个人轻松了一大截,又将王阿进的情况慢慢说了。
关于王阿进被抓走那天的情况,因为有个倭国人在身边,王阿进的伤情也不允许长时间说话,两人聊得并不多。但只三言两语,也足够她弄清楚王阿进在里面做了什么。
那天王阿进被撵出校门后,原本跟其他摊贩混在一起蹲在街头琢磨春妮最后交代的话,离街头大榕树边隐蔽的两个倭国兵不远。他知道春妮并不喜欢随口扯瞎话,很快如春妮所料,猜到倭国兵这次的行动,她口中的“码头上的老师”季老师肯定是关键人物。恰在此时,弄堂外面,他听见季老师的声音,她运气极好,正边往学校走,边唱着她家乡的梆子,十分来劲。王阿进来不及多想,随手拿出两只桔子,装着巴结的样子,跑到两个隐藏在树后的倭国兵身边,请他们吃桔子。
他跟那两个人拉拉扯扯,让正要步入弄堂口的季老师看了个正着,她十分警觉,立刻退出去,在倭国人认出她之前跑了个无影无踪。
再之后发生的事,包括常文远在内,学校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阿进前几天一直被关在华界的一处宅子里。倭国人以为他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并没有怎么审问他,只想折磨他,先是使唤狼狗——”春妮略过这些,道:“阿进命硬没死,那些倭国人不耐烦了,有人说,现在建工事到处缺人,那些人便在前天把他塞进一辆物资车里,送到了海城边的小岛上。其实就是嫌处置尸首麻烦,留他一口气,让人处理了他。”
常文远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春妮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人听她倾诉,陪她度过这段身心俱疲的时期。
“……可惜我们是偷偷去的,岛上只有个会熬膏药的草头郎中,岛民们有好几个月不能出入。也没有个正经的大夫,只给他留了些药。可我看他的情况不能再拖延了。我本想多给点钱,先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这事只能偷偷来,可阿进的身子不能再经受一次颠簸,真的难办。”
“那你想好怎么通知王家人了没有?”
春妮揉了揉脑袋,烦恼道:“阿进求我别告诉他家里人,我明白,他这个情况很玄,说出来也是怕家里空欢喜一场。可阿进老婆隔一两天就要来找我问他的情况,算算日子,今天她肯定又要来,老实说,我怕我面对她的时候会露馅。”
她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又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就算过得了当事人亲人的那一关,却是良心难安。她说这些,也是内心中不太赞成阿进的决定,却不好违逆他。
“那你就告诉她!” 沉默一瞬,常文远忽然道。
“我想,如果我的家人遭受这样的事,我一定不想家里人瞒着我。即使我没有能力解决,可我希望大家共同面对,而不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事到后来是虚惊一场,那倒好说,但如果阿进不幸遇难,他家人知道曾经有这个机会,却与之失之交臂,那该是多大的憾事。”
“可……”春妮迟疑。
她两世生活的家庭环境特殊,对家庭关系的处理一向不擅长,反而是常文远这个外人,看得比她更明白。
他制止了春妮,坚决道:“别看王阿进嘴里说着不让你告诉家里人,可内心深处,他需要一个理由和支点度过这次的难关,家人的力量非常重要,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我听你说过他那位太太的事,她很坚强,你要相信她能扛过去。”
“那我就试试吧。”春妮被他说动后,却叹了口气。
“怎么?还有哪里不妥?”
“没有,我在想,阿进这次毕竟是因为我出的事,他现在又是这样,我怎么跟阿进媳妇说?” 阿进本是无辜的人,却明知其中有风险,毫不犹豫听了她的话,又因为春妮的吩咐遭遇不幸。说到底,他是因为对自己信任而出的事。前世人情冷漠,她从未遇到过像阿进这样平时畏畏缩缩,却心中自有公义的人,她过于珍视这样的宝贵心意,反而有些不知该怎样处置了。
“我可以帮你。”常文远脱口而出。
两人同处一室这段时间,都明白彼此的秘密不少,一直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不试图跨越界线,过于介入对方的生活。
常文远做事体面,从不会让别人和自己陷入尴尬为难的境地。他知道春妮防心极重,看似人缘很好,热心助人,其实几乎没人可以走进她的心里。他默契地退在她防线以外,从未试图打破。他这个要求太突兀冒昧了,或许会令这个独立强大的女孩子为难,甚至是心生戒备,让两人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亲近的关系倒退回原地。
常文远想起昨晚回家,站在家外第一次没看到二楼如约亮起的灯,自己那一瞬间的张惶。
我不后悔。他想。
他凝视着这个缩在沙发里的女孩子: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心中的无措,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属于女战士那柔软的一面。他前所未有地察觉到,这个女孩子她并非生来强大,她就算在所有人面前是个战士,可她还是个女孩子,一个普通的,刚刚成年的女孩子。
人们习惯了她的强大,似乎忽略了,她背负得太多,承受得太多,却没有问一问,她累不累,想不想歇一歇。
“你?你能怎么帮我?”沉默中,她再次开口。
这一刻,没有谁能形容得出常文远心中的欣喜。他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声道:“交给我,你先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吧。”
喝完一杯热热的甜品,春妮也是真的困了,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皮,如同叹息:“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睡眼朦胧中,似乎有人说了一句:“再苦再难,有我,我陪你,我们一起走下去。”
是嘛,那样也不错……
春妮咂了下嘴巴,不知有没有说出这句话。她手里热乎乎的,好像有人塞了个水瓶到她手里。
她不自觉抱住这暖烘烘的热源,露出了孩子般恬适的笑意。
第204章 204 报喜
“长姐尊安:
见字如晤。夏日一别, 不觉将近三月。弟已于七月底顺利回到老家。弟本应于抵达之初,即刻提笔报知平安,但战火相隔, 两方通信不便。回家次日, 又因年纪不够,弟与几位同学分别,独自进入老家一所战时中学继续求学。老家时有倭寇突袭扫荡,我入校之后,学校搬迁过两次,实在找不到来
海城的远客帮忙带信,故而拖延至今。
不过老家地势复杂, 老乡们也被团结起来,都是我们的耳报神。往往倭寇刚到甚至是还没到, 我们已经收到消息迅速转移。以至于我们虽然遭受过不止一次的扫荡,但并未与倭寇正式照面,姐姐不必担忧。唯一一次在路上碰到几个散兵,还是我跟同学去镇上赶集的时候, 那鬼子当我是小孩,什么也没看出来, 还给了我一块糖。
这样运动式的学校生涯,也极大锻炼了我的意志和体魄。我与同学们用树枝削成木棍,课余时间与同学一起站岗时顺便锻炼, 几无敌手,□□见了也赞不绝口。我便擅自作主, 将姐姐教我的技击术传授给了同学们,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想来姐姐不会怪我。
这些锻炼也是我们学校开的课, 不光教我们练功夫,听说还教农民种地,堆肥,警戒,还有打汉奸的,农民们可欢迎我们去上课了,可惜我每天任务太多,没能去旁听。不过□□说了,要是我长到齐他眉毛那么高,他就同意带我去了。我数了数,这三个月我已经长了三寸,再过一个月,我就能长到□□的眉毛高啦。
写到这里,我想起临走前,姐姐怕我到那边之后饿肚子,执意要我背一袋大米,竟是白背了一路。你绝对想不到,我来之后的第一天,负责接待我们的同志(团掉)老乡说是给我们接风,让食堂端了一盆子的红烧肉上来,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直了!现在的海城,除了有钱人,咱们哪还有肉吃?可惜咱们人多,一盆子下来,每个人没分到两块,到底是沾着了肉味。
还有主食,姐姐记得校长家跟玉米棒子一起磨出来的苞米粉?在这里是给猪吃的。咱们这里种小米和高粱,每天小米饭管饱,还有土豆白菜之类的蔬菜。菜的种类虽然不多,但盐分足,就着小米饭吃,我一顿吃四大海碗都没人嫌弃我。听老乡们说,转过年去入了春,满山满树的俞钱儿,洋槐花洋槐叶都摘下来和豆面磨了,放点盐搁在锅里蒸熟,金黄金黄的,跟鸡蛋糕似的,可好吃。
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这边的日子比海城那样的大城市还好过。
我们□□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里的地主全被赶跑啦。农民都有地,不用给地主交租,不用被双城政府扒皮,家家农民袋中有余粮,连我们这些外来人,也养得起了。我观察下来,觉得还有就是,这边物价很平稳,姐姐你敢信吗?猪肉才两毛钱一斤?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便宜的猪肉,就放在市集上卖。
要不是老家连年被倭国人祸害,很多地方农民举家逃亡,良田大片荒置,大家也不至于连这么便宜的猪肉都买不起。
好在在我写信的前两天,上面传来消息,说是为了丰富大伙的伙食,要开展一个大生产运动,到时候番茄丝瓜黄瓜都种起来,生活又能上一个品质了。
总之这里不缺吃的,如果倭国人封锁放松一些,还能从外面带些牙刷牙粉之类的日用品,线衫和围脖这些针织品也是有的。即使没有也没关系,家中带来的衣物够用,我也已学会用柳条刷牙,别有一番滋味。
……
听闻海城米价已涨到几百块之巨,我随信附上两块银元,交予送信人帮忙转呈。这是我十月帮助老乡收割夏小米所获的报酬,比起姐姐给我的不值一提,然而礼轻意切,是我第一次亲手赚的钱,姐姐千万要收下。
……
弟在千里之遥,日日盼胜利,盼团圆,盼与姐共赏老家风光之日早日到来!
弟:夏生敬上”
手上的这封信,春妮翻来覆去已看过不下三遍。待要再翻过来看第四遍,一只手覆在信纸上:“看了这么多遍还没够?信上都说了什么?”
春妮将信纸递给常文远,他接过来囫囵看了一遍,不由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个什么?怕我担心,他信里写的都是好话。到底是孩子,写到最后可不就漏了馅?”说归这样说,春妮脸上仍是笑意溶溶。
夏生这封信刻意报喜不报忧,但从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大本营那里虽然有倭寇袭扰之忧,日子总体还是好过的。再看他信纸上字迹隽秀,用辞造句明显有提升,显然文化课也没落下,春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他信上所说的倭寇,担心归担心,但春妮自己都是在动荡中成长起来,深知在这样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突然面临灾难,他有机会多学点本事,是件极好的事。
要知道,在早几年的海城会战,像他这样大的学生兵响应政府征召,赤手空拳,提着木棍上战场的不知凡几【注1】。哪怕这些学生兵此前连枪都没摸过,他们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消耗敌人一粒子弹。
所谓的“十万青年十万兵”【注2】,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成为了炮灰,活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大本营没有马上征调夏生入伍,说明对他这样的少年学生还是很爱护的。
或许是大本营那边有要求,夏生信里对生存环境描写的极少,也不知那里的“猪肉两毛钱一斤”是个什么光景,就连她春妮自己,因为要维持几百人的开销,只进不出,现如今一个月也吃不上两回正经肉了。就是吃得上,多半也蹭的是常文远的光。
海城缺物资是官商勾结,黑心商贩哄抬把持物资的结果,真正的好东西,只要舍得出钱,还是有地方买的。常文远开的是高档菜馆,馆子是组织的财产,重点又不在经营,他每月所得不过略敷己用,自然没钱另外置办好鱼好肉。但馆子金钱关把得再精细,鸡头凤爪,鱼头鱼尾,筋头巴脑的不拘多少,总能剩下点。
他以前都是跟着饭店后堂吃饭,春妮又忙得脚不点地。说起来小洋楼的厨房除了烧水,竟没有用过两回。
刚住进来那会儿,彼此又都在互相适应对方这个新室友,常文远不好意思提让春妮掌厨的话。直到春妮自岛上回来的当天晚上,常文远从店里拿了一块说是剩下的筒子骨,让春妮煲汤补身子。他说的是厨房剩下的骨头,其实肉质很新鲜,春妮拿骨头跟白萝卜和雪梨一起炖成一锅清甜的止咳润肺汤,自然要邀请常文远一道吃。这一锅好汤下肚,每天搭伙吃饭这事便成了定局。
到底是正长身体的年纪,这段时间,即使只吃这些边边角角的下脚料,春妮也觉得腰身紧了不少,做起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容易饿。
她有时候也对两人的关系心存疑惑,那个不一样的早晨,难道只给他们俩带来了伙食上的改变?两人由室友变成了饭搭子?
“你看我做什么?”某人察觉到春妮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时光帮这个曾经暴燥冲动的年轻人打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不再三句话一说,便热血上头,去跟人打生打死,他眉眼依然暗藏锋锐,却知道了怎样隐藏,他说话的音调和语速也降下来,嘴角时时含着温吞的笑意,显得那样温和真诚,是个绝好打交道的生意人。然而仔细看去,他嘴角的那丝笑容,又仿佛是一切尽在指掌间的自信。
眼前的男人正处在最好的年纪,有着最好的风仪,简直举手投足间都在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春妮暗啐一口,不自然地转过脸,瞥到厨房的炉子上,站起来:“锅里水开了,我去看看。”
常文远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又往上提了提:才刚成年的小姑娘,不能太着急了啊。
今天晚上,常文远拿回来一只鲢鱼头,春妮特地去市场买了块嫩豆腐,现在鱼汤熬到奶白色,下完豆腐再炖煮几分钟,出锅前撒上葱花,一砂锅让人馋涎欲滴的鱼头豆腐汤便热气腾腾地被端上了桌,客厅内外,飘满了鱼汤的味道。
一盅暖洋洋的汤品下肚,两个人都不自觉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满足的笑意。
辛苦一天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屋里喝一盅温暖的好汤?
可惜这样的日子,在海城,乃至全华国都太少太少了。
略坐了坐,常文远像往常一样,主动去收拾了碗筷。在他收拾的时候,春妮已经换好了衣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走吧。”
喝完好汤,干活的时间也到了。
第205章 205 明天
人类越感到痛苦, 时间便会过得越慢。
幸好生活再苦,也会偶尔多一点甜头。
夏生来信没过多久,春妮收到消息, 王阿进熬过了十一月份, 伤势已在渐渐转好。可惜毛二娃的那位伍长朋友胆子不大,不管他们许再多好处,也不敢放他走。只说这是宪兵队送来的人,万一有人回头问起来,他不好交代,将他硬是扣在了碉堡中。
好歹人救了回来,其他的事, 只能慢慢再谋。
晚上回家,先来一碗汤慰籍肠胃, 再出门吞风迎浪,逐渐成为了春妮和常文远的新习惯。
日子一点一点往前捱,到了十二月下旬,元旦新年将近的某一天夜晚。
往年的这个时候, 从圣诞节开始,租界的百货商店, 舞厅游乐场早早就开始各出奇招,或是悬挂霓虹灯箱,或是请歌星戏伶暖场, 开始了新年庆祝活动的预热。现在,因为宵禁的施行, 这项活动已经停办了两年。倒是倭国人商店有时会有些活动,可那边一般没什么人去买。
春妮对这些洋节观感一般,想起一个月后又是春节, 不觉叹了口气。
去年最后的那几个月,倭国人到处在抓人杀人,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几乎每天都在响,硝烟味几乎没有散去过。很多人一听见类似的声音,头一个反应便是立刻扎下脑袋,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喜欢热闹,重视传统,热爱春节远胜于圣诞节的海城人在去年的春节,几乎听不到放鞭炮的声音。
那些代表着欢乐喜庆的炮竹声实在太像是枪炮的轰鸣声,别说是其他人,就是春妮,她走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骤然听见耳边嘭嘭的响声,心里马上就是一个咯噔。
她和常文远同时猫下腰,后者臂膀轻舒,将她挡在身后,自己探头往外看去。
“怎么了?”
常文远握住春妮的手,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出这一条巷道,将身形彻底隐入阴影,才吐出一口浊气:“那些宪兵又在秘密处决犯人了。”
春妮沉默下来,深更半夜,能让倭国人秘密处死的犯人,还会是什么人?
她想起年初被倭国人关进集中营的那些前租界高层和外国公使们,没有了这些人的掣肘,海城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了。
一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别听了,我们走吧。”
春妮拨下他的手,站直身体,向着枪响的方向深深鞠了一个躬。
“走吧。”
两人同行一段路,到了原先英租界一处花园洋房,这里是他们分头行动的地点,春妮破天荒多说了一句话:“小心点!”
带着淡淡烟草味的身体覆过来,春妮被罩在他宽大的身影下:“我知道,你也是。”
两双手重重相握,又迅速分开错肩而过。春妮站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身影,掏出了手|枪,开始为他警戒。
今晚,常文远要来见一位住在这里的王姓大商人,倭国人攻占租界之后,此人是头一批投效倭国人,献出产业股份,求取庇护的华国商人之一。
他们物资组常年需要为大本营采购大宗商品,寻找可靠且立场可以争取的商人合作,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正因如此,常文远的餐馆,即使赔钱也要做下去。进得起高档餐馆的人,是他们第一个筛选的目标。
但是原本像宅子里主人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在常文远合作范围中的。
这个人投靠倭国人后,钻营成了倭军军需物资供应商,根据可靠消息,他手上有旁人拿不到的望远镜,雷|管等大量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和大本营迫切需要的军用管制物资。
常文远知道,倭国人采购军需物资出手并不大方,特别是对这些华国商人,盘剥得非常厉害。这人曾经很多次私底下骂过倭国人贪得无厌,对其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恭顺。
两边不是一条心,那就有工作可以做。
在今天之前,常文远已经跟这人接触过两三回,知道这人要钱不要命,只要有钱,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他有,这人也不问去向,这人都肯卖。
常文远已经从他手里拿到过一批雷|管,然而像望远镜这样的特种精密仪器,每一箱进港都会登记在册,甚至可以通过机身上印制的编码追溯到它的生产车间和将它生产出来的工人。
姓王的胆子再大,之前也不敢将这样的东西往外卖,要不是他最近急需一大笔钱,常文远也不会冒险来接触这人。通过购买雷|管,钢管这种不太会引起人注意的东西建立起双方的第一步交情,其后他再提出要购买望远镜。姓王的没马上答应,只跟他约在今天晚上见面。
春妮抬腕看了下表,常文远进去了十分钟。
这时,两束远光灯从幽暗的街道另一头照过来。
春妮视力极好,只借这一点光,便看清楚了,那两束远光灯属于一辆倭国军用吉普车!
姓王的不老实,故意给他们设了套?
春妮心中先是一惊,很快想起来,进屋之前,他们已经将这附近先清查了一遍,这里并没有人事先埋伏。再看那吉普车,车速并不快,就算位置都坐满,也最多只有五个人,不像是抓人的配置。
而车里的人——
她凝目望去,撮起嘴唇,学了几声猫叫。
洋楼内,常文远听见那几声猫叫,脸色顿时一变,抓起对面人的衣领挡到面前:“有人来了,是不是你叫了人来抓我?”
交易已经进行到最后时刻,钱和货摆了一地,正是大家精神最紧张的时刻,常文远突然动作,让周围人猝不及防,纷纷拔|枪怒喝。
王姓商人的惊慌不似作假:“什么有人来了?这个时候,有谁会到这来?”
不等常文远说话,院子里有人敲门进来通报:“老爷,军部的近藤老爷来了。”
王老爷大惊:“近藤老爷,他怎么会来?”急急问道:“你没看错,真是近藤老爷?”
报信的仆欧没来得及答话,院外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你们家老爷睡了?那为什么客厅还亮着灯?”
片刻功夫,王老爷出了一头冷汗,同常文远央求道:“段先生,你先把我放下来,咱们稍后再好好说话。近藤老爷是军部大本营物资二课的课长,要是让他看到这一地的东西,我就完了,他真不是我叫来的啊。”
常文远见他不似作伪,手下松了松:“这人真不是你叫来的?”
刚刚春妮的那几声猫叫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是以他收到之后,并没有马上撤退,而是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这时,近藤已经到了门厅外,开始敲门:“王老爷,请开一下门。”
王老爷脖子被扼着,声音里带出了哭腔:“这些都是军部的违禁品,你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让近藤看到它们啊。段先生,算我老王求你了好不好?咱们的事先放一放,让我把外面的那个应付过去,我老王感激不尽。”
脖子上那只死亡之手终于挪开了。
王老爷来不及松气,示意几个保镖将武器收起来,东西先藏起来,赶紧先去开了门。
门外的近藤已经很不耐烦了,置疑道:“门里明明有声音,为什么没有人来开门?”
门房正不知如何应答,正好门打开了,王老爷站在门里热情地笑:“近藤先生,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近藤的确有事,并没有注意到王老爷略有夸张的态度。进门之后也只稍稍诧异了一下,客厅里怎么有这么多人,便对王老爷点了个头,熟门熟路地穿过沙发,要往楼梯上走:“跟我上来。”
王老爷在他身后跟着,神色是几乎控制不住的无措。
原本交易用的箱子就搁在矮几旁边验看,刚刚情急之下被几人踢开,现在半敞开,就横在沙发背后,近藤只要绕过沙发背,在楼梯口用余光扫一眼,便极有可能看到它!
现在怎么办?!
王老爷眼睁睁看着近藤走到最后一组沙发前面,只差一步便能够看到箱子,这时,只见那个与他交易的“段先生”跨步向前,笑着拦住了近藤的去路:“表哥,你不跟我介绍介绍这位近藤先生吗?”
近藤不得不停下来:“王老爷?”
王
老爷能巴结到倭国军部,便不是个蠢人,闻言忙道:“这是我的一位表兄,是吃……吃,吃水上饭的,姓段。”
“哦?段先生是跑船的?都做些什么生意?”近藤被拦住去路,原本很不耐烦,听见王老爷随口胡的话,却是眼睛一亮。
“主要是给人运货,偶尔做些小生意。”常文远此次来见王老爷,自然不是用的自己的真面目。他留着一脸的短髭,露出来的皮肤呈古铜色,的确很像在船上风吹雨淋的船工。
近藤先生更感兴趣了,他甚至侧身往回走,在沙发上坐下:“哦?段先生有几条船,一般运些什么?”
常文远看了一眼王老爷,不动声色道:“小本生意,只有几条破小火轮。”
这个年代将行驶在内河中的蒸汽船叫小火轮,在大部分货船都是木制人力帆船的情况下,既然有蒸汽船,那生意就绝小不了!
近藤道:“我最近正好有一笔生意要做,不知道段先生有没有兴趣?”
“什么生意?”
近藤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那我就要先问问,段先生敢不敢做了。”
…………
寒鸦在枝头上凄叫着,春妮蹲在阴影处,再次抬腕看了看表:一个多钟头了,常文远还没出——
对面的大门打开,里面人寒喧送客:“近藤先生请慢走。”之前她见到的那辆吉普车很快离开了。
春妮站起来,目送着那辆车离去,松了口气。
尽管示警时看见那车里只有一个人,她判断出对方应该不是来抓人,但没看见车里人离开,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心。
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春妮盯着大门再次打开,这一次,里面终于走出了她熟悉的人。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汇合,而是一前一后走出很远的距离,常文远才放慢脚步,让春妮跟了上来。
他知道春妮想问什么,将之前的情况说了,忍不住笑道:“这次真是无心插柳。那个近藤似乎出了什么财务危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倭国人的军需用品上。”
“他想卖自家人的军需?要卖什么?枪还是炮?”
常文远失笑:“怎么可能?倭国人这方面管理很严格。这次他只是想出手一些士兵的夏季常服,这种物件是常用消耗,偷偷卖一些不会惹人注意的。即使事发,责任也不大。他本来想让姓王的买下来,但叫我撞上,便宜了我。”
春妮有些失望:“就这些?现在这个季节,咱们也不需要这种东西吧。这个近藤明明就是想找个接盘侠坑人。”
“坑就坑了吧。这个近藤,可是管理着整个海城地区近一半的倭国人军需仓库,咱们的目光得放长远一些。”
“难道说,你还想跟近藤建立长远的合作关系?”春妮吃惊道。
“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你也说了,近藤可是倭国后勤要人,他跟姓王的这种墙头草可不一样。你不怕与虎谋皮?”
常文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沉滞:“可我们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与狼共舞?”
“那怎么一样……”以前他们隐在市井之中,现在可是要直接跟倭国人,还是倭国的物资核心人物打交道。对方必然会比之前的人加起来还狡猾难缠,危险程度跟以前怎么比得?
“你不用劝我,我比你更明白里面的危险。双城方面撕毁合作协议之后,被两方封锁,大本营处境必然会加倍艰难,海城是现在华国唯一对外的窗口。我们得抓住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大本营弄到尽可能多的物资。”
常文远说的消息,两天前已经传遍了整个海城的地下团体。倭国人入侵之后,原本政见不一的大本营和双城政府只能联合起来抗倭,然而胜利之光尚未看到,双城政府突然翻脸,在几天前出兵袭击了大本营位于东海省的一处营地,使得合作再次破裂。
无言的沉默中,两人总算走到了终点。
“先进屋去吧,”常文远握了握她的手,又很快放开:“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明天……
“真希望明天快点来。”
“会的,一定会很快的。”
第206章 206 敌侨
海城沦陷第三年, 春节裹在纷飞的大雪中,静悄悄的过去了。
新年伊始,呵气成冰。
报纸上说, 这一年是海城十年未见的寒冬。
春妮费了些力气, 将被冰壳冻住的铁栅门从里头掰开,推出自行车转身招呼常文远:“快点出来。”
拉毛围墙外几个嘴唇紫黑的乞丐围上来:“好小姐,给点吃的吧。”个个盯着她车后的袋子,两眼几乎放出渴望的绿光。那两只鼓囊囊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放的是粮食。
春妮背过身,稍微挡住绑在后座的东西,戒备地盯住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乞丐, 并不答话。以前他们偶尔会给附近的乞丐一些剩汤,自从上个月家里闯进贼, 丢了一些食物和贵重物品之后,他们两个便很少在家附近施舍食物了。
乞丐们越围越紧,春妮暗暗戒备,常文远很快从门内骑车冲出来, 车子一个急刹,横在她面前:“快锁好门。”
直到骑出巷子, 跑出数百米开外的大街上,春妮两个才略略松下一口气,放慢了速度。常文远说:“附近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以后再运粮食出门,记得多叫些人来。”
昨晚春妮从黑市弄了些粮食, 打算今天起得早些,趁街上没几个人,把粮食送去给几个快要断顿的学生, 还是险些让那些日夜守在家门口的乞丐堵住了。
“嗯,你不嫌吵的话,我下学了多叫几个学生来家里。”
常文远用力蹬了一下脚踏:“要是汽车能上路,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他原先有一部车,但倭国人只在全市发了六十张车牌,他一个餐馆老板,车牌怎么都轮不上他。如今那辆车放在车库里,车身上积的灰都有了半指厚。两人平时运送物资,也只能用这两辆自行车来回倒腾。
马路上没有了熟悉的鸣笛声,驼货的骡马牛车却多了起来。街上的畜牲一多,什么驴粪牛粪也多了起来,堆在街上东一坨西一坨的,冬天还好说,一到夏天,简直臭气熏天。闹得家家怨声载道,都说卫生局每月的摊派不少,收的费用也不知道花销到了哪去。
两人头上生风,骑了一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地方。
这里是法租界的一处高级公寓,里头原先只供外国人和少数有钱人租住,高傲得很。要不是那年倭国人突然向全世界宣战,吓得那些外国人和有钱人纷纷找门路外逃,春妮抢到一套作为学校的房产当后手用,这里的房子,她这辈子未必沾得上手。
幸好她下手早,现在整个海城,也就只有这一小片地方,倭国人顾忌德国的盟友身份,不怎么留难已经投降的法国地盘。
门口的红头巾印度门卫看见她,竟破天荒迎上来,用蹩脚的中文问:“需要帮忙吗?女士。”
春妮肩上扛着两袋大米,跟金条似的招人眼,难得这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也改换了态度。
这三四年来,住在里面的外国人许多都搬离了此处公寓。有看
情势不妙,早早跟着自家使领馆跑回自己国家的,也有法德之外的其他国民没来得及跑出去,被倭国人驱赶着,以“敌侨”为由,全部关进闸口路偏东,昌平路那条路的洋房小区被看管了起来,这里头的人,也包括以前租界的工部局董事福纳和他的管家纳尔逊。
此前纳尔逊因为参加了一个英国秘密对抗倭国人的组织,春妮一度担心他落在了倭国人手里,早就被秘密处决,后来辗转有消息流传出来,她才知道对方已经被这样软禁了好几年。
说软禁也不算软禁,春妮听说,那一带被围起来的地区有个名字,叫敌国侨民集团生活所。那里面有工厂有市集,除了所有人都被集中看管起来。外国侨民们想吃想喝,要么去工厂里做活换取食物,要么开垦菜地,给生活所铺路,靠做艰苦的体力劳动来换食物。
工厂也不是什么高精尖大厂,都是些被服厂,纸盒厂这样需要大量低级重复劳动,又不具备威胁的小厂子。
以前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外国人,如今像他们的华国仆人那样必须靠基础劳力换取生活必须品,还有不少人暗地里拍手称快。
纳尔逊的消息这么久才传到春妮耳中,也是海城人对这些人的事情没那么关心。
随口应付完这红头巾,两人走过略有空旷的大厅,进入铁栅子做的电梯,直升到九楼。
楼道上东一块西一块丢着纸壳,不知有多久没人打扫。公寓楼住客们来来去去,长的三五个月,短的不到一星期就更换一茬,春妮保持着两三天来一次的频率,竟成了老客。
常文远将纸壳踢到一边,这声音惊动了人,其中一间公寓的门打开一条缝,很快有人欢呼跑出来:“顾老师,你们怎么来了?带着这些东西,这一路不太平吧。”
“这阵子全城都缺炭,正好昨天我弄到了一些,就给你们送了来。”常文远拍拍肩上的炭灰,答道。
他以前请学校收留的大学同学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学校,除了韩师父可能对他有些印象,这里的学生原本都不认识他,这段时间他时常跟春妮结伴前来,又帮学校解决了不少场地问题,学生们又跟他重新熟络起来。
“怎么又送了米过来?我们不是说过,过年我们买了不少好吃的,不用送了吗?”
春妮笑笑没答话,这几个学生不上课时,跟以前一样在街上找零活干。但他们能找到什么活?不过还做擦鞋匠和卖报童,所赚的那点钱,可能就够买一两个窝窝头。
学生们不让两个大人插手,七手八脚将他们俩带来的东西朝屋里搬,听春妮问:“都没出去吧?”
“没有,韩师父在教我们描画。”
春妮买的房子在电梯左手边第二间,两室一厅,带抽水马桶和开放式厨房,在这个时候是极时髦精致的装潢。如今玄关处挤放了一个两层床铺,客厅里也有四个床铺排在一起,横成两列,上下两层共睡了二十来个学生,原先的沙发上堆叠着公寓配送的桌椅柜子等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春妮侧身走过大通铺旁的通道,阳台改造成的工作间里,果然围了不少学生,韩师父和学校另一个姓姜的化学老师在最中间,一个用玻璃棒在烧杯里不停搅拌着一杯蓝色液体,另一个则伏身在不到半米长的工作台上,拿一根不足半厘米宽的雕刀在木板上专心雕琢着什么。旁边的学生们有的在刻木头,有的则跟化学老师一样,似乎在调制油墨,更多的,则是凝神在韩师父手上,观看他的手法。
韩师父又在琢磨改进彩印的事了。
学校被查封得匆忙,除了油印机之外,印刷厂的其他设备没能抢出来。韩师父和以前几个在印刷厂工作过的老师们一起,在这间小公寓安家后,便拉了条电线,将这处不足三个平方的小空间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如今地方太小,铺不开印刷设备,他们便将重心放在了培养学生的手工水准和彩色油墨的固色研究上。
据说很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春妮杂事太多,无暇关注此事,也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到了哪一步。
几人围观片刻,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为了不打扰他们,他们悄悄从房里退了出来,跟跟出来的蒋四成交代:“炭盆就放在阳台上,旁边不能有杂物。一定指派专门人看管,晚上睡觉前记得把它灭掉。”
早在倭国人进入租界之前,以前春妮的不少学生目睹倭人欺凌国人,要么通过季老师的渠道去内地,要么有跟涂铁柱相熟的,去上山投了他。李德三也留在了双城,学校工厂办不下去之后,他跟尹校长两人专心将精力投入到办校中,如今听说学校培养出来的前几批学生,有的已经进入双城的工厂成为了中流砥柱。反而是这个男孩子从她在学校门口的小摊子跟起,跟在她身边足有六七年,如今已是学校不可或缺的一员。
他跟春妮一样,是少有对局势抱有乐观的海城人。
“顾老师,你那里有没有中三的课程?”
春妮惊讶:“你已经自学到中三了?”
“对,我手头只有一本中三国语书,你有没有其他教材?”
“我回去给你找找吧。”春妮不由叹息:“可惜现在全市没几所中学开学,你在这里完全是耽误了。”
海城原先还在开学的几所中学,除了有倭国□□教倭语的那几所,其他学校在这几年里都关得差不多了。有的像他们的学校一样,给倭国人占去做了兵营,有的用于关押敌侨,劳工和俘虏,还有的更是早早被炸成了废墟。
整个海城之大,找不到一间能好好读书的学校。
春妮知道他的志向,这孩子一直想上大学。可他现在的情况是,即使读完了中三,整个海城也找不到统考招生的高等学府。
因为,从去年底开始,海城最后一所战时大学已经宣布无限期停课了。
春妮想过让他去内地找机会,可他家里父母双亡,几个弟妹都要靠他养,实在没法抛下家庭一走了之。
蒋四成一如既往地乐观:“先读着再说,总会有办法的。你等会儿是要去闸口路米妮家吗?”
春妮点点头,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糖:“家里过年熬的麦芽糖没吃完,米妮一向喜欢吃糖,这个就给她吧。”
春妮没拒绝他。
也是在去年下半年,倭国人突然封锁了闸口路等犹太人聚居区,不许人进出。
包括米妮和她外祖父普尔南都像之前纳尔逊一样,被认定为敌侨关在了街区里面,春妮已经很久没见过她。
她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在找机会往那跑,想办法跟这祖孙二人的联系。在学生中,这不是什么秘密。
第207章 207 财路
从法租界的公寓出来后, 正如蒋四成的猜测,春妮和常文远在街口分开,单独去了趟闸口路, 但她还是没能见到普尔南和米妮祖孙两个。
那条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变得有些许陌生, 它的街口被安上一个大铁门,新挂上了个牌子,叫“无国籍难民安置所”,所有来历不明的海城外国人几乎都被关在了里面。这些人中除了白俄人之外,以犹太人为最多。
普尔南祖孙二人自从在吉拉太太楼上的房间安家,直到格林先生父子离开,就一直没搬过家。而吉拉太太就住在邻近街口的第二栋房子里, 他们住得离街口这样近,在以前是很便利, 但现在倭国人将街道出口用铁门焊死,常年在街口头尾驻守军人巡视,有个风吹草动的便拿枪托砸门,还不如住在里弄里边, 少担惊受怕一些。
这次春妮运气仍然像之前几回那样不好,远远地, 她看见两个穿军大衣的倭国兵在巷口来回踱步,只能摸摸焐在身上,已经变冷的馒头转身离开。
算算时间, 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能见到米妮。想到格林先生临走前的托付,春妮不得不在两天后的宵禁
过后冒险再去了一次闸口路。
这会子天寒, 白天几个巡逻的倭国兵不知道躲去了哪取暖。一整个街区都黑洞洞的,春妮只能压低声音,从第一层开始, 一个个喊名字:“吉拉太太,吉拉先生,约瑟夫,……普尔南,米妮——谁?”
临街的窗户打开一条缝,一粒弹珠擦过春妮鼻子,叮叮当当跳进下水道里。
“顾小姐,是不是你在下面?”
听这怪腔怪调的华语,春妮就知道,这是跟她做了两年邻居,同样是犹太人,之前在临街的楼下开理发店的贝格先生。
“贝格先生,请你帮我叫一下普尔南,好吗?”春妮忙问。
贝格的声音有些迟疑:“这个……倭国人不许我们随意走动,恐怕不行。”
春妮暗骂一声,贝格跟普尔南他们一样,同样住在二楼,两边晒台正对,几乎可以翻墙而入。他只需要像刚才那样,投几粒石子到对方的窗户上,环境这样寂静,不相信对方会听不见。
她想了想,说道:“我带了些食物,您帮我叫他过来,我会分给您一些。”
贝格都没打磕巴,立刻问道:“你能给我多少?”
春妮跟这些人交道打多了,明白他们的套路,为难道:“我只带了几个馒头,可以给你一个。”
“不行,太少了。”他精明地讨价还价:“我这里住的人可不少,我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跟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打交道真是不愉快。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春妮最终花费一个半馒头的代价换来了贝格先生的帮忙。
如愿看到普尔南老先生标志性的大胡子出现在贝格家二楼的窗台前,听见他沉稳地向自己报平安的声音,春妮这一口从旧年提到新年的气才算真正松了下来。
普尔南说,附近三条街道的犹太人都被集中在了这一条街上居住。因为房间有限,几乎所有房间都被摆上了上下两层的架子床,男客一间,女客一间。米妮不得不跟外祖父分开,同吉拉太太挤在一张架子床上,住到了女客那边。
倭国人将人集中看管起来,原本就不可能给他们多好的待遇。他说的这些事,春妮也听说过。普尔南又说,倭国人收走封堵了灶火等物,只留下几个灶眼,所有物资一律配发,不许人私自开伙烹饪。
倭国人这么做可能是为了防止他们制造危险物品,或是害怕人员密集引发火灾。之前他们关押敌侨就这么干过,春妮早有防备,所以她今天带来的都是馒头,卤肉这类不需要再次加工的冷食。
普尔南又说,灶眼太少,他们不得不排队使用灶具,因为用灶的人太多,每个人每天最多只能吃上一顿热饭。米妮的身体原本就很弱,被关起来之后,已经因为吃冷餐食生过了两场病。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年冬天太冷,社区不少人生病。倭国人答应他们,可以在院子里烧炭取暖,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接触到的热源。
春妮听明白了,米妮现在急需吃到热饭热菜。
她想了想,问普尔南:“你们那现在有没有洋火桶?”
所谓的洋火桶,就是拿洋铁皮做的铁桶,也叫铁桶炉子。跟一般铁桶的区别是,它的桶底是加厚的,靠近底部会留一个风门,风门里边拿隔火的铁网支起来供底部空气流通,这种简易的桶子里可以搁木柴和炭火。架一只铝陶锅,煮饭热粥取暖什么都能做。主要是提到哪用到哪,又轻便又小巧,最适合居住空间不足的海城人。
“都收走了。”普尔南果然道。
“那我明天给你带一只过来。”春妮寻思,恐怕光带洋火桶不顶事,少不得木炭煤球也得给他们匀一些过来。还有……
“也给我带一只吧。”半天没作声的贝格突然插嘴。
给普尔南带东西,春妮没话说,但旁人的话——
春妮翻了翻眼睛:“贝格先生,现在的洋火桶可不好找。”
“顾小姐,你说笑话不好,”贝格颠三倒四的,努力讨好她:“善良的小姐,你知道的,我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弗里伯格,你还亲手抱过他。他刚刚断奶,我们需要给他喂煮烂的面条,这里吃不到。真的,好小姐,帮帮我们吧。”
这回,那个讨价还价的人变成了春妮:“洋火桶太大了,我带过来很麻烦,会有危险的。”
“你刚刚跟普尔南不是这么说的。”
春妮不想跟他多纠缠,转向普尔南:“老普,你跟他说吧。”她将带来的东西系上贝格吊下来的钩子,看两个高鼻子在窗口小声拿外国话争论。
争论在馒头握到手上出了结果,普尔南转向春妮:“贝格家的确很需要它,密斯顾,如果你可以做到,帮个忙吧。”
春妮作出沉吟的表情:“一只洋火桶可不便宜。”
“我可以付钱!”
“你打算付多少?”
“……”
春妮也没料到,她只是去日行一善,却给自己拉来了好几笔生意。
这些外族人不愧他们精明会做生意的人设,首先是贝格,见洋火桶有门,竟一口气问春妮要了五只。要不是春妮不同意,他只怕还能再要个几十只。
他要这么多自然是为了倒卖,春妮不用问就知道,现在取暖做饭设备定然在社区里是最难找到,也会是最畅销的商品,如果能跟春妮做成这一笔生意,他半个月不开张都没问题。反正风险全在春妮身上,他只需要半夜偷开一扇窗,什么都妥了。
在商言商,春妮跟他约定好要带的东西和大概的价钱范围,趁那几个倭国兵没发现,赶紧先离开了。
夜里回去,常文远仍然跟以前一样,在客厅的落地台灯前看书等她。今晚他另外有事,春妮便没让他跟去。
等的次数多了,春妮劝不住,只能随他去。也慢慢习惯了,每每回家,总是有一盏灯亮着,有人在等她。
常文远看她今晚神色不一般,问道:“见到人了?”
“见到了。”想想能赚笔小钱,春妮也是开心的,笑着跟他说了今天的经历。
常文远也来了兴致:“不错啊,以后我们也可以跟这些犹太人做生意,说不定是条财路。你再想法子多问几个人,看有没有别人需要其他物资的。”
“他们?都被圈在一条街上出不来,他们能有什么财让我发?”春妮伸了个懒腰:“我啊,就当是做慈善了。”
“那你可小瞧这些人了。”常文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别光把眼睛放在贝格,吉拉这些人的身上。他们中的有些人,打从前朝起就到了海城做生意,在本地的根基,一般人,一般帮会都比不上。要是能找到这些人,跟他们交易,说不定学校的经费你都不用愁了。”
办学校是个无底洞,常文远虽然不知道春妮还有多少家底,但看她这些日子有空没空地又在找门路赚钱,就知道她必然财政遇到了大问题。
“哪有那么容易,你说的都是巨富豪商。他们在不在闸口路关押都两说,就算那真有大富豪被关着,除非我去绑票,否则现在这种光景,人家死死藏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我三言两语地,就拿了出来招摇?我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吧。”
春妮跳过“经费”这个容易心梗的话题,不过常文远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
闸口路位于英日租界的交界区,租金一点也不便宜,至少普通华国人是租不起的,这些外族人却能安稳地占住这条街,将它发展到今时今日的规模。而这条街区的难民都是万里迢迢地从异国而来,没有点家底和支持,根本无法在这里安家。
贝格之前呲牙咧嘴地跟她叫穷卖惨,必然是商人惯用手段。他要是真穷,也不会眼也不眨就想垄断跟她的洋火桶生意。而且他们世代经商,即使在海城这样的战区,顶着空袭的风险,支起摊子做生意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像贝格这样的人只用在被关的这三万人中占三成,这条财路就大有可为了!
春妮越想越兴奋,她洗完澡睡不着,索性坐在床头,将贝格几人跟她的交易物品写在本子上,钢笔在“洋火桶”三字上划了个圈——
这个东西可不好找,因为做它的材料洋铁皮早在海城失陷起,这些较容易得到的紧俏物资就让疯狂囤货的海城人给买空过一回。其后倭国人全面占领海城,洋铁皮更是跟煤炭粮食一样被全部管制,只有极少一部分会流通到市场上,交给他们本国人商店售卖。
她想认真经营,要么先找到足够的材料做新桶,要么找到大批的二手货倒卖。
第208章 208 兑换
作为拥有空间的女人, 虽然它这些年的存在感低到读者可能都忘了这个宝物,但只要她愿意,春妮分分钟就能凭此跃升为海城乃至全华国走私界的大佬。
可惜原本春妮的空间在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前塞满了各种囤积的物资, 在工厂学校相继关停, 方校长也被抓去坐牢,学校失去了最后的经济来源后,她不得不动用空间里的储备顶上。
春妮满打满算,这些东西少说能撑个五到八年,结果三年不到,她原先积累得手插不进的空间已经空了一半。
这些空下来的地方给贝格他们偷运点东西自然是绰绰有余。
不过,有了做长期生意的计划后, 春妮便不打算再这么做。靠她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人的生意不说, 她的重心始终还在学校,这里的事迟早要选几个信得过的学生或教职工接手。
既然这样,春妮干脆从一开始就让他们参与进来。
她让蒋四成跟以前一样,组织了几个表现突出会来事的学生分几组撒出去, 其中一半人去城里收旧货的铺子淘换,另一半则负责打听哪里有卖洋铁皮的地方。
这些学生们成天在街上混, 区区五只洋铁皮桶子,不到半天就搜刮齐全,还多弄来两只, 超额完成了任务。
不止如此,那天晚上, 春妮除开跟贝格做了洋火桶的生意,与贝格同室而居的其他人听见之后,也纷纷请求春妮帮他们带东西。有要带牙粉皂具的, 有要带小吃糕点的,还有带衣服带被褥和药品……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春妮通通答应了下来。
他们要的东西中,除了药品紧俏不好买,其他的也被学生们一样不落地采购了回来。不过药品也好解决,春妮空间里,除了粮食和煤炭,最多的就是各类常规药品,有囤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她在港城的那段时间。贝格他们要的药中,她这里全都有。
凑够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下午下学后,学生们找来辆独轮车,拿块粗布往上一盖,轮流推着车去了闸口路。
学生们自然不可能大白天的去硬闯有士兵把守的铁栅子门。
但不用春妮操心,他们自己想出了运送这些物资的办法。
学校以前就在闸口路后边的码头仓库附近,招收的也多是住在附近的学生,他们带着东西先放进了一个同学家里。
春妮这个叫刘光汉的学生家正好在紧挨着闸口路旁边的一个里弄中,白天,学生们打算去他家藏好东西,等晚上到了夜深跟贝格约定的时间,直接摸到现场跟那些人交易。
因为心存锻炼学生的意思,春妮跟在车旁,含笑听那些学生们讨论行动的细节,并不多话。
头两次肯定得跟着去看看,等学生们路熟之后,春妮打算彻底放开手让他们自己干。
这些在侵略者统治下的学生们很早就学会了在夹缝中生存,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不用春妮多留心,他们自己就会想尽办法抓到手里。
蒋四成走在春妮身边,忽然感慨道:“我还记得那一年,我第一次跟老师你去买煤,跟在那些大学生后边,也不晓得个怕。”
春妮的思绪顿时被他拉回到几年前:“是啊,一展眼这么多年,又换了一茬新人。咱们当年的那些人中,竟只剩下了你我还守在这。我记得那一年,区明比你现在还小一点吧?”
那年他们去郊外的张庄买私矿的煤,意外遇到当年一同逃水难出来的涂铁柱,竟也过了那么些年。
可惜张庄的小煤矿挖了两年之后是真的完全枯竭了,否则今年这样的严寒,春妮也不至于如此挠头,为了寻找烧火取暖的燃料,几乎翻遍了整个海城。
蒋四成此时却在后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工厂撤往内地和难民大量涌入,使得海城的工作岗位急速缩水。本来他们学校在被占领之前,就在经常组织学生到后方求学工作,甚至是上战场杀敌。这些组织活动大部分都是由当年在顾老师的几十个活跃分子分担的,他们从中受到的感召也最多,走的也最多。倭国人封了学校之后,剩下的学生一怒之下,全都报名跟着去了敌后。
他刚刚说的区明,年前消息传过来,说是在倭军的一次扫荡活动中,为了不连累村民,主动引开倭军,死在了他们的枪口之下。
他现在说起这些旧事,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春妮袖着手跟着学生们一起,挤进刘光汉家不到十个平房的小房间,听他们背书打牌打发时间,几圈麻将打下来,很快到了深夜宵禁时分。
电台里,今天的天气仍是零下。几个学生推开门,地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干干的霜色。
这几天是数九寒天里难得的晴天,湿润的海风从南边吹过来,将将触地地便凝成了银霜,将幽暗安静的弄堂映得恍如白昼。人站在这白得反光的地上,也跟着亮晃晃的,好不打眼睛。
“这……”学生们下意识去看春妮。
蒋四成打开院门走出去,见众人不动弹,他回头盯着众人:“出来啊,怎么不动了?”
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
学生们胆子一个个大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到底沿着墙根溜出了院子。
春妮走在最后一个,她望着这一溜串的男孩子跟小猫崽子似的衔着尾巴踮脚猫腰,不由微笑。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区明,李铁柱,罗阿水……
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不在,有些人为了生活和意气出走海城,不知现如今生活在华国的哪个角落,是好是歹,偶有音讯传回来的,也只有寥寥的那一两人。
这些小猫崽子,星星点点散落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深处,但愿他们能好吧。
蓝眼睛贝格从楼上吊下一条钩子,让学生们将铁桶和杂物绑在上面吊了回去。
第一次交易顺利完成,除了贝格收桶时,桶檐磕着窗檐,发出一声巨大的躁声,让所有人吓了一大跳之外,并没有其他不好的事发生。
而他们第一次的收益——
“龙洋,英国大洋,铜角子,法币,好多法币,我数数……哎,你们来看,这是什么钱,我怎么没见过?”
“这群洋鬼子该不会拿□□糊弄的我们吧?”学生们立刻炸了锅。
“我看看,这是西班牙的十字盾徽银币,这个银币年代可是有点久了,少说有几百年,现在少见了,古董啊。”春妮拿手指在银币上轻轻一弹,丢回了钱箱。
“是吗?难怪我们都没见过呢。顾老师,您再看看这个。”
“这是人像柱银币,也是外国货币,也是西班牙的。”春妮也来了兴致,在钱堆里翻找一通,又找出好几枚制式不同的外国钱币,一一让学生们都学着辨认,最后笑道:“这群洋人手里还真有些真东西,看看这些钱,都是真正的银币,美钞,现如今的海城市场上,有几个人舍得真拿银币出来交易?记得好好跟他们做生意,说不准还有你们捡漏的机会。”
数钱的学生却抹了抹胸口,道:“我宁愿一手钱一手货,什么都一次交割清楚。不然收个钱都跟进了万国博览似的,又要估又要鉴。眼睛不利,哪天吃了大亏,我找谁哭去。”
“就是说嘛,外国钱再香,也及不上咱们本国自己印的钱。这上边印的啥字都不认识,我们咋知道它值多少钱,能换多少东西呢?你们说是不是?”
“那行,我给你一百块法币,你把这块银洋换给我。”轰然应好中,一个学
生冷不丁这么说道。
这下大家对着那家伙又笑起来:“你小子真会算,谁不知道法币现在跟草纸似的,一百块法币,买得到一张草纸吗?”
“那你们还抱怨,”被起哄的学生笑嘻嘻地摊手:“没听顾老师说,这块什么十字银币还是古董呢。哪天去当铺里约个价,怎么也比草纸值钱吧。”
学生们又七嘴八舌,说不是那个意思,最后问顾老师:“您知道市面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货币吗?”
民国市面上的币制之混乱,流传的币种之多,细数起来,几十种是有的。不在这个时代的人会难以想象,买东西要怎么花钱这个简单问题都深为这个年代的普通人所苦。
就像今天这样,只是做了一小单生意,营利几何迟迟算不出,这还是轻的。更有掺镍币,掺铅币等私铸假|币大肆流行,一不留神就会中招。
春妮以前听尹校长说到过一些相关见解,此刻倒真有了些感言:“因为我们的中央货币体系被倭国人用经济战打垮了。我才晓得,他们为什么用军票兑换我们手上的法币,原来他们拿在咱们这换来的法币去外国银行兑换美元,法郎,用它们再购买军事设备,再到咱们的矿区换取矿产。现在你们知道南城政府发行的军票为什么用不出去了吧?”
“因为倭国人压根没把这钱留给我们?所谓的军票,就是一个骗局?”半晌,才有学生出声。
春妮望向窗外,天光透出了一线白,天快亮了。
而她,也该把洋火桶原材料的事提上日程了。
第209章 209 材料
贝格当场把学生们多收来的两只洋火桶全买了下来。
这几天正是天寒地冻, 一年中最冷的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洋火桶的需求肯定会降下不少,这事宜早不宜迟。
这样盘算一通, 春妮心里立刻有了紧迫感。
就算如今倭国人商店有售少量的洋铁皮, 使得这东西不再像前些年那样稀缺,但仍是不那么好买的。
以春妮今时今日的人脉,也直到从闸口路回来,又过了一天,她才得了个消息。
这消息的来源于一个众人都没料到的人——程连玖。
说起来,这位来自京城的京戏名角当年头一次到海城跑外码,正逢学校到处推广麻将凉席。因为在一场戏里帮忙给麻将凉席打过一次免费广告, 这位京剧大师从此与学校结缘。程连玖回到京城后,方校长他们为了维系这层关系, 但凡学校凉席玩具出了什么新品,没忘记向京城寄送一份。但当时程老板如日中天,光是等着送他礼的人都排得出二里地,也不在乎这点礼物。方校长的凉席寄过去, 得到个回信都难。最多看在学校的份上,正式将《贵妃醉酒》那一折戏的道具正式改成了他们学校出品的凉席, 京城的市场因此打开了不少。
如此三四年后,程连玖因为不肯折腰赴会,在京城得罪了倭方一位高官, 待不下去,最后碾转到了海城隐居下来。春妮得到消息赶去拜会, 恰逢程老板初到海城忙乱之中,春妮领着学生帮他安顿了新家,又见他一家老幼女眷, 怕他被附近的地痞惦记,便叫住在附近的学生时不时上门看看,帮着搬搬抬抬,做些粗重活计,两边算是开始了正式来往。
这回春妮要找洋铁皮的材料,本着广撒网的目的,想到程老板戏迷中三教九流中的人不少,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消息,便在路过他家时捎带脚去探访了一下。
不想程老板听完她的来意,竟真想到了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先说好,他那洋铁皮囤的年头有些久,怕是品质不怎么好。”
“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好说,我不挑。”
春妮把洋火桶的事跟他略提了一嘴,问:“您还认识卖五金的老板?”
“嗨,哪是啊。是我的一个师弟,早年来海城唱戏,攒了些身家。不是那年倭国人打进来?他学人囤货,什么奶粉洋铁皮丝袜攒了一屋子,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偏这傻子还当是在咱们京城,东西搁几年坏不了。也不想想,他住的那地方有多潮,囤在手里好几年,到没钱用了才舍得卖一点,好好的东西给搁坏了。” 说起这事,程老板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这年头有门路的海城人什么布匹粮食,多少会囤些东西在家,自用也好,跟人换生活用品也好都方便。但把自家囤成库房的,春妮也没听说过,不由担心道:“他不会死要价吧?”
“那不能,他老婆气得天天在家哭,闹得不得了。我瞧他也有些着急,前几天找销路都问到了我头上。正好你来找我,这不就合上了?”说着穿上长衫戴好帽子就要带她出门。
海城居大不易,程老板出来为避祸,家里只有妻妾并几个没成年的孩子,徒子徒孙们一个没带。又沉寂好几年只出不进,家里各项用度大减。家里除了两个老妈子,只放了个听差在门房上。如今想做点事,只好亲历亲为。
他唤听差叫来两辆黄包车,跟春妮一起坐上,放车夫跑上苏河的桥,穿过几条街巷,敲开了原先华界一条弄堂中的石库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挽圆髻,面色有些愁苦的中年妇人:“师哥,您怎么来了?不是,瞧我说什么胡话,您真是稀客,里边请。”
“我带了个人来看看你家的洋铁皮,你还有多少?老四呢?”程老板开门见山。
“他出门去了。还有的都搁在这儿了,您先来看看。”
“他不是前些日子还到我家说,戏院里不景气,好些日子没活干?他现在能去哪?”
“那不还是得找活干吗?”
趁两人说话,春妮跟在后头打量房子。
海城的石库门,格局大差不差,跟她以前租的那套差不多。程老板的师弟租在二楼的前楼,坐北朝南,按理该明亮通透,整间房子却跟亭子间似的,乌昏昏的没点热乎气。只因它打齐窗户的整间房至少六成空间累累堆着东西,屋里满当当的全是铁锈味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甜腻霉烂味。两个孩子就在这支楞得到处都是的货物上翻跟斗,被中年妇人不时喝斥。
程老板跟中年妇人寒喧得差不多,转向春妮:“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
春妮就手掂掂,有些为难:“你这些洋铁皮太薄太软,怕是用不了。”
“怎么用不了呢?这可是上好的白铁皮。”中年妇人着急地拎起一块,上手敲得梆梆响:“您瞧这声多脆响。”
“得啦得啦,”程老板摆手,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咱们戏班子敲大锣,越响越好?真的不合适?”最后一句,问的是春妮。
春妮将铁皮在手里折来折去地寻思,中年妇人站在边上,随着她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坐立不安。
这时,楼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面冲进来个人:“他娘,我找到活干啦——师哥,您怎么来啦?这位是?”
这家的主人向四爷回来了。
几个人重新见过,又说了一遍来意,向四爷招呼婆娘给客人沏茶,问春妮:“我冒昧问一句,您买铁皮打算干什么使的?”
“做洋火桶。”
“哎哟,这都转过年入春了,再也冷不到几天,您现做洋火桶还来——”向四爷话没说完,叫老婆在腰上拧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眼里却是有些担忧。
春妮:“我既买你的货,就有法子卖出去,反倒是你这个铁皮不大合用。”
“那怕什么,您不就是担心铁皮太薄?您买了东西后到铁号里淬一遍,两张一叠,再不够再叠一张,不就厚了?”向四爷倒是个脑子活泛的。
“可这样一来,我要多出加工费,淬火的火耗,废品率也得算进去,质量肯定也比不上厚铁皮,价格还得再降,七算八算的,这就不老少了。”
“这么办吧,您要是能把我这些货都要了,我给您算便宜点,不能叫您吃亏。”洋铁皮的价比他囤货前少说翻了十倍以上,就是让点利,他也不亏。向四爷这话说得很轻松。
春妮抻在这半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向四爷做事爽气,很得她的好感,这一屋的洋铁皮,粗估下来能做一二百洋火桶,卖过这一阵子是足够了的,遂点头应下。两人讲了个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春妮便打算先出门,找几个扛大包的来拉货。
却叫向四爷掏出几个铜角子,抢先唤来自己儿子:“顺子,去弄堂口找几个人来帮忙搬货。”
又招呼春妮:“再坐会儿吧,我们家这块儿人头熟,保准找的是正经干活的老实人,不会毛手毛脚。唉对了,您说您做的洋火桶,这会儿能卖给谁?”
春妮看了眼程老板,后者向她点点头。这会儿海城很多人私下都干些不好说的买卖,她这事也不稀奇,低声道:“洋人——”
向四爷“嘶”地一声,冲她竖起大拇指:“您可真是敢想敢做,那您一次做这么些桶子,钱财可还趁手?”
春妮皱眉,这话就问得过界了。
向四爷解释说:“我意思是,您若是有钱财上的问题,我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春妮不至于做不起几个洋火桶,但做生意嘛,能不用自己的钱,就不用自己的钱。她立刻顺杆往上爬,问向四爷:“那你能挪多少出来给我?利息又怎么算?”
“那就得看您做的生意有多大了。”
春妮想了想,问道:“我跟向四爷是头一回见面,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
向四爷哈哈笑起来:“要是旁人,我肯定心里要打些鼓。但顾小姐一来是我师哥带来的,他这个人我知道,怕麻烦,轻易不肯沾这些事,他肯带着您来,至少对您的品格是放得下心的。再者您手底下这么一大摊子家业,何必来骗我这点小钱?怎么样?咱们这生意能不能接着再做下去?”
刚刚几人聊天,向四爷已经知道春妮现在负责一所流动学校的运营。春妮也从程连玖那得知,他的这位师弟是武生出身,只是唱戏的功夫稀松,在旧京城里排不上号,只好跑到海宁城来混饭吃。前些日子他们戏院惹上麻烦,连累他也丢了差事,刚刚才找到一份在电影公司做武行的工作。
在现在的海城,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唯有舞厅和电影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火爆,是众人眼里的金饭碗。向四爷这时候能钻营进去,也是一号人物。他在海城经营的时间比程老板时间长,跟他搭上线,说不定自己也能拓开个新局面。
“多的不说,一二百块现大洋,我没问题。”
春妮怦然心动,转向程老板:“这事,您看能不能做?”
程老板却吭哧两声,问春妮:“你那个生意,一二百块够不够?”
春妮一时没闹懂他的意思,有点懵逼地看着他。
“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钱,也投给你。”他应该没跟人谈过这些,出口很艰难:“怎,怎么样?”
春妮:“……”找个材料,顺便还拉来了投资?
第210章 210 罐头
春妮能理解程老板的心情。
即便他身家不斐, 是旧京,乃至整个华国都数得上的名角,也撑不住只出不进, 一家九口人在海城这种地方的消费。
最最要紧的是, 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多少手里得攥点好留后路。程老板暂时不想再出来唱戏,另外找出路赚钱贴补些家用在情在理。
“除了唱戏,我什么都不会干。要不是有老四起头,我也不好意思跟你张这个口。”程老板话头打开,再说下去就不难了。
“你的能耐我放心。我就是手里有两个钱,也经不住什么东西都一天天地涨价, 还不如拿点出来交到你手上给盘盘。你也不用有负担,做生意的风险我有数, 反正我这些钱搁在手里,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废纸。”
春妮既然能答应向四爷,带着程老板一起更不在话下。
不过在商言商,她给法租界公寓方打了个电话, 让在公寓里留守上课的蒋四成带着人过来。在等待的间隙,跟程老板师兄弟两个到楼下的咖啡馆坐了坐。
主要是春妮大概说说自己目前的生意和对未来的规划, 以及师兄弟两个商量个数,看各自能拿出来多少。到铁皮全部拉上骡子板车,整装待发时, 合作的细节也敲定得差不多了。
人生大事无非在吃穿住行这四样,其中吃绝对占最大头。贝格也提过, 他们那里除了炉子,最缺的永远都是食物。一般的米面他们有其他的办法弄到,他主要想问春妮要肉蛋奶。
贝格跟春妮许诺, 只要她弄得到这些东西,尽管报价。只要价钱不太离谱,他什么都收。春妮得了他这句话,正愁拿多少钱出来进货。恰好程老板师兄弟两人,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单是他兄弟二人拿出来的钱,支持他们月内的交易量是够了。再有,向四爷手里正好囤了一批奶粉,也是她需要的。奶粉囤的时间有些久,肯定是过了期的。但这个时候到处断航断路,奶粉又一律是洋货,不霉不臭,有的喝就不错了,哪有他们挑剔的份。
春妮干脆拿他那些货折算了一个相当实惠的价,也算他入了一点股。
除此之外,他还跟春妮签订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借贷合同。程老板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开口投了三百块钱给她,让她随便做点什么生意,按月给他分红,又推说自己不懂做生意,旁的全部委托给了向四爷操心。
有了两个金主的注资,春妮空间里那些金条又能安稳地多躺一阵子了。毕竟这时候纸币不如银元,银元不如美金,美金不如真正的金子。不是急等着用钱,拿金子出来当钱用,那是败家!
向四爷着实会囤货,连带蒋四成带来的车在内,一共拉了四车,才将他那大半个屋子的洋铁皮给全部出清。
别看这些洋铁皮被向家人囤得像破烂,春妮却不敢大意。约定好几人再碰面的时间,急匆匆跟在这些学生们后面赶了回去。
因为倭国人进行车辆管制,这些东西只能用骡车板车这些人力车来拉。华界这一带三步一个赌馆,五步一个私窠子,乱得很。没人看着,走不出多远,就得出事故。
好在同在华界,苏河南岸边的铁号就可以加工铁皮炉子。春妮跟在队伍后边,看几个男孩子将几车铁皮安全地送进铁号,没有多停留,转身搭电车去了常文远在英租界的淮扬菜馆子。
常文远馆子每天鱼参鲍肚高档食材不断,肉蛋奶更不消说,他铁定知道在哪弄到这些东西。
这会儿正是饭点,馆子里人来人往,隔老远就闻得到红烧狮子头的酱香味。
春妮一般不在人多的时候来,常文远知道她肯定有事,丢下满堂的客人,让厨房单炒了个炒饭端上楼,两人边吃边聊。
“你要买肉?什么肉都行?”
“怎么了?”他话语中似乎有种跃然于上的兴奋。
“没什么,”他摇摇头,笑出声:“真是巧了,我正好知道有一批货,还在犯愁怎么把它拿下来。”
“这有什么愁不愁的?只要是吃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啊。是什么货?有多少?”
“是一批金枪鱼罐头,预计不少于五吨。”
“这可真是不少啊。”春妮兴奋起来:“这种时候谁会有这么多鱼罐头?”
常文远低头扒了一口饭。
春妮顿时回过味来:“你是说……那边?”她小指往窗外一点,那个方向,正是倭军物资课办事的地点。
常文远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点。
春妮的声音立刻压到最低:“这么些罐头,价钱必然极高,普通人可没几个吃得起,有钱人需要的也有限。你若是全部吃下,他肯定会怀疑你东西的去向。”
两人所说的“他”,指的自然是他们新近搭上的倭国后勤军官近藤。
对倭军内部
的贪腐风气,两人早有耳闻。但直到有机会接近相关人员,两人才明白,他们之前所听说过的,不过是管中窥豹,太小儿科了。
近藤负责管理倭方驻海城海军的后勤供应,作为整个倭国军方物资供应链最微小的一环,常文远这个月已经从他手上拿到不下于三千件倭军常服靴子,还有几百个水壶,十吨左右的粮食,以及不好统计数量的药品,营养品和少许石油柴油等能源。这些不涉及军火,但都是倭军常用消耗物资。
之所以他们的交易没涉及到军火,除了常文远生性谨慎之外,也是因为近藤的物资二课主要管理的是生活用品,偶尔经手一些军火,一般也只是找个库房搁两天过道手,为了这一点东西冒险并不值得。
不过近藤如此疯狂倒卖军资,让常文远和春妮为之心惊之余,也在想办法从他手里尽可能多地拿到东西。
全面战争开始了七年多,华国军方从刚开始被倭军火力压得毫无反抗余地,到有零星战役胜利,再到现在战事胶着,打得有来有回。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华国,可以看到战争的进展不止不像倭国人预计的那样顺利,反而他们的颓势渐渐有所显露。
以常文远对他们近距离的观察来看,倭军内部恐怕有相当的一群人,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产生了怀疑。那么,近藤的行为也就有了解释。
“所以我说你来得正好。”常文远三两口扒完饭,示意春妮跟自己离开:“我原本正在想,以什么理由拿下这批金枪鱼罐头,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春妮琢磨片刻,想起一个漏洞:“军用物资一般有特殊标识。每个难民安置点都有倭军把守,万一被他们看见那些罐头,会不会有麻烦?”
“你顾虑的有道理,但问题不大。”两人快速穿越里弄,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常文远边换衣服边解释:“近藤隶属于海军,维护海城治安的倭军是陆军。他们即使看守难民,也只是站在门口不许出入,到不了生活区。而且倭国海陆军的关系你知道的,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罐头上有海军的标识,被他们看见,即使向上反应,陆军高层也只会嘲笑海军物资管理问题,巴不得他们出更多的麻烦,不可能通报给他们。”
这点春妮倒是赞同,倭国海陆军的矛盾之大,到了陆军宁愿自行建造潜艇,海军宁愿自行建造坦克,也绝不使用对方武器的程度。甚至为了军事竞争,两边兵工厂相同用途的武器,连一颗螺丝钉都无法共用。传说他们为此浪费的资源,足可以再打造一支军队。
“这批鱼罐头不便宜吧?要不你少拿一些先送到后方,那群洋人的需求,我再想其他办法。”
“咱们不知道近藤的关系网,你最好照我说的做,免得他事后追查发现不对。”常文远顿了顿,加重语气:“咱们的战士因为缺乏营养,很多患上了夜盲症,如果夜里需要行军,会很不方便。多吃海鱼可以缓解治疗这种疾病,所以这批货,我们必须弄到手,而且是能弄到多少就弄到多少。”
“你要是害怕有风险,咱们可以拿到东西除去包装之后再卖给那些洋人。”常文远又说。
“算了,那些洋人精得很,罐头鱼除去包装放不了几天。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疯狂压价,搞不好我还要倒贴钱。”春妮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何况城里哪没有倭国人的影子?那么大一批货,又是油汪汪的罐头鱼,不要包装的事没解决,反而拆开东西,香味惊动邻居,引来人的注意。倭国人现在到处悬赏捉拿‘反叛党’,总会有人饿极了干出不体面的事。大不了到时候,东西卖出去之前,我让学生们把盒子放炉子里熏一熏,破坏掉外观的特殊标记,不让人看出来源就是了。”
“也好。地方快到了,老规矩,分头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