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191 答案
这个问题, 答案其实很明显。
林老师叹道:“还能为什么?旧教材读不了,新教材学生们都不愿意学。情绪一上来,想去内地的不就多了起来?”
林老师说的是去年放寒假前的事, 跟朱先生被抓的缘由还有点关联。
当时租界被占领之后, 禁书之风不止刮在书店书商以及购书者身上,学校当然也无法幸免。倭国人赶在放寒假之前到各学校检查教材,重点检查历史,国文和地理教材,但凡书籍,包括教科书在内,若有涉及抗倭言论, 还有写有“东三省”的书和图表,即使在东北沦陷之前发行, 也都全部被列为了禁书。
如此,学生们无书可读,放假也就放得早。到今年春天复课,新教材下来时, 学生们早就串连完毕,有动作快的, 已经自己找门路出发了。
新教材前几天发放下来后,又引起了学生一阵议论。除了国文历史等文教书籍更改,外语也由英语更改成了倭文。
倭国人这些大张旗鼓的动作, 不止老师,就连敏感一些的学生们都意识到了, 倭国人的奴化教育必将在整个海城实行。想不被这样的教育荼毒分化,唯有尽快与之切割,到自己人的地盘, 到内地去。
季老师的学生组织运行也有了三四年,直到这几个月,突然迎来学生离城的大高峰,肯定会遇到些问题的。
核对完毕之后,季老师让其他老师离开,担心地问春妮:“你那里钱是不是不够了?”
春妮暂时没什么压力,但如果物价再维持那么疯儿的上涨速度,她也不确定,她这点钱可以再顶多久。
她有点苦恼,拿到付鸿民的积蓄好像还没有多久,金钱问题怎么又迫在眉睫了?
为了让季老师不担心,春妮道:“你先安排你的事,我这里还不需要你操心。再过段日子,咱们的工厂再开起来,钱不又多了起来?”
季老师却道:“工厂真还能开起来?”
凉席厂虽有淡旺季之分,按照往年的计划,厂里这时机器应该早就开动起来,为夏季销售开始囤货了。
然而随着华中振兴会社的扩张,许多倭国中小商人也跟随其后,开始了对华国民族工业和小产业主的吞并。学校老师们想方设法收集消息关注时局,知道倭国人接收租界之后,开始重新计发物资,包括工厂物料进出口和厂牌都需要重新统计办理。
学校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前一个月,几个倭国人找到学校,话里话外说服校长引进资金扩大生产。知情的老师们都明白,无非是又有人看中了竹凉席这只下蛋的金鸡,想进来掺一脚罢了。
来找校长谈生意的倭国人中,有人说是在工部局工商科有关系,如果校长答应的话,他们可以立刻把工厂的厂牌办理完毕。
这就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了。
倭国人管制的产业无非是棉麻粮煤等资源型工厂,再则就是生产钢铁,纸品,橡胶油漆,木材等军工所需物资的工厂。他们玩具厂以竹制品为主要原料,木材最多用来制造玩具,用量极微,原本就不在管制范围内。就是需要钢铁,也不过是以此为材料的锯条镙丝等机器耗材。这样的工厂,最多重新登记一遍便可以拿到厂牌开工做事了。
这些倭国人这样说,无非是在告诫众人,想拿到厂牌,必须得听他们的。
如果校长答应他们的条件,完全是把这一厂的工人和韩厂长在内,变成了他们的工人。至于利润,肯定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可他们最开始办厂,就是为了养学校。失去工厂这边的利润,学校损失这么大笔的财源,还怎么办下去?
靠春妮空间里那点死钱,又顶得了多久?
校长和韩厂长被缠在这件事里跟倭国人拉锯,另一个倭国人股东连德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完全没法给他们当靠山,害得工厂现在也开不了工。
走到宿舍楼门前,春妮跟季老师道别,从自家家里提出一袋荞麦面转头去了校长家。
这几天她有空就陪着夏风萍到处跑,顾不上夏生,将他仍放在方校长家里,请师母一家人帮着管饭。
校长一家人住在半间教室改建成的大平房里,客厅里外用帘子隔开,师母在帘子里头喊:“使劲,使劲,快使劲啊——”
却不是在生孩子。
方校长小儿子桂宝“哇”地哭出来:“妈,我拉不出来。”
“怎么还拉不出来?你等等,”师母从帘子后走出来,在煤堆旁边翻找:“唉,我棍子呢?”
春妮问她:“师母,你们这是?”
“还能是怎么回事?桂宝这小子四天没拉出来,肚子硬得像石头似的,我用木棍给他通通。”
春妮就道:“我这有瓶甘油,甘油润肠通便,您用木棍沾一些上去看能不能帮忙。”
好一通忙乱,解决了方校长小儿子的肠道问题之后,春妮关心小师弟:“怎么突然便秘便得这么厉害?”
师母道:“我也没想明白,可能还是跟家里这几天吃的苞米粉有关。”
“苞米粉?”春妮有几天没去市场,不知道市面上又出了种新东西:“是玉米面?”
“不是,就是苞米粉。”师母捧出一把土黄色干粉让春妮看:“就是这个东西,粮店里说是新进的杂粮,只卖两毛钱一斤,我让你桂香姐去买了一些回来,这两天家里早饭吃的是用这个粉和白|面贴的饼子。”
现在一斤碎米黑市卖到三四块钱,还附送小半包碎石头,这个什么苞米粉两毛一斤,不跟白捡似的?
春妮手指沾起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呸呸”吐出来:“什么鬼东西?一点玉米味都没有,你肯定被骗了!把东西扔了吧。”
“不会吧,我在铺头老梁那买的,他还算实诚,没骗过我们。”
春妮又仔细尝了尝:粗糙的颗粒糊在食道中,像吞了满口的木头渣,多咂两下,总算尝到些微玉米的甜味。
“该不会是玉米和着玉米棒子一起磨的粉吧?”她猜测道。
师母却是念了声佛:“算是粮食,只要不是观音土,能吃就好。”
见春妮皱眉,她又道:“你们家夏生,我是另外做的,让他吃你送来的白|面。上次就说过,之前夏生的粮食还有剩,让你别送,你怎么又送来了?”这年头蹭饭可不是个好词,粮食比钱还金贵,每回春妮把夏生送到校长家寄养,肯定是要另外拿粮食来给师母家的。
春妮道:“夏生能吃多少?我不是说过吗?多的就给你们。”校长家孩子多,师母是纯粹的家庭主妇,男主人又喜欢周济朋友学生,家里时常没有余粮。
春妮有时借着寄养夏生的理由,会多送些粮食过来,只是没想到,校长家精细到现在另外给夏生算了个灶头,也不肯占她便宜。
师母连忙摇手:“那可不成,现在粮食多贵啊,能省一些是一些,反正吃差点也不会怎么样。倒是校长要我跟你说,现在都困难,以后你再不要这么大手大脚,这顿粮食吃了,还不知道下顿在什么时候,你要学会过日子。”
连她这个最吝啬,最俭省的人都被人这样叮嘱,春妮不知当哭还是当笑。
“大人可以将就,可小孩子呢?”她劝道:“小孩子脾胃弱,天天吃这样的东西,哪里受得了?师母您也不想这样的事天天来一遍吧?”
见师母目露犹豫,春妮直接伸头去叫:“桂宝,晚上跟哥哥姐姐到我家吃饭,我做粢饭团给你吃。”
桂宝是师母住进学校后跟方校长生的孩子,今年才不到三岁,任事不懂,听见有好吃的,开心得在椅子上蹦:“太好了,晚上有粢饭团吃了!顾姐姐,我要点芝麻的。”却是腿软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叫春妮扶住了。
师母沉下脸来:“桂宝!”
春妮不让师母说下去:“就这么说定了,师母,就这一次。桂宝来,现在你下来,跟我去我家找夏生哥玩。”
桂宝看见自己娘脸色不对,急忙躲到春妮身后,露出一颗脑袋:“妈,我吃得不多的,
就吃这么一点点。剩下的都给你们带回来,给你和爸吃,我不吃。”
师母瞪着他:小儿子的眼睛长得大,因为这些天吃不饱,原本就不大的脸颊消瘦下去,竟是没有一点小孩应有的圆润饱满。这大大的眼睛挂在凹陷下去的脸上,仿佛是滑稽戏特意画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荒诞的可怜相。
师母到底没再说下去。
晚上,春妮让夏生叫来桂香和方家的其他三兄弟,给他们用白米做了一顿结结实实的粢饭团。
这些粢饭团不像后世一样,花巧地包了油条肉松等内容物,只是放了点油和葱花,再加一点揉碎的海藻,就让每个人幸福地吃撑了。
桂宝这时全然忘记了自己下午对母亲的承诺,他揉着小肚皮,小小的眉头皱起来:“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饱就好了。”
一边的桂香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192章 192 寂静
校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唯一的办公桌旁, 方校长和韩厂长分踞两边吞云吐雾,须臾,齐声叹了口气。
工厂开工的事直拖到现在, 都四月都没什么结果, 虽说淡季也给发工资,但考虑到效益问题,只是十块二十块钱这样的基本工资,一个人糊口都不够,更不要提养家。
整座工厂的工人都指望开工后的工钱帮补家用,拖了这一个多月,人心惶惶, 有人已经另谋生路,去了其他地方找工作。
这是个非常不好的兆头。
因为在开厂之前, 学校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学徒工培训培养的工作,加上待遇丰厚,所有盈利用于学校建设和工厂扩张,不存在矛盾最尖锐的劳资问题, 工人对工厂的忠诚度相当高。不是遇到一般的困境,没人会愿意在工厂困难时期背负骂名离开。
局面再继续僵持下去, 肯定有更多人坚持不住,工人们继续流失下去,也不用再操心重开工厂的事了。
所以,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房门打开, 王老师匆匆进门。
方校长点了点沙发:“不晚,你先坐下吧。”
王老师将提在手上的布口袋放在地上,里面的票子被捆成五六匝, 她一样样往外拿:“这是中储券,这是军票,这是法币,这几张是美金,法郎,能兑成外币的,我都兑了。”末了,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几筒银元:“就这么多,您点点。”
所有捆匝好的票子拿出来,还没占满半张桌子,然而这正是工厂所有剩下的活动资金。
方校长翻了翻王老师递来的单据,没管那堆钱,问道:“你的外币是用什么兑的?”
“还能是什么,鹰洋,大洋,龙洋什么都有,外国人只认这些银币。”王老师说道:“我考虑到学校需要,一样换了几张。”
“我不是说,让你都取出来发给工人?换外币干什么?”
这种时候,人们都急着往外逃,平时十块大洋能兑换一英镑,现在十二块十五块都不一定换得了。方校长主要是心疼被钱贩子赚走的汇率差价。
“前几天有几名工人说过,他们有门路去国外务工。我想,给他们兑换一些外币,也方便他们在外行走。”
方校长讶道:“去国外?这种时候还能到哪个国外做事?王老师你有没有问清楚,他们不会被人骗吧?”
王老师摇了摇头,没等说话,旁边韩厂长忽然冷笑一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途分家产。都等着吃饭,就算我们劝人别去,别人会听我们的?”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海城落入倭国从的全面掌控,华国处处都是焦土,剩下的工人不仅无法再像前些年一样偷偷转移出去开分厂,反而温南和双城的工人更早时候已经被遣散去自谋生计。
海城工厂同样迟迟无法开工,每天水电工资,仓储费等费用开销出去,花得人心焦。拖到现在,面临的问题迫在眉睫。
他们几人坐在这里,为的就是商量这一厂工人的去向。
“别的都好说,工厂不能全落在倭国人手里,那些机器,我宁愿砸了,也不会便宜倭国人。”校长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韩厂长欲言又止,但这个问题在前些天他们争执了无数次。这一条底线,校长坚持不退,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咱们先合计合计,这些钱该怎么发下去吧?我建议,银元和法币留给去外地的人,其他的,都发给本地工人。”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王老师另起了一个话题。
“这恐怕不行。军票连倭国人都不用,单独发给谁,谁知道哪天变成了真正的废止,大伙都不会乐意,不能这么分。”
“那怎么分?”
“……”
随着几人的讨论,桌上捆好的钱被打散,气氛逐渐松驰,重新埋首将其分成更小份。王老师裁出数张白纸,让方校长将每张纸写上名字,连同零碎的钞票一起,用别针别起来。
韩厂长在旁边默默看着,忽然咳嗽一声,办公室门再一次打开。
这次,终于是春妮走进来:“对不住,现在兑假洋的地方太多了,我多跑了几个地方,你们看看里边还有没有假的。”
因为现在钱币种类过多,但只有银币始终是最坚|挺的币种,春妮以前时常找来换钱的钱贩子有不少都做起了真假混卖的生意。再有眼力的人都难保有不走眼的时候,兑换金额大的话,不留神就会被混几枚□□进去。
为了混水摸鱼,这些假银币里一般会掺一两成的真银,不留神很容易被骗过去。鉴别这类假|钱的方法也很简单,一般放在手里掂一掂就知道。有那讲究一些的,会往里面灌一层薄铅,这时便要加些留神了。
方校长曾经因为担心春妮去换钱遭遇不测,派了几名学生让他们一起去。结果那次对方以为他们带人去黑吃黑,见了面差点掏出家伙火拼,后来春妮就坚决不让人跟了。
原本的租界就不太平,这段时间,春妮更是见足了海城地下势力花式百出的行骗和劫杀,特别倭国人重开烟馆之后,大烟膏的味道总会在各个犯罪场所之中流连不去,成为犯罪滋生的又一温床。
“那兑得怎么样?”
春妮没答话,搁下怀里抱的口袋撑开,让众人自己去清点,自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轻轻抽了口气。
方校长明白此事风险,一直为她提着心,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之前跟人撞了一下,肩膀有点疼。”春妮活动了一下胳膊,觉得没什么大碍。
方校长知道她有多能忍,这孩子越是轻描淡写,越说明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跟王老师使了个眼色,后者伸出手,轻柔不失坚决地扣住她手臂:“给我看看。”
春妮没忍住,“嘶”了一声。
王老师眼明手快,反手撸起她的袖子,看见一块纱布正缠在她大臂上。
看瞒不住了,春妮只好道:“回来时路过五桥头,遇到几个小贼抢我东西,受了点伤。真没什么大事。”五桥头就是苏河离学校最近的那座桥。
最近因倭国人严查走私,苏河两岸不许片板停留,租界里的人想去华界,只有通过河面上有数的几座小拱桥,拿出市民证让倭国兵检查之后才给予通行。
倭国人在租界长达四年多的封锁中得到了甜头,即使已经占领了租界,将整座海城都掌控在手中,也没有放开租界内外的交易限制,反而采取更严厉的手段,打击人们私底下的商业行为。
他们把持了市面上大部分的煤炭和棉纱等经济民生物资的定价权,使得租界内棉纱价格在短短的几个月,又翻了三倍价。华界水涨船高,也涨了一倍多。
春妮这次去华界,不止为了换钱,还为了学校下半年的招生开始提前做准备。因为之前合作做校服的服装厂
报价过高,她听说黑市新到了一批土布,准备去碰碰运气。
对一般人难于登天的运输难题,在春妮面前,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她运气不太好,在她赶过去之前,那批土布据说已经落到了别人手上。
王老师按着春妮检查一遍,发现她的确没受什么大伤,叮嘱她两句,叫她坐在旁边好好歇着,几个人继续做正事。
因为有了春妮带回来的钱,桌上分出来的钱币每叠又加厚了些许,但仍然没有多少张。末了,方校长取出最厚的两叠,分别发给韩厂长和王老师,拍拍两人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
方校长递给春妮时,她摇手拒绝了:“给别人吧,我不差这几个。”
这种时候,方校长也不跟她推让。日子这样艰难,其他人能多拿两块钱,说不定就能多熬几天,熬过难关度过的时候。
王老师站起来,低声道:“我出去把工人都叫过来。”
校长沉默着,拿出他黑色的旧布包,开始一叠一叠地往里放钱。
韩厂长垂下头,像斗败了的公鸡。
这四年多来,春妮头一回在韩厂长脸上看到迷茫。
不一会儿,办公室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外边高声嚷嚷:“这叫咱们以后怎么办?我们全家都指望着我的工钱过日子。王老师,您说句话啊。”
“去年都还好好的,今年厂子说没就没了。厂里就没个别的说法?”
“是啊,不是前几天校长还说了,让工厂不会有有事,要我们安心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外头工人们说话越来越激动。
春妮准备站起来,校长深吸一口气,已经先一步走了出去。
薄薄的门板外,方校长的声音微微颤抖:“大家冷静一下。近两个月,工厂遭遇的困境,相信很多人已经有所耳闻。工厂从我手里一手建立,我看着它从无到有,克服无数个困难,养活数百个工人,养活数百个家庭……如果不是万不得以,我们也不想把大家叫过来,亲口向你们宣布……从明天开始,咱们的工厂就要正式歇业了。”
门外,寂静一片。
校长的声音有些哽咽:“……厂里决定,给大家最后发放一笔三个月工资的遣散金。大家现在来排个队,把钱领了吧。”
第193章 193 安排
“校长, 顾老师怎么说?还有咱们厂长呢?他怎么说?”门板外头,有工人发问。
“对啊,顾老师她准有办法。校长, 让我们听听她的意思吧。”
春妮的肩膀一动, 却立刻叫人给按住了。
王老师盯着她,声音细细:“别去,你个小孩子,能办什么事?让校长跟他们说。”她是怕春妮被工人们用话架着,答应自己办不到的事。
春妮摸了摸荷包,没跟王老师犟下去:今天本打算出门,看能不能淘换些便宜粮食抵一部分工人的遣散费。两手空空地回来, 对着那些工人们,她的确也为难。
“他们都不在, 不用找。”校长声音有些模糊:“都拿了钱别耽搁,早些家去,想想别的法子。”
半晌,没人再说话, 不知是谁先抽答一声,外头的哭声一声连一声:“校长, 真没有一点办法了?”
“校长,我们不想走。”
“要是厂里有困难,我可以暂时不要工钱, 校长,你别关了厂子。关了厂子, 咱们都没地方去了。”
哭声渐渐大起来,校长勉强说着:“哭什么,我是实在没法子。都是大人了, 别叫我为你们操心。走吧,都走吧。”
到底又说了一句:“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再来找我。”
屋里三个人都不出声,听见校长一气儿将人都带出了办公楼。
韩厂长将钞票往兜里卷两卷,站了起来。
王老师又按着他,摇摇手,小声道:“我先出去看看,等没人了,你们再出去。”她猫下腰,做贼似地,溜墙根出了门。
屋里剩下两人,春妮再才问韩厂长:“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韩厂长没出声,春妮就明白了。
工厂决定散伙之前,校长曾经承诺过几人,说他们可以暂时先回来教书。当时韩厂长的意思,他当了这么些年厂长,多少有些人脉寻别的出路,不想占着位置白拿工钱。
倭国人占住海城各行各业,每天都有大量的本地人口失业。学校这段时间扩招已经到了极限,根本不缺老师和佣工。
三个人都知道他这话不过是安慰。海城这段日子,多少产业主,高级经理家里破了产,一饭难求,他就是再有本事,又有哪家有余力收留他吃饭拿薪水?
当时方校长就拒了他,在校长心里,他保不住工厂,不想让跟自己一路走来的老同事落到三餐不济的一步。
春妮跟韩厂长最熟悉,猜到他心里有别的想法,今天算是找到机会,单独跟他谈开。
韩厂长不作声,春妮不再勉强他。
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过去,被他一把攥住往外推:“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春妮道:“同事一场,我帮不了你旁的。收着吧,嫂子刚生了孩子,当是我给孩子的奶粉钱。”
“我这有,校长刚发的——”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校长以为你要留下来当老师,给你的全是军票。这些军票,出了海城没人肯认。哪怕是在海城,也只能换些没人要的二手货,买粮食人都不认的票子,你拿着有什么用?”
话说到这一步,韩厂长不再推辞:“那当我是借你的。”
看他收了钱,春妮没跟他再争执这些话,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你嫂子在南洋有个亲戚,前几天托人捎话,说可以到那边橡胶园给我找个活,我准备去碰碰运气。”
春妮皱眉:“南洋?保不保险?”
“应该没问题,是你嫂子的亲娘舅。”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南洋那边不知道安不安全。”
“那边没有倭国人,怎么说也比我们这里安全吧。”韩厂长时常关注局势,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愿意远渡重洋一搏。
“这可说不准。倭国人占着港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挥师向南了。”春妮觉得,他这个决定还是太冒险了。
“那也没办法。我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你嫂子娘家的弟弟也失了业,要靠我们周济。我就是留在学校,也养不活两大家子人。不搏一搏怎么行?”
各家都有各家的无奈,春妮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傍晚,春妮避着人给韩厂长家拎去两斤细面:“你回去跟嫂子说,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韩厂长将面小心掖进怀里,勾着腰步入了夜色中。
这是春妮最后一次看见他。
韩厂长走后两个月,倭国人攻占新加坡的消息传来。
又过七天,电台里播出了倭国人在南洋大屠杀的消息。
夏家的秘密电台被春妮收到空间之后一直没还给他们,后来风声过后,她有时候半夜也会拿出来,通过搜索秘密频道来获得外界的消息。
当晚,春妮呆坐在床头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去韩厂长家,给他的孩子带去了两罐奶粉。
这两罐奶粉还是在大战前,春妮在港城搜罗来准备倒卖用的。后来看情况不对,她收进空间以备不时之虚,过保质期都不知道有多久了,本也不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韩嫂子宝贝般地收起来:“不嫌弃,怎么能嫌弃?我本来奶水就不足,现在到处都买不到奶粉,我还没多谢你想着我们,哪里好意思嫌弃?”
她当即用温水给孩子冲了一杯浓浓的奶,问春妮:“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是你韩哥
捎信回来了?”
韩嫂子是海城本地人,住的弄堂不方便收信,韩厂长便将收信地址还放在学校里,春妮给她带过两回信。
“就是给你们捎奶粉来的,嫂子不用忙,我还要去夏老师家。”
“对了,夏老师孩子快也生了吧。你等等,我这里有些孩子小时候的衣服,你拿过去给她,看她要不要。那个奶粉……”
“奶粉我这还有,你留着吧。” 到最后,春妮也没将昨晚的消息说出口。
夏风萍预产期快到,已经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
春妮去时,小小的病房里塞满了热水瓶,毯子,衣服,还有书本,和一个铁皮锅子?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你这是要搬家吗?”春妮越过一地的杂物,
夏风萍示意她噤声:“我也是跟你透个底,等生了孩子,我们不打算回家,直接从医院离开海城。”
春妮吃一惊:“怎么忽然要走?”
“也不是忽然要走。”夏风萍抚着肚子,笑得有些无奈:“其实家辉出狱之后,我们就感觉到,家里附近一直有人在监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也时不时挪位。再在这住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又要出事,所以,我们必须得走。要不是我身子不方便,也不会耽误到这个时候。”
“那你们打算去哪?”
“看家辉的安排。”夏风萍平静道:“那些人绝对想不到,我会选在生孩子的时候离开海城。”
夏家的情况比韩家危险,春妮心中尽管不舍,却没打算劝她,只问道:“伯父伯母那边,你通知了没有?”
“没有,我爸爸最近跟倭国人走得近。告诉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所以——”她从枕芯里抽出一封信:“托你件事,我走之后,你帮我把这封信寄到我家。”
夏先生送出去的金条有了用,最近接到几单来自倭国人的清洁用品大单,还托人弄到了一张行车车牌。
因为他这段时间时常跟那些东洋人混在一起,夏风萍看不惯,说过他好多回,父女两个大吵一架,又是好几个月互相不登门,连她住进医院,也没来看过她一回。
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闺蜜两个小心避开,畅想一番孩子出生后的模样,夏风萍问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春妮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什么打算?”
夏风萍无奈地看着她:“你瞒着方校长,也瞒着我?我都知道了,那几个倭国人是不是找过你好几次,想让你把凉席的机器图纸卖给他们?”
春妮这回是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夏风萍冷哼一声:“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止知道那几个倭国人早几个月在打图纸的主意,还知道他们找人杀了你几回,只是没得逞。你打算就这么一天混一天的过下去?”
春妮没答话。
夏风萍说得不错,早在工厂没有关张之前,几个看中了工厂的倭国人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知道春妮几乎经手过工厂所有机器的设计,派人找到她,想出高价让她画出图纸。
春妮一开始拒绝得很干脆,那些倭国人不死心,一边派人继续接触她,一边找了两个浪人,试图绑架她。
在她帮工人筹集遣散费的那一天,险些被他们得手。
工厂遣散之后,那些倭国人想办法将方校长特地拆卖的机器收集起来,组装得到了一个破竹机,倒是有段日子没再来烦春妮。
只是最近大约那机器有什么毛病,这几天,他们又找了过来,还让夏风萍得到了消息。
春妮的确正为这事烦恼,夏风萍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听她道:“我有个想法,不如我跟家辉商量一下。这次你跟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第194章 194 考虑
春妮让夏风萍给了自己两天时间考虑。
可实际上, 春妮心里很清楚,她走不了,也不会走。
工厂租的仓库今年肯定无法再续租, 最近在折价清理库存, 那些库存都是前两个月关厂后没找到人接手的滞销品。现在的局势,想将它们卖出去换到最后一笔钱,更加不容易。而厂里的其他人,包括厂长都已经被遣散,老师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唯有春妮这个体育老师兼后勤主任时常有点空闲时间,帮忙处理这些东西。
韩厂长和夏风萍离开后, 学校的元老就只剩下了她,王老师和方校长三个人。王老师兼任教导主任, 其他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教书匠,干不了春妮正在做的事。她若是再离开,不夸张地说,学校会瘫痪大半, 说不定两个月时间都支撑不了。
包括夏风萍自己,端看她随后仍然托春妮帮她给自己父亲带信来看, 恐怕对劝说她离开海城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跟她顺嘴提了这么一句。
但这番谈话在春妮心里还是落下了涟漪。
从医院离开后,春妮推着自行车, 没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骑上去风风火火地赶往下一个地方办事。
这几天事不太多, 她决定利用这点碎片时间,好好想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今年春妮跟夏生的生活即将迎来一个重大转变:他秋天满十二岁以后,就会升入国中成为一名正式的初中生。
江浦学校只是一所偏技工教学的职业教育学校, 在过去的六年时间里,它承担了小学基础教育的一部分工作,但最终这所学校只服务于那些接受完基础教育就要走向社会工作的一般家庭以及贫困学生。
夏生的成绩很好,春妮不想让他像学校的其他孩子那样,书没读两本就急着学手艺,人还没有操作台高,已经走上了社会工作养家。何况现在的世道,到处都是失业的成年人,他一个小孩,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她更愿意让夏生读更多的书,受到更好的教育,她也有这个能力托起弟弟,让他站上更高的舞台。
这样的话,他再留在江浦学校上学就不合适了。
这一点,春妮也跟夏生早早沟通过,他虽然不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但表示了理解,并且积极地在为下半年海城中学的招生考试作准备。
今天夏风萍的话勾起了春妮的另一重隐忧。
倭国人贪得无厌,现在又有了军队和政府在后面撑腰,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从他们的态度足以推定,就算这次的事件她完美解决,以后类似的麻烦也少不了。
之所以倭国人还愿意耐着性子跟春妮买图纸,无非还是在其他方面,他们更难打开局面。
一旦那些倭国人在她这里找不到突破点,他们很可能跟连德江一样,回头去找夏生的麻烦。
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会。
今年上半年,因为收购工厂的事情遭到校长阻拦,三月份的一天,校长的大女儿桂香姐出了菜市场,差点被一群行踪诡异的壮汉拖走。要不是那时同样有几个学生正好在粮店外排队买米,听见有人喊起来,帮忙拦住了那群壮汉,这会子桂香肯定已经出了事。
这事发生之后,巡捕房的几个倭国警察只是象征性地来事发地点转了一圈,就再没有了下文。校长去催问过几次案子的进展,除了被勒索几个大洋,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进展。
以前巡捕房由洋巡捕和华国巡捕两方共管,倭国人接手后,全部换成了自己人,针对华国人的治安事件日渐难以侦破。大家只好无奈地习以为常。
好在那年出了连德江雇人夜闯学校杀人的事后,学校十分舍得在安保上面下重本,采用学生巡逻和聘用武装人员双管齐下的方法,安保一直做得不错。校长再不许几个孩子和师母单独出门,就连每天的生活必需品都会托学生和校工采买。包括他在内的方家人,除非遇到大事,否则不出校门,安全暂时无虞,但校长一家人也相当于半圈禁在了学校里。
现在,他们将主意打到春妮身上,两方相持,必有一方要见血,这事恐怕才能有个了结。
假如夏生只在学校附近活动,他的安全不用春妮操心。但海城中学在法租界,且不提供住宿,春生每天需要坐电车往返学校。海城中学原本是海城最好的初中,但在七年前的倭国轰炸中被炸毁半座校园,校舍至今未得到充裕的资金修复。年前因为海城中学校长不肯跟倭国人合作,他们在外租用的民房校舍被倭国巡捕房找茬,强制收回,很多学生只好又回到了被损毁的教室中学习。
不提夏生上下学路途的安全问题,残破的校园内,是海城中学几近于无的安保能力。春妮放他出门读书,真的不是羊入虎口?
“唉,唉,撞到了!”骤然一声大喝,春妮的思绪被拉回来。
只见韩老头手提扫帚,飞步从春妮车前提出一个小孩,骂道:“小东西,看路都不知道,白长眼睛吃饭的?”
被骂的小孩脖子一缩,溜着墙根跑了,韩老头扭头问春妮:“小顾老师,你怎么也跟掉了魂似的,这么大个孩子窜出来,都没看到?”
自从工厂歇业,韩厂长离开学校,作为他同乡的韩老头认为印刷厂研制数年不出成果,自己是白占印刷厂的薪水,主动辞了这份工。却也不肯离开海城,将精力投放到校门口,竟真尽职尽责地为学校看起了门。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能比。
春妮的心事,说出来也是白惹老头跟着心烦。
那些倭国人前几天派几个地痞来找过事,还尾随吓唬过学生,不许他们上学,都被老师和学生们见招拆招地对付了回去。连着几天无事发生,老头好不容易松泛两天,没必要再让他卷进来。
春妮摇摇头,倒是想劝韩老头两句:“印刷厂的事,您打算不管了?”
韩老头叹气道:“我想管,也得做得出好东西来,是不是?”
“怎么叫做不出好东西?你们上个月前不是还出了莫奈的《日出》积木?”
韩老头撇嘴:“没鼻子没眼睛,像打翻颜料桶似的随手抹出来的东西,那也叫好东西?”
彩色套印印刷卡在色块衔接的技术处理上,没有停止过研发,这些年只能说小有进步,始终没有大的突破。在林老师的建议下,他们玩具厂这些年出的积木一直采用印象派画家的名作作为蓝本,尽量降低印刷难度。
凉席生产挂靠在玩具厂下,没有另起炉灶。工厂两个月前,解散的也只是凉席部门,还保留了玩具厂的职能,也留了一少部分原先凉席部门的熟练工。因此《日出》被印刷厂印刷出来后,大伙拉足马力,立刻将成品制作出来,并投入了市场。
只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月,大伙都在为吃饱肚子发愁,又有几个人舍得花钱去买玩具?工厂先期制作出来的一千套新积木,全市百货商场铺货,卖了一个多月,也才卖出去不到一百套。
校长有心尽量保全所有人,但生意再这样惨淡下去,只怕学校剩下的两个厂也撑不了多久,要再次大规模裁员了。
这一点跟印刷厂的技术也有关,套印技术始终无法解决色块堆叠的生硬,做不出笔触衔接自然的彩印画。市场终究是掌握在有余钱的人手中,韩老头这样有些余钱的一家之主眼中,所谓的印象派就是西洋人随便泼了点颜料在画布上,糊弄人的东西,华国人看都看不懂,怎么会愿意花钱去买?
先前他们的《太阳》,也不过是占了个彩印积木的先手,又有了油画作噱头,大家一时新鲜,才推动了一拨销量的小高峰。
这样的好事,可一不可再。
连续几年印刷厂印不出老头心目中的彩画,这才令他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留在厂里做那“吃白饭的人”。
没等春妮说话,校门口走出个人,她冲来人招招手:“季老师,过来说说话。”
季老师跟林老师一样,后来在印刷厂挂了个职,负责调制颜料。她性情开朗,跟谁都聊得来,是学校人缘最好的老师之一。
她快人快语,不等老韩分辩,噼呖啪啦砸了一堆话下来:“老韩,坚持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岂不是前功尽弃?人家顾老师是负责给钱的,都没嫌弃你吃白饭,你自己东想西想的,心思也太多了点。照你说的话,你就是走,白拿了这么些年工钱,怎么也得研究出点真正的好东西才好说走的吧?”
她说得这么畅快,看来这话在她心里也憋了不少时间。
韩老头一时怔在了原地,神色似有触动。
两个女老师见好就收,不急着马上要答案,互相使个眼色,离开了校门口。
春妮冲她道谢,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顺口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季老师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还有什么?这一批的离城人员统计了出来,我正要报上去。”
春妮漫不经心听着,心中一动。
第195章 195 别扭
“季老师, 你跟我透个实底。你们联络站送了这么多学生出去,有没有出过事?”春妮盯着季老师手里的名册,神色认真。
季老师以为她关心学生的安全, 迟疑了一下, 还是说道:“我也不瞒你,意外肯定是有的。我仿佛听过一回,有一次我们一个学生走掉了队,领头人回去找他,恰好碰上倭国人的巡逻队,一整队的学生都被抓去蹲了监狱。”
“后来呢?”
“后来……我不负责送人,具体我也没深问过。怎么了?”季老师发现了春妮的不对。
春妮深吸一口气:“你说, 我让夏生去你们那边,怎么样?”
论理, 她把夏生交给夏风萍,在她的看护下,夏生过得不会差到哪去。但春妮跟朱先生合作过一回,对对方的能力很有些疑虑。对方这次又是秘密撤退, 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会去哪, 再做的营生还会不会有危险,自己跟夏生不知何时能再见。西边虽然也是秘密渠道,但学校时不时还会收到一些以前学生的消息, 两边通信没断过。她送过去的那些学生,也可以顺手关照一下夏生。
夏生去西边, 说不定会更好。
季老师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可是想好了?”
凭春妮跟这边的关系,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季老师不意外, 但她弟弟,今年高小还没毕业吧?这么小的孩子,能跟着走那么远的地去大本营吗?她不确定地想。
春妮心有些乱:“我这不是正问你吗?你觉得怎样?”
“不是……咱们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季老师道:“你也知道,西去的路上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挑人,一般挑的是年满十八岁以上的青年,最小的也不超过十五岁,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跑得动。夏生今年有十二了没有?”
“过两个月就满。”
“那不也是没满十二?这个年纪,好一点的工厂都不肯招进去。”季老师喋喋说了一堆,猛地醒过神来:“小顾,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春妮踌躇着,将自己的顾虑透露了一部分给季老师。
这下季老师也被难住了:“你说的是个问题,这样的话,夏生留在这里的确更危险。这样吧,等我再去把你的情况往上反映,看上面怎么说。咱们什么交情,我不敢说一定万无一失,但绝对会把这个当头等大事,给你安排好。”
春妮心乱如麻,点了点头。
既然季老师把这事接了过去,没有意外,就定了一半。
晚上,暖黄的溶溶灯光下,是姐弟两个严肃的面孔。
“……事情就是这样,你趁这几天好好想想,自己更愿意去哪。”春妮无法抉择,干脆让夏生自己选。
“我哪也不想去。”夏生闷闷地说。
春妮心底暗暗叹气:就知道这小家伙要闹情绪。
没等她说话,小男孩忽然伸出手臂,圈住了姐姐的腰:“姐,我不想跟你分开,倭国人敢干坏事,我就敢跟他拼!我不怕他们!”
他拖着哭腔,让春妮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劝劝弟弟,可喉咙眼堵着,怎么都开不了口。
夏生不舍得离开她,她又何尝舍得跟夏生分开?即便有季老师的承诺,一路西行要穿越好多封锁线,这样危险,万一有个不慎,就是抱憾终身的事。
她沉默着,同样揽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有多少日子了,这还是夏生长大后头一回哭。
“听话,你听话啊。”她的嗓子也沙了:“姐不是舍不得让你去跟倭国人拼,你还这么小,这些事是咱们大人的,轮不着你。你呢,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好好长大,知道不?别叫姐为难。”
“可你带着我来海城的那一年,不也才是今年我这么大?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夏生道。
春妮无法解释,只能沉默。她那个时候有外挂,夏生有什么?就算她有外挂,在这样的乱世,如果不是在家乡实在活不下去,她也不会孤注一掷,带着弟弟穿越战区到海城闯荡生活。就是这样,也经历了多少险难,才换来现在相对安稳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安稳,也是摇摇欲坠,随时可以被人打灭。
“这些年来,你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叫我听话,可我心里头,真想任性一次,叫你为难一次!”夏生赌气地说了一句,拧灭台灯,翻身躺下。
春妮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睡不着,自己也睡不着。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夏生只有她一个亲人,却忽然被告知,他将与唯一的亲人分开,去到一个情况不明,前途未知的地方,即使是个大人也不一定接受得了,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她不太担心夏生闹太长时间别扭,这是她养的孩子,她了解他,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七天后,海城北郊的树林外。
夜里刚下过一场急雨,地上潮乎乎的,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了烂泥。夏生背着行囊,在早上的这场大雨中跟姐姐分别,跟新同伴们汇合,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新的前程。
出乎意料,夏生也不愿意跟夏风萍一家人走,他说:“萍姐对我再好,我也是外人,人家一家人好好的,我插进去做什么……我就你一个姐姐,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跟别家人一起……我跟同学们都约好了,到了那,咱们还住在一起。都认识,都有照应,也不要你太操心……”
“那边说是经常有战斗,要加入什么儿童团……”
“咱们华夏这片地,哪边没有战争?姐,你给我的枪和弹药,我都收得好好的。半个月前打耙,我不还夺了第三名?别的好多同学,还没摸过枪,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小小少年把自己安排得头头是道,终于当姐姐的再说不出话。
直到再也看不到远去的人影,春妮抹抹眼角,快步走出了树林。
她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夏生走后,偌大的海城她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走出树林前,春妮抬腕看了看表,现在五点刚过三分钟,天色已经大白。
盛夏清晨的海城郊外是很安静的,树林中偶有几声蝉鸣,也在春妮远去的脚步声中被越甩越远。因此,蝉鸣之外的某些东西,固然细微,也仍然敏锐地撞进了春妮的耳朵里。
转出山间小径,春妮陡然加快脚步。
身后“咯嚓咯嚓”连声轻响,是落叶被踩断的声音。这些人骤然被打乱节奏,到底露出了行迹。
此时连片的稻田已经被收割完毕,稻田旁边,是数垛农人垒起来的稻草堆。
春妮扑到其中一座草垛后边,露出一双眼睛。片刻之后,果真见三四个戴着草帽的青壮男子从树林中跟了出来。见到空无一人,那几人先是一愣,领头人作出一个手势,几人东张西望,悄声散开,作出寻找的动作。
她往后退去,这座草垛因为农人取用,中间被掏出个大洞。春妮这一退,正好退到洞中,正好够她抓取几把稻草掩住洞口。
那几人茫然地转了几个圈,视线数次在稻草垛上停留,有个人还抽出刀来将草垛捅了好几下,差点将她捅了个对穿。春妮的枪都握到了手上,但死死忍住了。
从那几人走路的姿势,春妮已经看出来,这几人中有两人是倭国人。现在海城内外,倭国人是一等一的精贵人,她在这里杀了人一时痛快,但这附近都是村落,有倭国人死在这里,再找不到凶手,必然会给村民招来大祸。
可惜前些日子她到处疯狂囤货,空间里被塞得指插不进,否则拿它运运尸体毁尸灭迹,也不用这么为难。
春妮心中杀机起起落落,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几个人找不到她,最后远离她的视线,又回到树林中夏生离开的方向。
她没有追上去,这几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她心里有数。中间他们跟丢过她两回,她在这两次的时间差里,已经把夏生安全送到了地方。
之所以放任他们跟到这里,自然是因为——
春妮拍掉身上的稻草渣,招呼住过路的一辆牛车,高声问:“叔,去城里多少钱?”
“铜角子两毛,不要纸钱。”
“这么贵,便宜点。”
“姑娘,现在去城里,咱们可担着命哩,那些小鬼子动不动砍人,两毛钱一点都不贵。”
“行啦,走吧。”春妮跳上牛车。
树林那头,几个人狂奔下来,只看见车夫甩了个鞭花,牛车迈开步子动了起来。
春妮不说话,车夫也不是多话的人。对身后紧跟着的几人,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抽着牛车,催牛快走。
那几个人追着追着,以为牛车上的两个人是怕了他们,索性不再隐藏,嘴里叫骂着,越追越快。可也奇怪,明明那牛车先开始跑得不快,他们几个也不是孬手,一辆牛车而已,追着追着,却总也追不上。
两方人马,一边追一边跑,到了一处芦苇荡。
这时,车夫“吁”地一声,牛车停了下来。青牛拱起的脊背起伏得剧烈,看来是累得跑不动了。
对方为首的那个人追得脸红脖子粗,到了这里,也不装了,哈哈大笑冲身边挥挥手:“给我抓!”
话音未落,“啪啪啪”几声枪响,那几人笑声都没收,就倒下了。
春妮跳下车,对牛车拱拱手:“孟叔,多谢您了。”
孟叔手指顶开破草帽,一张黝黑的脸笑得憨厚:“跟我客气啥。你去年给咱弄来这么些药材,救活了游击队多少人。你遇到麻烦,能想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谢啊。”
说话间,芦苇荡里又出来几个人,他们麻利地检查完尸首,将人身上绑了石头,拖进渔船里划到河中心丢了下去。
孟叔让牛吃了会儿草,同春妮道别:“我赶着还牛车出荡子打渔,不多说了啊。”
渔船几蒿杆撑到对面,很快来人中只剩下一个人——常文远。
两人这些年合作过很多次,运东西运人都有,所幸所有任务都顺顺当当地完成了,算起来两人还是第一回合作杀人。因为春妮手中的西药所剩不多,正好他也回来,便将手里孟叔那条线又交给了他。
这回她联络孟叔,就是通过的他。
他其实不太同意春妮这样解决问题,认为后患太多。但春妮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些倭国人就像苍蝇一样将她牢牢围住,她想做点什么都有人盯着束手束脚。她认为,与其憋憋屈屈地被他们困住,还不如她先用这几个人试试对面的态度。
他叮嘱道:“这些人不见了,你这几天注意些,那些倭国人肯定会再来找你麻烦。”
第196章 196 误会
在芦苇荡干完那一票, 春妮听从常文远的话,先老实回到学校窝了几天。
这期间,她如常上课下课, 没课的时候满海城跑着收集物资, 再照常出个城,偶尔去常文远开的饭馆吃个饭,跟以前一样有条有理不忙乱。
说到常文远的饭馆,春妮满以为以食物的定价,餐馆开不到三个月就会关门,还曾劝过他,让他早点想辙改行。谁知三个月过去, 饭馆不仅没倒闭,反而越开越好。每天旧客去新客来, 没有一天空过桌子。
春妮曾好奇过他的客源,常文远告诉她,他目前的客人中,以附近省份的青帮弟子为多。倭国人全面掀起战争之后, 青帮大部分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投到了倭国人麾下效力。卫胜临死后,加上帮主远避到港城, 对帮派掌控力大不如前,青帮内部很快分裂,
这个战争之初出人出钱宣传抗倭, 协助各方抗倭人员刺探情报,暗杀亲倭分子的第一大帮派已经跟以前不是一个组织了。
倭国人对剩下的人又拉又打, 花销出不少银元,到底将这个以漕运起家,盘踞在城市中二百多年的□□
巨掣掌握在了手里。
领头羊青帮帮众倒戈之后, 海城其他帮派更加无力抗争,也纷纷望风而降,至此,海城大半的□□终于落进了倭国人掌控中。
抗倭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最近常文远接到的要求也是让他暂停一切活动,等待通知。
他反对春妮搞事,正是担心她在这个特殊时期过于高调,会惹来麻烦。春妮跟他的分岐在于,她认为浑水更好摸鱼。
这世上从来不乏见风使舵,更不乏迎风而上的人。城里物价每天一个高度,钱越发不值钱,也使这些新贵们一个比一个浮燥,手里有一点钱就忙不迭花出去,生怕慢一步就吃了亏。倭国人出高价招揽这些人,他们往往钱在兜里没揣热乎,就送给了赌场和高档饭馆等销金窟。
这就导致海城两种怪象同时出现,一面是路上每天海量增加的流浪汉,路上每天都有人因饥饿倒毙,另一面则是洋酒洋烟被炒出天价,一瓶大洋马拍卖价喊到两万块银元,买的人仍是趋之若鹜,仿佛两万块买酒钱真成了粪土。而这些头两天还坐在拍卖行里争酒的体面人,说不定第二天就变成了露宿街头的乞丐,或是苏河里的无名浮尸。
死尸的腐臭味噩梦般盘旋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中,除了命运,谁也不知道噩运下一刻会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
春妮这样规律的作息果然成功将对方迷惑住了一段日子。
那些倭国人或许也不敢想,春妮胆子会那么大,一出手就把他们派出来的人连窝端了。因此,在刚开始的那几天,他们先是派人四处找了一阵子,没人敢贸贸然到学校来找她麻烦。
她这些年在海城闯下的名头,只要了解她的人,多少都听过一些。倭国人贪归贪,还有点脑子,不敢对她像对夏家父母那样的有钱人一样当成钱袋子,招之即来,肆意取用。
当时为了给学校筹措资金,春妮和韩厂长想尽办法抬高竹席的身价,一根竹子随意加工一下就是翻百倍的获利,到现在全成了催命的刀。掌握了这间工厂,就是掌握了另类的财富密码,换谁不眼红?难怪倭国人就算对她有点顾忌,也还要想方设法从她碗里捞肉吃。
卖麻将凉席那会儿没坚持韬光养晦,看得不太长远,他们的确有些失策,现在后悔也晚了。
春妮的那丝后悔之情只是一闪而过,毕竟那时候租界环境相对平稳,想赚钱也只有那两三年的时间,不趁机多赚点,学校能不能撑到现在都还两说。一个早死,一个晚死,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只能说,两害相权取一轻。
这个年代,除了抗倭要坚持到底,做其他的事,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多了,人就怯了。
春妮平平安安地过了五天。
第六天上午,巡捕房来了人。
“你们谁是顾春妮?”为首的巡捕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
春妮认识他,这个人姓村上,长得牛高马大的一脸恶相,跟普通倭国人不太像。他以前在新闸路北边的倭国人聚居区当巡长,他到吉拉太太家催过两回杂税。每回去,吉拉太太家要另外拿一板面包和大洋孝敬他们,顺便占占金小姐便宜,他刚调到现在的这个辖区没有两个月。
他们以前被圈在本国人聚居区没法逞威风,每回到新闸路,跟饿了几天的豺狗似的,眼睛冒绿光。
春妮排开方校长:“是我。”
村上斜着眼睛打量她两下,歪着嘴一挥手:“带走。”
方校长忙拦在春妮前面:“长官,您把话先说清楚。我们顾老师做什么了,您要把人带走?”
“顾小姐心里清楚她做了什么事,我说的是吗?顾小姐。”
春妮作茫然状:“长官,您可别乱说话。这些日子,我可一直待在学校,哪也没去。我能做什么事惊动您老人家?”
村上哼声笑道: “顾小姐装傻也没用,跟我们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不敢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头过于嚣张。
春妮回身看了眼方校长,这个可怜的老好人跟她共事多年,不知为她白担了多少次心。
“校长,你好好看着学校,我不会有事的。”
方校长顾不得村上还在旁边,拉住她急声道:“什么不会有事?现在的巡捕房可不是以前那样还讲点道理,那里面全都是地痞汉奸。你个小姑娘家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知不知道?”又转身向村上赔笑道:“长官,我们顾老师一向遵纪守法,您看这里面——”
“让开!”村上嫌方校长啰里啰嗦地没个完,一掌把他推个趔趄,巡捕们扯住春妮的手拷起来,推推搡搡将她押进了边三轮。
这期间,春妮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除了用手臂隔开一个巡捕的咸猪手,并没有做更多余的动作。
几个在商团中跟春妮走得很近的学生们已经赶了过来,有人手摸到了腰间,不等他们动作,却被春妮用目光制止了。
犹豫之间,车子开始启动,很快钻出大门,拐出了狭长的巷子。
春妮看得出来,对她的柔顺沉默,村上有些亢奋。车子还没开多远,他跟驾驶三轮的另一个巡捕便迫不及待地用倭国话大笑交谈,两人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春妮只作不知他们在说的话,垂下头微微冷笑。
下车之后,几个倭国巡捕迫不及待地推她进审讯室,直到将她双手反铐进钉在墙上的镣铐,几个人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直到这时,村上的目光终于不再收敛。他松了松领子,解下皮带扣,缓慢地将它从腰间抽出来。
对这件事,他早就轻车熟路,他很享受这些。每当他做到这一步时,总喜欢去看对方的神色。他深知,女人们那惊恐害怕的眼神让他格外兴奋,然而今天——
“村上先生,你还没说,我犯了什么事,需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春妮冷静的像一块冰,浇得他火热的心头一个激灵。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问,你犯了什么事。”他的下属仰头大笑:“不如把我们伺候好了,我们再告诉你,怎么样?”
“哦?”春妮唇角往上提了提。
看见她那个表情,村上不知怎地,仿佛颈间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的下属得意非凡,边脱衣服边向春妮走过去。
随后,村上只听“噼啪”两声,两指粗的铁链崩直,就像一条无足轻重的黑线,断了。
墙上灰土簌簌地往下掉,村上的眼睛瞪脱了眶。
镣铐带着风声,在半空中旋出一个凌厉的圈,精准地套住了下属的脖子。
“救,救——”下属徒劳地伸出手臂,很快翻起了白眼。
春妮毫不在意地拉动铁链,将他扯过来挡在自己身前,转身看向村上。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这人已经开始口吐白沫。
这么多年了,无论对自己的这身怪力,还是空间,她一直隐藏得极好,以至于这些倭国人这样大意,屋子里只留两个人,就敢对她起那样的心思。
“顾春妮,你敢杀巡捕?”村上后知后觉,掏出手枪指向她。
春妮笑了,就像她身处之地不是在巡捕房审讯室这样阴森的地方一般:“村上先生,我要是真想杀巡捕,路上有很多机会,不用到这里来。”
“那,那你——”村上
咽了咽口水。
“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想对付我。”
“……是池田。池田说你杀了他的人。”春妮的示弱令村上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之前这个表现温顺的女孩子,还是一个杀人嫌犯。
“他为什么这么说?村上先生,别紧张,这是你的地盘。”
“那你先放了我同事。”
“好吧。”昏迷的人体被毫不在意地踢到一边。
春妮语气可怜:“您看,我真的很配合您。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您说是吗?”
“这……是不是误会,需要调查了再说。”对方手无寸铁,终于令村上找回了一点信心。
“您说得对,那请您一定好好调查。对了,村上先生,您的家是在川陕北路春园弄吧?”
“你怎么知——你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嘛,看不出来,村上先生长得很凶恶,却对父母很孝顺,事业稍有起色,就把他们从国内接了过来。对了,您还有个七岁的小弟弟,是在街口北田先生办的小学读书吗?”
“你……你想干什么?!”村上跳了起来。
现在,春妮即使牵动一下嘴角,也让他心惊肉跳。
“坐下,村上先生,您先坐下。您这么紧张,弄得我也很紧张。你知道的,我们平民小百姓,见到大人物很容易紧张。而一紧张呢,人就很容易做错事,您说对不对?”
“对,对……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家人?”
审讯室里,猎人和猎物不知不觉调了个个儿。
春妮歪坐在椅子上,只当脑门上的枪不存在。他们不够了解她,她在倭国人聚居区附近住了这么些年,对这些人,包括这些人的家人都很熟悉。
她在告诉村上,真逼急了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汽车厂改做兵工厂,化工厂改做炸|药,机械厂改造飞机……大肆抢掠沦陷区百姓的资源财产和工作机会。倭国人全民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即使没上战场,也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村上知道,她是说真的。
这些倭国人在城里张狂久了,以为人人都怕他们,什么人都能让他们为所欲为。人的确是该怕禽兽,可禽兽也有弱点,再张狂的禽兽,只要捏住他们的脖子——
春妮克制住心中的杀欲,笑着对村上道:“还请您转告一下池田先生,我们之间肯定有误会。我衷心地期待跟他见面聊一聊,希望我们能尽快解除这个误会。”
第197章 197 轻蔑
直到从巡捕房里被放出来, 那位倭国人口中牛气哄哄的池田先生也没能见到春妮。
他怕了,他不敢来。
意料之中。春妮在心里轻蔑地笑了。
如果想要春妮工厂的,是黑龙会里的大人物, 她可能会像常文远建议的那样, 耐下心来,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干脆退让一步,干脆什么都交出去,忍忍算了。
可是黑龙会真正的高层人物,他们的目光在华国的矿产,交通, 能源……这些倭国没有,而且急需的大宗资源上, 其次也是先施,百乐门这样的百货娱乐业巨头。相比而言,学校的这间小小工厂,只是卖张席子罢了, 纵然有些利润,在到处战乱的情况下, 销售额也有限得很。何况守着的人也不是善茬,实在没必要硬去啃下来。
这是春妮在这几个月里想明白的事。也许她想错了,那些人不是看不上他们的工厂, 而是不知道她的深浅,也有可能会先让其他人来先蹚个路, 这就更不能退缩一步。
所以,来的是池田。这个她以前从没听说过,只是经营着一个杂货店和一间高级餐馆, 在川陕北路有两个铺面,警察局有亲戚的小商人,他也敢来掺合,那就别怪她还以颜色。
要是这样的人也吓得到她,她上下两辈子真就是白过了。
这些背靠军队的倭国人只敢拿她的家人朋友下手,这样欺软怕硬,又怎么会真的让她放进眼里?
在海城过得太顺利了,有些人总以为华国人全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倒是方校长,春妮还在巡捕房里关着,他未雨绸缪,通知所有学生,特别是商团护卫队的学生回校。为防意外,学生们上学下学必须持械,三五成队,不许落单。
第二条还好说,自从发现倭国人盯上学校后,学校一直采用的是最高级别的安防。学生们向来都是结伴上下学,只多了持械这一条。海城的治安每况愈下,倒也不难接受。
难的是第一条,倭国人时常拦路设卡,若被人搜出身上的武器,他们不是次次都会给人辩解的机会,往往随意安个叛乱分子的名,将人往车上一押,便不知押去了哪里。
连春妮都没想到,方校长第一条的通知歪打正着,来得非常及时。
这次倭国人的事件过去没两天,登记完租界所有户口,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后,万国商团便被政府强制解散了。
万国商团是租界唯一合法,由旧的权力方租界高层和大商人供养出来的武装力量,倭国人进驻之后,租界高层被监视的监视,被关的关,逃的逃。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倭国人不可能再留着它。
万国商会会被解散的事在租界人口中风传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它真正解散时并没有闹出任何动静。一队宪兵和伪军领着人到总部拿出文件宣读了一遍,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当场查封了包括跑马场在内的,万国商团所在的活动场所,所有人必须解除武装才被准许出门。
因为商团成员有相当一部分的武器寄存在本部,倭国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让很多人措手不及,等回过神来,那些武器弹药等物资连着本部一起被“封存”,自然也要不回来了。
万国商团解散后,学校很快迎来了新的麻烦。
先是救火会一月来了三次,一回说他们学校两年前购买的水龙老旧生锈,要求更换新设备,第二回又说他们防火的水缸摆在教学楼有安全隐患,要求他们挪位置,第三回说他们救火员培训不到位,要缴纳人头费重新训练等等等等。
他们来便来,学校有专门员工负责接待,倒也不怕。但每回这些人上门,按照惯例,走时都要奉上茶水费车马费若干,两三回下来,学校里怨声载道。
救火会后,是税务局查帐,再是水务司……总之什么部门,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攒在这几天里来了。
要说这后面没什么人捣鬼,谁会信?包括方校长这样的厚道人。
他恨不得一天三遍地跟春妮强调,要她冷静,忍着,千万别乱来。还有事没事地让菊香带着他家的几个孩子去春妮家里玩,就是生怕他哪里看得不到,这姑娘扛起大刀,哪天真悄悄摸到别人家里,把那几个倭国人给剁了。
要春妮说,方校长完全小心过了头。她又不是傻子,到巡捕房走了那一遭,她跟池田等人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这时候他家里出个什么事,岂不是现成的自找麻烦上身?
就算她借这回的机会,跟村上等巡警搏了个熟面,还借着他“受惊”一事给他送了一回礼“压惊”。大概看在钱的份上,巡警们可能会给春妮一点好脸色,行点方便,但妄想遇到事会让他们出面撑腰,那就是痴人说梦话了。
她是不喜欢忍耐,不是不会忍耐。
池田的小动作最多只能制造一些麻烦,大概知道自己这点小打小闹没法撼动这间工厂,反而他自己餐厅里被一位来就餐的大人物吃出苍蝇,差点惹出大|麻烦,很快就没心思再来对付春妮了。
池田方主动放弃,不代表学校的麻烦就此了结。相反,随着倭国人对海城的掌控日深,他们的动作只会越来越大。
夏天过去没多久,一队倭国宪兵突如其来闯到学校,第一时间控制住校长,王老师和林老师等学校几个高层,并且闯到季老师的宿舍进行了粗暴的搜查。
幸好季老师当时不在学校,避过了一劫。然而宪兵队没抓到季老师,留了几个人守在学校附近,不许包括学生在内的任何人出入学校,还不许任何人多问。
转瞬之间,形势变得非常危急。
看到这些人目的明确的动作,春妮心里当时就是一个咯噔:季老师的身份,只要曾经参与过她秘密会议统计的老师们都会有猜测,有的甚至是心知肚明。这队倭国宪兵在学校这么多老师中,只抓季老师一个人,目的这样明确,只能说明一点——
她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宪兵队粗暴地将方校长等人塞进吉普车,眼看就要离开。
“你们这些王八蛋,把我们校长放下!”学生们激动起来。
“你们要带我们校长去哪?”
“……”
学生们慌了,纷纷跑上去拦在车前,将吉普车离开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宪兵队长向外头喊了几声,非但人群没有散去,反而围上的人越来越多,眼看要闹出乱子,“咔嗒”数声枪栓拉动,那队宪兵纷纷拔出佩枪,指向了学生们。
混乱的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他妈的小鬼子,就你有枪是吧?”人群里,不知哪个学生喊了一声。
春妮心头一跳,正要出声说话,吉普车的车窗抢先一步摇下,方校长探出一颗脑袋:“都给我回去!回去!”
他眼镜歪挂在鼻梁上,吼得青筋都要爆起来:“校长没干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听话,都回去上课,等我们的消息。”
学生们的动作迟疑,校长加紧道:“校长没干过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到宪兵队协助调查,不会有事的。要是现在你们在这出了事,那我可真的回不来了!你们这些孩子,可千万要冷静,别好心办错了事啊!”
说这番话时,方校长虽然没看春妮,但春妮知道,他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刚刚的那个瞬间,春妮心中的确生出了某种冲动。在她还未付诸行动的时候,身边的那群孩子一个接一个,比她还激进的样子很快让她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现在是在学校里!
这所学校目前有两千多个学生,校长他们被带走,接下来她才是学校最有号召力的人。她必须为这两千多个学生负责,在酿出大事之前,让所有人先冷静下来。
这时候她就有些庆幸的,大概是春妮明面上在学校的职务只是个体育老师,又因为平时经常在外面跑,除了安保队的同学们,许多新进的老师和学生都不熟悉她。那些倭国人情报没做周全,并没有将她看在眼里,所以她留了下来。
这时各年级负责的老师们也反应了过来,各自约束学生:“都回去上课,听老师的,都回去上课啊。”
春妮则看了一眼那几名在校门口转悠的宪兵,点了几个名字,大声道:“你们都跟我到操场来,我们接着商量秋季运动会的事。”
这个时候,谁有心思去商量什么秋季运动会?
被她点名的几个人虽然不明白春妮葫芦里卖什么药,仍然听话地随着她到了操场的一角。
校园里巡视的宪兵在这里晃悠了两圈,见他们一会儿搬器械,一会儿拿纸拿笔地写写画画,似乎是在统计着什么,又见校门口的学生们似乎拖拖拉拉的,还是不愿意走,左右探看着,最终选择去了校门口。
等那几个倭国兵一走,春妮立刻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今天去哪了吗?”
一个老师道:“我知道,她上次说过,学校印刷室的彩墨不够了,她问校长申请了一笔钱,这时候应该去买彩墨去了。”
“那买彩墨的地方在哪?她什么时候的出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在英租界江门口,她一大早就出去了,顺利的话,不到一个钟头她就能回来。怎么?顾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春妮当然有想法!
一旦季老师落入那些倭国人的手中,整个学校,只要参与过学生转运的老师,还有负责统筹调配的学生领导们,他们就全都有危险了!
季老师绝对不能被捉到,得想个办法通知她!
春妮隐晦地看了一眼几个宪兵走动的方向:这只是学校内能看到的情况,也不知道校外他们有没有埋伏人手,埋伏了多少。
该想个什么办法,绕过这些宪兵的监视,顺利通知到季老师?
她苦苦思索着。
第198章 198 紧张
别紧张, 千万别紧张。
春妮竭力约束自己焦燥的情绪,沉下心来,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平时都在哪家店买彩墨?店里有没有电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
蒋四成立刻道:“我去问问印刷室的人。”校门口的小摊子撤了之后, 他找不着工作, 又还想在学校多学点东西,校长让他进了学校食堂,接替原先李德三的位置,给食堂干起了采买,偶尔当当帮工,打个下手。
其实这时候的食堂采买就是个虚活加苦活,光是买够这么些人每天吃的粮食和盐, 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以前学校逢年过节偶尔还会有的新鲜蔬菜和肉食,现在已是绝迹久矣。
由于每人每天消耗的粮食数量过于庞大, 倭国人又严格管制大米和面粉,以至于只有春妮还能想想办法,满海城拼凑出点麦麸皮混着稻糠玉米红薯等杂粮供给食堂。
赵师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想法子将这些东西磨成面或攥成黑面窝头, 或烙成黑面饼子给学生们发下去,就着咸菜凉水干咽。多少孩子跟校长家小儿子似的, 胀得肚子老大拉不出来,还要抻着脖子往喉咙里塞。
而每天光是操心弄来这批粮食,就耗去了春妮大半精力。这也是春妮思虑再三, 丢不下学校离开海城的原因。她要是走了,学校以前那些到处搜罗来读书的小乞丐, 不出半个月就要再回街上去。
如今的海城,粮食比金子还贵,半个城的市民都在饿肚子。现在回街上当小乞丐, 这跟送孩子去死有什么分别?救人救到一半,还不如一开始就别伸手。
话说回来,干不了采买,蒋四成也不失望,这孩子倒是个吃得下苦,稳得下来的性子。他主动不要薪水,每天在食堂里帮着生火烧水,拿点剩饭剩菜回家,这就是他的薪水补贴了。这样,其他人看见,也不至于对他能留在食堂干活有太大意见。
蒋四成离开后,春妮带着人在操场和教学楼之间来来回回搬器材,很快将操场围墙外的情况来了个大概的摸排:“后门和巷尾那边都有人把守。”
“小贩们和乞丐还在吗?”
“都在,他们在几个路口也留了人,不许所有人出入。”
春妮咽了咽口水,可惜小吃摊因为严重入不敷出,买不到原料早关了,他们对附近的情况掌握大不如从前。想尽办法也只能打探到这,无法得知这些倭国人还有什么其他布置。
“都有谁?”
“小贩么,就那几个熟脸。乞丐我没认出来,这阵子学校附近乞丐来来去去的这么多,那些老面孔也不晓得去了哪。”
春妮正要说话,蒋四成跟杨大强来了:“季老师去的那家店他有电话,但工厂办公室我去看了,有个倭国兵守在厂门口,不让人进去,厂里的员工也被他们看守了起来。”
整个学校,也就是玩具厂原来的厂长办公室安装了一台电话,现在由学校和工厂共用。倭国人怕他们内外通联,早有防备,说不定电话线这会儿都剪了。
看来指望学校的人传消息出去,是不可能了。
几个人围着春妮正在发愁,那两个先前去门口驱逐学生的宪兵又跑了回来:“你们地,进去!不准留在外面,进去!”
偌大的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春妮当着倭国人叫走的全是护卫队学生,
学校里平时最冲动最好斗的孩子。校长走后,又失去了领头人的煽动,老师们终于将学生们带回到了教室。
现在解决掉更大的麻烦,倭国人立刻开始转头对付他们。
她伸起双手,作出顺从的姿态,转头吩咐学生:“听见没有,把器材搬进去后回教室,谁都不许给我惹事。”
不等那个宪兵再过来干涉,她推着学生们的肩膀,先一步安排他们抬起器材,原路去往器材室。
看在春妮足够顺从的份上,那个倭国宪兵只皱了下眉头,没再继续找事。几个人不再说话,赶紧低下头快步往体育场器材室的方向走。
学校的器材室建在操场旁边,只需要穿过校道门口的林荫路,再拐个弯就到了。
从林荫路到体育场足有一两百米长,学生们都觉得,往常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今天变得特别短,仿佛没走几步就要到地方。
大伙心头一个劲发沉,目前只有在这里,才会第一时间看到季老师,想办法向她示警。等几人真的离开,再想回来,就更难了。
学校环境单纯,季老师又来了好几年,有些秘密即使有意去守,也不可能一丝风都透不出来。特别这些学生中,几乎个个都直接或间接地帮过季老师的忙。不需要春妮提醒,他们都对现在的处境有数。
“顾老师,咱们现在怎么办?”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学生率先沉不住气,扭头问春妮。
他突然停下来,身后的学生刹脚不住,顿时撞了他一下。
“你们走路小心点。”这男生惊魂不定,抱紧手上的盒子。盒中黑沉沉的铅球发出咣咣的碰撞声,几乎快倾倒下来。
春妮盯着那几颗铅球,脑中灵光一闪,快速往后看了一眼,同时伸手轻轻一拨,五六个铅球争先恐后掉下来,砸在这个倒霉蛋的脚上,他“啊”地抱住了脚大声惨叫。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快,扶他到韩师傅那去找药油!多来两个人抬着他,他这个样,怕不是伤到了骨头,得赶紧去医馆让大夫看看。”
这话一出,随行的学生全明白了,顿时争先恐后架起蒋四成的胳膊往来路跑。
学校没有专门设置医务室,平时学生们有个磕磕碰碰的,就到韩师傅在的门卫处讨点老头自己泡的药酒药油揉揉。春妮几个无法在外边停留,能赖到门卫室,更加方便大伙见机行事。
他们冲来查看情况的宪兵连连赔笑,不等对方喝止,煞有介事地兵分两路,春妮满脸焦急地跟在受伤学生后面进了门卫室。
然而没等他们松半口气,便看见两名宪兵坐在窗户门口。这两人身体侧向墙壁半隐,长枪半端在他们的手边。
这二人似乎是见惯场面,对着几个闯进来的学生咧嘴发笑,神态分外不怀好意。
韩师傅背对他们蹲在墙脚,大气不敢出一口。
吵闹的声音霎时为之一静,学生们傻了眼。而两个宪兵则快速起身,向众人包抄过来。
正在这时,大门口外忽然有人叫:“这是怎么了?中午没到,半个人影都没有。”随即,门卫房外边的玻璃窗被咣咣敲响:“老韩?老韩你在不在?”
两个宪兵中分出一人逼退堵在门口的春妮几人,并快速闪出门外,另一人打开窗户,同时拉动枪栓。
外面那人还不知道死期将至,伸进脑袋左右看:“老——哎哟我的亲娘!小顾姐,你,你们这——”
来人头顶一个破草帽,不是跟李德三是幼时邻居,如今时常在学校附近晃悠找活干的王阿进是谁?
他早前靠春妮,接了几单和泥盖房的大活,又凭他哥哥在红帮的关系,还偷偷跑过单帮,很过了两年好日子。但倭国人打进租界后,严加管控苏河内外,跑单帮风险太大,学校也自顾不暇,他断了生计。春妮跟他有段日子不见,当下打过照面,才知道他又干起了贩运水果的老营生。
宪兵黑洞洞的枪口穿过窗口顶在他脑袋上,似乎叫他吓呆了。
春妮见那端枪的宪兵脸上笑意残忍,心中大叫不好,急忙飞扑过去抱他手臂,叫道:“这位长官,这是给我们学校卖水果的小贩,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是大大的良民。求你千万别开枪,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你千万枪下留情。”又叫王阿进:“还不快向两位长官赔不是!”
生死攸关,王阿进反应极快,他见里屋的宪兵被春妮缠住,当下扑通跪下,冲出门的宪兵砰砰磕头:“长官饶命,饶命啊。”
春妮从兜里掏出几块钱,也帮着喊: “长官,我这有钱,我用钱买他的命。”见那宪兵目光迟疑,又叫:“要是这钱不够,我家里还有,只求你看在他家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
她生怕这两个宪兵不通华文,用的倭国话,确保两人一个字不漏地听懂了。
那倭国兵偏头看了看春妮,从她手里接过大洋,嘻嘻笑着,还想在她手上揩把油。
春妮只作没察觉,缩手极快,快速交代王阿进:“学校现在不方便你进来,你要是能出去,一会儿把咱们学校订的这些水果交给码头的老师就可以回家了。”
王阿进一怔,他因为以前时常在苏河两岸出入,帮附近居民们带过不少东西,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季老师。特别季老师肩负工厂一部分庶务,平时经常来往于租界内外,有时不方便,也会找熟知水路的地头蛇帮忙。
王阿进便是由此跟季老师熟识起来,此刻春妮说起码头的老师,那就只有那一个。
他人很机灵,立刻明白今天学校的变故必然跟季老师脱不开关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点点头深深看春妮一眼,挑起挑子,调头很快走出了巷子。
倭国人防守严密,春妮将事情交给王阿进是迫不得以。不管他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顺利将消息带到,她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毕竟身边还有两条恶狗。
王阿进走后,两个宪兵商量了一下,将看病的学生连着韩师傅一起轰出门房,并决定分出一人去春妮家拿钱。
不管他们还有什么鬼主意,这两个人对春妮都不是什么威胁,只是不得不离开门房,又想不出万全之策,让她心头益加沉重,拖拽着步子慢慢向住处走去。
那倭国宪兵哇啦哇啦催她,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就在两人磨磨蹭蹭快到地方的时候,突然“啪啪”几声枪响和哨声从巷子外头传了出来。
春妮身后的倭国宪兵身子当即调转回去,与此同时,分散在校园各处的宪兵们都快速向门口集结,他们彼此大声招呼,鬣狗一般冲出了校园!
难道季老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宪兵队已经对她实施了抓捕?
春妮惊疑不定。
第199章 199 在
边三轮嗵嗵发动离去, 目送最后一个宪兵离开巷子,春妮马不停蹄奔出了校门,跑向枪声之前响起的方向。
她脚程稍慢, 赶到事发地时, 只看到了墙上的几个弹孔,以及几滴嫣红的血迹。
街口地上散落一地金灿灿的甘桔,正被几个乞丐扑在地上争相抢食。
“这些甘桔的主人去哪了?”春妮揪起一个乞丐问。
金秋已到,王阿进顺应时令,今天贩的果子大多是甘
桔。
“他让那些倭国兵抓走了。”
“你给我好好讲讲。”
从乞丐们的口中,春妮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街口被倭国人严密看守,王阿进挑着挑子果然许进不许出。被守在街口的宪兵顺手牵羊, 拿走几只桔子之后,被踢出来, 老老实实蹲在街口跟其他人一样等候。
在乞丐的眼里,说他大概想讨好那两个倭国兵,没蹲片刻,取出两只桔子凑了上去奉承他们。可没等说两句话, 那些倭国兵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就手推倒他, 嘣嘣放了几枪追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相当快,那些倭国人刚刚离开,王阿进原本混在小贩中跟着大家一起在往外跑, 却正好撞到又跑回来的倭国人手上,那几人不顾他的挣扎, 蛮横地把他拽上自己的车,很快再一次开走了。
地上的这点血迹就是他挣扎不果,被宪兵敲破额头留下的。
王阿进这人最是胆小, 又识时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跟那两个宪兵搭话。春妮直觉认为,他这样反常,很可能她最后交代的话有关,跟季老师有关。
现在学校的倭国兵已经全部撤走,季老师有没有落入他们手中,是春妮急需弄明白的头等大事。
倭国人的行动没有遮掩,码头上又人多嘴杂,这件事很好打听。春妮派出其他学生,不出半个钟头,通过零零碎碎的消息反馈,她很快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她猜得不错,季老师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回的学校。只是刚到路口,看见正在跟王阿进纠缠的倭国宪兵,很机警地察觉到不对,立刻返身离开。
倭国人见布置的陷阱没有奏效,只好追了出去。幸好这一带地形复杂,季老师在里弄之间来回穿行,很快甩掉了追兵。
倭国人平白布置一场,却扑了个空,在回来学校的路上正巧碰到王阿进,将他抓到了自己的车上。
春妮无法得知,到底这些人怀疑季老师的逃脱跟王阿进有关,抓他回去审问,还是认为他坏了事,纯粹抓他回去泄愤。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落到那群人魔手里,时间拖得越长,王阿进越是凶多吉少。
“小顾姐,我弟弟是被你们学校连累抓走的,你可不能丢开手不管啊。”
下午,王阿进哥哥王老六得知消息,从城西场子赶回来,带来六神无主王阿进的老婆孩子,缠着她想办法。
春妮也需要他帮忙打听消息:“阿进被抓去了哪?打听出来没有?是不是被带去了宪兵队?”
“要真是被带去了宪兵队,倒还好说,我在那里边有认识的人,多少能弄到点消息。”王老六效力的红帮早在他们占领租界前就暗地里投靠了倭国人,他道:“我就是没在那打听出来,害怕他被倭国人剁碎了喂狗,才来请小顾姐您出手帮忙。”
他不知道王阿进的事很有可能跟春妮的吩咐有关,这个忙,他不打招呼,她也会帮。
只是抓走王阿进的,是几乎在城里横着走的宪兵队,他们的动向一般人不敢乱打听。
这一下午,方校长他们被抓的消息也传了出去,社会各界都很关心这所全海城唯一一间免费让学生入读的义务学校。
他们三个在海城教育界有些名望,纵然一时没有消息,春妮暂时不担心那些倭国人会随便处置他们。
情况最危急的,反而是被连累的王阿进。
不过,倭国人如果怀疑他在这件事里做了手脚,必然会把他带到宪兵队提审,他不在的话,极有可能就像春妮猜测的那样,对方只是随便抓他来泄愤,不需要到宪兵队上大刑。只是这样一来,他的下落就不好确定了。
“王阿嫂你先别灰心。你想想,倭国人要是想杀阿进,随时可以动手,不用专门带他走。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倭国人缺奴工干活,阿进最坏也就是被他们抓去当苦力。我跟你保证,只要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他,不会不管他的。”
安抚完王阿进老婆,春妮马不停蹄,向所有自己认识的人放出消息打探他和季老师的下落,找人营救方校长等人。
季老师还好,她自从那天在学校外面惊鸿一现之后,再也没有在海城出现过。春妮知道,倭国人也在找她,但也一直没有再找到。
这一点,不用刻意去打听,她也可以判断出来。
因为教育局来了人,以学校“窝藏抗倭分子,同情抗倭”为由,正式将学校大门贴上封条,关停了。
如果季老师被抓到,迎来学校的,必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结局。
春妮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学校开办不下去,走到最后,她该怎么办。然而事实是,她并没有时间做下一步计划,连感怀的时间也没有。就疯狂投入了找人救人中。
现在海城倾向抗倭的教育界名人几乎都转移到了内地,留下来的那些不是早早转投了倭国人,就是被倭人迫害,避居隐世自顾不暇,跟春妮几进巡捕房那两年相比,形势又变了一个大样。
春妮跟符律师奔波好几天,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最后不得不携带重礼,请夏先生出面,找了一位倭方文艺界的大师,请他帮忙打听方校长等人的下落,见了一面。
方校长等人被关押的地方不远,就在她以前住的闸口路街头,站在吉拉太太家面包房的房顶都看得到。那地方以前是给英国人关押海外重刑犯,素有远东第一监狱之称,被倭国人刚接手不久。
得知方校长的关押地点,春妮先是好好松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形普遍是,□□们关押的监狱越有名气,越说明倭国人不会暗算他们。像闸口路这样的有名大监狱,名头听来可怖,犯人的人身权利也会得到相对的保障,不会被折磨得太厉害。怕的就是像王阿进一样,抓人没有通知,抓到哪,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事实跟春妮猜测得差不多,方校长和林老师两人跟几个白人流氓地痞关在一起,至少床铺和被褥都有。而王老师因为是女犯,一个监室里只有四个女犯,还有一个盥洗室,每天上午下午十分钟放风时间,男女监室还有机会互通有无。
不过,这里的规章制度这样严明,也说明倭国人很有可能打算走正规程序关押,她想用点巧办法先捞校长他们出狱,也极有可能不会成功。
校长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或许会坐很久的监牢,得知学校被关停,他顾不上关心跟她一起进来探视的师母,径自问春妮:“那学生们呢?他们都去哪了?”
“我先让无家可归的学生去了学校其他几栋房子暂时住着,宿舍楼还在交涉中。总之,我争取尽快让倭国人同意解封。”
说归这样说,春妮却没抱多大希望。学校的一切物资,包括开办在校内的工厂都全部被查封,这次倭国人大张旗鼓地抓走学校所有主要负责人,必定是要拿他们学校立威,岂有轻轻松松通容的道理?
方校长看来也想得明白,话到嘴边,却是勉强笑了笑:“尽力就好,实在不行,以你自己的安全为要。学校……能拿回来就拿回来,拿不回来……也幸好你未雨绸缪,抢在倭国人祸害租界之前,给学校买了些产业。那这段时间,你住在哪?”
“我这几天和几个老师一起,搬到英租界的房子里暂时跟几个学生挤挤。”一整间学校都被查封,春妮这些住宿舍的老师们只来得及抢出几件衣服,就跟学生一起,被撵出了学校。
“那你们这几天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孩子们呢?都还好吧?有没有,有没有少人?”
方校长什么都想问,想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天,有没有哪个学生又死在了街头。可狱警通容的只有十分钟时间。春妮尽量简短地说了些目前的情况,将师母往前推了推,把空间让给了夫妻俩。
既然方校长关押在附近,这次见面之后,春妮他们再去探视,往里送钱送东西也方便。闸口路监狱的几个狱警,他们也都是脸熟的街坊邻居,拐弯找关系,总能找得到。
“小顾,小顾老师——”临行前,校长突然再次叫住了春妮。
春妮回过头来,见他紧紧盯着她,喉头嗫嗫,却是嘴唇几度张合,也没能说出话来。对他笑了笑:“校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校舍在不在,只要我还在,学校就一定在。”
第200章 200 困难
重办学校, 这里面的困难不用细想,方校长自问,就算再多十个他, 也不可能办下来。就连旧的学校, 也是在政府大员和教育界名宿的号召下,趁倭国政府在海城尚未站稳脚跟之际才勉强成立。这也正是方校对春妮无法作出要求的原因。
春妮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该怎么在倭国人的封锁下将学校重办起来?这太难了!
尽管理智上作了无数个否定,在亲耳听见春妮的承诺时,方校长仍是无法克制地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也许,这个神奇的小姑娘,她真能做到呢?
“校长。”林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方校长的思绪。
他以目示意, 只见同室的几个外国室友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一起小声说话,视线还在他手里的包袱上不停打转。
方校长脸上挂出笑来, 主动递上手里的包袱:“几位兄弟,这是内人准备的一点干粮,不嫌弃的话,大家一起吃一些。”
趁其他几人分东西, 方校长把林老师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小布包:“这点药, 你想想办法给王老师递过去,她家里人没门路,又是个女人家, 肯定没我们能扛,我们也只能多想办法照顾照顾她。”
林老师年纪轻, 性格开朗,关键他毕业于教会学校,洋文流利, 跟这些外国人沟通相对顺畅,在监狱里比方校长吃得开,像这种对外联络的事一向由他来出面。
林老师点头,方校长声音放得更低了:“要是有办法跟王老师再见一面就好了,她一个人,也没个依靠。我有些担心她的精神状况……学校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再想想办法。王老师性格一向沉稳,突然遇到这么大的事,一时想不开也正常,您别太想多了。”
“哎,也是这监狱里环境过于压抑,她身边没人,又没遇到过什么事。上次那个监狱长说,我们的案子最快下个月就会宣判,对吧?”
“没错。”
“那到时候,在法庭上我会尽量为王老师脱罪,你记得配合我。”
“校长……”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好了。”
“可是,这样的话,您的刑期必然会延长。到时候您太太和家里人怎么办?”
方校长沉重地道:“总要有人出面揽下责任。我是学校最大的领导,这个责任,除了我谁都扛不起来。反正总要有人倒霉,能少一个就少一个。不光是王老师,就是你,要是有机会,我也肯定要想想办法。”
“我?校长您太乐观了,王老师都难说,更别说我。我是您的秘书,没有您身陷囹圄,我能撇清关系的道理。”
…………
方校长的隐忧,春妮没有察觉到。因为是私下里活动,偷偷进的监狱,她这次只争取到了跟方校长短短十分钟的会面,并没有见到王老师,很多事两方都来不及互相通气。
在对校长作出承诺时,春妮倒不是一时脑热,事实上,进监狱之前,她脑海里先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
学校是春妮来这个世界后,待的时间第二长的地方。她见证着它从无到有,从落魄到辉煌。这里已经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她不愿意放弃,除了责任,也有感情。
只是单靠她一个人,重新办校这件事肯定没法实现。
在监狱门口跟师母道别后,春妮坐上电车,二十分钟后,站在了英租界前的一间淮扬菜馆里。
“稀客啊,你这时候怎么有时间过来?”常文远换了身长衫,正坐在他二楼的经理室里看报纸:“正好,我也有事去找你。”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那你先别说,听听我的事吧。”
常文远摇头笑道:“看你紧张的,别以为我找你就是坏事嘛。”
春妮没心思跟他打机锋: “你们餐馆是不是上午和下午各有两个钟头歇业?”
“不能这么说,要看那段时间有没有客人。你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借我用一下。”她道。
学校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传得赫赫扬扬,常文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春妮的想法:“你是想借我这里当课堂?”
“没错,是不是不方便?”
常文远又笑了:“恰恰相反,我们俩说的,可能还是同一件事。我听说,你这几天住在蓝田弄,跟几十号学生挤在一间小平房里?”
“你连这都知道了?”不过这人消息一向灵通得很,春妮没有深问。
常文远道:“我这两天正要去找你。还记得你之前租给我的那栋房子?要是你没地方住,我可以把房子先还给你。”
春妮这两天忙得昏了头,他不提,自己还真没想起来这间房子的事。
“你还给我,那你呢?合心意的房子很难找。”她租给常文远的房子,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加起来使用面积不超过八十平,正好够他一个人住,再匀出一间书房。要紧的是,那地方位置幽僻,不引人注意,想做点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事,也很便利。
“我可以先搬到店里来住。”
春妮眉头微皱:“那怎么行,你店里人多嘴杂的,不方便吧。”
不等他说话,她接着道:“方便的话,你腾一间房子出来给我就好。”
“你是说,我们住在一栋房子里?”常文远愕然。
“怎么?你不会是不好意思,连这也觉得不方便吧?”
“怎么会。”常文远道:“我是怕孤男寡女的,让邻居们说闲话,传出去对你有影响。”
其实现在提倡思想解放,海城多的是男男女女无证同居,但春妮是学校老师,他们俩又不真的是那种关系,这方面是需要特别注意一些。春妮想不到,常文远一个大男人不能不注意。
“新式男女,哪有那么多讲究的。” 她果然大大咧咧。
常文远笑起来:“我本来是怕你有顾虑才这样安排,你一个姑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春妮快人快语,先解决了住宿问题。
这几天她也受够了跟好几十个人挤住在一起打地铺,常文远愿意让出一间房子,的确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行,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对外的说辞,总不能让邻居们因为这点事注意到我们。”
“这个不急,刚刚我说的你店里的事,你给句准话,能不能帮忙?”
“帮忙没问题。但咱们有话在先,人一多,事肯定也多。我这个店你知道开来是干什么的,绝对不能有大|麻烦。为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要给你们定几条规矩。”
春妮自然没二话,两个人就开课一事讨论出基本章程,确定开课时间和人数之后,常文远又问她:“你们学校那么些学生,都是这么安排的?”
“目前是有这个打算。”
“听你的意思,其他人还没安排好?”
“你这里是第一站,其他人那我都还没去呢。”春妮坦然道。
常文远:“……这么说,你就是拿定了我不会不同意呗。”
春妮嘿嘿笑起来:“咱们什么关系,有这种好事,我能不第一时间找你?”
常文远跟着失笑:“你呀!有没有哪里还需要我帮忙?”
春妮半点不带客气的:“当然有了。我认识的人不够多,也没什么把握都说服那些老板们,你要是能帮我解决几个场地,那我是真感激不尽。”
“那还等什么,走吧。”他站起身,顺嘴调侃道:“我帮你的忙,可有什么好处?”
春妮第一个来找他,打的就是再拐个免费劳力的主意,当即大喜:“请你吃饭,你去不去?”
不想这厮竟摇头道:“我开的馆子,想吃饭不容易的很?你说的这个没有诚意,我不去。”
“那你想要什么好处?”春妮纳罕。这年头请人下馆子,还不够有诚意?
“到时候再说吧。”常文远一躬身,撩开帘子出了门。
事实证明,虽然被倭国人攻占之后,租界再次外逃了一大批人,房子依然紧俏得很。即使有常文远这个强力后援,数天内春妮跑断了腿,也只解决了一小部分小学生的课堂问题。而且,这一小部分的学生,大半都是之前在街上的
流浪儿。
那些有家的孩子有的家住得太远,上下学实在不方便,有的是父母担心再次惹上麻烦,不肯让他们再跟学校扯上关系,索性不再送他们上学。
生源的流失,不仅意味着学生们没书读,还有就是,失去了这部分学生家长缴纳的学费,他们的校厂也被查封的情况下,学校的资金来源,只能指望春妮藏在空间里的那点物资了。
老师们明白现状,都很气馁,春妮经历的失败多了去了,这件事在她看来已是颇有进展,反而时常开导老师们:“万事开头难,不管怎么说,咱们的流动小课堂能够开办起来,就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不是吗?”
有的老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很快振作精神重新走上了讲台,而更多的老师悄悄地找到春妮向她请辞。
这些老师每每找到春妮时,都趁的晚上悄悄来:“家里实在没办法,孩子要吃饭,小顾老师,对不住了。”
“我想去内地看看,在这里实在没有出路。”
“……”
学校资金链出现大问题,老师们的薪水随之也减半。在今时今日米珠薪桂的境况下,度日的艰难不能用言语尽述,春妮不怪他们。
然而越来越多老师的离任也的确说明了,学校招收两千名学生的盛况,很可能成为倭据这段时期最后的辉煌。甚至学校能办到哪一天,还要看春妮对剩余这些财物如何利用。
想起时局和处境,不免让人沮丧十分。
有时候春妮临窗凭眺,看到的十个路人,包括孩子在内,有九个脸色都是灰暗的。
在这种灰暗的整体氛围下,但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那都是扎眼到让人有点牙根痒痒的。
这一天放学后,春妮就看到了这么一个人。
他关上门,神神秘秘地走到她面前,并目露兴奋:“上回你答应我的好处,该给我兑现了吧?”
春妮习惯性装傻:“什么好处?”
常文远兴致勃勃:“有个事我一直想做好久了,但一个人又做不了,必须再多一个人跟我一起做。你若是肯答应,就算你还了我的情,怎么样?”
春妮有些警惕:“什么事,你先说。”
比请人下馆子吃饭还难做到的事,能是什么好事?这人说得越轻松,春妮越是觉得要保留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