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81 目的
依牛二娃在监狱的地位, 他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春妮叫他,只为了搭关系,本也不是为了真的求他做什么事, 因而只求他帮自己另外带了两顿外面卖的饭, 好话不要钱地跟他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原本就最招人待见,何况牛二娃没怎么见过世面,春妮又刻意奉承,两顿饭下来,牛二娃已经很愿意跟她说些心事。
慢慢的,两人说到他天天被人欺负捉弄的事上,春妮教他道:“整个监狱里都听倭国人的话, 你别理那些使坏的华国人,找个倭国人给你当靠山。”
牛二娃愁眉苦脸:“我也想啊。可那些倭国人要么不理人, 要么说鸟语,我能巴结谁去?谁会把我一个乡下小子看在眼里?”
春妮如今有一整个监狱的犯人当耳目,消息比牛二娃灵通多了。指点他道:“我今天看到小林楼长,他似乎有些上火。你买二两杭白菊菊花茶送给他, 让他喝了清火,他肯定会记住你。”
这座监狱里只有狱长, 副狱长,以及每层楼的楼长,还有两名负责后勤的员工是倭国人, 其他的全是华国人,而小林楼长正是牛二娃的顶头上司。
牛二娃为难:“啥?买茶?我哪有那个钱?”这座秘密监狱说到底只是外围机构, 资金有限,连狱警都只能请到青帮外围子弟,怎么可能发出多少薪水?
正因如此, 这些狱警们占据地利之便,才会一有机会便找准有钱没根基的商铺老板下手讹诈,也算是开辟第二职业。
春妮自然不会让他为这点事绊倒,给了他一点钱,指点他买完菊花,又买了些清肝下火的药材,嘱咐他送给小林煎服。
这事过后不到一天,牛二娃就欢喜地来找春妮,说小林今天吩咐他做了不少事,那些同事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有机会就来整他了。
春妮给牛二娃提的建议很快派上作用,他对这小姑娘自然也更加信服。
其后,春妮又指点牛二娃认准那几个欺负他的华国人同事,单挑他们落单的时候揍他们。牛二娃是种地长大的汉子,不会打架,也有一身蛮力气,跟那些城市里长大的小瘪三可不同,他下起死力气来,比他们狠多了。如此来个一两回,那些人怕了他,看到他就躲着走。
搬掉最大的心病,牛二娃自此神清气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发生了改变,说话做事自信了不少。
春妮再指点他几个巴结上司的小技巧,终于有一天,牛二娃兴奋地过来跟春妮报喜:“小林楼长把我跟他排到一起,让我明天跟他一起值勤啦。”
这个位置以前是鸡蛋壳的,但自从那天他因为舅公的事得罪小林楼长之后,就此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春妮猜测,大概小林楼长怕他报复自己,刻意将他边缘化了。哪怕在众狱友们看来,鸡蛋壳不止并无此意,还为着挽回倭国人的重视而绞尽脑汁呢。
春妮笑着恭喜他一句,牛二娃吃水不忘挖井人:“顾小姐,要不是有你指点我,我不会有今天。我明天买些好吃的,咱们庆祝庆祝。”
春妮脸上的笑容敛下:“还是不用了吧。”
牛二娃以为她客气,想着劝她两句,便听这和气漂亮的小女孩神色暗淡:“今天吴阿爷的病又重了一些,二娃哥要是有钱,给他买些软烂好消化的食物,他怕是没几天了……我就不用了。”
牛二娃也没那么开心了:“吴阿爷也要到这一天了吗?……怎么这几天牢里死了这么多人?”
“冬天来了,这里没吃没穿的,还又冷,怎么熬得下去?”春妮问他:“这几天牢里又死了多少人?”
“没数,昨天光我当班的时候,就抬出去五六个。”
春妮惊得咂舌:“这么多!那你们这几天不是忙坏了?”
尽管倭国人不在乎华国人命,但人死之后,尸体是需要处置的。一天五六具尸体,对这个设施简陋,人员紧张的不专业监狱而言,专门抽出人手处理,也是不小的麻烦。
“是啊,小林楼长昨天排值晚班,因为找不到多的人手,还发了老大的脾气。”牛二娃对春妮已经有了无话不谈的架式。
“死这么多人,还不是因为条件太差,生病的人多?你看我们的垫褥都是沤烂的,人天天睡在这上面,怎么可能不得病?”春妮摆出很有经验的样子,笃定道:“要是让情况恶劣下去,说不定还会得瘟疫?”
“瘟疫……你是说疫病,这不能吧?”牛二娃小时候,家乡是闹过疫的,他可太明白瘟疫的可怕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春妮趁机科普:“瘟疫的来源之一,就是不洁的用水和不洁的生活环境。你想想,咱们监狱才有多少人,每天就死这么多人,正不正常?”
“咱们监狱两百多个犯人,一天死五六个……天老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咧,咱老家那年遭疫,也没死这么多人咧!”牛二娃一下蹦起来:“不行,我得跟小林楼长说道说道。”
“回来!”春妮急忙叫住他:“你打算跟小林楼长怎么说?”
要真让他这么危言耸听地到倭国人面前恐吓一通,为了掐灭源头,说不定他们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何况牛二娃是被她拿话套住了,每天抬出去的五六具尸体中,有多少是真正死于疾病,而不是伤势过重恶化的问题?
“我——”牛二娃急得说不出话,还是求救地看向春妮。
春妮让他坐回来,道:“没凭没据的,小林楼长怎么信你?要不,你说动小林楼长帮狱友们请个大夫来检查——”
“监狱不会拨钱的。”
春妮也没指望这些汉奸倭国人会干一点人性化的事,她的目的不在于此。
她道:“那我们就想办法先把狱房里的垫褥换了。”
“那能换啥?我听着怎么比请大夫还贵?”
“最起码不能再用
这些沤烂的稻草,哪怕是换些干净的新稻草,也比这些鬼东西强。”春妮直白地嫌弃。
牛二娃琢磨半晌,干稻草随便什么地方都有。大不了每天运尸回来之前,开车到郊区铲两车,都很方便,做到这一点的确不为难。
他跟春妮商量了一下实施的细节,有些忐忑地准备离开:“要是楼长不答应,你可别……”他望着瘦得越发显得眼睛大的小姑娘,改口道:“大不了,我从家里给你抱一床我的褥子来。”
“不行的,褥子不好夹带。二娃哥,我不能让你为难,”春妮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要是行不通,我不怪你的。咳咳咳。”
听见她的咳嗽,牛二娃愧疚地脱口而出:“你别这么说,我一定得把这事给你办成了。要是办不成,我也没脸来见你了。”
春妮拳头抵着嘴唇,咳得惊天动地:“二……娃哥,千万别……咳咳咳咳——”
她话都没说完,牛二娃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每个监室都领到了一扎厚实干燥的新稻草。
牛二娃这天晚上来跟春妮说悄悄话时,腰杆都挺得比平时更直:“顾小姐,今天晚上,你们能睡个好觉了吧?”
春妮笑意盈盈,自己谢过他不算,还拉着监狱里其他人都一一来跟他道谢。看着这些比自己叔伯年纪还大的犯人们在他面前弯腰感激,牛二娃心里像充足了气一样,飘飘然,熏熏然。
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尊重,什么是信赖。
这种感觉,牛二娃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很不赖!
支走犯人们之后,春妮跟牛二娃单独说话。
“二娃哥,你放心。稻草的事我让他们都闭紧了嘴,不叫他们到外边乱说。”
“啊?”牛二娃想说,他还没受用够众人崇敬的目光呢,怎么能……
但接下来,春妮的一席话像冷水一般浇下来。
“二娃哥,我们毕竟都是犯人,要是让狱长他们知道你跟我们关系好,万一怀疑你有二心,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牛二娃想说自己不怕,可是,想到每月的饷钱,房子的租金,水费,电费,煤费……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蔫巴下来:“还是顾小姐你想得周全。”
“咱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叫我小姐干什么?二娃哥,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妹子吧。”
“这……”牛二娃顿时喜上眉梢:“顾……妹子,你肯认我当哥?”
“这有什么肯不肯的。二娃哥你是个厚道人,我认你当哥,不亏。”
牛二娃闻言,嘴巴都咧到了后脑勺,被夸得只知道“嘿嘿嘿”傻笑,笑过之后,抹了抹眼睛:“还是算了吧。哥干的事摆不上台面,你认了我,我怕给你抹黑。”
春妮没答话,牛二娃原还存着雀跃的心沉下来:也是,他都干了这种事,怎么能奢望还有人肯真跟他来往?妹子一时心热,这不冷静下来,就后悔了?
算了,还是不叫她难做……牛二娃蹒跚着,准备离开。
“二娃哥,你没想过识字?”
牛二娃猛地转头过来。
春妮认真道: “我知道二娃哥不想干这活,只是找不到别的好活干。我教你认字吧,识了字,就是往后不干狱警,也好找个别的工作对不?”
“识字?我能识字?你要教我识字?”牛二娃不敢相信,连问了几次。
问得春妮都恼了:“你不信我能教你?”
牛二娃忙道:“不……不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嫌弃谁都嫌弃不到你,你可是老师啊。就是觉得这事太好,好过头了,我——”他刷刷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彻底清醒了:“妹子,那咱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都行。”春妮笑着道:“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要是二娃哥觉得一个人打眼,也可以多叫几个要好的朋友,咱们找个方便的时间,也可以一起学习。”
第182章 182 开讲
自从春妮的学习班开讲后, 小小的牢房里有了干稻草,有了便盆,有了几块碎砖头垒成的炕。还有了几张纸, 以及砖头垒成的小书桌, 甚至一个破瓶子里,还插着一束干掉的蒿草。蒿草干了之后仍然有淡淡的香味,正好可以熏一熏牢房经年不去的恶臭。
蒿草里原本还夹着两朵白白粉粉的野花,那是牛二娃在野地里挖蒿草时夹在草堆里带进来的。现在这两朵野花被春妮用干净的木板压制成干花,点缀在蒿草中间,是这间牢房中唯一的亮色。
她很喜欢夏风萍的一句话:“再狼狈,也不能失去欣赏鲜花的能力。”
这些变化并非朝夕而成, 前前后后用了狱友和牛二娃及其几个同事小半个月的时间。新添置的东西,都是他们抽空从外面带来的。
尽管牢里的大老爷们儿在春妮摆花放朵时没少叽叽歪歪, 说娘里娘气的,但花瓶摆在那之后,第二天,里面多了一只草编蚱蜢, 后来又多了几枝香茅,也不知他们都是在哪, 问谁搜罗来的。
每天下午四点多左右,牛二娃会带着他新结的两个朋友来找春妮识字。这个时候,除了不方便挪动的吴阿爷, 就连陈疯子都会围过来,听牢房里唯一的老师讲课。
那次春妮阻止陈疯子被带走之后,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这期间陈疯子试着恢复了一些清醒,发现那些倭国人似乎暂时对他失去了兴趣,每天“清醒”的时间会不定时更长一点。
到后来, 他已经可以帮助春妮在教学时稍微做一点补充工作。然后,在某一天的上午,他毫无预兆地被扔出了监狱。
后来,常文远来看望春妮时告诉她,陈疯子本人正在审查当中。
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小组覆灭的事应该跟他无关。相反,他因为被川上抓进监狱勒索,很有可能反而逃过了一劫。
但是,陈疯子被查出了别的问题:他买的金鸡纳霜并没有上报到组织,也就是说,他昧下了这笔药,将卖药获利占为了己有,他买药做生意的钱全都是组织上给他的经费!
因为两人会面的地点特殊,常文远并没有说太多。他跟春妮这次交代的这样详细,也是因为“金鸡纳霜”这件事是从她这里得知的,想再次从她口中确定,到底有没有向陈疯子泄露她的身份。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常文远语重心长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在黑夜里独行,没有人领路,没有人监督。不止要小心外部的敌人,自己内心的敌人也要时刻警惕,记得时刻自省。不然,像陈疯子那样,躲开大船,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岂不是冤枉?”
这一点,春妮对自己还是自信的。她自己并不缺钱,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追求,不会像陈疯子那样,因为一点小利就迷失自我。
常文远大约看出她的心思,强调道:“我指的不只是金钱问题,任何时候,守住本心是最艰难的。”
在这期间,山本又来了几次。但他似乎很忙,每次来,在这里停留不久,又离开了。
春妮觉得,她被关到现在,可能山本本人都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才拖着不放。
但从那些倭国人的态度来看,她离开监狱的事应该不会有变故了。
常文远也告诉她:“你安心再等一段时间,不出意料,本月之内你就可以被放出去了。”
春妮想问他原因,他丢下一句“你出去之后就知道了”,随后转身离开。
春妮没等到出去之后,她就知道了原因。
在几天之后的《申报》头条上登载了一条新闻,大意为倭国人已经找到白云铠同党,与匪部展开激烈战斗,将匪部尽数格毙当场云云。
春妮满头雾水,她直觉报纸上所言的“匪部”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些人。他们应该在事发之后一周内就被转到了内陆,投入到了抗倭的新战场。
报纸上所登载的真实情况如何,看来只有等出去之后,她详细询问常文远了。
至于春妮为什么在监狱里也能掌握到第一手消息,自然是因为,她组办这个小小学习班时候,吸取了学校早期的办学经验,让他们拿手头上现有的报纸,每天读报认字两不误。
《申报》是海城发行量最大,影响范围最广的报刊,自从创办人被刺杀死亡之后,就一步步落到了倭国人手中。到现在租界被倭国人全面占领,《申报》自然也无法幸免,早就成为了侵略者手里的一杆文化武器。
这所监狱里能订阅《申报》,自然也不出奇。出奇的,是犯人们手中也能拿到《申报》并阅读。
这里面当然有些故事,不是那样一帆风顺。
毛二娃这些日子给犯人换褥子,采蒿草,不仅不再任人欺负,还巴结到了小林楼长,自然早就让人看不顺眼。有人就悄悄告到了川上狱长那,说他跟犯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在搞串联,琢磨越狱。
川上狱长在一次下午领着人突袭了牢房,并重点搜查了春妮所在的牢房。
他们自然一无所获。
而这个时候,毛二娃几个朋友趁机哭诉,说自己不过是想跟着狱里的老师学几句倭国话,免得下次太君们有什么吩咐,自己听不懂。
川上狱长又问了他换褥子换蒿草干什么,他按照春妮教的,说了防疫病驱毒的说法,没想到川上听了之后,查问这几天毛二娃负责的牢房犯人死亡率,听到比其他房间降下至少一半,竟大为赞赏,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还让其他人都跟着毛二娃学。
原来,进了冬天之后,川上一直为监狱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烦心。
就算华国人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可是,人死了要处置,还要找新人填补空缺。华国人又不是地上的沙子,随便抓一把,就能填补空洞,能不死人不给他添麻烦,肯定是最好了。
能够不费一钞一钱减少死亡率,这样的好事肯定要大加鼓励啊!
于是,没多久,毛二娃竟升了一级,成为了他们这个楼的副楼长。
在毛二娃升任副楼长的那天,春妮的牢房里,又一次迎来了一名犯人的离开。
“刘昌盛,走了。”
刘昌盛费力地从干草垛子里抬起头,半个月前,他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有狱友们的帮衬,加上他自己命大,说不定就熬不过来了。
不过,这一场大病生下来,也让他一个身长八尺,重达一百五六十斤的北方汉子瘦得脱了相,到现在走路还打飘。
他熟练地挤出笑容:“管教,你看我这身子骨,哪熬得住呢?要不我再住两天?”
“嘿嘿,你小子有意思。以为监狱是你家?还躺着不想起来了。美得你,我问你,走不走?”
“这……这——”刘昌盛撑了两下没撑起来,反而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管教登时竖起眉毛,抽出警棍:“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想耍赖?告诉你,这招在我这没用,你趁早点乖乖给老子爬起来,否则——”
“管教别急,您别急,刘大叔这不就来了吗?刘大叔你别急,我扶你。”
狱警看牢房里向他赔笑的女孩子,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小姑娘是他们监狱里最有名的犯人,不止因为她在这待了一个多月,不止完好无损,连块油皮都没破,还因为上次他的几个同事好不容易将人骗出来,准备开开荤,结果不知被小姑娘怎么整治了一下,几人出来之后,竟对在房里的事讳莫如深,自此之后,连小姑娘所在的楼层都不敢踏足。
更奇的是,她明明将狱警整治的厉害,却一直好端端待在监舍里,并没有受到后续的惩罚。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保命之道,此刻,狱警看这小姑娘扶着病人,虽说两人起床慢了点,说的话多了点,但对她这样的人……能不得罪人自然还是不得罪人的好。
狱警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他知道,这间牢房犯人们的感情不错,经常在一起搞个学习小组什么的,要是他们知道……
狱警敲了敲栏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春妮跟刘昌盛交换了个眼色,后者将腰间的利刃又藏紧了一些。
这半个月来,大部分将要被转运走的犯人们几乎都收到过春妮临行前的馈赠。
给刘昌盛的是一柄小刀,给其他人的,有药粉,有石灰,有吃的喝的……几乎都是通过旁人转手送出去的。
春妮也不知道能帮到多少,但这些流民们,并不是都愿意闭眼等死,对这样的人,她不吝于送他们一些机会。
这一个月跟倭国人近距离接触,春妮才知道,他们各部门其实独立得厉害 。监狱犯人出了问题,只要出了监狱,就是别人的责任了。
既然如此,她为此冒点风险,完全值得。
当然,她这么做,也是因为——
“顾春妮,你的案子结了,你可以出狱了。”
春妮站起来,望着窗外的阳光,伸手虚虚一握:终于可以出狱了!
“妹子……”牛二娃站在监房外,冲她憨厚一笑:“快出来啊。”
第183章 183 平安
沐浴进阳光的那一刻, 春妮有些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墙。
即使没有用刑,这一个月的牢, 也不是人坐的。吃馊的喝烂的就不说了, 光是男女同住,牢房里老鼠蟑螂遍地爬,连个便盆都没有的环境,也足以把一个正常的小姑娘逼疯。
即使是春妮,也不能完全云淡风轻地说,这段经历对她毫无影响,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妹子, ”牛二娃伸出手,似乎想来扶她, 却又缩回去,只是站在门边,冲她讪讪地笑。
春妮伸出手:“二娃哥,来扶我一把啊。”
牛二娃一怔, 随即笑得呲出一口白牙:“哎哎,看你这瘦的, 出去了可得好好补补,骨头都硌手了。”
他托着春妮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监狱大门口。
方校长拉着夏生, 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乍眼看过去,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方校长擦了擦眼睛, 提起袍子,赶紧跑过来跟夏生两个一左一右扶住了春妮。
见春妮视线长久地停在他发顶上,黑色的发丝中掺着缕缕白发,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怎么?校长这新发色染得不错吧?”
“对不住,又让您操心了。”春妮凝视着他的面颊。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男人,现在活似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比她这个坐了一个月牢的小姑娘看上去还憔悴。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真以为我这样是给你操心操的?你个不大点小姑娘,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你不在,学校里的事全压在我和林老师他们头上,校长这是忙的累的,别瞎想。愣在这干什么?你师母在家给你准备了一桌子的菜,说要给你洗晦气,好好吃一顿。咱们赶紧回去吧。”
春妮揉了揉夏生的脑袋,后者抱住她的手臂,依恋地蹭了蹭,没说话。当初那个敏感胆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她转头冲牛二娃笑道:“二娃哥知道我在哪,你到时候去学校,直接报我名字,别的什么都别管,让他们安排你入校就行了。”
牛二娃顿时笑开了花:“哎哎,那妹子我明天下了班就去找你啊。”
春妮点点头,示意他留步,不用再送。
方校长掺着春妮,直到走出街口,在街上等黄包车的时候,才开口问她:“顾老师,你怎么让一个伪军去我们学校读书?”
春妮将牛二娃在狱中做的事讲了一两件给他,方校长方露出一点笑意:“倒是个可造之材,从这点来看,让他到我们学校就读也不怕带坏了风气。”
方校长是传统的儒学门生,奉行有教无类。要是搁在其他学校,未必肯招收牛二娃这样的学生,以免玷污了校风。但在校长看来,能够在污浊的环境中保持自己,没有同流合污,这是很多人不具有的品质,他并不觉得接受一名这样的学生会令学校蒙羞。
学校的生源现在有两种,一种是附近人家学龄中的孩子,再有一种就是像牛二娃这样有了工作,有了年纪,又想更进一步深造的社会青年。对于后者,学校相当注重对他们品行的考量。
接下来,春妮又问了这段时间夏生的功课和在干的事,师生几个谈谈说说,一个钟头后到了学校。
方校长告诉春妮,他收到她的消息后,这段时间找了不少人想来见她。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带着记者来这里堵过川上他们,但对方一直不承认这里是监狱。他又找了符律
师,江致清等名流,企图联合他们,向倭方施压,结果江先生这一个月不知去了哪,连万管家方校长他也没见过两次。
而符律师,因为他的名声,倭国人倒是愿意给一点面子,但也仅限于答应符律师,让他们捎点东西进监狱给春妮。
他正在想其他办法的时候,忽然今天有人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春妮回家。
电话那边,对方并没有告知他自己的身份。等到他半信半疑地站在监狱外面,说出自己的需求时,那个之前驱赶了他很多次的保安竟对他点了点头,告诉他可以在这里等。
方校长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谁,没有个正式的文书,也不来派个人上门通知一声,就这么随随便便一通电话。害得我怕受骗,什么都没准备,就这么空着手来了。早知道我该租辆车,再带些衣服来给你,这么两件衣服这么冷的天喝着风坐这么半天的黄包车,该冻坏了吧。”
方校长一紧张就喜欢多说话,春妮怎么会不明白?笑呵呵地听他絮叨一路,终于赶到了学校。
就像她未曾离开那样,初冬的校园是安静中带着点欢闹的。她不在的这一个月里,操场搭了两个篮球架,学生们在球架下你争我夺,发出阵阵响亮的喝采。
他们都换上了红白相间的运动装,那是教育经费充裕之后,校长为全校学生免费提供的校服,夏冬各一套。冬天的这一套,别看外面是粗呢面料,但里面衬着驼绒。哪怕是一整个冬天只有这一套衣服穿,也不用怕学生们会被冻死。
很多家境普通的学生,都不一定有这样一套用料扎实的衣服穿。
在下黄包车的时候,夏生已经先一步跑回了姐弟俩的家去烧热水——尽管对于监狱生活聊得不多,但姐姐的憔悴和消瘦他看在眼里,怎么会不心疼?
有贴心的弟弟准备,春妮刚进入家门,就得以泡到舒服的热水澡,将自己从上到下好好地清洗一遍。
穿衣服之前,春妮对着镜子好好看了看,比起一个月前,镜子里的少女像失去了水分的苹果,虽仍然有美丽的颜色,但已经变干了。她往下看去,肋条骨从上到下,像搓衣板一样均匀地排布在身体上。
唉,几年里养的肉全在这一个月中瘦了回去。
“夏生,我听说你姐姐回来了?她在哪?”院子外面,夏风萍在跟夏生说话。
在车上时,夏生跟她说过,因为朱先生没回来,夏风萍一直住在他们家。
春妮急忙穿好衣服开了门:“这会儿不上课吗?你怎么回来了?”
夏风萍“唉呀”一声:“你好好坐着,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没折磨你吧?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好着哪,你别动。”
她不放心地翻开春妮的衣服看,见除了瘦了点,没有遭其他的罪,才长长出了口气:“没受伤就好,老是听说倭国人没人性,折磨犯人,我一天一天地做噩梦,就没睡一个整觉。这下我可放心了。”
春妮笑道:“也是你们在外面活动得好,知道都盯着这个案子,倭国人不敢对我太过分。”
夏风萍不了解情况,连忙道:“都是校长在负责跑关系。他怕我们跟着牵扯进来,没敢让我们插手。”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真没事了?”
春妮摇了摇头:“我这也糊涂着呢,没敢在那边问。还跟校长商量,看什么时候他去打听打听,看是烧对了哪路神仙的香。”
常文远回海城活动的事是机密,春妮必须为他在里面的作用遮掩。
“这样啊……”夏风萍话音里说不出的失望:“我还当你没事了,琢磨让我们家辉快点回来呢。”
“朱先生还在那边躲着?”听见夏生说,夏风萍还在他们家住着,春妮就有了猜测。
“嗯。他们报社主编都打好几个电话来问了,家辉要是再不回来,恐怕报社的工作要丢了,别人空不了这么久的时间等他。”
“这样的话,还是稳妥一点好。”虽然,春妮觉得朱先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夏风萍谨慎一点不会有大错。
闺蜜两个说了会儿话,方校长家的小儿子来叫他们吃饭,两个人一同赶去了方校长的家。
校长正在摆放碗筷,桌子上已经上了些菜,却都是些马齿苋,干豆角,腌咸菜之类的小菜,唯二的荤腥是一牒干炸小鱼,还有一牒卤猪头肉。饭也是黍米等杂粮混起来的杂粮饭。
校长摆完一圈回头,看见春妮盯着饭桌发呆,以为她嫌饭菜简单,解释道:“现在我们去买菜都有定额,尤其是肉,油和米,都被管制起来了,不许咱们多买。今天知道你要回来,你们师母老早就去排队买米,也没买着。要不这样,明天你再——”
学校用米走的是商团的渠道,校长不肯带头占学校的便宜,他们一大家子的粮食,每天全靠天不亮去米店排队买来的那点在硬顶。
“不用了,”春妮接过火箸,往旁边炉眼里捅了捅:“校长家米不够吃,跟我说一声,我们家米有多的。”
校长摆手:“留着你们自己吃吧,这日子,还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听说,商团也要解散了,万一有这一天,咱们学校的粮食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呢。”
这时,方师母端着锅子进来了:“今天是好日子,你说什么丧气话。小夏,快搭我一把手。”
说话间,校长家的几个孩子都回来,吵吵闹闹坐满了桌子。
校长拍了拍桌子,众人安静下来,他举杯站起来:“先喝了这一杯吧,庆祝顾老师平安归来。也希望咱们能平平顺顺地,过好今后的每一天。”
第184章 184 奇迹
平安, 是这个年代每个人最奢侈又最平凡的愿望。
疾病,饥饿,战乱, 以及无时不刻存在的倭国人恐怖统治,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破这个寻常又卑微的愿望。
从校长家回去的当天晚上,春妮就病了。
这么些年来,除了五岁以前,因为胎里没养好,春妮频繁病过很多次之外,她几乎没再病过。
尤其到海城这几年来,任何时候, 无论遇到什么事,这个小小的姑娘一直坚持站在潮头为众人领航。渐渐地, 大家有了种错觉,好像只要有方校长在,有顾老师在,学校就一定会平安度过每一次的劫难。
这一次生病, 春妮把大家都吓到了。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只是轻微地有些发热, 便谁也没说,给自己吃了一点退热的药。到了深夜,人说起胡话的时候, 跟她睡在一床的夏风萍才发现了不对,急忙来摇她, 却是怎么也叫不醒,这下知道坏了菜。
夜里一两点,正是宵禁最严的时候。
春妮由李铁柱背着坐上自行车, 另两个学生托在她身后,夏风萍带着衣裳被子骑另一辆车,几人顶着寒风蹬了半个钟头的车,到中英友好医院看急诊。
这一点,春妮半点不知。在牢里住过一回,她到底是亏了身子。
她一梦醒来,只看见夏生坐在她床边,扎着脑袋在写作业。跟她四目一对,连姐姐入狱出狱都没改颜色的小少年竟然嘴巴一撇,“哇”地大哭出声:“姐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春妮目光落到床边的日历本上,才知道时间过去了两天。她竟昏昏醒醒地,发了两天
多的烧。
即使这会儿,她身上酸酸软软的,仍是有些低热。
此时她再细问起究竟,才知道她这一病,把人折腾得有多惨。
前天晚上,背她入院之后,李铁柱几个被医生告知,退烧药安乃近已经被倭国人列入管制药品,取用要到医院后勤批条子。偏那天晚上医院安排的倭国医官不见人影,最后是夏风萍找院方要来两瓶高浓度酒精,反复给她擦腋下,颈脖,手臂等大血管所在处物理降温,又让夏生盯着给她敷冷毛巾,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倭国人醉熏熏地姗姗来迟。原来他趁着晚上没什么人,窝到仓库里偷偷喝起了酒!
“大夫说,要不是萍姐处置得及时,说不定姐姐都要烧聋了。”夏生抱着春妮哭过一场,这会儿倒是恢复了些理智,有点害羞了。
春妮也不问那倭国人的下场,现在病房里没什么人,她柔声劝了夏生几句,倒是他自己忍不住了:“那个倭国人可气人了,呜哩哇啦的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急诊的刘大夫说他两句,他被说急了,竟要来打人。要不是铁柱哥刚好在旁边顶回去,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倭国人好不容易控制租界,自然要在要紧处安插上自己人,这都是可以料到的。
春妮听了,并不动气,只当是自己住进医院来看场戏本子已经翻开的戏。
然而,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这出戏非但没有落幕的迹象,反倒越演越烈。
倭国人不止在医院里增加了后勤这一个岗位,但凡药房,检验……除了一线医护,几乎都被安插上了自己人。但是这个年代的西医医院都是全英文或法文工作环境,这些倭国人水准不够,闹出好多指东拿西,指南说北的笑话出来。
弄得经他们手的东西,医院还得再分拨人手出来重新验看一遍,才敢交到病人手上。
更过分的,这些倭国人大概知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工作日复一日怠慢不说,竟是光明正大偷卖起了医院的东西。偏偏他们把持的位置很要紧,经常出现要拿东西找不到人,或是库房里新进的药第二天就不见这种事。
这么闹下去,实在不是个养病的环境,春妮正琢磨干脆打晚今天的针,退了病房,好搬回去养病,看见格林先生走过来,便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格林先生。”
格林先生的眉毛有些像八字眉,走得近了,春妮看见他两边眉毛结在一起,便问了一句:“格林先生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她原以为格林先生的烦恼无非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些不守规矩乱来的倭国人烦不胜烦,孰知,他叹了一口气,道:“是霍利的青霉素实验,好不容易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提纯到一个单位的钠元素含量到0.6ug,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春妮不懂他说的术语,跟着遗憾道:“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又是那些倭国人捣得鬼吧?”
格林先生无奈地耸耸肩:“科学的最大敌人果然是无知。我跟那个倭国人说,这是很严肃的科学实验,可他为了多一个地方摆放他那愚蠢的植物,非要让我中止实验给他腾地方。霍利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验,在实验过程中融入了这么多的奇思妙想,早就远远超过最初的实验提纯结果,就要毁在一个蠢货的突发奇想上了。”
格林先生原本是很有休养的绅士,现在对着春妮这个小姑娘突然发出这样的牢骚,可见他是有多生气,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春妮从中敏感地捕捉到另一层信息:“您说霍利的实验已经超越了最先开始的实验成果?”
“是,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结果,至于现在的实验数据应该还在保密当中。我并没有在前沿医学杂志上——”
“等等等等,”春妮举起手:“格林先生,你们在实验的过程中,有没有把样本和实验论文给其他相关工作的科研人员比对过?”
问出这句话,春妮并没有指望获得积极的回答,毕竟格林先生一家人当时是以难民身份抵达的海城,而这四年多来,海城与外界的联系越发艰难。这一点,学校的几位坚持往外寄论文的老师和夏风萍都再清楚不过了。
格林先生果然摇头,悲观地说道:“现在全世界都是德国人的天下,我能寄到哪去呢?何况,只是一个小男孩的简单实验,不会有人重视的。”
春妮只要一想到他们正在做的,是青霉素提纯实验,就完全淡定不下来。
问世十几年来,青霉素提纯实验一直在进行中,却迟迟未曾进入到工厂生产环境进入实用阶段。而今大战正酣,全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因战争,因伤口感染而死的人。青霉素早一天问世,就能少死很多人。
她努力开发格林先生的思维:“不过是欧洲大陆陷落,美国呢?美国总没问题吧?”
“可我在美国没有认识的人。何况美国对倭国宣战之后,两国几乎断航,我也不知道怎么寄到美国去。”格林先生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格林先生的这些问题,在春妮眼里就不是个事,现在最要紧的,是青霉素!
她立刻道:“要是您信任我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谁有没有办法。”
夏风萍等几个学校老师,这不是现成的美国门路吗?
她往外走了几步,见格林先生愣愣看着她,不觉催促了一句:“愣着干什么?您也行动起来啊。”
格林先生愣愣的,“哦”了一声:“我先去多保存几份样本下来。”
两人都没有考虑华国,因为现在的华国,连像样的医学实验室都没有一个。
对美国人,他心里其实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倭国人攻破租界之后,对于租界昔日的主人,他们仍然愿意给一点表面的体面。可是像他们这些失去了祖国的犹太人和白俄人,倭国人对他们,并不比华国人好。
甚至因为人少,这两族人反而更容易受到打压。
几年下来,格林先生意气消磨,已经不指望奇迹的发生。
可奇迹偏偏发生了。
数天后,春妮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报。即使是她这样沉稳的性子,在拿到翻译好的电文之时,也忍不住开心地蹦了起来:“太好了!”
电文纸上寥寥几个字:“很有帮助,盼相关人员速来。”
对方也知道,电报局里被安插上了倭国人的人手,什么关键信息都没有透露,但只这一句话,已经是什么都说了:霍利的青霉素实验成果正是他们需要的,他们迫切需要格林父子的新成果。
春妮拿着电文,出了电报局门口,叫冷风一吹,兴奋的心情稍有冷却,调转脚先去了一个地方。
青霉素的提纯工艺在华国这片土地先有了突破,美国人想一点代价都不付,就轻松把人弄走,做什么梦呢?
半个钟头后,淮扬菜馆
常文远捏着电文,不等春妮把话说完,便明白过来,跟着兴奋起来:“我马上去向上边汇报,这次要是成功,我记你一大功。”
春妮忙道:“别跟美国人客套。格林先生一家人在华国的护卫问题可由我们全程负责,叫他们多带些磺胺,麻醉|药,镇痛剂之类的药来换。”
常文远笑得畅快:“放心吧,这回包管把本捞回来。”
第185章 185 拜托
怎么把格林先生一家人安安全全地送到美国去, 成为了接下来几天中,春妮跟常文远这个团队最主要忙碌的事情。
原本因为港城是华国最大的走私港口,美国人常年在港城外海有商船乃至军舰巡游徘徊, 为着运走从华国走私偷运出来的钨砂等多种矿产, 格林先生一家人从海城上船,行至港城,坐上美国人的军舰直达美国本土便可。
然而倭国人突然对美国不宣而战之后,于同一日迅速占领港城,海城等华国港口要地,将战线延伸至东南亚太平洋一带,为这条原本安全成熟的线路凭空增添了许多变数。
夜露深重。
常文远披着寒气推门而入, 进门先是喜信:“美国那边已经答应我们,会在来接格林先生的军舰上为我们提供相应药品, 并且,并且
——”他略略抬高了声音,脸上的喜意压也压不住:“等到青霉素研制出来,美国方面会第一时间给我们提供药方和生产设备, 无偿,免费!”
“太好了!”屋子里其他人抱在了一起。
他们常年奔波在采购物资的第一线, 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现在一支西药有多贵,有多难得, 尤其是消炎止痛药,最紧俏时, 一条小黄鱼都换不来!而现在,因为共同的敌人倭国,以往那些要用金子和矿产贱卖的资源, 现在以最大力度的优惠向他们敞开了怀抱!
今天晚上,春妮来到这里,便是等待常文远宣布,他们这段时间工作的成果,以及——
常文远拍了拍手,众人安静下来,听他果然道:“接下来,咱们工作的重点便要放在如何将格林先生一家人安全地送到美国。之前咱们已经对过一次细节,这次,你们还有没有其他疑问?”
“有,老板,格林先生他们真的要从我们的渠道走?”问话的是餐厅跑堂小张,他是他们这一组的发报员,一开始格林先生的消息都是由他发往大本营,后续结果常文远并没有瞒他。
常文远点了点头:“目前是这样定的,至少咱们的路线到目前为止很安全。这也是大本营对我们的信任。”
“可咱们那一路都要吹海风,其他人我不担心,格林先生的女儿听说身体很弱,她能不能撑住?”
因为战争,海港两地的客运班轮早就停运,只有他们物资组的货运渠道来往于两地之间,比较通畅,且比较快速安全地将格林先生一家人送往目的地。
常文远道:“军情如火,咱们尽量在路上多照料一下他们,但为了尽快抵达,目前只能这样。”
“我想再确定一下出发时间,有没有临时变动?”
“还是明天,不改。”常文远看向春妮:“你记得通知格林先生,让他明天一定准时过来。”
…………
算一算,春妮自来到海城之后,做过的大事不多,也有三五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即便如此,在从淮扬菜馆回来的当天晚上,她仍是焦虑得差点失眠。
这次,他们将要参与护送的,是即将改变无数个人命运,并在今后的将近一个世纪中,仍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药品青霉素。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次的任务有多重。
春妮从医院搬回来没多久,看她病情稳定得差不多,夏风萍就回了家。这时朱先生已经从藏身处回到自己家,继续做起了他的记者。
没有夏风萍数着,春妮一晚上不知翻了多少个身,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晚上辗转难眠的,岂止是春妮一个人?
第二天上午,为了确保行动顺利,春妮回了一趟闸口路旧居,结果被吉拉太太告知,她的表亲格林先生一家人因为小女儿发热,半夜里全都去医院挂了急诊。
春妮当时心里就觉得不妙,此时正是冬季伤风多发季节,米妮又向来体弱,以前因为格林先生在医院工作有便利,住院并不难。但他这次从医院辞职的时候,他办公室里那个多疑的倭国人以为他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愤而辞职,对他很不满。倭国人知道格林先生家里只有他一个顶梁柱,在他走之前,还曾用他这个月的薪水威胁过他。
赶到医院之后,事情虽然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滑过去,米妮顺利挂上了吊针,但第二天早上,倭国人上班之后,医生原本开好单据的药品忽然就缺货了。
即使春妮及时赶到,另外给他们几瓶药,那个倭国人仍是纠缠不清,说药物来源不明,叫嚷着必须把药品给他看过之后,确定没问题才准用到米妮身上。
现场没人听他的,但因为他跟格林先生杠上,使得病室环境极为嘈杂,让小米妮十分不安,最后是哭着打上针的。
为防倭国人继续找麻烦,春妮陪着焦急的一家人在病房外等待了一个白天,米妮的热虽然降下一些,病情有所好转,但仍是非常虚弱。
春妮坐过装货的海船,这样的米妮经不起一点海风的吹打。
她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家人,考虑另一个方案。
“不能再拖延两天吗?只需要两天,米妮一定会好起来,那时候我们再一起走啊。”格林祈求地看着春妮。
春妮有些不忍:“可是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格林先生,美国人为保万无一失,冒着被倭国人击沉的威胁开来了军舰。不要说拖延两天,就是拖延两个小时,就有可能会被倭国人发现,产生可怕的后果。这已经是军事行动,而不是轮船晚点改签那么简单。”
“可是,米妮病成这样,我怎么放心带她上船?”格林痛苦地抓着头发。这些天所有的快乐变成了箭簇,倒扎在他身上,钻心地疼。
春妮沉默下来,她试想了一下,把米妮换成夏生,让她面临这样的选择,也是要疯的。
“我有一个建议,”长久的沉默之后,普尔南沉声道:“你带着霍利先走,我留下来照顾米妮。等她病好之后,我们自己去美国。”
“不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两国正在交战中,连工部局的美国人董事都回不了国。没有军舰,你们一个老人,一个小女孩,不可能到美国。我不同意!”格林先生激动地说。
春妮动了动嘴唇,但她还没说话,格林先生已经凶狠地看过来:“顾小姐,我现在只是个可怜的父亲,并不想听见类似于人类福祉这样的劝告。”
普尔南看着他,眼神彻底恢复了平静:“你会同意的,格林。这是米妮的机会,可这也是霍利的机会,是你的机会。你不能因为米妮而让霍利留下来,这对他不公平。世上没有唾手可得的事,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格林先生抱着头,“呜”地哭了出来。
春妮站起来,为这个幸运而又不幸的一家人关上了病房的门。
不止是战争易使亲人远隔山河,意外也会。
半个小时后,格林先生走出来,郑重地拜托春妮,请求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帮忙照顾米妮和普尔南。
春妮自然答应了,并且还表示,可以帮忙说服方校长,在学校给普尔南祖孙俩弄一套房子住着,或是将他们送到更安全的大后方去。
格林先生都拒绝了,短短数年间,闸口路这一条不长的街道聚集了至少五万个从世界各地逃到华国来的犹太人,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犹太街区。普尔南和米妮住在这里,有亲人,有朋友,有熟悉的乡音,跟族人住在一起,这更让他们感到安心。
春妮不再劝解,当天晚上,目送父子俩登船的背影,她一个人静悄悄返回了学校。
因为之前大病一场,这次又是坐货船转海路,条件过于艰苦,常文远没有安排春妮护送的任务。她没有坚持,大病初愈,还坐了一个多月的牢,之前落下的工作太多了。
倭国人又夭蛾子频出,春妮可以预料到,接下来至少到年底,她忙到飞起的日子。
第186章 186 市民证
“……别说倭国人了, 那些为虎作伥的狗腿子成天在街上晃荡,干的坏事比倭国人坏多了。华国人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要我看, 还是华国人最喜欢坑害华国人,有没有倭国人都是一个德性。”
“这叫什么话?那些狗腿子干的缺德事,有多少是倭国人在后边撑腰指使,打量我们不知道?敢情现在要抛开倭国人说话,说得倒像他们多无辜似的。明彰,你的想法很有问题。”
“我本来说的就是实话,从古到今, 这点就没变过。前朝皇家园林,都说是外国人烧的, 实际呢,英国人只在里边放了几把小火,他们走之后,是皇家园林原先驻守的太监害怕皇帝回来后追责, 索
性哄抢完剩下的东西,一把火烧了园子逃走的。要说可恶, 还是这群刁民最可恶。”【注1】
“啪!”有人拍桌而起,怒骂道:“姓曹的,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华国人?”
没等春妮进门, 先听到了屋中人这一番高论。
现在已经是倭国人入侵租界的第二年年初,短短两个月, 租界中形势倒转,连这类言论都有人公开宣扬了。
春妮盯着曹明彰,前年港城那个一言不合便怒发冲冠的青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让人认不出旧时模样。
曹明彰除了叔叔是救火会会长,家里长辈多数在政界履职。倭国人进驻租界,他们家受到的震荡最大。
虽说倭国人占领租界,并没有大肆破坏原来的政府组织结构,但给欧洲人干活,跟给倭国人干活,当然有着本质区别。欧洲人在租界统治将近一个世纪,政府也承认他们在华国的特权,其他人固然会有不满,可他们给欧洲人干活是合法的。可倭国人呢?他们的作为有目共睹,给倭国人干活,那可要做好出卖同胞,并且被政府追杀的准备。
这段时间,只要稍有些良心的政府雇员都开始另谋出路。只是时局艰辛,另谋出路说来容易,做来又何等艰难!
去年底春妮见到他,是他找到学校来,问她借了二百块钱。现在似乎又发达了起来?
“好了好了,说好今天来喝茶的,怎么剑拔弩张的一股火|药味?都坐下来,听我的,都坐下来坐下来!”眼看有人要挥拳头,秦伟不得不站起来居中调停。
短短数月,有人一落千丈,有人乘势飞腾,更上一层楼。在坐的人中,秦伟大概是这几个月中变化最小的人。
严格来说,他算外籍华人,只是这时战乱,国籍管理并不严格,而且秦伟虽在国外出生,仍旧按国内家族排行,受华语教育,平时听上去跟他们本土华国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到了这时候,是不是华国人就有了本质的区别。
他因为家族跟法国人关系紧密,又非严格意义上的华国人,还做的是最紧要的粮食生意,在这一波巨变中,家族影响最少。只是,像去年前年让他大出风头的水球生意,只怕也做不了了。
对他们这些把控海城对外粮食渠道的商业巨子而言,这点比赛奖金和赌资,只不过是小钱。除了变现快,赚钱方式相对比较安全之外,并没有别的可取之处。如今放弃,只令秦伟感叹,以后可玩的东西少了一样,也没有别的影响。
再者,从新历年初开始,倭国人推行的市民证正式落实,所有年满十五岁以上的本地居民都必须去工部局警察局等相关部门领取这个证件。
以后,本地市民将凭这个证件领取户口米,煤等生活必须品,并且必须随时携带,避免倭国人在路上随时的检查。
市民证上那数行华倭交杂的双语字提醒着每个人,他们如今已全然被倭国人统治,成为了无依无靠的亡国奴。而秦伟作为外国人,是不必领取这个由倭国机关签发,代表着华国人屈辱的证件的。
为此,许多市民宁愿躲在家里减少出门,也不愿意出来领取这个证件方便行走。
至于户口米,那是倭国人有鉴于租界供米日渐紧张,规定所有居民以后凭户口上的人头数到粮店定额买米。然而,哪怕他们通宵排队,真正能买到米的普通人仍是寥寥无几。
短短几月,市面萧条,街上行人愈见稀少。昔日的东方巴黎一到夜晚,几乎成了鬼城。
“曹明彰,皇家园林被英法联军烧毁这件事是被他们的总领事和军事首领自己承认的,你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是假的,你是在现场看见了吗?问过当事人的意见了吗?”
虽然有秦伟调停,战火还是没能熄灭。
曹明彰冲说话人瞪眼,让秦伟一拉,运了运气,哼声道:“一个女人懂什么懂,我懒得跟你说。”
邹晶玉冷笑道:“女人怎么了?女人都知道不给同胞抹黑造谣,你这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你——”
“我什么我?”邹晶玉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软骨头。”
曹明彰“腾”地站起来:“看来有人是容不得我,我走就是了。”
说着,不顾秦伟在身后的呼喊,快步走出玄关,在门口碰到春妮,他顿了顿,什么话都没说,转身飞快离去。
春妮绕过玄关,听见秦伟在跟邹晶玉劝话:“你也是的,性格怎么还这么直?你不知道他们家情况?他父亲在新政府谋了个职——”
“哦,原来是投了倭大人的门下啊。要吃倭国人的饭已经是贱人一个,还想踩着国人上路,更是贱中之贱。这种贱人,还有什么必要跟他来往?”邹晶玉性格刚烈,说话是他们这个小团体当中,一向最不留情面的。
“这……大家毕竟都是一起长大的,明彰他又没做什么,不过是他家里长辈的问题——”
“秦伟,你要再这样说,我可没法跟你讲下去了。我才不要跟倭国人狗腿子说话。”邹晶玉气得扭头过去。
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我……我是不想看大家闹矛盾,怎么就成了倭国人狗腿子?”秦伟也生气了。
这时,江婉玉看到春妮,忙笑道:“小顾,你今天可是稀客,请你几次都不来。”
春妮也无视了僵硬的气氛,笑答道:“好长时间没聚了,今天我特地来看看大家。”
“你可是大忙人,约你真不容易。今天可得跟我们多坐一会儿。”秦伟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邹晶玉这时也转过来笑道:“就是,我年前去川陕路清吧吃寿司,到你学校找你几次,想约你一起去,你都不在,忙什么呢?”
“你年前去找过我?什么时候?”
“那可多了,让我想想,九月份一次,十一月一次,还有……”
气氛总算恢复正常,春妮趁机从众人身边抽身,走到留声机边,搁上了《Canzonetta sullaria》的唱片。【注2】
这首来自《费加罗的婚礼》的女声二重唱近段时间在海城上流社会十分流行,因为法国的一个歌剧团刚刚结束了在海城为期半个月的巡演。尽管多数人都不懂法语,并不知道歌词中吟唱的意思,甚至可能不知道歌剧演的是什么,但海报上的喜剧,轻松之类的噱头已经令手有闲钱的海城人愿意走进剧院来一场忘却世俗的倾听。
这样高雅昂贵的演出表演或许不是人人都听得起,但中下层市民也有他们的娱乐方式,比如看一场轻松的爱情电影,或是到学校和小剧团看看话剧和滑稽戏,那几乎是人们逃离沉重生活的唯一方式。
轻柔抒情的乐曲声中,江婉玉走到她的身边,唇边挂着歉意的笑:“又让你看笑话了。”
尽管参加过很多次他们的聚会,春妮仍然不能算成功融入到他们当中。这一点江婉玉清楚,春妮也清楚,她和屋里的其他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也从来没想过,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因此,对她“见外”的自嘲,春妮只是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江婉玉忽然说出一句话:“我可能要走了。”
春妮的反应是,先往后看了一眼,见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小声道:“江先生决定了?去哪里?”
江婉玉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她苦笑一声:“今天我让大家来,是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你们。这种时候,你也知道,我一走,可能不知道多少年大家会再见,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吵成了这样。”
春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成为了大家倾诉的对象,明明她是个不会安慰人,又不善解人意的人啊。
她搜肠刮肚,想起来说道:“江先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尽力了。如今言退,不过时势原因,一个人无法对抗一个国家。”
倭国人进驻租界,首先开刀的就是工部局。江致清作为海城华人商界领袖,以及工部局华董,是倭国人重点拉拢对象。老先生商人起家,为人一向长袖善舞,同倭国人虚与委蛇到今天,只怕也到了极限。
江婉玉噗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神态有些无奈:“好像从一开始,你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频道的。”
春妮想了一想,才明白,大概江婉玉原本只是在作小女儿态叹别离,春妮一开口,便把思路拐到了政经局势。
她无奈地耸耸肩也笑了:“本来想说来跟你们好好放松一下,可现在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对不住了。”
这两年来,江先生虽然跟校长和春妮极少见面,但
透过万管家,学校也曾受过的庇护不少。现在江先生要走,意味着学校的靠山又失去了一座。
两人举杯,共同饮下这杯别离酒。
对春妮来说,江致清一家人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
第187章 187 大消息
春妮这次到场聚会, 除了同江婉玉等人应酬维系感情之外,主要还是为了秦伟。
年前早有传言,万国商团即将被解散。虽然目前还看不出端地, 但这支由英法等欧洲人掌握的武装力量可是海城明面上唯一对倭国军队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 他们会放任其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常文远上次跟她见面,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如今万国商团还没有被裁撤,无非是倭国人初占租界,需要用他们稳定局面加上熟悉情况。像是现在办市民证,他们用的就是巡捕房和万国商团原来的人马。因为他们为倭国人登记户口,万国商团现在变成了万人唾骂。
幸好当年学校学生登记时,春妮每年会另外为他们缴一大笔会费, 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服万国商团的役,好为学校执勤。否则, 她辛苦培养出来的学生轻松被这些倭国人用来坑害华国人,想想就能气死人。
与此同时,在华北大获成功的保甲制,倭国人也开始在海城推行。可以想象, 待到将海城情况摸清,万国商团, 便会成为弃子一枚。
其他的,春妮都无所谓。但学校现在吃的米是春妮走万管家的关系,用的万国商团的营米, 再加了点成本价卖到学校来的。空穴来风,必有原因, 她必须早作打算。
因为年初所有的国产米都被倭国人划为了军粮禁品,无法进入租界,像秦伟这样的外国粮商开始变得炽手可热。万国商团眼看也没法弄到粮食, 学校几千张嘴要等着养,春妮去秦家堵了很多次人,也没找到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终于在这里堵到了他。
听完春妮的诉求,秦伟倒没有一口回绝她,只道:“我家的米行现在是我大哥在管,你如果要的多,我可以跟他商量,但是这个价钱——”
“我懂,秦公子你说个价,我回去想办法。”
“这样吧,大米现在黑市价三百六十块一石,我算你便宜一点,三百五十五块一石如何?”
一石即一百二十斤。
比起两个月前,大伙连夜排队去粮店买四块钱三斤的平价米,价钱又翻了一倍多。不过因为倭国人不许租界的华国人买本国米,黑市米价比粮店挂牌售出的价钱一向高不少。
即使是春妮,这个价钱对她而言也是无可承受的。
哪怕每个学生一天只吃一两饭,每天也是至少两石的消耗,一个月光是给学生买米,就要花费至少两万块法币,换算成大洋,也是两三千块。她就是有座金山,只出不进的话,也要被吃空。
何况租界外,一石米只卖不到二百块。平平一条小河,隔开租界内外,一石粮食便可以再获上百块钱的巨利。
学校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小数,倭国人这段日子一直在组织人力到处翻查,想弄清租界的存货。所以,春妮也不可能像组织学生偷偷买煤那样,花个一两晚上,将粮食全偷运到仓库里先堆起来,这样会有很大概率被倭方以“来历不明”为由查封冻结。倭国人不傻,现在粮食可以直接变现。现成一座金山放在眼前,他们可不会管你购置渠道是否合规合理。
即使学校招收的成年班收取了学费,相比于他们付出的,只能算杯水车薪。
而学校还在源源不绝地招收新学生,又帮忙安置了一部分难民。时局越是艰难,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越多,她不可能将钱全花在买粮食上。
因为货币不稳定,现在学校老师的工资每个月都在浮动。短短三个月,一名普通老师的薪水由一百二三十块涨到了一百七八十块。即使工资涨得这么快,他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活,还是连一石米都买不起。
而老师已经是收入相对较高的人群,像是服务员,侍应生,店伙这类更下层的百姓,拿到的工资只会更少。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便宜不了啦,”秦伟老道地同春妮算帐:“粮食运到海城来要运费,还要打通关节,现在海上海匪多,走陆路强盗多如牛毛。护卫无法马虎,每个人都要配长□□各一条,包括军……”
秦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蚊子,在春妮耳边嗡嗡嘤嘤。
她站起来,听他摊手叹气:“……顾小姐,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的。你也要我便宜,他也要我便宜,可风险全在我这里,你给我分不分担?我的人要不要养?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直接搬米上街做慈善。这样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你说对不对?”
秦伟这个人一向在春妮面前都是玲珑心窍,最擅长说话调节气氛的人,现在,他的话却让春妮由衷地感到了厌烦。
“那杂粮呢?你们卖不卖?”
“卖,你要买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杂粮有高粱面,玉米面……对了,价格上面,我们可能稍微高一些。你知道的,越南不产这些,我们要问其他地方拿货。”
…………
从江家公寓下楼后,春妮路过楼下的一间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现在海城还在正常营业的商铺还剩下不足一半,另外的一半也多是倭国人在做,或是有倭国人后台。法租界因为受到的破坏较小,反而得到相对完整的保全。
今天早上,夏风萍没到学校来上课,说是身体不舒服,打电话来跟校长请假去看病。春妮的这个果篮,便是买给她,打算去探病的。
坐电车抵达昌平路的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
这里也算英国人高档社区之一,春妮自电车上下来,从站台走到夏风萍家的这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至少经过了六七栋同样风格的英式别墅。而这些别墅中,至少有一半都挂出了“吉屋招租”的广告牌。
这段时间,不止是海城人日子不好过,在海城横行近一个世纪的外国上等人的日子其实同样难过。
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初,虽然特令宪兵队和76号不得滋民扰民,但将海城的外国侨民划为“敌性”与“非敌性”。像英美等已经开战的敌侨产业被倭国人分批接管,银行资金和相应背景的银行外汇也被冻结查封。所有敌侨,海外汇款一个月支取金额不许超过三百块。
三百块连一石黑市米都买不到,又怎么会够生活?
外国人在海城的苦日子来了。
战争的阴云,不会因为肤色的不同给任何一个人特赦。
以前春妮到昌平路,总会见到穿得鲜艳美丽,小卷毛梳得整整齐齐的孩子要么在道旁的林荫树下玩耍,要么在栅栏内自家的草坪上嬉戏,跟一街之外的街头难民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那些天真欢快的笑声不见了,这里变得很安静。走在林荫路上,春妮抬头望去,总会逮到一两双躲在窗帘背后窥视的眼睛。
这样的安静,衬托得不远处那栋红白相间的房子流泄出的音乐是那样格格不入。
“哈哈,让我逮到了吧,偷偷在家听音乐跳舞,还骗校长说你生病了。”敲开夏家的门,春妮同开门的朱先生开玩笑。
朱先生春风满面,请她进门:“来得正好,风萍有大消息告诉你。”
客厅的留声机里,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正进入尾声。
春妮满意道:“看,我说吧,两人世界有什么不好。以前楼下许太太家租在这时,你们敢把留声机放出来吗?”
因为房主人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外面住了一两个月,加上许太太说得实在可怜,夏风萍不得不宽限他们,允许他们年后再出去找房子。直到两天前,这一家人才磨磨蹭蹭地搬出去。
夏风萍脸蛋跳得红扑扑的,神神秘秘地宣布了一个大消息:“我怀孕了。”
春妮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怀孕了穿什么高跟鞋,快快快,脱掉脱掉。”
朱先生立刻紧张道:“怎么怀孕不能穿高跟鞋吗?”
春妮经过一次母亲的生产,不比这两个新晋准父母什么都不懂,很老道地道:“当然不能穿了。前三个月正是不稳当的时候,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他们成婚也有好几年,这时候才有孩子,已经算非常晚了。
不用春妮说,两人都紧张起来,忙到鞋柜前找了双舒适软和的棉鞋重新换上。
朱先生问她:“除了不能穿高跟鞋,还要注意什么?”
“不能跑跑跳跳,不要喷一些奇奇怪怪味道的香水,发胶,指甲油。还有化妆品,也不知道用的是不是铅粉,最好也不要用。最要紧的,你得穿暖和些,别为了好看就只穿件大衣。还有朱先生,你也别觉得没你的事……”
春妮像个老妈子似的罗罗嗦嗦,两个人终于从将要当父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跟着她说的慌慌张张地一条条做。
说到最后,春妮问他们:“对了,怀孕的事通知你们父母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
夏风萍说:“我们刚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呢。”
春妮一拍手:“那快上楼去打电话啊,你妈懂得不比我多多了?”
三个人又一窝蜂涌上楼去给夏家父母打电话报喜。
夏家的电话安在卧室,春妮不方便跟进去。上到二楼,她直接拐去了书房到书架找书看。
她在书架上翻了会儿书,眼睛扫过旁边的窗户。
窗外的楼下,两辆军绿色吉普车驶过,外头传来刹车的声音。
没过一分钟,楼下夏家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敲响了。
第188章 188 紧张
“开门!快开门!”外面吵嚷的声音带着异国人说话特有的僵硬感。
隔壁卧室门打开, 春妮跟朱先生紧张的视线相对。
“谁啊?”他扬声发问,蹑足跑到春妮面前,低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没等春妮说话, 外面人听见朱先生声音, 敲门声更加粗暴,听上去简直像在砸:“快开门,里面的人开门!”
双开门的暗红实木门被撞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下,连客厅顶上的水晶吊灯都开始了轻微的晃动。
来者不善!
“这栋房子里有没有哪里不妥?”只一瞬间,春妮就想到了最不妙的地方。
朱先生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外面开始明目张胆地砸门, 细听来,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这时, 夏风萍也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推了朱先生一把:“你先去拦着他们,东西我来——”
说着,她拉着春妮跑进书房, 顺手将它反锁。
隔着书房的门,春妮听见朱先生咚咚下楼的声音:“来了来了, 不要砸了,马上就来开门了。”
夏风萍跑到书桌前,同春妮道:“快帮我搬开它。”
两个人抬起书桌, 一心二用。
“你就是朱家辉?”
“我是,你们是?”
“抓起来, 搜!”
朱先生:“喂,你们是什么人,闯到我家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喂, 你,站住!不许上去!你们这是在擅闯民宅,我让你们站住听没听见?”
夏风萍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以至于她的指甲在地板缝隙间扣动了好几下,才将地板扳开了一条缝。
只是这短短几息时间,楼下的人已经上到了二楼。
她急忙拽起夏风萍:“快,你先去拖他们几秒。” 她已经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本小册子,册子旁边,有一盒火柴。
“快把它烧了。” 出门前,夏风萍取出抽屉里的手枪。
春妮忙按住她:“不到这一步,你信我。”
她看了春妮一眼,把枪搁进她手心:“要是有万一,你不用管我们,自己逃。”说着,扯开旗袍的领子,活动了一下手脚,拉开了门。
在夏风萍出门的那一瞬间,春妮已将暗格里的册子和书架顶端伪装成木匣子的电台收进了空间,视线扫过书架,抽出上面一本书随手一翻,塞了进去。
外面是夏风萍紧张的对峙:“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到我家来?你们不许过来。”
“不许碰她,她怀孕了,别碰她——唔唔唔!”朱先生的嘴被捂住了。
“你们干什么?抓哪呢抓哪呢?臭流氓!”夏风萍激动地叫。
然后“砰”!
是房门猛烈撞击的声音。
等那些人闯进门时,春妮站在藤椅边,一副惊吓过度的神情,书桌已经被恢复了原样。
“不许动!快抓住她,靠边站。”三五个人同时向春妮扑过来,按住了她。
冲进来总共七八个人,看得出来都是抄家索命的好手,这些人首先对准书架,将书抱下来一本本抖动翻阅,包括书架背后的隔板都被他们搬过来仔细检查,再有几人趴在地板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连一条缝都不放过。
而春妮被押到门边,看见最后一个人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真巧啊,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春妮撇过头去,似乎心虚一般,轻轻哼了一声。
山本兴味大起,忍不住笑道:“不知道这一次顾小姐是不是又是无辜的?”
终于——
“这里有个暗格!”有人叫起来。
夏风萍身子轻轻一颤,脸白得像纸一样,不觉看向春妮,却被山本看到,冷声吩咐左右:“都给我看紧了,要是谁敢乱动,一枪打死!”
说着,他挥挥手,令左右将朱先生押上来,一手接过暗格中扒出来的本子,读出封皮上的字:“《华国地理图志》?这是什么?”
朱先生反应极快,懵然道:“如您所见,这就是一本我国自行出版的地理图集啊。怎么,长官,有什么问题吗?”
山本手中册子翻得哗哗响,俄尔抽出一柄小刀,挑破这本地理图集的书脊中缝,抽出缝书的线,一张一张细细地看,却是除了印刷整洁的油墨字体,再没有别的东西翻倒出来。
他神色阴沉:“再搜!你们几个,看住他们,把他们身上也搜一遍。”带着人去了另一间房。
这下夏风萍和朱先生神色大定,听见隔壁翻砸东西的声音,朱先生还心疼地叫:“长官,你们别砸啊,我们家没钱,您砸了我们可再买不起了。”
搜查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头,最后,山本亲自领着人上了顶楼,将顶层上的每一个瓦片都翻了起来,除了几卷胶卷和两把枪,以及那本可疑的地理图集,再没有抄出其他东西。
山本望着摆放在面前的几样东西:胶卷上是什么,只有洗出来才知道,但看这对夫妇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而枪的话,这个年代,哪个有点家底的人家不会预备些防身的东西?这家人这样富裕,有枪也不稀奇……
“长官,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吧,你看,我们家真没有干违法的事啊。”朱先生抓紧机会大声辩解。
山本久久凝视着朱先生的脸,间或将视线投到春妮身上。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鬼,否则一个跟白云铠有关的小姑娘,为什么接连两次会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
“带走!”他一挥手,就要将人押走。
“长官,你们抓人总要有个原因吧。”朱先生叫起来:“我是《新民晚报》的记者,我们老板是兴亚院藤本部长的学生,你们无故抓人,传到藤本先生耳朵里,他不会答应的!”
兴亚院?春妮听常文远说过倭国人的这个组织,它在媒体中几乎没出现过,普通人也绝少了解这个部门,它的最高领导却是倭国首相,也是倭国人在华国侵华组织的最高领导部门。专门负责奴化教育,以及侵华的所有事务。
朱先生报出的这个名字显然很有分量,但也只令山本停留了一瞬。他拿起手中的书,拍向朱先生的脸:“想拿藤本先生来压我?但即使是藤本先生,也无法阻止我来抓偷藏禁书,意图反倭的反政府分子吧?”
“什么禁书?你是说这
本《华国地理图集》?这本书是我从正规书店渠道购买得来,凭什么你说它是禁书,它就是禁书了?”
“它是不是禁书,可不由我说了算,”山本抽出书中的一个册页,“这一页,你看印的什么?”
“地图啊,地理图集,它不印地图印什么?”朱先生凑近看,不解道。
山本皮笑肉不笑:“朱先生,请不要跟我装傻。这一页,印的分明是东三省地图。东三省已经是我倭国固有领土,却在这本书上被归类到华国领土上,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你——”朱先生被气得一时没说出话。
夏风萍怒道:“你们以为,抢走了东三——”
“风萍,不许瞎说!”朱先生急忙喝住她。
春妮紧张地盯着山本,生怕他会对夏风萍不利。
幸好他只是挥挥手:“都带走。”
这下春妮不干了:“我是来看望朋友的,那你们凭什么抓我?”
朱先生也道:“书是我买的,不干我太太的事,你们放了她。”
春妮道:“为了一本禁书,把一家人连带做客的客人都抓了,这要是传出去,对山本先生也不好吧?”
山本还没说话,门口又传来停车的声音。
夏太太在外边就叫起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风萍,风萍?家辉?”
夏家两夫妇一前一后进来,被拦在门边。
夏先生看见山本,拽了拽太太的衣襟,连忙哈腰笑道:“山本先生,您……您这是在干什么?”
看见夏先生,山本的脸色略松缓了一些,问道:“夏先生,这一家人是你的?”
“山本先生,这正是小女和小婿。不知他们怎么得罪了您,我代他们向您赔个不是,您千万别计较。”说着,他示意夏太太拉开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封,塞给山本。
山本板着脸,道:“既然是夏先生的女儿,这次就先算了。你记得好好教育女儿,下次惹了祸,可不一定会碰到我这么好说话。朱先生,你先跟我走吧!还有朱太太,你最好哪也不要去。你要是走了,我不保证朱先生会遇到什么事。”
“唉,唉,山本先生,家辉,家辉!”夏先生往外追出去,直到车子发动离去,才折返回来问夏风萍:“你这丫头,快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特高课的山本会来抓家辉?”
夏风萍三言两语,将“禁书”的事说了。
夏先生狐疑:“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夏风萍隐晦地看了眼春妮。要不是父母还在这,她已经问了出来,这短短的时间,春妮把他们的东西藏到了哪去。
“只是一本禁书,就让特高课出动了这么多人?”夏先生表示不信。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风萍你没吓着吧?身体怎么样?老爷,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家辉救出来。你赶紧想想看,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的。”夏太太催夏先生赶紧离开打听消息,又对夏风萍道:“本来你结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喜事,怎么又出了这种事?你这孩子,总不叫人省心。”
“妈——”
夏太太挥了挥手,从包里掏出另一个红封:“这些钱,原本是我跟你爸预备来给你添喜的,谁知道你竟给的是这么个‘惊喜’。救人要紧,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在家先好好歇一歇,等我们先去打听消息。顾小姐——”
春妮忙道:“夏先生夏太太,我在这陪着风萍,你们放心。”
“出了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放心?只能劳烦你了,顾小姐。”夏太太叹着气,跟夏先生走了。
他们俩一离开,夏风萍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本——”
春妮作了个手势,到窗边观察了一会儿,合上房间的门,同她附耳道:“那本书,我是怕他们搜出暗格,随便放上去应付的,没想到——”
“不怪你,”夏风萍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书就在架子上放着,你就是不动,他们想抓家辉也找得到理由。连我们画了东三省的地图都成了罪证,多可笑。倒是今天,差点连累你了。东西?”
“谁也找不到,放心。”
春妮摇摇头,她会意地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又忧虑地道:“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家辉。”
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春妮握住夏风萍的手,安慰道:“至少他们没找到东西,就没办法给他定罪。”
“可他们一定会折磨家辉。”夏风萍一只手捂住眼睛,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她静静地流了会儿眼泪,忽然道:“你说,为什么倭国人突然会来搜查我们家?”
第189章 189 奔波
春妮给夏风萍冲了一杯牛奶, 她推开了,起身越过一地的狼籍,想去换衣服:“你喝了吧, 我出去还有些事做。”
下午这些豺狼一番抄检, 屋子倒了一地的碎瓷和零碎摆件。两个人都懒得收捡,索性就这么乱丢在地上。
春妮拉她到卫生间,示意她从卫生间往外看。街对面的梧桐树下,蹲着两个戴有檐呢帽的男人。
“这下糟了。”夏风萍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几次看向春妮,轻声道:“春妮,有件事, 我想请你帮我。”
“你说。”
…………
是晚,夏风萍别墅
“妈, 时间不早了,你也赶紧洗洗去睡吧。”夏风萍一脸困倦。
夏太太打了个呵欠,这一下午又是惊吓又是到处托关系,她也的确是乏了:“好, 那妈妈去洗漱,顾小姐?”
春妮道:“我再跟风萍说会儿话, 等伯母您洗完澡就走。”
“这么晚了走什么走,我让家里带来的佣人把隔壁房间收拾了,今晚我跟她爸就睡在隔壁, 你在这陪风萍睡吧。”夏太太道。
看春妮点头答应,夏太太拿起衣服去了洗漱间。
等夏太太一离开, 夏风萍迫不急待发问:“怎么样?”
春妮摇摇头:“我已经确认完毕,其他人都好好的,被抓的只有朱先生, 现在应该都已经安全转移了。”
夏风萍松了口气:“那就好。家辉不是被人出卖的……他不是被人出卖的,那是哪出了问题?”
春妮往楼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个猜测……”
她这一眼几乎是明示,夏风萍脸色微变:“你怀疑是于太太?不会吧?她什么都不知道。”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她又喜欢听墙根,这谁说得准?”到了这时候,春妮也不再瞒她:“我从到海城的第一个夏天,到你先生家的小阳台睡觉时,就听到了一些东西,只是不敢乱说…
…”
夏风萍眼神发怔:“可我待她一向不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岂止是不薄。
于太太一家人住在这,一个月才给三十块租金,水电费不用另付。租界里最便宜的房租也涨到了二十来块,一般人家都要跟人分用一间房才租得起。像夏家这样铺实木地板,全套家具用上好木材打造,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的高档社区,谁肯出租?
即便是真有人出租,没有五十块,绝不可能拿得下来。
每回夏家父母来看女儿,都是大包小包地来。夏风萍为人一向大方,连学校老师都能跟着沾光,何况是于太太这家住得这样近的房客?
夏风萍这不是在出租房子,就是在接济穷朋友。
升米恩,斗米仇。
从这样的好房子里被撵出去,谁知道被撵的那一家会干什么?
“年前巡捕房贴过告示,鼓励市民举报抗倭分子,一个三百块钱。她不是天天都在哭穷?听见有三百块拿,还不像恶虎见了食地扑过来?反正举报不对又不打板子,举报对了,一石米钱就回来了。”
“在她眼里,我先生一条命就值一石米钱?!!”夏风萍不知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
“家里揭不开锅了,别说一担米,就是一粒米都能让兄弟反目。”春妮道:“于先生学校离这不远,我已经叫人去打听,看他们家这些天有什么动静,等几天就知道了。”
“怎么都还没睡?”夏太太用完洗漱间出来了。
夏风萍忙背过身去,扭灭了台灯:“就睡。”
两个姑娘盖上被子一同躺下。
春妮知道她睡不着,却也没有出声安慰。
有些事,总得自己想明白,才好不吃第二道亏。
…………
春妮挑选出来的学生自没得说,都是干将。夏先生夫妇两个还没为女婿的事奔波出个结果,蒋四成已经提着于太太夫妇来跟姐妹俩交代。
“昨天我们跟着她丈夫,发现他下午请假去了巡捕房。”
来之前这夫妇俩已是被收拾过了,此刻乖得像猫似的,缩在姐妹俩脚下。
看见夏风萍,于太太强挤出一脸的笑:“夏小姐,这些人是你叫来的?我没欠你房钱啊,你做什么跟我过不去?凭个甚把我先生打成这样。”
蒋四成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位先生出门后,我们想办法进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他是去巡捕房领赏钱的。于先生,你是立了什么功,要到倭国人的地盘领赏钱?”
于先生向来不擅言辞,此刻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都到了这个时候,春妮几个哪容得他逃避,蒋四成几个几拳头上去,于太太已经嚎出了声:“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米价一天天贵起来,学校里又要降薪。老大不中用,那几天发了红疹子,我们连个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呜呜,我只是想着,能不能从倭国人手里骗些钱出来,没想过会害朱先生的。”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夏风萍眼神冷得冻人:“你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就来害我先生?好你个于先生,亏你是读书人,连个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蒋四成等在旁边,已是捋起袖子急不可耐:“夏老师,跟这等人说这么多干什么?一看就是教训没吃够,才张嘴就咬人,瞧我来打掉他们一嘴烂牙。”说着,一脚跺在于先生手上。
于太太“嗷”地一声要往夏风萍身上扑:“不能啊,夏小姐,不能啊,我先生教书的,手打断了,我们就没有吃饭的家伙,要死人的啊!”
夏风萍身子微微一动,却是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活不了,所以你们就去害人?普天之下都要任着你去害人,否则就是不给你们活路?真是好厉害好不得了!”
她拧住眉毛,春妮怕她气太狠出了事,忙将她拉了出去,劝道:“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得。你别忘了,朱先生还等着你去救,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垮下去。”
夏风萍站在风口,抹掉了眼泪:“我知道。”
…………
挂钟快要指到七点半,夏家别墅外,车铃声由远及近而来。
夏风萍等不住,站起来去开了门:“爸爸,见到人了吗?”
夏先生示意她有话进去再说,转身给黄包车夫付了钱,又另掏出五块钱:“今天劳你跟我一整天,这钱拿去买碗干的吃。”
车夫大喜,笑着给夏先生作揖:“老爷真是大好人。”
大前天,倭国人统计出全市的私人汽车,重新计发车牌。整个公共租界只签发六百张私人车牌,夏家不过是有些家底,自然排不上名号。这几天夏先生出去跑关系见女婿,都坐的是黄包车。偏偏每晚七点半宵禁,跨半个城赶回来,夏先生的乏意从眼睛里都透得出来。
“今天他们让我进去看了,家辉住得是差了些,但人还好,没受什么大罪。他叫我给你带话,叫你安心养胎,倭国人抓不到证据,很快会放人。”
“那我明天也去——”
夏先生沉下脸:“胡闹。那里是牢房,里边关的人得了什么病都不好说。你怀着孕,怎么好往那去?听女婿的话,好好在家安胎,外头的事有我和你妈。”
夏风萍低下头没说话,夏太太忙道:“你爸为你的事忙一天了,肯定没吃饭,你去厨房给他煮个面先垫垫。”
夏风萍离开后,夏太太问夏先生:“老爷,你跟我说实话。女婿他……”
夏先生轻声道:“女婿说他没事,可我今天看他手上有烫伤。”
夏太太倒抽一口气:“他们对他用刑了?怎么你没给够钱?”
夏先生没多说:“你明天去药房买点雄黄和DDT,还有烫伤药,我给他捎进去。”
“要DDT做什么?牢房里有虫?要不要带被子进去?”
“就买些应急的药品,他说他牢里挤得只能坐着睡,人多,热得很,用不着被子。”
趁夏太太没说话,春妮忙道:“药我来准备吧,我这里有一些。”
夏先生盯着春妮:“顾小姐,你给我说实话,家辉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春妮只能道:“我知道的,你们也知道。他买了禁书,不至于罪大恶极到用刑吧?”
夏先生点燃烟卷,不知信是没信:“今天我求着见了山本一面,他让我劝风萍,说让家辉懂点事,早点招了好早点回家,免得白受折磨。”
“招什么招,没得招。”夏风萍将面碗往父亲面前一摔:“他什么事没做,清清白白的被抓过去,我们还没找他们要人,他们还想屈打成招?”
“你还想去找倭国人要人?能的你!”夏先生突然暴怒:“要不是你一出一出的闹出些事情,怎么会惹来今天的祸?到今天还不知道反省,我——”
“我什么我?”夏风萍憋了一天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我闹出什么事了?我没想好好过日子?可他们放过我了吗?他们放过你了吗?爸爸,你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公司,倭国人让你“自愿加入”华中振兴会社【注】,用军用券那种废纸拿走公司51%的股份,你就那么甘心?”
半晌,夏太太才说话:“先吃了东西吧,吃了东西,也好明天有力气跑关系。”
第190章 190 稳定
三月, 夏家接回了他们的姑爷朱家辉。
如果他不是跟夏先生一起出牢房的门,走在街上,春妮是不敢跟这样的朱先生相认的。
他的头发花白, 两眼深深眍下去, 眼镜已经没了一条腿,用条鞋带崩在耳朵上。他一瘸一拐,跟夏先生走在一起,乍一看上去,比自己的岳父还苍老。
“呜……”夏风萍捂住嘴,向他飞扑过去。
“别过来,”朱先生紧张地后退, 急声跟夏风萍道:“我身上有臭虫,先回去洗个澡咱们慢慢再说。”
春妮跟夏太太忙拉住她, 看夏先生和仆欧掺住朱先生,费力地将他推上了
黄包车。
“家辉,你的腿怎么了?”隔着黄包车,夏风萍执着地盯着朱先生的腿。
这一个月虽然有夏先生的阻拦, 夏风萍后来还是想办法去监狱里看了朱先生几次。只是每次去看他,朱先生都是坐在会客室, 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不出腿上的问题。
“是在狱里受了些风寒, ”朱先生笑着,目光温柔, 落在妻子的肚腹上:“没事的,找个大夫扎两针就没事了。”
“没事,对, 一定没事。”夏风萍握着春妮的手,死紧:“都怪我不好,你在里面受苦,我帮不了你什么。”
一个月来,没人知道夏风萍心里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在朱先生入狱前,三个人早有默契,反正直接证据已经消失,只要他咬准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倭国人无法奈他何,就总有放了他的那一天。或许正是有这样的信念支撑,帮助朱先生熬过了这一个月非人的折磨。
再说起这些事,他也不再像监狱里那样晦莫如深:“这是哪里的话。监狱里的饭全是馊的,里头掺满了石子,一顿只有两个婴儿拳头大。要不是有太太在外面帮我做饼干饭团送进来,我一个人肯定撑不下来。”
夏风萍似哭似笑:“你净拣好听的说,每次问你,他们是怎么折磨你的,你都说你没这回事,叫我别瞎想,可现在看看你,你再瞒不了我了。”
朱先生就叹了口气:“我若是说,我一点罪都没受,你肯定也不信。但比起那些受水刑火刑的重犯而言,我已经是好多了。”
夏风萍追问水刑火刑是什么,他却是转口笑道:“还是不说这些吧,孩子听着呢。”
春妮就问夏先生:“怎么倭国人今天放了人?”
夏先生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条小黄鱼,一根给山本,一根给狱长。不把他们从上到下都喂饱了,能放人出来?”
一家人拥着朱先生先去汤池要了个单间洗澡,女眷们在浴池外的换洗间要了盘瓜子小食边吃边坐着等。
瓜子没磕两颗,春妮看见陪朱先生进去的仆欧偷偷跑出来,冲她打了个眼色。
“怎么了?”
“我们姑爷被大狼狗咬过,溃烂没好,顾小姐,你还有没有酒精?我得先给他消个毒。”两人避开夏家母女,小声交谈。
“这他怎么没说呢?重不重?”
“这里,这里,这里都有。”仆欧将四肢后背全点了一遍。
春妮倒吸一口气:“这么多处都是被狗咬的?是放了狗群来咬的吧?”
“可不是,我们姑爷说,倭国人没事就放狼狗进他们犯人中间咬人。”仆欧心有余悸:“我们姑爷还跟我开玩笑,说只有四五条狗追着,他跑得快,没咬多少。这是跑得快的问题吗?”
春妮摸出一瓶酒精并一瓶碘伏交给他:“你跟他说,洗完澡一定去一趟医院打狂犬疫苗。算了算了,我先去一趟,看看医院有没有疫苗,没有的话,我再想办法到哪去给他弄几针来。”
“您受累。”
…………
春妮不过留在外头跑跑腿,又真有多累呢?她无非是心累。朱先生看上去受的都是些皮肉伤,洗完澡去医院又包扎一遍,直到下午,一家人连着春妮才正经吃上一顿饭。
因为这段时间夏家事多,年初倭国人疯狂并购海城的大中企业,安插自己的人手,又因禁书之事四处抓人,导致无数海城人失业,招个代课老师很容易,校长干脆给夏风萍放了大假。现在的海城,缺什么都不缺人才。
自从夏先生“自愿”加入了那什么华中振兴会社之后,打开了倭国人的渠道,论起在倭国人那边的关系,比春妮广多了。夏太太和夏先生要忙着捞女婿出来和公司的日常事务,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昌平路的别墅跟女儿相聚。
而春妮下了班没什么事的话,一般都是到夏家来陪夏风萍说话吃饭。
最开始,她不是没想过找自己认识的人帮忙,但那几个伪军想想也不是路子,而连德江,尤其倭国人目前在战场上高歌猛进,反而是他被迫投靠的纳尔逊等人处境日渐艰难,听说他们在海城建立的组织还遭受过不止一次的破坏,春妮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照她的估计,对方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或是死得很干净。否则,被倭国人抓到手后,以对方对她的恨意,绝对第一时间把她拖下水。
现在几位工部局英方董事已经被倭国人监视起来,不准他们随意出入租界了。
至于纳尔逊欠春妮的人情,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还上的一天。
因为她跟符律师有些交情,还有常文远给她通气,关于这些英国人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了一些到她耳朵里。
听说在倭国人进攻租界之前,他们就掌握了对方的不少内幕消息,只是按兵不动,待到当天攻破租界时,顺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按照符律师的估计,为了稳定的需要,可能工部局董事倭国人暂时不会动,但下面的人就说不准了。常文远的消息更加惊人,他说,倭国人秘密处决了一批英国人,搞不好纳尔逊都不在人世了。
接连而来的坏消息让春妮直冒汗:幸好当年纳尔逊拉她入伙时,她看出这个组织不接地气,坚决拒绝了,否则,她一个没有外国护照护身的华国小百姓卷入其中,绝对是第一批被牺牲掉的小棋子。
连德江失踪的消息对春妮来说,有好有坏。
好的方面自不必说,坏的方面,学校方面这几天正在焦头烂额。
“顾老师,你总算回来了。来来来,咱们来开个会。”
穿过林荫路,春妮碰到了季老师,一看对方就是在这里守着等她。
两个人一同去了操场,除了方校长和韩厂长不在,林老师等学校的几个骨干老师已经到了,几人围着篮球场的看台坐下。
三月的海城其实很有些冷,但前几天有消息传来,说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在会堂开会时被人安装了窃听装置,会议还没结束,几个学生代表便被闯进来的宪兵队抓去了76号,生死未知。
听说这件事之后,学校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除非必要,以后老师们开会都尽量随机选在开阔安静的室外。
人到齐之后,季老师开门见山:“我们的联络站已经重新启用了。”前几个月,他们的联络点被倭国人扫荡端掉过一次。
这个消息一经宣布,其他人脸上的笑容都轻松了:“太好了,今年学生们都问过我好几次,什么时候重新安排他们去内地。季老师,那我明天就可以通知他们准备起来了吧?”
几年前,从季老师开始帮忙联络学生去内地开始,她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陆陆续续地做下来,每年这几个老师起码要安排四五批学生离开海城。这些离开的学生中,有一些托人捎过口信回来,基本上都在西边。
这几名老师跟季老师常年联络,负责动员安排各自手下的学生去内地,而春妮呢,就负责一项工作——发钱。
所以春妮不到场,他们的会议就没法开起来。
方校长后来知道她干了件大事之后,也没坚持要钱出来保管,反而说道:“倭国人到处抄检,现在外国人的银行也不安全了。你要是有好地方,就把东西藏起来,也不用告诉我在哪。这笔钱本来就是你想办法弄到手的,你管着也合适。”
春妮知道,这段时间因为倭国人查封了汇丰和花旗等英美大银行,方校长正在发愁,学校在银行存的资金怎么拿出来,拿出来之后,又怎么保管。
学校的产业除去给连德江的部分,都是公有,谁负得起保管这么多钱财的责任?这个时候,恐怕校长听见“管钱”这两个字,头都是疼的。
季老师他们很快统计出了一个大概的人口数目,拿给春妮看的时候,她吃了一惊:“三百人?你们这是多写了一个零吧?”学校现在的学生总共才三千多人,一次走十分之一,多走几次,学校也不用开下去了。
“是吗?我再看看。”
“不用看,一定不会有错。”林老师说道:“我成人班上的学生有一半都报了名,阻止不了。”
“为什么?”有新加入的老师问:“您跟他们说过,现在道路被挖,水路不通航,说不定走不出郊外,会被倭国人抓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