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171 隐藏
该死, 三楼西竟然隐藏了两个机枪手!春妮收到的情报里,并没有包括这一条。
以前她只跟战俘营的罗永刚熟悉一些,如果他没有叛变, 以他在军营里的身份, 这样的消息应该很容易就能获取。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还冒险去了一趟法租界,问白云铠有没有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白云铠给了他以前亲兵的联系方式。
这个亲兵在战场上救过白云铠的性命,忠诚度勿庸置疑。而且他因为不识字,在营里地位不怎么样,一直混在普通兵里居住,也不显眼。
但这样的人, 能量肯定也有限。
他能够团结好俘虏,在关键时刻带着他们冲出来, 已经完成了任务。
其实三楼出现的意外,即使他们可以猜到,也防不了。
因为春妮他们所在的酒店方向离俘虏更偏东一些,如果机枪手从院子里扫射, 春妮还能想想办法定位。但他现在掉转枪口,对准了墙外。春妮想干掉那个机枪手, 除非她的狙|击枪能够往酒店外墙平行延长至少三米,或是瞄准镜穿过至少三十厘米厚的砖墙,精准定位到那一侧枪手的脑袋上, 否则,她的子弹打出去, 也只是平白浪费。
该怎么办?
春妮犹豫的那一瞬间,二楼正中间的一个房间里,两个倭国军人跑了出来, 一人转下楼梯,另一人则快速跑向机枪点。
俘虏营的这三层楼中,除了常规的前门把守和各楼道巡视,每一层楼的正中央房间都是看守的值守房。
看来是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要出来拦截那些俘虏们了。
春妮只能调转枪头,先解决那个快跑到机枪点的倭国人。随后是三楼值守房的人也跑了出来……
再两发子弹打出去,倭国军人应声倒下。春妮拉动枪栓,干脆这个时候也不管那些人准备干什么去了,只要有人站得高一点,或是在人群中冒出一点头,她便是一颗子弹打过去。那人即使不死,也要受伤!
这么高强度的射击,让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还有人在暗处伏击他们!
无形的敌人最为可怕。
幸存的倭国军人哇啦哇啦地,不知在喊什么话,一时倒是没人敢再站起来了。
还有几名倭国军人离门较近,他们借着地势的掩护跑到了巷子里,开始追击那些逃走的犯人。
海城的里弄狭窄深长,春妮的枪只有在开阔地使用,才施展得开。对那些追出去的敌人,只能指望她请来的援军们。
趁那些在院子里的人被吓住,春妮才有时间观察三楼西边的战况。
机枪手已经察觉,这个方向,春妮无法奈何他,打完几梭子弹,整个巷道里几乎没有一个再站着的人。他再调转枪口,向巷口的那辆车打去!
春妮很惊异,那辆车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她已经跟俘虏营中的倭军对峙过一轮,居然它还停在原地没有走!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卡车尾端喷吐着黑气,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按照春妮的想法,车出了问题直接扔在那,人先走就是了。但那辆车里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还没有弃车。
她没记错的话,负责西侧接应的,应该是朱先生和他的一个搭档。
春妮调换了几个角度,始终无法捕捉到三楼西的机枪手。
她收起狙击|枪,决定再靠近现场一点观察。
下去酒店的时候,春妮发现有不少人聚到了大堂里。
全都是听见附近枪响,却不明状况的路人们进来躲避。
“这位同学,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外面在打枪。”春妮经过前台时,有酒店的侍应生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春妮现在穿着一身中山装,这是海城这个季节,男学生们常穿的服色。为了今天的行动,她戴上假发套和有檐的帽子装成了一个男学生。
今年还不到十七岁的她仍然在抽条,从侧面看过去,身材几乎没有起伏。装成男学生完全没有违合感。
这个侍应生应该把她当成了附近某个学校的学生。
“对不起,我有急事。”春妮拨开他的手,跑了出去。
奔跑中,她听见有人在问:“怎么又打起了枪?这次是哪?”
“你不知道吗?就是俘虏营那边。”
“怎么会是那?难道说,是有人来营救那些俘虏们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
“哎呀,要真是就好了。那些俘虏们都是英雄啊。现在倭国人来了,没有人营救的话,只怕他们就没活路了。”
“别说了,听外边声音,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酒店离俘虏营直接距离不到五十米,但中间隔着两条里弄,只要不往外跑,这里其实是很安全的。
春妮急着赶赴现场,没留意到,她的身后,几个客人看见她出门,在后面着急道:“那个女学生怎么跑出去了?她不要命啦。”
“是啊,那不是俘虏营的方向吗?这孩子该不会不知轻重,跑去现场了吧?”一个戴眼镜,脖子上挂着相机,气质有些像朱先生的男人猜测道。
说话间,挂相机的先生往楼梯上奔去:“我上三楼看看,那边的走廊尽头有个大窗户,我去看看什么情况。”又同侍应生说:“您看着些,要是那孩子不知轻重乱闯,可一定要叫她回来啊。”
“我也去!”
“等等我!”
“……”
跑出酒店,春妮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冲进交战的最中心。
这个俘虏营南边是苏河,对面有倭军随时巡行把守,只有东西北三个方向可以逃离。现在西侧的接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机枪也一直没停下扫射,而东北两向肯定很乱。
春妮绕了一段距离,从南侧沿河沿跑了一段,再转向西边,终于看到那辆出了问题的车。
她以路边的一栋小平房为掩体,看到车的时候,她的心也凉了半截。
却是那车的正对面,是两辆倭国人的装甲车横在路中心将其包夹在中间。
装甲车里的倭国兵正举枪向他们射击,难怪动弹不了。
前方装甲车拦路,后边机枪封堵,难怪他们车子都发动了,却始终无法逃离。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俘虏营的宿舍楼正门就在这一侧的马路上,残留在楼房里的倭军缓过气来,肯定第一时间加入战团进行封锁。
想脱险的话,他们必须穿过俘虏营的正门,往春妮这个方向逃离,通过苏河,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任何计划做得再完美,临实施的时候总会有意外,偏偏他们碰到了最倒霉的一种。
望着眼前的装甲车,春妮有一瞬间的怀疑:难道是她的计划泄露,有人得知消息,来了个瓮中捉鳖?
她回忆了一下:可是她布置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计划的全部,所有人直到行动前半个钟头才知道自己的具体任务。
而且行动时间也是在那时候刚刚确定下来,如果道路上有两
辆这么大的装甲车藏在这,行动前她肯定不可能没有察觉。
而白云铠只是对华国人有些象征意义,倭国人只需要通过舆论造势,便可以将他订死在耻辱柱上,他本人并不具有太大的价值。
以俘虏营的价值,除非真的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倭国人,让他们掌握到了自己这群营救者的消息,否则,他们不会花费大力气来围堵。
可是,这若真是一次算计好的埋伏,那么其他两路的人此时也应该出了意外才对。
但从春妮绕过来的方向来看,至少东路卡车已经平安离开了。
那么,这应该是一桩意外。
远远地,有汽艇响起的声音。
一定是在苏河附近巡守的倭国军人听到这里的动静,在赶过来增援!
几米之外的俘虏营大门,也有人跑了出来,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向卡车靠近。
如果两分钟之内,春妮解救不了卡车里的人,他们被赶来的倭国军人围困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砰!”这个小型的战场之外,传来了第三声枪响!
“白云恺!”
“白云铠。”不远的酒楼上,围观的众人同样是目瞪口呆。
春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瞪着白云恺旁边的罗阿水:她不是叫他们好好在房间里躲着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春妮的这句“白云铠”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就在这声枪响的同时,包括那些倭国人在内,能看到这处小小交战场地的所有人,包括街上和楼房里的,都在叫这个名字。
酒店里,戴眼镜的男人举起颈项上的相机一顿狂拍:“白云铠怎么会来?难道是他主持的这次营救?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他不是被英国人软禁在医院养病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被他的如从天降给惊住了,一时没人说得出话。
冲出监狱的几个倭国军人脚一顿,互相使个眼色,有两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跑过来。
“站住!”白云铠又开了一枪,枪子在那两个倭国人的脚下,弹射出一个浅浅的弹坑。
“白云铠,你跑不了的,我们的人马上来!”一个穿士官服装的倭国人躲到俘虏营门口的信箱背后,向他喊话。
“我知道,”白云铠紧紧握住枪:“今天白某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没想过要跑。我知道你们倭国人很想抓住我,这样吧,你们放了那边的几个朋友,我就跟你们走,怎么样?”
白云铠常年在战场上临阵指挥,声音很宏亮。
他的声音穿透那些枪声,清晰地抵达到附近每个人的耳膜中——
春妮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她花费这么大力气来救人,不是看着白云铠再度自投罗网的:“你疯了你?!”他以为他自投罗网,就能阻止倭国人了吗?
她顾不得曝露自己,尖声大叫。
白云铠却没看她,几个倭国人也没把她当成一回事,为首的倭国人佐藤欣喜若狂:“好,我答应你,你——”
“慢着!”白云铠将枪抵上自己的太阳穴:“我说过,你们放了人,我再跟你走。否则,你们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佐藤目光闪动,春妮耳边已经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倭国人的大部队在快速向这里集结,按她的估计,不超过一分钟,这里就会被团团包围。
“咔哒”,白云铠拉动了枪栓:“我是说认真的。我倒数三声,三,二——”
佐藤面向交战的方向,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倭国话。春妮的倭语水平经过四年的锤练,已经能够听懂不少口语,她听出来,佐藤只让那几个装甲车的倭军暂停开火,并没有如他所愿,要求他们放人。
白云铠虽然听不懂倭国话,但他明白,倭国人肯定不会那么听话。
“啪”,他调转枪口,又开一枪。
这一枪正中一个倭国兵的胸膛。
他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倭国人在玩什么把戏。无非是想把我白某人的名声搞坏搞臭,让海城人觉得我们军人全是软蛋窝囊废,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没救了。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我白某人为了营救战友,跟你们激烈开战,死于你等炮火之下,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你们一再拖延,莫非是真的想成全白某人?!”
佐藤脸色刷地一变,然而白云铠并不给他机会,顺手将另一个解决,道:“现在白某人枪里还有五颗子弹,杀光所有倭国人不够,杀自己却是够的。”
“好,我可以放他们走。”佐藤终于妥协了。
装甲车终于让开了一条路。
赶在苏河的援兵到来之前,卡车终于成功发动,驶离了这里。
春妮顾不得为他们的前路担心,目光紧紧锁定在白云铠身上。
她理智上明白,她现在最好以最快的速度赶紧离开,否则晚了之后,大量倭国人赶到,第一时间肯定是封锁现场。
可是白云铠就要落在倭国人的手里,她的脚像生了根一样……他的伤还没好,甚至他赶到这里还需要罗阿水的帮助。
罗阿水……对了,罗阿水呢?
终于,如潮水般的倭国兵涌上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你还不快走?”罗阿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边。
是啊,她该走了……
春妮最后看了一眼,白云铠那身灰蓝色的军装已经被土黄的队伍彻底淹没,再也看不见。
轰——
一团烈火从人群的最中心猛地爆开!
第172章 172 调查
“……调查清楚了。那两辆车里原本拉的是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 听到监狱的枪声,特地调转回头,堵住了我们的车。”说话的, 是朱先生。
春妮揉了揉脸。
朱先生心里也不好受:“你不要太自责。原来是我们的经验不足, 不够果断,如果能在发现那两辆车开始,还未形成包围圈时不要犹豫,撞过去冲破封锁线逃出去,白营长也不会因我们——”
他抽了下气,没能说下去。若非为了他们的逃离争取时间,白云铠即使现身拖延倭军, 也不一定会用手雷跟倭国人同归于尽。
俘虏营一役,朱先生固然成功逃脱, 可之前他与同伴跟倭国人对射,一颗流弹击穿他的锁骨,随后不得不打电话向报社请了事假。又因家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干脆请春妮给他安排了一处房子, 躲起来安心养伤。
说到底白营长是因他而死,朱先生心底愧疚, 养伤的这两天并没闲着,安排手下的人到处打探消息,现趁着春妮来探他伤情之时告知于她。
春妮低声宽慰他两句, 想起当日情形,两人默默无言。
她低下头去看桌上放的报纸。
白云铠战死当日, 《申报》有一名记者正好在现场拍下照片,并写了现场报道。报上一反不问国事的常态,标题上用了“壮烈殉国”“同归于尽”这类字眼, 为白云铠之死作了公正的报道。
《申报》是海城报业的领头人,有他们冲锋在前,一些立场偏华人的报馆也随之作出了报道。他们的用辞虽然没有《申报》那样大胆,但也尽量客观地还原了当天的情形,间接为前些天那些倭系媒体对他泼的脏水作出了还击。
听说因为此事,这两天倭国人又掀起了查封报社的风潮。
朱先生如坐针毡,又搜罗出一个话题:“我还不知道那些俘虏们,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有一些跑散了,有一些我们已经安排他们出了城。”那天因为西
线被机枪手封堵,有些西线后边的俘虏惊慌之下到处乱跑,有的冲乱了队形,走到了别的岔道,有的跟东北两线的俘虏们汇合,顺利坐上卡车,逃出了城外。
原本这事可能还会经历一些波折,但白云铠那天身上绑满了炸药,他站在俘虏营门口出其不意的那一炸,不仅使得倭军伤亡惨重,还堵住了俘虏营车马和装甲车追击的路途。不止为朱先生拖延了时间,为其他两路人马的逃脱也争取了时间。
“都还顺利?”
“挺顺利的。”
朱先生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再说下去。
春妮知道,他原本想接手安排一部分俘虏。这些俘虏都是经历过大小场面的老兵,如果能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将会是不小的助力,他即使帮忙的心是真诚的,能不白帮自然还是不白帮的好。但白云铠的那一炸,让他再没有了底气开口。
春妮心里也松了口气:如果他不开口,也不用想借口拒绝他。
看他那天的行事作派,应该跟王大嘴和涂铁柱他们并不是一方人马。以涂铁柱那人的性格,到了嘴的肉肯定不会再吐出来,朱先生识趣,不再问她要人,也省了她在中间调停周旋。
至于那天跑出来的俘虏们,一共有三百多人。涂铁柱让人问了他们的意愿,不愿意再上战场的,一人给了他们两块钱,让他们自谋生路。愿意再去当兵的,他负责全程安排。
这两种选择的人中,选第一种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听到了白云铠的那一炸,即使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睡完一觉,拿到《申报》新鲜出炉的报纸之后,也知道他们的营长为他们作出了怎样的牺牲。
许多人当场嚎啕大哭。
这些昨天还在营地里长吁短叹,仿佛意气消磨的老兵们几乎在一夜之中便恢复了锐气。春妮离开时,他们在山下设了个小小的祭坛,请村民买来黄纸黄酒,正张罗着要祭拜老营长。
春妮这次来看朱先生,主要是给他带一些药品和生活必须品。夏风萍那边,她也想办法跟她联系上,两人对了口风。只是这几天倭国人风声鹤唳,正在搞大搜捕,夏风萍不方便来见朱先生,只能由她代劳照顾几天。
朱先生现在住的房子正是白云铠出事之前藏身的法租界公寓。法国现在是德国的傀儡政府,出于维系德国政府友谊的需要,倭国人前几天只占领了公共租界,保留了法租界的独立。
这座公寓楼中居住的大多数是外国人,电梯直达上下,而且注意隐私。只要堵好楼下印度保安的嘴,就安全得很。而知道这里的人,除了她,还活着的人就只剩下罗阿水。
而罗阿水昨天护送她去张庄之后,就告诉她,自己想留下来去前线,他不会再回海城了。
“白营长叫我转告你,每个人都会死。他是个军人,死在战场上,能够死得其所,他很高兴。你不必为他伤怀。”
春妮想起罗阿水说话的神态:“海城安全是安全,可我待在这,实在太憋闷了。以前在山上,咱们几个人合伙打鬼子,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多痛快,可现在倭国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天天晃,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憋闷得很。我知道妹子希望我留下来帮你,可对不住,阿哥怕阿哥留下来,迟早晚给你惹出祸来。”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分别从来不给人留时间准备。
昨天见面还言笑晏晏的人,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见不到了。
春妮知道朱先生很沮丧,但她实在不是个安慰人的性格,胡乱说了两句话,给他换了遍药,借口他需要养病,告辞出了门。
学校那边已经猜出了春妮干的好事,托夏风萍转告她,事发之后,因为他们跟俘虏营,以及白营长来往过于密切,很快有人到学校来检查。他们已经告诉来检查的人,说春妮跟罗阿水拜了把子,罗阿水代父母认了她这个妹子,需要回明州禀告族老告祭祖宗,早几天便出发去了明州,要春妮先别回来。
依校长的意思,让春妮干脆一连气儿逃走,别管学校,也别管工厂了。
她理解罗阿水和校长,可这里是华国人的地盘,她绝不会逃,也不会走。若说以前她对付倭国人,更多是因为这些人坏了她的事,挡了她的道,她像处理苍蝇蚊子一样不得不拍一拍赶一赶,但白云铠死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这些倭国人不是苍蝇蚊子,他们就算是蚂蚁,数量够多够凶狠,也能拖死一只大象。她想平静地生活下去,必须像尹校长,像涂铁柱,甚至像朱先生那样,想办法将这些蚂蚁从大象身上赶下来。
租界里的一时安稳,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何况春妮仔细想过,前天她没有出现在战场,倭国人抓不住实证,其实无法奈她何。就像前两年连德江给她设套,让她落入伤人陷阱的那次一样,她看似危险,若好好运作一番,未必有问题。反而如果她现在不见了人影,倭国人猜疑之下,学校绝对要面对他们最猛烈的怒火。
这些能当街杀人放火的倭国人,不会跟你讲道理,不是学校可以面对的。学校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局面,以后有什么事不好说,但不能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能解决的,没必要连累别人。
但按照学校给倭国人回复的借口,她还需要再藏十来天才能再次现身。
这几天她搬到了前些日子在公共租界买的另一处房子里,除了隔天去看望一次朱先生,剩下的时间一般是待在屋里。
妈妈死去之后,春妮很少再有这么悠闲到无所事事的时光,可她并不是真的悠闲。她在藏身处躺了一天,只要脑袋放空,便会想到那一天的情形。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春妮曾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没有哪一次像白云铠一样,在她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迹。
他本来可以置身事外,即使朱先生他们被抓住惹出麻烦,事后他也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他通过对春妮只言片语的推测,自行赶到现场,并干脆而决绝地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自己被双城政府利用,却不以为意,危机重重之下,仍然作出了最正确,最能打击敌人的决定。
即使死,也在海城人心里种下了光明的种子。
即使这么烂的世道,这么烂的政府,也有人愿以性命开路,向世人发出战斗的呐喊。
春妮躺不下去了,她穿上衣服出了门,决定出门随便走走。
大街上,人人裹紧了衣裳,步履匆匆。
现在天色半黑,快到下午六点钟,正是海城人下班的时候。
“快点,听说这个时间是倭国人吃饭的时间,我们赶紧过去。”两个正在对话的女学生引起了春妮的注意。
她们跟春妮擦肩而过,那个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学生将大衣半解,一只手藏在衣服里面,不知藏了什么。
春妮不觉跟过去。
她发现这两个女学生很警惕,她们护着怀里的东西,躲躲闪闪地穿过马路和里弄,走了半条街,来到一个春妮极为熟悉的地方。
俘虏营。
大街的正中是一个浅浅的坑,还有黑色的血迹未曾清理干净,这就是白云铠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女学生们接近那个坑,大衣中的手也抽出来,却是攥着两朵小小的雏菊。
她们在坑边轻轻放下那两朵小小的菊花,默默站了会儿。
这两朵雏菊并不孤单,在它们身边,还放着几朵□□,几枝梅花和白百合,以及数枝芒草。在女学生之前,一位穿黑风衣的先生已经伫立在了坑边。
秋风吹来,那两朵白白的雏菊花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被风一吹,跟着那些梅花百合一起,卷到坑底,看不见了。
“那有几个华国人在纪念匪首白云铠,抓住他们!”俘虏营门口,有倭国人跑了出来。
第173章 173 招揽
“抓住那几个匪首同情份子!”
坑边的几个人一
哄而散。
春妮虽然站的位置离坑边还很远, 怕被波及到己身,也只好在倭国人追过来之前跟着拔腿狂奔。
“在那边。”有几个倭国人像鬣狗一般,紧咬在她身后不放。
她没干什么啊, 怎么就追着她不放了?
春妮回头过去, 却看见之前那个站在坑边,戴着圆礼帽的黑西装先生跟在她身后不到三米处。
这些倭国人原来追的是他?
春妮自叹倒霉,正准备转身加速甩掉他,这时,这个人抬了下头。
“常,常——”看清这人的容貌,春妮差点没岔过气去。
黑西装先生听见她的声音, 再抬了下头,看见春妮也是一惊, 手指点了下她,两条大长腿猛地发力,两下蹿跃到她身边,一只手伸出来, 环住她的手臂,携着她飞奔起来。
春妮被他扯住, 身不由己跟着加快速度,两人开始一同发力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将身后的人越甩越远, 耳边再也听不见身后倭国人的叫骂,两人停了下来, 互视着对方,好一阵面面相觑,同时道:“你——”
两人四眼, 同时又道:“你怎么——”
停了停,同时失笑出声,黑西装先生作了个“你先请”的动作。
春妮迫不及待发问:“常,常先生,怎么是你啊?”
虽然三年多没见,眼前这人面貌成熟了许多,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常文远?
这可是第一位将她带入反倭圈子的领路人。
春妮还记得,当年他走之前,曾经说过他会回来。她只以为,这是他当时发愿随口说的一句话,或是他说的“回来”,指的是胜利之后的“回来”。想不到她居然会在今天,会在此地见到他!
租界沦陷刚过半个月,倭国人为震慑海城人,这半个月没消停到处抓人,他这个时候回来,海城已无安全堡垒,这个时候,无疑是最危险的时候。
常文远喘匀了气,摆摆手笑道:“你可别叫我常先生,总觉得你是在叫我堂叔,平白被你叫老了一辈儿。”
故人碰面,原还有些生疏。他这一说话,往年的那股熟络劲儿立刻回来了。
春妮笑了:“那我叫你什么?”
平常一个问题,他却是沉吟了一下:“叫我王哥吧,我现在姓王。”
春妮便明白,这次他定是隐藏身份回到的海城,倒是先前想好的问题不便再问下去了。
春妮便顺势问他:“那常先生可还好?”
当年常先生因是避祸遁出海城,临走前只给所有亲近朋友留了道别信,春妮也不知道他将往何处去。又因海城内外音讯难通,固然她事后多方打听,他现在在何方也不甚知情。
“堂叔一家现在在双城,虽说经常遇到空袭,但不用担心倭国人暗杀,苦是苦一点,却过得安心。他念叨过你很多回,想给你捎信报个平安。只是想着他被倭国人惦记,怕贸然联系你们,会给你们招祸,一直没敢往这边递信。”
春妮就“哎呀”了一声:“我去过双城两次,早知道常先生也在,我该留神打听,说不定咱们在双城还能见呢?”
常文远瞧这小姑娘开心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怕堂叔见了你,第一件事便是来考你功课?”
春妮瞪向他:“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再说了,我现在学问可好,常先生就算考我,我也是不怵的。”
“哦?这么厉害,真的不怵?”常文远笑。
话音将落,只听见“咕”地一声。
常文远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跑了这么长的路,有些饿了。你饿不饿,不如我请你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春妮白了他一眼:“有人请吃饭,不饿也饿了。就那吧,你请我吃。”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一间淮扬菜馆。
这间菜馆显然刚开张没多久,大红柱子上的金漆怕是都没干透。
海城的菜馆中,本帮菜和粤菜馆最流行,开得最多,西餐馆也不少,但最上等,最见功夫的馆子,当属淮扬菜馆。
春妮这么一指,显然是记着他刚揭自己的短,特意点个贵些的馆子,将他一军。
她可是知道,即使当年常文远经济状况不差,有时还有车开,手头却不是那么宽绰,想吃什么吃什么的。
孰知常文远看见那馆子,自己先笑了,满口应道:“你倒是会选,没问题,包管你今天吃得满意。走,我们进去吧。”
春妮有些惊疑:“莫非你是真阔了?”
常文远神秘笑笑,摘下帽子,走前一步,为她拉开了玻璃门:“请吧,小姐。”
春妮进门之前,看见那站台旁边一个侍应生先冲常文远半哈了腰:“老板您来了。”
好家伙!
进到二楼的包间,春妮忍不住将他重新打量一番:“好哇,我竟不知道身边藏了个小开。说说,你什么时候开的这个馆子?”
常文远假意谦虚,嘴角却止不住的笑:“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个拿钥匙的丫鬟,什么小开不小开的,你抬举我了。”
“你还拿钥匙?谁能使唤动你啊?你爹?”
要说春妮对常文远的家世一点都不好奇,那是说假话。但在三年前,两人不太熟,春妮不怎么好问。现在意外的一次见面,多了一出共同逃命的情谊,竟在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常文远笑而不答:“先点菜吧,我们家狮子头烧得不错,你尝尝?”
“你是主人家,可着你们这拿手的点,我品品你们厨子的功力。”春妮越发看他越新鲜。三年前,一个学建筑的大学生,三年后却是回海城开了个高档菜馆。
他所干的事跟他的专业不说全无关系吧,也是毫无相联。看他这样子,似乎还做得挺得适畅意?
常文远不再推辞,除了狮子头,常文远又点了道大煮干丝,一个软兜膳鱼并一道汤。淮扬菜都是功夫菜,点完菜品,他让伙计上了一壶菊花蜜桔茶,给春妮斟上,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人慢慢啜饮。
“还想问什么,你一起问了吧。”常文远坐回位置笑道。
“我不是问了吗?你真准备这个时候跑到海城来开菜馆?”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常文远放下茶杯,望着春妮的眼睛:“你想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倭国人打进了租界,你有没有想过,要做点什么?”
适才他的身份让春妮有一些联想,但她没想到,一见面,常文远竟然没有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春妮不觉收敛脸上闲适的微笑:“你这是在招揽我?”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那你接不接受?”
春妮轻轻吸了口气:“你是代表哪一边招揽我?”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见春妮没有露出意外之色,他笑了笑:“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现在城外活跃的游击成员,只有我们的人。”
“你要说那个,三年前我就已经跟你们在干了啊。”春妮不解道:“怎么今天又要问一次?”
“那不一样。”
春妮还待再问,忽然想起身上的官司,说道:“你还是先别急着招揽我,要是你知道我身上的麻烦,说不定就改了主意呢。”
常文远摇头笑道:“你小瞧了我,以为我只了解三年前的你?你说的麻烦,指的是俘虏营的事?”
春妮一惊:“你打哪知道的?”
常文远笑眯眯地,偏不回答她。
兜头一道灵光劈下,春妮猛地明白过来:“你跟涂铁柱是一起的!”
常文远大笑出声:“果然是长进了不少,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春妮理了理脑中的思绪,也是觉得好笑:“我该早想到的。现在坚持全民抗倭的,除了双城政府,也只有你们。其他的都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军阀土匪。双城政府不是这个作风,那你就只能是另外一边了。”
她说话时,常文远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几年不见,果然长了不少见识,那你现在可还有顾虑?”
“实话说,”春妮收敛了笑意,“你这句话,这几年不是没人问过我。我这个人胆子小,你要是早几天招揽我,我未必愿意。”
“你这小姑娘,名声大得我没来海城就听过你好多事。你要是胆子小,这个海城就没有胆子大的人。”常文远觉得她是谦虚。
春妮摇摇头,怅然道:“那不一样,我刚刚想通了一个道理。我总想着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要坏人没欺负到我头上,我忍着忍着也能过下去,卖命的事有别人去干。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哪怕是种个地,也要先除了虫,才好下种子。等虫子吃了地里的庄稼再去捉,早晚又会是
一场空。对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放心吧,不会让你去杀人放火。”常文远道:“对你这几年的作为,我们初步也有一个了解。只是以前你单打独斗,想做点什么,没人同你帮手。你加入了我们,有点什么事,我们也好更方便沟通。当然,要是有了需要协作的任务,到时候我会通知你。”
“那不是跟以前一样吗?”春妮想起曾看过的谍战片,神秘问道:“真的不要我去打探什么情报之类的?”
常文远笑起来:“你觉得你能打探到什么情报?”
怕她羞恼:“我们的分工很细致,你的长才不在这里,我们会让你做最适合你的工作。”
“那是什么?”
第174章 174 蹦床
常文远手指沾着水, 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搜集物资?”春妮失声念出来。
在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对面人发现了她身上的玄机。
但春妮从来不觉得有了空间就等于高枕无忧,一有机会就训练身边的人学会自己藏匿处置敏感物资, 就算有不得不动用到空间的时候, 那也是慎之又慎。要说真有人发现,那也该是夏生,该是方校长,怎么都不该是常文远这个跟她数年不见,远隔千里,彼此都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春妮定了定神,果真常文远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上边给我们的意见, 是让我们建立一个以海城为中心的物资集散处。你的位置靠苏河和吴江码头近,那边进出港的物资多, 平时要是有望远镜,高档机油这样华国很难买到的军需物资,记得多注意一下。”顿了顿,他补充道:“像是石油, 棉花,粮食这样的大宗货物, 要是有机会,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大本营什么都缺。”
这个年代战乱多, 兼之烟土赚钱,许多田地要么抛荒, 要么被军阀土匪统治,逼迫百姓改种烟土,间接抬高了基础农产品的价格, 反而粮食棉花这些东西从西方国家统治的东南亚殖民地进口更加便宜。
他这样一说,春妮就明白了。原来是她年前去港城那一趟,回来带了副望远镜送给涂铁柱叫他们知道了。至于高档机油,她这两年断断续续出清了不少手上的存货,因为货源不多,加上她认为有了些名声更方便出货,并没有都放到地下市场。想必这些消息让大本营知道,综合以上考虑,对她作出了最合理的安排。
常文远特意挑出这两件东西来说,看来是对她作出了很详细的调查。
她的空间,夹带违禁物资实在是最方便不过。
但常文远的话让她有一点疑虑:“抗战都这么些年了,你们才想起来到海城搜集物资?是不是太晚了点?以前是怎么过的?”
常文远苦笑一声,神情寞落下来:“既然想拉你入行,我今天将风险也同你说了罢。在你之前,我们是有一些人专门负责物资问题,但在一个月前,我们的人被76号发现,地下组织破坏严重。我临危受命,被派了回来重新组建物资渠道。你要是害怕风险,也可以当我今天的话没说过。”
“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有一些已经被枪决了。”
这时,包间的门被叩响:“老板,上菜了。”
“上点酒来。”春妮突然道。
常文远皱眉:“你个小姑娘家喝什么酒?”
“让你上你就上,废话这么多。”春妮突然发火。
“老板?”侍应生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常文远。
常文远微怔,只好挥了挥手:“温一小坛女儿红来。”
见春妮没再说什么,侍者合上门退出房间。
不一时,温好的黄酒端在托盘里被盛上来。
春妮制止常文远,亲自倒了酒,托在掌心,站起身,面向西方虚虚一拜,回身洒在地上,低声道:“一杯水酒,不成敬意。前辈们,一路好走。你们没做完的事,今后,由我来代你们完成。”
“各位,好走。”从她起身开始,常文远也站了起来。
两人肃立片刻,回首坐回座位,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般轻松适意的心情。就连色泽红润,饱满多汁的红烧狮子头端上桌,也无法再引动人的馋涎。
“说吧,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默默吃完一颗狮子头,春妮打破了沉默。
“因为之前的渠道被破坏了一大半,我们现在需要再建立一个长期有效的运输渠道。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推荐,可以告诉我。”
常文远说起这话,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想春妮沉思片刻,问道:“你要不要求合作对象一定是自己人?”
常文远扬了扬眉:“是自己人当然更好,如果不是的话,他有能力将东西运到大本营,我们也很欢迎。”
春妮笑了笑:“是不是自己人,我不好说死,他有没有能力运到大本营这么远,我也不清楚。我能肯定的,只有两条。第一,他一定有能力把我们的东西运出海城,第二,他欠我一个人情。”
“哦?说说看,这个人是谁。”
“唐竞海唐四爷。”春妮咬着狮子头,说出一个名字。
常文远把记忆里的人名扒拉一遍,不由也露出了一分惊容:“唐四爷,竟然是他?他竟欠你的人情?你确定他会帮你的忙?”
春妮又挟了一筷狮子头,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撇了撇嘴:“谁帮谁的忙还说不定,这位唐四爷内囊空虚,偏又拉不下面子出来做生意,说不定就等着发你这注财。”
春妮说的唐四爷,正是唐宝芸的父亲,他的家族曾经在海城交通运输业统领半壁江山。
虽然随着唐老爷子的死,以及政府败退到海城,唐家早不复先前的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家人若肯在这方面施以援手,想必对他们重建运输渠道会有不小的助力。
当年春妮查出唐四爷偷偷从港城贩运鸦|片,还将唐宝芸从拆白党手中救出,事后却没有就此要胁,也未曾宣扬出去,只私下里要求他们同纳尔逊一样,关键时候帮她一个忙,已经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她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唐四爷会帮这个忙。
毕竟他们违背祖训,连鸦片都敢卖,给来历不明的内地反抗分子牵个线又算什么?
这个年头,就算那些真下水当了汉奸的人,也还要私底下为自己多结几条善缘,多铺几条路,何况是唐家这样门路广阔思想灵活,还能屈能伸的大家族?
说来最近一次春妮听到唐宝芸的消息,是她年初在港城跟几个名媛,还有双城政府要员的太太筹办了“一碗饭运动”,动员酒店饭馆用成本价,发起卖“爱国饭”的倡议,短短两个月,便为救国抗战募集到了几万圆军资。这个运动影响范围甚广,消息都传回到了海城。
看来经过感情打击,唐宝芸也走了出来,不再着眼于小情小爱,将目光放到了更广阔苦难的天地上。
春妮没细说她跟唐家的恩怨,给常文远写了张条子:“我这几天不方便出面,你要是觉得没问题,拿着这张条子去唐家,他们不会拒绝的。”
原本两人这次意外碰面,常文远请她吃饭只为叙旧,不想话赶话聊到这里,两人不觉越聊越深,待到盘净杯干,该说的都聊得差不多,时间已经快到了晚上九点。
菜馆的窗户采用的是苏式园林支摘窗的装潢,常文远将窗子启开一条缝,春妮顺着缝隙看过去,这会儿街上行人已经不剩下几个。
倭国人这些天一直宵禁,虽说现在离正式宵禁的时间还剩下半个钟头,但保险起见,一般到天黑之后,街上的人就非常少了。没有必要,人们不再在夜间外出,连每天晚上出来摆摊卖小吃的摊贩好些天不见踪影,哪里还像歌里唱的“不夜城”?
常文远想了想,道:“天太晚,你今天晚上不要走了,就在这住一晚上吧。”
春妮行走在外,时常有行宿将就的时候,闻言并不扭捏:“也好。”
他起身将春妮引到包间之后的最后一间房间
,是个小小的客房,里头一张床,一张书桌。床上叠放的被子零散,显然是有人住的。
“这不会是你住的地方吧?”春妮猜测道。
常文远承认了,说道:“我一会儿给你再拿床被子来。”
“那你住哪?”
他指指外头:“两张桌子拼一拼,我睡在那上面就行了。”
春妮皱眉:“这样不太好吧。”
常文远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正欲出言宽慰,却听她道:“住在自己店里的老板怎么叫大老板?太寒酸了,会被人怀疑的。你必须尽快搬出去,还得找个差不多的房子。”
常文远苦笑:“我也知道,但我刚到海城,对形势预估不足。盘铺子要交税金,倭国人只接受中储券兑换法币,五十块法币才换一块钱中储券,等过了一天,又骤降到二十比一,简直比跳蹦床还刺激。我急着安顿下来,头一天用五十比一的价钱盘下这间铺子,等什么都操办完毕,我手里的钱已经不剩几个了,手里事务一堆都要等着用钱。只能先住在这,再找机会想想别的办法。”
春妮买房子还是数月前的事,听见他的报价,不觉咂舌:“五十比一?这些倭国人是脸都不要了吗?怎么不直接发白纸来抢?现在的兑换比例是怎样?”
常文远冷笑道:“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脸?现在倒是稳定在了五十比一。算了,不说这些了,热水在水瓶里,你要用自取。”
“等等,”春妮犹豫了一下:“你要住房子的话,我那里有一套还空着,明天你就搬过去吧。”
常文远惊异道:“还说我是阔人,你才是阔人吧?一套房子,轻轻松松说拿就拿出来了。”
春妮也觉得庆幸,自己下手得早,否则等到现在的乱相,恐怕又要平白花不少冤枉钱,当即笑道:“那你可别忘了,要好好巴结我。”
当天晚上两人各自歇下不提,第二天上午,春妮领着常文远去了公共租界的另一套房子,至此,这位摇身一变的“大老板”总算安顿了下来。
而时间一晃一过,十来天过去,也到了春妮该回学校的日子。
回家的前两天,朱先生已经从夏风萍处转告她,这段她不在的日子里,倭国人已经去学校转悠了好几次。
她为常文远解决好后顾之忧,现在,轮到她自己上场了。
第175章 175 大案
选在十月中旬的一个上午, 春妮脑袋上别着一朵小白花,就像以前出公差的许多回一样,提着竹箱, 一个人低调地返回学校。
春妮跟李铁柱几个学生经常出门, 这几年,老师们也习惯了他们神出鬼没,一连好些天不在家,问起来谁都不知道的状况。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学校正该上课的时候,十月清晨的校园安静得有些让人吃惊。
春妮穿过校道,这里在一年前由老师带着学生们种下了代表长青的黄柏树, 以及一些香樟树和法国梧桐,此后每年有了条件, 学生们都会在教学楼和宿舍楼等地移栽一些乔木和常见花卉。如今这些树都还不甚高大,以前透过树冠,可以随时看到操场那边喊着号子跑跑跳跳的学生们,可现在一个人影也没见。
要不是刚刚从教学楼那边走过去, 看见学生们都好好坐在教室里,春妮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韩师父, 怎么学校里没几个老师?”回房搁好行李,春妮返回校门口问韩师父。
在海城的这几年,因为春妮承诺的印刷厂和油画印刷虽说有稳步进步, 但迟迟没有太大的进展。韩师父也渐渐低调沉默,平时除了逾发潜心教授自己的几个弟子, 真将自己当成学校的门房,为学校守起了门。
“他们啊,都去买米去啦。”韩师父坐在大门边磕旱烟杆子。
“所有老师都去了?”
“那不都去怎么行?”韩师父给春妮提来小马扎让她坐下:“顾老师, 你才回来不晓得。前几天工部局宣布,平价米每人最多只许购买三升,三升要卖四块钱,不到三天,就涨到四块一毛钱,这么涨下去,大家谁还坐得住?现在老师们哪有心情上课?每天来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结伴排队去买米。”
他大声叹气:“鬼子不做人。要不是学校人全走了没人看门,老头子我都想去排排队。”
现在的计量单位,一升米就是一斤米。
别看春妮每次买东西习惯用大洋计算,但实际市面上很少有大洋流通,大家买普通日用品,一般还是用法币结算。学校老师一个月平均工资也才一百来块钱法币,三斤米就卖四块钱,的确是要活不下去的架式。
人老了话也多,韩师父以为春妮去了外地不明白情况,又特地提点她:“倭国人这几天又开始限电,不准我们超过近三个月用电的平均数。超过一度电,罚款二十五倍,超过两次就要停电。你回来了可得注意些。”【注】
这时,他看到春妮头上的小白花,拉下脸道:“小姑娘恁个不懂事,白花别在头上是戴孝的,真是晦气。”说着,他站起来准备走开。
“不是随便别的,”春妮扶了扶头上的花,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我这次跟义兄回乡,他途中遇到流匪,不幸被——”
实在哭不出来,春妮以手掌半握,捂住了眼睛。
这是她跟罗阿水早就商量好的说辞,正好为他的无声离开作一个注脚。
韩师父半张了嘴:“罗阿水?那么本事的一个后生,他没了?”
春妮点点头,韩师父急问:“他是怎么没的?这咋回个乡,还把命丢了咧?”
说话间,老师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拉环布口袋,来不及跟春妮打招呼,急忙忙跑回各自的教室,开始了一天的教学。
“再这么下去,干脆我把每天上课时间挪到上午十点半,叫老师们先买了米再来上课。”方校长突然出现在拐角。
春妮老远听见他的声音,脖子一缩,提起手里的小马扎就要往学校里溜。
偏方校长眼睛尖,一句话喝住她:“顾老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春妮搁下马扎,跟在方校长后头,讪讪的:“……校长。”
方校长也是拿她没办法,打吧,孩子主意太正,哪是打两顿就掰得过来的?骂吧,她又不是干坏事,哪舍得骂出口?
他运了半天气,还是只问了这一句:“你自己说,你回来准备做什么?”
“巡捕房的人不是来学校找了我几次吗?我打算一会儿去一趟,把这事跟巡捕交代清楚。”春妮是学校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绕不开学校的影响。
因此,尽管她知道说出这话方校长会是什么反应,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原来的打算说了。
方校长倒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巡捕房现在全调的是倭国巡捕的人,要么就是那些倭国军人。你进去了,还以为自己跟前些年一样,能好好出来吗?”
春妮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为自己担着心,需要发泄。她垂着脑袋,让方校长喷了半天,小心翼翼抬起头,道:“我回来的事,这一路上都有人看见。就算我躲着一时不去,巡捕房也不会放过我,还不如我自己主动点,免得又多生一些事出来。您不是说,咱们学校也是有倭国人董事
吗?连社长白拿工厂这么些年的分红,也该为我们多出些力了。”
“这老小子狡猾得很,想指望他帮忙,还不如做梦。”说完这一句,方校长忽然拿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你这孩子,就没一次让人省心过。”
顿了顿:“别一个人去,等我找王老师支点钱,跟你一起去巡捕房走一趟。”
春妮低声“嗯”了一声,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又回了一趟自己房间。
夏风萍正在她房里坐着。
因为朱先生的事,两人前些日子避着人见了一面。春妮知道,自从朱先生受伤躲起来之后,夏风萍一个人住别墅害怕,便搬回学校,还住在她跟夏生的房子里。
她正在床上收拾东西:“我刚刚看见你回来了,没来得及叫你。索性趁这会儿没课,收拾收拾衣裳,今天晚上就回去——”
“不用,”春妮按住她的手:“我一会儿就走,你尽管在这住着。”
“怎么才回来就走?”夏风萍担心道:“该不会还是那事吧?”
春妮点点头:“总要给那些狗东西交代一下。我回来是跟你说朱先生的事,我给他留了好几天的饭菜,他伤口也合拢了,你有个心理准备,应该在这几天里,他也会回来。”
“那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我上次听你说没事,还以为那些倭国人你已经搞定了。”
“你别慌,我这次回来就是——”
“顾老师,可以走了。”门外头方校长在叫她。
春妮松了口气,丢下一句“帮我照顾好夏生”,起身出了门。
巡捕房离学校原本就隔着,校长领着春妮却走了近半个钟头才到。
春妮站在外面,原先守门的印度警卫不知所踪,换上的两个人中,全都是跟她如出一辙的亚洲面孔。
她看方校长犹犹豫豫的,干脆拨开他,先一步走了进去。
“你就是那个协助白云铠逃出来的女人?”听完他们的来意,这位自称姓高桥的警官吃惊不已。
春妮连忙摇手,否认三连:“警官,我冤枉啊,我刚刚才知道白云铠逃出来的消息。事发的时候,我可不在海城啊。”
“是啊,警官。我们顾老师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您真的弄错了。”方校长熟练地掏出十几块大洋,赔笑塞给他。
“是不是冤枉的,我们查了才知道。”他顺手将大洋全摸进自己兜里,掏出手铐,往春妮手上一铐,将她押起来:“顾春妮,你涉嫌参与俘虏营劫营行动,打伤执法人员,破坏租界秩序,先跟我去调查一趟。”
“啊?高桥警官,高桥警官!”方校长大惊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春妮赶紧回头向校长连使眼色:“校长,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快找律师来救我,救命啊!”
这次回来之前,常文远就春妮即将面临的境况给她作了个分析。他的意思是,倭国人初掌租界,肯定要以稳定为主。租界就被反抗分子在市中心放走了三百多名俘虏,还给了白云铠以死抗争,洗刷污名的机会。
这无疑是个让倭国人面上无光的大案。
为了震慑华国人,倭国人不可能让这件事无疾而终。从时间和动机上来看,春妮都有重大作案嫌疑。按照常理,他们肯定会扣押她,直到案件有结果为止。之所以春妮坚持返回海城,就是想到这点,怕连累学校。
但这件事会不会以她落入倭国人手中任其摆布为结果,里面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白云铠在海城人心中地位特殊,倭国人就算抓她,也不敢以她窝藏白云铠,助他劫营的名义来关押。他们想稳定局面,对这震惊华国上下乃至国际社会的第一案反而要谨慎为之。
春妮这些年在海城经营,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相信倭国人也很明白,惹急了她,她也能制造出不小的麻烦。
这些话,她一路跟方校长分析了很多遍。
春妮怕方校长随时反悔将她拉回去,隐去了自己可能会被倭国人关押审讯的可能。
她被高桥用□□顶在腰间,身不由己往前走去,数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第176章 176 压力
“说, 你跟白云铠到底是什么关系?”
昏黄的审讯室中,这个姓山本的脸在灯光下覆盖着浓重的阴影。
春妮眼神放空,盯着对面墙上的刑具, 那上面黑色的血迹只是半干着朝下滴落, 可以想象,上一个从上面被解下人的惨状。而不远的隔壁,不知是谁在惨叫。
这已经是三天以来,她面临的第七次审讯,审讯的人也越来越暴燥。
进来之前,春妮有过充足的心理准备,她不会像在英方的巡捕房那样, 那么轻易地过关,或许很有可能会受些罪。
春妮可以从山本的表情看出, 倭国人面临的破案压力非常大。否则,财可通神,按理说方校长带了那么多钱,她就算不会立刻被放出来, 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面临这么高强度的审讯。
倭国人是急了,完全没有了章法。
校长在路上告诉过她, 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倭国人把她家里都翻烂了,自然什么都没找到。
而现在她在他们收到消息之前, 主动“投案”自首,很大程度也打乱了他们的步调。
因为她进警察局这件事, 第二天就有报纸采访报道了出来。
虽然警察不允许包括方校长在内的所有人探视春妮,但外面的消息拦不住她的耳朵。她已经知道,有媒体到了警察局外面, 要求采访她本人,但被警察们给拒绝了。
倭国人不让方校长见到她,原本是一种审讯用的心理战术,让她以为自己陷入了孤立。但这些不太专业的审讯人员不会想到,见不到她,最先发慌的,反而是外面的人。
白云铠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伤人事件,英国人当年面对的压力成倍转嫁到了这群倭国人身上。
山本的目光在那些刑具和她之间危险地转动,看得出来,他很想做点什么。
但是,校长和春妮也没想到,在她“投案”走进警察局的当天下午,就被秘密转运出来,不知运送到了哪里。现在她身处的地方,是另一个别人都想象不到的地方。
倭国人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重视这个案子。
“吱哑”一声,门被打开了。
“山本君,这里你用的时间太长,该我了。”另一个跟山本同样穿着黑制服的倭国巡捕走了进来。
“我还没有——”
“得了吧,山本君。你已经用了两个小时,你的犯人重要,我的犯人也不是无名小卒啊。”
“要不是大仓阁下不让我动用刑具,我怎么会两个小时都毫无所获?如果能够将这个小女孩柔嫩的手指头放进那些夹指中夹一夹,我绝对不会毫无所获!”山本表情阴狠下来。
对面的人吓了一跳,忙道:“山本君可要三思啊,你忘了上面一再叮嘱我们,不能乱动这个小女孩?”
这两个人以为春妮听不懂倭国话,交谈得旁若无人。
山本不满地咕哝:“又要限期破案,又不许我们动嫌疑人一根手指头。上面的人都是做事只用拍脑袋吗?有了什么事,又要我们下面人去顶缸。这个华国人,到底有什么背景?”
山本回头过来,油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春妮:“顾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还有能量啊。你难道是我们上司藏在哪里的女儿?”
其实这件事,春妮也觉得很神奇。她那天来“投案自首”,看见高桥的表情时,已经作好了受罪受刑的准备,特别是发现自己被秘密转运,心都凉了半截。但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到目前为止,她只是精神上有些疲惫,并没有哪里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或许山本认为他往这个看上去很好对付的小姑娘身上施加了不少心理压力,但这些所谓的压力,对春妮而言,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方校长最多买通一些巡捕房的巡捕,他应该是做不到把手伸到倭国人控制的牢房这一步。
那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人……
至于对方为什么收了钱不放人,春妮觉得,她应该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如果白云铠的事迟迟找不到真凶,可能对方会随便找几个人顶罪来结案。
虽然春妮在外面有一些能量,方校长也按照计划,弄出了一点动静。但这个案子,倭国人高层也很重视,就算要找替罪羊,肯定不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能混过去。
原本春妮是最好的人选,但负责审讯她的山本却被上面的人束缚住了手脚。可放她出去,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顶罪又很难,想必对方这几天也很挠头吧。
一想到对面的人日子也不
好过,春妮的心情就变得很好了呢。
“山本君,可以出来了吧?”他的同事还在催促他。
“顾小姐,没听见让你出来吗?”山本不情不愿地,拽着春妮走出了审讯室。
步出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在一间牢房前停下,哐啷一声,牢房落了锁。
山本睨视着春妮的神色,突然凑近她:“顾小姐,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就完。”
看见对方瑟缩了一下脖子,山本心中的不满稍有发泄,总算是离开了。
如果山本以前跟春妮打过交道,哪怕他找几个人来打听一下这小姑娘的风评,可能就不会以为她是被吓唬几句,就会心慌意乱露出马脚的一般小女孩。
可他显然不是那些跟春妮只隔条街,以前主要在川陕路巡行,可能还跟她打过照面,挥着警棍撵过她,听过她名声的巡捕。
春妮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担心,对方不了解她。
她知道对方没有走远,她越过牢房中满地的污秽,找了个干净的角落,抱着手臂,埋下头坐下来。
她住的这间牢房男女混居,在春妮被运送进来之前,一共有十一个人,两女九男。
虽然男多女少,还都住在一起,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因为这些人中,几乎人人带伤,尤其是男人。春妮才来了三天的时间,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倭国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要么都在担忧自己的前途,要么被病痛折磨,哪里有心情有体力惹事?
“小妹子,你回来啦?他们没有怎么样你吧?”看见她回来,牢房里唯一剩下的女人挪动过来。
她说她夫家姓黄,今年有四十来岁,自称是苏北逃荒过来的流民,丈夫在逃难中病死了,儿女也相继死去。她有一天饿极了,抢了一个倭国人商店的东西,被毒打一顿之后扭送到了这里。
见春妮摇头,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不晓得,每次你出去,我就提着心,生怕你哪一天像小花那丫头一样,被——”
她口中的小花是跟两人同牢的另一个女囚,年纪稍微轻一些,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春妮进来之后的当天就被拉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黄婶子咽下口中的话,凑过来问她:“小妹子,你到底是咋进来的啊?那些人也忍心,把你这个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扔进来?”
这话,黄婶子在春妮进来之后已经问过了无数遍。
春妮不想节外生枝,全都含糊过去了。
但现在她环视一眼牢房,发现房间里又少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
“他们说我放跑了一个叫白云铠的人,还劫了牢,要我认罪,”春妮露出委屈惶恐的眼神:“这么大的罪,他们也不看我一个小姑娘干不干得出来,怎么就非认准了我似的。”
她埋着头,“呜呜”哭了两声,问黄婶子:“婶子,我怎么看牢里又少了一个人?陈大叔他去哪了?”
“你说陈疯子?”黄婶子盯着春妮,目光发直:“好像是放了吧。”
“哪是放了啊,”牢里另一个犯人道:“我听管教说,他身上有个什么案子,刚刚提出去,说是又要审他。”
“人都疯了,还不放过哩人家。”有人大声叹息。
这时,牢房尽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黄婶子反应最快,第一个扑到栏杆上,巴巴望着走廊,嘴角不自觉分泌出口水:“是放饭了,我听到放饭的声音了。”
牢房里能动的犯人都动了起来,春妮不好落后,跟着扒到栏杆前,没一会儿,两个狱警推着一辆小推车出现在路的尽头。
小推车上的木桶盖子被揭开,冒出腾腾的热气。春妮嗅闻着,这味道有些像腐烂发酵的泥巴味,闻上去没有半点饭菜的香气。
狱警们拿着碗,一个一个舀出清汤一般的饭食,不时大声喝斥着,很快走到了春妮他们这边的牢房。
这时,犯人们的动作已经很夸张了,有两个男囚甚至将头扒到了栏杆外。
轮到他们这边时,狱警们却没有马上开始分发,而是掏出钥匙,口中道:“黄婆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放……放了我?”黄婶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到巡警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外带,她“嗷”地一声嚎出来,拼命往后缩:“长官,我不做人我犯了罪,这咋还要放了我?”
“说让你走就让你走,”狱警不耐烦了,抽出警棍,闷头闷脑打下去:“黄婆子,你赖着不走,是不是想挨揍?快给老子滚起来!”
黄婶子嚎啕着不停滚动,嘴里翻来覆去只会说两句话:“我犯了罪,长官,我不能走,不能走的啊!”
滚动中,她身上沾满了稻草和人便溺的污秽,别的犯人不以为意,都盯着放饭的桶子不放,春妮可受不了,她不得以后退了两步。
顿时黄婆子的目光落到春妮身上,眼中如有火光迸出,突然向她扑过去:“长官,我真犯了大罪,我跟她一起,我们劫了白……白——”
“白云铠?”
第177章 177 消息
尽管倭国人很想让白云铠的案子早日结案, 哪怕使用些不寻常手段也不在乎,但正因此案饱受各方关注,反而不能随意为之。
黄婆子连白云铠的名字都叫不完全, 怎么可能跟春妮是同谋?
最后, 黄婆子连一碗稀粥都没骗到,被狱警毒打一顿扔出了监狱。
要不是春妮跟狱警说好话,又低声劝了黄婆子半天,这个老婆子的性命说不定就交代在这了。
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留不下。
黄婆子的离开并没有让监狱乃至春妮的牢友兴起一分多余的注意力。最近监狱满员,监狱里从上到下,包括狱警在内的囚犯们见多了像黄婆子这样走投无路, 想赖到监狱吃牢饭的流民。
为了能在牢里多住些时日,这段时间, 这些流民有捅人的,有抢劫的,还有偷钱偷东西的……总之,想尽办法赖在监狱里不走。相比之下, 黄婆子抢点吃的,口不择言, 不惜让自己成为劫狱同党,这真的不算什么。要不是因为黄婆子抢的是倭国人商店,她或许都不会被关进来, 因为比她罪行严重的,大有人在, 哪里关得过来?
哪怕这里每天只有中午一顿能照见人影的薄粥果腹,但冬天马上要来,这些出去身无片瓦的流民, 迟早也是面临冻饿而死的命运。
看见其他人已经喝完稀粥,望着春妮的眼神跃跃欲试,春妮威胁性地晃了晃拳头,将他们吓退,护着抢来的粥在角落处坐下。
在牢里待了两天,这几个狱友已经知道,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好惹。眼睛虽仍粘在那碗粥上不放,却缩在另一边,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趁别人都盯着粥碗,春妮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慢慢吮吸。这两天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幸好她还有空间续命。
不到必要的时候,春妮也不想喝这碗黄乎乎,泛着馊臭味,汤水上面还漂着糠秕稻草的不明物,毕竟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真的得病。她留着这碗粥,另有原因。
深秋的天气,热烫的稀粥很快凉得透心。
不知又过了多久,牢门再一次打开。两名狱警携着一个人进来,将他扔到地上,再度走了出去。
牢房里其他人躺在原地无动于衷,春妮端着粥走到那人身边,晃了晃那人的头:
“陈大叔,陈大叔,起来喝粥了。”
陈疯子“呃呃”连声,两只手在地上一个劲乱抓。春妮忙将粥递到他嘴边,他双手捧住粥碗,喉头快速吞咽。没一会儿,一碗薄粥灌下了肚,他连句谢也没说,翻身倒下。
这时,她的那群狱友中,终于有人说话了:“姑娘,你把粥给陈疯子喝,他连个谢都不会跟你说,你说你图啥呢。”
“被审了这么长时间,喝不到一口水,我看这位陈大叔也挺可怜的,给他喝口粥也不废什么,” 她敲了敲栏杆,叫来狱警:“大哥,麻烦把粥碗收一下。”
“小丫头这是没吃够苦头,”狱警瞅了瞅粥碗,自以为了然:“你现在喝不下去,再蹲两天,吃|屎也是香的。”
狱警离开后,春妮将陈疯子架起来,挪到了牢房边一个略微干燥的位置。
之前说话的狱友又不满了:“小丫头,陈疯子是你亲爹吧?伺候得这么周到,你是能有个花还是朵?”
春妮视线在陈疯子脸上一掠而过,他胡子拉茬,脸上的皮肉很松,像沙皮狗一般堆叠在脖子边,应该以前是个很有福相的人,只是短时间之内暴瘦,才会形成这样松驰的皮肤。
她如果没认错,这个“陈疯子”应该是在常文远之前,负责大本营海城物资调度的负责人“陈皮”。常文远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到海城之前,组织经历过一次不小的破坏,包括陈皮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被倭国人秘密抓捕。为了让春妮心里有数,常文远给她看过这些人的档案。
组织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不少人,只有负责人陈皮不知何故,一直没人知道他流落到了哪。
春妮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找到陈皮。
按照现在的局势,春妮心里清楚,她最好装作不认识陈皮,什么都不要做。
但常文远告诉她,政府军撤走之前,曾因为时间匆促,在海城留下了大量物资。就像他们学校认识的付鸿民那样,因为撤离得太匆忙,导致相当一部分物资和拨款权属混乱,甚至是失去了看管。陈皮所在的小组在出事前就在追查一处政府物资的去向,他最后一次向组织上报情况,就是说的是那批物资他有了重大线索,马上会查到地方,为组织弄到那批物资。
但之后的不久,陈皮所在的物资组就经历了一次覆灭之灾,甚至还影响到了一部分上级成员,要不是组织反应迅速,切断同对方的联系,可能损失会进一步扩大。组织怀疑,陈皮已经叛变了,或者说那批物资是陷阱。
因为春妮不是主要负责人,常文远只是跟她大概讲了讲他们或许可能面临前任的坑,她并不知道她的前任同事们的最新动向。但现在她在这里发现了陈皮,对方还是这样的处境,怎么看也不像是叛徒应该有的待遇。
可是常文远告诉她,陈皮追查的那部分物资是一批数量极其庞大的进口药,别说那批药很重要,因为是前任遗留的待办事项,他们本来就有继续追查的义务。
只是在追查之前,需要确认物资和人员的真正情况。
世事不该从表面看,在没弄清楚陈皮身上发生的事之前,春妮仍然不打算轻举妄动。但这不妨碍她做点什么。
她前两天一直在冷眼旁观,从狱友中的交谈中,春妮得知,负责提审陈疯子的,是个姓路的华国人,还有一个叫川上的倭国人。
其中川上是监狱的监狱长,每次来提审他的,都是川上的人。而那个姓路的华国人从来没现身过,春妮只在川上手下送陈疯子回来时,听他提过一次这个人。
已知信息太少,春妮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从陈疯子入手。
“几位大叔大哥,说起来,进来这么久了,我们都还不认识,不如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说说自己的情况吧。”
“认识什么啊,都被关到这来了,有今天没明日,谁管你在外头是谁,在里头,统统是张犯人李犯人王犯人,有什么必要认识。”
“话不能这么说,”春妮道:“倭国人天天提人进提人出的,进的就不说了,出的人里,谁知道还活不活得了。我可不想死得没声没响的。”
“那你还想咋地?放一万响的炮送你升天?有那福气嘛你?”
“我意思是,大家自我介绍一番。万一哪天哪位大哥没回来,我们给您念几句经,保佑大哥大叔们下辈子投个好胎。要是有人出去了,也好给家里人带个信。”
这话算是说到每个人心里去了,这几天他们牢房里来来去去,是有两个明说了要放出去的,但还有三四个人,说是提审,提着提着就不见了。打听吧,怕触了管教的霉头,反而让自己被惦记上,不打听吧,心里结着疙瘩,谁敢真的不当回事?谁也不想真的当孤魂野鬼。
“小妹子说得也对,我先来吧。我叫刘昌盛,我是因为跟街头大脚七打架,动刀子见了血,被抓到巡捕房,后来又被转到这的……”
剩下的犯人不多,连春妮在内就五个人。每人说两句,一圈介绍完之后,很快到了最后一个——陈疯子。
刘昌盛拍了他两下,就有人说:“你别把他弄醒了。他说又说不清,还又要打人。”
春妮问道:“狱警们怎么关了个疯子进来?”
牢房里说是自己资历最老,住得最久的老头吴阿福道:“你以为他关进来就是个疯子?他是被那些人打疯的!”
这一点,其他人也不知道,闻言吃惊道:“真的?陈疯子犯了什么事?咋活生生被打疯了?”
“这个我哪知道,”吴老头说来也唏嘘:“陈疯子进来前,身上穿的仿绸褂子,口袋外边还挂了个表链,看着就是个员外老爷,可气派了。谁能想到,那些人每天都提他出去,好衣裳好表链头一天就全没了。每回陈疯子回来,身上也没一块好肉,任是谁一连被打半个月,也得疯啊。”
吴老头说话时,春妮一直在观察陈疯子,监狱里昏暗的采光并不影响她的视力。她发现,别看他鼾打得震天响,但他的鼻翼并没有像真正的熟睡那样,张翕得很有节律。
他并不是真的睡着了。
“那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得罪了人?”
吴老头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听说,我是听陈疯子没疯的时候说的。陈疯子说他是怀什么罪?就是有人想要他手里的东西。”
“怀璧其罪?”
“应该是的吧。”
…………
在春妮试探着打入监狱中时,江浦学校的门口,来了个形似乞丐的臭婆子:“给我吃的……有个叫顾春妮的丫头,她说只要我到这来,就会有吃的!”
消息很快被递送到方校长耳边,他这几天到处打听春妮的情况,想进去探视她,却不管塞多少钱,都不得一见,这让他心里感到非常不妙。听见这个消息,方校长一跃而起:“人在哪?快带我去见她!”
第178章 178 提审
春妮出了一块钱, 请狱警们买来纸笔,像模像样地将狱友们的姓名,年纪, 籍贯, 家人,住址(如果有的话)以及所犯事由记录下来,说是留着出去后方便查访。
送纸给她的狱警眼睛在春妮的衣袋和手上打转:“小姑娘,你要是手上真有两个钱,我劝你还是买点好吃的,牢里日子难过。花一块钱买纸买笔,连个响都听不到, 何必费那事。”
春妮凑在气窗前,借着那点巴掌大的光埋头写字, 口中道:“牢里这么些叔伯姐妹都是苦命人,万一哪天有个不好,我给他记下来,也好知道底细。往后谁有福气出牢, 帮着带个话,叫其他人家里人来认, 也比没着没落的,当个孤魂野鬼的强。”
狱警哼哼冷笑:“反正不是我的钱,我也是烧的说胡话, 你爱怎么抛洒干我甚事。”
春妮在自己的这间牢房开了头,邻近的狱友们听说, 纷纷也求了过来。有些狱友们登记完基本信息不够,还有请春妮写几句话,说要带给家里人的, 春妮也都一一满足了。
只是她一会儿说孤魂野鬼,一会儿又要给家里捎话,这阵势摆起来,活似是在给犯人们写遗言,他们进来了就一定出不去了似的,弄得人人无端自危。
渐渐的,有流言在犯人中传开,说那些被提出去再也见不到的犯人全给倭国人害了,尸首扔到吴江里喂了鱼。他们还活着的人里,也不过多挨几日罢了,迟早也是喂鱼的命。
谣言往往滋生于暗处,他们住的这栋监狱不知原因为何,从来没有放过风,条件本来就很差。除了陈疯子等几个被频繁提审的犯人,有好些人从被转运到这
处监狱就被关在这,再也没出过门,连这里高有几层,房舍几间都不知道。
任由流言继续发酵下去,犯人们怕是要造反。不得以,狱警那边有人敲着牢门来安抚:“慌个甚慌个甚,那些人出了牢是给工厂干活,去的是好地方,”又说:“叫你们吃饭是送你们上工前让你们看上去好一点,也好不被工头嫌弃。真要送你们去死,把你身上扒光,往大街上一扔,你们以为你们这些穷鬼见得到第二天的太阳?还省了我们几顿饭。”
狱警们前半句话有多少水分不好说,后半句话,却神奇地说服了所有闹事的犯人。对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住进监狱的确是件好事。
这是春妮在登记中发现的事:这里九成以上的犯人都是刚来海城不久,居无定所的流民或者外乡人。那些被放出去的人中,也基本都是这类人中的老人或是体弱者,总之,越是看上去没用的人,越有可能被放出去。
如此一来,像她和陈疯子这样被频繁提审,又不是在海城无根无基的人,就显得异常特殊了。
就在春妮想办法摸清监狱的底细时,黄婆子总算吃上一顿饱饭,还热腾腾地洗了澡,换了身新衣裳,将方校长等人引到了华界一个地方:“我是从这里出来的,顾春妮就在里头。”
这地方已经邻近郊区,方校长记得,以前是一些机器厂房。在海城会战中,这些重工业工厂都是倭军轰炸机的重点照顾对象。因此,这一片比他们学校后门还惨,前后方圆二百米都是一片废墟。
方校长站在原地,读出上面的字:“海城南部高等中学?这是间学校。黄婶子,你没记错吧?”
“我才从那出来不到半天,哪能记错路?我记得顾春妮交代的,记错了,我就没饭吃了。”黄婆子想起来前在街角看到的卖烧饼的摊子:“你说我想吃啥都行,可别赖我的帐,我就要那个烧饼,不,要两个,三个吧,三个——”
方校长掏出两块钱,打发了黄婆子。
“什么监狱不监狱的,你弄错了,我们这没有监狱。快走快走!”守门人的话让方校长的心又是一凉。
他下意识去看黄婆子,对方拿到钱,早不知溜到了哪里。他来不及后悔,抬起头,已经看到了楼房某处窗口一闪而过的人影……里面人手握警棍,分明跟巡捕们有差不多的装备。
这是一处秘密监狱!
方校长掩住心中惊骇,在守门人再次来撵他的时候,赶紧快步离开。
回到学校之后,他将这次探到的消息通知了李铁柱和韩厂长等人。
“哎呀,”韩厂长想起了一件事:“这几天我去工部局办事的时候,听警务处原来的人说过,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后不断抓人,巡捕房的牢房早晚不够用。难道是因为这个,顾老师被转运到别处去了?”
“那也不该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人弄走,这不像是转运,像是要干什么坏事不能叫咱们知道。”
李铁柱最激动:“这些倭国人他们把顾老师关在里面,肯定是想趁我们管不到,来个屈打成招栽赃陷害,咱们得赶紧把顾老师救出来。”
“你想怎么救?”
“咱们应该把这事登在报纸上,逼倭国人放人。”
“不行不行,万一我们把那些倭国人逼急了,他们对顾老师不利怎么办?”
黄婆子被放出去,春妮想办法让她给学校带信之后,她暂时不再去想外面的事。她相信,只要她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常文远肯定有能力找到这来。
她将跟自己和陈疯子一样的普通人挑出来单独分析,发现这些被关进来的人中,其他都是有一些小产业却在海城没什么根基的人,还有一些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因为跟某个人结了仇,被那人打击报复才关了进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单独提审讹诈过钱财。
如果陈疯子在装疯之前说的“怀璧其罪”指的是有人惦记他的钱财,想关他进来敲诈的话,也不是说不通。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组织有严密的规定,她想进一步行动,必须由常文远来甄别陈疯子,因为只有他掌握相关的信息最多,能够作出更准确的判断。
常文远不负她的期望,当天下午,春妮就被狱警提出去,说有人来探视她。
路上狱警盯着她不住打量:“行啊你,这关了这么多人,我还是第一个看见有人能打通关节见犯人的。你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闲的,没事去劫白云铠干什么,有那么手段了得的男人护着你,擎等着吃香喝辣不好?”
狱警们原先不知道春妮被关进来的原因,自从她跟黄婆子自曝之后,这件事也就不再成为了秘密。不知是否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那样顺利地请狱警帮忙买到了笔和本子,后来又另外出钱让狱警带了几个包子,跟狱友们一道分了。
“我说了我没干。”
春妮循例反驳一句,听见狱警说“到了”,反手将她推进去,还关上了门。
屋里一张桌子两个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人,春妮一看便笑了,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你果然找了过来。”
常文远吐出口中的口香糖,反手在桌板下摸索一阵子,粘住桌下的一个东西,道:“对不住,事实离我估计的有些偏差。我原以为那些倭国人最多让你在巡捕房多待一阵子,想办法结案之后就会放你出来,没料到他们破案的决心这么大,宁愿顶着压力让你被秘密转运关押,也要弄清真相。怎么样?这几天?”
春妮撸起袖子,两条白生生的手臂上连个疤都没有:“没受什么罪,是你帮我找了关系吧?”
她想来想去,认识的人中只有纳尔逊和连德江有这个能量,但前者现在处境也不好,后者嘛,不盼她早点死就不错了。唯独这个熟悉又神秘的常文远,他是最有可能会这样办的人。
常文远没否认:“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我原本以为巡捕房满员之后你就会被放出来。我这次来,一是为了看你,再来是告诉你,我们仍然在想办法。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你出去,你要做好较长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人问起你我之间的事,你就这么告诉他们——”
“等等,在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件事告诉你。”她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我可能找到了陈皮。”
她快速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常文远凝眉:“你判断陈皮是被人误打误撞捉进来的?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的小组覆灭也是实情,这样吧,你等我再调查一段时间。川上这个人就交给我,我尽快会弄清他针对陈皮的原因,你在里面,记得小心一点。在我告诉你可以行动之前,你记得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牢房探视不能久留,说完最要紧的话,常文远立刻便告辞了。
在回到牢房的路上,春妮一直在思考常文远的话。对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但她觉得,按照倭国人填满牢房的速度,说不定什么时候陈皮将会被再次转运或者放出去。在常文远调查完毕之前,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而她的担忧很快成为了事实,常文远走后的第二天上午,狱警们又来叫人了:“陈疯子,跟我出来。”
春妮忙问:“陈大叔可以出去了?”
狱警怪笑了一声,没有答她。
春妮的心却沉了下去:一般情况下,对方这么笑,就说明她猜错了,陈皮即将面临又一次的转运!
第179章 179 数据
这时已经距离春妮开始统计牢中犯人信息过去了一天一夜。
在这一天一夜里, 牢房里又被塞进好几个犯人,满满当当地几乎无处下脚。
陈疯子死命挣扎,往人群里钻:“我不走, 我不走!”
狱警没留神, 竟被他挣脱,不得不进来抓他:“陈疯子,你是不是想找死?”
春妮往前站两步,将陈疯子拦在身后:“管教,陈大叔他不想走,你别勉强他。”
看在她出手大方的份上,狱警对她还算客气:“顾小姐你没看见?监狱里马上快没地方了, 他不走难道放别人走?”
“可他是个疯子,”春妮装作没看出他们的意图, 恳求道:“你们让他连双鞋都没有,就被放了出去,他不是死路一条吗?”
狱警又露出那副怪异的笑容:“这个你就别操心啦,他去的肯定是好地方。”
“他一个疯子, 能有什么好地方,轮不到别人去, 反而轮到他?”
狱警吱唔了一下,春妮立刻提高声音:“难道你们看陈大叔没用了,准备弄死他?我听说有些道门教会喜欢炼尸油丹药给贵人补魂, 你们是不是抓他出去,想炼了他?”
春妮心知, 想阻止狱警带走陈疯子,她必须争取尽可能多的犯人支持。
华国人最忌讳的就是客死异乡,死无全尸。那什么尸油丹药, 听上去就是又邪异又残忍,还耸人眼球的邪术。乱世怪谈多,这个年代打着邪教邪术骗人的会道门骗子多得是,他们主要行骗对象就是这些愚昧无知的下层人。别看这种话荒唐,实际找对洗脑对象,越荒唐越发让人深信不疑。
“你瞎说什么,”狱警忙喝道:“顾小姐,别以为你上面有关系就能随便说话,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春妮拽着陈疯子后退:“是不是真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然我们这里这么多出狱的狱友,为什么从来没人提一句他们的去向?肯定是被你们卖了炼尸油!”
她转向牢里的其他狱友:“大叔大伯,你们多少说句话啊。再不说话,咱们都要被人给卖了炼成人丹,魂魄不全,下辈子都投胎是要当猪狗畜生的啊。”
在这里的确能混碗饭吃,有些人可能猜得出来,吃了他们的饭,可能命都会不是自己的,但当个饱死鬼跟下辈子也要当猪狗畜生可是两回事。
从春妮跟狱警对话开始,犯人们就在注意他们。此时听见春妮的话,顿时大哗:“什么?!”
在众人眼里,春妮识字,心还好,愿意花钱给狱友们做事写信,而那些狱警们平时是怎么欺负敲诈犯人的,都是有目共睹。
此时两方对峙,该信任哪一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有那性格暴躁些的,立刻跳起来逼向狱警:“她说得对不对?”
“你们这些畜牲去死吧!”
“……”
等到监狱大批人手赶到,将被困的狱警解救出来时,对方已经被踢打得快不成人形。
“滋滋滋滋滋”,儿臂粗的水柱从水枪中喷射而出,没一会儿,牢房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被浇得像落汤鸡一样浑身滴水。
头脑发热的众人终于冷静下来,瑟缩到了墙边。
白色的水柱肆无忌惮地扫射了至少十分钟,确保牢房里每个人从里到外都湿透,都瑟瑟发抖,人们再也不敢发出除了呻|吟之外的声音,才被关停掉。
这时,一名穿着土黄色制服的矮胖倭国人越众而出:“闹事?还有没有人接着闹?”
春妮见过他一两次,知道他是这座牢房的实际最高领导人川上。
川上并不负责她的案子,只是在她被审讯时,出现在审讯室外一回。春妮感觉到,他对负责审讯她的山本有一种奇怪的距离感,这种感觉有些像敌视,又有些像畏惧。
川上一番动作,镇住这些犯人的造反,正想再骂几句,挑个刺头出来杀一儆百,一个小姑娘说话了:“川上先生,我们只想知道你们想把我们弄到哪去。”
川上没看她一眼,头一甩,两个狱警狞笑着走向春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监狱长回答你?让爷几个好好教教你规矩。”
他们的眼神让人从心眼里生呕,即使是外人也看得出来,让春妮一个青春妙龄的小姑娘落在他们手里,必然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但现在所有人又冻又饿,被川上好一阵威慑,哪里有人敢出头为她说话?
眼看那两人将碰到春妮,她却脚步往旁边一滑,不知怎地,避开了那两人的触摸。在那两人发怒前,主动走出来:“川上先生,我想山本先生不会喜欢他的囚徒被粗暴对待。”
川上这才发现春妮并不是那些普通的流民,她的身上很干净,一点伤都没有。山本关她到这里时,川上也好奇过为什么他没有用刑,要知道,山本的残忍冷血,即使是远在秘密监狱的他都有所耳闻。他不动手,必然是跟谁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有其他不得以的原因。
他要是坏了山本的事,自己也讨不到好。何况山本的犯人,的确也轮不到他来管教。
他冷哼一声:“顾小姐是认为川上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敢,”春妮苦笑:“我都被你们抓到这来了,还能指望你们什么都不做?但是咱们这里每天出去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不传回来。大伙心里不安,想要个结果,这没错吧?”
“你是在找我们监狱长的麻烦吗?”川上旁边又有人叫。
春妮没作声,但她跟川上对视,毫不相让。
“看来,顾小姐住了这么长时间的监狱,脾气还是那么差啊。”
二号房间是监狱的禁闭室,很多刚来监狱,没领教过厉害的刺头都被关进去过。
她道:“川上先生,我们有权知道这些事。何况,你们用冰水射击我们,要是传到国际社会,传到外面去,想必会对你们倭国人的形象会很不利吧?”
别看倭国人突袭了美国人在太平洋的海上基地,但他们采取的是不宣而战的手段。
按照春妮的猜测,倭国人目前很需要英美的资源,如果宣战的话,至少这些在华国的英美人都会自动成为他们的敌人,想要再通过他们获取资源,基本是不可能了。他们采取这样暖昧不明的态度,好让那些只想赚钱的墙头草不会彻底倒向自己的祖国。
因此进驻租界后,工部局和各要害部门只是增设了不少倭国人的席位,那些英美董事高层们仍然保有现在的地位。只是租界由以欧美人主导的高度自主自治,变成了需要看倭国人的脸色。
至少在春妮进来之前,那些英美人在倭国人面前说话不是一点分量都没有。而为了拉拢华国人共同对抗倭国人,那些英美人不敢谴责他们发动战争,便在倭国人对待华国人的态度,以及他们肆意抓人折磨华国人的手段上大做文章,也是用抨击倭国人来间接为自己贴金。
川上沉着脸:“顾小姐想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还有,我们被冲了水枪,要是不管的话,很多人可能熬不过今天。死太多的人,对川上先生您也不好吧?”春妮平静地说。
“找个空房间生两堆火。”川上吩咐道。
春妮唇角微勾:“还有,吃得太少太差也会让大家生病。”
“顾小姐不止脾气不好,还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川上挥了挥手:“带她到二号房间,让她好好静一静。”
春妮不想把川上逼得太紧,至少这个时候还不想。
她并没反抗,只在狱警押住她时,自然而然回头招呼了一声:“陈大叔,我们走了。”
痴痴呆呆的陈疯子这时突然灵敏起来,傻傻笑着穿过众人,跟春妮站在了一起。
川上皱了下眉头,怀疑地盯着陈疯子看了看,但在看到对方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将黑乎乎的,不知沾了么不明物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咬时,心里一阵恶心,目光不自觉移开。
押送的狱警伸脚就要来踢陈疯子,春妮道:“他留在这里连口汤都抢不到,会被人欺负,只是个疯子而已,川上先生。”
川上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再反驳春妮,挥挥手,让人将他们两个押送了出去。
川上所说的二号房在最楼下的房间,应该以前是个地下室。
跟闹哄哄恶臭熏天的牢房相比,这里黑是黑了些,但很安静。偶尔楼上
有人走动,还有交谈的声音。
这些交谈的声音,有用倭国语的,还有用华国语的,大部分都是华国语。春妮早就发现了,这座秘密监狱中,除了做管理人员的倭国人之外,包括守卫在内,九成九以上的人都是华国人。
这座监狱的等级应该不太高。
陈疯子蹲在门口,似乎对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很感兴趣。
春妮将地下室的所有空间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监听设备,走到陈疯子身边,蹲下来:“陈大叔,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疯。”
陈疯子双手放到耳朵上,“嗷呜”怪叫了一声:“大老虎,打老虎……”
通过这几天的试探和观察,春妮已经无比确定他精神没有问题。
“陈大叔,你总不能这么装一辈子,靠我保护你一辈子吧?”等他叫声稍歇,春妮又道:“你不想逃出去吗?”
陈疯子口中叫声不绝,拿手指点了点天花板的某一处,上面镶着一截铜管。
春妮虽然不明白铜管是什么,但她相信对方不会做无意义的动作。果然,他示意春妮伸出手,在她手上写道:“他们用铜管监听,附耳过来。”
两人达成默契,陈疯子低声道:“你有什么办法?”
春妮哪知道,她还要等常文远的消息。
她随口道:“还得找机会。”又问他:“那些人拉你出去,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在这里找不到机会,到时候不也一样能出去?”
“当然不一样,”陈疯子顿了顿,“这里的流民全部都要被拉去倭国人在北方的毒|气室。真的被他们拉过去,十死无生。”
春妮不可思议:“这里是华国的东部沿海,他们隔着一整个华国拉这些流民去毒|气室做什么?真想拉人,北方不是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吗?”
陈疯子以为她不相信:“他们以为我是真的疯了,说话根本没避讳我。那些人在拿华国人试药,计算一颗毒|气弹能毒死多少人,因此需要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十二十的人,他们还想计算实验南方和北方人对毒气的耐抗力有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需要的,就是南方人。”【注】
春妮听得浑身发冷,真相竟比她胡扯的尸油丹药更加荒诞残酷,这些倭国人拿活人做实验,只是为了能够试出毒气的效果和有效范围。
这一监狱的犯人,竟在从踏入此地开始,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唯一的用途,便是为倭国人提供一串实验数据!
第180章 180 帮助
陈疯子说出的事, 连出身末世,见惯人间惨剧的春妮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
但仔细想来,没什么不可能。至少末世人明白人命宝贵, 不会随意伤害人命。
末世人不可能干的屠城, 在这个年代倭国人已经做了不止一桩。他们不在乎华国人的人命,不,他们连自己人的人命都不在乎,否则,成千上万的倭国平民奔赴华国战场,难道一个都不用死?
“从几年前开始,海城街头流传流民百姓被当街掳掠贩卖给倭国人当奴隶, 敢反抗就砍手剁脚的谣言。原来这不止是真的,真相还更加不堪。”春妮平复了一下心情, 问道:“那大叔你打算怎么办?”
陈疯子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上车带走。”
“可是倭国人不会养吃闲饭的人,你躲得过今天, 躲得过明天吗?”
没等回答,陈疯子搓着手臂, 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春妮这才回神,对方和她被倭国人用水枪“照顾”,现在浑身上下都还是湿的。能够跟陈疯子单独对话的兴奋让她忽略了这个问题,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要是他们一直穿着湿衣服在小黑屋里待着,不死也是大病一场。
尽管川上答应为囚犯们生火烤衣服, 但那些囚犯们原本就是身体素质极差,还一天只能吃一顿饭的流民。经过这一场劫难之后,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活得下来。
川上应该很忌惮负责审讯春妮的山本, 她拍着门叫了老半天,倭国人磨磨蹭蹭,到底给两人送来了一个炉子用来烤衣服。
说到山本,春妮想起,这个人最近起码有两天都没有来过了。不知道他是被别的事绊住,还是常文远救她出去的事有了转机。
红通通的煤球炉子燃起来时,春妮伸出手,和陈疯子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脱下的外衣罩在炉子上,很快冒出腾腾的白色水蒸汽,春妮顺手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两个番薯放到炉膛下边的煤灰里烘烤。
没一会儿,番薯熟了。
春妮将它们扒出来,用手剥开外皮,金黄的番薯瓤分泌出如蜜的汁液,看着诱人极了。
“咕嘟”,陈疯子吞了吞口水。
春妮也吸了吸口水:在监狱里关了这么些天,每天只能靠吃糖和巧克力补充能量,还要小心翼翼背着不让人发现。现在,连这颗不到巴掌大的小番薯在她眼里都成了人间美味。
在这一刻,春妮对倭国人的憎恨达到了顶峰:都是这群王八龟孙子不干人事,害她连吃口番薯都要偷偷摸摸。
在末世的时候,春妮不知道什么是安定,什么是美食。而这一切在她人生的前十二年都是轻易拥有的东西,拥有了再失去,才是最可怕的。
她该怎么跟陈疯子解释这颗番薯的事也挺伤脑筋,但她不想在这里生病,只能冒险吃点热食多补充一些能量。
春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将另外一个扔给陈疯子,幸好对方不知是顾忌铜管监视的事,接过番薯狼吞虎咽,连番薯皮都没放过。
他进这所监狱的时间远早于春妮,因为后来装疯,他比所有狱友吃得更少,有时甚至没饭吃。要不是春妮来后照顾了他几天,说不定不用倭国人弄走他,他已经死在里面了。
那颗小小的番薯让两人的胃快速地被安慰被取悦,大餐一顿总会使人的戒心降低一点。
春妮揉着肚子问陈疯子:“他们不是在抓流民吗?为什么会拷打囚禁你?”
没想到陈疯子很轻易地就给出了回答,他苦笑了一声,长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陈疯子说,他原先在街对角那开了间洋货铺子,四年多前,因为倭国人占领海城,导致局势越来越乱,他的一位洋人供货商找到他,想低价处理手里的一批货好凑足回国的路费,这批货中就包括了西药金鸡纳霜。
陈疯子原本不是开药铺的,可那个洋人是他朋友,他为人一向急公好义,用手里所有的钱买下了朋友的药。他以为这批药就此会积存在手里成为垃圾,没想到后来租界大封锁,金鸡纳霜是治疟疾的专用药,各类物资奇缺,他手里的金鸡纳霜成了奇货,卖出了比进价高达至少百倍的价。
陈疯子是有历练的人,他知道自己手里这批药如果让人知道后肯定会引人眼馋,他卖药的时候很注意很小心。但他本来就不是卖药的,再者,任何一样生意做足四年,也不可能一点口风都传不出来。
三个月前,他被人抓到了这所位于郊区的秘密监狱,对方不止从他口中拷问出了剩下药品的去向,还逼迫他献出所有的家底保命。他不答应,对方便将他关起来天天毒打折磨。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非不信。要是不装疯,哪里还有活路?”陈疯子用这句话为他本次的大劫难作了结语。
“装了疯,也没有活路。”春妮补刀。
按照陈疯子的说法,他被抓起来,跟他暗中的身份没有丁点关系。这句话的可信度先打个疑问,但对方如果真的是看上了他的财产和药的话,现在已经掠夺完毕,把他装上车送往北方做人体实验,这可能是他在倭国人眼里,最后仅剩的利用价值。
陈疯子自我解围道:“我不是唯一一个被他们盯上的。在你之前,我们牢里的吴老头,他是卖火油的,也被抓了进来。倭国人想要他手里的火油方子,又怕老头熬不住
刑,才没有像对他跟对我一样上重刑。不过,我看吴老头也撑不了多久了。”
春妮沉默下来,吴老头这几天晚上咳嗽得很厉害,从他的痰音来看,她怀疑他得了肺病。她曾经跟狱警说过,狱警请了个蒙古大夫来过一回,也没了下文。若是放任下去,这一牢房的狱友迟早会中招。
陈疯子问她:“还没问顾小姐,你怎么会想要帮我?”
春妮自有话搪塞他:“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能伸手帮一帮,就帮了。”
陈疯子看着她,若有所思,不知信没信。
春妮也不关心。
她不是天生的善人,从不否认自己做事的目的性一直很强。常文远说过,这件事交给他来弄清楚,她就不会插手。
有人依靠是件好事,这件事春妮已经尽到了通报的责任,她没必要逞强做到样样最好。
因为陈疯子的特殊性,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在陈疯子面前不曝露自己,顺便保护好他。
想明白道理之后,春妮取下被烤干的衣服,穿上之后靠在炉子边躺了下来。
跟那几个男人混迹在一个牢房里,春妮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得抓紧时间补个眠。
陈疯子盯着春妮看了会儿,也翻身躺下。
一个晚上的时间悄然流逝。
关禁闭的确能攻破大部分人的心防,但偏偏这一晚在这里的两个人都不是常人。
早上,春妮是被一大串钥匙碰撞的声音吵醒的。
“倭国人来放我们出去了。”陈疯子低声道:“出去之后,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再说出去。”
春妮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陈疯子的意思:这些囚犯们不是倭国人的对手,即使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反抗。就像昨天,春妮只是稍微挑动了一下双方对立的火苗,立刻被川上粗暴无情地浇灭了。
对方无所顾忌,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只要有人不听话,倭国人便会不择手段地镇压。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反抗不断会加快自己的灭亡,更会增加陈疯子曝露的可能。
她闷闷道:“我明白。”
她嘴里“明白”,实际心里很不舒服:有陈疯子的这席话,春妮想起牢房里的狱友,总觉得他们就像圈里待宰的猪一样,卧在圈里等喂食,茫然不知最后的屠刀即将挥下。
人世间最悲哀的是什么?你已经看到了结局,但你什么都做不了。
对了,还有,猪都没有他们吃得差!
春妮心情一差,立刻带在了脸色上。
来放他们出去的倭国人看见春妮的黑脸,满意地笑了:“顾小姐,二号屋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春妮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回到牢房,看见横躺了一地的狱友。她挨个问过去,果然,被川上的水枪一浇,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发了烧。
倭国人自然是不会管的,这些人被扔在恶臭冰冷的地上,就这么干挺了一个晚上。
有几个人嘴唇起白,已经说起了胡话。再不管的话,只怕连今天都挺不过去。
这座更像猪圈的监狱其实每天都在死人,包括春妮住的这一间。她进来的当天,亲眼看见一具尸体被抬出去。
不,那还不能被称之为“尸体”,那个人被抬出去时,春妮分明看到,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但在这里,只要他哪天爬不起来,就是个死人了。
但这些人昨天遭受的厄运是由她而起,她不能坐视不理。
春妮自认为是一个有点智慧和胆略的普通人,但在面对这些完全没有人性的倭国人时,她迷茫了。对方没有软肋,也就是没有谈判的可能。
想让他们为自己办事,只有掏钱贿赂。可这样做的话,又跟陈疯子拿钱买平安有什么两样?这些人就像吸血而生的水蛭一样,只要抓到她有一点敲诈的可能,就会死咬住不放。
她出钱帮助了这些人,很有可能把自己也带进沟里。
上次她只是出了点小钱请狱警们买了点东西,那些狱警们看见春妮,眼睛里都直接闪着金子的宝光。还有两个乘人不备想骗她出牢房,一看就不会有好事。春妮记得山本才是有资格提审她的人,任他们再怎么威胁,在狱友们的帮助下,也没有踏出监狱一步。
这些人的医疗费不会是个小数,她就算有能力支付,全部掏出来,也只是徒劳引人贪欲,将其贪墨,对狱友们的治疗没有半点好处。
春妮思来想去,出了八十块法币,合计四块钱大洋,请狱警帮忙熬了一桶姜汤,让那些狱友们喝下再说。
即使只出了这一点钱,春妮也感觉到,狱警们巡视到她这间牢房时,总会有意味不明的目光向她注视。
这一点,连春妮同个牢房的狱友都注意到了。
“顾小姐,你这两天留点神,”刘昌盛挪过来,低声对春妮道:“我看鸡蛋壳看你眼神不对,怕想对你下手。”
他说的鸡蛋壳,指的就是那位刚刚从他们牢房走过去,脑门亮得像鸡蛋壳的狱警,他是华国人。听来得久些的狱友们说,这个人巴结倭国人,整治华国人是最积极的,是倭国人最大的狗腿。
那些倭国人有想做的事,一般会通过他来向华国人指示。
但最近两天——
“刘叔,我怎么感觉,这几天鸡蛋壳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倭国人走得那么近了?”
“认识到自己不如狗的地位了吧。”刘昌盛兴灾乐祸地笑道:“昨天当着我们的面,他被川上甩了好几个大嘴巴,丢大面子了,没处撒火呢。你小心些。”
“我不是说这个,”春妮道:“像他这种人,汉奸都能上赶着当,那点面子又值个什么?我是觉得,怕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不然你看,他每回都巴在那几个倭国人身后巡监,这回身边却换了人,你看能不能打听到原因。”
刘昌盛为人讲义气,进来不过三四天,就团结了大部分狱友,还认了邻近几个牢房的狱友当老乡,消息来源是他们这一间牢房里的人最广的。
刘昌盛答应下来,并很快带来了原因,兴灾乐祸道:“那几个倭国人前几天抓了一个老头进来敲诈,没想到那个人是鸡蛋壳的舅公。鸡蛋壳舅公全家找到他,求他把人捞出来,那几个倭国人不答应,鸡蛋壳跟他们争吵,还被收拾了。看见他脑门上的红印没有?那就是被倭国人用枪托敲的。”
“这些华国狱警是不是经常被倭国狱警欺负?”
“那还用说?我兄弟说了……”刘昌盛又扒拉扒拉跟春妮说了好几个类似事件。
春妮心里有了数,又叫刘昌盛打听,这些华国狱警中,有谁是被倭国人欺负得最厉害的,又有谁,最后,一个名字落入她的视线——牛二娃。
按狱友们的说法,牛二娃在来海城闯生活之前,就是个地道的农村小子,大字不识一个。后来他家乡遭灾,被族叔带到海城加入了青帮——没错,这个时候,青帮已经有一部分投靠到了倭国人这边。
他加入青帮之后,被帮会前辈指派到这座监狱当狱警。这也是这座监狱里大部分华国狱警的来源,他们知道自己在给倭国人做事,可出身和学识的限制,只能让他们意识到这可能不太好,但为了有条活路,多挨点骂做份工很合算。
牛二娃因为脑子轴,说话还不好听,得罪了不少人,经常被人欺负捉弄。
这里的人捉弄人可不是学校里放蛇放虫,往椅子上涂胶水这种小恶作剧。
牛二娃在这里被戏弄关过禁闭室,被滋过水枪,被吊过光猪,还被迫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绕圈跑……种种种种不胜枚举。有几次,狱友们听见他背着人偷偷哭,有人看不过眼,跟他说过话,安慰过他。
牛二娃也给要好的狱友们带过东西,并不从中抽成,是狱警中对犯人们最好的一个。
春妮听着听着,眼睛慢慢亮了。华国人这边不是铁板一块,难道汉奸和倭国人就是磁实铁杆的一条心?
她让狱友们帮忙带话,说有事请牛二娃帮忙,在当天晚上见到了他。
这是个朴素憨厚的青年,单从他的外表,根本无法把他跟那些汉奸坏人联系起来。
春妮用托他代买些油茶面为由,跟他搭上了话。
油茶面用干面粉加点糖和坚果炒制而成,最适合他们这些犯人带在身边吃两口补充营养。
牛二娃果然是个憨厚的人,春妮一口气托人带十斤,他只犹豫了一下,说十斤太多,他没法子避着人将面带进来。在春妮答
应说,可以分数次带进来之后,他立刻便答应了,还推拒了春妮说的付给他的辛苦费。
“我有饷钱,你要是有多的,我多买点面给你带进来。牢里这些叔爷们过得苦,多的请他们吃。还,还有你,小姑娘家的,可苦着这些日子了吧。”
春妮心里更是满意,又引着他问了些别的话,将他家里的情况人员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忽然问他:“二娃哥,你也觉得我们过得苦?”
牛二娃点了下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警惕道:“你问这个干啥?我就是个小看守,啥也做不了。”
春妮一脸委屈:“二娃哥说啥呢?我能干点啥?我是还有个忙想请你帮帮。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为难?”
“不为难!”
“那……那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