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 筹划
付鸿民被身边人的建议吓到了。
付鸿民此人, 胆小,好钻营,贪财爱权好渔色一大堆毛病, 但他自诩为名士雅人, 名士雅人怎么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身边人的蛊惑,他的确心动了一瞬间,很快被他坚定地拒绝了。
有些人总盼着他跟双城政府来个彻底的割裂,但他这辈子只想做官发财,舒舒服服地过到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可不想沾。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完全可以食东家宿西家,两头吃两头赚一点都不成问题。
杀了那位施专员, 等于彻底跟双城政府决裂,付鸿民可不想为了南城政府做这么大的牺牲。
不独是付鸿民,即使那些投了南城伪政府的汉奸们,有几个是真正想认倭国人当主子, 一条道走到黑的?
正因如此,他才跟陈济眉来眼去这么些日子, 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走到最后一步。但若是双城政府要断他财源,那就没办法了,饿死守节这种蠢事他才不干。
回到家里, 付鸿民先去了夫人的房间:“家里还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你点一点。”
“干什么?你又要我出钱去给你通关系?还是想从我这捞钱出来补贴外边的小妖精?”付夫人深知丈夫的德性, 她跟付鸿民夫妻多年,娘家争气,还生了三个儿子, 早就懒得去争这个风,无非是搭伙过日子。反正比起那些不养家不顾家的男人,付鸿民发财的时候没忘了家里人,算是过得去。
两公婆早有默契,他每次从哪里弄到了钱,要先上交一半给家用,剩下的,随便他拿去干什么,付夫人才懒得管他。
“你说哪里的话?告诉你吧,这次说不定,我要大祸临头了。”付鸿民咬着耳朵,将他的猜测跟夫人说了。
“好好的,怎么冒出来一个施专员?双城政府不忙着跟倭国人打仗,万里迢迢来对付我们干什么?是不是你把打点部长的钱给偷偷昧下了?”
“我少了谁的那一份,也不敢少了部长的。上个季度的孝敬这不是才刚给他打到花旗银行的户头上?”
“对了,你说部长上次让你每个月给那什么学校一万块钱,会不会是他在双城听到什么消息,让你先散点钱出去?”
“这我哪知道?要真是这样,部长不会直接通知我?”
付夫人比付鸿民精明,闻言疑道:“那这个人会不会是假的?”
“那个施专员的人在附近转悠好几天了,我看不像是假的。”
“总之你查清楚,现在骗子花样多,最好拍封电报,托人在双城政府打听。”
“我试试吧。可惜以前我在监察院不认识什么人,不然好多点准备。”
付夫人寻思半晌,突然道:“姓付的,我警告你,你别打我主意,老娘这儿一个子儿都没有!”
“哎呀,夫人,你跟我发什么脾气?总之,你该藏的该送的,都好好盘点盘点,想想该怎么应付吧。”
“不用你操心,那些东西我早就藏到了保险的地方,他只管来查,我包管他什么都查不到。”
付夫人很有理财头脑,这个年代,到处打来打去,土地也不是那么靠谱。付鸿民拿回家的钱都被她一点点换成了有价证券,黄金,贵重宝石,分别藏到了好几个地方。
付鸿民却不大放心:“夫人哪,你真是不明白他们那些人做事的手段。什么东西,只要他们想查,你就是藏在耗子洞里,他也能给你翻出来。”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联会里的帐可得做清楚,免得被人抓到把柄。那些当官的都贪,你拿些钱看能不能打发了他。”
“知道知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有办法。”付鸿民想了想,“你还是把钱都存进外国银行吧,政府查帐管不到洋鬼子身上。”
“可那些洋鬼子不讲信义,当年中法实业银行第一次倒闭的时候,我爹存的五万块大洋就打了水漂,他们后来逼政府填坑再开业,说以前的银行已经破产清算,以前的存单也不算数了。钱存进去,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哎呀,你怕这怕那的,等钱被中央政府
抄走,你老公我脑袋搬了家,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了。我可是听说,这些监察院的专员们都有战时处置权,杀人不眨眼!你是不是不害死我不罢休?”
…………
顾茂丰是在四天后出现在的华法联会办公楼外。
得到消息的付鸿民一早迎候在外:“哎呀,施专员大驾光临,付某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施专员”板着脸铁面无私:“不敢。在下在双城,每每听人提起尔等这些在沦陷区坚持抗战的同僚们,就感佩十分,认为付会长在沦陷区必然是朝不保夕,旦日枕戈。现在看来,付会长日子过得很不错嘛,比我们后方舒服多了。”
付鸿民为了迎接今天的审查,早早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听他猛地质问,作不解状:“施专员此言这是从何而来?付某人——”
“施专员”摆了下手:“不必多说,跟我进来。”说着,反客为主,走了进去。
付鸿民被他气势吓住,一时忘了先找他核实身份。
然而一进门,只剩下两人之时,“施专员”脸色又是一变:“付会长,这次,你的问题可是不少啊。”
付鸿民觑着他的神色没有在门外时严肃,大声喊冤:“施专员,我真是没做过出格的事啊。”
“施专员”道:“你不用狡辩,你的事,我心里有数。是不是冤枉的,把帐册拿来,我先看看。”
春妮给顾茂丰的资料中,只知道法方打款的时间,方式,但帐户名称和具体金额,凭严广福肯定查不出来,这些都需要他自己掌握。
付鸿民迟疑了一下,想起夫人说的话,正想开口,顾茂丰板起脸:“怎么?付会长真的有猫腻?”
“没有没有。施专员稍等,我这就去。”
顾茂丰草草翻了遍帐册,把该记的都记下来,冷笑道:“付会长帐做得的确漂亮。可实话告诉你,这次我们是接到了确切线报,掌握了实证才找上门的。付会长,你最好快点坦白,省得我亲自动手,大家闹起来不好看!”
付鸿民大惊失色:“是谁?是谁陷害的我?!我冤枉啊!”从口袋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封子,塞给顾茂丰:“施专员,我等一心为国,你可不能被小人蒙蔽了。”
顾茂丰接过封子,略略抽出来瞟过一眼,是张两千五百法郎,价值一千块银元的支票。
他心中暗自冷笑,将封子往桌上一拍:“付会长,你当施某人是什么人?一点钱就想收买我?”
这是嫌钱少啊!不怕嫌钱少,就怕你不嫌!
付鸿民立刻来了精神:“施专员息怒,咱们有话好好说。这点茶钱,只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一双眼睛将他上下扫过,心里有了数。
…………
这天晚上,春妮接到了顾茂丰离开后传来的第一个信。
“明天上午六点,老地方见。”
得手了?这么快?
尽管心里觉得不可能,春妮仍是在第二天准时出现在了江边。
顾茂丰比她来得更早,他站在江边,出神地盯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眼,春妮便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换了,还有领带夹也换成了一枚镶珍珠的。
看见只有她一个人来,顾茂丰有些失望,给她一张支票:“昨天我去见了付鸿民,他为了封我的嘴,给了我这么多。”又解释道:“原来还有一张两千五百块的,我拿去买了些新衣服,总不能只穿一套。”
春妮接过支票,金额那一栏中填得清清楚楚“一万五千圆”,币种为法郎,相当于六千块银元。
这注礼其实不差,少说够他们学校再盖一层楼起来,或者买到法租界丽莎公寓的高级套房。
第一次见面,就让付鸿民送了他一套房子,顾茂丰果然有几分能耐。
但现在学校每个月也能从付鸿民手上抠到一万块银元,相比于此人得到的,这点钱就不太够看了。
顾茂丰解释道:“他哭诉说,手上的钱早就在打点各方上用了一大半,现钱只有这么多。我认为不能逼他太紧,就先答应了下来。现在我跟他说,至少要查几天帐做做样子,他以为他把我稳住了。”
这也在春妮的预料中,这个人这么会花,可能手上真的没多少钱,但他不可能一分钱没攒。顾茂丰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历年积攒的财富想办法全挤出来。
第二件才是掌握他的帐户,为己所用。不过第二件事太难,春妮即使提了出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这事的确急不得,得慢慢筹划。春妮此前问过顾茂丰的打算,他表现得很自信,可一直没明白说过自己的计划。
顾茂丰接着道:“王建利这几天一直在跟踪付太太,发现她每天都在往各大银行跑。我们买通了汇丰的大班,通过那个人,已经初步掌握到,付太太在汇丰存了三百根大黄鱼,一箱首饰,还有一些美元和英镑。按照这个金额估算,其他银行也差不多。”
“那你打算怎么把这些钱弄出来?”
“这个,我需要你配合一下。”
第162章 162 明路
一展眼, “施专员”一行已经在华法联会查了两天的帐。
这两天中,付鸿民以“施专员”旅途辛苦,要犒劳他去逛戏园子, 去舞厅跳舞, 去酒楼吃大餐,还张罗要他换个更高档的酒店,并时不时叫来几位名伶影星伴游。
这些款待,“施专员”有的接受了,有的则以“以公务为重,玩物丧志”为由给拒绝了。
他这样的作派,令付鸿民心里的怀疑又消减了一分:要真是骗子, 看到这么多好东西,不一股脑全扒拉进自己腰包, 还有往外推的?
但付太太坚持认为此人来得古怪,不对劲,要求亲自试他一试。太座也是得罪不得,付鸿民笑道:“施专员不远千里为付某人的事奔波, 付某人的家人得知之后,深为不安, 今日特地让付某来带个话,敝府将于今晚在家设宴招待施专员,还望专员不吝赏光。”
“施专员”道:“我此行是秘密前来, 原本就不好惊动人,贤伉俪不必麻烦。”
付鸿民道:“只是家宴罢了, 宴上只有我们一家人,没有别人,施专员尽可放心, 我们不会泄露。”
顾茂丰观察了这几天,心知付鸿民手里恐怕是真没有多少钱,正想找机会探探付家的底,付鸿民此举正中他的下怀,不再推辞:“那施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夜,付家位于法租界的小洋楼灯火通明。
开席之前,付太太听说“施专员”家里有两女一子,给包括施太太在内的所有施家人送了一份礼物。施太太送的是一套祖母绿的戒指和胸针,施家的两位小姐一人一副卡地亚的镶钻手钏,时尚不失贵重。至于给施家独子的,则是一块劳力士手表。
“施专员”并不像在办公室那样难伺候,他照单全收,似乎十分满足,言语间频频令付家人安心,表示他们体国之心很快能得到证明,党国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付鸿民吃了一颗定心丸,喜不自胜,手舞足蹈,险些开心得笑出来。
还是付太太稳得住,一个眼神使过去,以付鸿民为首的付家男人们开始向“施专员”举杯劝酒:“这是家父珍藏多年的法国红酒,我当年成婚,他都没舍得拿出来,施专员可
要好好品尝。”
又说:“这瓶汾酒是窖藏五年以上的珍品,施专员一定要好好尝尝。”
下了班的施专员似乎没什么戒心,开席没多久,在每个人的殷切相劝之下,他很快醉得话都要说不清了。
而酒桌上的话题也越聊越开,终于付鸿民问道:“不知以前施专员是什么时候到政府工作的?以前付某人竟没见过。”
“施专员”醉眼迷蒙:“你当然没见过我,我啊,以前就没在政府工作过!”
酒桌上一静,付鸿民欠起身子:“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施专员”咧嘴一笑,比了个手势:“知道是哪里了吗?”
付鸿民脸色顿时大变,几乎挂不住笑:“阁下是稽查处的?!稽查处不是只管军队违纪?我是政府雇员,怎么会是你们来查帐?”
政府军队稽查处,侦缉处和军法处,他们都隶属于同一个地方——中统。这个连军方大佬听起来胆尖都要颤一颤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让付鸿民惊慌?
“施专员”撑起一只眼皮:“付公何必如此惊慌?我说我以前在稽查处,又不是现在。总统很满意我们稽查处这些年做出的成绩,有感于现在公务员队伍讲吃讲喝,过于腐化,有心想挖出几个毒瘤以儆效尤,从稽查处秘密调出了好些人马放到监察院分赴各地,专门核查各级官员贪腐问题。”
付鸿民心惊肉跳:“付……付某人不过区区一介清吏,又远在海城,怎会惊动身在中统的阁下大驾?”
“施专员”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你猜?”
付鸿民冲付太太使了个眼色,付太太不情不愿地,递给他一张支票。付鸿民托起支票放到 “施专员”眼下。
银元一万块!
“施专员”眼皮一跳,勾了勾手指,令付鸿民附耳上来:“付会长,实话告诉你吧,是有人要找你麻烦。”
付鸿民惊道:“付某人自问留守海城四年多来,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怠慢党国要务,不知是谁要害付某人?”
“施专员”笑而不语:他怎么知道?
付鸿民不敢逼问,只能望着“施专员”的迷之微笑展开猜测:“是李处长?还是王次长?”他连着说了好几个名字,“施专员”都只笑不语,直到他脸色越发难看,吐出最后一个名字:“难道是吴部长?”
“施专员”眉尖微挑:从春妮给他的资料中,他知道,吴部长是教育部部长,也极有可能是付鸿民背后的靠山。
付鸿民以为猜中,大惊道:“真的是他?我一向待吴部长恭敬尊重,他为什么要害我?!”一时声泪俱下,握住“施专员”的手:“专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施专员”面露为难:接下来,他该怎么说?
付鸿民几乎要吓尿,连一旁的付太太都端不住了:被中统这群在租界里神出鬼没搞暗杀的魔头盯上,上司也偷偷出卖了他,那还了得?
若说付太太跟付鸿民一样,被身边人怂恿得先还起了点杀心,得知“施专员”的“身份”后,却是不敢再乱动:这些双城分子都是出手狠辣的亡命徒。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干掉了“施专员”,说不定她哪天就被“锄奸”了。
她急得一股脑往外掏支票:“施专员,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给我们指条明路啊!”
“施专员”粗粗看过两眼:好家伙,这些支票中大的三千块,小的五百块,共有五六张,他这轻轻一吓,少说又是两万块银元入手!
他汲汲营营数十年攒下的家业,都没有今晚只说了一席话得来的多。
顾茂丰酒意朦朦:这一张张白白的纸条仿佛化身成了白花花的银元,雪片般倾天向他砸下,让他头晕目眩。
顾茂丰揉了揉额头,付太太急忙唤人:“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施专员不舒服吗?还不来帮忙按按?”
说完,一双冰凉柔软的小手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也不知那小手怎么做的,只按了几下,“施专员”隐隐作痛的脑袋舒服了很多,他抬头望去,一张清新可人的小脸映入眼中,冲他羞涩地笑笑,垂手站到了一旁。
在那一瞬间,顾茂丰的眼神不自觉追逐过去:他虽然半生之中都在研究女人,欺骗女人中度过,也曾受过女人的追捧与爱慕,但那些都是经历过人事,眼中有风尘的成□□人,何曾有像这样鲜嫩可爱的小姑娘这般冲他笑?
在追逐美色上,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但作为职业骗子,顾茂丰的专业性不容质疑:“急什么,你们自己都说了,你们远在天边都有人查,那近在眼前的,还逃得过去?”
后面的,有付鸿民自动给他补全了:“吴部长也被秘密调查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付会长,你这段时间,出入一定要当心啊。”顾茂丰打了个酒嗝,站起来:“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我先告辞了。”
付家人跟着站起来:“专员慢走。”
付太太慢了一步,拽着那个按摩的丫头追上去:“小芙,去扶着施专员上车。”
小芙?顾茂丰鼻翼张翕,顺势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
…………
顾茂丰离开后,付家人拉上窗帘,检查好门窗,回到客厅紧急开会。
“夫人,我说了吧。那个姓施的绝不可能是假的,你看他那德性,跟双城政府出来的人一模一样!”
“哎呀,你这个时候还要跟我分个高下?知不知道你麻烦大了?”
“我还有什么麻烦?那不是有施专员?他已经答应过我,说这次不会认真追究。”
“你只听施专员不会追究,他说的要你小心,是什么意思,你还没听出来?”
“不就是帐目上的问题吗?我已经把帐做平了,施专员也不追究。天下太平,还有什么事会发生?”
“吴部长呢?你说,他要是被查了,会不会为了脱罪,把事情全推到你身上?”
相对其他广开门路的政府部门,教育部桎梏不少,是个相对清贫的地方。拨款不到位,那些名流高知可会闹了。尤其是战争年代,国民教育被拔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方方面面都盯着,不好做手脚。唯一能捞点油水的,就只有像付鸿民这样被外派到各地,审计不方便,组织相对松散的商会联会等二级组织。
也就是说,部长的财源不多,付鸿民身在海城,款项又不走政府公帐,他是部长财源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部长要是出了事,他多半也跑不掉。施之锋只是个专员,他只能保证他这里不出问题,但万一有其他知情人从背后捅一刀呢?
“不……不会吧?”
“什么会不会,我早就说过,双城政府要是有心重用你,还能把你丢在这黑天恶地一丢就是好几年?我让你趁早投到南城政府。去得早了还能烧个热灶,你在里边的位置就越高,偏偏你犹犹豫豫的不痛快,误了老娘的大事!”
付鸿民不甘,忽然想起:“我不是前两天往双城拍了电报,找人查查这次的事吗?现在结果都还没出来,你急什么急?”
平日里虽然天天都在说要投到南城,事到临头,他反而退缩了。
“被中统盯上,你以为你有那么容易脱身?”
“施之锋不是说,他不是中统的人吗?”
“他说不是就不是?反正这样的日子老娘一天都不想过了。你要是觉得你一点事都不会有,就领着你的小妖精们在海城这待着,大可以试试看会不会有人来杀你,我是要带着孩子们去南城的。”付太太站起来,一迭声吩咐:“周嫂王妈,都跟我去楼上收拾东西。”
完了又叫大儿子:“你跟妈来,拿着妈的印章,明天去汇丰银行走一遍。我姐姐说,他们在南城新筹办了一个华兴银行,正在高息吸储,我
的钱还是存到华国人自己的银行放心。”
付太太说的姐姐,其实是王季新的太太。付太太跟王太太是打小的闺友,后来她又上赶着认着人当了干姐妹。
付鸿民急了:“不用这么着急吧?你怎么就知道那什么华兴银行一定保险?”去南城不止意味着改弦易辙,还意味着他还得抛弃华法联会的一切,包括每年高达百万的退款。
疯了疯了,这婆娘也太不经吓,她怎么这就疯了?
付家人吵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顾茂丰正双眼微阖,坐在飞驰的汽车后座上养神。
王建利看他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就不爽:“被小姑娘拉了下手,就高兴得找不着北了?你别忘了,你是有任务在身的人。”
“忘不了,”顾茂丰酒全醒了:“先去江浦的学校。”
第163章 163 聪明
付太太行动力极强, 即使头天晚上跟付鸿民差点大打出手,第二天早上仍是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珠光宝气出了门。
付先生是抓钱能手, 付太太生财有道, 付家其实是海城少有的有两辆汽车的家庭。
付太太出门出得较早,等付鸿民一觉醒来,站在洗漱间刮胡子的时候,外边噼噼啪啪,爆出一长串炒豆子的声音。
付鸿民却是脸色微变,离卫生间的窗户远了一些。
海城虽然不打仗,但包括租界在内, 从来都不太平。那些□□火拼都是小事,毕竟这都是些江湖气极重的乌合之众。一般如“施专员”这等出身的地下特勤人员暗杀要员, 清理门户,那才是让人心惊肉跳,日夜难安。
不过,他住在法租界, 自从法国人投了德国,跟着他们的新主子一起同倭国人暖昧起来, 法租界的警察部门配合倭国人,严抓了好几次整治治安后,那些顽固的双城分子很久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嚣张得敢当街就杀人了。
贴着墙壁站了会儿, 付鸿民想起,说不定自己也上了这些人的暗杀名单, 顿时失去了听戏的闲心,奔出卧房,叫来听差:“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听差应声而出, 不消片刻,付家门口一阵喧哗。
付太太被两个听差架在中间奔进门,一张脸雪雪白,抖成秋风中的黄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看见付鸿民,扑上去嚎啕大哭,迭声叫道:“这鬼地方待不得了,咱们今天就走。”
“怎,怎么了?”付鸿民被太太蹭了一领子的眼泪鼻涕,偏又推不得打不得,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付太太抖如筛糠,拽住付鸿民,哪里讲得出话?
还是今天载她出门的司机老李经过众人的追问,说出了原尾。
原来付家的两辆车中,有一辆是今年花了门路走私来的新车,一向给了付鸿民开在外面充门面。今早付太太出门时,看见付鸿民的车,想起昨晚跟他吵架吵得一晚上没睡好觉,故意让老李开了新车去银行办事。
车子开到巷口,付太太想起没吃早饭,吩咐老李下车去给她买生煎包时,几个黑衣人冲出来,掏出枪照着车子就是“啪啪”几下。
老李倒霉,手臂被子弹崩到,流了半袖子的血,命也被吓掉了半条:“车子前后玻璃全碎了,要不是他们开枪的时候,巡捕正在附近,我就回不来了。”
“幸好,今天老大没跟我一起去。”一杯热茶下肚,半晌,付太太才缓过神来。
昨晚付家两公婆在家里大吵大闹,身为儿子两边都不好帮,干脆称头疼,早早回了房躲清净。今早付太太叫他出门时,他推说头疼没好,赖在床上不动弹,反倒躲过了一劫。
付太太这话刚说完,巡捕也登了门让付家人去警察局做口供。于是一家人拥着付太太,请巡捕护送,坐车去了警察局,录完口供,又给了巡捕厚厚的茶水费,已经到了下午。一家人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
付太太有气无力地叫:“周嫂,给我端杯热茶来。真是的,没一点眼力劲,看见主人家回来了,也不知道主动点,上来伺候。”
连着叫了几声,端茶上来的却是个弓着背,一脸老态的老妈子。
“王妈我没叫你,我不是说,你没事不许上主屋来吗?周嫂呢?”付太太问。
老妈子道:“周嫂说她想辞工,托我跟您说一声。”
付太太愕然,随即暴怒:“好啊,她这是看主人家有了难,自己先跑了!你让她亲自来跟我说,不然这个月工钱她别想要了!”
“周嫂她已经收拾包袱走了。”
“什么?她走了多久了?”
“有一个钟头了吧。”
付太太气得也不累了,点着吴妈道:“你去周嫂屋里好好搜搜,她一向手脚不干净,别以为我不知道。好好找,她肯定偷偷卷了我们家东西跑了!要是有什么不见了的,马上请巡捕房上门来查。”
又叫“老李”,然而还没等她说出要求,老李捂着胳膊小声道:“太太,我也想跟您辞工。”
付太太指向他,猛地倒出一口气,翻眼向下栽去。
在一迭声的惊叫声中,老李坚持行过礼,一秒钟都不肯多耽搁,转身往外走去。
有人看见,追上去劝了两句,老李却道:“你还不知道?付家让仇家给盯上了,我现在不跑,难道等哪天真有人拿枪打穿了脑袋再跑?”还反过来劝别人:“我劝你也别留在这儿了,大家都是拿工钱办事,一个月工钱就这么多,何必留在他们身边陪着等死?”
他被付家人连累受了伤,做完口供回来,他们看见他的血已经自行止住,没说要请个医生来好好给他看便罢,竟马上又使唤他干起了活!
付家又不是多宽厚大方的人家,眼见有麻烦要来,没谁是笨蛋,不跑等着被人连累一锅端了不成?
付家人屋漏偏逢连阴雨,一顿饭时间没过,家里的仆人请辞的请辞,请假的请假,竟是跑了一大半。
恐惧这种情绪是能传染的,付太太气得牙疼,却只能肿着腮帮子挨个儿打电话,让银行□□,无论如何也要先把钱取出来再说。
可银行那种地方,存钱的时候叫你大爷,取钱的时候,没点特殊能耐,还想叫人给你特殊服务?做梦吧你!
不出意外,所有银行都在电话里告诉付太太,她想取钱的话只能亲自到银行去。
可被子弹打穿的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老李已经辞职不干,付太太她就是能壮着胆子去,也要找得到跟她一道去的人才是啊!
严广福就是在这时候上的门:“付先生,一早听说您这里出了事,您还好吧?”他被付鸿民安排在华法联会坐班,不算是付家的下人。
付太太对严广福是极熟悉的,只因有了这小子,每次她在牌桌上都能大获全胜。
看见他便问:“小严,你会不会开车?”
严广福自然说:“会。太太想去哪?”
“那你开车,跟我去一趟银行。”
“不行!”
“妈!您千万不能去!”付家几人吓得同时出声。
付太太这会儿反而坚定了:“才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人就算想接着动手,也不在今天。再说,”她瞪了付鸿民一眼:“他们想杀的,是你爸爸,我怕什么?小严,你跟我去一趟,回来我好好谢你。”
她拒绝了儿女们的陪伴,把大儿子打发去订头等火车票,二儿子让留在家打点行李,老三则赶去了书房,家里的仆人们都带上壮胆,重整衣冠出发去了各大银行。
严广福开车载着付太太在城里转了半个圈,从各大银行带出来七八个箱子,将付太太平平稳稳送进家门,得了一个银元的赏钱,笑嘻嘻出了付家大门。
付家人守着全部家产,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凌晨,路上还没几个人,付太太和儿子仆人一人两个黑眼圈,再提着两个箱子,悄悄出了门。
昨天严广福离开后,她打电话让租车公司送来了两辆轿车,一家十几口人,一共三辆轿车,正好全部装下,油门一踩,便直奔火车站而去。
车子走了不到五分钟,一群戴黑头套,只抠出两只眼睛的精壮汉子从街道巷末冲出来,一个冲刺助跑,三两下攀上墙头,在一两声短促的尖叫中,破门而入。
一个钟头后,某房间
春妮站在正中,她的身前,是一字儿排开的黑箱子。
她随意打开一只箱子,拿出两根金条,敲击两下,笑道:“付太太胆子不小,放着这么多金银财宝在家,还知道唱一出调虎离山计。”
“可惜啊,她再聪明,还是棋差一招,
没算过阿妹你。”罗阿水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可能是担着几千个学生安危的原因,来海城的这两年里,罗阿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春妮已经记不清,这个明明不比她大几岁的大哥上一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春妮笑道:“那还不是大哥你提醒我,说她箱子的重量看上去不太对,我才临时改变了计划吗?”
“好啦好啦,你们几个,能不能别再互相吹了?”王建利刚说一句话,见众人齐刷刷瞪着他,又缩着脖子道:“我这不是怕他们得到消息,到处搜查,最后坏了事吗?”
“这位王兄弟说的没错,顾丫头,你把我们的那份赶紧点出来,我得快点回去。”涂铁柱也催促道。
自从春妮收到严广福的消息后,就知道动手的时间已经到了,提前请来涂铁柱和他的干将,跟罗阿水和王建利几人守在付家门外,静待最后的时机。
入户抢劫这种事始终太破下限,因为事涉尹校长,原委也不方便细说,那些学生们年纪太小,怕他们以后有样学样,这一次,春妮就没让他们参与进去。
至于王建利,他是在场人中,唯一一个跟着顾茂丰进过付家的人,春妮需要要他领路,将他领到了现场。
涂铁柱说得不错,租界内发生这样的大案,巡捕房多少都要折腾一阵子,他们必须赶紧分完东西再说。
春妮将涂铁柱的报酬结算给他,他走之后,粗略翻看了一遍剩下来的东西:这些箱子里,有至少一两百根大黄鱼,面额分别至少二十万的美金,英镑等欧美国家的保险货币,以及其他有价证券,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总价值不低于两百万银元。没看到有房契,应该是被付家人贴身带走了一部分。
不过这东西她抢来了也没用,都是在工部局里备过案的。有这些东西,已经是足足够了。
去除付鸿民打点各级官员,以及付家人奢侈浪费掉的,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们家绝大部分的财产。刨除付出去的报酬,以及分给尹校长的那部分,他们至少也能有一百多万分帐。
这么多的钱,哪怕他们现在立刻关掉工厂,也能够至少在十年内养活学校的学生,不需要再日日操劳了。
初战告捷啊!
春妮笑容满面,离开房间之后,见王建利等在外面,不由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他的主要任务是看住顾茂丰,现在他完成了带路的任务,该回去尽他另一份责任了。
顾茂丰的戏,还没唱完呢。
王建利看看左右,凑上前来,低声道:“顾小姐,刚刚他们都在,我有事要跟你汇报。顾茂丰,他不老实啊……”
顾茂丰他不知道自己被告了黑状,此时他正站在一片狼籍的付家客厅里,惊叹道:“付兄这是惹了哪路人马,竟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付鸿民摊坐在地上,两眼呆滞,忽而抓住顾茂丰的手,厉声问道:“真不是你们做的?”
“施专员”嗤笑:“你以为中统是什么野鸡会党?有他们出手,你还想你太太油皮都不破一个?你还能好好在这坐着?”
想到中统做事的狠辣,付鸿民打了个哆嗦:“那不是你,会是谁?”
顾茂丰深深地看着他:“你说呢?现在谁最想要你的钱?”
“钱谁不想要呢?这我哪猜得出来?”
“好,那我再问你,谁最想你死?”
“你是说,吴部长?他想杀我灭口?”
顾茂丰用“你懂”的目光望着他:“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出手杀你太太的人,肯定请不动军方精英,或是要避嫌,不敢请动军方帮忙。他还对你家这么熟悉,一出手就抢走了你们的所有财产。付兄啊付兄,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事关生死,又几乎倾家荡产,付鸿民被骇破了胆子,爬起来就往外头跑。
顾茂丰一愣,急忙拦住他:“付兄,你这是干什么?”
“不行,这里不能待了。我去南城找我太太去。”付鸿民失魂落魄,当着顾茂丰的面,“南城”两字脱口而出。
顾茂丰恨铁不成钢:“我说你慌什么?这个时候跑到南城去,你不是正好给人递了话柄,让人更有理由来清理门户了?”
“也……也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164章 164 损失
顾茂丰问付鸿民:“那些人进来抢劫的时候, 有没有进行搜查,来杀付兄?”
付鸿民呆呆的,问了两遍才知道答:“有, 有。”
顾茂丰叹道:“他们这是又要要钱, 又要杀人啊!”既然要伪装成教育部长派人来杀他,自然是要先做做样子的。
言毕,他好奇地问付鸿民:“那付兄是怎么躲过去的?”
付鸿民没说话,面上浮出一丝赧然之色。
顾茂丰心中笑了笑,不再追问,只道:“这里也不安全了,付兄还是收拾收拾,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风头吧。”
付鸿民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你说得很是,那我们先走吧。”
“别急, 我先陪你去一趟巡捕房,报了警再说。”
…………
王建利神神秘秘的,同春妮道:“顾小姐,你要小心啊, 顾茂丰那老小子不老实,我估摸着, 他肯定是又起了贼心。”
这话,王建利已经说过很多回。春妮自己也知道,顾茂丰不是个善茬。他愿意老老实实听她安排, 已经是看在夏生的面上。
“他又干什么了?”
王建利将那天顾茂丰从付家出来后,那副色迷迷的表现说了, 春妮听罢,只是冷笑一声,就撂开了手。
这个人, 不值得她为他伤神生气。
在行动开始的这段时间,春妮其实也在计算着,这个人到底能老实多久才会出夭蛾子,以及,他会闹出什么夭蛾子。
最后,她得出结论:只要牢牢看好夏生,顾茂丰翻不出大浪,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别看顾茂丰是个混蛋,但他是个知道好赖的混蛋。否则,夏生出生那几年,他完全可以想办法把夏生接走。凭他们那个村子人的德性和她妈妈的心计,有心算无心,肯定算不过他。
但就像春妮说过的那样,就算顾茂丰想办法把孩子接走,难道再培养一个专骗女人的骗子出来?
等哪天被人识破骗局,像他师父那样横死街头?
顾茂丰是没良心,不是没脑子,他知道怎样才对夏生最好。
前提是,夏生不能不认他。
付家的惊天劫案引得报纸上纷纷扬扬报道了不少天。
现在倭国人严管媒体,大家不能报道战事,还有,为免引起恐慌,阻碍倭国人的招安大业,一些明显是双城份子做的案,也被按了下来。
其实像付家这样,遭人欺骗或是遭到洗劫的家庭每天在海城都有发生,谁让这是个让□□把持的城市?
但谁让付家的这个,数额特别巨大,造成的损失异常惨重呢?
各大报纸纷纷援引付太太等付家人的采访,起了耸动的新闻标题,在“百万家财”上打转,更有甚者,还探究起付家“百万家财”背后的秘密,这一切令躲在租界里一处民居的付鸿民心惊肉跳。
“那个蠢妇,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她有那么蠢!到处跟别人说我有百万家财,万一传到双城,还让我活不活?!”
顾茂丰劝道:“付兄,别那么大气嘛。尊夫人说到底也只是个妇道人
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心里发慌,也是能理解的。哦对了,说到这,付兄,你真不用我通知尊夫人一声,说你好好躲在这?”
“千万别!”付鸿民惊吓道:“顾兄心意我领了,但你看看,那女人办的事,我哪敢信她?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那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啊。”
“再等等吧,再等等。”
“那你华法联会的事怎么办?他们要是总不见你去上班,肯定会报上去。到时候拨款的事就不好说了。”还有一个多月,法方这一年最后一次的拨款就要落实了。这个时候,付鸿民可不能出事。
“是啊……”付鸿民皱起眉头,内心抉择不下。
“这样吧,付兄,你看看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同事,让他们来帮你代办事务。”
“现在我还敢信任谁啊?”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付鸿民悲从中来:“平时没事都是兄弟,一有了事,树倒猢狲散,那些狗屁兄弟,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真看不出来,这家伙胆子小就罢了,还这么喜欢哭……顾茂丰不得不陪着他唉声叹气,安慰这个五十多岁的哭包,安慰了半天。
最后,付鸿民犹犹豫豫地,说要请他的朋友,一名姓应的先生来一趟。
对付鸿民明显的防备,顾茂丰没说什么,很痛快地答应下来。那位应先生其实也是华法联会的成员之一,但几乎不在联会坐班,顾茂丰在联会查帐的这些天,从没见过这位应先生。
不过,军队里有“吃空饷”这种事,其他地方自然也有,这位应先生必然也是付鸿民拉来,为防查帐,在工资册上占了个坑的工具人。联会中这样占坑的工具人不少,如果“施之锋”认真查下去,至少能揪出几十个。
工具人应先生来后,被付鸿民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半天,又离开了。
第二天,报纸上以应先生的名义颁布了一个声明。大体意思是,法租界某某区某某街某某号的受害人付先生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养,请大家立即停止无端猜测,不要为当事人带来麻烦,令其不幸的境遇雪上加霜。
这个报道,春妮也看到了。这下,她百分百确定,顾茂丰肯定又想出夭蛾子了。
她问王建利:“你说,顾茂丰会不会跟付鸿民在一起?”那天她把王建利调过来,让他指路的时候,顾茂丰弄晕了他的徒弟们,失踪了。
“肯定会。”王建利立刻道:“顾小姐,你再给我拨几个人,我去把那个登载声明的报社记者抓来,他肯定知道点什么。”
他因为弄丢了顾茂丰,生怕被春妮找麻烦,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很主动,想要将功折罪。
春妮却没那么大兴致:“他这么大人了,想去哪,我们也管不住他。算了吧,由他去。”
王建利愕然:“啊?真的由他去?顾小姐,你不怕他来找你的麻烦?”
春妮摇了摇头,没答话。
这人是真的恨顾茂丰,生怕他日子过得太顺遂,千方百计也想给他上点眼药。
但春妮从这段日子接触他的状况来看,顾茂丰这个人,如果是她的敌人,肯定要时刻提防他,防止哪天被他坑得一无所有,还要感恩戴德。但从他这段晶子跟他们两姐弟的接触来看,他狠辣归狠辣,却是个有分寸的人。还是那句话,他如果想让夏生好,就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那天晚上,他来通知他们最后行动的时间,曾经要求跟夏生相认,春妮答应他的是,等事成之后再说。现在他失踪了,这个要求不知还算不算数。
春妮自认为是个守信用的人,不管顾茂丰还来认不认夏生。顾茂丰还活着这件事,她认为,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那万一他要是出了事连累我们怎么办?”学生们对他们做的事模糊有些了解,也有担心顾茂丰会闹事的学生来问。
面对学生们,春妮认真了一点:“你先说,为什么你会担心这一点?除了付鸿民,我们认识这件事中的其他人吗?”
见学生们要回答,她补充道:“我是说,施之锋,付太太等人。”
其他人还蒙着,蒋四成恍然:“顾老师,你是说,这件事只要明面上跟我们扯不上关系,我们就不会有问题,对不对?”
对啊!谁会想到,一群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会跟一桩震惊海城的入户劫案有关系?
事发之时,这些学生们可都老实待在学校里,哪也没去呢!
至于顾老师和罗队长,人家是有社会生活的社会人,就算不在学校,也在其他地方。只要找到人做不在场证明,还怕什么?
何况巡捕房的那些巡捕们,隔三岔五被顾老师问候一次,现在看见她,大老远地就开始躲着走。无凭无据的,他们敢来找顾老师的麻烦?别开玩笑了!
其他的,像春妮这次请来的王建利和涂铁柱,他们根本不是海城登记在册的正式居民,全是通过各种非法渠道进入的租界,这要怎么查下去?
“还要记得管好你们的嘴,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学生们离开前,春妮再次叮嘱。
这些知情的学生中,有一大部分都被安排在了她的小吃摊中。他们常年跟码头上的帮会分子打交道,就算以前是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绵羊,耳濡目染之下,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这次他们虽然没参与直接行动,但知情的学生们,哪怕只做了外围工作,春妮也给了不少银元犒劳他们。一百多万呢,随便漏点出来,也够这些学生们过几天好日子了。
不过,这笔钱因为数额太大,保存是个大问题。她跟付太太一样,都不相信那些外国银行,便没全拿出来给方校长,都存在了空间中,预备哪里用得上了,就拿一点出来。
学这样她需要哪里用钱了,也可以直接拿钱用。
校早就建立起了完备的财务审核制度,方校长跟所有精打细算的海城人一样,面对每一张向他要钱的单据和每一条需要用钱的理由,都要审核了再审核。这固然是好事,但对像春妮这样,经常遇到突发事件的外勤人员来说,这个制度就显得不够灵活,有几次她手头上现金不够,还差点误了事。
说来也奇怪,春妮一直以为她是个贪财好利,只占不出的人,然而,来到海城的时间越久,她发现,她对金钱的欲望却在一天天消退。这么大一笔钱放在面前,她竟然没有怎么心动。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她曾问过方校长,如果她那个混帐爹来抢她和夏生怎么办,这个不怎么健壮的中年男人竖起了眉毛:“别怕,他敢来,我就敢打!什么混帐东西,把孩子一丢这么些年,什么都没管过,他还好意思来!”
说出来可能她自己都不信,就是这样一个战火纷飞,到处都在死人的世界,让春妮获得了上一世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用金钱和物资买不来的安全感。
在妈妈和奶奶死之后,她终于也有了地方可以依靠,有了人可以相信。
决定做下之后,当天晚上,春妮便将顾茂丰的事告诉给了夏生。
出乎意料的是,夏生不怎么意外。他问她:“爹就是那个代替王建利去做事的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在港城抓王建利的时候,春妮为了教他处事,没怎么瞒他。但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段时间,你经常拿妈妈的照片出来看,那上面的另一半是爹。”夏生很平静。
春妮一惊:她这段时间的确经常在揣摩顾茂丰这个人,不过这是为了她的计划顺利进行,夏生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夏生,不是姐姐想讲人坏话。爹他不是个好人,你——”
“我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夏生打了个呵欠:“他跟王建利都干的一样的事。我分得清轻重,就算他来找我,我也不会跟他走。姐姐,我不是个小孩子了。”
春妮:“……才十岁,怎么不
是小孩子了?”弟弟太懂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晚了,快睡吧。”夏生包容地看着难得任性一回的姐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春妮盯着他,摇摇头,笑了。
关于渣爹顾茂丰的话题,正式交谈的话,春妮和夏生只说过那一回。
直到十二月的一天清晨,他举着一样东西冲进门:“姐,你看这个人,他是不是爹?”
第165章 165 大事
夏生拿过来的是一份报纸, 春妮扫了一眼,是一份伪政府办的报纸。报纸上,入眼先是一条加黑加粗的铅字标题《热烈欢庆南城教育部完成组建》, 这是一份教育部组建的新闻稿。标题下方, 是一张人物模糊的黑白照片,应该是伪教育部的所有成员公示。
春妮只认得出,站在最中间,穿长袍马褂,身形奇瘦的,是付鸿民。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多月不见, 再见时,竟然连每年一百万的拨款都舍得下。
自从一个月前, 付鸿民家被洗劫一空之后,跟着顾茂丰消失的,还有付鸿民。想不到一个月没见,他倒真搞了个大新闻。
“哎呀姐, 你别光看这个,你看这个, 这个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夏生手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急切问道。
其实报纸上油墨黑乎乎的, 人物的眼睛全是两个黑坨坨,哪看得清呢?配上但图片下方的一行小字——专员, 施之锋。
春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如此,这人失踪的这段时间,想必就是去做了这件大事。
见夏生还眼巴巴望着她, 春妮心中不忍,道:“也不一定就是他,我去打听打听。”
夏生从小对人情绪就很敏感,看到她这副神情,他落寞地放下报纸,坐下来,闷闷道:“不用打听了。肯定是他,我都听王建利说过了,他现在就叫施之锋。”
因为春妮不肯跟他说她让渣爹出马的细节,小家伙就拿着他知道的东西去套王建利的话,一来二去,还真叫他套了些东西出来。故此,一看见报纸上的“施之锋”三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得课都顾不得上,一路飞奔回了自己家。
春妮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也说,他叫施之锋。跟我们爹有什么关系?跟我们姓顾的有什么关系?”
夏生傻眼:“啊?”还能这么解释?!
春妮抬腕看了看表,推他起身:“你赶紧去上课吧,姐姐答应你,不管是不是那个人,我会尽快查清楚,给你个交代,怎么样?”
“那……好吧。”
姐弟两个说归说,夏生怎么想的,她不知道。春妮在看到那张报纸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结论。
一个人伪装得再好,细节处也能够暴露出一些真实的性格。或许因为春妮是自己孩子的缘故,顾茂丰并没有怎么防备她。透过他们有限的几次见面,春妮对他的性格和其后的选择,也有了一丝自己的揣测。
顾茂丰不是个笨人,如果他这些年踏踏实实做生意,可能无法大富大贵,有吃有喝肯定做得到。但他偏偏抛弃了道德枷锁,宁愿被人唾骂,也要去干那不劳而获的事,可想而知,以这人的道德底线,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付鸿民搅合到一起,还成了他的部下,想来逃不过坑蒙拐骗那一套。
安慰完夏生之后,春妮并没有打算动身去南城。
她从未去过南城,在那里也不认识什么人。听说自从伪政府开始组建以来,南城简直成了汉奸和各方特勤间谍人员狂欢的天下。春妮听去过的人说,自从76号一部分人员去了南城之后,那里三天一小捕,五天一大搜,整个城的人都跟着人心惶惶的不消停。
春妮认为,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既然顾茂丰改头换面,肯定也不希望跟过去有太多的联系。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肯定会对自己有所提示。
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孩子,父爱谈不上,但他不希望他们卷进来,这点态度是很明确的。
春妮叮嘱,让夏生不能再跟别人提这件事,她会找机会弄清真相。
其实她不说,夏生肯定也不愿意告诉别人,告诉别人,说自己有了个当汉奸的爹,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两姐弟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十二月过去,都一直没人在他们面前再提起过顾茂丰这个人。
他们渐渐地也不再在彼此面前谈论“父亲”这个话题,仿佛这个人真的已经死了。
放寒假之后,腊月二十八的早晨,学生和老师们都各回各家开始过年。
春妮有一天出门时,在廊下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两个带logo的礼盒。这两个logo,春妮在同江婉玉接下来的几次聚会中,曾频频见那些富家子弟们身上佩带过类似的饰物,知道他们价格不斐,一小件东西,说不定比她给顾茂丰置办的那身东西都贵。
她买是买得起,可绝对舍不得买。
打开来看,一个是块手表,另一个则是一副镶钻的金手钏。
会以这种方式送东西来的人,不作他想。
夏生摩挲着手表礼盒的绒布面,小声问:“是不是他送来的?”
春妮想将手表的礼盒拿过来:“你现在年纪太小,不适合戴这么贵重的东西。姐姐先给你存起来,等你——”
“等我长大,有能力保护这些好东西的时候,再还给我,对不对?”夏生赶紧握着往回拉,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词?每次我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是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听都听腻了。”
春妮:“……我这是为了谁啊,有你这么说你姐姐的?你这个——”孩子大了,不好带了啊。
“我就戴一天,好不好?”夏生抓着盒子,跟她商量。
春妮想起再过一天就是新年,心软了软:就当提前满足他的新年愿望吧。
这是一只成人戴的手表,即使表带扣到最后一环,也环不住十岁小少年细细的手腕。这只手表最后被夏生找了根墨绿色的缎带,将它穿过手表的表带牢牢绑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他开心地戴着手表去操场找小伙伴玩。
春妮欲言又止,却看见他临出门前,将那只在胸前晃荡了又晃荡的表连同那条漂亮的缎带一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衣领。
她转过身去,在心里“呸”了一声:渣爹真是害人不浅。
“姐,你把这块表卖了吧。”晚上,如约将手表归还回来时,夏生这样说。
手表上还带着小孩滚热的体温,他却毫不留情地合上盖子,连盒子一起推给她:“他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以为他是怕自己不高兴,忙道:“你想要就收起来,一块表而已,姐姐没这么小气。”
夏生背着手,像是生怕自己还留恋一般,别过眼睛:“我是说真的,这是汉奸的东西,我不要。”
春妮怔怔看着他,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排:“这块表很贵吧?外面那么多人饿死,用卖表的钱买粮食,能买一百斤?还是两百斤?都舍出去应该能救不少人吧?”
春妮忍不住抱住他,亲了亲小孩柔软的发顶心,发自内心地笑了:“不如这样,等转过年,我带你去当铺。你负责卖表,买粮食的事也交给你,都由你亲自操办,怎么样?”
“真的?!”夏生这会儿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开心地笑出了牙花子。
“真的。”
…………
对两姐弟的生活而言,渣爹的事只是小小的插曲。
血缘关系归血缘关系,但只要当事人不在意,那点亲缘上的牵绊其实也代表不了什么。
或许是受了春妮的这点影响,破除掉那点亲爹滤镜之后,夏生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
这一次,顾茂丰在姐弟两人的心里,是真正的死了。
…………
一直到翻过年,过了端午,春妮都没有时间真正腾出手,去调查清楚施之锋事件的内情。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工部局董事会增加了两个倭国人董事。江婉玉说,为了保证租界的粮食和物资渠道畅通,董事们不得不私下里答应了倭国人不少条件。
具体董事们干了什么,江婉玉没有明说,只提醒他们,有机会一定要囤足药品和粮食,可能价钱又要暴涨了。凭她这一条消息,一整个上半年,春妮都在忙活去温南等其他地方买粮买药备战备荒。在此期间,她还利用江婉玉的内幕消息,在法租界等地买了几套房
子。
虽然被秦伟笑话是高位接盘,但七月份德意等国承认伪南城政府的合法性之后,那种压在心里的紧迫感,让她心中充满了必须通过什么发泄的冲动。
重要的事情那么多,远在南城的“施之锋”且排着队吧。
七月底,春妮又去了一次双城。
这次是远在双城的尹校长发出了求救,他电文里意思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需要总部的支援。
等春妮带着钱去了双城才知道,哪里是麻将凉席的经营出了问题?而是他们的生意被人盯上,对方要求他们让出厂子,如果不让,他们就做不了了!
双城这里有背景的人太多了,随便摘出一个,就是尹校长惹不起的。那些政府的三亲四戚在城里飞扬跋扈,从不掩饰。上个月,总统的侄女因为被交警拦停,一气之下将人爆了头,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说来讽刺,反而是像海城那样各方权力制衡的地方,只要敢拼,还是勉强能活下去的。
尹老师权衡之下,只能将厂子给关了。
“不让我做,以为你就做得了了?做梦!”尹校长气哼哼地说:“我把机器都砸了,安心办我的学校,看谁能奈我何?”
为了转移话题,春妮自嘲地说起去年两人联合做的大案:“关就关了吧,反正也挣不了什么钱。”
工厂在去年才开张,又花了那么大代价运机器进来。认真核算起来,今年才刚是应该赚钱的一年。之前的那一年,只能是给学生们磨练技术用。
她又说:“该放弃就放弃,华法联会那么大一笔庚子退款,我不也放弃了吗?”
付鸿民当了汉奸很久之后,春妮才知道,他以这笔钱为筹码,跟南城伪政府谈判,凭借自己的法方关系,成功让法国政府将那笔钱的收款方由双城政府改成了南城政府。
南城政府平白多了一大笔钱,难怪付鸿民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尹校长笑着戳穿了她:“你那是不得以吧?”
春妮也笑了,眼神有些迷茫:“尹老师,你说,咱们忙来忙去,发现算计大半天的东西,上面的人只要两句话一拨弄,咱们就鸡飞蛋打了,那我们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尹校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肃然,他低声而坚定地道:“所以,咱们要改变这个世界,要创造出一个没有欺压,没有愚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那样的世界,真的会有吗?”
“肯定会有的,”尹校长眼中有光:“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就算我活着没有,我死了也一定会有。吾辈当奋力啊!”
尹校长的那席话不知有什么魔力,回到海城之后很久,春妮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想起它们,想起尹校长说话时的神情。这就是信念的力量?
时间在她时不时的回味中走到了九月,这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白云铠被人刺杀了。
刺杀白云铠的,是跟他在同一个营地里的战友。从前年起,王季新的人就开始频频向白云铠劝降,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丰厚。他没有动心,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数年的关押,生活的困苦,同外界的封闭,已经让一些人悄悄变成了魔鬼。
他们认为白云铠拦住了他们通往自由的路,只要杀了他,自己就会被论功行赏,特赦出俘虏营。
但是,行凶者当时就被拿下,随后被愤怒的俘虏们活生生打死。
而白云铠随后被送往医院,这个时候,春妮囤积的药品发挥了要紧的作用:她提前给了白云铠一些药品,本意是为了防止冬天又有俘虏倒下生病而准备。这里面有几支肾上腺素,其中一支第一时间被注射进白云铠的血管中,成功为医生赶到,对他进行施救拖延了时间!
惊险的九月份刚刚过去,十月份的某一天凌晨,春妮被一阵枪声惊醒了。
她来不及穿好衣服,跟着学校护卫队跑上街查看情况,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是倭国兵!倭国兵打进租界了!”有学生惊慌地叫起来。
第166章 166 帮忙
“不好!”春妮跟罗阿水对视一眼, 几乎是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白云铠!
作为双城政府树立的英雄典型,白云铠可以说是关押在海城所有的□□中,倭国人最希望拿下的犯人。
从王季新屡屡派人跟白云铠私下里接触, 却屡次被他拒绝, 最后恼羞成怒,派人暗杀他的这一点便能看出,倭国人有多渴望打碎这个被双城政府捧上神坛的英雄!
目前两人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了倭国人此次的大举入侵,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是在倭国人找到白云铠之前, 把他先救下来。
跟罗阿水对视的这一眼,春妮跟他都生出了同样的默契。
趁学生还在发愣的功夫, 两人同时悄悄向后退去。
街面上除了开着装甲车和坦克严阵以待的倭国兵,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租界被包围的这四年多来,一直没有足够的兵源设置哨卡,这导致倭国人推进的速度非常快, 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即使遇到零星武装人员拦路,那些倭国兵们一梭子机枪子弹打过去, 坦克的履带再压上去,除非是钢筋铁骨,否则也只有让路的份。
“从这走。”
这段时间, 罗阿水经常去医院看白云铠。而且,因为俘虏营的其他人不方便进出, 罗阿水承担了照顾白云铠的主要任务。
对从学校到医院的这段路,罗阿水走得很熟。
这个时候,开车目标太大, 显然是不现实的。幸好罗阿水的自行车就停在学校的后门,春妮跳上后座,罗阿水踩上自行车脚踏一路从各个小巷中穿梭来去,终于在半个钟头内,赶在倭国人赶到前,赶到了医院。
而倭国人进攻的路线,在春妮坐在后座的这一路上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公共租界同四年前一样,他们仍然选择了从倭国海军大本营所在的倭国聚居点——江浦作为突破口。江浦位于整个公共租界外沿的西北面,而白云铠所在的中英友好医院在公共租界的最东边。租界范围不大,而倭国人尽管推进速度不慢,但沿途他们需要接管的地方也多,总体速度不可能快到哪去。
因此,尽管春妮这边只有辆自行车,他们仍然赶在倭国人占领之前赶到了地方。
中英友好医院是公共租界有数的好医院之一,因为建设的时间早,整个院区也非常大。
罗阿水原本想从正门直冲到住院区,趁把守的人没反应过来,将人抢走,但春妮看到了那一墙枯萎的蔷薇花藤,她立即改变了主意。
“停下停下,从这翻过去!”春妮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指挥罗阿水将车子挪到了枯萎的花藤中间。
两年前,春妮曾在院墙里面,跟着一群女老师将陷害同学被巡捕房关起来的黄丽花堵在花墙之下。她知道,从这里翻过去,走不了多远就是医院住院部大门,比起他们再绕个大圈子从正门登记进门快捷很多。
两人踩着自行车车座,攀上墙头。
清晨的医院安静得像在闹市中的孤岛,如同海城的租界一般,似乎在过去的四年中,被人遗忘在世界角落。明明墙外炮火隐隐,翻身进入墙内,炮火似乎在瞬间就远去了。
然而,假的终究都是假的。
蜗居在租界中的人欺骗了自己四年的时间,事实证明,在大炮面前,工部局董事们所谓的斡旋和斗争全都是个笑话。
春妮纵身跃下,从花墙外转出来,碰到了一个人。
“顾老师,你怎么从那里下来?”格林先生指着她,嘴巴半张。
这位跟春妮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犹太人在这间医院担任药剂师,春妮没想到,今天进入医院,第一个遇到的人会是他,一时愣住了。
她没回答,格林先生却是恍然:“你是来看我们培养的青霉素的?”
他这一说,春妮也想起来,自从三年前,她跟格林先生在吉拉太太家的院子里交谈,引起他儿子霍利的兴趣,并在格林先生的帮助下,霍利建立了一个小实验,开始培养青霉菌,他们就时不时地就这个话题交流信息。
春妮知道,在青霉菌培养完成的半年之中,霍利又进一步开始了青霉素的萃取工作。
小男孩十分有科研精神,三年里从未中断过这个实验。而他的父亲也给了他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支持。前几天春妮来看望白云铠时,还跟格林交谈过,这位先生很兴奋地告诉她,霍利在一颗甜瓜上找到了一种催化剂,或许可以解决萃取的下一个难点,还邀请了春妮有时间来观摩他们的实验成果。
春妮当时顺口答应了,想必格林先生看她没有在探视时间来医院,误会她是专门来践诺的。
春妮下意识就要摇头,没等动作,她的胳膊被罗阿水一拉,他上前一步迎过去,隐隐将格林先生的后路封住,道:“格林先生,我们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格林先生的小女儿米妮和岳父都在他们学校,作为保安队长的罗阿水,跟这一家外国人也是很熟悉的。
电光火石间,春妮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白云铠门口二十四小时有营兵队长彼得罗夫派来的人把守,他们想救出白云铠只能硬攻。但是,如果能说通格林先生,利用他不动声色地混进住院楼——
春妮往侧边站了站,堵住他另外一边的去路。
“你认识住在三楼的白云铠先生?”
“你说的是你们华国的那位英雄?当然,这个月,医院里每一个华国人都在谈论他,我当然认识他。”格林先生有些困惑:“你们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起他的事?”
“是这样的……”罗阿水在格林先生耳边耳语几句。
春妮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打算稍有不对,便采取其他行动。
格林先生神情有一瞬间的恐慌,他嘴巴重新半张,指着罗阿水,一时没说出话。
“十分钟之内,倭国人就会打过来。格林先生,你想好了没有?”
春妮知道,尽管格林先生之前曾有过一段生死逃亡的经历,但他到底是个普通人,骤然得知这样的事,肯定需要时间消化。可时间不等人,要是他再做不出决定,春妮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当然,当然,你们跟我来。”格林先生语无伦次地说:“倭,倭国人跟德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不希望看见这些战争恶魔得逞。白先生是英雄,英雄不应该落到恶魔手里。别出声,这里是我的药剂室,里面还有几套衣服,你们进去换上。快点,趁现在没人……”
两分钟后,春妮和罗阿水换上了医院里常见的白大褂,嘴巴被棉纱口罩遮住,推着一辆药剂车往门口走去。
身后,格林先生紧张地继续絮叨:“真的不用我跟出去帮忙?你们就这么出去,会被他们认出来吧?”
罗阿水转身过去:“格林先生,我们只需要您再配合一件事。”说着,他挥出一拳,正中他的脖子!
“抱歉了。”
格林先生翻翻白眼,捂着脖子倒下。
“走吧。”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枪声似乎又清晰了不少。
三楼白云铠病房的门口,有一个白俄营兵正靠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打盹。春妮他们经过时,那个人抬眼看了眼,便放他们过去了。在医院里看守犯人是个苦差事,反正房里的那个重伤未愈,他们一般到了半夜,住院部关闭的时候,也会悄悄偷个懒。
每天清晨,住院部的医护们都会查房,现在正是查房的时间。
春妮上前一步,拧开门锁,看见白云铠已经坐起身,正在活动腰骨。他伤的最重的地方,是擦过心脏边缘的那粒子弹。现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不能有太大的活动。看他现在的状况,应该是恢复得不错。
听见门边的动静,他转头看来,正好看见春妮扒下口罩,向他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
春妮让过身子,罗阿水已经将那个营兵勒晕过去,他动作麻利地拿床单塞住他的嘴,绑起来拖到了床下。
“倭国人打进了租界,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春妮将衣服塞给他:“你先换衣服,跟我们逃出医院再说。”
“难怪我刚刚好像听见了打枪的声音,”白云铠没接衣服:“那我的那些战友们怎么办?我要是不见了,倭国人会不会向他们下手?”
春妮一怔,这一路她都在思考怎么先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救下白云铠,倒没想到这一茬。
她马上说:“你先走,他们的事我来想办法!”
没等白云铠继续说话,“轰隆”一声,整个大地仿佛颤抖了一下。
“是万国商团的人在行动。”罗阿水着急道:“那是营地里的炮打响了,快一点,他们抵挡不了多久。”
万国商团离中英友好医院只有两条街,春妮听见枪声并不密集,也明白他们的抵抗必定相当有限,干脆将衣服硬塞给他。
“白大哥,这种时候,你可别犯傻。倭国人他们只想杀你,其他人对他们来说,最多是个苦力,一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她跟罗阿水两个连劝带逼,让白云铠套上白大褂,左右架住他,赶在最后的时间,终于逃出了医院。
他们刚出医院,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装甲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数个倭国人士兵跳进去朝天鸣枪,并冲了进去:“在那里面!”
三个人只看了那一眼,赶紧低下头,夹在人流中跑了出去。
“我们现在去哪?”奔跑中,罗阿水问道。
第167章 167 强硬
春妮和罗阿水带着白云铠去了法租界, 那里有她新买没多久的一间公寓套房,他们在那间套房里暂时安身。
这套房子原本是她上半年以备不时之需,凭秦伟和江婉玉几人的关系网买到的, 想不到第一个住客会是白云铠。
这套公寓因为位于法租界高档社区, 购买价格相当昂贵,足足花了春妮十条大黄鱼,即一百两黄金。是她买过的所有东西中,最昂贵的一个。昂贵到以至于花完这笔钱,直到很久以后,春妮回想起来,心里都还会有隐隐的自责和心疼。
如果去年那笔钱全部都在方校长手上, 他绝对不会拿出来,仅仅是为了购买房子。
但这一年多来, 南城政府的成立,欧洲战场的节节败退,以及德国忽然挥师东进,剑指俄国, 年初美国驻海城海军陆战队突然撤出海城,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变故都让人不安到了极点。春妮像耗子挖洞似的, 一有机会就开始拼命囤积物资,准备房子和仓库成为了她这一年行事中的重中之重。
如果德国东进成功,他们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德日轴心国将会在东北会师!
她不知道囤这么多东西要干嘛, 最后会用到多少,但常年在末世生存的经验告诉她:危机来临时, 物资是最重要的。活得最长的那个,一定是拥有最后一口粮食的那个。
春妮近乎疯狂的行为在海城人中并不显眼,这个年代, 只要稍微有点门道,所有人都在拼命囤货。有门路的囤药囤粮囤棉花,没门路的,木板纸箱洋火洋钉……恐慌的海城人无所不囤,无所不买,却又没有什么买得到。
春妮其实在公共租界买的有其他房子,但罗阿水蹬着车,春妮在后面扶着白云铠。两人发现街上的倭国兵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赶在倭国兵的前面一步,发现这些倭国人仅仅只占领了公共租界,并没有踏入一街之隔的法租界。
不管原因是什么,但现在街面上这样混乱,这是个混进法租界的好机会!
他们很快会为这
个决定庆幸。
因为白云铠只是伤情稍微稳定了一些,伤势并没有大好,罗阿水留在了公寓里照顾他,春妮返回学校,先弄明白现在的局势。
返回学校时,老师和学生们已经开始了上课。但她相信,这种时候,恐怕没几个人学得进去。
韩老师和方校长不在,王老师告诉她,他们都去打听消息去了。
兼任门房的韩师父放春妮进门之后,将大门从里面上了锁,说是校长说的,他没回来之前,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不许出去。
春妮按捺下一头的心事,坐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并且通知小摊的学生们也撤回了学校。
校长的处置是正确的,街上时不时有人惨叫大哭,那是顺利占领租界的倭国兵们在狂欢。他们砸烂了对面街口商店的橱窗蜂涌而进,店主赶过来,跌坐在台阶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甚至春妮跑回学校时,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某一处街道上女人的哭叫声。
这种时候,即使春妮武功盖世,也不能逆流而上跟成建制的疯狗对抗。
韩厂长先回的学校:“巡捕房宣布解散了,里面全部站满了倭国兵,我看他们袖标上是海军陆战队的标志。”
方校长直到下午才回来,他的额头被打破了,血迹已经凝固,长袍上滚得又是泥巴又是脏污,还有一个又黑又粗的泥脚印被印在背心。
“昨天的消息,倭国人突然袭击了美国人在太平洋的一个海军基地。”方校长的消息让大家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倭国人干什么没事袭击美国人?他们是不是疯了?”
“就是说啊,美国人又没惹他们,他们去打美国人干什么?难道这群鳖孙子真以为自己是世界第一了?”
老师们七嘴八舌的,校长连喊了两声“安静”才纷纷停住说话。
方校长跟王老师说:“外面太乱了,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女老师暂时住校。今天有事没有到学校的,暂时都不用来了。现在哪些女老师需要回家收拾行李,举手跟韩校长报名,一会儿我们统一安排保安队的学生们去你们家里取。所有保安队成员和预备成员,从今天开始加强戒备,人员由每班十人增加到二十人。”
“您这伤去看了大夫没有?”有人问。
“我不要紧,只是一点擦伤。”方校长挥挥手,说道:“不会有大事的。你们别忘了,我们学校有倭国人董事,他不会放任学校出事。都回去上课,对了,顾老师,你留下来。”
恐怕连连德江自己都想不到,他有一天会成为学校拉大旗做虎皮的那面“大旗”吧?
也不知道这面纸糊的“大旗”会有多少用处。
老师们离开后,方校长看着她,问道:“白营长是你救走的吧?”他虽然是在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春妮吱唔了两下:救白营长只是她当时下意识的反应,但很明显,她这样做会为她自己和学校带来一定的风险。这么些年来,她和校长一直致力于将风险挡在校园之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冒险做些什么。
校长摇了摇手:“你也别骗我,小丫头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这么些年,你能想什么,我会不知道?白营长跑了最好,我是一时没想起来,要是想起来了,肯定没你的事了。还有罗阿水,我也不问你们把人藏到哪去了。就问你,他现在安不安全?”
安全?怎么不安全?
她背着方校长买的那房子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都还没敢跟他说呢。房子里还有大量物资,他跟罗阿水躲三个月不出门都没问题。
校长叹了口气:“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你要做好准备,倭国人找不到人,一定会追查跟白营长有关的社会关系,你绝对是重点怀疑目标,这段时间,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都得好好待在这。”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方校长按住她的肩头,语重心长:“我不管你之前有什么打算,但现在最要紧的,是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来日,不是在情势不明的时候瞎撞。”
“您回来的时候,俘虏营那边去看过了吗?”
“我去看过了,那边早就换成了倭国军人,别想了。”方校长一句话打灭了她的幻想:“你让白营长作好心理准备,我估计,那些倭国人会利用他的那些战友逼他出来。”
想到今天路过俘虏营时,那边密集的岗哨,方校长心情沉重。
“那白营长一定会中计的!”春妮急得站了起来。
“坐下!你忘了你刚刚答应我的,在家好好待着,哪也不去吗?”
“可……不行的!校长 ,我们好不容易才救了白营长出来,倭国人要是真那么干,我们不是白费一场功夫吗?”
“那你去能有什么用?你不知道那些畜牲是怎么糟踏小姑娘的。”想到街上的情形,方校长前所未有的强硬:“还是我这个校长的话是一点用也不管了?”
“我没有……”春妮不甘不愿地低下头。
“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反正你小吃摊也开不了了。”方校长缓和了一下神色。
因为方校长前所未有的强硬,春妮怏怏不乐地返回家里,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风萍,你怎么在这?”
夏风萍坐在她的床头折叠衣物,笑道:“你忘了?校长不许我们回家,我来投奔你来了。怎么,不欢迎?”
“不是,校长说,俘虏营那边被换上了倭国人的重兵把守。”春妮没精打彩,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那群中看不中用的死洋鬼子!一个个只会在我们华国人面前耀武扬威,结果倭国人来了,竟连个屁都不敢放!”夏风萍恨恨地捶了一下床单。
两人相坐无语,完全失去了说笑的心情。
“对了,还有件事,”夏风萍道:“家辉下午给我送洗漱衣物时告诉我,他们中午收到了港城的急电,倭国人今天也对港城发动了袭击。”
“什么?!”春妮猛地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真是一群疯子!同时开辟这么多战场,他们是怕自己事情太少?对了,港城情况如何?”
“家辉他们的电报说,还在交战当中。”夏风萍乐观地说:“兴许港城的英国人会多一点血性呢?”
春妮摇摇头,劝她别太盲目乐观:“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乡,还是别指望外国人会豁出命来保护咱们自己的地盘吧。”
倭国人这种不可理喻的癫狂让春妮担心到了极点:现在倭国人是忙着接收租界,没时间腾空,等一切交接完毕,事情尘埃落地,他们会怎么对付白营长?
他重伤未愈无法走远路,这件事,不止春妮知道,罗阿水知道,倭国人,也知道。
晚上,因为这个问题,春妮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之后,一声叹息在黑暗中响起:“春妮,你有什么心事,不如先跟我说说。你再翻下去,这一晚上,咱们都别想睡了。”
第168章 168 搏斗
黑夜的幕布将白天的惊天巨变遮隐下来, 仿佛幕布下的虫鸣鸟叫都一道被隐去了。
春妮跟夏风萍的情谊历经过生死考验,勿庸置疑。她将俘虏营的变故简单告诉她,隐去了白云铠已经被她抢先救出来的事。
夏风萍听得完全睡不着了:“是啊, 我怎么没想起来, 那些倭国人简直百分百会对白营长下手的!现在怎么办?”
春妮将在心中只冒出个雏形的计划说出来:“现在倭国人刚刚接手俘虏营,肯定各处都还不熟悉,仔细想想,我们动作快的话,不是没有机会……”
“不行!”夏风萍没等她说完,断然拒绝:“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戒严,太危险了。你知道街上有多少倭国兵, 营地里有多少个倭国兵吗?连这都不知道,你也敢乱来?”
“我——”春妮想说她有开挂的装备, 对别人来说很危险的行动,对她来说,就不一定了。
“这样吧,你跟我来。”夏风萍坐起身, 开始穿衣服。
春妮被她弄懵了:“你干嘛?你说我不行,难道你就行了?”
“你想到哪去了?”夏风萍凑到她耳边:“我是说, 我带你去找家辉,我们一起想办法。”
“朱先生能救出那些营兵?”
这话问出来,春妮自己都不相信, 但很快,她想到了朱先生那台神秘的电台……如果加上那台电台之后的力量, 有没有这个可能?春妮的心不受控制地嘣嘣狂跳起来。
夏风萍说得很保留:“家辉门路广,我们找他想想办法。行不行的
,试了才知道嘛。”
夏风萍的家在离学校只有一条街的昌平路上, 走小路的话,不要十分钟就可以到。
两人穿好衣服,小心避过学生保卫队。自从那年夏生差点被从校长家里绑走之后,学校里就养了几条大狼狗。幸好春妮平时经常喂它们,在她翻过院墙之后,这些宝贝疙瘩们很争气地一个都没有叫。
出了围墙,百米之外的码头上几盏微弱的灯火。或许是此地接近倭军大本营的缘故,从两人的方向望过去,除了码头上有几个倭国兵在站岗之外,方圆百米以内,竟只有她们两个移动的人影。
两个女人溜着墙根到了夏风萍在昌平路的家。
现在其实还没到晚上十一点,夏家的小别墅跟这条街上其他人家一样,连门灯都没开。
夏风萍摸黑捅了半天的钥匙眼才打开门,转身招呼春妮:“进来吧。”
春妮却是将夏风萍扯到身后,一拳砸过去!
“哎哟!”一声女人的惨叫响起来。
“于太太,你怎么悄没声地站在这?”夏风萍摸索着暗亮门廊上的灯,埋怨道:“你可真会吓人!”
于太太揉着半边脸,委屈道:“我这不是听见这边有动静,怕是有贼进了门,出来看看吗?”
“出来看你倒是开个灯啊!”夏风萍被吓得不轻,连拍了好几下胸口。
于太太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这怎么我抓贼还抓出错来了?谁知道你半夜三更的——”
春妮听见她哭,额头上的青筋就开始跳。那年于太太求着夏风萍以优惠价租了她家的一楼之后,春妮就不太爱往她家跑了。
她实在不想跟这个拎不清的糊涂妇人打交道,正想着用什么话打发她,二楼的灯也亮了。
朱先生穿着睡衣走出来:“萍萍?你不是才说今天不回来了吗?顾小姐,你也来了?快上来说话。于太太你要是再哭下去,下个月租金咱们可得再商量商量了。”
…………
二楼书房
朱先生不像夏风萍,他的性子有些慢,也更加稳重。
听完春妮的话,他半天没作声。
夏风萍有点急了,掐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帮不帮?”
“我当然想帮的。”朱先生吸了口烟:“可现在什么都弄不清楚,想帮我也不知道怎么帮。”
“怎么不知道怎么帮了?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请他们出马打听打听啊。”夏风萍在一边挤眉弄眼暗示他。
“白营长他们这些俘虏不是普通的俘虏,在双城政府,他们已经被宣传成了抗倭英雄代表,即使是在海城,很多人也视他们为精神偶像。朱先生,你想一想,万一他们落入倭国人手里,经受不住他们的手段变了节,偶像的毁灭会加速信念的崩坏。”
春妮这一天也在思索,为什么白云铠一定要救出这些俘虏兵,一定要跟他们同生共死。从这两年,春妮跟他的接触来看,他跟尹老师一样,是个看世情极透的聪明人。他务实求真,一心救国,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不可能只为了所谓的讲义气就独自留下送死。
除非他的赴死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一切才说得通。
的确,如果他就此消失,敌人一定会更快速地瓦解剩余俘虏的心防,他们会以为自己彻底成了被抛弃的炮灰。
一群自暴自弃的俘虏和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还配当英雄和偶像吗?
是的,即使今天她将他救了出来,若是白云铠白英雄弃别人的性命于不顾,倭国人照样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想来在双城政府抛弃他的那个时刻,白云铠就想清楚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偶像,死也要死在神坛上。
但是春妮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白云铠是个优秀的军人,更是海城无数人的良师益友,她不接受他顺应双城政府的安排,作为悲情英雄死去!
她生来就在跟命运搏斗,她即使死,也要死在跟命运搏斗的路上!
“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朱先生的眉心深折,他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口取下风衣:“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在这等我消息。”
“你小心一些。”夏风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搁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那东西泛着银光,是把小巧玲珑的手枪。
春妮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看到桌上有咖啡,起身给两人煮了一壶:“慢慢喝吧。”这一夜可能会很长。
朱先生这一走,就是三个多小时。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人都无心谈话,桌上的咖啡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终于,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楼下有了动静。
夏风萍跳起来,赶紧去开了门。
朱先生关上门,脸上是深重的疲惫: “对不起,朱某人力不能及,有负所托。”
看见他神色的那一刹那,春妮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你已经——”朱先生的懊恼是真实的,她想说两句话安慰,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今晚跑来跟夏风萍一起求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预感成真,她仍然是止不住的失望。
春妮站了起来。
夏风萍拦住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去哪?”
“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刻,我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你还能去哪?”
“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倭国兵,顾小姐,我知道你功夫不错。可在这种情况下,你做不了什么的。”朱先生也劝说道。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仿佛看到了白云铠的命运,春妮控制不住心中的烦燥,低吼道。
夏风萍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失态的春妮,这令她陌生而无措。
这个小姑娘成长得非常快,在过去的三年多里,跟校长一样,成为了学校的定心针。她见过她面对危机时的反应,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沉着冷静的。如果春妮也乱了,这说明,如果放任事态的发展,一定会有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又一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朱家辉:“家辉,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面对妻子恳求的目光,朱家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再去试试。”他的话里没有多少信心。
“我跟你一起去。”夏风萍也开始起身穿风衣。
“你——”
“你别忘了,我的射击成绩比你还好。我们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有办法。”夏风萍这次没避讳春妮,拉开书架上的书,将里面藏着的另一支枪别到了腰间。
她转身想跟春妮说话,发现对方走到了门口,冲夫妇二人抱拳相谢:“我代白大哥多谢你们两位,先走一步,早上八点钟,不管我们有没有人成功,我在这里等你们见个面。”
“你去哪?”夏风萍只来得及问这一句话,春妮已经跑下了楼梯。
她轻捷的脚步在木制楼梯上留下沉闷的“笃
笃”声,很快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幽幽夜风灌进来。
“我们也走吧。”夏风萍同丈夫对视一眼,为彼此裹紧了衣领。
而这个时候,春妮全力奔跑,已经接近了她心中的目的地——苏河。
她刚刚之所以跑得这么快,除了心中焦急,觉得时不待我,最要紧的,是她在出门之前就决定好,要趁夜泅渡苏河。去对岸,到郊区,到张庄,找到涂铁柱和他的队伍,去向他求援!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现在已经是深秋,海城的秋天纵然不太冷,但深秋夜里的水,仍是凉得人手背直起鸡皮疙瘩。
以春妮的身体素质,这点凉意也不是很大的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苏河的对岸。
四年多前,倭军占领海城之后,为了困死缩在租界里的人,严查物资流向之余,以苏河为界,在对岸拉起了细密的铁丝网,并每晚派兵巡逻。
无数个海城人为了活下去,曾在夜里悄悄泅渡下河,去对岸和周边郊县采购粮食,再偷偷贩运回来。
而在今夜,那些捂着半张脸,腰间身上穿得肥囊囊,腰背深深弓起的人一个也不见。
苏河仿佛也被今晚的反常冻住了,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春妮站在河岸上,将脱下的衣服扔进空间,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汪汪汪汪”,不知是哪里的狗叫了起来。
第169章 169 郑重
凌晨四点, 春妮赶到了张庄。
涂铁柱驻营的山就在村后不到一里远的地方,春妮来张庄来过这么多次,一直谨守界限, 没有踏足过后山一步。
直到今天。
王大嘴将春妮领上山时, 涂铁柱已经收到消息,在一间草棚子里等着她。
“我说昨儿个一天城里鸡哇鬼叫的怎么回事,原来是小鬼子又憋坏发疯了?那租界的人呢?被祸祸的不轻吧?”现在这个年代,消息传递很慢。涂铁柱驻营的地方过于偏远,水电全不通,直到春妮找上门,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春妮简单地说了说租界的情况, 再将话题转到了白营长的身上。
涂铁柱沉默下来,他没有直接拒绝春妮, 而是道:“妹子,咱们打过这么多回交道,有什么话,老哥不瞒你。你说的这个事不小, 我不能一个人作主,这可是百十个兄弟的命。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开个会,跟大家商量商量,我……还要请示请示。”
这几乎已经是明示, 涂铁柱是带队奉命隐藏在这里。其实在那年她请涂铁柱救学生时,他展现出的能力, 已经让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两人这几年都很有默契地没去提这个话题。
在这之前,春妮碰过了许多壁, 涂铁柱没把话说死,这已经让她足够感激。她明白涂铁柱的谨慎,谁的命都是命。她是想救白云铠,可她不想白填上别人的性命。
她听从涂铁柱的话,被王大嘴客客气气请到了林子里等候。
不一会儿,林中各处数条黑影从山里各个方向奔出,草房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声。
春妮静静等候着,抬头去看天色,天际的尽头微微泛起了蓝光。
深秋时间,草木凋零,虫豸钻入土中开始了冬眠,只有沙沙的风擦过树尖。天地之间似乎变得很静,但又似乎有很多个声音同时在她的耳边吵闹。生命也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旧的生命逝去,却也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命诞生。
一刻钟之后,王大嘴来叫春妮。
春妮在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她想了很多。万一这次涂铁柱仍然不答应她,她是不是该认命,就此折返回去,等待着白云铠走向既定的命运。如果——
“我派大嘴和保全叔跟你去城里走一趟,先看看情况再说。”他又点了几个人:“你们跟大嘴一起进城,帮着跑腿照应。”
到处碰壁,直到现在才见到了一线曙光,春妮激动地说不出话,冲涂铁柱鞠了个躬。
这下可把涂铁柱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这姑娘认识这么久,她可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他忙伸手去扶,嘴里一个劲道:“你这是干什么?白营长我早就听说过,只恨没机会见一面。那种人,不该为那乌龟王八崽子破政府折在海城。我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怎么也得试一试不是?我又不是为了你,你真不用这样,快起来,起来!”
春妮也知道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她跟涂铁柱像往常一样,对了口号和接应方式以及地点之后,一行人坐上山上唯一的马车趁最后一点夜色向城里赶去。
春妮赶到城门口时,黑夜的尽头有了一丝薄光,已经是将近早上七点钟了。
今天注定是艰难的一天。
海城从入城的入口开始,设立了重重哨卡严查进出城人口。每一个出入城的人手里必须有倭军宪兵队签署,带有本人照片的“通行证”才准许放行。
倭国人搞出来的通行证制度已经在海城施行了好几年,以前最多在租界,海关,车站等关口要地临检使用,想不到连城门口都要用上了。
海城可不是其他小地方,每天进出城的人口都可能比一个小县城的人多。几人望着路口一眼看去,完全不知道头的队伍,不由心中焦燥。
春妮因为经常出门,手里的通行证通过各种途径弄了好几套,都是真货。可跟着她的那几个人中,只有王大嘴叔侄两个,因为王大嘴娶了张庄的媳妇,算是定居在张庄,经常进出城贩卖东西,通行证能用,别人都算黑户,只能被拦在城外。
春妮只能带着王大嘴叔侄俩先进城,其他人回去另外想办法。
进城之后,三个人便分开了。
春妮知道,王大嘴叔侄两个肯定是带着涂铁柱说的“请示”的任务去联络上级,而她趁这个时间也快速回到昌平路夏风萍的家,跟朱先生他们汇合兼交换消息。
朱先生在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春妮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不好。
她先问夏风萍:“风萍呢?”
“学校早上有课,她先走一步,让我在这里等你,”他顿了顿:“对不起,那边把守的人太多,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人手营救。”
为了让春妮相信他的话,他连自己是参与者的身份都主动坦承了。
春妮沉默片刻:“那你知道,那边把守的分布情况吗?”
朱先生吃惊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想单枪匹马强攻?”
春妮仍然沉默,涂铁柱那边的事她不知道要不要透露一些。
朱先生却将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连连道:“不行不行,你这是送死,我不答应。”
他这是有门路啊!
春妮眼睛一亮,立刻道:“我可以找到一些帮手,不会乱来的。风萍跟你说过吧?我们从战区都安全逃出来了,在这里小心一点也未必不可行。”
“可那不一样,这里是城市,是海城。倭国人在这里的兵力不是什么大山小镇比得了的 。”
“我明白,冒险的是我,最多我答应你见机行事,绝对不会乱来。只要发现事有不可为,一定会撤退,这总行了吧?”
朱先生擦燃火柴,点了一枝烟。
到了这个时候,春妮反而不再催他,静静等着他最后的决定。
“卖报喽!卖报喽!”
朱先生还在思考,楼下传来几声报童叫卖的声音。
春妮听见这声音,刷地开了窗,朝外面喝道:“大胖,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卖报?”
楼下正举着报纸的大胖抬头看见春妮,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顾老师,你怎么在这?”
他是夏生的同桌,入校之初,因为家庭过于困难,春妮还破例收他妹妹二丫在摊子上名为跑腿,实际管了她一年的饭。现在二丫也入校就读了几年,而大胖作为他们家中的长子,上二年级能帮上家里忙之后,就改成了半天学,同其他同学一样,每天要先卖一上午的报纸,下午再来上学。
他的性格也变得稳重了很多。
春妮再怎么都没想到,今天街上这样的局势,他竟然敢出来卖报。
春妮先下去给大胖开了门,气得拧他耳朵:“校长昨天不是说过,让你们今天都先不要上工吗?你不想要命了?”
因为倭国兵在租界里到处作乱,昨天校长只放了男学生,让他们回家,又怕贸然放假,有些孩子家里没大人管束,干脆让他们起床就到学校待着。女学生和女老师不管住得再近再远,干脆一个都没放回去。
大胖歪着脑袋,老实被拎
进来,“顾老师你轻点,我是看今天报纸好卖,才卖了一会会儿,马上就不卖了的。”
“好卖得赔上命也要卖?”春妮刚骂这一句,瞥见他手上报纸的一处角落,顾不得其他,一把抓过来,读出上面的标题:“双城匪首白云铠弃营在逃,其余战犯已全数移交。”
倭国人这就展开了第一轮舆论造势……好快的动作!
“白营长逃走了?干得好!”朱先生还没深想,只听完标题,便喜形于色。
“……白云铠惧怕我倭军威武之势,已提前得知消息,抛弃战友闻风而逃,不知所踪。其部共计482名战犯已于昨早八点十三分,由英方代表彼得罗夫正式移交予倭军陆战队……”
朱先生接过报纸,念完这一小段文字,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抛开稿件中那些明显有偏向性的修饰词语,其实这里面说的大部分是实话,但只是“抛弃战友”那四字,已经足够诛心。
“岂有此理,他们这是非要白营长死!”朱先生气得大骂。
“这不是早就能想到的吗?四年前,白营长只领着五百多人的残部,四面被围,却坚持跟他们作战十几天都没有被擒住,他就是让倭军蒙羞的存在。这样的人不尽快杀了他,还留着他,让他活着再创造一段传奇?”
“是啊。”朱先生跌坐下来,“这一回的舆论风向,便是白营长逃了,也要叫他背负污名不得翻身。他就算真的逃到了双城,也没有人愿意再用这样的人了,杀人诛心啊。”
时间宝贵,春妮咳嗽一声:“大胖,你先出去等我。我说的那事?”
朱先生愕然:“白云铠都逃出来了,你还打算去救谁?”
春妮正要说话,门外大胖忽然一声怒喝:“哎,你,看什么看?”
两个人赶紧出去,大胖蹬蹬蹬冲下去,拽着许太太的胳膊,将她从厨房里拖出来:“顾老师,我刚刚就是看见她在探头探脑的,肯定没干好事!”
许太太尖叫,伸另一只手去打大胖:“放开手啦,你这个小赤佬,说谁探头探脑,说谁探头探脑!”
朱先生正是头疼,禁不住断喝一声:“好了,许太太,你先把人放下!”
许太太讪讪放下手,冲朱先生赔笑:“朱先生,是这个小……小东西说话太难听,我就是有点着急——”
朱先生哪里有时间听这些啰嗦话,挥手将人打发掉,两人接着回书房谈事。
可能是被许太太一搅和,他也想速战速决,取出笔记本,用钢笔随手画了个草图:“这边是俘虏营正门,正门进去,大约有十个人,这里是一楼拐角,这里是两个人,一般来回巡视,还有……”
一番讲解下来,春妮基本算清了俘虏营倭军的人数:大概八十到一百人。至于弹药,实在是无法统计,只能作罢。
倭人占据地利之便,有五到八辆的三轮摩托和两辆装甲车。据朱先生说,大楼里布设有不止一处的机枪点,具体在哪里,他们还没有探查清楚。
幸好这个俘虏营以前只是个训练场,并不是专业建造的监狱,没有瞭望塔,否则,春妮的营救行动将会更加的艰难。
不过光是这近百人的倭军守卫,已经是不小的难点了。倭人装备精良,海城的陆战队几乎都是经历过几次战役的老兵,他们还有地利之便,一打三都是轻轻松松,相当难对付。
朱先生他们的确是花了功夫在准备,只因营救难度过高,才不得不放弃。
春妮牢牢记熟他的讲解,将纸上的图印入脑海,末了,让朱先生擦亮火柴,点燃了这页纸。
两人沉默地看着纸页在铜盆中化为灰烬,朱先生忽然问道:“你那里能出多少人?”
“嗯?”
他没看春妮:“我最多给你找二十个人过来帮忙,你能出多少人?”
春妮大喜:“我至少五十人,你真能出二十人?不不不不是,”她想起今早的困境,道:“你们要是能提供五十人的通行证会更好。还是一百人吧,一百人!”
朱先生古怪地看着她:“一百人的通行证,你是在海城哪里藏了一个连队?还以为我无所不能了?”
春妮嘿嘿一笑:“您就尽您所能呗。”反正漫天要价又不吃亏。
“我试试吧。”
离开房间前,春妮迟疑了一下:“那个许太太——”
朱先生了然:“放心,这次回来后,我会跟风萍提这事。许太太太爱管闲事,的确不再适合跟我们一起住。对了,我这里需要至少三天时间准备,你别嫌慢。”
“我也需要不少时间准备,你不用着急。”
“还有俘虏营的那些人,得想办法传些消息进去,有个信任的人能里应外合更好。”
“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春妮答应下来。朱先生的意思正好跟她不谋而合。
不知道经过这一天的变化,俘虏营里还有多少值得信任的人。
第170章 170 处境
下午两点, 俘虏营,春妮顺利见到了罗永刚,以前他是政府军某部的后勤人员, 撤离之前受了伤, 部队也被打散了,最后跟白云铠合流抵抗,打到了这里。
被俘虏的这四年多中,他一直作为白云铠的副手,帮助操办俘虏营中半数的庶务,也是跟春妮和学校打交道比较多的人之一。
春妮仔细观察着他。白云铠被刺杀之后,俘虏营里启动了甄别程序, 据说很是挑出了几个伪政府的策反人员,而主持甄别的, 就是罗永刚。
从表面看,他戴着副黑框眼镜,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一身旧军装干净整洁,一直扣到最上面的风纪扣, 仍像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两个戴钢盔的倭国兵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看来, 这回是不可能跟他再单独说点什么话了。
“你不该来的。”罗永刚皱着眉头,目光严厉。
“我觉得,这上面你可能有些想知道的消息。”春妮把报纸放在桌上摊平, 推给他。
身后的倭国兵抢先一步,捏起报纸哗啦哗啦抖动了好一会儿, 没发现夹带的东西,才将报纸递给罗永刚。
“你想给我看什么?”罗永刚扫了一眼,无心多看。他不觉得, 这时候有什么消息值得春妮冒这么大风险帮着带进来。
春妮手指越过《东华日报》的标题,一路指引,落点到《除双城匪首白云铠弃营在逃……》这条副标题上。
罗永刚瞳孔骤然一缩,捧起报纸,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我们营长真的脱身了?他是怎么跑的?”
春妮道:“知道你们都担心他,我先把这个带过来,让你们知道他什么都好。”
“多谢。”罗永刚将报纸胡乱卷了卷,“你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往后你想看我们,恐怕不会太方便了。”
“还有就是前两天要送你们的那批棉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们安排个人,明天把东西拿了。”
“这……都这个情况了,你能送进来?”
春妮笑了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从随身带的蛇皮口袋里掏出一袋桔子和一袋榛子,当着两个倭国兵的面递给他:“拿回去吃吧。”
在那两个倭国兵动作之前,她又掏出十几块大洋,笑着一人分送了一把。
两个人眼中贪婪之光大胜,抓着大洋喜笑颜开。
而另外一边,罗永刚死死攥着这两袋东西,心跳一阵快似一阵:这丫
头刚刚在递桔子时,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这也太大胆了,当着倭国人的面就给他传消息!她就不怕——
身后一声僵硬的“站住”,罗永刚手微不可见地一抖:“佐藤队长。”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看。”
罗永刚下意识攥紧了手。
佐藤冷笑一声:“看来罗先生还没有学乖嘛。好好想想吧,你的老上司已经抛弃了你,你要是再不为自己着想,我可帮不了你。这个营里,不缺想跟我们倭国合作的人。”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罗永刚的身上,让他微微颤抖,他只觉手中的那张纸有千钧之重。
“等一下。”他轻声说。
“笃笃”的脚步声之后——
“就……就是一张纸而已。”
微弱的电流声中,是罗永刚更加微小的声音。
“鲜美水果干货店,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我没有,真的只有一张纸。”
“带走!再好好照顾照顾罗先生。”“啪哒”一声鞭响,是东西骨碌碌滚落一地的声音。
没人注意到,一个圆圆的,像石头似的小东西在他们的争执中滚落下来,跟着四散而落的榛子一样,掉到了桌子下面。
春妮取下无线电耳机,轻轻吐出一口气:罗永刚叛变了,她竟然不是很意外。
其实他们耐心一点,便会发现,报纸上她用针鼻划出痕迹,圈出了几个字,信息就隐藏在那些字里。甚至罗永刚一个一个剥开榛子,也会发现里面隐藏的耳机,但她只用一张干果店的单据,便试了出来。
看来,倭国人将白云铠失踪的愤怒转嫁到了那群俘虏身上,再不想办法营救,他们的处境会更进一步糟糕下去。
那么,剩下的俘虏里,她还能相信谁?
一张张脸从春妮的脑海中闪现,却又始终让她举棋不定:她今天留了个话缝,说明天会过来,但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再用一次,如果明天选出来的人再有问题,就更不好办了。
…………
不过总算坏消息中会夹着好消息。
白营长逃走的消息已经满大街都是,春妮没有继续瞒着王大嘴叔侄俩,没敢说自己知道白营长的下落,只说倭国人在逼他出来。这样放任下去,白营长还是死路一条,这些战俘们他们也不能抛弃不管。
下午,王大嘴告诉她:“上边说,白营长是抗倭英雄,是一面让敌人憎恨的旗帜。为了鼓励沦陷区百姓的抗战信心,基本同意了我们的营救意见,可以试一试。但是以我们自己的安全为重,发现事有不可为,必须立即撤退。”他望着春妮:“我们最多只能派出三十个人。你也知道,这几天租界戒严,人弄得太多了,我们也混不进来。”
三十加二十……春妮吐出一口浊气:“剩下二十八个人,怎么安排,你们有初步的计划了吗?”
…………
转眼三天过去。
这三天中,倭国旗下的海城媒体一步一步在对白云铠进行围堵,从最开始的“抛弃战友”,到第二天的“懦夫白云铠”,到第三天的“华国之耻白云铠”,他们手中的笔刀用辞一天比一天激烈。
春妮走在路上,听见路人大声争执:“双城政府惯是这样,要不是他们在南城降得那么快,南城怎么会遭遇那种事?”
或是:“想不到白云铠也是个不敢跟战友同甘共苦的小人,枉我这么崇拜他,他战俘营的待遇差,我还给他筹了款捐去,早知道,我拿那钱给街上的流浪汉买两个肉包子,他不香吗?”
甚至还有:“连白云铠都是这种人,华国到底还有没有救?”
王大嘴听得心尖直冒火,关上门忍不住破口大骂:“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一个白云铠还扯到华国有没有救上去了?白云铠跑了不是该高兴的事,嚎什么丧?我看成天就是这些酸唧唧的小白脸不干正事,破毛病最多!”
“行了行了,这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注意不到我们?”王保全忙喝住他。
王大嘴耙了耙头发,从王保全手里拿过望远镜,问道:“今天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他们放了两次风。每次五到十五分钟左右,几乎所有犯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出来。” 英方当时只是暂扣白云铠等人,俘虏营连铁丝网都没拉,以前他们可以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现在是完全把这些俘虏当成了犯人对待,只能将他们关在房里不放出来。
如果春妮没估计错,他们在这里待不到多长时间,要么如她所说,被送去当苦力,要么,被转移到更加正规的监狱中去。
“看清他们每次放风,值守的人都从哪出来吗?”
“一般是每层楼两人一组,出来四组人带枪巡视。最顶层西边的屋一直没出来人,应该是个机枪点。”
“我们的人都安置妥当了?”
“放心吧,妥了。”
春妮在看这两天的报纸:不出意外,几乎都是一面倒地在指责辱骂白云铠,仿佛倭国人占领租界跟这件事一比,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停了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这叔侄俩是在等自己说话。
“我那边也妥了,二十个人有两个领头人,今天晚上我们开个碰头会。没有意外的话,明天开始行动。”
春妮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离俘虏营后门约五百米的一间酒店的客房中。
距离是有些远,但这附近除了这栋建筑最高,其他的建筑物都跟俘虏营的三层楼平齐,或是还不如它高,将将就就,也能观察到一些东西。
从他们的视野望过去,除了东边的几个死角,其他的地方几乎一览无余。
…………
春妮没想到,朱先生答应的那二十人,是他亲自来领的队。
看见春妮想说话,朱先生抬起手,飞快地堵住她:“你不用劝我,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春妮:“……好吧,你自己小心一点。”
只是他带的人中,身形胖瘦不一,气质行为也相去甚远,像是出自百行百业,有几个她感觉还是学生,跟王大嘴这三十个拉出来一身彪悍之气的干将比起来,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他们正是缺人手,别人有枪有人,战力再差,也能暂时用用。
朱先生看来也知道自己这边人的水准,在春妮开口之前,将她拉到一边:“我看你那边的人似乎更擅战一些,等开始之后,除了我之外,我的人你最好不要安排在最前线。让他们帮忙运送物品,开个车,还是没问题的。”
春妮:“……你是他们的领队,我把你跟他们分开,谁来管他们?”
朱先生无奈:“……那就随便你吧。”
这次的会议主要是布置任务。春妮将队伍拆分成七队,两个突击队负责攻击俘虏营,两个负责断后,三个后勤队混编,负责人员逃出来之后的各项事宜后续安排。
俘虏营在英租界,乃至整个海城的市中心,如果后续事宜不安排好,即使他们冲出监狱,也是死路一条。
王大嘴跟春妮合作过很多次,知道她的能耐,对她布置的任务一个没质疑,全部答应了下来。
朱先生听着听着,发现了不对劲:“哎,你净在安排我们,你呢?你做什么?”
“我?”
…………
天气晴好,即使是深秋晚上将近六点钟,从瞄准镜里望过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目标人物的容貌。
春妮将枪托调整了一下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舌尖顶住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
她现在正侧卧在先前住的酒店的最顶层,肩上架的狙击枪,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用过。
前几天为了寻找手感,她在安排事务之余,四处找地方重新熟悉这杆枪。
之所以放了这么久都没拿出来用,也没有送给别人,主要因为它的子弹需要特制。以华国目前的军工水平,是不用想了。而她手边总共还剩下不到二十发子弹,一人给那些倭国兵一颗都做不到,也不必拿出来现眼。
六点整,俘虏营里一声哨响,犯人们从各个号舍中走出来。
从春妮的角度看过去,二楼和三楼东西两面,共四面的窗户上有人影闪过,应该就是四个机枪点,也是她这次需要重点解决的地方。
六点零五分,一颗手榴弹被扔向大门。
“轰隆”的爆炸声中,春妮看见,二楼机枪点几乎是在同时伸出了两杆枪。
春妮“啪,啪”两下点射,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魂归地府。
而这时俘虏们大吼着向门口冲了过去。
大门口的那
几个倭国兵被手榴弹震翻在地,还不知死伤如何。
站在人群里的倭国兵们就像泥石流里的几片枯叶,没打出旋儿来,便被蜂涌而来的俘虏们踩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之前她曾见过的几名倭国军官,这时大概正躲在哪间房间里,不敢贸然冒头吧?
春妮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快夺他们枪!捡了枪再跑!”
蠢货!
她暗骂一声,看见四楼的两杆枪也很快伸了出来,再次两下点射,里面再次没有了动静。
俘虏们已经有大半都跑出了大门,沿着巷子飞快逃离。
在各条巷子的尽头,分别停着数辆卡车,只等那些俘虏们上了车便开走。
而就在这个时候,春妮忽然发现,三楼西边外侧的窗台上,忽然又伸出了一杆枪,它枪指的方向最尽头,正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卡车。
数十百个俘虏正向那辆卡车奔去!
春妮心中一跳,不及找准角度,机枪“哒哒哒哒”响起来,跑在最前面的人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般扑倒在地上。
后面的队形立刻被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