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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231 喜事

    再次看到政府军部队的那天, 春妮正在市场买菜。倭国人这几年把海城祸害得不浅,一整条街上只开个一两间,甚至一间不开都是常有的事。

    而这段时间, 海城百业待兴, 萧条的城市完全掩盖不住焕发新生的昂藏气。有些消息灵通胆子大的小商贩,趁着倭国人没走,其他人还不太敢出来卖东西占住一两个十字道口,就在马路牙子上铺开阵势售卖东西。净是些前两年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秋蟹,团糕,还有大胆的农人挑担子来卖新米。这些东西,以前都只在倭国人的商店有卖。

    春妮从一群老阿嬷阿爷的冲杀中抢出十斤新米, 又杀出重围,准备在卖米的旁边称一斤海瓜子, 就在这时看见了数年不见的政府军海城军队。

    “宪兵部办事,闲人都让开!”

    随着一声高喊,街角处拐来一队车队。说是车队也不太对,这队人中, 最前边的那个站在车门边,肩上横挎一条三八大盖。也就是开路的有一辆汽车, 跟在后头的,有几辆边三轮,几辆货厢式三轮, 还有数辆自行车和三轮车,最后边的, 甚至还有数辆驽马拉的板车。这些车辆后头拖着些杂货,叮零哐啷地横占整条街道,卷起一兜子臭风, 在众人闪避不及的退让中,又叮零哐啷地很快卷走了。

    “这是啥子万国杂牌子货,还宪兵部,乞丐一样。”旁边阿嬷小声嘀咕。直扇鼻子:“啥子东西这么臭,是埋了多少年?”

    “不就是咸鱼喽?”老阿伯手指住落在最后的板车,八卦道:“这些人先去了漆厂路边的罐头厂,从里头缴获了好些条咸鱼。”

    “咦哟,真是一群穷骨头乡下人,什么破东西也扒到手里。这就是政府军?丢人哩。”

    咸鱼在海城人人都吃过,但只是下等人嘴里的美食,虽说倭占这几年,大家嘴上寡淡,连咸鱼都当成了送礼访友的好宝贝。但这不是倭国人要滚了嘛,精明的海城阿嬷们有了其他选择,又开始在嘴上嫌弃它了。

    老阿嬷也不怕叫人听到,本来么,这些政府军是什么德性,在战前年纪大些的谁不晓得底细?由此她的嫌弃引来一片赞同:“就是说嘛。一点政府形象都没有的,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抄咸鱼厂,说不定袋子里头还窝着蛆。”

    “哎呀胡大婶,你不要讲得太恶心。这些人哪是才回来么?前头歪戴帽的家伙你没认出来吗?那是果子弄的张阿毛啊,他都没出过海城,去哪里回来嘛。”

    “哦!搞了半天,还是一群小瘪三在演起冒充政府军的洋戏么。真是世道乱,什么猫三狗四的戏路都看得到。”

    “就是说嘛,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不怕政府军回来秋后算帐。散了散了,回家做饭了。”

    阿伯阿嬷们一哄而散。

    春妮拎着一肚子八卦回了家,正好桂生也在,把这事跟他一嘀咕,竟得了个内幕消息。

    “说不好。如今这伙人被范增亮领着,到处收缴倭国人的产业。指不定就是政府军怕有的倭国人带着东西提前跑了,指挥他在接收海城前先收缴的一部分呢?”

    春妮想了想,笑了:“是他啊,那他干这活岂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快活死了?”

    这个范增亮也算海城半个名人,战前当过海城宪兵副队长。上位不到二十天,因为没有带眼识人,索贿索到军方大佬夫人手上,又被踹了下来,堪称是这个年代火线上位火速下位的第一人。

    桂生说起这队人是他的人马,春妮八卦兴致大减,坐下来跟桂生两人择菜,随口问道:“海城战前是什么样?”

    桂生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而春妮在战后才到的海城,问起这个问题也是好奇已久。

    “什么什么样?就是你见到的这样啊。除了没有倭国人,没有炮弹。”桂生扯着豆角,两眼无光:“当然了,大家不

    用担心走在大街上被倭国人抓走,这点倒是不错的。”

    春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方校长住的监狱里,倭国人虽然撤走了,但没有人交接,狱警们以前大部分都是倭国人的人,也就是现在大街上人人喊打的华奸,所以虽然人都在,但人心涣散,以前跟倭国人走的近些的高层都躲的躲跑的跑,真正没几个人做事。以前他们还能时不常地进去探视,现在连守门的人都见不着人影,次次去,监狱门上次次都把着铁将军,里头什么样分毫不知。桂生得不到父亲的消息,整个人一天比一天丧气。

    春妮心里也急,想着早晨看到的那一幕,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主意:“不如我们今天去趟监狱,试试看能不能把校长接出来吧?”

    桂生一怔,还没说话,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进来:“你们怎么还在这?走走走,今天不做饭了,我带你们去下馆子!”

    是常文远,他甩掉公文包,意气风发地冲两人喊。

    春妮很少见常文远这样喜形于色,不由得也跟着咧开嘴:“是有什么好事情吗?看你高兴的。”

    “天大的好消息,快跟我来!”

    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法国人从租界撤走了!

    三个人在街对过的西餐厅,到二楼选了个好位置,奢侈地点了三客炸猪排。倭国人宣布投降的那天虽然快乐远甚今天,但那时候物资短缺,常文远又刚出狱便开始为营救狱友而奔走,大家一直没什么机会好好庆祝。今天借着这个喜事,正该好好好慰劳自己这几年一直亏欠的嘴巴和肚肠。

    窗户对面正巧看得见法租界小教堂,教堂的大街上,净是提着行李箱,神色疲惫的高鼻子洋人。

    这些人刚从倭国人的集中管理区出来,没歇到两天就收到消息,几乎是被撵出的海城。此时街面上大人叫小孩哭,个个都似是在逃难的模样,叫人看足了西洋景。

    隔壁客人也在说这个事:“早该滚蛋了,这帮子鸟洋人,老子可受够了他们的气!在咱们的土地上,天天鼻孔朝天看不起咱们,把咱们当成下等人使唤,骂我们是病夫。怎么地,倭国人来了,自己个儿身段比堂子里的娘儿们都软,连自己的国家都能不放一枪就缴了白旗。华国再有问题,也没有真正跪下去!什么攮货也配瞧不起我们,我呸!”

    “怎么法国人突然撤出了租界?”等餐的空隙,春妮问常文远。

    “说是政府那边签的同盟协议里有这个要求,签了好几年,毕竟要拉咱们当战友嘛。而且不止是法国人,过几天英国人美国人都统统要滚蛋,要滚出咱们华国人的土地。咱们华国人被洋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的日子从此要成为历史了!”

    “真的吗?兄弟,你哪儿来的消息?”

    二楼是开放区域,隔壁桌的客人也听到了常文远的话,兴奋地凑上来。

    常文远笑着,正要回答,隔壁客人对面的那人却“啊?”地一声,哭丧起脸:“怎么忽然都要走了?是真的全都要走出华国了?那我那洋行的工作怎么办?”

    另一人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洋行的工作?你都失业两年多了还记得不?”

    “我失业那是因为那些产业被倭国人收缴,是倭国人害我没了工作!现在倭国人走了,我前天碰到我们经理,他还要我回去工作呢。这下可怎么办哪?”

    “怎么洋人走了你就吃不了饭了是吧?你在洋行拿最低档的薪水,干最累的活,也没见你那破经理平时给你点好脸色!洋人是你爹啊,这么惦着他们。”

    “哎,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想多拿些薪水有什么错?谁叫他们给的钱多?何况,洋人有炮呢,咱们哪惹得起他们?”

    “有炮他倒是来放啊,当谁现在没看清楚这些外头光亮的驴粪蛋子!还是多给你两个子儿就能忘了祖宗?”

    隔壁客人的争论越来越大,吵得半个大厅都对他们怒目而视时,餐厅经理不得不出面安抚两人情绪。这起了点作用,这两人连餐都没等上,就气呼呼地下楼各奔东西。

    春妮三人全程围观这场骂架,沉默了片刻。

    常文远摇摇头,叹道:“有的人哪,腰一直弯着,让他直起来,他反而不习惯了。”

    但这沉默很快被另一种快乐打断。

    “三位,这是你们点的餐。”

    喷香的炸猪排冒着热气被放在餐盘中盛了上来,三个人顾不得说话,捧起冰镇的桔子汽水先豪饮一大口,再咬一口外焦里嫩的猪排。什么是人间至美?有好友有好事有好食,畅饮痛笑,最美不过如此!

    “干杯!”三张拉得大大的笑脸映着杯光,在腾腾升起的热气中笑得是如此绚烂光彩!

    第232章 232 出狱

    “快走吧, 别回头。”

    铁门门栓当啷落下,方至诚回身,冲春妮直摆手:“我身上有虱子, 你们别离我太近。”

    春妮见他声音虚弱, 精神头却是不差,试探着放了手:“校长,您要是走不动就叫桂生背您,别硬撑着。”

    “我没什么的,只是饿得慌,他们也不打我。这两天,那些人怕政府的人来了清算, 对我们这些抗倭分子好了不少,吃的粥都稠了好些,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总要临时抱佛脚表表忠心嘛。”

    几人钻进常文远开来的小轿车,方校长絮絮叨叨地接着说:“也幸好是你们来了,倭国人跑之前断了水电。这两天我一滴水没沾, 就是口渴得很。”

    春妮忙叫常文远停了车,桂生跑下去, 在一个汽水摊子前给他爹买了瓶正广和汽水。方校长微微解开领口,咕咕一口气干完了一整瓶水,长出一口气。

    那天几人吃完饭, 趁着外国人归还租界的余威,常文远找到监狱, 塞了几个银元,让文书把方校长的档案销毁,结果监狱里根本没有他的文书, 第二天便将他顺利接了出来。至于林老师,他不是学校负责人,家里又有些门路,关进来没几个月就让倭国人放了出来。算起来,只有方校长实打实蹲足了四年多近五年的黑狱。

    而多少个日夜都走不出来的吃人魔窟,如今轻轻松松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这些日子学校情况怎样?校舍要回来了没有?”

    从春妮他们撤到法租界之后,因来往不方便,他们去探望方校长也不再像先前那样频繁。如今外面的情况,他只从桂生两周一次的探视中听到零星消息,因而知道自打倭国人撤军之后,就一直着急被强占校舍的归还这件事。

    “早回来啦。这几天我们正打算把以前的老师招回来。”

    “很对,有哪些老师又回来了?”

    法租界的临时学校里只有几个老师同春妮他们坚持到了抗战胜利,既然校舍拿了回来,必然面临马上的再一次招生。

    “有王玉芝老师,林进峰老师。”桂生这几天没事跟着他们跑腿,很清楚内情。春妮都没来得及冲他使眼色,他嘴一秃噜全说了。

    “怎么只有这两个老师?其他人呢?都没找到?”

    方校长果然着急了。

    “在慢慢找着呢。好多老师在海城日子不好过,回了乡下老家,想找到他们,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倒也是,”方校长放松下来:“再找不到就先登报招聘一些顶上吧,无论如何,学生复课不能耽搁,以前学校的老师能找的还是要尽量找回来。”

    春妮同常文远对视一眼,学校的老师,只要留在海城的,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联系,想办法周济。即使像韩老师那样的去别处谋生,他们也会尽量照料其

    家属。然而世道艰难,韩老师下南洋生死不知,跟着他走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回老家的,许多老师就此沓无音信,只有少数两三个,在安顿好之后向春妮他们来了信报平安,也大多境况不妙。

    这些事方校长以后都会知道,现在说再多也是无宜。万幸他们随后去医院检查身体,方校长除了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并没患上什么熬人的大病。

    在家里休养了一天,方校长等不及,第二天就跟春妮他们一起回到学校,正式接过主持招聘的工作,为学校复课开始奔波。

    一晃一周过去,在这期间,新政府终于从南城派来了新的市长组建市府班子,而临时政府也从双城迁回了南城。报纸上新闻要不就是哪个要员去了哪里担任什么要职,要不就是倭国投降人员是放是杀,再要么就是哪里赌窝被端,烟馆被封,竟是一回来就要开始整肃风气了。

    最后民间普遍达成共识,底层士兵不好说,首恶必定不能放过。报上消息也很快,倭国的某某前大臣,某某大将已经被押上飞往国际军事法庭的飞机,即将择日受审。

    华国的一切发展欣然向好,战后最缺的就是工作机会,春妮他们的学校招生和招师理所当然地顺利,也开始了战后的第一次复课。

    反而是方校长的一件私事出了些小问题。

    “什么虾貘烂东西,怎么能连立案都不给立?我起诉人在居住地起诉,这明明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力,他们凭什么不给办!”从区政府法院出来,方校长站在獬豸柱边,气得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难得清闲一天,送方校长来立案的春妮也是对法院的办事态度百般不解。

    因为倭国战犯在国际上的受审,带动民间也兴起了一股起诉那些在战争中迫害自己的倭国人,索要赔偿的风潮。

    方校长正是在这股风潮的带动下,决定联合几位被释放出狱的狱友,向无故关押他长达五年的倭国政府连同当时的宪兵队头子和狱长发起诉讼,要求他们为这五年的关押付出代价。

    只是没想到,区法院不给立案。给出的理由是,区法院没有审理跨国案件的权限。

    “法院才刚恢复工作,要办理的案子多。您也知道,这些政府吏员最擅长推脱,要不过段时间再说吧,我先带您回学校。”

    “正因为知道这些人的德性,不赶趁这股风头,再过段时间,舆论下去后,想做成这案子必然更难。”

    方校长坐上春妮车后座:“去市里法院。今天这案子,我还不信真立不了了!”

    一个钟头后

    “说了立不了就是立不了,没有原因,我们还没追究你没办出狱手续就私自出狱的麻烦,你不要在这里添乱好不好!”办事员一脸不耐烦。

    方校长目瞪口呆:“你搞搞清楚,我是被倭国人冤枉抓的冤狱,要办什么出狱手续?办什么出狱手续!我被抓进去的时候,怎么没人给我申张正义,说我入狱手续没办呢?!”

    “你这个死老头子吵什么吵?法警在哪?这里有人——”

    “对不住对不住,”春妮急忙抓住办事员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些东西:“我们校长年纪大了,可能有些事记得不清楚,我这就带他走,不能耽误贵院办事。”说完,连拖带扯,将方校长拽出了法院。

    被秋日的冷风一吹,方校长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一些,说起发生的事仍是愤愤不平:“这群瘪三,天天报纸上吹的,还以为风气真的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就不该对他们抱一点希望!”

    “咱们快回去吧,校工厂重开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干呢。”春妮不想让方校长再为这事发火,试图转移话题。

    他们的校工厂在战前积木,多米诺骨牌和竹凉席卖得都很好,学校复了课,校工厂重开自然也是刻不容缓。这两天已经有以前的员工陆续返回学校,在为这事作前期准备了。

    方校长只好重新坐上车后座,叹了口气,忽然道:“这事,我感觉不太寻常。政府先前一力抗倭,按道理不该拦着我们向倭国人讨回公道。如今上面又是这个态度,这不对啊。”

    “除非他们不想跟倭国人彻底翻脸。”春妮用力蹬着车子,顺口说。

    “这怎么可能?倭国人在我国杀了这么些人,凭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两国早就仇深似海,这脸也早就翻了。如今哪里来的彻底翻脸这一说?”

    “这谁知道,指不定台面下有什么龌龊事呢?”

    “可报上不是说,政府要对倭国政府追究到底?”

    “您不要把报纸上吹的东西当真,政府这德性,保准不是我们第一个遇到的,您看有哪家报纸报道出来?那些报业的节操,早在卖给倭国人时就丢尽了。”

    春妮在来到海城的路上,还是同几个被政府军抛弃的伤员相互扶持才走出的洪水区,政府么,去过双城一回,早明白是个什么德性。她早就不对这狗攮的政府怀有一丁点期待,也就对他们没有一丝敬意。

    春妮默默蹬着车子,方校长憋了半天,想起一件事,语气里带着揶揄:“对了,常校长已经登上了回申的火车,你还不知道吧?”

    车子顿时一个急刹,春妮车也顾不上骑了,急声问道:“您说的是真的?常,常校长他怎么回来了?”

    “人家是吴江大学的校长。他不回申城来,难道要去别处重开吴江大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也太突然了吧。”常校长是常文远的亲叔叔,没有他的这层缘法,两人也不会认识。

    常文远跟她在海城相依为命这些年,她几乎快把他有家人这件事给忘了。

    方校长顿时笑了:“害怕了?有什么好怕的嘛。无非是丑媳妇见公婆这一套,何况你又不丑,常校长还那样欣赏你,没问题的。”

    “唉呀,那怎么一样?我说认真的,校长,您别再同我开玩笑了。常校长几点的车到海城?我,我是不是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方校长见她是真的急了,才笑着同她保证,自己到时候会同她一道去接常校长,必定好好给她撑回腰。

    春妮被打趣得脸上通红,却是默认了校长的安排。她什么事没见识过,可见男朋友家长,这属实开天辟地头一回,即使是她,也,也有些慌呢!

    第233章 233 升职

    春妮未婚夫家人即将抵申的消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 因为常文远这段时间经常跑到学校帮忙,新老师们同他们二人都熟识起来,听见这消息, 纷纷跑来打趣这两个, 有询问他们婚期的,有帮春妮参考衣着的,倒是比这两个当事人操心。

    春妮本来对见常校长这事还有些紧张,直到被同事们打趣了一天,两天,三天……倒是忘了,这个年代的火车, 哪怕同省南北相隔的两座城市也要坐上三四天,何况常校长从大后方双城赶来。

    十五天后的中午, 常文远总算从车站带来了确切消息:“今天下午两点钟抵达。”

    春妮已经被各种脑内预演和同事们层出不穷的玩笑话训练出来了,她把碗一搁就要出门:“那不就是两个小时以后?现在得赶紧出发了吧。”

    倒是常文远有点踟蹰的样子:“那个,你不换身衣服?”

    春妮“嗐呀”一声摘掉围裙,又跑到洗漱台前抹了点丹桂头油, 将因为干活而毛燥的头发用梳子梳梳顺,犹豫了一下, 旋开台上的丹祺口红,在唇上轻轻一点:“走吧。”

    因为海城位于中心城区的客运站早早毁于战火,重建还停留在政府的图纸上, 这次常校长一家人将在外埠的火车站下车,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公里。但春妮二人开车抵达时, 正好听见呜呜的汽笛,竟是两边同时抵达了。

    没法子,因为海城重归华国所有, 附近城镇大量人口重新涌入这里。来的这一路上,路上净是挑担子背包袱的人群,路边的荐头店,脚店更是排了整条街的人头。

    更不要说火车站,简直是如海的人潮。等常文远艰难地排开人群,春妮的头发已经散了,线衫上别好的金雀花胸针也歪了,就连包都叫扒手扒开了一半。

    常校长那边情形也差不多,他跟一个黑衣少年一人边,手提箱拱在一堆箱子上,不住地叫:“都往前走,这里边都是书,不要碰!”

    这样倒是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寒喧,幸好进站之前,春妮叫了两个挑夫跟进来。即便这样,他们几人也没闲着,大包小袋推着如山的行李出站放上车,都出了一身的大汗。

    “叔叔,您带这么些东西,人家是怎么让你上的车?”常文远擦了擦汗。

    常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常太太嘴唇撇下来:“还能怎么办?上车前,他给了人家两块钱。”

    春妮觉得有些奇怪,她印象中的常太太是个温柔安静,望之可亲的中年妇人,绝不肯在人前给家里人难堪,怎地现在看上去有了些戾气?

    常校长也瘦了许多:“这些资料都很重要,我不带在眼前看着不放心。”

    “是哦,旁的人都没有你会办事。人家小李都说了,他随后就到随后就到,偏你非要一个人逞能。”常太太谍谍地抱怨不休。

    “对了,怎么没叫文俊一起回来,他也好帮你们安顿?”常文远连忙打岔。

    这句话一出,说话声倏然一静,常太太迅速

    别过头去。常文远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落下来。

    “大哥他,去世了。”常雅欣轻声说。

    春妮这才注意到,这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文静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消失了,两个颧骨高高在脸颊上支着,简直与过去的她没有一丝相像。

    常文远失声道:“我们去年还通过信,他明明那样健康,怎么会?”

    没人说话。最后是常先生咳嗽一声:“先上车吧。上车了再说。”

    ……

    “……他背着我们报名了空军,四个月前,在倭军最后的一次空袭中,跟他们同归于尽了。”文清也沉默了许多。

    常太太终于掩嘴痛哭出声:“我的儿啊,他才26岁,他还没结婚,他就快结婚了,尸骨无存,尸骨无存啊!”

    在这个无常的年代,死亡是最平常的事。

    那个总是弯眉笑眼,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常奶奶也在抵达双城之后的一年后病死了。

    别情难叙,昨是而今非,不过如此。

    出门前,常文远特意给餐馆打电话过去,吩咐准备一桌丰盛的接风宴。

    吃饭的点,店里店外熙熙攘攘,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人,而他们却失去了大吃一顿的期待和兴奋。

    “这第一杯酒,给奶奶,是她老人家最爱喝老家的女儿红。”常先生夫妻俩都没什么兴致,常文远作为主人,站起来,将第一杯酒洒在地上。

    “这个,给文俊。文俊,你总说不知道威士忌什么味,”常文远哑着嗓子,将一整瓶洋酒倒下去:“叔叔不会再拦着你喝酒了,这一瓶,都是你的,你慢慢喝。”

    常太太低低地,又哭了起来。雅欣揽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劝慰着,他们的小弟弟则埋着头,一颗一颗地往里扒饭。

    一顿饭就这样没滋没味地结束了。

    饭后,常校长一刻也不能等,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吴江大学。

    这所大学前身是美国教会学校,后来被倭国占据。因为其复杂的背景,倒是保存得比较完整。但战时被当作军队驻地,不可避免地还是受到了破坏。

    “果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常校长抚摸着图书馆立柱来回望:“这么多书,光是烧也要烧一个月了吧?你们说,还有没有可能没烧完的?”

    倭国军队撤出之前对学校的破坏,春妮两人早就知道了。他们时刻关注着海城的动向,对吴江大学等几所大学那数日来直冲云宵的黑烟怎么会毫不知情?

    常校长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怕,我们已经回来了。被抢走的,总会一点一点地再挣回来。”

    其后数月,春妮和常文远几乎每天空闲后都要去吴江大学一趟。

    起初,是帮常校长一家安顿。不提他带回来的那一大堆书和资料,因为他们先得到消息赶回来,学校复课的一些手续也着落在了常家人身上。

    文清这些年跟着常校长,在双城提前念完了中学所有的课程,如今只等吴江大学复课,进入预科班读一年级。

    他还记得向春妮打听夏生,可春妮自从把他送到后方,两边通信日益不便,她已经有两三年没得到弟弟的消息了。只偶尔从常文远口中得知,后方对学生的保护很好,除非自己愿意,不会让他们上战场。其他的,从通信的频率来看,春妮只能尽量不让自己乱想。

    这天,春妮在常校长家帮着整理文件,吃饭的时候,常校长突然说:“事情实在太多,忙不过来啊。要不这样,我身边还缺个助理,春妮你辛苦些,这段时间就全天跟在我身边,多担些担子怎么样?”

    即将成为一家人,又相处这么长时间,常校长现在看春妮,跟自家人已经没有了什么区别。

    春妮有些意动。她跟着常校长,有时出入政府办事,也学到了不少。她认真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可我学校的教学任务怎么办?还有我们的校办工厂,才刚刚重新拿到执业执照,这段时间恐怕也离不开我。”

    对了,说到校办工厂,值得一提的是,战前他们一直没攻克的油画积木,韩师父和林老师闷在法租界的那间既是教室,又是宿舍的小公寓里,给成功做了出来!

    林老师,不对,学校的老人走光了,他现在被提拔成了工厂的总设计师。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喜欢庶务,就爱写写画画这些,现在他已经是校办工厂的第二任厂长了。这个厂长的含金量目前看不出来,但只要他们将厂子在战前的辉煌复制出来,趁势推出油画积木,工厂的前途和知名度,必将较战前更上一层楼。

    “这你不用操心,到时候我去说,让你们校长再去招个体育□□来。现在各地人才争相涌入海城,不怕招不到人。工厂的事嘛,你先过来两天,我们商量着办。”

    话说到这里,春妮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她想想笑道:“招□□是不难,可咱们这段时间又办工厂,又复课招生,工厂也没有进账,恐怕很快就找不出钱来给老师们开薪水。要不您帮着想想办法?”

    常校长点点她,失笑道:“可惜今天你们校长不在这里,要叫他看见你这样为学校着想,不感动得再加你些薪水?”

    春妮说的也确实是实情,常校长在双城时常与教育界人士来往,最是清楚如今政府有几两银子。他是没指望政府拨款的,从回来那天起,常校长几乎每天都在名士富商那里奔波。吴江大学到底是名校,筹措资金的能力比方校长他们的报童技术学校强多了。春妮也是这段时间跟着他,有时帮他整理账目,才动了这个心思。

    春妮战前攒的点家底早花干净了,他们学校如今都是靠租出去几间校舍,还有找相熟的放贷人借了些钱才勉强开张。要不是有工厂的底子在,春妮也早跟常校长一样,早出晚归想法子赚钱去了,哪里有时间来帮他的忙?

    报童小学当年就是靠常校长和张先生等几位教育界人士倡导和筹资才办起来,两边有这份香火情在,常校长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只他找方校长说起时,方校长想到春妮这个得力干将被挖走,资金压力或许会减轻不少,却愁眉苦脸道:“常校长,这些年要不是顾校长一力支撑着学校,怕学校早就没了。您一来就要走我们学校的主心骨,算算还是我亏大了。”

    对了,学校复课后,方校长就给春妮升了职。反正这些年她哪哪都管,行使的就是校长的权限,如今把这个名义补上,可惜干不了两天,人家就要走了。

    春妮笑道:“您这么急着赶我走吗?那说好了,工厂——”

    方校长忙道:“我开个玩笑,你跟着常校长有更好的前程,我高兴还来不及。工厂的事,今晚七点,你和林总工别忘了来我家开会。”

    春妮同常校长相视一眼,大伙都笑了。

    第234章 234 枪毙

    时针飞快地走, 转眼便是来年三月。

    春妮跟着常校长做助理也有好几个月,从募资重建到招生返校,这期间少不了跟政府部门打交道。

    她早对这届政府的嘴脸有所了解, 见过的, 诸如处长行贿索贿,司长公然在办公室招舞小姐玩乐,甚至某司公务员集体嫖宿某堂子……荒唐事不能算少,却再怎么也比不上今天。

    “那个人……那是徐公傲?我没看错吧?”春妮眨眨眼睛,跟同来的文清嘀咕。

    今天她找来一群学生,跟他们一道来教育局搬运书籍回校。这是教育局知道他们学校重新开课,在别处采购来的一些教辅书籍。每种书数量不多, 门类却很丰富。春妮叫了不少人,就在教育局大厅先分类打包, 再一车运走,直接分发给各院系,对先前晃眼看到的那个人影,并不能十分确定。

    她只是去过徐公傲老家, 知道他是伪政府财政厅高官,老徐家的祖居地现在成了她们的地盘。她对那些隶属财政司, 穿一身黄狗皮收税的吏员没有一点好感,以前在家乡,这些人伙同王地主, 就没少欺负过村民,由此春妮连带着对这人也是印象深刻。故土收回后, 春妮在报纸上见过一回这人的照片,配的文字是此人已经收审待判决,怎么现在……她忍不住揉了下眼睛。

    “我去看看。”文清丢下书本跑进去。

    未几, 他走出来,一脸的不可思议:“真的徐公傲,他真的竟然跑到海城来了!”

    “什么?文清,你看到徐公傲了?”

    原本春妮只跟文清在小声说话,他这一声喊顿时让其他人都炸锅了:“你没看错吧?徐公傲那是大汉奸,他现在不是应该好好在牢里呆着受审吗?”

    “对啊,我也看过报道,是这样写的没错。是不是只是个跟徐公傲长得很像的人?”

    “是真的,我骗你们干什么。我见过他,这人左脸上有颗痦子,一模一样!”常文清急了,甩出个惊天大消息。

    “不会吧?那人在哪?我去看看。”

    这下大伙全没了收拾的心思,一窝蜂往里头涌去。闹哄哄等找到文清说的地方时,那里已经是人去屋空。

    文清说得有鼻子有眼,学生们不问出个究竟,哪里肯干休。要不是春妮还记得手头上的事,约束了又约束,只怕当下就要出事。

    只这一出插曲后,人心也散了。几个学生将书籍整理完搬回车上,男生们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事情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这批学生们很多出身于官僚家庭,徐公傲都能大摇大摆进出政府部门,他们打听这些半公开的消息更不是难事。

    一个父亲是警署官员的学生说,徐公傲是中央方面某大员亲自下令放出来的,对外的说法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抗倭事业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是有功之人。他被放出来有段日子了,心思又活络起来,这些天四下交游联系,还想给自己弄个官当。

    “这不是扯蛋吗?姓徐的跟青帮合作,上到民族企业,下到小摊小贩,被他逼税逼到家破人亡的民众数不胜数,这些全算了?”

    “他给伪倭集团提供的资金害死了多少抗倭志士,这些呢?又怎么算?”

    “还有他勾联德国政府要来武器援助,打击我们的抗倭势力,这些当年可是当成政绩在报纸上吹了好几个月,我家都保存的好好的,现在你跟我说他做出了贡献?他做出的贡献有他害死的人多吗?”

    “你们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舅舅那年在南城的大马场看场子,可是亲眼见过他杀人的。怎么杀人也不用偿命吗?杀人也是在为国尽忠?”

    不管是谁,做了恶,总有人替他记着。

    学生们越说越气愤,最后振臂一呼:“走,我们去市政府,找市长问问,汉奸凭什么被放出来?凭什么还能能光明正大走在路上?”

    “等等,”有心思细密些的学生很快想到关窍:“我们先去报馆,找几个同学写几篇文章投上去。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我哥是《海城日报》的主编,我去打电话找几个记者来,跟着我们一起采访。”

    “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什么鬼东西都能来翻案,翻翻翻,他以为他是乌龟啊翻来翻去!”

    春妮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看他们还算克制,料着出不了什么事,同文清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她今天要马上赶去一趟海城郊外。

    自从去年匆匆回海城营救常文远,春妮跟涂铁柱再没见过面。今天早上老涂跟之前一样,托人传信过来,要她带几支青霉素过去,她必须马上赶过去。

    毕竟老涂跟政府军不是一伙的,政府军在这经营了几十年,就算中间走了几年,比临时组建的倭伪政府还是强不少的。政府军如今回来,他这段时间的日子肯定难过。

    街上人流恢复得跟战前差不多,再不像倭人占据那会儿,几天几夜地排队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是一些紧俏物资仍是难买。

    春妮料着他那儿的情况,在杂货铺里买了两斤糖,几斤盐,又买了些米面杂粮,手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东西往空间里一放,去常文远的餐馆留了个话,骑上车就往乡下赶去。

    老涂手里拉着一支百来号人的队伍,这点东西牙缝都不够塞。但春妮手里积攒的钱财物资早在倭占时期就消耗得差不多,这几个钱还是她这两个月攒下来的一点。方校长一直说,校厂盈利后留些钱给工人们分花红,可这话春妮从战前听到战后,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按理说她现在有了些社会地位,也会赚些钱,还是赚多少花多少,一分钱都留不下来,真不知道那些在这种年景也能发财的,除了出卖良心之外,都是有什么凭恃。

    除了程老板。

    抗战结束后,文艺界头一个恢复元气。程老板去年在政府军进城的庆功宴上就被人请去登台献唱,后头人知道他在海城,一个接一个来请,他硬是连唱了一个月,才找个机会脱身回了京城。

    连着桂生在电影厂也忙脚不点地,抗战期间,稍微有些骨气的文艺界人士隐居的隐居,出走的出走,如今重整山河,很是出了几部振奋国人心志,叫好叫座的电影。

    桂生趁这股风潮,把他大哥桂丰也介绍进了电影厂做场记。方校长倒想叫儿子们接着读书,可师母的病吃药要钱养,出完桂玉学费之后,家里再余不下一个子儿,只好默许了儿子们的安排,先在电影厂打工,攒够钱再去上学。

    就连桂宝,说是那家人把他当眼珠子疼,最难的时候,别人一家人也没饿着他。师母略安定些后,一直惦记着把孩子接回来。方校长是个信人,念在那家人在自己家最困难时养了孩子,坚持不愿过河拆桥,这事也就算了。

    不管怎么说,一家子的日子又可以热火火地往前头奔,在这样的乱世中,已经是绝大的幸运。

    街上的乞儿跟战前一样的多,街角揽客的流莺,可能她几年前还只是个穿着女中校服的学生,角落里吸成人干的大烟鬼,或许他也曾经诗酒风流出身不凡。

    三月已经开始进入春分播种,田里却没有多少农人。往往是一块稻田之后,出现大片长得比人高的茅草。

    春妮穿南往北跑了三个多钟头,自行车两个轮子差点蹬冒烟,总算到了地方。

    他们约好的碰头地点依然是刘家村,春妮在村口按约好的暗号嘬起嘴唇学了三声黄鹂鸟叫,等待藏在芦苇荡深处的人来接她。

    将将没等下车,她就发现道旁偌大的田地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像其他地方,稀稀拉拉

    的,总有两个人在。

    春耕正忙的季节,人都去哪了?

    这时,蒿草深处传来稀碎的水声,王大嘴半跪在木盆船上冲她招手。

    春妮跨步上船,朝村庄的方向点点下巴:“人都去哪了?”

    “今天是枪毙刘保长的日子,都去了乡里看热闹吧。”王大嘴小心维持着平衡。这船平时只够一个人上下,再加一个,即使是个身无二两肉的瘦姑娘,也晃悠得叫人有点担心。

    “啥?”春妮惊得一个打挺,差点没把船踩翻。

    刘保长她印象很深,说是顶着个倭国人保长的名头,并没有做什么恶,反而按村民口风的话,因为有他在中间转圜,他们村比别村还少受了不少倭国人的蹉磨。就算当年当保长,那也是因为他侄女被倭国人抓在手里,他不敢不当。

    这种人在海城也有,像春妮入狱时碰到的毛二娃,他还是倭国人黑狱的狱卒呢,因为有保护无辜囚犯的行为,加上有人为他作证,战后只被抓进去蹲了几天大狱,事情审明白之后就放了出来。现在被春妮招在学校里看门,正好跟

    “这怎么突然就要枪毙?他坑害人命,还是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了?”

    “他那点老鼠胆子能害谁?这不是乡公所要重建捐钱吗?他们家拿不出来,那他确实又当了倭国人的官,不就这样了?”

    不就这样了?

    想起在教育局大摇大摆行走的徐公傲,春妮一声冷笑。

    第235章 235 值得

    离开刘家村前, 王大嘴给春妮领来个人。

    “你把洋花带走吧。留在这,她怕是没有活路。”

    “怎么?”

    “你是没看见,从行刑场上出来, 刘嫂子一家对她又打又骂。这丫头也不知道躲一躲, 看着可怜。你领她去城里,随便找个地方做工,有口饭吃饿不死就成。”

    春妮看她一眼,这姑娘只比她大三岁,却生像是老了她一辈。而今两只眼睛都乌了,头发叫抓得像鸡窝,也不知道理一理, 只睁着两只肿眼睛,木愣愣的往她脸上杵, 却又不是在看她。

    “她这里……”春妮指指脑袋,有些迟疑。她在刘家村住的那会儿,就没听见洋花讲过一句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一连串的变故搞得脑子出了问题。

    她那里如今养不起闲人, 要是这姑娘脑子有问题,那就不好安排了, 总不能专门再找个人照顾她吧?

    王大嘴一愣,他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要是不拉这一把, 洋花说不定当时就要被刘家人打死。刘家村地处偏远,而今政府也才新近接手这片地区, 这女孩子若是死在这种时候,全村人再瞒一瞒,只怕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好歹是条人命……王大嘴皱起了眉头。

    “我……没病。”

    洋花埋下头, 要不是春妮一直在注意着她,只怕连她的这句话都听不清。

    会说话就好,春妮同王大嘴对视一眼。问她:“那你会些什么?”

    她嗫嚅着嘴唇,半晌才吐出几个字:“烧……饭,做衣裳。”

    看得出来,她很怕春妮不要她,脖子都挣红了,也要多说几个字。见两人没作声,竟急得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我什么都能干,求求你们,让我跟你们走吧。”

    这一急,说话也利索多了。

    “起来吧。”春妮叹了口气,摸出个发带给她:“先把头发理整齐再说。”

    洋花出来得及,除了一身衣裳,别的什么都没带。春妮回到海城,少不得还要给她添置些盆盆碗碗等必须品。

    学校其实一直在招人,春妮原本还有些顾虑,怕洋花做不了什么复杂工作,打算把她安排到食堂洗菜。不想,出了刘家村,洋花的话就变得多了些。她早年父亲还活着时,给她送到女塾里读过两年书,父母死后,虽然书没得读了,叔叔一家人也没有苛待她,女孩子该学的女红家事也都叫她学了,还帮着婶婶理过账,春妮最后把她安排到了女生宿舍做宿管。

    战争结束后,海城现存的学校迎来了新一波的招生高,潮。因为春妮他们学校动作快,很是抢了不少生源,各区县的交通还没完全恢复,有一批路远不便的学生便被安排了住宿。

    时间缓缓流过,天也越来越冷,海城的冬天要来了。

    不知道是让学生们闹过那一通,一个教育副司长接受申报的采访,怒斥了某些传言的恶毒无聊,表示德育为人之根本,教育司坚决不允许品德败坏的人担任公职,徐公傲那事算是没了下文。但问起为什么徐公傲可以逃避公审时,副司长却以“公家之事,常多有隐秘,必是上头有什么原因”云云一通没了下文。

    海城记者们找到了新的课题方向,纷纷深入挖掘起那些伪政府官吏们各自的去处。像是千辛万苦谋到伪政府教育部长的付鸿民,被新政府以通敌罪判了死刑,如今正在上诉。包括他那名叫“施之锋”的教育专员也在报纸上占了一片小小角落。此人是付鸿民的心腹,据说姓付的是在离城的船上被抓到的,连着这个姓施的也顺藤摸瓜,一并给抓了回来。

    在庭审会上,施之锋被人当庭指认,他跟姓付的在为伪政府办事期间,帮助伪政府骗取庚款资金供自己等人挥霍,包括向倭方送礼若干,并迫害正直爱国的老师学者,逼迫他们向倭国人投降。施付二人为了敛财,实是罪大恶极,民怨沸腾,被当庭判处死刑。

    施付二人自然不甘就此死去,但姓付的是真在政府混过,当的是政府货真价实的教育部长,宣判一下来他大叫不服,他狱外的家人也在外积极为他跑动关系,一时还没法动他。至于这姓施的,谁能有春妮了解他的底细?判决一下来,他倒是也跟着喊冤,却被人查出,他连“施之锋”这个名字都是假冒的,真正的“施之锋”还好好在双城待着,这人竟是个货真价实的骗子!

    这下汉奸加骗子,恨上加恨。付鸿民一时死不了,再不拿下他的狗腿子,叫新政府的威怎么再立下去?法庭竟是连二审都不再审,为平息民愤决定速审速判,判决下来没几天,姓施的就被押上刑场,一颗子弹结束了这坑蒙拐骗的一生!

    “施之锋”授首的消息出来后,春妮买下当天的报纸,丢进火盆里引燃,面向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当年顾茂丰撞进春妮为骗取付鸿民手里的庚款而设的局里,主动提出用“施之锋”双城专员的身份帮忙。事成之后,有那么多的机会转身离去,他却一条道走到黑。都说人的命是自己选的,这话真是不虚。

    奶奶生前一直盼着顾茂丰回去好好过日子,却到死也没见着这个儿子。顾茂丰汲汲一生,抛弃了发妻老母,家乡和道德,去当拆白党,小白脸汉奸骗子也要往上爬,却得到这个结局,不知道有没有后悔。他死时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同人说出来,怕也是有一分知羞的吧。这张报纸,就算是春妮跟妈妈和奶奶最后的交代。至于尸体,她是绝不会为他收的。

    这个下场,他值得。

    对春妮来说,顾茂丰的事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小小浪花,水逝浪平,纵然这个时候有心发出两句感慨,因为懂的人不在,便也懒得说了。

    那天的报纸,她买了两份,一份烧,一份留着,哪天夏生回来了给他,也算对他有个交代。

    她想弟弟了。

    夏生的信,后来春妮又收到过两回。信里还是那些话,他一切都好,学得好吃得好,这里的人又好。他跟春妮学的一身的“报喜不报忧”,光是看信,只怕以为他去的是什么享福的乐窝。

    但即使是这样的平安信,她也有快一年没收到了。

    倭国人被赶跑了,法国人走了,美国人英国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国内眼瞅着又要不太平了。

    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在全民抗倭的这几年中,国内的军阀,大小政府私底下也没少过小动作,比如合作战场上坑友军当炮灰,当肉垫,这些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还有打着打着,突然对友军转头一击的……倭国人报纸从不避讳放出这些消息,他们最爱传播这些华国军队内斗的戏码。

    对此,像桂生几个小年轻还气得要命,春妮和常文远倒是看得淡。他们两个,一个在末世里长大,深谙人性之复杂。从来都没有单纯的好或坏,人类,与人斗,与己斗,从始至终就是那个在斗争中强大的种族。一个,早对政府军的尿性了解得透透的,更不会对他们有所期待。唯一对对方的要求便是,他们能拖住倭军东进的步伐,其他的,都无

    关紧要。

    转眼便是年底。

    因为大量有钱人回归,南北运煤铁路也没有完全修复,申城人包括春妮在内,又一次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入冬前的抢煤囤煤。

    不过这一次学校不用她再出马,无非是学校后勤处轮流派人端着小马扎,赶在放煤前的晚上早些去排队,一般排个一晚上,也能买到些煤。

    春妮跟常文远两人去排了两次队,就差不多囤够了要用的煤。她如今是大学校长助理,常文远经营着高档餐馆,年后还要去大学机械系任助教。明面上两人也算是海城高收入人群,即使煤碳价格比起战时也不低,但好歹向市民们开放出售,再不用像之前那样,买个煤偷偷摸摸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

    在年前陆陆续续的回城潮中,春妮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夏风萍回来了。

    自从那年她和丈夫仓惶逃出海城,春妮就失去了夏风萍一家的消息。只知道她要去双城,至于是不是真在双城,又经历了什么,她却是一无所知的。

    想到那天她仿佛空降在春妮面前,烫着手推波,一身驼色的兔毛大衣,妆容精致,高跟皮靴擦得锃亮,想必过得很是不差,春妮便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临近春节,春妮学校事忙,没聊两句,夏风萍丢下一张请柬,便先行告辞离去了。

    这次她专程找到春妮,就是来送她请柬。说是要知会亲朋好友一声,都请到她和朱先生的新家聚聚。

    这是海城上流社会流行的做法,主人家出远门回家后,会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饭跳舞,算是变相宣布自己一家人回归的消息。

    只是夏风萍没有回到他们位于英租界昌平路的别墅,而是换了个地方居住。不过春妮也能理解,朱先生当年在那里被逮捕,想必给他们一家人都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次回来想换个新环境,也很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真是漫长冬日里一个好大的惊喜。

    春妮对周六晚上同好朋友的聚餐充满了期待。

    第236章 236 故知

    倭国人投降后, 原先滞留在后方的政府要员们都一拨一拨地朝海城涌回来,夏风萍一家人算回来得晚的。

    就春妮的了解,越是在政府中担任的职位紧要, 越是回来得早。像常校长他们, 新学校的招生考试都过去两个月,通知书早发了出去,新学生们上预科校舍也全部整理了出来,学校的几个重要实验室耗材也购置到了位,除了有的新生住得远,还没赶到学校报道之外,学校的日常运行早就步入了正轨。

    夏家现在住在以前的法租界伯爵路, 也就是更名后的民主路。租界重回国人手中之后,政府发起一股更名运动, 登报征求租界各条路的新名字,力求将原来外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烙印褪得干干净净,一时引得民众热烈响应,更名信件如雪片般往报社里寄去。

    她家离春妮战时买的, 供学生们避难的那间公寓不远,也是一套公寓房。不过不像丽莎公寓那样有着“情妇公寓”的恶名, 这栋公寓以前都是法国有钱人在住,名副其实的高档公寓楼盘。

    那些外国人撤离得匆忙,留下一大片房产, 有不少在华银行接收了不少这样的房产受托转卖。都知道和平来临之后,房价不日将要迎来一拨暴涨。夏家就是趁这个时候, 抢下的这套房子。

    这是夏家人的得意之事,春妮到时,听见夏风萍扶着钢琴侃侃而谈:“我先生原还有些犹豫, 他做公务员,薪水有限嘛。但机会实在难得,我回家问父母借了笔钱,又向沪生银行贷了笔款,总算将它拿了下来。”

    这话一说,有人惊声道:“你们在沪生银行还能办下贷款?这银行审核得可严,怎么贷下来的?”

    这年代还不存在房贷这种说法,银行也几乎不对私人发放贷款。毕竟战乱时节,大家的抗风险能力普遍不高,银行更不可能做亏本生意。普通人甚至没机会得知这种消息,春妮也好奇地竖起耳朵。她战时为了安顿学校,高价接盘了几套租界房产。战争胜利之后,外国人低价抛售房产,春妮也敏锐地嗅到了商机,可惜那时候她手上没钱,问银行去借,银行却是连她这个校长助理的身份都不理呢。

    夏风萍谦虚地说:“银行也是看在我先生是财政局副处长,有份稳定工作的份上才肯贷的。”

    众人恍然大悟,一时谀词如潮:“确实不错。朱先生这样的青年俊彦自然是走到哪里都要叫人高看一眼的。”

    “朱先生高升了?哎呀朱太太你怎么不提前同我们讲一声?害我们什么贺礼都没准备,就这样就来了,多失礼的。”

    春妮这时候才知道朱先生成了公务员,还是公务员中的财神爷。她看着夏风萍夫妇,夫妻俩一个穿着红色高开叉旗袍,一个是一身黑色手工西装,端着酒杯一脸的喜气。要不是她参加过夏风萍的婚礼,再加上看到他俩旁边一边一个站着两个孩子,只怕会误以为今天才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双喜临门,同一时间有太多人都在向主人家道贺说话,春妮挤不进去,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她伸手叉了一块乳酪蛋糕,端在盘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吃着,一边随意打量。海城的租界寸土寸金,夏风萍家这套公寓总面积不大,但也有三室两厅,加客厅的一个小露台。淡绿墙纸加满屋的法式装潢,显得十分有格调。

    家具应该也是原主人的,洛可可风的米白沙发上坐着个穿蓝色旧线衫的女人。春妮随意瞥过一眼,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巧这女人也转过头,两人对视个正着,春妮“呀”地一声:“陈护士,你怎么在这?”

    这位可不就是那年春妮从家乡跑出来,因为一场大水意外结识的,战地医院的陈护士吗?

    春妮那时候还是个才满十二岁的黑瘦小姑娘,她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陈护士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说起当年认识的经过,才惊喜道:“顾姑娘,你也在这?哎呀,我早该想到的,你当年就跟朱太太好,这回必也是在的。”

    他乡遇故知,又一同患难过,陈护士和春妮都很兴奋地交换了彼此的消息。陈护士前些年一直辗转在各大战地医院做护士,两年前她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削中了大腿,自此之后走路就有些跛,那次战争结束后,她随部队退回到双城,在那里的医院谋到一份护士的工作,也结了婚。这次她是随着她被调回到海城市政府当雇员的丈夫一道回的城,已经有了个两岁的小姑娘。

    一说就停不住嘴,聊完近况,春妮自然问起其他人。一起逃过难到底不一样,她还记得,那年要不是有成永平救她,说不得那年她就叫倭国的那个溃兵给害了。只是后来逃难队伍一分为三,她同夏风萍往海城来,陈护士和成营长等人要转道去打听部队的下落,自此失去了成营长一行人的消息。当然,后来与涂铁柱的相遇目前还不好再说。

    陈护士叹了口气:“成营长加入了远征军,没回来。”

    远征军在年初就已经凯旋,成营长没回来,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春妮手里的蛋糕也不甜了,她低声道:“成营长一直希望杀敌救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个年代,成永平又是军人,这样的结局,春妮是能预料到的。

    只是政府军队里难得出一个好人,也死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陈护士打起精神:“倒是江团长你还记得?他一路高升,现在已经是中将了。”

    江团长是当年他们这个小队里官职最高的那位,他话不多,加上当年受伤在身,小队的行动大部分时间都是成永平在指挥,春妮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其他的印象也不深,便“哦”了一声。

    陈护士却起了谈兴:“江将军现在是中央的红人。据说朱太太他们一家人当年到双城时,就凭这个一路逃难的情谊跟江将军相认,走了他

    家的门路,不然朱先生他们未必能这么顺利,在政府站稳脚跟。”

    春妮有点不理解:“江将军不是军方的人?怎么还能帮朱先生安排到政府工作?”财政局可不是随便谁都进得去的冷衙门。

    “这你就不知道了。江将军的连襟大舅哥在财政厅,具体的我也不晓得,这些政府里的人关系多得很。现在朱太太跟江太太也要好,在双城时两人就经常一道打麻将,她们那一群太太圈子出名得很。”

    春妮早留意到,陈护士一口一个“朱太太”,与早年二人共患难的亲密判若两人。而她说的这些,简直跟春妮认识的那个夏风萍更完全是两个人。

    她往人群中间看过去,夏风萍正亲昵地挽着个穿秋香色旗袍的中年太太说私话,一时两人笑起来,又一手拉起另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小姑娘,给她撸了只金戒指戴上,的确是她不曾见过的八面玲珑。

    注意到春妮的视线,夏风萍远远冲她一笑,排开众人走来,身上脂香气袭人:“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竟没看到。”

    “来了有一会儿,看你在忙,就没急着找你说话。”

    “我回来得太晚了,事情又多,搬家,孩子找学校,我妈又进了回医院,都没机会同你好好叙旧。都是我先生,说局里有批要紧的文件在最后,上边点了他押送,左拖右拖,到这个时节才回城,害我都没赶上先施百货的丹琪新口红上市。”

    见春妮一脸茫然,她不由捂嘴一笑:“我倒是忘了,你向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郭太太,好久不见,你几时来的?”

    她拍拍春妮的肩膀,低声道:“我还有些事,咱们找个时间再聊。”从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坐在一边默默无声的陈护士。

    聚会过后,春妮同陈护士走动得近了些。这年头医院床位紧张,秋冬天病气旺,她有一干长辈朋友时常住医院,有时候托到陈护士那,她很实在地帮过不少次忙。

    陈护士和她丈夫都不是海城人,陈家家里人更是死在战争中,只剩她一个。有时候她放了假,两人都不是爱吃穿打扮的性子,闲来约着一起逛街,时常在图书馆公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很是谈得来。

    医院里人来人往,即使陈护士沉默寡言,不太跟人八卦,也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了不少事,都说来给春妮听。

    “医院这些天从别处转来了好些伤患,不晓得哪里又打起来了。”

    “剿匪吧?”春妮猜道。华国匪患起码数百年历史,有些地方常年盘踞的土匪,从根儿上数,说不定能从前两朝算起。

    “哪里的匪徒这么凶?光我们医院运来的,就有上百号人呢,我都被借调去包扎了。”

    陈护士在战场立过功,又有些瘸,医院向来照顾她,给她安排的岗位只负责发药,相对比较轻闲。她都去帮了忙,可见伤患确实多得不近常理。

    春妮皱起眉头,正寻思着,又听她道:“对了,前些天财政局长太太住院,我还看见了朱太太去探病。”

    “是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那天沙龙过后,夏风萍一直同她没再相见,当天许过的“找时间再聚”,倒真成了随口一说。

    “嗯。她拎着个小皮包,听我们同事说,她给局长太太塞了条东西,看大小像条小黄鱼。”

    第237章 237 慈善

    人心易变, 这不是多稀罕的事。

    对夏风萍的转变,春妮只是嗟叹一声,回去后同常文远嘀咕起了另外一件事:“海城医院最近收了不少伤员, 是哪又打仗了吗?”

    常文远也不知情, 还问她:“陈护士跟你说过,这些伤员是哪来的吗?”

    “没有,她就是临时去帮帮忙。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你今天已经跟陈护士见过面,再专门去问她容易有嫌疑,我来想办法。”

    春妮不是个多爱结交朋友的性子,陈护士短期内跟她关系这样好, 正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海城回归后,上面交给他们两人的任务一直是搜集市面上所有能搜集到的消息, 内容不限。什么商场人事变动,道路维修,政府政令动向等等等等,包罗万象。医院来去人口复杂, 也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常文远晚上就带回了消息:“都是宁南山区下来的,这些伤员差不多有两百多人。”

    宁南山区跟海城还隔着两个市, 这些伤员都运到了这里来,还有这么多,到底打的有多大?

    春妮见他神色凝重, 不由问道:“难道是跟我们的人在打?”

    现在两边其实都已经有了默契,打是早晚要打起来的, 只是报纸上还给普通人天天唱着和平之歌,一片太平。

    “还不清楚,我需要跟上边的人联络一下。”

    说着, 他走进书房,春妮帮他把门关上,随手抓起一把瓜子下楼出门,倚在墙边,磕着瓜子,同左邻太太笑着搭话:“钟太太,今天烫了新头发?好看的。”

    半个钟头后,楼上书房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春妮随便找了个借口告别钟太太:“哎哟,我灶里还炖着汤,不聊了。”

    这些年来,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他们都是这样为对方打掩护。特别是海城回到政府手中后,政府明显加强了谍报方面的监控。前些天他们位于海城的另一处据点就被打掉,据说就是因为电台发报信号让人截获,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地方。

    “怎么样?”

    “我们在宁南山区的一个部队失去了联络,上面正在想办法搞明白出了什么事。结合到咱们新得到的情报,恐怕不妙。”

    “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等。”

    两个人在书房对坐片刻,春妮嗅了嗅空气:“我炖的豌豆肉汤好了,先下楼吃饭吧。”

    桂生几个月前就已经搬回方校长家,小别墅里又只剩下常文远和春妮两个人。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完晚饭,一个擦桌子,一个收拾碗筷。之后,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平常的晚上一样,各自占据客厅的一个角落,一个看书,一个读报,做起了自己的事。

    两天后,大本营向全国报业发出重磅公告,声称自己在宁南山区驻扎的两千多人军队被政府军围剿,死伤巨甚。政府方背信弃义,公然撕毁合作公约,使用残酷手段伤害其所部军民,两方已不具备合作和平基础。同时,该公告上列举了政府军在民间所作恶行数种,表示两边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即日起,与其断绝一切合作,向其宣战,直至最后一滴血液流尽!

    随后,政府方面在第二天的《中央报》上作出回应,声称大本营是恶匪集合,煽动匪徒劫掳残害若干民众云云,昔年与之合作纯属为了民族大义,为了解救沦陷的国土放下兵戈,然大本营匪性不改,今将坚决与其划清界限,死战到底。

    大本营显然准备充分,立刻公布了政府月前与美国政府秘密签订的《空中摄影协议》,协议中,美方拥有在华国任一领空摄影,作军事调查的权利。也就是说,美方的军机可以以摄影堪察的名义随时在华国上空进进出出,华国还无权监督;以及刚刚签订的货币基金协定,协议内容规定,美国将独家发行华国货币。

    一国的货币都由别国管理发行,这不就是将本国的货币金融市场完全交到外国人手上?这不就等于说,华国国家铸币局是外国人开的?

    这和先前签的那些交钱丧权的不平等协议有何区别?抗战……它真的胜利了吗?为什么生活还是和原来一样困苦?为什么胜利了,国家还是要落到外国人手上?

    不管懂行的,还是不懂行的都如坠梦中,至少有一个道理是大家都明白的:连你的钱都是外国人发的,发多发少还不是别人说了算?这叫个锤子的独立啊!

    面对民众的质询,政府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报纸上,秘密电台里刀光血影,你说我是杀人如麻的土匪,我就把你的底裤全扒下来给大

    家看,到底是谁土匪,到底谁在卖国,都亮堂堂地站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在现原形。

    这些只是舆论上的战斗,谁都明白,不管想干什么,只有在战场上见真章。

    战争又开始了,局势陡然紧张。

    或许外面早就打得尸横遍野,但在海城,大家的日子还是勉强可以过过的。这里是远东第一大城市,破坏它的代价太高了,不到穷途末路,没人会想到动这里。

    目前看来,这场仗还有得打。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物价又开始上涨了。钱越来不值钱,自从法币被倭国人用手段废掉之后,政府回来后又发行了持金币,就是另一种纸币。为了背书其公信力,所有政府雇员的薪水都用的持金币在发。本来币值稳定了一段时间,战争一有开始的预兆,就立刻有人挥着持金币换美元。

    春妮已经习惯了囤货,早在那个不寻常的晚上之后,她就展开了所有的人脉关系,开始收购一切必备物资。

    正好秦伟江婉玉他们也回到了海城,秦伟家就是大粮商,只要春妮出得起价钱,有多少粮食他都能给她弄来。江婉玉爷爷以前是租界工董局唯二的华人董事,即使现在租界已经裁撤,工董局早就不存在了,也依然有着不小的能量。

    几年不见,她也已经嫁了人。夫家是海城几代的官绅之家,如今她丈夫正在铁路局任职。这些有钱人互相结合,只要认识一个,其他人也差不多能找到渠道打交道。

    正好方校长的工厂早在几个月前就开起来,虽然还没到竹凉席上市大卖的时候,但韩师父他们三年磨一剑,造出来的油画积木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因为积木色泽鲜艳,印的逼真,又是市面上没见过的款式样子,春妮连去江婉玉家拜访都看见她家孩子手里摆弄着一套。

    海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加上这是新技术,研发成本和原材料成本都很高,工厂这次便走了高档路线,只在先施的高档玩具区铺了次货,想不到意外好销,差点供不应求。

    因此,春妮跟方校长说要钱囤东西时,方校长立刻就拿出一大笔钱,让春妮有什么买什么。

    抗战那几年,学校都是靠着春妮撑下来的,方校长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头的艰难?她能在那个情况下还维持学校运转,已经足以证明其能力非凡。这次一看就是又有事,听她的准没错。

    虽然她现在主要在大学给常校长当助理,但要有个什么事,她还是习惯给学校操心。

    两天时间完全不够春妮准备,尤其后边两方宣战,大伙都回过神,特别是被倭国人断粮断水吓怕了,又闹轰轰抢购了一拨。

    春妮眼睁睁看着粮食价格在短短十天之内翻了五番,不由唾弃一番政府的管理能力,但也只好悻悻收手——这个价钱,她实在是买不起了。

    随着战争阴云的再次笼罩,之前被掩盖的治安问题再次被放大。人们突然发现,每个月仍然有不小数目的失踪人口,烟馆也再次悄悄开了张,就连帕登路这样臭名昭著的下等娼竂街,以前那里流连的是各国水兵,但这些外国人消失之后,帕登路仍然日夜红火。

    别墅里,常文远每次出门前,都会先送春妮去学校,并再三叮嘱,让她晚上必须等到他,两人再一起回家。就连方校长也找到她,问她是不是要暂时住回学校,最近外边不安全,学校有学生巡逻,多少住着放心些。

    春妮当然拒绝了他,战争开始后,他们的发报频率比以前更高。常文远一个人太不安全,自己必须守着他。

    而且战争再打起来,药品,物资,消息,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自己等人在大城市,背靠各种资源,自然也要帮着想办法打探,综合考虑下来,也是住在学校外边更方便。

    短时间之内,不需要再操心吃喝问题。但煤炭依然没有解决,学校只好停了每天的热水供应。

    春妮看着不是事,找到江婉玉,问她可不可以组织些善心人士,给学校的孩子捐些手套围巾。也不要太好,也不要新买的,家里用旧的织品改改都可以。

    东西太好,也留不到他们手上。

    江婉玉答应了,这些政商界名流最爱做慈善,手套围巾不费布不费事,属于好做又好听的善事,这种惠而不费的慈善事业谁不喜欢干?

    手套做好的那一天,江婉玉来到学校,说她之前没组织过这类活动,承蒙小姐妹们捧场,有人提出要求,要来学校参观,并将手套发放到孩子们手上。

    当然,多少要带两个记者拍拍照。

    只要有东西拿,春妮什么都能答应,

    于是,校门外劫匪乞丐横飞,更远的市外战火纷飞,春妮跟方校长在一阵脂粉香气中迎来了款款而来的阔太太慈善军团们。

    第238章 238 慈善

    腊月十三, 春妮领着方校长和两个生活老师在学校大门口站着。

    江婉玉昨天打电话说,她们今早八点半到。春妮想着,学校除了她, 没别的人认识江婉玉, 左右今天不太忙,干脆等人过来后,她两边引荐一番,以后再有什么事,学校也不用次次都要她出面。

    不想这群贵妇人的时间观念有点问题,现在都快九点了,说好的车队还不见影子。

    天气冷, 他们在小摊面前要了两碗面汤,索性边喝边等。

    学校门口摆小吃摊的传统, 在方校长的要求下延续了下来。除了方便师生吃饭之外,学校正好开设的有食科,学生们可以在这里开实践课,做好的包子馒头也能卖出些钱。这个年头, 厨师还是相当抢手的技术工种,都说厨子不偷, 五谷不收,哪怕遇着荒年,也饿不着厨子。

    但当厨师既要技术又要财力, 这时候人有点技术都藏着掖着,可不是那么好学上的。食科才开设时, 连春妮都去客串教授了几节发面揉面。食科的学制只有一年,学生们学完本事,至少也能开个跟春妮差不多大的小吃摊养活自己, 勤快些的,一家人的嚼用就都有了。

    “这天儿一天比一天冷,学校还是买不到煤吗?”等得无聊,老师们开始闲聊。小吃摊的这点子煤已经是集学校之力的供应了。

    “买不了。”方校长叹气道:“你们谁要是有门路,跟我说一声,买到了,我替全校师生感谢你们。”

    老师们苦笑:“我要是有门路,至于家里的煤球炉子都熄了火,每天烧柴禾吗?”

    “你住的是石库门吧?家里烧柴禾呛烟,邻居们不骂吗?”

    “骂什么。他们都烧,比我家还烧得多些。对了,校长,我听说学校抗战那会儿都能弄到煤炭,怎么这会子反而在这苦挨?”

    春妮默默听着,自然不会主动说,抗战那会儿的煤是她偷偷从城外一个废弃矿坑弄来的一点尾矿,这会子早就掘地三尺,挖得干干净净的了。

    好在这会子巷子头响起了喇叭声,一列黑亮的小汽车开进来。校长急忙带着他们几个站起来:“来了来了,快让阿进打开校门去迎迎。”阿进就是王阿进。

    倭国人投降后,王阿进也从黑狱里放了出来。只是那年他被抓进去前让倭国人的狼狗差点咬死,脸上留下好大一块疤,这副形象,以前走街串巷的生意自然不能再做。春妮便跟方校长商量了一下,把他安排进学校看大门,他媳妇则招进学校里当清洁工,如今一家人苦尽甘来,也算是有了一段平稳安定的小日子。倒是他哥哥王老六,因为在红帮给倭国人当走狗,战后清算被抓进牢里判了刑,听说刑期还不短。

    他仍像以前一样,微跛着腿,斜眉楞眼的看人,再加上那一大块疤,看着更不像好人了。他也知道自己吓人,每每要开门时,总低下头,嘴里却是欢快的:“唉唉,马上就来了。”

    车门打开,香风习习中,女人们从车上下来。她们意外的年轻,都是江婉清的同龄人。有的穿着貂皮大衣,有的则是羊毛翻领大衣,戴黑色皮质手套,踩着黑色高

    跟鞋,款款向众人走来。

    两个生活老师显然没见过这阵仗,愣在原地。

    方校长满脸是笑:“谢太太,总算等到你们了,里面请里面请。这几位是?”江婉清夫家姓谢。

    江婉清围着水貂皮围脖,端庄笑着,一个一个同方校长和春妮介绍:“这是交通局长儿媳妇吴太太,这是财务司长孙媳妇洪太太,这是……这几位是《海城晚报》的记者蔡先生,王先生。”

    几人正在寒暄,有人跺了跺脚:“婉清,我们一定要在这说话吗?好冷啊。孩子们呢?”

    来的太太们中,有人戴着皮质手套,露出半截腕子,还时髦地穿着玻璃丝袜,是受不了一丝寒风的。

    方校长忙把人往里让:“是我招待不周。几位快里面请,孩子们都在等着呢。”

    来这里读书的孩子,家庭并不是都十分贫困,校长根据平时的了解,选出了两百来个孩子站在操场上待着,此时他们齐刷刷扭头过来,看着一干子精致到头发丝儿的女人们走过来,看着有人忽然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好臭。”

    一群穷人的孩子聚在一起,味道当然好不了。到处都买不到煤炭,冬天怎么洗澡洗头?洗头的洗头粉,洗澡的香皂那可不便宜。何况即使买得到煤炭,要优先做饭烧水,也极少有家庭舍得烧暖屋子,就为了洗个澡。

    有人催促:“蔡先生,你相机摆好了没有?咱们拍了照就走吧,什么鬼天气,冷死个人。”

    春妮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特别可笑。这场小小的慈善秀上,施赠一方和受赠一方都冷得发抖,却是一方常年待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失去了感知正常世界寒暖的基本能力,另一方,却是从出生起未曾有过真正温暖饱食的一日,早早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挣扎。这两方隔着的世界如鸿沟巨渊,此时的想法却有志一同:好冷啊,快点拿(发)了东西回去吧。

    倒是江婉清,她走在最后,像是在跟春妮解释:“我这些朋友很少出门见到这些,这些事,她们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呢?不晓得这世上有这样一群穷人?还是太年轻,不晓得该怎么装一装?

    这时,一个女人突然尖叫着跳起来:“你手上的什么东西,拿开拿开,不要碰到我!”

    被喝斥的小女孩愣愣的,双手还维持着接围巾的姿势。听那个女人嫌恶地喊:“婉清,你快来看,她手上流着脓,不会有传染病吧?”

    “啊?”女人们吓得登时跑开了,“校长你怎么搞的?有传染病的小孩也往这里带。”

    “就是说嘛,知道我们要来,也不晓得筛筛。”

    方校长急忙挤进去看了看,跟她们解释:“大家别慌,她手上的是冻疮。我们学校很注意卫生的,孩子们都没有传染病。”

    可这时候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她们半掩住嘴巴,像是在挡风,小小声:“蔡先生你拍好照了?那我们走吧。”

    “再不走我就要被冻死了,婉清,快走啊。冷死个人。”

    方校长下意识去追,跑出去老远,忽然想起来,回头一看,乐了:“围巾还没发完。哪个同学没领到的,接着领接着领啊。”

    而校门口喷吐的汽车尾气中,有人扒着后窗看:“那什么方校长事情做得不怎么样,还算热情,追了我们这么远哩。”

    “嗯,这人态度还行。跟蔡记者说一声,让他们在报上写几句好话吧,都怪可怜的,要是有善心人士捐些物资,也好过些吧。”

    不管怎么说,这出略显潦草的捐赠仪式令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算圆满结束了。

    转眼又是新年。

    这年的新年,常先生早早跟春妮通知过,让她跟常文远都到他们家去过。

    两个人都没什么意见,春妮也不是头一回去常先生家过年,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春妮照那年的样子,去之前在家里给常家人炸了蜜三刀,还炸了糖糕当伴手礼。坐上常文远的车时,忍不住往外看了看,那年她是和弟弟一道去的,夏生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常先生一家还住在原先学校分的房子里,去时一桌子菜都准备得差不多,春妮粗看一眼,色香味俱全,常太太很快就笑着招了:“都是雅欣提前几天去餐馆定的,她不想过年还吃我做的饭。”

    常太太不擅长下厨,春妮想起那年常奶奶指点她们炸糖糕,打开油纸,让常文远去厨房拿盘子:“正好我给你们添两样甜点。”

    常先生很捧场地夹起一块糖糕:“就是这个味儿,现在,也就是小春妮能做出来了。”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安静,雅欣笑道:“我也记得,春妮炸的蜜三刀好吃极了,我也来尝尝,那年大哥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子,我……我都没吃到两块。”

    她咬了咬唇,低下头去。

    常太太怔了怔,忽然问道:“吃饭之前,我们是不是该给妈和文俊供一些去?”

    常文远忙道:“好像是有这个规矩,文俊,你去拿几只碗来。包括你顾姐姐的妈妈和奶奶,今年都一起供了吧。”

    大家都很用力地在捧场说笑,但明明只少了三个人,整个屋子都空了似的。

    一顿饭吃完,大家到客厅打桥牌。

    春妮不擅长这个,便跟常太太两个分别坐在常先生和常文远后边当看客。

    因为过年,常先生特意开了瓶红酒,男人们,包括文清都被允许喝了一杯。

    此时叫屋里的热气一熏,常文远身上的酒气散得开了,她有些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

    对面的常先生一眼看见,打趣道:“怎么?我们都快成一家人了,小春妮还这样腼腆?”

    春妮正想解释,常太太忽然一拍手:“是啊,差点忘了。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春妮和常文远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