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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131 忽悠

    就跟没料到到双城第一天就挨倭国人轰炸一样, 春妮也没料到,黎先生作为教育部的副科长,正经的官僚之家, 家里竟连摆一桌待客酒席的钱都张罗不出来。

    现在是春妮到双城的第二天。

    她坐在黎家客厅里的小沙发上, 这间墙皮青砖裸露的小房子隔音不太好。

    春妮听得很清楚,一墙之隔,黎太太拉着黎先生在低声说话:“我这里有五块钱,你让王妈先拿去在外边叫一桌酒席。”

    “这……怎么好用你的钱?”

    “这种时候,不要分你的我的了。顾小姐和区先生是安仔的救命恩人,你总不能救命恩人上门,请别人吃白水煮菜吧?你也是, 日子不好过,直说就是, 做甚骗我家里天天吃鱼吃肉,现在好不窘迫……”

    “我也是怕你被舅兄家里……”

    木门吱哑一声响,黎太太走出来冲客人抱歉地笑:“回来得匆忙,家里什么都没有, 大家稍坐片刻,我已经叫王妈去叫了一桌席。”

    春妮几人忙站起来劝:“这怎么好意思?原本就是我们贸然登门, 给贤伉俪添了麻烦。”

    事实的确如此,黎太太在旅馆歇了一晚上,按丈夫给的地址找了过去。春妮急着办事, 打着双城人生地不熟,几人同去遇事好有个照应的旗号, 护着黎太太一同到了黎家。谁也没想到,来后会是这样的尴尬场面。

    黎太太果真贤妻良母,回来不到半个钟头, 就勤勤恳恳操持起了家务。

    然而这里也没什么可操持,黎先生现在住的是间平房,里外用竹帘隔开,院子里搭了个灶台,就是厨房了。里头情形不知,外头春妮带来的几个大小伙子在小板凳上一坐,将整个房子挤得无处下脚。

    堂堂教育部官员就住这样的房子?也太……清贫了吧?

    如果不是春妮身上无利可图,这时候通讯不便捷,她都要怀疑这两夫妇是故意装穷来套路她的。

    幸而黎先生住的简陋,位置却不差。出了巷子往外头走一点,就是双城最繁华的街道,半个钟头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席上了桌。

    黎先生穿长衫戴眼镜,是个典型的文人,他即使一家团聚,脸上的郁色也没有化开半分。但看得出,他受过极好的教养,仍是在热情招待妻子带来的客人:“各位请随意,不要嫌弃菜食简薄,现在双城……清妹!”

    黎先生一声断喝,将趁大人不注意,钻进来偷肉吃的小姑娘钳制住:“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见笑了。清妹,快给客人道歉!”

    清妹嘴里鼓囊囊塞着半块回锅肉,被噎得直翻白眼。

    黎先生一迭声叫王妈,要她把孩子抱下去。

    众人急忙插科打诨,把这一段糊弄过去。

    黎先生借坡下驴,挨个儿给男孩子们斟酒致歉,又叫黎太太照顾唯一的女眷。三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春妮几人早看出黎家的困境,说了几句闲话,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往这上面上引。

    酒入愁肠,黎先生吐露了一点心声:“外人都说我们给政府做事定是个个富得流油,可现在政府要打仗,要征兵,还要买武器,能有一点钱勉强不死罢了,哪里有油水可赚?何况我们的薪水从五年前开始,就没再涨过了,薪水不涨物价涨。米珠薪桂,我们也是困锁愁城啊。”

    有黎先生这个政府公务员解说,众人这才明白,双城政府早就入不敷出。总统夫人领着家里人外出演讲几回,倒是带回来些许金援,然而这钱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就少了一半。更不提底下的头头脑脑再过手一遍,真正能用到实务上的,十中无一。

    而双城政府的支出中,军费毫无疑问是最大头。其他的,民政,教育,乃至警察部门都要倒退几里地为军费让路。当然,民政和警察有其他来钱的地方,唯有教育,不止来不了钱,反而还要想方设法往里倒填。

    就连那些撤退到西南的大学教授都因为拨款迟迟不到位在饿肚子,他们这些小科员出身的吏员,能有口饱饭吃已经是老天爷不弃。对比路上那些倒卧而死的流民乞丐,就算政府时不时欠薪,勒勒裤腰带,也不是不能忍得。

    在双城履职三载,黎先生哭穷早就哭得得心应手。他是政府公务员,没钱方显两袖清风,若是哪一日他眼睛不眨地办出桌满汉全席,才该提心吊胆,夜里盗汗难眠。

    黎先生这话有几分真,春妮不好说。这年头的人戴着好几层面具,没个甚稀奇。

    后头她带着李德三拿跑程序选址的名义跑了好几趟双城教育局……唔,的确是穷。

    双城最好的建筑早叫流落至此的各方大员占得差不多,教育局的老爷们只能委屈窝在山上的一处红砖平房内,包括局长在内,拿粗陶盖碗装着点陈年碎茶叶,闷出一碗焦苦的茶香味,这便是局里唯一待客的饮品。

    真正的穷是装不出来的。

    双城不是茶叶产区,这类物资让倭国人把持拦截,层层加价之后,流散到双城来,普通人哪里喝得起。也只有政府采购,分到教育部一点茶叶梗,大家能勉强蹭一蹭光。

    正因为穷,该有的孝敬更少不了。你上面又没有人,人家随随便便拿个“不合程序”的理由卡你十天半个月,难不难受?不过现在政府鼓励办教育,大家也不敢做得太过,给点茶水费,意思意思便是。

    春妮他们是正儿八经地在摸底,也是正儿八经地准备办分校。

    几个人白天找几个在码头边等活干的棒棒满城乱转,寻找合适的地点为学校选址。晚上由黎先生领着,今天拜访这个处长,明天给那个次长递片子,一周下来,将这破落衙门里的人头都混了个脸熟。

    跟教育局相比,教育部稍微光鲜一点,但也是半斤八两。教育部食堂包饭,白菜炒豆腐,豆腐拌豆酱,这就是普通科员的饭菜,不过好歹有白米吃,这点已强甚双城九成以上的人。

    当年开战前后,双城学校迎来一拨迁校办校的风潮,时隔三年多,这股风潮早就刮尽,教育活动进入正轨,每年拨款恒定而永久地……少。

    好容易遇到一个又来迁校的,哪怕没听过名头,春妮他们也得到了教育部上下周到热情的招待。

    政府每年拨款有限,他们想多点收入,自然要欢迎各方人士落地办校。从学校动迁,到交通费用,再到选址落地,需要的资金可不少,必然要向上面申请拨款支持。拨款就像汽车的润滑剂一般,有了它,才能让这些腹中寡淡,脸颊凹陷的基层科员们开始丝滑般运动。

    哪怕没有拨款,他们能千里迢迢到这里办校,肯定有另外的经费来源,这也是额外之喜啊。

    海城跟双城隔山隔水,两边交通早就断绝,电话也不通。春妮仗着两边信息不通,张口就来:“租界租金一涨再涨,巡捕杂捐,救火费逼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原先负责筹款的几位先生也不在海城,学校实在办不下去,只能谋求搬迁。只是动员需要时间,我作为先遣军看能不能办个分校。”

    总之就是没钱,一切只能依靠国家,依靠各位大人支持这样。

    然后再说他们老师的教学能力,“去年毕业的学生均已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他们的入职证明,您看看。”能自谋生路的都顺利毕业了,不能自谋生路的,全留在好多趣当木匠学徒,或是在她的小吃摊打工,所以就业率肯定是百分百这样。

    又说他们学校高大上的科目:“机械系,电气系,印刷系,工业设计系……”五花八门,比有些大学的科系还多,听上去个个也很实用。

    再让李铁柱将他的木雕作品拿出来:“这是我们学生学了一年的成果,您看看可还入眼?”

    一套组合拳忽悠下来,教育部上下都对春妮这一行人的印象加深了不少。

    而且,这个战前名不见经传的“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学生在海城就业率竟能达到将近百分之百,其中最优秀的学生还被英国人俱乐部选去作高级职员。英国人都看中的学校,还能有不好?这妥妥是教育有方的好学校啊!

    这样的学校不比那些空占教育资金,从上到下只有瘟猫两三只的山野村学好十倍百倍?

    再则,白云铠因为他的悲情和经历,政府这边曾下大力为他宣传过,有白云铠为春妮写信引路,他们又少走了一截弯路。

    他的同僚同学朋友中,有一位曲里拐弯的亲戚是教育部某司次长,借他的关系,春妮几人得以面陈某副部长自己学校在海城的辉煌业绩。

    几个人城里城外跑了半个多月,再加上春妮手握的那一大叠“入职证明”“优秀员工证明”,官员们从满脸疑虑,到将信将疑,再到……如获至宝倒还不至于,但很快0先敲定了学校的地址。而春妮晚上由黎先生带着去到处交际拜访也有了作用,由双城教育局提交上去的教育拨款已经答复下来,教育部初步同意拨款两万块……法币,帮助江浦基础技能学校办分校。

    国统区这里的合法货币还是法币,两万块法币,大概也就相当于不到一千块大洋。其实在这个年代,对于他们这个中专技术学校来说,已经很不少了。如果不是白云铠的关系,他们可能连一半都申请不下来。

    但这两万块到春妮手上时,已经只剩不到一万块。

    而来的这一趟,春妮一个人的船票杂费就是将近五十块现大洋。

    黎先生怕她跟以前那些不通庶务的书呆子一样,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不好还坏了事。事前将她先请到一个茶馆里,先灌了一肚子茶水消火,方道:“这半个多月,我们跟着你们跑上跑下,不可谓不尽心吧?”

    春妮捏着支票信封,不说话。

    黎先生心里没底,只好接着道:“你也看到了,部里没钱,两个月没发薪,外头什么都贵,大家生活也困难。这些钱,你只当是大家问你们学校借的。这样,往后你们学校有什么事,部里也算有了人。对不对?”

    “您别跟我说部里没钱了。”春妮道:“明明外头的钱源源不断捐进来,怎么倒闹得越来越穷?连自己人都发不起薪水了?”

    “这事吧,你不能只看捐钱,还得看我们的支出啊,入不敷——”黎先生长声叹气。

    没等一口气叹完,春妮截断道:“再支出也不会比刚开战那会儿支出的多吧?那会儿多少学校迁过来,也没见穷成这样。光我在部里进出的这半个月,都看见多少捐款进来了?中英联合商会,东南亚爱国商会,还有英国庚款专项退款——”

    她这是打哪打听来的消息!

    黎先生哽了一下:“这些都是有专门用途的,英国专项退款那是给英国教会学校——”

    “那法国呢?法国总没有教会学校支援了吧?法国退款哪去了?”作为“受害者”,春妮终于有了权力将这句话明明白白地问出来。

    “我们有这么多沦陷区,那么多爱国失学学生,这些也要管吧。法国的这笔钱就是负责这件事的。”

    春妮嗤笑:“您别唬我了,我就是从沦陷区来的,要是有这个钱补贴,我至于千里迢迢跑到海城来开分校?”

    “部里有自己的计划,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黎先生拿出官场万金油的派头,有些不耐烦了。

    春妮兀自计较:“我记得,法国每年要收我们五六百万赔款,就算只退一半,也有小三百万回来。这么大一笔钱,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黎先生浑然不觉,话题已经从“教育部科员借支费”滑到了“庚款退款流向”这个更加危险的话题。

    他只见这小姑娘俯身凑过来,低声道:“黎先生,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的人品您也知道。我只求您给指个明路,我也不要多的,只要够我们学校老师的差旅费就好。没有路费,咱们在海城没钱上路。其他的,我们自己想办法。当然,如果事成……”

    第132章 132 紧迫

    春妮他们在双城为学校铺路的时候, 海城那里也没闲着。

    严广福顺利混进锦阳大酒店,因为掷得一手好骰子,有一回被付鸿民看中, 点他在身边伺候。他不负付鸿民所望, 接过骰盅,为他摇出了一个豹子,一个顺子,让他当晚赢了一大笔钱。从那之后,每回付鸿民去锦阳大酒店,总要招他到身边伺候。

    前文有述,付氏此人只是贪婪好色, 其实城府一般。又因身在沦陷区,缺少监管, 日渐放浪形骸。他行事随意,像这种贪腐大事竟是不怎么避人。严广福跟在他身边,只是四五回,便见他随手拿出不知从哪来的单据, 让人填报一个数字放在文件袋里带回去,大概凭此据就可以做帐核销。

    因为两地通讯不畅, 这样的细节春妮这边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样清楚。

    落在电报上的,只有这三个字:“假单据。”

    付鸿民果然是在用单据造假的方式骗取拨款报销。

    通过秦伟,春妮已经知道, 法方的退款打在一个叫华法联会的帐户上,那个帐户在战前的确真实存在, 包括华法联会这个组织也是真的。但战争开始之后,联会里的董事一个个离开海城,最后只剩下付鸿民一个人, 签字报帐的都是他,没有人守钥匙监管,他便可以随意挥霍这笔巨款。

    但既然是教育拨款,教育部肯定有权限监管。就是不知道他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政府一时管不到他头上,他在胡作,还是上面有人,不怕人来查。

    而黎先生告诉春妮:“法方拨款都是固定打入某几个帐户,并不经过教育部的手。你想要也没地方讨。”

    春妮不服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您不也说,这些款项都是给我们用的。您只需告诉我去哪里申请,我跟在这里一样,走程序去申请用度,这总行了吧?”

    黎先生摇头道:“沦陷区情况特殊,那些帐户都掌握在部长手中,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说,付鸿民的事,部长也可能参与其中。

    “副部长,次长也不知道?”春妮刨根问底。

    黎先生继续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测,只有负责那一地区的次长可能知道一些。”

    唔,还有某几个直接负责的次长也有可能。

    “那我们海城呢?您也不知道?”

    黎先生苦笑起来:“顾小姐,我不过是教育部一名小小的吏员,像这样的机密,哪里接触得到?”

    “可这点钱实在太少了,”春妮愁眉苦脸道:“只能请黎先生您再帮帮忙,给我引个路。我们海城这么大,肯定有专员负责这些事。统共这么一点钱,我们总不能路上要

    着饭到双城吧?”

    黎先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黎先生离开茶馆后,春妮再次去拜访了通过白云铠关系认识的那位次长,推说在其他人那里打听到的庚款教育专款,请次长帮忙牵线要钱,次长又推荐她去找部长……

    你推我,我推你,太极再打完一圈之后,这套专项款的申请流程和经手人,春妮也算是勉强搞明白了。

    整个教育部,明白付鸿民那点猫腻的,应该只有部长一人。主要是他战前地位在教育部就是二把手,次长一级的人物原先也辖制不到他。而海城原本就是华国最发达的现代城市,是华国的海疆窗口,即使现在被倭国人攻占,政府也不可能真的放弃。

    像春妮这样学校搬迁,学生投奔内地,乃至租界办补习班,炸毁的学校复课复学,都该由他们出面协调组织。然而从常先生开始,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联会,他们也没出过一个人,给过一分钱来帮他们哪怕一丁点忙。

    春妮试探着跟部长说起这些,部长和言悦色地说,海城事务太多,还有倭国人绊手绊脚,为下属的性命着想,他们没办法公开活动,免得哪天被人惦记上摘了脑袋。既然她已经知道有这个联会帮忙,他会责成下面人去海城速办此事。

    老爷们一打起官腔,她就完全明白了。

    她忙说,这点小事不敢劳动各位专员大驾,部长给她手书一张条子,她让海城那边帮她办就是了。

    想弄清楚的都清楚得差不多,春妮也该打道回府了。

    就像白云铠说的那样,其实这已经是相对最好的形势,她想要这笔钱,只需要打通部长一个人的关节,或是回去后吓唬姓付的一顿,想必便可得偿所愿。

    国际形势一日三变,她总怕今天倭国人还守在租界外头,明天他们便长驱直入,把学校给占了封了。

    尤其是法国已经躺平成瘟鸡一只,这更让她感到时不待我的紧迫。

    然而教育部刚刚批复了学校选址,地契也要办。

    再有她这几日在双城转去转来,发现此地山上长着大片优质竹林,什么毛竹、斑竹、赤竹、罗汉竹,软的硬的,脆的韧的,足有十几种。因为是山城,战前并没有得到政府的重视,人们的生活还维持着相对原始的方式,这一片竹林保留得相当好,看得春妮又动了心思。

    最后是方校长拍的电报给了她定心丸,电报上说,他选好了分校校长,此人已经上了路,让她等在双城,两边交接之后再离开。

    春妮从海城到双城,路上花去了近十天。校长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海城也确实需要春妮这个保护神时不时在巡捕房门口晃晃。剩下那几个在他眼里都还是办事不牢的毛孩子,她要是在这时候离开,怕是他们要浪费好不容易打开的场面。估计是她刚到双城,确认好学校能够在这里开下去没多久后,校长就物色到了新人选,她接到电报时,那人离开海城已经有了两天。

    如此,春妮安心留在双城,等待新校长抵达交接之后再回海城。

    李德三这几个小伙子跟她天南海北地转过两回,其实都历练得差不多。至少到政府部门跑跑程序,没事找他们喝个茶,说个话,这点小事还是能办的。

    春妮跟着去了两日,觉得这里不需要她,又琢磨起了给玩具厂开分厂的事。

    虽说双城城区时常被倭军滋扰,炸得破破烂烂的,那些战前在海城住小洋楼的有钱人可能现在都挤住在山间一方方错落的平房里,忍着夏天的蚊蝇,秋天的山风,但论及享受,肯定也是不虚旁人。

    大不了,他们改换个名头,将凉席的价格降一些下来,肯定也不差人买。

    双城政府重视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反而是他们这样中不溜的学校很容易受到忽视。因为战事,涌进双城来的难民同样很多,有些人住在天门码头滩涂上的草棚里,自然是送不起孩子读书的。

    不知是不是在学校待时间长了,现在春妮看着那些成天在码头乱窜的孩子,恨不得亲身上阵,将他们全都抓进学堂里上课。

    正好在等新校长履任的日子里,他们还得找人为学校画图纸,打地基建校舍,办校办厂两件事一起办了也不错。

    春妮给自己安排好活计,第二天打听好民政局地址,劲头头地带着得力干将李德三,找去了地方。

    岂知两个外地人找店老板打听路途之时,问得清清楚楚,民政局办事处就设在两条街以外的二层小楼上。站在码头上,春妮几个都看得见。

    偏偏等他们走过去,走了大半天都没到不说,还几次走岔路,越走越远了。

    望着天上越发毒辣的日头,春妮有些后悔,没有听从老板的建议,找个滑竿担他们上山。不然找去找来半天过去,不是平白耽误时间?

    明明这么近,他们却一直走不到,也是有原因的。双城是山城,路况原本就复杂,很多民居都是依山而建,看着是很近,但走那上上下下的阶梯,再绕过如蛛网般的小路,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前面半个月,他们请了棒棒带路倒好说,现在单独出行,一托大,立刻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那边有个茶馆,我们先进去喝杯茶歇个凉再说吧。”

    这会儿已近五月,双城历来热得早,走了大半天,李德三也坚持不住了。

    这茶馆外头打着个幡子,上书四字“顾氏茶馆”,倒是跟春妮一个姓。

    茶馆跟路边其他的饭馆百货店一样,灰扑扑的不甚起眼。春妮看进去的人中穿着都一般,料想自己也喝得起,点了点头:“也好,你拉我一把。”

    柜台里没人,二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小二从其他桌上过来,笑问两位新客:“几位客人,想喝点什么?”

    “你们都有些什么茶?”

    “有毛尖,银针,普洱……”小二不歇气儿,报出十几种茶叶名字,最后笑问:“客官想喝点什么?客官?客官?”

    李德三伸手在春妮眼睛前晃晃:“发什么愣呢?人家问你话。”

    春妮猛地回神,目光从柜台旁边的某个人身上拔开:“你们这最普通的茶,给我先上一壶。”

    “那就龙珠茶?”

    “……啊?可以。”春妮勉强收束心神:“再上一碟香干,一碟花生米。”

    “好嘞!一碟香干,一碟花生米,稍等!”

    小二离开后,李德三忍不住问她:“你刚刚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没怎么。”春妮微合眼帘,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下来,微微冷笑。

    秦惠君派去双城打听消息的人不靠谱啊,顾茂丰不是好端端站在双城,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吗?

    第133章 133 哦嚯

    春妮记性好, 纵然这辈子没见过亲爹几回,怎么也不可能把人认错。

    尤其听见他那夹腔洋调的海城口音,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只是按在心里默默观察。

    待到茶水上桌, 一杯热茶下肚,逼出一脑门的汗,春妮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她坐的这个位置正对柜台,顾茂丰站在里边拨弄着算盘珠子。春妮看他面颊有肉,衣饰洁净,料想这人这几年过得定是不差。便是神色中带了两分抑郁,多半也是同这街上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战争而忧心。

    至于他已死在山上的老娘和发妻,只怕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人倒是灵醒, 春妮打量他两眼,他仿似有所察觉,抬起眼皮看了过来。

    春妮垂下眼睛,不确定顾茂丰到底认不认识自己。

    在她周岁, 三岁时,妈妈曾带她到县里的照相馆照过相, 相片洗出来后,往海城寄过这两回。再就是六岁那年,她寻亲的那一次, 跟姓顾的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天。其后妈妈带着她回乡下种地,再也不提城里的丈夫, 就连后来她生夏生,都是她奶奶张罗着往海城发了电报,至于夏生的相片, 都让她妈收在家里的箱子,一张没再往外寄过。

    如果他真的认出了自己……不会的,从女童到少女,她的变化这样大,不是亲近的人,谁能认得出?

    如果他认不出自己,那自己要主动上前剖白身份?

    春妮短短的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刻。

    如果是刚到海城,没站稳脚跟的时节,春妮或许还有些许耐心

    敷衍他,教导夏生跟他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把戏,但现在她有朋友有师长,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怕朝不保夕三餐不继,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认爹的必要。

    但她答应过妈妈,会完成奶奶的遗愿,会将奶奶的灵牌交到爹的手上,让她在下面吃上一碗不孝子供的饭。

    答应了人的事,就要做到。

    花生米一颗一颗地拈,终有吃完的时候。

    春妮站了起来,摸出一个银毫子搁在柜台上:“老板,结帐了。”

    “哎,客人稍等,”顾茂丰笑眯眯的,一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模样,数出几个铜角子找零,寒喧道:“小姑娘,我看你有些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认识过?”

    春妮抬眼将他一看,摇头道:“老板认错了吧。”

    在没拿定主意之前,她没打算先暴露自己。

    顾茂丰“哦”了一声:“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这边的街坊吧?”

    这人还挺敏感,刚刚那两眼莫不是就让他起了疑?

    春妮笑笑:“老板,你这里收不收今年的茶叶?”

    “小姑娘竟是贩茶的茶商?看不出来啊,”顾茂丰恍然,随口问道:“你有什么茶?”

    “上好的毛尖,要不要?”春妮道。

    按照春妮以往的习惯,出一趟远门肯定会采购些东西贩出去。只是海城被封锁,什么东西到了那只有卖得更高的份,若是从海城贩东西出来卖,怕是会赔死,只能趁船只停泊补给时沿途留意,若是有价钱合适的土物,收一些找机会到别处卖出去,春妮说的毛尖便是客船在阳城停泊时发现的新茶。

    因为战乱,物流不通,茶商们很少再去茶园里收货,大好的茶园收了茶只能堆积在库房里放陈。有些茶农只好每天早早在码头这些外地人多的地方,指望路过的客人能收一些回去。

    春妮家里世代种茶,恰恰家里以前的大茶园种的也是毛尖,对这些一点也不生疏,一眼识出好茶,用一个好价将它们全买了下来。

    只不过……

    李德三瞟了一眼春妮,心里止不住地疑惑:那天买茶时,她不是说过,这茶品质极好,留着自己喝或是送人最妙,卖出去的话,除了海城某些高档茶楼,只怕很少有茶商愿意出合适的高价。至于双城,他们人生地不熟,贸然找人卖,只怕会吃亏,怎么现在又愿意卖出去了?

    他为人机灵,只是将疑惑按在心中,听春妮跟那掌柜的道:“今天有些背时,出门时我们的样品弄丢了。掌柜的稍等半天,我回去一趟给你拿来。”

    顾茂丰此刻已经疑心尽去,以为这小姑娘刚刚看他那么多回,只是为了卖茶,却并不觉得她能有什么好茶,随意笑道:“好,那我等着姑娘拿来。”

    出了茶馆的门,春妮吩咐李德三道:“你先去民政局,我回去取茶。”

    李德三满腹疑惑,道:“你今天不办事了?”

    春妮知道,没个像样的说辞,怕是不好解释自己今天的反常,因而道:“我看那人有些像我家乡的族亲,欠了我家的钱,已是好多年不见,我得去探探底。”

    在海城时,春妮闲时也会说起一些自己家乡的事,大家都知道,她在家乡经常遭受族亲欺凌,日子很难过。李德三以为她有些难言之隐,还问道:“那你不要我们帮忙?”

    春妮果断拒绝,为防万一,还与他对了口风:“不必。对了,你若是哪一日碰见那个掌柜的,别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若是问起来,你说我姓范就是。”

    范姓是春妮外婆家姓,李德三已经定下来,要留在双城帮助校长办分校,怕是短时间之内,回不了海城了。

    李德三自然是答应下来,转身去了。

    春妮目送他离去,看了眼路边的路标,上面四个字“天门东一路”,心里明白过来。秦惠君告诉春妮,顾茂丰原本打算的是,在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一座茶楼,去时说得清楚,这茶楼的位置跑不脱“桂园路”“洪仙路”这些位置。那时他们手中的钱还充裕,双城各方面亟待开发,凭他们的身家,买个旺铺不成问题。

    这边春妮回客栈取了茶,却没有马上赶去顾氏茶馆,而是去了相邻几家茶馆茶行打听行价,顺便打听顾氏茶馆的底细。

    双城本身城区本身就不是很大,顾氏茶馆也算在天门码头左近,春妮跑了一下午,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同行们告诉春妮,顾氏茶馆大约一年前才开张,卖的茶品也不出左近人家有的那几种茶。因为离正街有段距离,位置不是特别好,平时生意也一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茶馆以前是个小饭馆,后头老板生了伤寒,一病没了。一年之后,老板娘改嫁给顾茂丰,小饭馆重新开张,招牌便换成了现在的“顾氏茶馆”。

    春妮想起以前海城租界街头那三层楼高的“顾氏茶楼”,心道,这姓顾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吃软饭怕是真活不下去吧?也不知同行嘴里那位“颇有身家”的再嫁老板娘,她有多少身家供顾茂丰嚼谷。

    临时调查了这么多事,再赶去顾氏茶馆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钟。双城实行宵禁制度,从晚上七点起,如无特殊事件,不许市民出门走动。

    春妮赶到时,顾茂丰正站在茶馆门里头上板子。

    “小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要关门了。”

    春妮抹了抹汗,笑得憨憨的:“掌柜的这里不太好找,我冤枉走了些路。”

    顾茂丰为难道:“可你也太晚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别啊,”春妮急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我不白背着东西走这么远了?”

    她见顾茂丰不语,从袋子里抓出一小撮茶叶递到他面前:“掌柜的你看,这真的是好茶,我没骗你。”

    顾茂丰拈起一小撮捻了捻,再闻了闻,眼中喜色一闪:鲜绿针状的茶叶上一抹均匀的白毫,闻上去苦中带甘,的确是上好的毛尖。

    现在阳城这些产毛尖的地区落到倭国人手中,因为两地通航不便,市面上像这样品质的毛尖已经很少见到。若是他能用个好价拿下这小姑娘手上的茶,稍加运作,往后他顾氏茶馆的名声肯定会重新在双城响亮起来。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无甚心机……

    他很快做了决定,卸下门板,道:“也罢,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负重物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快些谈完吧。”

    他嘴里说着“快些”,进了柜台,却是不紧不慢拿火著捅开茶炉的眼,跟她解释道:“我们买茶叶现场看货,都要先冲泡之后,看明白茶叶的香气,发色再说。”说着,打开后门叫道:“大妞,来帮爹打壶水来。”

    后院里,一个梳羊角辫,约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骨嘟着嘴,慢吞吞来提了茶壶,皱眉道:“又使唤我做事,看我不跟我妈说。”

    春妮问:“这是掌柜的女儿?长得挺机灵。”

    顾茂丰此刻只当她是那些为了卖茶叶,想拍买家马屁,却拍不到点上的老实头。

    他坦言道:“这是顾某继妻的孩子。”

    见这小姑娘果然露出惶恐之色,他在心里笑了笑。这小丫头果然生嫩得很,受不住人装可怜。

    她像是慌乱中找话说:“那您自己的孩子呢?”

    顾茂丰摇了摇头:“没了。”

    “啊?这?” 小姑娘一副“我是不是又说错了话”的神态。

    他驼下背,语气中有无限沉重:“前年一场大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了,什么都没了。”

    “您现在不是又成了婚吗?孩子总会再有的。”他听这小姑娘笨拙地安慰。

    顾茂丰笑了,那笑容里仿似染上无限悲凉:“难啊。贱内多年前生产伤了身,怕是难再有孕。”

    春妮:哦嚯。

    第134章 134 讽刺

    顾茂丰也不知怎么回事, 跟这小姑娘聊会儿天,差点将真心话全说了出来。

    回不去了,这回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啊……顾茂丰轻声叹息。

    他为了利益奔波半生, 到头来, 家没了,根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小姑娘这个年纪,跟他死去的丫头一边大吧?一张小脸埋在阴影里,似乎在真切地为他伤心。

    要是春妮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估计会真的笑出声。年轻的时候把老婆老娘抛在家乡浪得没边,到老了以为流几滴鳄鱼的眼泪就算了帐?呸!

    按春妮的经验看, 顾茂丰最后说的这句话只怕是真的。但那与她又有何干?正如秦惠君当年说的那样,他这样作孽, 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可他现在好茶喝着,好房住着,家里家外有人操持,迎来最后的结局似乎还有相当的年头。死的却是她与人为善, 从不作恶,从不怨怪命运的妈妈。

    春妮很少为渣爹的事生气, 包括她妈妈在内,对她说的最多的也是,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爹想干什么, 与你不相干,与咱们家不相干, 你只当他是咱们家久不来往的远亲。他回来了,你好好招待着,他不回来, 只要每年按时寄钱回来,他就是咱家不指手划脚,还不用应酬交际的活钱包,这样一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春妮知道,妈妈不希望她渴望过多,这样会过得太辛苦,才想出这样的说辞劝导她,劝导自己。正好她上辈子生活的环境也不正常,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她现在看见顾茂丰,不管他过得多好,或是多惨,都抱持着看热闹的心态。

    汲汲营营半辈子,亲生女儿对面不相识,讽不讽刺?

    只是有一个疑问,他这顾氏茶馆一年前才开张,之前的那两年,他去了哪?秦惠君的人在两年多前来的双城,他那个时候在不在这?

    热闹看罢,水滚冲茶,吊出茶香醇浓的苦香味,该到了谈生意的环节。

    顾茂丰愁眉苦脸:“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小姑娘,你千万留个情,别开价太高。”

    “那掌柜的能拿出多少?”

    他伸出手掌翻了翻:“十块现大洋。”

    “一两?”春妮故意问。

    顾茂丰哽了哽:“一斤。”心里有些不乐,这小姑娘要价忒狠了,十块钱一两的价钱,那得是摆着慢慢零售才卖得出去。不过他开的十块一斤嘛……

    春妮沉下脸来:“掌柜的在开玩笑吧?我这茶叶什么品质你知道,枉我辛辛苦苦从老家贩过来,竟是白送给你的!”

    顾茂丰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宵禁了……

    他好脾气地笑道:“这哪是白送呢?小姑娘,我这价钱你可以打听打听——”

    春妮背起筐子就往外走:要不是为了探听他如今的境况,鬼才跟他演半天戏。真以为她急着卖茶叶?非他不可了?

    她突然翻脸,顾茂丰被弄得一怔,这小姑娘咋不按套路出牌呢?她难道不是该跟他再磨磨?

    “哎,小姑娘,你等等,茶叶的价格,咱们好商量啊。”他按照套路追出去叫客。

    然而这小姑娘步履轻捷,很快拐出他家在的巷道,三步两蹦,蹦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他想破头也想不到,春妮的套路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这笔生意,他注定是要黄的。

    回到旅馆,各自被派出去办事的学生们都聚到春妮的房间里开会。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今天自然也是照旧。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今天买了八块条石,费用是……请了二十个棒棒,付了……”

    一天的事情交代完毕,李德三落在最后,还是不放心:“你家的钱要回来没有?”

    春妮摇摇头:“事情有些复杂,你别问了。”

    她已经想明白,实在不想跟这人再有瓜葛。最多把奶奶的事办完之后,往后随他过好过歹,跟他江湖不再见。

    春妮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下了决定之后,便一心一意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校建设当中,等待新校长抵达后,自己好早日返回海城。

    今天无意中看到顾茂丰,让她开始思念夏生。这孩子一年大似一年,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关系处得不错,偶尔谁手里钱不凑手,还会周济一两个给他们。

    这些小混混们有了什么话,也愿意找夏生来传,导致这孩子小小年纪,跟个包打听似的,耳目有时候比春妮都还灵便。

    春妮看他只是有时找他们说话,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也没有狠管他。在这样的年代,做事灵活,耳目灵便一些不是坏事。

    顾氏茶馆就在邻近街道,渣爹新妻据说还颇有姿色,这年头,有姿色的寡妇总逃不脱在别人舌头里滚进滚出。春妮就是没刻意打听,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顾氏茶馆的风言风语。

    顾茂丰现在的妻子跟前夫生了三个孩子,那天春妮看到的,应该是最小的那个。最大的那个是男孩,有了十五岁,他妈改嫁给渣爹之后,叫送去剃头匠那做了学徒。

    听到这里,春妮就知道,顾茂丰新妻这一家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偏渣爹在邻里之间口碑不错,他们说,原先那男孩他爹在时,淘得无法无天,不是今天打坏了同学的脑袋,就是明天偷了家里的钱出去玩,没个消停。还是顾茂丰娶了新妻之后,做主将那孩子送去了三条街外的剃头匠家里扭性子,如今待人接物算是有了些章法。

    人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

    学校地基打好第三天,新校长抵达天门码头春妮他们住的旅馆。

    那时候春妮他们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只等着校舍盖完之后再搬进去。因为给新校长留的地址是以前住的旅馆名字,他们每天会派一个人去看新校长有没有到。

    正好这天轮到春妮,赶去码头的路上,顾氏茶馆门前有一大群人围堵。

    春妮绕过人群,听见路人议论:“哎呀,谁能想到,顾掌柜看着人模人样的,竟是那样一个狠心人呢,连着害死了两个老婆,啧啧啧。”

    春妮脚步一顿,听另一人道:“这也不一定吧,我看顾掌柜的人挺好,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有人想编来害他?”

    茶馆里头一片狼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跳着脚地大骂:“你给老子滚出去!”

    顾茂丰衣裳也乱了,脸上一大块淤青,苦着脸跟街坊们作揖:“对不住,让大伙看笑话了,都散了吧。”说着,死活将那少年拽进了后屋。

    没一会儿,店小二出来撵人:“看什么,别看了,走走走!”将门板子也上上了。

    春妮皱眉:前些日子,她跟婆婆妈妈们说话时散布了一些顾茂丰以前干的丰功伟绩,原指望能提醒他的继妻,让她别跟秦惠君似的,被坑得这么惨。没料想他继妻没动静,反而让他在三条街外做学徒的继子知道了消息,冒冒失失就闹开了。

    待去了旅馆,春妮看见大堂竹椅里坐着的人,顾家那点事立刻被她抛到了脑后:“尹老师,你怎么来了?”

    尹老师仍是那副黑框眼镜,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你说我怎么来了?”

    春妮大喜:“你是方校长派来的新校长?怎么是你啊?”

    她跟尹老师是生死之交,但他带着学生和老师们重回温南办分厂之后,就再也没到学校里去过。

    春妮比方校长他们可能更清楚尹老师私底下还干着什么活,平时不说,心里未尝不是为他捏着把冷汗的,现在看见他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当即喜出望外:“走走走,同学们

    都等急了,尹校长,跟我先去吃饭接风吧。”

    以尹老师的能力,新学校和新工厂交到他手上,必然稳当了。

    尹老师笑道:“别着急,我还带了几个老师跟我一起到双城来,你们都认识了吧?”

    春妮笑:“怎么不认识?还要多谢各位老师肯万里迢迢,冒着风险来建校。”这些都是在学校里待过的任课老师,想不到校长早就准备好了。有了他们在,学校只要校舍准备好,随时就可以开课了。

    学校既然来了人主持大局,春妮很快跟尹老师交接完各项事务,最后将付鸿民的事跟他说了。

    尹老师面上不见愠色,只道:“难怪我说,怎么你这么着急要来创分校,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春妮道:“我现在有了部长的手书,姓付的就算想敷衍我封我的嘴,也得给个合适的数字,等我回了海城再跟他理论。”

    “那你想要我配合做什么?”

    春妮心里也佩服尹老师的城府和敏锐,如果这次换任何一个人来,她都不会坦白得这样快。但尹老师不一样,他沉得住气,又有谋略,后续的事交到他手里,说不定比她亲自一趟趟来回还要好。

    “教育部的关系不能断,您得再花心思多加维持,我明天花一天时间带你去认认人,那位黎先生可以深交。另外,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请您关注一下,海城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我们不知道的拨款。”

    “没问题。”尹老师掏出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最后站了起来:“那我就祝你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了,期待你的机器早点运过来。”

    “我也祝您一切顺利。”春妮伸出手,同他握了握,两人相视一笑。

    在双城办厂,最麻烦的是机器,特别是电机,春妮去过的地方中,只有港城和海城有。现在厂子还在办手续,没落实到最后,要是办了起来,机器得尽快到位。

    离开尹老师的房间之后,春妮去码头定了一张去夷城的船票——华倭交战以夷城为战场,所有出双城的船都不能直航,必须到夷城绕过战场再另外转水路出发。

    春妮定的是早班船,第二天五点不到,她谢绝了老师和学生们的送别,拎着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海城的路。

    去码头之前,她特意绕了一段路,走到顾氏茶馆门前敲了敲门,直到听见一声“谁啊”,她将手里的小包袱放在门槛上,退到了暗影之中。看顾茂丰卸下门板,拿起地上的东西,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包袱里放的是她奶奶的灵位,她实在没办法跟这样的亲爹相认,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奶奶的心愿。

    “谁……谁放的这东西?你给我出来!妮儿?是不是你?妮儿,你出来啊!妮儿,你是不是在恨爹啊妮儿?”远远的,顾茂丰的声音劈了叉。

    春妮将包袱掖了掖:这时候想起了女儿?晚了。

    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顾茂丰。她想。

    第135章 135 加工

    顾氏茶馆后院, 东厢

    顾茂丰手中拈香,对着面前的灵牌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三年前大水之后,他回过一次钟县。从乡邻口中得知, 发大水那天, 有人看见他闺女带着儿子在渡口那乘船。他原以为,这两个孩子早就跟那天在渡口的无数人一样,已经沉尸沙河,然而,前些日子这块莫名出现在门口的灵牌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家乡在山里,地势高,水淹过来时, 只是灌了农田,没受多大难。当远远看到家乡那不再熟悉的小山村燃起的袅袅炊烟时, 天知道他有多高兴。然而……

    他记得,他回家时,家里空荡荡的,包括灵牌, 什么都没有了。若说家具还有可能会被几位乡邻族亲顺走,但灵牌, 除了两个孩子,他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拿去。

    所以说——

    望着灵牌,他低声道:“娘, 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儿子一定找到妮儿跟夏生, 现在这个世道,小孩儿家的,日子哪里会好过?儿子知道儿子以前混帐, 没好生孝敬过您一天,可我现在是真的悔了。儿子也不敢求别的,就想看看他们过得平不平安。若是平安——”

    他顿了顿,似乎没想好怎么说,默默将线香插入到香炉之中,抓起八仙桌上的黑色呢帽扣在头上,转身向外走去。

    好一个萧瑟失意人。

    要春妮说,骗子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骗人骗得自己都信了。反正,就是现在顾茂丰跪在春妮面前,给她磕十八个响头,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她也不会信半个字。

    “当家的,又要出门啊?”顾茂丰继妻刘氏在院里看见,追出来问了一句。

    顾茂丰低低“嗯”了一声。

    “那你早点回来吃饭。”刘氏又叫道。

    “吵死了,一天天起得鸡早,不知道又憋什么坏水。”顾茂丰刚走出大门,听见刘氏的大儿子广生出了房门。

    “你这孩子,咋这样说呢,你爹他好不容易有点孩子的线索——”

    “爹什么爹,我爹躺在地下死了一年多了,他不是我爹!”

    自从那天他跟自己撕破脸闹过一场之后,剃头匠那的活计也不干了,硬是搬回家,成天别的事不做,净跟在他身边打转,说要盯着他,免得他哪天搬了自己家的财产跑了。

    顾茂丰心中一哂,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那继子果然追了上来:“喂,姓顾的,等等,我叫你等等,你听没听见?”

    顾茂丰唇角微勾,冲探头探脑的邻居们笑笑,软声道:“广生,走慢些,爹没说不等你。”

    …………

    自己随心投下的一颗小石子让远在双城的渣爹日子怎么难过,春妮半点不操心。

    哪怕她知道了,也只会暗笑他一声活该,回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照她说,渣爹这些年日子就是过得太舒坦,才有功夫算计完这个再算计那个。他要是有点麻烦缠身,说不定还腾不出脑子,使不了这么多坏呢。

    她有时候想,说不定骗人会遗传,她就是遗传的顾茂丰的骗子基因。明明她平时跟人争不了几句嘴,骗起人来,什么都编得有鼻子有眼。

    就比如说,她回了海城,想问周景山老先生找一位擅于临摹别人字迹的行家,面对老人家的询问,她给出的理由是,她手上有一封亡父手书,只是略有毁损,想找个擅摹写字迹的高手修补完全后留作纪念。

    老先生便以为这是春妮的隐私,很体贴地不再追问下去,并为她介绍了一位擅摹写的高手。

    然后,她就拿着那副万里迢迢从教育部长那里求来的手书,花高价让那位摹写高手给她添添减减,“美化”了几个字。

    在她找人写手书之前,严广福被她从锦阳大酒店紧急叫了回来。

    春妮跟罗阿水两个一左一右,将严广福围起来,连番发问,将付鸿民这几天干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全问了个底掉。

    当然,严广福再机灵,也不可能短短几天时间,就巴结到付鸿民身边,当他的贴身仆欧。再者说,严广福不屑道:“当是多大个凯子,除了在女人身上舍得使钱,旁的脓得很。小爷前儿个帮他赢了那么大一注钱,也没说多分我一个。要不是有老师的吩咐,谁耐烦敷衍他。”

    春妮还没说话,罗阿水已是一脚先踹了过去:“好好说话,你跟谁爷来爷去?”

    严广福快步闪过,“嘿嘿”两声,正色道:“真的,你们信我,我感觉他真没那么有钱。你们打听他做什么?”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你说他没那么有钱,那这几天,他花在女人身上有几个?”

    “光我知道的,有几百块现大洋吧,还有些是付外币的,总计算起来,有个不到一千块?”

    “一千块还不多?你

    一个月能赚多少,这都看不上?口气不小。”罗阿水骂道。

    “不是,大哥,我意思是……”严广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春妮想到付鸿民那天在义卖会的表现,模糊明白严广福为何有此评价。姓付的心里没多少成算,又意外有了这笔横财,定然是有多少花多少,免得今天有明天就没了。这样一来,就很可能造成他月初有,月末可能就没了,毕竟造假单据也是要费工夫的。看在严广福眼里,就是他忽而挥霍无度,忽而又吝啬得一文小费都给不出,自然不怎么招人待见。

    严广福看到的,还只能算冰山一角。春妮觉得,照这么估计,付鸿民一个月至少要花一两万左右。

    去双城之前,关于付鸿民手上这笔钱的大小,她在跟教育部官员接触之后,也有了少许修正。这笔钱虽然都走海城的公帐,但有相当一部分要划到津城,阳城等几个大城市里去,分给海城的数目,应该有不少。具体有多少,到春妮离开双城前,也没打听出来。

    尹老师到双城之后,把这个任务接了过来。

    他还告诉春妮,德国跟倭国曾在战前结过一个同盟,如今大战兴起,国际形势巨变,这个同盟有多少分量暂时还不可知。但是,法国月前光速向德国滑跪,现任法国政府成了德国人的傀儡,谁知道德国人会不会看在盟友的份上,命令法国政府帮倭国人一把。

    当然,德国人山高皇帝远,不可能直接投入战场帮倭国人打仗。但像庚款退款这样战前就已经在运作的资金帐户很难说会不会被冻结或转移。

    毕竟,南城那边的伪政府班子在王季新的推进下已经搭建得差不多,反正都是华国政府,法国人将帐户名字改一改,汇到别的户头上,一点也不难。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法国人跟德国人倭国人沆瀣一气之后,双城政府停止赔付庚款,那么法国那边自然也不会再退款回来。

    言下之意,春妮得加快动作了,总之先捞一笔是一笔。

    正是因为跟尹校长谈了话,春妮一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回到海城,根据严广福提供的支出大略算出付鸿民的收入,估算出一个数字,请人将教育部长写的条子艺术加工一遍,带着条子让方校长把付鸿民约了出来。

    方校长这会儿才知道春妮急火火地去双城办了件什么大事,也幸亏方校长不爱揽权,性情温厚,闻言只是责备她两句不该一声不说就走。几人闭门商量半天,拿出个章程,春妮死活拒绝了韩厂长跟方校长陪同的要求,只带着罗阿水,赶往了约定地点。

    她是防备着,万一她跟姓付的没谈拢,有方校长在,也好有个转圜处。

    付鸿民这里麻烦就在于,这个钱不是藏在哪一处,只要找出来便罢。它是源源不绝,一点一滴必须通过付鸿民的手汇过来,从银行里取出来才能变现的。

    没榨干他的用处之前,还不能跟他翻脸。

    “顾老师来了?坐,这里伦敦糕做得不错,来吃点。”

    付鸿民这人,不光好色,还好吃。

    春妮推了推碟子,道:“付公知道我这次出海城去哪了吗?”

    付鸿民完全没看出她的不对,还笑嘻嘻地问:“是啊,去哪了?”

    “我去了双城一趟。”春妮语气极其痛心疾首:“付公啊,我没想到,我们学校同您有这样的交情,您竟这样坑我们。”

    付鸿民还懵着呢:“我?我怎么坑你们了?”

    “您知道我这次见到谁了吗?”春妮也不要他答:“我见到了咱们现任的教育部长,他告诉我,海城他们安排的有人为我们这些学校复课,这个人,就是付公您。”

    付鸿民手一抖,半块吃剩的伦敦糕掉落下来。

    “您告诉我,您手下的中法联会是干什么的?是专门为沦陷区学校和学龄学生提供资金帮助的,可您说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帮助在哪?”春妮说一句,敲一下桌子,付鸿民的身子就矮上一截。

    “那些款项都有了用途。”好半天,付鸿民方想起来道。

    春妮叹了口气:“我知道,海城沦陷这么久了,这些工作您肯定都另外有了安排。但是,凭咱们的交情,您真的忍心看我们学生没书没本子地苦挨?”

    “我——”

    春妮翻出张条子,道:“部长得知我们学校的处境,深为痛心,特地为此事写了张条子请您帮忙。您看看。”

    “一,一万块?”付鸿民别的没看清,只看清了条子上那一连串的零,失声叫了出来。

    春妮体贴地帮他把纸条扶正。

    除掉称谓署名,只见巴掌大的纸寥寥两行字:“兹有江浦技术学校不畏艰难,在海城沦陷区坚持办学,其情可嘉,其志可佩。因其资金不足,办学陷入困境,望你部酌情予以该校资金或等值物资帮助,建议每月10000元。”

    “是一个月一万块。”春妮悠悠地道。

    也是睡美人去年平均一个月他们可以分到手的净利润。

    第136章 136 恭喜

    两天后

    春妮抖抖手里的支票, 内心感慨万分。

    做到教育部长这样的官场老油子,即使情势在此,半求半迫地给春妮写了手书, 怎么可能具体到金额, 不留一点余地?手书上最后一句原话只有“望你部酌情予以该校资金或等值物资帮助”,后边的一万块钱自然是她请人摹写的功劳喽。

    春妮不过是请人在部长手书上改了几个字,轻轻松松,一万块到手。

    想想去年他们累死累活一整年做麻将凉席,平均一月也才拿到一万块钱的利润,这个钱到手也太容易了。

    当骗子果然有钱途,难怪渣爹宁愿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也要坚持吃软饭骗女人钱,赶都赶不走。

    当然, 期间付鸿民不是没有过怀疑,说了些诸如:“一万块?这也太多了吧?部长真不是在开玩笑?帐上真没那么多钱啊。”

    春妮知道,哪怕是付鸿民,要他一时之间拿出一万块, 也跟割肉似的疼。

    但他弄不清春妮去双城干了什么,跟部长是什么关系。又有罗阿水坐在旁边, 时不时睨着他冷笑,说一些诸如“像这种贪官,跟他讲什么道理”“妹子, 你就是心太软,有哥哥出手, 看他还唧唧歪歪”的话,或是不时将手往鼓鼓囊囊的腰里按按。

    到底以需要向双城那边证实情况为由,拖延了两天。春妮手里的条子是真的, 当然不怕他证实,只不过不能随他想干什么干什么。当即说,一万块太引人眼馋,硬将罗阿水派在他身边跟了两天,等电报到手之后,马上第一时间迫他签字给了支票。

    她这样做不是没有被双城政府拆穿的风险,但两地无法正常通讯,付鸿民想证实这张纸条真假,只能到邮局拍电报询问。

    这时候通讯不稳定,电文讲究言简意赅,来回传递间,必然有失真之处,她完全可以拿这点略作文章。即使最后被付鸿民察觉造了假,她还准备了第二,第三套方案,完全可以慢慢玩。

    相较而言,被拆穿的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不到万不得以,春妮不打算撕破脸。

    付鸿民磨磨蹭蹭,到底是给了出来。

    回到学校,已经过了下午放学的时节。校长等在操场旁边,见他们回来,急忙迎上去:“怎么样?”

    春妮得意一笑,点点头,唱戏似地打了个千儿:“幸不辱命。” 一番设计,一万块到手,她也有点飘了。

    校长大喜,不由问道:“得了多少?”

    春妮正要报出数字,忽而迎面走来一个人,她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方校长察觉有异,转身过去,正看见山下友幸从办公的小楼下来,对两个人点头笑道:“顾老师,方校长,不回去吗?”

    方校长敷衍地笑笑:“这不正要回去吗?”

    倒是春妮礼貌地道:“一会儿就回去,山下先生最近好

    像很忙。”突然来学校来得这么勤快。

    通过这次付鸿民的事,她已经想明白了,世上讨厌的人太多了。她再讨厌对方,也没办法干掉他,还不如对待他像正常的同事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这么做也不少一块肉。

    反而是山下看见她和颜悦色的态度,一怔,答道:“是,是啊,毕业季要到了,总是忙一点。”

    方校长迫不及待将春妮拉到办公室,关好门窗,问道:“给了多少?”

    春妮将支票递给他。

    数清上面的零之后,方校长激动得手抖:“一万块!这钱也太容易挣了吧!”

    春妮伸了个懒腰,笑道:“可不是,有了这一万块,校长总能放我一个月假了吧?”

    这说的是前两天春妮回校时,巡捕房那边正好来收什么铁门捐,硬是打发不走,让她板起脸给糊弄走的事。她跟校长抱怨,刚回来就要办事,天天连轴转,校长得给她加工资。

    校长也就是在建厂那会儿为了网罗人才大方了一回,听春妮的话,给高管开了分红。

    现在哪哪都要花钱,他哪舍得再多出一分钱?闻言便道,这次回来,她的事办妥之后,给她放大假。春妮便狮子大开口,说要放一个月。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个年代,就是校长真放了她一个月假,到处都在打仗,她能到哪去玩?还不是在家里躺一个月睡觉?而她的家现在就在学校,学校再有了事,找她不也方便得很?

    方校长便唉声叹气道:“你还想放假?没听山下说,毕业季要到,你我又得忙起来了吗?”学生们的毕业季也是他们工厂做凉席的旺季,可以预见,每年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忙碌将会是其他人的双倍。

    说到山下,春妮顺便问:“我走的这段时间,他还安分吧?那几个学生有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

    春妮说的那几个学生,指的当然是她安插进互助会的那几个。

    “还行吧,就是这段时间他忽然又来得勤快了些,也没看他干别的。”

    “得再盯紧些。毕业季到了,我怕他又要出夭蛾子。”

    “还用你说?我知道。”说完这些,方校长总算良心发现:“你回来也累了。这样吧,我多放你两天假,你好好休息休息,没事多出去转转玩玩。”

    “我能去哪玩?”

    说归说,平白得两天假,春妮还是很开心的。

    这一年多来,她不遗余力地培养接班人终于起到了大用。她去双城来回这一个月,学校里和她的小吃摊上都井井有条地,什么都没乱,而她最擅长最有口碑的功夫馒头也后继有了人。

    跟那些敝帚自珍的传统手艺人不同,春妮会的东西多,她空间里的书也可以教授自己各种知识,她不缺学习的机缘。反而是这些学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案牍工作,掌握一门手艺才是迫在眉睫。现在她拿出来卖的这几样吃食,她巴不得有人早点学会,免得顾客们慕名到了小吃摊,买不到想买的东西,平白损失了客源。

    正好第二天就是周日,春妮带着夏生先去了一趟大世界。

    秦伟准备的水球训练基地就在那附近,在她出发前,对方就一再邀请让她去看,春妮哪有这个时间?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春妮到的时候,秦伟正好也在。

    看见她,秦伟笑呵呵地先是恭喜:“顾老师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他的消息真是一点也不慢。

    春妮没否认:“还要有赖秦少爷的关照。”

    秦伟又说起水球比赛的事:“我的几个朋友都很感兴趣。南华晚报,申报也有了几篇报道,反响很不错,只等六月开赛一鸣惊人了。”

    “很不错啊。”春妮盯着看台下的泳池。现在的泳装还是相对保守一点,泳衣是连体式,一直延伸到锁骨下方,泳裤是四角形,该包的都包住了。论起可看性,当然比不上她看过视频里的比基尼,这样一穿,更显得专业。

    她那个时候可没有体育比赛,姑娘们的白胳膊白腿在透明的水池下浮上浮下,极具动感之美。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对夏天的比赛更有了信心。”秦伟忽然道:“你真的不多投一点钱进去?到时候可别后悔。”

    春妮笑道:“你看我像有钱人吗?前些日子给你投的钱,已经是我的全部积蓄了,还嫌不够?”

    学校现在不差钱,反而是人不怎么够用。校长他们要将精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睡美人旺季,便放弃了这次入股机会。春妮为了维系跟秦伟的关系,才投了两百块进去。

    哪怕是在这些富二代中,两百块钱也很够看了。这个年代,一条小黄鱼也才能换到两百多块现大洋呢。

    “你不是才坑了付鸿民一笔大的吗?”秦伟极力劝说。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是隐形的财富,得让她跟自己绑得更牢点。

    “这是学校的钱,已经全入了学校的帐。”

    春妮这句话说完,发现秦伟没作声,看了过去。只见他瞪着她,眼神里满是“真的?你没骗我?”。

    如果是前世的春妮,同秦伟或许很有共同语言。可这一世,不知怎么回事,她慢慢对汲取财富,积攒身家失去了兴趣。

    凭她的金手指,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赚到钱。可每每想到那些躺在华界街道上的小难民,那些在吴江江头,沿河流浪,被倭国人抢走最后一点粮食的老百姓,那些赤着脚,踏在冰冷的江水中,将身子绷成一条弓线的纤夫,她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能有更多。

    方校长要是知道,他终于教会了春妮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估计会高兴得跳起来。

    春妮忽然觉得没意思,起身道:“我先走了。”

    以前在末世,基地领导为了鼓励他们出外开拓安全区,经常跟他们同吃同住,身先士卒。而到了这个年代,这么大的贫富差距,她始终没法适应。

    她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明白,她跟秦伟这种富二代,做生意可以,想当朋友,只怕是永远都不可能。

    春妮也不是一竿子打死一群人。

    同样是富二代,夏风萍家里的生活过得却是超乎她想象的节俭。

    两人结束同居舍友生活之后,尽管同在一所学校,相聚的机会却不多。这次趁校长多给她放了两天假,她跟夏风萍约好去她家做了一回客。

    一进门,她立刻发现了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夏风萍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解释道:“家里的第一层我租了出去。你以后要找我,直接上第二层来。”

    “为什么?”

    春妮知道,夏风萍很满意父亲给她的这处别墅。于太太找她问了几次,她都没松口将房子租给他们一家。

    夏风萍没答。

    春妮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租给谁了?”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朱先生的第二职业,把房子就这么租出去,会不会有危险?

    第137章 137 旗帜

    夏家, 二楼盥洗室

    夏风萍搬个凳子,坐在水池前跟春妮说话:“反正这房子我跟家辉两个人住不完,租出去也是份收入。”

    春妮毫不留情戳穿她:“头发都剪不起了, 怕是房租拿来救命的吧?”

    今天春妮应邀来夏风萍家吃饭, 话没说两句,这姑娘毫不见外,先打发夏生去朱先生书房里找小说看,自己拿着把剪刀递到她手上,说最近头发长得有些长,扎在脖子里发痒,让她给帮忙剪剪。

    因为学生们太穷, 学校老师们几乎都练出了一身好本领,什么缝袜子补扣子, 给学生剃头理发……能不花钱的就不花钱。特别是剪头发,现在理发店剪一次头五六块钱呢,谁剪得起?

    春妮也跟着学了一身的本事。两个姑娘以前经常帮彼此剪头发,她试了试剪刀的刃口, 爽快答应下来。这会儿,她正帮夏风萍掖衣领子洗头。

    夏风萍嘿嘿笑:“别拆穿我嘛。”

    春妮一瓢水浇到她头上:“那也不用租给于太太

    一家子吧。”

    “好歹是知根知底呢。”夏风萍知道, 自从那年春妮托于太太做被面,得知对方私藏了她好大一块棉布后,就再也不待见那一家子人, 因而辩解得也很小声。

    “那你知道于太太全名是什么?”

    夏风萍:“……”

    “你长点心吧,你家先生平时那么多文件拿回家办公, 屋里屋外人一多,要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看你还笑得出来?”春妮也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她。

    “哎呀呀, 泡沫要流脖子里去了,快浇水啊!”

    “……”

    夏风萍说,家里的饭菜一向由朱先生烧。朱先生出差不在家,她连用煤气打火都困难。洗完头发,三个人最后还是去街边的粤菜馆解决了午饭。

    就是夏生,不知道在朱先生书房里摆弄什么,两个姑娘临到离开房间时,叫了他好几声才跑出来。

    直到饭后,春妮跟夏风萍说起打孔机的事,她想请夏风萍爸爸帮着打听还有没有像去年丰华缝纫机厂那样的机会,对方才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怕是这段时间我爸爸没空。半个月前他在华界的工厂被倭国人查封,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

    “那……你爸爸他们现在还好吧?”夏先生开的是化工厂,工厂主要生产肥皂,洗发香波等中档价位的清洁用品。

    战争刚开始时,夏风萍说过,有人曾劝过她爸爸将生意转移到其他城市,或是国外。夏先生认为,自己开的是中档清洁用品公司,不涉及到军工和粮食棉花等基础民生,应当不会有碍。反而如果转移离开,很难再找到海城这样拥有大量中产阶级的市场。

    至于搬到国外,夏先生是早年的留学生,很清楚那些西方国家的德性。他可以出钱让儿女到国外长见识,躲避战乱,但他深知,这跟把工厂搬过去是不一样的。他现在做的产品,国外有很多同类竞品,真的两眼一黑搬过去,没过多久就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不出预料,这条建议,他也给否决了。

    最后,夏先生排除所有反对意见,坚持留了下来。

    夏风萍苦笑了一下: “家里所有的现金都给了我爸去应急,他下个月在银行有批贷款到期。”

    “要有什么事,记得跟我说一声。”春妮犹豫了一下:“需要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

    夏风萍靠过来,她身上有甜甜的玫瑰香波味:“我知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是啊,会没事的。”

    春妮喃喃着,只能尽力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

    打孔机的事,夏先生这里打听不到,她可以多问几个人。现在他们也认识了不少海城的产业主,这方面人脉不缺。只是骤然闻听此事,这令春妮心里又生出了久违的命运飘摇之感。

    原本听说夏先生的事,春妮又开始焦虑得想马上去工作攒钱。夏风萍哪不知道她?硬拉着她跟夏生到大戏院去看了场新电影,又到江边散了半天的步,总算将姐弟两个放了回去。

    夏风萍这一番折腾毕竟有些用,春妮夜里回了家,因为走了大半晚上的路,洗漱完毕,很快睡意袭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或许是跟朋友一番畅谈心情愉快,到早上醒来时,春妮已经淡忘了昨天的忧虑。

    实际夏先生的公司如何,对她的事业并没有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她会有这样的表现,无非是感到屠刀将落的焦虑和忧愤罢了。

    但屠刀落不落,她说了又不算。唯今之计,只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或许不想那么多,会比较开心一点。

    起了个大早,春妮打开门,让清凉的空气从鼻子灌入肺腔,呼出废气的那一刻,似乎人也沉淀了不少。

    宿舍楼外侧的操场,早起的学生们已经开始集结跑操。这些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孤儿,学校宿舍是他们唯一的栖身地。因此即使是周末,学校也随时聚着大量的学生。

    春妮站在门边呼气吸气,看见季老师吨吨吨从操场跑过来:“顾老师,出门呢?”

    “对。”每回看见季老师,春妮就觉得,她比自己还像体育□□。

    “去哪?”

    她犹豫了一下:“我打算去俘虏营一趟。”好歹要了白云恺的人脉,多少得跟人家交代一声。

    季老师也去看过白云铠,跟她说说,倒是无碍。

    “那你等等,”季老师又吨吨吨吨跑上去,抱了个小罐子下来:“我前天腌了点酱瓜,这些你拿去给白营长他们加个菜。”

    春妮稀罕地盯着她,把季老师看得摸不着头脑:“你看我做什么?”

    春妮摇摇头:“季老师,我说了你别见怪啊,你可真不像个美术□□。”

    “嗨,这有什么见不见怪,”季老师爽朗地一挥手:“你又不是头一个说这话的人。”

    她嘿嘿一笑,凑过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啊,家里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从小在乡下长大,在家年年都腌酱瓜,味道绝对差不了。你要不要?等你回来了,我给你送点来,就粥喝可香了。”

    春妮失笑:“季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季老师“哎呀”一声:“竟在行家面前露了丑。”

    春妮道:“我哪是什么行家。这些天正好吃我自己腌的吃絮了,你送我一点,在我这里拿些芥菜头回去,咱们换着吃。”

    倭国人时不时封锁江岸,使得周边的蔬菜运不进来,导致租界鲜菜价格颇高,原先不登大雅之堂的芥菜头成为了人们餐桌上的主旋律。

    “没问题,你回来我再找你说话。”季老师又吨吨吨转身跑了:“你跟白营长说,这坛子菜,等他吃完后得再给我还回来。走了啊!”

    跟春妮离开前相比,俘虏营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睡美人上市在即,那些白俄营兵们也知道,自己钱包的多寡全在于这一干犯人当中。为此,请剃头师父给他们刮了脸,做了新囚服,还增加了放风时间。

    罗阿水告诉春妮,借此机会,白云铠要求订阅的报纸也落实到了位。

    俘虏营的院子里,也终于升起了一面鲜艳的国旗。

    三年前,白云铠和华国爱国群众斗争几次,要求俘虏营内升起华国国旗,均被俄国人粗暴拒绝,现在总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在双城时,春妮曾听尹老师分析过国际局势。继法国人光速投降后,英国本土也遭遇到了德国人的狂轰滥炸。这两个欧洲强国虽然早早向德国人宣了战,但一直不见实际行动。现在他们被动应战,战场表现又这样差,必然会有不好的影响。

    本土被攻击,英国人迫切需要外援。这个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延伸到海城,便是英国人面对华国人的要求不再像以前那样傲慢无礼。

    强大稳定的国家才是本国人行走在外的底气,现在,英国人的底气不再那么充足了。

    春妮原先也不解,为什么白云铠对一面旗帜如此执着。

    直到这次回来,她听见李铁柱说了一件事:“那些俘虏们有的好像对白营长起了异心。”

    “怎么说?”

    “王季新前段时间派人来跟白营长接触,让白营长骂了出去。有几个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说只要白营长肯跟他们合作,立刻就能放出去,他们在背地很有些怪白营长脑子太死,不知变通,完全可以先答应了再说。”

    “他们不知道王季新是大汉奸,早就投了倭国人?白营长就算假意答应,他们也会想办法将其变成真的。”

    李铁柱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很警惕,看见我们过来,马上就不说话了。”

    囚禁三年多,不是谁都像白云铠那样矢志不改,坚持斗争抗倭。特别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没受过教育的普通士兵。他们对政府的忠诚度先不提,这样枯燥的囚禁生活,只怕也是对意志力极大的考验。

    何况政府军

    以前在乡下怎么征的兵,春妮还能不清楚?

    这些士兵中,肯定不缺像她老家江四叔那样,被硬拉上征兵车的老百姓。

    白云铠一直没放弃争取这面旗帜,恐怕更多为的是让他们在艰苦的牢狱生活中,在面对穷凶极恶的白俄营兵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时,不放弃斗志和血气吧?

    春妮站在院子外面,仰头去看那面随风舒展的旗帜,微微一笑。

    胜利,并不是那样难,不是吗?

    第138章 138 夜来香

    “方便的话, 给我们带些娱乐用具来吧。”

    跟白云铠说完双城一行的收获,分开时,他对春妮提了这样一个要求。

    在大多数时候, 他很自觉地扮演着囚徒这个角色。尽管跟春妮他们走得近一些, 很少仗着声名要求别人为他办事。

    春妮问:“那些营兵会答应你们夹带这些东西?”

    他们刚关进来时,来看他们的市民给他们带了很多礼物。包括好几副桥牌,扑克,叶子牌,甚至还有一副围棋。不出意外,都被那些俄国人以赌博为由,给收走了。

    “我会跟他们讲道理。”白云铠眨眼笑道:“同为战乱中的国家, 相信英国人现在一定跟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

    这人一如既往的乐观。

    但春妮这次有些担心,提醒道:“我听说, 最近有些人对你不太满意,你记得注意一下。”

    “所以我才想弄点玩具进来。”白云铠道:“最近米贵柴贵,伙食大不如前,士兵中确实有些怨言, 我只能尽量使其精神富足一些。”

    原来他也不是没注意到最近俘虏中的新变化。

    在学校设法使俘虏们工作赚取薪水之前,他们的衣食住行由双城政府负担了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来自社会捐款。但这两年海城通胀厉害,像被囚禁之初,他们还有肉食巧克力, 每天组织球赛。到现在自食其力,食物及各方面待遇却反而越发低质, 引发内讧几乎是必然的。

    “要不让他们再学点什么?”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夏生插了句嘴:“我们隔壁街的阿华弟自从找了个铺子做学徒,比以前长进多了。上个月发饷,还给家里买了只蹄髈, 他阿婆做的金银蹄髈好好吃。”

    “倒是有些道理。”白云铠并不因夏生是个孩子就敷衍他,“那等我再想想,让他们学些什么。”

    …………

    从俘虏营出来后,时间还没到中午,春妮带着夏生去了江边的中华饭店吃大餐。

    如今她颇有身家,跟弟弟久未团聚,自然要好好犒劳安心守在家里,没给她惹麻烦,据说成绩还颇有进益的小家伙。

    中华饭店虽然同样位于江畔,离姐弟俩住的学校宿舍却不近,坐电车至少要四五站,两人从未到过此地。而这次忽然到这里来吃饭,是因为夏生说:“大中华的茄匣儿好吃,我想吃那个。”

    春妮带着弟弟来吃饭,也存了了解他这段日子在干什么的意思。

    趁菜品还没上桌,春妮先点了壶玫瑰山楂茶开胃,边喝边问夏生:“听徐老师说,你去了好几趟学校的电磁实验室,去那里做什么?”

    徐老师跟舒老师一样,都是吴江大学滞留在海城的物理学科的学生之一。舒老师离开后,他挑起了学校物理教学,只是他的专业方向偏向电学。这也是舒老师走后,学校没再研究出新机器的原因。

    后继无人哪!

    夏生认真道:“那不是徐老师说要做电磁实验给我们看吗?我当然要去观摩观摩。”

    春妮:“……你才三年级就知道电磁实验了?”那什么,电磁实验又是什么恶魔低语?

    学校的物理实验室要到中学才开课吧?

    “这有什么难的?”夏生最怕人看不起他年纪小,当即挺起胸膛,道:“上次我自己在实验室做了个小直流发电机,徐老师都夸我厉害呢。”

    春妮:“……”这天快聊死了。

    “姐,你给我买个电台吧。”夏生忽然说。

    “为什么突然想要电台?”夏生很少向春妮这样直白地提要求,这让她很惊奇。

    “我想知道无线电是怎么工作的,徐老师说,无线电是电磁波,我想知道,为什么徐老师说无线电是电磁波。”夏生道。

    “可是,你忘了,咱们民间不准私用电台。”实际是买电台容易惹麻烦,春妮不想多此一举。

    “那是华界才有这个规定,倭国人管不到咱们这边。”夏生这孩子,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倭国人什么时候发凶性,咱们学校离宪兵队可近着呢。”

    夏生对无线电知道的也只是皮毛,他不知道,这种电波有专门的检测通道。闻言,立刻给出了办法:“那到时候咱们把壳子拆下来,里边的零件用其他东西装起来,让倭国人看不出来不就行了?”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他补充道:“萍姐家的电台就是这么伪装的。”

    “你说什么?”春妮眉头皱了起来。

    “萍姐家的电台就用个木头匣子装着放在书架上啊,我也是找书看的时候无意中打开的。”

    从小,春妮就不让夏生去别人家乱翻东西。这孩子还以为春妮突然变了脸色,是因为自己没听她的话。

    他哪里知道,姐姐忧心的另有其他。

    春妮带着夏生再次去了夏风萍的家。

    “你说那个电台啊,”夏风萍大大咧咧放姐弟俩进了书房,打开书架上的木匣子:“你看眼熟吗?”

    春妮摸了摸匣子里底座上的刻字:“这是……”

    夏风萍笑得像偷了腥的猫:“这就是三年前家辉的那一台,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经常用它听歌。”

    怎么不记得……

    春妮道:“可那台电台不是让倭国人收走了吗?”她就知道,朱先生不会那样容易交出电台。

    “是收走了,” 夏风萍得意极了:“他们收走的是个空壳子,真正的机芯让他拆下来,放在匣子里。这家伙,瞒了我们这么久,原来每天晚上都一个人偷偷在家听电台呢。”

    “然后你又这么告诉了我?”春妮简直为她发愁。

    “怕什么,”夏风萍凑近她,小声道:“你不知道,跟我们一样,只交了一个壳子上去的人家多着呢,以前王老师和胡老师,她们都偷偷在家听。以后你休假也可以到我家来听,家辉这台电台的信号特别好,什么台都能收到。”

    她特地强调了“什么台”这三个字,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你是说,大家都在偷偷收听后方电台?可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她是不是错过了一个亿???

    “你天天忙得人影不见一个,我们哪有机会跟你讲这些闲话?”

    当一个禁忌有无数个人来打破时,还能叫做禁忌?

    夏风萍邀她:“今天正好家辉不在家,你等会儿留下来在我这睡,我们晚上一起来听。”

    “可你们都不怕倭国人来找麻烦?”上半年英国人才配合倭国人的行动,在租界以治安检查为由搜查了一次电台。

    至于被那些巡捕抄检出来的东西,有多少是电台,那就不得而知了。

    “租界有两百万人呢,想找麻烦,凭他们几个人,找得过来?再说了,咱们海城本地的电台都在正常运行,要是真的让他们全收走了,电台还开得起来?”

    春妮都不知道现在海城还有在营业的私人电台!

    “来嘛来嘛,”夏风萍极力邀请她:“正好这几天后方电台里在放《恨锁金铃》,这可是张澄水先生的最新力作,原来他搬到双城去了,你跟我一起听啊。”

    春妮仿佛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夏风萍以为她还在犹豫,加大了劝说力度:“你也就轻松这一个晚上了。毕业季到了,你以为校长后面还会再放你这么长的假?”

    K.O.

    …………

    是夜,夏风萍穿着寝衣,一盏一盏关掉走廊上的壁灯,对站在餐室门口的姐弟俩招手:“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春妮:“……你不是说,大家都在听吗?”

    “你不懂,这是必须走的程序,”夏风萍兴奋得两眼闪光:“这才是听秘密电台的氛围。”

    “……”

    说着,她用椅子顶上书房的门,猫一般无声走到书架前面,搬下了看着像木匣子,实际是电台的物事。

    咝咝咝的电流声中,夏风萍熟练地一手捂住电台扩音器喇叭,另一手旋着按钮来回调试。期间有些微的声音在杂乱的电流中穿梭:“……日前,我军在晋省与倭军反扫荡战斗中歼敌四千余人,扩大根据地面积两千余平方公里,缴获枪支……”

    夏风萍调试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春妮同样一个恍神:这是有多久,他们没在海城听到过有关战争的消息了?

    如果不是她时常外出,几乎以为这世界同海城那样,平静而热闹着。完全想象不出,在同一个世界,同一片山河,每天都有无数人在战争中死去。

    这段广播的信号很弱,三个人生怕动作大一点,信号就断了,直到播完好久,才敢大口呼吸。

    夏生头一个跳起来:“打赢了,姐姐,我们赢了!”

    夏风萍忍不住激动,一把握住春妮的手:“你听见了吗?在晋省,我们的又一次胜利,倭国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她开心得跺起脚,打开了书架旁边的酒柜:“咱们得喝点什么!”

    三只高脚酒杯依次排放到书桌上,芬芳的酒水注入其中,就连夏生被特许,酒杯里也被倒了薄薄的一杯底酒液。

    “干杯!”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映出了三张灿烂的笑脸。

    “为了胜利,咱们今天不醉不归吧。”一杯酒喝完,夏风萍意犹未尽。

    “你忘了,刚刚你还提醒我毕业季的事,明天开始,咱们要加倍的忙碌起来了。” 不期然,春妮想起了昨天山下友幸的微笑。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齐唱……”电台里忽然流淌出熟悉的歌声。

    “那我们要跳舞。来吧,我知道你也想的。”夏风萍扔了酒杯,拽起春妮一个旋转,快活地哼唱起来:“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只有那夜来香,在深夜里吐露着芬芳。

    第139章 139 亢奋

    深夜的狂欢是不眠人的奖赏。

    第二天, 春妮带着宿醉的头疼赶到学校,学生们已经开始了晨练跑步前的集结。

    “小顾老师,你今天来晚了。”站在人群里, 山下友幸跟春妮打招呼。

    这个倭国人只要来上班, 就会跟在队伍的最后,跟学生一起作跑步锻炼,雷打不动。

    学生们怎么想,春妮不知道,他的这一“亲民”举动意外刺激了另外一群人。

    原本校长发起体育锻炼,留待有用之身的口号只限定于学生之间,对老师们并不作强制要求。结果这个家伙来了之后, 唤起了好多叫嚣“我是文人不上战场”的文弱老师,令得一段时间内, 老师的上操率感动得校长对山下友幸都和气了不少。

    春妮敏感地发现,今天有好些个老师的精神都很亢奋。

    这种亢奋不是看见山下友幸,要面对敌人的亢奋。而是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有了共同的秘密, 一切交流都只限于隐晦的眼神之中。

    这种感觉,在刚来海城没两个月, 春妮也有过。那是在一趟电车上,车下是端着枪审查的倭国人,而在下车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有了同样危险的秘密。

    那是——

    “顾老师,你也知道了?”下操后, 季老师拉住她,神秘耳语。

    “所以,你也知道了。”春妮肯定:“你们都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她发现, 自己忽略身边的人好像有点久啊。

    她跟季老师起源于一坛酱瓜的友谊得到了回报:“晚上你等我来找你,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丢下神秘信息,吨吨吨小跑离去。

    平时跟季老师形影不离的高老师冲她眨眼一笑,也转身离开了。

    学校老师竟然发展出了秘密组织?

    春妮惊奇望着季老师的背影:她好像被抛下得有点多啊。

    因为老师们神秘兮兮的叮嘱,这一天下来,春妮走神得有点多,原定的工作差点没有及时完成。

    幸好校长考虑到她刚刚回学校,没有给她派很多的工作。

    这一天中,春妮主要是在熟悉工厂在她离开这段时间的工作进度,还有印刷厂彩墨的固色问题。

    自从三年前他们立下宏愿,要印出油画般的积木,从请韩师父开始,学校陆陆续续投入了不少资金去研发。最后的成品的确越做越好,但离春妮想象中的成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而这一次,是印刷室又突破了一种难度,他们利用两种蜡纸和印刷颜料特性的不同终于做出了一种自然的阴影效果。

    林老师见春妮不说话,以为她不满意:“放轻松放轻松,至少我们这批染料科的同学们在实践中又对染料的特性了解了不少。幸好我们是学校,就算不成功,也有其他的收获,对不对?”

    他幽默地说:“这个问题,我们的先辈几百年都没有解决,轮到我们,哪有这么快?不要急于一时嘛。至少在攀登高峰的路上,我们摘到了很多美丽的花。这也是一种收获,不是吗?”

    春妮:“……几点了?”

    林老师:“啊?”

    …………

    时针以比平常慢两倍的速度走完了一天的指标,终于指向下午六点钟。

    季老师没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件事让春妮充满了期待。

    海城有许多秘密会社,不是没有人邀请过她加入。而且这些邀请,随着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在工厂的地位越来越举足轻重而越来越多,她自然是全部拒绝了。

    但她直觉认为,季老师邀请她的这个,不一样。

    这种像被小猫抓挠一样的异样感,让她这一天她干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兴致,于是没做饭,顺理成章到食堂解决了晚饭。

    食堂里也跟平时不一样,三五成群的学生老师们窃窃私语,兴奋得不能自已。

    直到天色全黑,夏生房间里的台灯关掉,打起了小呼噜。春妮终于听见熟悉的吨吨吨脚步声,起身开了门。

    季老师和高老师站在台阶下面,对春妮做了个手势。

    春妮看了下手表,将近十点钟,楼上的学生宿舍全部都熄了灯。

    因为小摊那边有了足够的人手,平时的这个时间,春妮也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书了。

    三个女老师躲着灯光,穿越大半个校区,最后走到……学校最先开始的校舍,即现在的仓库门前?

    他们秘密活动的地点居然在她每天进出的地方!

    春妮不由得用全新的目光开始审视这间高足有七八米,外墙浇筑白水泥的普通建筑物。

    仓库最角落处,隐隐有白色光芒透出。春妮他们去时,已经有五六个老师席地而坐,借着手电筒的光在传看着什么。

    “你们看看我把谁带来了?”季老师把春妮拉入灯光的范围。

    “是小顾老师,太好了,我们正有问题请教小顾老师呢。小顾老师,这边坐。”

    春妮:“……”这个秘密会社入门的方式是不是随意了一点?

    她看向场中唯一一个熟悉的人:“韩厂长,你没话跟我说吗?”

    韩厂长摸了摸鼻子,笑道:“小顾,我们原本就是个读书会,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段时间,我们有些问题在争论,你来了正好帮我们参详参详。”

    “什么问题?”

    韩厂长道:“你知道,马上有一批学生要毕业了。今年我们的木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就是招新人,需要的人数也有限,总有人会找不到工作。我们在想,是不是组织一群学生到内地去工作。”

    “这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跟校长提一提?”

    “我们提过,”化学老师计老师道:“校长想让他们去双城,可我们听说,双城经常受倭国人的轰炸,很不安全,大家有顾虑。”

    “那你们想去港城?”春妮以目示意韩校长,有没有跟他们提过温南的事。

    韩校长微微摇了摇头,作了个“不缺人”的口型。

    “去港城也是英国人的地盘,没意思。依倭国人在租界的德性,我看港城迟早也是倭国人的囊中物。”徐老师忽然插话道。

    韩厂长摊了摊手:“你看,每个人意见都不一样,这让我们怎么行动?”

    “所以我不是请顾老师来参详了吗?”季老师关好了大门走过来:“小顾老师,你在外边见识得多,你给我们说说,现在是去哪好。”

    这个问题,还真把春妮问住了。

    她凝神思索片刻:“双城你们都说过,经常被轰炸,我不太看好。”其实现在华国除了几个租界,哪里又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她真正不看好的,是双城政府的组织能力。

    春妮在双城将近一个月,经历过将近十次轰炸,然而每一次都跟第一次她经历过的一样,场面异常混乱。明明附近有其他防空洞,大家往往都一窝蜂地挤向同一个地方,这一看就是平时没有提前练习,防空洞标示指向不明,关键路口没有人引导疏散。这种情况,非常容易造成踩踏事故,像黎太太丢孩子那种事几乎次次都会发生。

    有一次一颗炸弹在她所在的防空洞附近爆炸,震下来一颗石头将洞口挡得死死的。大家要求将石头暂时移开好通通风,守门的警察不知是胆小还是死板,关着铁栅子硬是不松口。

    那次倭国人只轰炸了一个多小时,但即使时间这么短,走出防空洞时,春妮看见很多人是被抬出来的。

    后面虽说没听说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但经过这件事,双城政府的能力实在让她担忧。她怕大家真万里迢迢地去了,没死在倭国人的轰炸中,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还不如留在海城,至少不用成天担心炸弹掉下来。

    她将自己的几次经历说出来,老师们果然被吓住了:“那港城呢?”

    “港城跟海城一样,一时涌入了太多难民,但又没发展起来,合适的职位太少,房子租金又贵。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咱们本地学生至少有房子住,去了那,找不到工作,只能露宿街头了。”就连王国柱那样的粤省地头蛇,不也是只能以贩袜子为生?

    “那你说去哪?”

    “昨晚,打仗胜利的是哪一方?”现在抗倭的队伍有很多,昨晚一条没头没脑的播报新闻,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春妮没法分辨这是哪一方的战绩。

    但她觉得,比起管理混乱,不敢宣战,一路龟缩到双城的双城政府,敢于主动出击,还在敌后取得了异常难得的胜利,只是这一点,就足够春妮看好它。

    韩厂长就笑了起来:“我说什么来着?小顾老师,你也看好西边的根据地吧?”

    春妮:“……”根据地?昨天她是听电台里播报过这个名词,但那个地方一般特指……

    “我没去过,我也不敢乱说。”她保守地说,并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每个人的神色:“有其他人知道的,可以说说。”

    “那我说吧。”出乎意料,是季老师打破了沉默:“那个地方安全肯定是比不上海城,可现在全华国,有几个地方真正没有战火?我先强调一点,上到八十老头,下到六岁孩子,根据地的所有人都支持抗倭。”

    “还有这种地方?这我喜欢。”徐老师立刻表态。

    “他们的小学教育全部免费。”季老师继续说。

    “这是真的?”

    “小学教育免费,那老师不拿薪水?” 其他人“轰”地炸了。

    季老师不得不连续做了几个暂停的动作:“这些资金自然有人负责。我还没说完,他们不止小学教育免费,还鼓励人人识字,个个读书。”

    “那该多大的投入啊!”

    “这个地方好,说得我也想去了,比双城政府还重视教育。”

    在座的都是老师,自然喜欢更重视教育的地方。

    “你能保证,我们的学生去了那能有活做?”一片赞叹声中,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哦,他们是给学生找出路,不是给老师找出路。

    “我这么说吧,目前他们拥有的人口跟海城人口差不多,但老师人数还不到海城的一成。你说我们学生去了那里,有没有活做?”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大的热情:“那这个地方就是给咱学生准备的啊。冒点风险没啥,现在去哪不用冒风险?你们说对不对?”

    “对!”

    “是这个理!”

    “最后一个问题,”春妮看着季老师:“如果决定了去根据地,我们该怎么行动?”

    第140章 140 重任

    春妮是带着重任结束的这次会议。

    “穷家富路, 不能让他们两手空空地上路。小顾老师,孩子们的路费,你一定给想想办法啊。”

    “那不是还有方校长吗?”虽然学校每个月多了一万块经费的事不好乱说, 但她敢肯定, 这种要求校长是不会拒绝的。

    “可校长想让他们去双城。”季老师说出了她的不安。

    现在国内虽然发起了“各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但之前内战这么些年,积累的仇恨朝夕间哪里化解得了?大家各有防备,这很正常。

    他们担心校长是双城政府的人,但春妮感觉,方校长能够让尹校长担任他的助理这么长时间,他的立场就很值得玩味。

    方校长心细如发, 尹校长跟他合作这么长时间,连春妮都瞧出了不对, 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校长建议他们去双城,应该单纯想的是那边有了自己人,学生们若是有什么困难,有自己人可以帮衬。但春妮因为自己去过, 真实感受过,反而不怎么看好。

    之所以继续将学校办下去, 就像她跟尹校长交代的那样,更多是为了离中央政府近一点,方便挖更多的经费, 给海城的学校输血。

    至于那边的分校,他们执行的教育政策是, 在战时所有的学校都收归国有,由政府统一下拨经费,也鼓励学校自筹。总的来说, 那边离中央政府近,夭蛾子少,反而不用像在海城这里一样,必须事事自己操心解决。

    春妮深深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们有顾虑,我可以跟校长去说。”

    “……”

    无独有偶,仓库里的秘密会谈结束没多久,许久不见的纳尔逊在第二天也来到了学校,他点名要找春妮。

    “密斯顾,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倭国人间谍?”坐下没多久,纳尔逊开门见山地问。

    “纳尔逊先生,你怎么知道?”春妮没否认。

    去年春妮跟连德江的交锋,为了警示所有老师,校长曾在会议上公开提及过。包括山下友幸,他为什么这样被针对,自己心里肯定有数。

    纳尔逊笑道:“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春妮静静看着他,他突然提及此事,必然有自己的用意。

    果然,纳尔逊第二句就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那个倭国人间谍。”

    春妮正要开口,纳尔逊作了个阻止的动作,道:“顾老师,那些应付外人的套话就不用再说一遍了,我想听真话。”

    春妮眨眨眼睛:“纳尔逊先生,你把我看得太无所不能了。事实就是我的学生们在巡夜时发现了意图闯进学校绑架我弟弟的歹徒,通过审问他们,我们——”

    “好吧好吧。”纳尔逊作了个投降的动作。

    春妮挑挑眉:你想听真话,不拿点料出来,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顾老师,我既然坐在这里问起这件事,自然知道的比这更多一点。”他说:“如果你可以分享你是怎么找到的间谍,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比如说?”

    “真是个难缠的小姑娘。”纳尔逊皱眉道:“你们现在肯定急于了解你们的新股东在黑龙会的情况,我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春妮看着他,一副“你说,我随便听听”的样子。

    “嘿,你该不会说,这件事对你们来说不重要?”观察到她的神色,纳尔逊来时原本信心满满,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春妮笑了笑:“纳尔逊先生,有

    个问题,我需要强调一下。我们这里是学校,经营的是工厂,不是政府密探组织。我们跟连先生的关系只是股东跟经营者的关系,他的情况我们当然想尽可能了解,但不知道也没有大的影响。您愿意告知我们,我们欢迎,如果不说,那我们只能表示遗憾。”

    言下之意,你的这点料,还不足以让我交出我的秘密。

    “说说你的条件。”打过这么多交道,纳尔逊很了解春妮的套路了。他有些不太高兴,以前都是这些华国人求着他办事,现在……

    春妮走出房间,示意隔壁的新晋小助理蒋四成:“去给纳尔逊先生泡杯红茶,加奶不加糖。我刚到手的正山小种,您一定得尝尝。”

    纳尔逊摇头笑起来:“顾,你总是这么了解我。”

    红茶氤氲的热气软化了室内不太美好的气氛,蒋四成关上门,将满室的茶香留在房间之中。

    纳尔逊呷了一口茶,舒服地靠上藤椅的背,听春妮道:“您为什么忽然对一个倭国间谍这样感兴趣?”

    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味甘美的茶香。

    春妮笑道:“您不告诉我,那我就自己猜了啊。总不会你们想对付倭国人吧?”

    纳尔逊半抬起眼睛,慢吞吞地说:“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我说不是,你又会怎样?”

    春妮笑容拉高了半个度:“如果是前者……虽然我们不针对倭国人,可有同一个讨厌的对象,那大家就是朋友了嘛。您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对朋友一向够意思。”

    纳尔逊又笑了起来:“我喜欢对朋友真诚的人。”

    “那么,纳尔逊先生一定会对我真诚,对不对?”

    纳尔逊放下茶杯:“我只能告诉你,在海城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想做一些事情,可能会遇到麻烦,比如,被倭国人阻挠。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春妮想起了在双城的最后一天,尹老师告诉她的话:“德国人和倭国人在战前的一年结过一个政治同盟,现在英法被德国攻打,德倭的这个同盟肯定会为远东局势带来新变化。你到时候记得观察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新变化做一些事。”

    看来本土被攻击,让一些远在海城的英国人也行动了起来。他们急于获取有关倭国人的情报,也许还想干一些倭国人忌讳的事,找到了她的头上。

    春妮的笑容逾盛:“我说过,只要我们讨厌同一个人,那我们就是朋友。为朋友提供帮助,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纳尔逊如释重负,笑道:“非常好。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现在你能解答我的疑惑了吧?”

    “您还没告诉我,我们的股东连德江先生他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黑龙会,他们在表面上是倭国商团的一个民间组织,实际上他们一直以搜集华国情报为主,行商只是附带,对不对?”

    春妮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跳过这一点。

    “连先生并不是黑龙会在海城的常驻成员,他是半年多前突然冒出来的。”

    半年多前?那不是跟他接手玩具厂股份的时间差不多?春妮直起了腰。黑龙会对内组织严密,她的确没什么人手打听这些事。

    纳尔逊满意地笑了笑,接着道:“因为另一半的华国人混血,他在黑龙会很受排挤。我想,密斯顾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一个不是纯血的倭国人,对倭国不一定那么忠诚,你可以利用他来做一些事。”

    春妮看了他一眼: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想利用连德江的,其实是他吧。

    她摇了摇头:“我不看好。有的人因为受到排挤,反而更急于得到群体的认同。您怎么就肯定,连先生是您说的那种人?”

    “据我所知,黑龙会成员每年需要上交不斐的会费。作为黑龙会的正式成员,连德江去年缴纳的会费却是其他人的两倍,跟预备会员是同一个待遇。你说他开不开心?”

    “也许,他就是希望多交些钱,通过彰显自己的财力,从而得到更高的权力呢?”

    “所以,我需要密斯顾帮助我弄清这一点。”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而且这对密斯顾也有好处,不是吗?”

    “考虑一下吧。”纳尔逊站起来:“我和我的伙伴诚挚地需要您的合作。作为回报,我会帮助你的朋友白云铠在俘虏营中获得更多的自主权,或者,你其他不过分的要求。这会是笔合算的生意。”

    他拉开了门。

    门外,山下友幸正好经过。

    他对纳尔逊先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谦卑微笑:“纳尔逊先生,您好。”作为公董局首席董事福纳的管家,至少在这个时候,倭国人对纳尔逊的敬意是真实的。

    春妮和纳尔逊相视一笑,两人的友谊似乎在这一笑中真的得到了升华。

    纳尔逊离开后,春妮吩咐蒋四成:“你去帮我跟王老师说一声,连先生第二季度的股东分红延后几天。如果山下来问的话,就告诉他,帐面上暂时没钱,让他等一段时间再说。”

    到了晚上,仓库读书会开始的时候,参加的老师们已经将愿意去根据地的学生名单秘密统计了出来。

    一共四十五人。

    季老师让老师通知那些学生,她有门路在三天后安排人离开海城,让那些学生准备好行李,到时候去城郊集合,又问春妮资金问题。

    尽管春妮觉得,校长知道这些事没什么,还是尊重他们的意见,用另外的名头找校长要了五百块。

    平均下来,一个学生有十来块现大洋的路费,相当于纱厂一个高级正式工半个月的工资。

    现在交通封锁的厉害,到处都在打仗,季老师也建议,他们准备多一点盘缠更好。

    两天之后,没等到这四十五个学生出发,学校先出了一件事。

    有一百多个学生同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