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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121 排场

    方校长热情地迎上去:“付部长。”

    财长家的宴会, 付鸿民自然不会还跟在舞女上的婚宴那样放诞急色。

    方校长跟他打招呼时,他露出谦逊的笑容:“不敢,现在哪里还有‘付部长’, 我早就不是付部长啦。对了, 还没请教先生尊讳?”

    “在下是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校长,鄙姓方。”

    江浦基础技能学校?没听过,想来又是战后冒出来骗钱的小学校吧?

    付鸿民一听,就没有了兴趣,正想找个借口离开,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插进来:“校长,你跟付部长说说我们‘睡美人’啊。”

    “美人?”付鸿民眼睛微微发亮。

    春妮:“……是睡美人的麻将凉席, 百货商场夏天卖过。付部长没听说过吗?”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春妮突然插话,但方校长知道, 她不是乱来的性子,因而没打断她,还配合地站在旁边点头:“不错,刚刚鄙人忘了说, 因为学校资金不足,我们只能想办法开了个厂子, 用工厂的盈利支撑学校的支出。”

    付鸿民这时也想了起来,笑容略暧昧:“哦,那个‘睡美人’啊?原来是你们学校的产品?唉, 你们学校在哪?”

    “在闸口路附近的码头,付部长有时间一定要赏光去看看。”

    “一定一定。”付鸿民随口应付着, 准备走开。

    “那就明天,怎么样?”春妮一句话,又拦住了付鸿民的去路。

    她像不知道面前人已经不耐烦一样, 语气恭维

    :“说起来,我们学校还没有被像您这样的大人物参观过呢。您要是能来给我们训两句话,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肯定高兴得要跳起来。”

    有多久没听见人跟他这么说话了……付鸿民怀念地想。

    他觉得这个说话好听的小姑娘看着顺眼了不少,认真想了一下:“那就明天吧。”反正他现在赋闲在家,没有别的事。到学校去见一见可爱的女学生和漂亮的女老师,调剂调剂无聊的生活也不错。

    “那请问明天我们去哪接您呢?”

    “接我?哦哦,你到任城路21号,找祝小姐。”

    “任城路21号,找祝小姐。”春妮笑容不变,为防万一,还要了付鸿民家的地址,拉着方校长离开了。

    跟春妮不同,方校长听见付鸿民报出“任城路”这个位置,脸色就变了。

    这条路同样位于城西华界,原本是吴江边的一条小弄堂,跟赌场遍布的爱莎路为邻,在战前就是海城有名的红灯区。

    这个付鸿民让他们去那里寻他,哪怕校长没听过他的名头,他身上还挂着前教育部长的名头,也足以令校长生出警惕。

    这会儿两人避开人群,校长眉头忍不住皱起来,对春妮道:“这姓付的不是正经人,咱们明天——”

    “咱们明天当然要去接他。”春妮道:“刚刚跟人家说好,您不会现在就后悔了吧?”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校长也不傻。

    春妮知道校长的命门在哪,因而道:“那可是前政府教育高官。就算您看不上他,可他结交的人非富即贵,还有以前教育界的一些关系,对我们肯定也有用。”

    “这人不正派。我是怕,万一他去了学校之后,跟赵发财似的,又惹出些是非。”方校长低声道:“为了这种事,咱们已经损失了一个胡老师,可再也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赵发财消失后,他带来的那些流言并没有消失。如果他换一个人骚扰 ,可能不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困扰,但胡老师只是个刚出学校没多久的未婚女老师,哪里经得起被人传这样的谣言?在家里待了几天后,就打电话来说要辞职。

    胡老师是学校第一批老师,人品和业务都没得说。后来还管着学校印刷厂的一部分业务,也是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校长怎么舍得放她走?就是不看在她工作能力的份上,她为人温柔可爱,也是位极好的同事和老师,听说她要辞职,连她班里的学生听说都急坏了。

    奈何胡老师去意坚决,校长苦留不住,只好退了一步,跟她深谈一次,正好温南的工人需要培训,他将温老师送到温南,现在她已经悄悄启程好些天了。

    走了一个胡老师和郑经理,学校不得不又开始了招人。胡老师一人打两人工,郑经理掌握着工厂的销售渠道,他们的缺员不是那么好顶上。

    还好现在工厂的运作都进入了常规状态,印刷厂半死不活,就是走了人,也勉强能运行,不至于马上瘫痪。

    春妮对这姓付的倒是有些了解,她道:“好歹这也是曾经的教育大员,就是再没品,也不可能跟赵发财那样的癞子狗似的粘着人屁股后头不放。他好色归好色,但一般只在风月场玩,并没有闹出不可收拾的绯闻,您不用怕得这么厉害。”

    见校长犹豫,她又道:“何况他现在是只落架的鸡,要是他真敢怎么样,咱们也不用怕他。大不了,明天我请季老师去陪他。”

    方校长想起季老师对付那些男人的横样,一个没忍住,嘿嘿笑了。

    春妮就说:“校长您也别光顾着笑,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忽悠,呃,怎么让付鸿民答应掏钱,咳,答应帮忙。”

    好歹是曾经的教育大员,别管方校长心里怎么样,第二天一早,仍是从出租车公司租了辆车,带着林老师去了任城路21号。

    尹老师迟迟不归,校长助理的位置却不能老空着。方校长估计是存了尹老师还会回来的念想,将教副课的林老师提拔起来,让他暂时填了尹老师的空。

    现在学校里招的季老师也是美术老师,林老师便将所有初级班的美术大课都让出来给季老师教。他专门只负责教授高级班和短期班的美术鉴赏课,以及全校的音乐课。因为玩具厂撑起了整个学校,对印刷厂的要求不再逼得那样紧,林老师闲暇之余,再研究研究彩印制版的问题,时间比起先前充裕了许多,不知过得多快活。

    可惜,林老师不知道,他这样快活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回了。

    上午十点出头,学校做课间操的时间,出租车载着付鸿民终于到了学校。

    付鸿民下了车,刚进学校,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海军蓝校服的女学生捧着一大束花向他走来,大声道:“欢迎付部长指导我们学习。”说着,将这一大捧康乃馨塞进他怀里,又鞠了个大躬。

    付鸿民脸上忍不住绽出个笑:“哎呀,还搞得这么隆重?”

    方校长看着他的目光欣喜而热切:“哪里哪里,像付部长这样的大人物,再隆重都应该。校舍简陋,我们生怕多有怠慢,您不嫌弃就好。”

    方校长也历练出来了。

    他伸手虚引,让付鸿民负手走在前头。

    进入学校,这才发现校门左右还列着两队穿同色校服的小学生,最前头的那个手持一杆金色木棒,忽地往上一举,那些小学生们转头过来,口中大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齐齐咧开嘴,露出灿烂天真的笑容。

    付鸿民惊笑道:“老方,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一手?”

    这是拍对方向了,一会儿功夫就从“方校长”到了“老方”,看来这个姓付的就是喜欢这些排场。

    方校长一路将付鸿民送到操场正中的演讲台上,笑道:“请部长给学生们训话。”

    付鸿民当过旧政府大官,尽管事前没有准备,在一群小学生面前训训话还是难不倒他的。

    他也不要演讲稿,直接站在讲台前面侃侃而谈,说起来不过是勉励学生们好好学习,展望他们未来可期的套话,但他每一次停顿,就有坐在最前边的老师作恍然大悟状,似乎他的话是怎样的至理名言,而他每一次的卡词就有人顺畅无比地接应下去。

    特别是那个年轻可爱的顾老师,简直是最贴心的安琪儿,他说了什么,她都能理解,他想说什么,她都能知道!

    付鸿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众星捧月的排场了,以至于他在台上潸然泪下:“看到你们,我就知道,吾国之少年雄风不坠,贵校之老师品格高尚。惜乎吾已是一介白身,否则吾必燃尽吾最后一滴血……”

    半个小时的演讲完毕,台上台下眼睛红了一大片。

    方校长擦着眼睛迎上前,哽咽道:“想不到付公情操如此高尚,您明明已无公职在身,却要为我们学校捐款,这……这我们愧不敢受啊。”

    付鸿民:“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说我燃尽最后一滴血,不是指的我准备捐钱啊。

    春妮也擦着眼睛道:“付公一片心意,即使有愧,咱们也不能让付公的心意无处安放。您说是吧?付公。”

    付公不觉得“是”,并且想抬脚马上走人。

    这些人把他捧在这弄这些排场,该不会是想把他架起来,逼他捐钱吧?

    不得不说,付鸿民能当上教育部长,脑子至少是够用的。

    方校长长声一叹:“付公真乃高尚之人,流言误我,往日我竟险些以为付公——”

    付鸿民越听越不妙,正想打断他说话。

    只听这个一开始他看着就很顺眼的小姑娘道:“校长,咱们不还有正在研究的投资项目吗?您不如请付公帮着掌掌眼。”

    付鸿民立马问道:“什么投资?是‘睡美人’的投资?”

    方校长恍然大悟:“对对对,差点给忘了。对了,付公,您刚刚说您要捐多少来着?”

    付鸿民:“……”能跳过捐款,直接说投资的事吗?

    第122章 122 项目

    付鸿民最后捏着鼻子, 捐了一千块大洋。

    他倒是想随便掏个十块二十块应景,可左边一个方校长说,冬天湿冷, 学校宿舍只有几床烂草席可避寒, 右边一个小顾老师在展望,学校要投资的新项目将会填补海城市场的又一项空白,可惜一无场地二无设备,只怕想正式启动,难上加难。

    这一千块多半看在“睡美人”的份上,还有一小半,大约是听说他们还是全城最大的多米诺生产厂家的份上。

    至于有多少是给的学生, 那就只有付公一个人知道了。

    春妮瞧他唉声叹气签完支票,之后在众老师面前再发表了一出感人肺腑的讲话, 听说校长想留他在学校食堂体会学生们过的艰苦生活,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客气,离开了学校。最后,他钻进出租车, 春妮听见他让司机送他去醉天星,觉得他应该还颇有余资。

    醉天星是海城一所有名的大戏园子。

    这位前教育部长下野后的日子看来过得不是一般的多姿多彩。

    当然, 他走之前,得到了校长的承诺,会将这次的投资项目以书面的形式正式整理出一份文件给他, 再由他决定要不要参与。

    事事安排好,样样准备做在前的妥贴……只要忽略这样的体面是花一千块钱买来的, 还是很能让人有一阵子愉悦感的。

    送走付鸿民之后,方校长拉着几个骨干进办公室开会。

    开会之前,王老师问了个问题:“校长, 付鸿民这么能花,他会有多的钱投资咱们的项目?”

    王老师主抓工厂和学校的财务,对这个问题一向比一般人都敏感。

    大伙都懂,王老师的言下之意,是随便弄个什么项目糊弄他,把这一千块钱骗到手就算完事。

    毕竟,这个所谓的项目,还是昨天在宴会上见到付鸿民之后,方校长一拍脑子想出来的,现如今大伙儿都还一个都摸不准头脑呢。

    方校长便将昨天春妮在宴会上忽悠他的那套言论照搬出来,道:“人家好歹也曾经是一方大员,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跟着一起撤到双城,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来了。万一的话,咱们不是平白得罪一个大人物?”

    春妮心道,这就是有家有产的坏处。要是她孤身一个,别说一千,一万块钱也骗了就跑,可惜啊,他们有这么多人要顾惜,行事不免要优柔几分。

    王老师就问:“那你们觉得,姓付的还有几个钱?咱们万一画的饼太大,他觉得吞不下去,被吓走了可不好说。”

    这倒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林老师就问:“种地能像付鸿民这样过得这么潇洒?随手一抛,就是一千块钱。”

    韩厂长就勾了勾唇角:“那家里至少得良田百万亩,才够一天一千块的花销。”

    林老师咂舌:“百万亩?这是要把整个明州买下来不成?不能吧?”

    在坐的人中,只有王老师和林老师出身城市,不知道农村的情况。

    春妮和韩厂长来自小村庄,最有发言权。

    春妮只说:“在我们那,两块钱大洋可以买一亩地。付部长一挥手就是五百亩地,能吓破王地主的胆子。”

    方校长家里原先是近郊的小地主,不说每天有白米吃,至少也该不愁吃喝。

    但方校长说:“光靠种田能随便挥霍?别开玩笑了。跟你讲,大前年,我们那小旱了一场,粮食减产,那一年除了佃户交的租子,我们完粮纳税,还倒填十几块大洋给县里交上去。”他叹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不管什么时候,种田都是最苦,来钱最慢的。”

    “那付部长?”

    “哎呀,你们老琢磨别人钱怎么来的干什么。他今天给了一千块,那肯定至少还有一千块。你们就按一千块的规模给他找个项目出来,成不成的,咱们也算尽了心力。”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校长急了。

    有了睡美人的事在先,这次的投资,方校长和春妮都不打算弄得声势过大,一千块钱在豪富云集的海城,是个水漂都打不起来的数字。他们再比照这个数字追加一些,倒是正好。

    几个人闭门研究半天,最后林老师提了个建议,说他家里有一付褚遂良的仿贴,正好学校有印刷厂,他可以贡献出来,请高手拓印成铜版,制成书法字贴售卖。

    卖字贴,说出去又好听又不打眼,倒是不错。

    他的这个建议还触发了春妮的另一个灵感。

    她问更熟悉印刷厂业务的林老师:“现在市面上有没有钢笔字贴卖?”

    “钢笔字贴?没见过。”

    “那咱们卖钢笔字帖吧。现在小学生们写字都开始用钢笔,咱们做钢笔字帖出来,也是顺应了政府普及硬笔书法的要求。”

    “好想法,可这个字帖,咱们找谁来拓?”韩厂长说着,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林老师身上。

    现在玩具厂的拼图玩具不定时推出的新品,几乎都由林老师先临摹出来,再制成彩版,印出来发售。

    他们的拼图玩具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产业了。

    林老师笑了:“你们哪,真是舍下灶王求山神。”他点点付鸿民留下的名片:“这位大教育部长,总不能真的只出点钱,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吧?”

    众人恍然。

    韩厂长笑道:“还真没想到这来,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做,忘了这回不一样了。”

    方校长笑道:“习惯了高大海,倒是忘了这位付部长跟他不一样。”

    说起高大海,大伙又是一阵沉默。有些人,他在时不觉得如何好,等他走后,有了后边这几个合伙人的好处,才知道高大海的好处。

    人有时候就是一口气顶着,那一口气泄了,马上就塌得不知道哪去了。高大海在时,他们学校买粮食不用操心,现在么,学校的食堂采买交给了李德三。这家伙成天在各处码头上转悠,买不买得齐,得看天意。

    何况现在粮商奸得要命,买来的粮食淘出来一小半都是石头。为此,学校不得不多聘了一名妇人专门淘米。

    有时候他实在买不到粮食,厨房只能往窝头里多团点野菜,混个肚饱,嘴里尝到点咸味就不错了。也幸好海城临海,学校至少不用操心买盐的问题。

    光是这两千多张嘴巴,已经足够为难他。所以,买煤的事,春妮不好再放手。

    后边再去张庄,春妮跟王大嘴和王保全又见过几回面。村长竟真看在大嘴的分上给他们每公斤再便宜了三厘,这是喜事。

    叫人唏嘘的是,大嘴说,赵大麻子在来海城的路上,染上痢疾拉死了,还有陈有根,刚旱那会儿,卷了寨里一些粮食,自个儿悄悄跑下了山,多半也是死在哪了。

    春妮想起才从家乡逃出来那阵子,她碰到这几个伤兵,彼此扶持相携走出那百里黄泛区,想起那会儿大嘴对她和夏生的照应,对他话里的不尽不实之处没有再追问下去。

    “听说,高大爷回了乡下,应该比城里要好吧?”

    “至少不愁粮食吃。”王老师说了一句,大伙又沉默了下来。

    高大海愁不愁粮食不好说,但外边哪里没在打仗?

    否则租界人这么多,物价这么高,为什么大伙都挤在这不走,人还越来越多?

    无非是因为这里不打仗,躲在这里,日子苦是苦点,至少不用担心哪天枪子飞过来要了命。

    …………

    “雅业?听上去有点意思。”付鸿民叼着雪茄,将摊开的计划书扔回到茶几上:“你们想让我推荐谁来写字帖?”

    “这……我们哪有您清楚?”方校长笑着说:“就是我们合计了一下,我们小学生写字,首先力求端正。这本字帖既然是给蒙童所用,当以楷书最好。若是能有名家范写,适当提升一下字帖的名气,当然更妙了。”

    “有道理。”付鸿民一支雪茄抽完,问道:“那一本字帖,我的分红是多少?”

    事都没谈妥先要上价,什么东西!

    方校长暗骂不已,僵笑道:“这个还要等字帖写出来,付完润笔费,找到最好的制版师傅制出雕版,计算完成本再说。”

    “哪里要这么麻烦?分成不都是按净利润分吗?”付鸿民很老道地说:“干脆一点,五五分怎样?”

    不过是找人写个字帖,你就要五五分,还干脆一点,你干脆去抢好了!

    方校长为难道:“这……钢笔字帖以前没有人写过,我们也不清楚它会有多大的利润,还有市场宣传。对了,我们不准备光是印刷以前的旧字帖,小顾老师您记得的?她建议我们的字帖用那种半透明的硫酸纸,这样方便摹写。可我们算过了,市面上硫酸纸比普通纸张造价昂贵,而且不是很容易着色。如果用新纸的话,改良纸张的配方是必然的,这又要一笔研究经费。对了,付先生,我还没说,若是请名家来写的话,您只投资一千块钱,真的不太可能够啊。”

    付鸿民:“……一千块印一本字帖都不够?我那天还捐的一千块——”

    “已经给学校都买了过冬用的煤,托您的福,我们还造了个锅炉,让学生们以后随时能喝到热水了。我可是跟学生们说了,这都是付先生——”

    付鸿民摆摆手:“好好好,别说了。周景山你知道?我等会儿写个条子,你去找他。”

    “您说书法大家周景山?他老人家也什么时候也来了海城?”方校长大喜过望,忽而又犹疑:“可我听说周老先生的眼睛……”

    周景山是当世有名的书画大家,他不止毛笔书法了得,前朝覆灭之后,西学之风渐盛,老人家打破门户之见,主动练起了钢笔字,一手硬笔字也十分有名。然而传闻其晚年患了眼疾之后,几乎不再执笔。若他愿意为字帖写范字,那他们的字帖定然会未卖先火。

    “就是他。”付鸿民道:“他来海城求医之后,眼疾已经好了不少。对了,你去求字,不要一开口就说要买。你不要提我,只说这些字帖的收入全部用来补贴学校学生,那老头就是还瞎着眼睛,也肯定会答应给你写。”

    方校长:“……”是不是想当大官,首先要够不要脸?

    第123章 123 名气

    跟付鸿民合作开发的字帖赶在年前, 海城中小学生放寒假那会儿上了市。

    本来周景山老先生很爽快地写了范字,海城有的是雕版高手,只要出的价钱合适, 做一副好雕版, 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好事总是多磨。

    方校长那天在付鸿民面前说的话,不全是编来周旋他。春妮建议的硫酸纸造价过于昂贵,华国工业几乎等于无。因而,浓硫酸也不易得,而且那纸一般用铅笔来绘制建筑图纸, 韧性太差,钢笔笔尖一钩上去就是个小洞, 做描摹用的纸还差点意思。

    如果能有其他材料替换,自然更不错。

    他们找了几家造纸坊,最后是杨大强从油印的蜡纸上得到灵感,几人将蜡纸放在磨石上反复打磨, 制出一种可以使墨迹顺利附着的蜡光纸,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那年杨大强爷爷被倭国人当街打成重伤去世之后, 他被方校长招到学校印刷室当半工半读的油印工人,他利用蜡纸的特性钻研出了独到的彩印方法之后,就被方校长破格任命为印刷厂的技术主管, 如今他手下也有了两个学徒。

    玩具厂发展起来后,印刷厂也沾光换了几台新设备, 加上吴江大学以前淘汰下来的旧印刷机,日夜不停的话,一天至少可以印一千张四色拼图纸张。一千张彩色拼图看似不多, 但现在通行的彩印均是套印技术,若一张图有三种颜色,比起单色印刷,至少要多印三次,若有五种,则要套印五次,以此类推,彩图的颜色越多越繁复,套印工艺越复杂。印一千张四色拼图,比单印四千张单色印物需要耗费的时间人力只能是更多。

    一本小小的字帖,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实力自己刻自己印。

    描摹用的蜡光纸解决,字帖才真正付梓发行。

    正好逢着大年下,大人办年货,给孩子买一本字帖当新年礼物,也算应了节气。

    此时,作出这等丧心病狂营销策划的春妮等人,完全不觉得,自己等人的未来将会受到多少海城中小学生扎小人诅咒。

    借由这本字帖,校长他们结识了大书法家周景山先生。

    老先生听闻学校在不靠别人的情况下收留了两千多个孩子免费读书,深为动容。不顾病体未愈,将校长和春妮几人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请他们有空上门为那些学生们作指点。并承诺他们,等年后天气暖和一些,他组织一场义卖会,所得将全部捐献给他们的学校。

    周景山的圈子来往的,能是一般人?

    学校在赶制字帖的工夫,方校长被带着认识了一圈这个国画大师,那个印章大家,还有那个……

    到字帖发售之时,校长已经在海城的文人圈子混出了点小小名气。

    方校长与周老先生因字帖结缘,因而每每被人介绍,必要先说一说那正在赶制的字帖。几次聚会下来,他许诺过不下十位大家,等字帖试印出来,将会先送到各位先生案头品鉴。如果先生们喜欢,还请留下墨宝推荐云云……

    于是,校长转悠几圈下来,他们的字帖有了周景山先生写范字,钱松龄先生写题跋,孙允祥先生绘制封面……这本华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本硬笔书法字帖,注定不会平凡。

    春妮在其他方面迟钝,但她听韩厂长将这些题字的画画的大师们都给她介绍一遍,便模糊明白了要紧处。等试印本下来,她豪掷三块大洋,先买了十本,吓得夏生以为自己又要加练,晚上硬是没敢回家睡觉。

    其实春妮完全是囤积癖发作,她是意识到这本华国第一版的字帖的价值,提前多囤几本当投资了。

    以校长普及教育的心态,这样一本名家专属订做的字帖才只卖三毛钱一本,便宜上天了好不好?现在一本软皮笔记本都要两毛多呢!

    然而,这本字帖书的身价会不会涨,是以后的事。字帖上明打明写的钢笔字帖,光是“钢笔”这两个字,就先拦住了多少没有钢笔的人家。这年头,一支钢笔少说都在好几块钱以上,这个价钱,买普通的毛笔,能买好几支了。

    海城读书人虽多,舍得多花一笔钱买字帖练字的人家又不多。加上现在学校的财政不再那样紧张,校长一心韬光养晦,这本意义非凡的字帖在问世之初只是按照常规程序,由他们跟书店谈妥,夹在一堆字纸中,正常摆在店中售卖,不像睡美人的浩大声势,除了字帖发售那日,请几名文人在报上捉刀写了两篇软文之外,一分钱的宣传费用都没多出。

    如此,仅是年前这几日,仍然卖了近一千本之多,各大书店商铺相继发来库存告急,让他们加急送货。

    幸好有去年卖多米诺的经验在,方校长考虑到几位大家的名头,原本就印的不少,再紧急让工人加班,总算顶过了年前这一拨小高峰。

    只是几天功夫就卖到将近一千本,也着实有些吓人。方校长抽空让几个学生去书铺里打听,怎么卖得这样快,才知道原来好些人家听说有钢笔字帖卖,一买就是好几本,有的大户人家成摞成摞地朝家里搬。买字帖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不是给孩子买,而是自家买来用的。

    书肆老板问起,那些人就说,现在政府公文大部分都以钢笔书写,以前市面上没有钢笔字帖售卖,大家各写各的,没个标准,不知写的讨不讨上官欢喜,现在有了字帖,照着上面的写,便是不出挑,也总出不了错。再听说写范字的是周景山老先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买啊!

    周景山擅写行草,他的楷书字还没有多少人见过呢。

    要知道,大总统都曾求过周景山老先生的字。总统喜欢的字,自己照着练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商家都是趋利,见到字帖好卖,当下有不少书肆将剩下的存货摆在显眼处, “民国第一本硬笔字帖”的名头一打出来,又迎来了销售的小高峰。

    不止是自己买,亲戚朋友,上司下属,家里有小孩的,人人一份,个个不空,自然多多益善。家里没小孩的,写文书,做笔记,想练字的有字练,不想练的,放在家里欣赏,也是一件拿得出手的雅物。何况它定价三毛钱,平民百姓少买两斤糖,这钱便省了出来。过年走礼,说出去好听,送出去也有面子啊。

    学校字帖的问世,正好填补了市面上的一项空白。

    如此,这个年一过,到了三月间,周景山钢笔字帖的名声已是传得很广了。江南文风重,如金城,明州这些周边大市的书商听说之后,打听到学校地址,纷纷找上门来求购。新鲜印出的字帖还没走出校门,便全卖了出去。

    没想到,他们的睡美人经营了一个夏天,影响力还没怎么出海城,倒是钢笔字帖先一步在周边铺上了货。

    只是三毛钱一本,就是卖出一万本去,也最多一千块钱的纯利。比起睡美人,这个钱少是少了些,但是,赚得既不扎别人的心,又不扎自己的手,借此,学校拓展了人脉圈子,还是个细水长流的生意,除了付鸿民可能不满不够赚之外,学校里,从方校长到林老师,个个都觉得这生意再划算不过。

    而且这个年代,制版开印刷公司的成本不小,仿制盗版的成本也不小,他们原本就把利润压到最低,就算别人想盗版,也没几分利可图。

    因而,字帖也不用担心盗版问题,可以敞开了印。至少,在江南不用担心。

    原本年前付鸿民听说钢笔字帖定价如此便宜,还有所不满,招方校长去问了一回话,方校长按春妮教的,什么销售曲线,什么顾客心理分析等云里雾里的话砸下来,末了再扣上一句“初等教育惠及普罗大众”的高帽子,让付鸿民总算停止了唧唧歪歪。

    不过这老头子天天入花丛,夜夜做新郎,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盯着这桩他一时兴起投资的小生意。他会想起来过问,无非是年节走礼之时,跟昔日的同僚朋友们吹嘘起来有内容罢了。

    那些人听说他成了赌坊的股东,明里不说,暗地里哪个不鄙视唾弃?现在他投资了字帖,往小了说,这是他付某人关心教育,关爱孩子,往大了说,也是他下野不下心,时时在为国家的下一代忧心。

    年后字帖见了利,付鸿民又招方校长去问了两回话。

    一回是字帖能不能提一提价,再就是,还有什么说出去好听,又能赚钱的新项目别忘了知会他。

    第一条自然不可能同意,东西好卖一些就提价,那是奸商所为,只要方校长还要名声,想也不用想。到时候,主意是付鸿民的,得利也是付鸿民的,挨骂的是学校,想什么美事呢?第二条,方校长唯唯答应,回头便带着春妮几个得力干将,帮着周景山先生将义卖会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别说没有新项目,就是有,也要为义卖会让出一射之地。

    周老先生肯拖着病体为他们学校扬名募款,哪怕只是空摆了一个席面,他们也必要认认真真,竭尽全力将这场戏唱全唱好。

    别看海城天天灯红酒绿,电影院戏园子出了新戏就满座,但论及书画义卖……也就是周先生连同几位都在海城的书画大家联名,才能有名流愿意捧场。

    海城的底蕴差了一些是其一,再者,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战乱时代,人们手上有些钱,都去储存黄金白银这些硬通货去,谁会去买不好存放,不好收拾,更不好变现的书画?

    包括春妮自己,手里有闲钱,也绝对会先藏黄金。

    前几年,华国一名经史大家在海城病逝,他的家人欲将其手书作价卖出好还债,一共二十六本的手稿也才卖了五百块钱。这位经史大家即使在春妮的年代,也是如雷贯耳,语文课绕不过去的一位大学问家,然而其一生心血的书稿卖得的价钱却只有区区五百块,搁在车行,连个车轮子都买不到。

    故而虽有周景山等几位大家的名头,春妮等人心里对这场义卖会最终筹得的善款并不如何乐观,但这是老人家对学校的心意,这次义卖的场子也是主人家免费借给他们使用。看在这些善心人士的份上。她按照计划,将该请来的人都请了过来。

    江致清,符律师,纳尔逊,付鸿民,还有周景山,钱松龄等国学大家……几位学校创始人离开后,不知不觉,学校凭借自己的努力,也积攒了这么多人脉。

    随着来宾们一个个进门落座,义卖会终于进入了正题。

    第124章 124 遗漏

    抗战以来, 海城教育界数度遭遇倭国人打压拉拢,为了早日施行奴化教育,但凡有些名望的学问家教育家, 无人不被76号那几条恶犬骚扰过。除非实在被家室拖累走不了, 大部分如张常几位先生那样,早早就悄悄撤到了外地。而教育界跟文化界一向联系紧密,教育界的人跑了,文化界至少失去了半壁江山。

    倭国人向来重视文化管控,若非如今位于南城的华国汉奸政府即将成立,在大汉奸王季新的号召下,总算招纳了不少闻风而降的软骨头, 使得海城这边压力稍减,这场义卖会也是办不起来的。

    像这样规模的义卖会, 自抗战后,海城已是有两年多没有再举办过。纵然如此,来的人也只是将座位堪堪坐满。表面繁华终究是虚的,一场义卖会便将海城这空中楼阁般的盛世打出原形。

    江致清跟方校长叹息:“海城局势一日比一日败坏, 我的那些老朋友们,还活着的, 都离散在各地。不然,周老先生的义卖会,哪里至于冷清至此?”

    然而, 话音未落,一群穿着各异, 十七八岁的孩子涌入会场,你唤我哥哥,我叫你妹妹, 没一会儿把拍卖会剩下的几个角角落落的座位全部占满不说,还余下十几号人,都站在过道上,硬是站出了“摩肩接踵”“指插不进”的效果。

    江致清一顿,果然看见学校那位大名鼎鼎的小顾老师在人群中跟为首的男孩子打了个眼色。

    他一颗心马上定了下来。

    听说此次义卖会,周老先生会同几位朋友,准备了大小共六七十幅拍品。江致清跟周老先生是朋友,担心卖不了这么多拍品,老先生下不了台,他私下里叫了好几个人,打算看情况不对,自己多出些钱,不能叫老先生一大把年纪,还丢这样的面子。

    江致清坐下来,身边不时有人来跟他打招呼。说话的间隙,姓顾的小姑娘身影在那十几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孩子中间穿梭,看那模样,似乎是在向他们叮嘱什么。

    不一会儿,满场都是那几个男孩大声的交谈:“一会儿都不许乱说话,周老先生都多少年没卖过字画了?咱们可得好好开开眼,等回去家里人问起来,也好跟人多显摆两句。”

    “就是,都记得庄重些。像周先生这样的大家,平时到哪看得到人家的真迹?哪怕买不起,坐在这好好欣赏也是福分。”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江致清低声感叹。

    若是这小姑娘怕义卖会卖不好,让这些明显是学生的男孩子当托来炒热气氛,或许有一些效果。但义卖会未免将会沦落到跟其他展会差不多的格调,都是邀买邀卖,无非是一个明,一个暗罢了。有他们开场前这几句话,其他人多少要以这几个男孩子为参照,不至于做出多失礼的行为。

    如此,人的心态一端正,再对待义卖会,就不会再单纯以为是参加一场不过

    是变相掏钱的活动,而是抱着欣赏艺术,而且还是看一次少一次的那种心态来,从内心深处,就要珍惜许多。无形之中,拍品的价值在他们心中便上升了许多。

    想来她是看这次来义卖会的人,有很多都是无甚底蕴,凭借海城内外不通,因为倒买倒卖而暴发的那群人,生怕他们打乱了义卖会的节奏,提前开始了控场。

    听说这小姑娘转过年才虚岁十五,果真是后生可畏。婉玉翻过年来,都十七了吧?也不知有没有人家的一半?

    对了,以后可以叫婉玉跟她多来往。

    若是邀她来船行做事,该给个什么职位合适……年轻位高,还真有些不好安置。年纪大了,总是容易跑神……

    既然是周景山老先生组织发起的义卖会,自然要以他老人家的作品为主。

    义卖会以周老先生书写的四字条幅作为开场,其后是孙允祥先生为义卖会专门画的《学府童子嬉游图》,再后是……

    大概是天生没有艺术细胞,春妮其实看不出这些书画好在哪,卖点在哪。她关注更多的,是那些来加拍卖会的人。有哪些人是真心想买,有哪些人不过是闻风而动,想借义卖会的名头结交人脉,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有哪些人不过是闲人凑热闹,纯起哄来的。

    第一种人么,不需要春妮刻意经营,遇到想买的东西,他们自然会出手。第三种人么,春妮让李德三带着人,从其衣饰神态在侧旁观察,若是颇有家底又好面子,那不好意思了,既然来了,就别想空手走。

    她自己重点关注的,是第二种人。既然想结交人脉,不出点血岂不是白费了他们这番钻营?

    至于江致清这些社会名流,由方校长从头到尾亲自陪同坐在最前面最好的位置。他们这些有钱有名望的大商人,既然来了,多少都会拍个一两件,不令各方感到失礼,用不着她来操心。

    因为请来了江致清,这位如今是公共租界华董第一人,其在海城商界及政界的影响力也不言而喻。就是冲着他来,这场拍卖会的规格也不会低。

    因而,拍卖会从一开始,气氛就被带动得很热。

    周景山写着“鸿鹄飞腾”的四字条幅很快被以一百八十块大洋的价格拍了下来,孙允祥先生的画也卖了一百五十块大洋。

    一百来块钱看上去不多,但书画作品向来是尊死人轻生人,一副书画,多则数月,短则一两个钟头便能创作出来。转手就卖好这么些钱,其实已是相当不错的价钱。

    从华国有数的书画家们,几乎没有人可以只靠写字画画养活自己来看,若非今天有周老先生的名声,加上江致清压场,这些拍品的成交价格至少还要再打两成下来。

    再有李德三带着那些四散而坐的学生们,他们每每趁冷场之际帮着吆喝两句炒一炒气氛,总有一些兜里不差钱的主脑子一热跟着叫价买上一两幅。

    按照春妮的经验,她重点关照的第二种人特征很明显。这种人穿着打扮华贵是必然的。再者,他们的目光必然多数流连在人,而非拍品之上。

    其三,这些人若是出手,必然是跟风而起,随口叫价,自己并没有特殊偏好,借作品的热度为自己贴金,自然是出价高方显诚意。如果因为拍品竞价者多,自己“扼腕痛失”,正好不必付出一文钱,也不必丢面子。若是他们想结交的人有心仪之物,倒是可以拍下来借花献佛。

    照此三条经验一筛,几轮叫卖下去,春妮很快找出了不少人。

    其间,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第一排贵宾席,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照道理,能坐上这场义拍会前两排贵宾席上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就是不为了让旁人看扁,也至少也要出手个一两次才好意思继续坐在这。

    事实也正如春妮预料,到了义拍会的中后程,贵宾席上绝大部分人都至少有了一两年拍品,除了一个人。

    付鸿民。

    他叫价的次数不少,可到现在为止,就是没有买下一件。

    这绝不正常,就方校长跟他打交道的次数来说,这位前教育部长岂止是不差钱,简直可说是挥金如土。

    你以为他给学校随手捐出一千块钱够豪气了吧?其实私下里,春妮他们都戏称,这位前部长怕是浑身长满了肾。

    因为方校长说,他跟付鸿民见面数次,次次他身边陪侍的女人都不一样。这些女人中,起码有五六个被他花钱养在小公馆里。这么些女人,光是做衣裳买首饰都是一笔惊人的支出,更不论他还听说,付鸿民时常做东请人去听戏吃席,算下来,一个月几千的花销都是小意思。

    最近付鸿民因为卖字帖的事,在文化界的名声稍微变好了那么一点,被邀请参加了一些文化界聚会。这些聚会有时也会交换买卖一些绝版书籍,他时有出手,并不小气。

    可为什么偏偏在周景山主办的义卖会上,他掉了链子,迟迟不出手?

    付鸿民此人,除了脸皮厚好色,其实城府没有多深。春妮观其今日所行,他的作风,跟她总结的第二种人很像。

    譬如,义卖会途中,他频频去看贵宾席中另一人,甚至不惜越过坐在中间的江致清,伸着脖子几次同一个叫陈济的人说话。

    贵宾席的人春妮都是下过功夫了解的,她知道,陈济是海西人,跟春妮的父亲一样,家中世代经营茶园,因而,他在海城有一间大茶行。海西茶业多数出口外洋,在海外享有极高的名声,他们家乡种植的正山小种红茶更是远销西欧,已有几代。

    论起财富,陈济可能颇有身家,但厅中不乏巨富。他若真的只是空有钱财,为什么会频频受到付鸿民的关注?

    应该是自己遗漏了哪里。

    春妮暗自思索,回过神来,发现付鸿民忽然站了起来,正牵着袍角往外走去。

    春妮心中一动,随之跟了出去。

    此时人多数集中在拍卖厅中,她很轻易跟上了付鸿民。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人,而是走到门厅的转角处,跟一个人穿青色短褂,仆欧打扮的青年男子碰了面。

    春妮听见他埋怨那个人:“怎么现在才到?再迟些,义卖会该结束了。”

    那人道:“老爷,我今天一早就去了银行那边等待兑款。巴黎那边大停电,电汇迟了几小时,刚到帐我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这次到了多少钱?”

    “二十万法郎,给您兑了一万现大洋,您看够不够用?”

    二十万法郎,这相当于近二十五万现大洋!

    还有,他说的这次……

    付鸿民做的什么生意,竟然一次能坐收二十五万现大洋?!

    他什么时候跟法国人扯上的关系?

    第125章 125 邀请

    付鸿民是什么人, 春妮或许无法完全断定。但这几个月打交道下来,可以看出,他完全不擅于经营。

    这样不擅经营的付鸿民, 却有可能有不止一笔来自国外的巨额汇款。这一笔笔的巨额汇款, 极有可能就是令他能够在海城挥金如土,广结善缘的秘密。

    春妮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可惜这两人匆匆交谈了这两句,付鸿民再次回到了义卖会拍卖场。

    再之后,春妮熟识的那个付鸿民便回来了。

    他一举拍下鲁远大师的田黄石印章,又买了一幅花鸟画,最后压轴的周景山巨幅中堂没有拍到, 但也花两千块钱,买到了江致清捐赠的前朝画师所画的《猛虎图》。

    义卖会结束后, 他亲热地揽着陈济的肩头,两人哈哈笑着走了出去。

    因为这次准备的拍品数量多,质量却良莠不齐,义卖会原本作出了有拍品可能会流拍的准备, 没想到所有拍品全部被拍完。周老先生的义举,成功为学校筹集到了价值超过八千块现大洋的善款。

    八千块听上去多, 分摊到每个学生身上,还不到四块钱。这点钱买白米吃,堪堪十斤, 再附送二两砂子。

    但大洋在市面上一向抢手,义卖会上买书画的人, 很少有这么多大洋兑换,有一些用法币,还有一些用其他货币。钱币兑换之后, 这部分的价值又要折下来一些。

    但这年头只要能吃饱,谁还管白米不白米,没得吃的时候,最便宜的糠秕混玉米棒子都吃得,这已经是预计之外的巨财。

    学校老师和学生从上到下个个喜气洋洋

    ,校长拉着周先生等几位大师,感谢的话说了又说,原本想掏钱请老先生吃饭答谢,老先生自然是拒绝了。

    不过周老先生答应在海城逗留期间作他们学校的书法顾问,定下每周为学生上一节书法课的课程,还有几位书画大家也答应有空为学校学生来上课。

    其实这些书画大家们来学校上课,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但只要他们肯来,不愁学校没有跟他们加深关系的机会。这些人可能本身不那么有钱,但通过他们,就有机会进入更顶级的圈子,从而为学校募集到更多款项,获得更多资源。

    方校长原本不耐烦跟人交际应酬,只是为了学校勉力为之。恰好这些大师中,亦有许多脾气孤僻怪异的人,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方校长让林老师帮他捉刀,逢年过节书信一封,薄礼二三,不过分骚扰,反而对了他们的脾气。

    慢慢地,他们若是出席什么活动,有时也会愿意带挈方校长一把,要么带他同去,要么帮忙宣传学校。

    有他们帮忙宣传,学校吸引了一些真正有余钱有善心的人家来参观,这些人可能不那么有钱,但很多人参观之后,表示愿意资助学校一两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供他们完成学业。

    还有一些企业听说大名鼎鼎的“睡美人”是经过学校学生的手做出来的,竟无形中提升了他们在职场上的竞争力。这些企业选择一些基础扎实,学习用功的学生提前资助,学生们需要做的,则是同他们签订合同,毕业之后去对方工厂工作。

    不过这是个朝不保夕的年头,资本家都是逐利的。即便他们提前看好一些学生,资助的绝大多数也是年纪最大,即将在六月份毕业的那一批。学校刚收的那批小萝卜头,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来养。

    对于这些企业类似挖角的行为,校长不止没有不高兴,反而还乐见其成。学校有相当一部分工人将会选择在温南招募,不可能有那么多学生愿意跟着搬到大山里去。随着工厂的悄悄搬迁,以后还会更多学生滞留。这些留在海城的学生光靠学校在海城的这点产业,根本无法消化。

    现在有慧眼识珠的企业愿意提前投资,再好不过。

    关于工厂搬迁的问题,山下友幸作为监事,对这样的重大事件自然也是知情的。但他知道的,是工厂将会搬到明州,所以,在接下来的搬迁中,工厂的绝大部分机器会落户到明州,只有一小部分会真正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但工厂整体向好,今年必定会扩大生产规模。校长和春妮他们早就决定,新增的机器设备将会放到温南。

    而整个三月,因为天气回暖,道路变得好走,除了在忙活义卖会的事,主要就是搬迁和定制新机器。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山下友幸进行的。

    自从他去年秋天在学校里忽悠学生,希望他们到津市倭国人的企业做事之后,有几个学生竟真的被他说动,打算去津市看看情况。校长知道后,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他通知那些学生,说不按课时毕业的学生,学校将会按照规定,予以旷课处理,旷课超过一定课时,将会直接开除或劝退。

    学校兴办这么长时间,就连像严广福那样染上恶习的学生都没被开除过,校长突然要放这么狠的招,当即吓住了那些学生们。

    学校虽然开设的有一到三个月的短期班,但木工手艺速成不了,因此,学木工的学生学校统一要求最低两年毕业。

    哪怕那些现在在学校工厂干着的工人,他们身上也挂着学生的名义,不忙的时候,还要去学校把课补回来呢。这个规矩,是工厂成立之初就立好的,没人敢有异议。

    学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相当有效的敲门砖,反正最近一批毕业的学生在六月份,不剩下多少时间,那些心思有所浮动的学生们很快重新安定了下来。

    校长原本防备着山下友幸有其他动作,但他一计不成,从那以后,竟然哑了炮。又过了几天,竟然开始迟到早退,等到寒假放完,义卖会开始,几乎一整个月里,没两天能看到他的人影。

    也不知道,他是被别的事牵走了心神,还是真的放弃了原来的打算。

    反正他只是工厂股东的监事,正常工作只是需要监察一下工厂的财务和重大决策,原本就不需要每天来坐班。他盯得不那么紧,学校开心还来不及,更没人去过问他的生活。

    他们只知道,山下友幸后来出头组织了一个互助小组,邀请那些生活有困难的学生加入小组,将自己的困难向小组成员倾诉,让大家拿出方案互相帮助,互相鼓励。

    这种小组有点像海城工厂内部普遍流行的基督姐妹互助会的形式,工厂里那些参加姐妹会的工友们定期组织谈心会,互相倾诉生活与工作中的委屈和压力。如果有会友遇到困难,也会伸出援助之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抛开它的宗教色彩,这样形式的互助会,对于那些生活苦闷,工作繁重的工友们而言,是不错的发泄和心灵寄托的途径。

    最开始,有人顾忌到这个互助小组由倭国人成立不敢加入,但山下真的从此撂开了手,并没有参加过互助会的日常活动,时间一长,聚在小组,有困难的学生们慢慢多了起来。

    学校不鼓励学生信教,一直没有人想起来组织这方面的互助会,倒让山下友幸钻了这个空子。毕竟学校只能勉力帮助学生完成学习,学生们生活和家庭上的重负,学校能帮的很有限。

    因为他不是拿钱去收买人心,校长他们自然不好强硬干预,只是安插了几个学生加入小组,观察小组成员的动向。

    据学生们反馈回来的消息,这个小组真的就是个单纯互助的组织。他们每周日举行活动,活动地点有时在宿舍,有时在学校,视情况而定。除此之外,跟学校其他学生的小团体没有哪里不一样。

    学校每天面临的事情那么多,不可能时刻关注这个默然不出声的小团体。一段时间之后,校长除了让学生们定期汇报他们的聚会内容,不再随时盯着这个互助会不放。

    他们有别的麻烦需要解决。

    学校与出名带来的名气相比,随之而来的,不是没有坏处。

    比如学校面临的摊派多了起来,每个月的救火费也翻了番。尽管巡捕房的人是怕了春妮他们,但作为基层,上面有命,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来收钱。

    春妮他们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硬顶着不配合,只能派出王老师,韩老师等擅作水磨功夫的人才们去跟工部局那些老爷们打交道,帮学校争取利益,而校长则更加努力地去结识权贵,以期在这样的时局中获取更多的筹码。

    春妮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接到江婉玉的聚会邀请。

    江婉玉,是江致清的第二个孙女。

    在此之前,作为工厂不可获缺的人物,不是没有其他人单独邀请她聚会。但她每天这么多事,哪有功夫陪他们这些富人们嬉游?除了校长要求的之外,其他的,她均拒绝了。

    而义卖会筹集到的款项和校长年前密集参加宴会取得的成果不错,这段时间校长也不再对春妮作类似的要求,她乐不得轻松一段时间。

    江婉玉的邀请,春妮本想拒绝,但想起前些日子,江致清的助理曾代表他邀请自己加入江南轮船集团,她拒绝了。这会儿再连着拒绝她的孙女,怕是人家会有误会,只好接下请柬,答应下来。

    而这个时候,她也没想到,在江婉玉的聚会上,她还能见到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第126章 126 局势

    在接到江婉玉的邀请之前, 春妮曾经跟她在江家举行的宴会中有过两面之缘。

    在春妮的印象里,这是个喜欢穿蕾丝洋装裙,戴船式淑女帽的典型海城富家小姐, 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清楚了。毕竟她两次都跟着方校长混在男宾席里, 并没有跟江婉玉说过两句话。

    方校长得知有女孩子邀请春妮出去聚会,特地让师母和夏风萍陪着她去先施买了套春夏时兴

    的洋装和帽子,还买了双米白色的半跟玛丽珍皮鞋。为了这次的聚会,春妮生平第一次被两个逛发了兴的妇人拉去理发店烫了头发,买了口红和眉笔。要不是春妮死活扒着门框不肯再进去,这两个女人还要给她买寇丹做指甲按摩绞脸一条龙。

    不知道这些妇人们对打扮青涩小少女是不是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春妮的妆奁几近于无, 夏风萍又借了她一对珍珠耳环,一枚珍珠发卡和一枚金雀鸟的胸针让她充场面。因为她本来就有只表, 总算逃过了夏风萍那一匣子黄白翠蓝手镯的试戴体验。

    两个女人打扮春妮打扮得兴起,后来还加上了桂香和王老师,这个说她的头发要偏分,那个说, 她还要再买件风衣,那个再说……春妮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到出门时, 她穿着夏风萍的驼色风衣,拎着王老师借她的坤包,还喷了点桂香私藏的香水, 带着一身香风坐上校长提前叫来的出租车,于下午两点钟赶到了江家位于法租界的一处寓所。

    踏入江家大门, 春妮就明白了,为什么夏风萍死活要拉着她打扮得像只新抛了光的花瓶。

    以前春妮的衣裳由方校长报销,她一个小姑娘, 陪方校长应酬,原本就不好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引人误会。因而方校长只简单给她做了两件大衣,两身绒布旗袍,每回带她出去都是素着脸出门。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青春是最好的妆点,没有人就她的穿着作过评论,她也就一直这样不伦不类地打扮了下来。

    她原先素面朝天的那个样子,显然参加少年少女扎堆的读书会是不合适的。

    在春妮进门之前,这处高级公寓已经来了七八个人。五个女孩子,三个男孩子。

    男孩们一溜水的大背头,背带裤。女孩儿们都穿着英伦风的洋装,薄施脂粉。听见玄关处的动静,屋里的人齐齐回过头来。

    “就差你一个人了。”江婉玉越众而出,过来挽住春妮的手,同众人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密斯顾,都来认识认识吧。”

    “密斯顾,”一个笑容甜甜的女孩子同她打招呼:“我是邹晶玉,还记得我吗?”

    春妮含笑问她:“我们是不是在郁处长家的宴会上见过?”她出席的应酬场合,除非是家宴,很少有男人会带未婚小姑娘出席。邹晶玉显然很受家里人宠爱,那回是跟着她父亲去的。

    邹晶玉直点头:“本来我那天想找你说话的,不过看你很忙,就没有上去打扰你,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江婉玉笑着推开邹晶玉:“好啦好啦,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密斯顾还没跟其他人认识呢。”

    “我想不用了,顾老师,你还记得我吧?曹明彰,我们三天前还在张绅士家见过。”三个男孩中,个儿高的那个主动同春妮攀谈。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顾老师?”另外一个男孩子凑上来,好奇地看她:“我听我哥哥说起过,你做生意很厉害。你是怎么做的?”

    春妮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海城的名声居然都传得这么广了,原以为不会有交集的富二代们不是听说过她,就是在某个场合见过她。

    甚至还有小开酸溜溜地说:“这几个月,我爸可没少在我面前说你好话。咱们哪,在你面前,全都成了这个。”他倒竖大拇指,无奈地耸了耸肩。

    其他人嘻嘻哈哈笑起来:“秦伟,你在你爸眼里,什么时候不是这个?反正你又不在乎被你爸这么说。”

    秦伟正要反驳,这时,一直站在稍远地方的女孩子插了嘴:“密斯顾,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春妮这才留神看了她一眼,恍然道:“唐宝芸,唐小姐你怎么在这?”

    春妮提醒她:“去年夏天,咱们坐同一班船去的港城,你忘了吗?”

    唐宝芸回忆片刻,恍然笑道:“唉呀,原来是你啊。婉玉说今天要来个密斯顾,我竟不知道是你。我后来不是让你去我姑妈家找我玩?你怎么没去?”

    春妮歉意道:“对不住,我实在是太忙了。等我回海城时,已经到九月中,你都开学了。”

    唐宝芸嗔道:“我还特意跟我姑姑的管家交代过,让他们听见你的名字放你进去的,我竟是白抛心意。”

    春妮只能再三道歉。她那时的确忙得脚不点地,哪来的时间去跟小女孩聊天聚会?不过谁能想到,萍水相逢的人还会再有所交集?

    唐宝芸也不是认真跟她计较,又邀请她道:“那你下回记得找我玩,婉玉知道我家在哪。”

    这时,其他人才插话过来:“密斯顾也去过港城?唉呀,那岂不是说,咱们这些人里,只有我一个土包子没去过啦?”

    另一人道:“港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好些地方没正经的大马路,没去过也不值得稀奇。对不对,密斯顾?”

    “你们不用叫密斯顾,叫我春妮就好了。”春妮道。

    来参加今天的聚会,春妮设想过无数个会出现的场面,就是没想到眼前这和谐的一幕。

    夏风萍曾跟她说过,那些富家小姐成天争奇斗艳,少爷们则是炫富寻欢,十分无聊。在春妮的想象中,今天她就是不会面临刁难,也没几个人愿意答理她。

    她作好了应付完赶紧走人的准备。

    没想到的是,江婉玉和她的朋友们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高高在上。他们保持着不热情也不冷淡的态度跟春妮说话,聊的都是些学业课程之类的话题。也没忘记今天的读书会,由一位文静的女学生读了一些雪莱诗的选段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在女孩子富有韵律的朗诵声中,邹晶玉走到客厅靠阳台的钢琴面前,即兴弹奏了一曲轻快的小调作为伴奏。

    朗诵完毕后,每个人发表了一小段关于这些诗歌的意见。

    听着这些少年少女话里对爱情的憧憬,还有空气中涌动的,若有若无的暧昧,春妮觉得自己都好像年轻了不少。

    他们应该照顾了春妮,读完一小段书,几个人聊了一会儿电影,见她明显跟不上他们的话,很体贴地又转移了话题。

    有人问春妮:“密斯顾不打算再上学了吗?”

    春妮道:“我的校长他们在教我,在我们学校读也不错的。”

    江婉玉赞同道:“现在外面不安全,女孩子就近读书也挺好的。”

    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对学业的展望,这八个人中,有三个女孩子读完了中六。其中两个,家里人不打算让她们再读下去,已经在为她们相看人家,等毕业证到手后,就准备结婚了。

    还有一个就是唐宝芸。

    春妮听那个叫曹明彰的男孩子问她:“宝芸还没决定好,毕业了准备上哪里的学校吗?”

    唐宝芸神色纠结:“我们校长建议我去巴黎,他会帮我写巴黎大学的推荐信。可我爸爸说,欧洲最近形势不好,不让我去。他叫我姑姑在港城帮我物色学校,我不想在港城读书。”

    曹明彰忙道:“伯父顾虑得很是。最近德国人在欧洲很嚣张,东欧北欧被他们打了个遍,我们都认为,他们很有可能会进攻西欧。”

    “西欧?那不是英国和法国都危险了?”原本闲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明彰,你不要净说夸张的话。英国人这么厉害,德国人怎么敢惹他们?”秦伟有不同意见。

    女孩子们则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男孩突然的争执。

    在她们的记忆中,英国法国都是无法想象的强大国家。她们喷着法国香水,用着英国茶具,学外文都讲英伦腔,这样的国家怎么会面临外敌之侮?

    曹明彰道:“英国人厉害,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就是德国人的天下。波兰可是欧洲第二陆军强国,可德国人只用三十天就让波兰亡国。而且,美国人和俄国人在战争开始都声明不参战,摆明坐观龙虎斗。我看,这次他们真的是悬了。”

    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平时不怎么关心国际局势,因而听得十分入神。

    几个男孩子被女孩子们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越讲越夸张:“德国人的野心肯

    定不止在欧洲大陆,他们现在还联合了意大利人,意大利海军的实力不比英国人差。到时候德国人跟意大利人联合,一个陆地和空军打击,一个在海上阻截,几个英国都死定了。”

    “那法国人呢?”男孩子们讲了半天没讲到法国,唐宝芸迫不及待地问。

    “法国啊,”曹明彰像是不知道怎么说,耸了耸肩:“连我们前朝政府都能在镇南关打得他们抱头鼠窜,你觉得呢?”

    镇南关位于华国和越南边境,镇南关大捷是前朝政府在对待欧洲外敌之时难得的胜仗,已经被编到历史课本上,不独男孩子,女孩子们也是知道的。

    “那这么说,我真的去不了法国了?”唐宝芸小脸黯淡,颓然地靠坐到沙发上。

    “宝芸,你别这样伤心。”不忍见唐宝芸这样消沉,曹明彰只好抓耳挠腮地安慰她:“说不定这些年法国人有长进呢?啊对了,你爸爸不是跟付鸿民熟识?他在法国有生意,你不如让你爸爸请教一下他近来法国的局势。”

    付鸿民?

    春妮不由坐直了身体。

    第127章 127 资金

    “付鸿民在法国有生意?他做了什么生意?”有人问。

    “不知道。”曹明彰道:“我也是有一回跟我哥去中法实业银行办事, 在银行里遇到他,听他说的。”

    春妮本想注意听听他们说的付鸿民,可惜曹明彰跟唐宝芸只提了这一句, 两个人很快转头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春妮实在好奇付鸿民那一大笔来自海外的巨额汇款, 又问道:“你们刚刚说的付鸿民,他是有什么法国关系吗?”

    这是来聚会之后,春妮主动提起的第一个话题。

    邹晶玉皱了皱鼻子:“你怎么也在问他?”

    “他不是跟我们学校有合作的项目吗?”春妮随意道:“我想多了解一下合作伙伴。”

    邹晶玉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不喜欢这个人,你们学校怎么会想到跟他合作?”

    “正好我们学校想托人写字帖,付先生介绍我们认识了周景山。”春妮简单解释一句,隐去了他们认识的经过。

    “说起来,姓付的是前教育大员, 你们学校找他真是找对了,他肯定认识很多业内的人。”邹晶玉道。

    “咦, 是啊,付鸿民不是前教育部长吗?他怎么没跟着一起撤退到海城?”终于有其他人代春妮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唐宝芸举起手抢答:“他跟我爸爸说过,政府让他留下来主持海城的教育问题。”

    “海城都失陷了,他怎么主持?”江婉玉也加入了几方谈话。

    “这我哪知道, 他只跟我爸爸说了这些。”唐宝芸道。

    “他什么都没做吧?前两年我们海城的教育界损失这么严重,也没看他站出来为我们提供过庇护。他这样说, 肯定是在为自己贴金。”邹晶玉不掩厌恶地道。

    “可这种局势,本来什么都不好做嘛。倭国人连大学校长都刺杀,简直是疯子。”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几个人猜测了一会儿, 没人给出肯定的答案,很快又换了话题。

    看来, 这群富家子弟并没有正式加入到大人的世界,什么都不知道。

    姓付的只是跟风投资了一些生意,出手却比海城大部分富人都豪阔……这里面的秘密, 她不相信没有人探究过。

    就像唐宝芸的父亲那样。

    而付鸿民也不像在刻意瞒着人,毕竟在人来人往的拍卖厅外面,他和他的仆欧都能轻松说起这件事。

    是什么钱,既不像见不得人的秘密,却又不是什么人都知道?

    春妮觉得,这件事越深挖越有意趣。或许,她以后有了空闲,应该多参加一些类似的聚会,总会有人知道一言半语。

    女孩子们的话题已经从诗歌转移到了哪里的商场有了新货,春妮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阳台上透气。

    江婉玉说,江家位于英租界的花园洋房经常有客人到访,特别是她和兄弟姐妹们长大后社交变多,家里便为她在这里准备了一间高级寓所,专门用于跟朋友们聚会。

    这间位于法租界的高级寓所有着全海城甚至是全华国最先进的上下水系统和煤气设备,春妮和他们聊天时,厨房里时不时飘来香甜的味道,那是提早到公寓为他们烤制甜点的法国厨子在工作。

    聊到半途,江婉玉拍拍手,戴着白领结的侍者端起托盘,在铺着蕾丝桌布的长餐桌上为他们摆放红酒和蛋糕,这些都是在外面买不到的好东西。

    “我好不容易问哥哥要来的波尔多红酒,大家都来尝尝。”说到红酒,江婉玉眨眨眼,笑得像个刚刚恶作剧完毕的小女孩。

    偷点时间,抛开世俗中的一切,单纯享受美食与美酒,的确让春妮感到放松和开心。

    难怪有那么多人明知形势恶劣,或许明天就会死于非命,仍然在明天到来之前,选择将自己灌醉。

    这的确是个美好的下午。

    春妮咬了一口香软可口的松饼,听见有人向阳台走了过来。

    “要不要来一杯?”秦伟向她晃晃手里的葡萄酒杯。

    春妮摇摇头:“你喝吧。”

    这间小阳台长不到一米,两个不熟悉的人站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

    她转过身,预备将空间让给他一个人。

    “唉,我听说,你参加的投资从来没有失败过。是不是真的?”他叫住春妮。

    能在这间屋子里相聚的人,无一不是海城华商界顶级富商家庭出身。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追逐金钱利益已经成为本能。他们肯这样迁就春妮,无非就是看在传说中她点石成金能力的份上。

    否则,这个来自乡下的小土丫头怎么可能进得了这个门?世界哪里又会有这样美好。

    “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春妮失笑。

    “我爸爸很少这样夸奖一个女孩子,”秦伟肯定地道:“他从来没这么夸过一个人,你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虽然在读书,可也知道,战前的海城遍地都是黄金,现在嘛,想在这赚到钱,除了每天翻过苏河倒买倒卖,其他的,很难。”

    好像不说点什么,都有点对不住他这么高的赞誉。

    春妮想了想,实事求是地道:“我只不过在做项目之前会进行市场调研,根据调研结果来决定我的投资方向。”

    “哦,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做多米诺的?”这个叫秦伟的男孩子对她了解不少啊。

    春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不过是个偶然。”她简单讲了下多米诺跟纳尔逊的渊源,说道:“恰好我们学校是木工学校,做多米诺也方便,就一直做了下来。”

    “这么说,现在英国人俱乐部里流行的多米诺比赛跟你们有关?”他意外地敏锐。

    这个问题,春妮就不好多说了。这是她和纳尔逊之间的交易之一,他们负责提供搭建多米诺的人才和思路,纳尔逊则借主持各类比赛的机会扩大交际圈子,属于双赢。

    秦伟不勉强她一定给出答案,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工厂最近还有没有新项目?”

    自从多米诺成功后,很多知道春妮背后身份的人都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应付这些话已经驾轻就熟,正要说些套话糊弄他。秦伟又道:“对了,你刚刚问的付鸿民,我恰好知道些东西。你有没有兴趣?”

    春妮道:“我们是合作伙伴嘛,当然对伙伴的资金问题会有些担心。”

    “我明白,”秦伟呷了口酒,道:“如果你是担心这个

    ,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的资金没有任何问题,他手上有很稳定的现金来源。”

    这春妮当然知道,他这句话,像什么都没说。

    她决定加大试探力度:“是双城那边的拨款?”

    秦伟诧异地看她一眼:“你知道的不少嘛,竟然没猜他的投资问题。双城拨款应该也有,但双城政府这么穷,大头肯定不在这里。你知道的,他们这些政府大员在骗拨款上很有一套。”

    “哎,你们两个,进来玩牌了。”房间里,江婉玉招呼他们。

    “我等会儿来。”春妮答应一声,问道:“那他还会有什么渠道?”

    “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秦伟笑了笑,又说了一遍:“要是下次你们有什么项目,带我一个,怎么样?”

    “喂,你们到底来不来啊?”女孩子们又催了起来。

    “我喝酒,你们自便吧。”秦伟扬了扬酒杯。

    “就来。”春妮匆匆答应一句,不打算接他这个话茬。

    有没有投资,她说了又不算,得看市场和学校的计划。学校最近在全力为夏天的睡美人作前期准备,恐怕是没有功夫研发新项目的。

    进屋之前,秦伟对她笑笑,右手握拳,大拇指指和尾指伸直,放到耳边,对她作了个“call you”的口型。

    结束跟江婉玉的聚会,春妮又单独接到了唐宝芸,邹晶玉等四五个人的邀约。有约她喝下午茶的,有约她逛街的,还有约她去俱乐部打枪的……最后一个邀请来自曹明彰。他在电话里告诉春妮,他有个叔父是他们那一片救火会的会长,如果学校有什么难题,可以找他叔父帮忙。

    春妮秒懂,放下电话,给曹明彰的那位叔父打了个电话,学校这个月交的救火费顿时回复到了义卖会举行之前的水准。

    世界在春妮面前忽然变得很善良。

    这些邀请,春妮都先放在了一边,第一个选择赶赴跟秦伟的喝咖啡邀约。

    闸口路咖啡馆

    秦伟仍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歪坐在咖啡座上,对春妮笑道:“你可想好了,该怎么谢我?”

    春妮笑:“秦少爷收获不小?”

    秦伟并没有卖关子,道:“我查出来了,付鸿民那笔来自法国的巨额款项,它原本是法国支付给我们政府庚子赔款的退款。”

    庚子赔款,那是……

    春妮愣在当场,她作过很多猜测,就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秦伟以为她不懂,解释道:“本世纪初,不是北边闹了一场义和拳杀洋人的事吗?当年英美法意日德奥俄这八个国家杀入京城,逼迫前朝政府签订了一个停战和约。其中有一条,他们要求我国在四十年内赔付总计超过四亿五千万两的白银,这就是庚子赔款的由来。但这笔钱,你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华国这么穷,真要是赔出来,天下肯定会大乱。”

    不赔也乱得差不多了。春妮默默吐槽了一句。

    听秦伟接着道:“后来这一条经过我国的斡旋,八国答应停止赔付,并退赔超出其损失的那部分。”

    “给出去的钱,想拿回来不容易吧?”春妮问道。

    “不错,”秦伟道:“法国从十五年前开始,每年都会退还一部分款项,这笔款项被指定了用途。其中一部分冲抵华国在中法实业银行的借款,另一部分拨付到慈善,最后一部分,则用于教育。”

    春妮舔了舔嘴唇,意识到秦伟接下来的话将会是重磅。

    “因为法国坚持拨款只走中法实业银行的渠道,而全华国只有海城有中法实业银行。付鸿民就是受教育部委托,留在海城,跟进这笔款项退拨和使用的专员。”

    “这件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随便找一个旧政府教育部官员,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权限知道。”对春妮的质疑,秦伟有些不满。

    “然后,他这笔钱,全部拿来包戏子捧明星养姨奶奶?”春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在每时每刻都有孩子失学死去的海城,有人竟不声不响,拿着这笔从华国人身上掠夺来的血汗钱挥霍无度!

    秦伟这才发现,这个似乎只会笑的女孩子,她的脸色青得可怕。

    第128章 128 愚弄

    但凡一个经历过末世的人, 对痛苦和不幸的忍受力就会变得很高。

    所以,这世上能让春妮感到愤怒的事,非常少。

    到海城两年多, 近三年的时间, 春妮一直在面临问题,解决问题的路上奔波。然而,真正能引发她怒火,让她失态至此的事,只有这一件。

    哪怕三年前她刚到海城,发现顾茂丰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也没有这样愤怒过。她在末世见多了被抛弃的孩子, 从来不认为父母天生便应该对孩子付出。她从未得到过,也从未渴望过, 便谈不上愤怒它的失去。

    可当你发现,有一件你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弄来的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你,你还不得不为此感恩戴德, 谁会真正开心得起来?

    付鸿民手上的这笔钱本该属于学校,属于学校的这群孩子!

    姓付的不是不知道学校的艰难处境, 然而,他毫不心虚地拿着本该属于他们的拨款,将自己置身于救世主的层面上对他们颐指气使, 借机同他们谈条件,还拿着这笔钱, 让他们为他赚钱!

    她竟然被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给愚弄了。

    一杯桔子汽水递到手边:“先喝杯水,你冷静一下。”

    春妮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 激爽清凉的桔子汽水并没有令她的怒火熄灭半分。

    “那笔钱有多少?”

    “具体数额不清楚,你可以通过法方公布的数据估算。”秦伟举了举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要精确数字是吧?我想想办法——我还没问你,你查这些干什么?查出来,这些钱也到不了你手上。”

    “这笔钱本来就是给我们的,它就算到不了我手上,我总有个知情权吧。”

    秦伟沉默片刻:“好,给我两天时间。”

    “你再帮我查一个人。”

    “你想查谁?”

    “陈济。”

    “那个海西来的茶叶陈?他最近跟付鸿民走得很近。”秦伟果然有两手。

    春妮点了点头:“就是他。你帮我查查,为什么他跟姓付的走的这么近。”

    “没问题。”

    秦伟没有就这件事跟她谈条件,这令春妮对他的好感大增。

    但她不想令对方对她有过高期待,斟酌片刻,道:“最近我们工厂忙着做夏季产品,恐怕没时间投资新项目,如——”

    秦伟挥了下手,打断她道:“反正我也是闲着,帮你打听又不费什么事,你有好事别忘了我就好。”

    这人是笃定她生了点金手不成?

    春妮问他:“秦少爷想做生意,只要告诉家里人不就好了?怎么也比跟着我投资好吧?”

    秦伟家里祖上是东南亚华裔,这两代在海城经营棉花生意,也兼卖大米,听说在越南还有大量土地。

    因而,秦家跟高大海这样只能倒买倒卖的行商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凡物价有所波动,高大海们就会受到影响。但秦家这样的庄园主,只要不把土地败光,无论亏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虽然没打听出秦家在越南的生意有多大,但她知道他家跟法方关系很深。正因知道秦家在法国人那边有关系,她才没怎么质询就接受了他对付鸿民的调查结果。

    能跟江家小姐来往的人家,不可能差到哪去。

    在这个年代,棉花,粮食,煤炭,盐,糖,都是能直接换金子的硬通货。春妮想不通,他想做生意,随便从家乡贩点大米过来,转手就是数倍的利吧?

    秦伟哼了一声:“我家里人会做什么?无非就是那几样,没趣得很,还是你的项目有趣一些。唉,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出‘睡美人’这个点子的?

    要不是这消息来自我爸,别人给我说我都不信,你一个小姑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春妮:懂了,大少爷嫌传统行业没意思,想找点新鲜感。

    …………

    从咖啡馆出来,春妮没回学校,先去了租界西区的俘虏营。

    迫于连德江的压力,学校没再将探访俘虏营当作一项教育任务布置下去,要求学生们必须去参观。但私下里,去看望他们的学生和老师们从来没断过。

    去看白云铠的人中很多带着礼物,因此,那些白俄营兵们并不禁止他们的探视。

    大概因为俘虏宫跟商团的靶场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起,春妮遇到什么事,也习惯了到俘虏营坐一坐,跟白云铠这位昔日的战场豪杰说说话。

    现在睡美人的开工进入前期准备,学校又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给这些俘虏们送补给。春妮去时,李铁柱正开着卡车进入营地。

    或许是想到这些俘虏又能为他们带来利益,负责监管的白俄营兵罕见地给出来见客的白云铠去掉了脚镣,还放了张大椅子让他坐。

    春妮把从路上买来的包子递到他面前,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被囚禁将近四年,白云铠仍然保留着军人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包子,盯着春妮,肯定地下了结论:“这次是遇到大事了。”

    春妮问他:“你知道庚子赔款吗?”

    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方校长是不成的,他还要跟姓付的打交道,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往后行事一定会露相。但一个字不说,她心里又憋得慌。同理,韩厂长和夏风萍,这些学校的一干人都是如此,越是跟付鸿民认识的人,越不好让他们跟着一道焦心愤怒。

    想来想去,只能找白云铠吐吐苦水。

    白云铠瞪起眼睛:“瞧不起人是吧?我虽然读的是军校,文化课是没有大学生厉害。但这么大的事,还是知道的。”

    “各国退还庚款的多余部分,那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了,我们那的美国人教会中学就是用美国退还的庚款修建起来的。这些洋鬼子都贼得很,拿我们的钱建洋鬼子学校,教出一堆小洋鬼子,我们还得感恩戴德,赞人家一句仁义大德。”

    这就是春妮喜欢找白云铠说话的原因之一,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能点出问题的本质。

    “那你知道,其他国家庚款的退回款项都去了哪?”

    “你怎么想到问这个?”白云铠不答反问:“看来,你是知道了?你知道的是法国人,还是倭国人的?”

    春妮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也猜得太准了吧!

    白云铠咧了咧嘴:“这有什么难猜的,美国人和英国人的退款虽然年年支付,但都有定向监管,而且是指定项目,不好做手脚。俄国人放弃了赔款,但以前给了他们的,咱们也别想再要回来。还有比荷意这些国家,该还的都还了回来。最唧唧歪歪,牵扯不清的就是倭国人和法国人的退款。我敢发誓,这两国的退款要是没猫腻,明天这些白俄老爷们就暴病而死。”

    春妮捧场地笑了两声:“白哥还是这么幽默。”

    “要叫叔。”白云铠不高兴地瞪她,接着道:“我猜你肯定知道的是法国人那边退款的去向。”

    春妮不置可否:“你为什么这么猜?”

    “还能为什么?”白云铠神色有一刹那的阴沉:“倭国人现在恨不得困死双城政府,怎么可能愿意主动退钱回来?何况这个钱,从战前他们就开始扯皮。说是要用于培养华国到倭国的留学生,其实只有头一年派遣了三百多个留学生,剩下的,他们说他们将全盘监管退款去向。真是好笑,审案的是他,犯案的也是他,这个钱是怎么回事,还轮得着咱们说话?他们在北边开设的奴才学校,绝对是用咱们这笔钱养出来的!”

    “这种学校,现在海城也有了。”

    春妮想起大前年刚到海城那阵子,那个经常买她馒头的倭国女人曾建议她带着夏生去上倭国人学校。说是一学期五块钱,书本费和学费都包在里面。

    春妮不想让夏生去,却又不想得罪主顾,没有一口回绝。幸好后面有了免费的报童学校,否则不知有多少上不起学的学生要去读那五块钱的奴才学校。

    原来,那么便宜的学费是因为用的他们华国人自己的钱在补贴。

    说起时事,总是让人心怀苦闷。

    春妮勉强笑了笑:“有理有据,白哥还是这么犀利。”

    白云铠脸上没有猜对的欣喜,他叹了口气: “这个钱,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法国人也不是好东西,你不知道,十几年前,他们提出让我们用金法郎先支付赔款,他们再退还多余的部分。但当年他们国家的货币贬值那样厉害,我们银元兑换法郎,只需要还五千万银元,用那个狗屁不存在的金法郎还,就要多还八千万。你想要这笔钱,还不如大白天做梦。”【注】

    春妮将得到的消息跟他简单说了说,最后道:“不行,我心里堵得慌,没法当它不存在。”

    “那你打算怎么办?”白云铠听说过这个小姑娘的很多事,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问。

    他以为,春妮这么说,是有了办法。

    可她会有什么办法呢?

    白云铠心里觉得荒谬,如果她的消息属实,付鸿民必然已经打通上下关节。他深知双城政府官员的黑暗,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双城政府不无关系。如果不是为了救国,他不会放任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诫这个小姑娘。

    “这些年,双城政府上下贪污,已是蔚然成风。就连总统的家人也深陷其中,以至于总统府几次下令反腐,均不了了之。你——”

    海城山高皇帝远,就算她有这个恒心,千里迢迢告状告到双城政府,也落不到她手上。最多不过是换个人,接着把它昧下来。

    如此,付鸿民她也得罪透了。

    如果他估算不错,这笔钱每年至少有百万之巨。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如果她真的搅黄了付鸿民这条财路,付鸿民和他身后的人也放不过她。

    春妮忽地站起来:“我一定想得出办法。”

    “这不是想不想办法的问题——”

    她制止白云铠再说下去:“你好好休息,我跟那些俄国人打好了招呼,等会儿给你们再送一批药过来。”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接客室。

    第129章 129 生存

    生活必须继续, 关于付鸿民的调查,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全部查清。

    春妮或许没有白云铠了解双城政府,但想想就明白, 付鸿民能够顺利留在海城拿着这笔钱挥霍, 这里面必然是上下勾连串通,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做得下这种大案的。

    如果她真的想要这笔钱,至少要弄清这里面的关系,弄清这件事有多少人牵涉进去。还有法方打款的时间点,双城政府审核的流程和经手人,这些都是她需要了解的基本信息。

    至于法国人每年退回的金额,秦伟两天后帮她打听了出来。

    “扣除冲抵的华国政府欠款部分, 法国人每年分四次,定期退回约两百万法郎, 其中四成用于慈善,六成用于教育。怎么?你还真的想要这笔钱?”

    两百万法郎,几乎等于两百五十万现大洋。即使落到付鸿民手里,也最少是一百万现大洋, 有了这一百万,学校至少能在十年之内不会因为缺钱而停课。

    何况它是每年退还, 年年至少有一百万这么多!

    有了这笔钱,哪怕学校遭遇绝境,也有翻身的资本。

    当然, 这是最理想状况,说不定这一百万中, 付鸿民打点就用去了五十万。但即使只剩十万块,她也不想留在姓付的这种人手里。

    春妮心里下了决心,脸上反而越发不显。

    她叹了口气:“就算我想要又能怎样?这件事明显跟双城高层有关, 我不

    要命了,去抢别人碗里的肉吃?何况我就是抢了,这肉能到我碗里吗?”

    她说的也是实情。

    秦伟看了她一会儿:“你明白就好,我还真怕你鬼迷心窍,干出以卵击石的蠢事。那么,这件事你到此为止了?”

    春妮点点头,肯定:“到此为止了。”

    真可惜,原本在这件事中,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不通过秦伟,自己该怎么接着查下去?

    从跟春妮认识以来,秦伟的行事一直很功利。包括他帮助春妮,也是因为他认为她身上有利可图。春妮请他帮着查一查这些不费功夫就能查出来的消息没问题,可若是请他干点别的,让他察觉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手将自己卖给付鸿民?

    这个人出身富贵,自己出不起钱封他口,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听自己的话。

    “那个陈济……”

    “我已经查过了,他家里就是普通的茶叶商人。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他大舅子是王季新的幕僚,不知道这算不算?”

    王季新,那不是刚刚从双城政府叛逃出来,用双城政府元老的身份,在南城筹建新政府的大汉奸头子?

    作为一个有秘密使命的双城政府官员,却跟汉奸的妹夫走得很近,甚至还可能在刻意讨好他。这是为什么?

    “那付鸿民最近跟陈济的大舅子有没有什么接触?”

    秦伟嗤笑:“你还真以为我是包打听啊?能问出这么多,我已经很够意思了。”

    春妮明白,大少爷是不满意自己总让他跑腿。如果自己再不给他点好处,他们俩的合作肯定要掰了。

    虽然不打算让他再参与进自己的计划中,但秦伟这条人脉她也不想放弃。想了想,她问秦伟:“你知道水球吗?”

    秦伟皱眉:“那是什么?水做的球?你们打算下一步投资体育赛事?可我不了解这些。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还兼职做体育用品。你们工厂的业务挺广啊。”大家都半死不活的现在,他们的工厂反而越做越大,这让秦伟对春妮的这个建议抵触小了不少。

    然而秦伟不说,春妮都没想起来,他们学校现在还接一些如棒球棒,跨栏,板球拍等木制体育用品。对比于战前海城等大城市蓬勃发展的体育赛事,这点订单也只是聊胜于无,但好歹说出去有点体育方面的人脉。

    这样一想,春妮对她接下来的提议也有了点信心。

    “最好不要做成严格意义上的体育赛事。”春妮将水球的基本规则给他解释了一下。

    秦伟帮她打听消息的这几天,她也没有闲着,在空间的一堆书里找到了水球,将之记录下来,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现在华国各方面都面临巨大的变革,特别是城市里开始提倡妇女解放,真正解放了多少被压迫的旧社会女性不好说。但女孩子们穿得越来越薄,“性”之一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个个都晦莫如深。加上民国色|情业合法,相应而生的,除了海量的红灯区,就是譬如歌厅舞厅这些打擦边球的行业。与海城沦陷的百业萧条相比,是这些行业一天比一天的火爆。这样的火爆,就连香烟的牌子都要蹭个热度,叫“美丽牌”。

    民国社会对美女,美色的消费沉浸在各行各业,春妮他们的“睡美人”何尝不是搭了点美色的热度?如今她想起来建议秦伟办水球比赛,无非也是同样的思路,只不过水球比赛较之睡美人麻将凉席更为露骨。

    在大庭广众下观赏活色生香的美女湿|身,这无疑既夺人眼球,又刺激了一些人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如果真的能够办起来,不怕没人来看。

    想想几年前,不过是南城一场大学生游泳比赛,就捧红了一条来参赛的女学生“美人鱼”,她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当时的女明星。该女学生比赛期间,引得付鸿民还为她牵马执蹬,闹出的笑话让报纸连载了半个多月。现在有了更加刺激的水球比赛……

    秦伟不愧是花花公子出身,立刻就懂了:“一群美女穿着清凉的泳装在水下嬉戏打闹,果然有点意思。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一些漂亮的,会游水的年轻女学生,把他们集中——”说到这里,春妮有些迟疑:“也不一定拘于女学生,只要是健康,身材匀称的年轻女性就好。”

    从她说话开始,秦伟就坐正了身体,神色认真。

    此刻听出她话里的犹疑,略一思索,忍不住猜测道:“你不会还想保护那些女学生吧?我先申明,你这个态度要端正,我们是水球运动,不是红灯区。现在一份好工作不好找,你信不信,若是我发出高薪招聘水球运动员的告示,多的是人挤破头也要来。”

    春妮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比基尼沙摊排球她都在电视里看过不知道多少回,哪里会觉得水球运动是个事?她顾虑的是,跟这些表演相伴的,通常会是强权,毒|品,乃至其他更破下限的东西。

    不过秦伟有一点说得也对,现在海城经济不景气,多少女学生沦落到去向导社当向导,如果有一份水球运动员的工作,哪怕打了点擦边球,总比真的卖身要强。

    生存,才是摆在普通人面前最要紧的问题。

    只能宣传的时候尽量往健康,活力这些正面阳光的方向靠,表演时的规则设定也要尽可能严谨。

    “别的我管不了,但噱头是噱头。队里我不允许有色|情表演,队员里,如果有谁有歪心思,立刻开除。打球就是打球,态度必须端正。”

    秦伟皱了皱眉头:“这……”

    春妮又道:“现在海城色|情表演还少了?你要是跟别人一样,那不也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咱们可以提倡健康,健美之美,首先就要跟其他露肉的表演区分开。”

    秦伟被她说服了:“好,我们先试一段时间。”

    两人现场分工,秦伟负责协调场地,春妮负责招聘比赛的学生。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之后,他们开始分头忙碌了起来。

    秦伟那里会如何准备,春妮不知道。但她这里,别说她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做,就是没有,从她前年开始的多米诺,到去年的睡美人,哪一个投资项目玩的不比一个区区的水球比赛大?

    所以,这个小项目,除了跟秦伟必须开的碰头会议,春妮不打算再像以前一样,从头跟到尾。

    回去之后,她将这事跟方校长一说,都不用她出面,校长联系几个相熟的学校,在女学生里一筛选,很快为她找来了三十名符合要求的女学生。

    海城是滨海城市,这里的女孩子有很多从小就会水。

    他们所要做的,是在夏天来临之前,教会这群在江边长大的女孩子如何在两米深的游泳池里翻波滚浪,举着暧昧不清的旗帜,用正统体育精神,打出让各方都满意的球赛。

    至于春妮自己,她在秦伟帮她打听消息的时候,就说服白云铠,让他交出自己在双城的关系,打算赶在夏天到来之前,亲自跑一趟双城。

    至于海城这里,付鸿民是锦阳大酒店的股东,他经常去那里享乐。春妮让王老六找了个关系,将严广福安排进锦阳大酒店做了赌场的荷官。

    她不信任赌棍,但她手里也只有严广福最熟悉赌场的那套运作规则,又暂时没别的事做,只能先把他安插进去,见机行事。

    好在她想做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她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慢慢来。

    方校长不知道春妮去双城真正在干什么,现在政府在双城,那里是大后方,即使他们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双城政府,也不能忘了那个地方,万一形势糟糕到海城再也容不下他们,他们说不定也要跟海城职教社那样退到双城去。

    欧洲战火越烧越炽,义卖会才刚过去不到一个月,德国人如大家料想的一般,向法国发起了冲锋。高卢雄鸡几乎没怎么抵抗,仅仅数小时后,便彻底躺平。

    法国被占领,那英国呢?战火将烧到什么地步,谁能知道?谁能预料?

    他们必须多准备几条后路。

    第130章 130 乐观

    春妮曾设想过, 她到双城的路上或许会跟她去海城的路上误入某个战场,或是被倭国人抓走刁难。她没想到,来的这一路什么事都没发生, 反而是她到达双城的第一天晚上就遭遇了空袭。

    尖锐的防空警报响起之时, 春妮坐在旅店一楼宾客区的竹椅上,正在等待李德三帮她办理入住手续。

    前一刻还笑眯眯的店老板抓起脖子上的竹哨子,吹得声嘶力竭:“都到这来,

    都跟我来!”

    他一边吹,另一只手挑下门边的白纸灯笼,扭着矮墩墩的身子一马当先,冲出了店门外。

    春妮将行李箱往大堂桌子一下塞, 赶紧跟在他身后钻了出去。不远处火光隐隐,大量浓烟腾空飞舞, 遮天蔽日,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双城依山而建,地势崎岖,又因为是晚上, 春妮只能盯着前方店老板那一盏时明时灭的灯笼在人群中穿梭。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跟着她来的那几个小伙子有没有跟上来, 反正他们都是高她半个头的大小伙子,那身板比她还安全。又不怕走丢,只能先各自逃命, 等安全后再说。

    “啊!”

    忽然,春妮前方那个穿竹叶纹旗袍的女人一边往后看, 没注意脚下腾空,扭了一下,朝她的方向歪过来。

    春妮先前看她穿着细高跟鞋走得踉踉跄跄, 就防着她这一下,在她歪倒的那一刹那,伸出手扶了一把。

    “小妹子,多谢你了。”女人脸上带着张惶之色,还在伸着脖子往后看,冷不防又被人撞了一下。

    春妮不得不攥紧她的胳膊,道:“你先注意看路吧,别把脚拐了。”

    也不知道她在没在听自己的话,这时,胖老板的白灯笼倏然一闪,看不到了。

    幸而跑来跑去的人中,有不少人手上都执着灯笼。借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春妮看清台阶下方是一个山洞,忙带着她钻了进去。

    山洞里零零散散已经站了好些人,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靠外一点的方向扯着嗓子吼:“都朝里走,朝里走!”

    春妮搀着的女人突然挥手:“王妈,在这里!”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身上背了三四个包袱的黑脸妇人跑过来:“小姐。”

    旗袍女人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脸色忽然一变:“安仔呢?”

    王妈脸色也是一变:“怎么少爷没跟着您吗?”

    “他之前牵着你在玩,怎么会跟着我?”

    “可后面我看见他跑到你那边去了啊。”

    女人顾不上责备仆妇,逆着人群往外挤去:“安仔,安仔!”

    只是没挤两步,就被人流推了回来:“挤你个先人板板,往后头走!”

    洞口的警察急了,挥着警棍没头没脑地打:“往里头走,没听见嗦?不准站在这,里头走里头走!”

    女人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安仔,安仔!”

    没一会儿,她身上脸上被人推来挤去,眼看就要再倒下去。

    她的仆人王妈抱着包袱不敢丢,只能跟在她身边喊:“别推别挤,都让让,让让,让我们出去。”

    外面的人黑潮一般涌进来,眼看两人要涌没在人群之中发生踩踏事故,春妮实在看不过眼,跟着挤过去,一手挥开她身边的人,护着她往外走:“你孩子长什么样?我帮你看看。”

    “他,他今年有两岁,穿着蓝色短褂,脑袋剃光了头发,只有耳后留两撮……”女人反应不慢,立刻将孩子特征报出来。

    “你看那个是不是?”春妮眼睛尖,不等她报完,一眼看到被区明顶在脖子上,正在哇哇大哭的穿蓝褂小男孩。

    女人大喜过望,就要跑过去接孩子:“安仔!”

    春妮眼疾手快,急忙拽住她,道:“别着急,抱他的人我认识。”说着,她冲那边用力挥了挥手:“区明,这里!”

    两方穿越人海顺利会合,女人抱着孩子不撒手,几乎软倒。春妮看她和王妈两个女人家被挤得实在艰难,让几个小伙子跟在左右,随着人群一齐涌到里面,找了个略微宽敞的地方坐下来。

    山洞里已经挤了不少人进来。

    春妮看见,有人趿草鞋,有人捧茶壶,有人提着小马扎,还有人拿着席子原地铺展开,取出一副叶子牌招呼熟人亲友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玩起了牌。洞口处,巡警冷白的手电筒时不时扫过,洞壁两侧,两点煤油灯闪着幽幽的黄光。哪怕耳边轰雷阵阵,炸弹就在耳边炸响,他们竟是对这样的情形已经熟视无睹,甚至安之若素。

    “哎呀,还没多谢你。小姑娘,小伙子,谢谢你们帮忙找回我家安仔。”旗袍女人拍着儿子哄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多谢眼前的大功臣。

    春妮顺势跟她寒喧,得知她夫家姓黎,竟是从海城开始,就跟自己坐的同一班船,同样在天门码头下的船,还进了同一间旅馆。

    黎太太为这样的巧合欣喜不已:“我们家安仔从上了船就开始不舒服,病了小半个月,不然,说不定我早跟妹妹认识了。”

    言谈中,黎太太告诉春妮,她丈夫是双城政府的雇员,两人婚后育有一女。原本该在三年多前就随着丈夫撤离到双城,只是临离开前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为了母子俩的安全,黎太太不得不撇下丈夫爱女,先回海城娘家安胎,直到三年后,孩子满了两岁,才敢带他上路同丈夫会合。

    她又问起春妮到双城的目的,春妮将学校办分校这事告诉了她。

    因为要调查付鸿民的事,来之前春妮就跟众人统一了说辞,先打着办分校的旗号,将双城教育部的几号人摸熟再说。

    黎太太惊喜道:“哎呀,我先生就是教育部的,这件事到时候我可以让他来帮你们。”

    教育部?

    出门见彩啊!

    春妮跟李德三对视一眼,笑道:“那可不是巧了,到时候还需仰望黎先生关照一二。”

    黎太太满口答应:“仰望不敢当,你们可是我安仔的救命恩人。”

    这时,因为差点弄丢少爷,一直不敢作声的王妈见缝插针,拍了春妮一句马屁:“顾小姐年纪轻轻,竟然都能办学校了,真能干。”

    黎太太原还没注意,这时方疑道:“是啊。你一个小姑娘,学校怎么会放你出来办这么大的事?”

    春妮早就因为这副少女的容貌不知让多少人看扁过,她又不是在说瞎话,故而丝毫不怵,拿出应付人的那套说辞,打消了黎太太的疑虑。

    这时已近晚上八点,进入防空洞的人越来越多。闷窄的防空洞里很快被咸菜味,汗臭味,脚臭味等各种味道填满。

    春妮见他们对这套程序似是熟极而流,早就忍不住好奇心,问旁边的本地人:“大哥,你们都好镇定啊,怎么都不怕的?”

    “小妹子刚来我们城里不久吧?”大哥拍了拍头上从洞顶簌簌落下的灰,道:“小鬼子三天两头都要来炸一回,天上一嗡嗡,老子们就晓得他们要拉什么屎,怕有个屁用?待到一炮轰死了,谁也不认识谁。政府给你包埋,不要你出板子钱,还有这么多人作伴下去摆龙门阵,啷个不划算嘛?”

    春妮:“……”都说蜀人天生乐观,天塌下来当棉被盖,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玩笑归玩笑,接下来大哥照他的经验跟春妮估计了一下,至少还有一两个小时出得去,还老道地安慰这一干妇孺:“不怕的啊,出去了吃个盐茶鸡蛋。这边天门码头日夜都有宵夜卖,饿不着。”

    他完全没看见,旁边的黎太太主仆俩被他安慰得差点又哭出了声。

    春妮又问起那些人手执的灯笼,大哥告诉她,市府规定,每家每户到了晚上都要在门口点一盏,遇到空袭摘下来就跑也好照个亮。

    乐观的本地人大哥估算得不错,三个小时,将近凌晨之后,轰炸终于停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前面有了动静。他们这处的人们提着灯笼,夹着板凳也开始往外走。因为早在进洞时,大部分灯笼都已经被值勤的巡警灭掉了。防空洞外边放了两条点燃的火把,那些手上有灯笼的人经过时,便将灯芯拔|出来,拢在火把上点燃,再放回到灯笼中。

    队伍快速挪动着,很快即将轮到春妮她们。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因为战争阻断了铁路与陆路,她这一趟仍跟去海城一样,全程坐的蒸汽轮船走水路。好在从海城到双城是一条吴江贯穿始终,虽然有道路障碍,不过是在沦陷区与国统区交界处多换两回船,多走一些路罢了。

    校长知道春妮此行凶险,差旅费给她拨得非常充足,从一开始就给她订的是怡和洋行的客运船二等舱,因而她这一路并没有受什么罪。说起来,她最累的一段,竟是在防空洞里枯坐的这三个小时。

    这是春妮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空袭,还无法做到像本地人那样淡定麻木,每每听到高空战机轰鸣的声音,她总要一惊一乍地站起来凝神戒备,直到那声音远去,因而相当耗神。

    一直跟在春妮旁边的黎太太也露出了期冀的笑容,她探身过来,与春妮说着见到黎先生的打算:“你改日跟我一起去家里吃顿便饭。我先生家请了上好的苏菜师傅……”

    而就在这时,一只四方方的灯笼伸到火把下面。

    这灯笼用最简单的竹蔑扎成,外头糊着一层白色麻纸,烛芯一跳一跳,映出麻纸上八个血淋淋的大字:“血海深仇,代代不忘”。【注】

    春妮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