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快乐
夜色已深, 热闹一整天的学校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这所码头边的技能学校如今的住客不少。
这些住客中包括了门房那边的韩氏伯侄两人和教室那边的方校长一家人,还有护卫队的学生们,以及一批为数不小的新成员。
学校新建的宿舍楼早在五天前便交付使用, 第一批申请入住的学生和老师当天就塞满了这栋小小的两层楼。
这几个白天发生的事尽管已经日渐平息, 但仍会像涟漪一样,让人心湖间余波不断,至少令这些经过宿舍楼的学生和老师在走过一楼最前边的那间空房子时,总会悄然驻足片刻。
那是小顾老师的房子,小顾老师失去消息有四天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平时忙忙碌碌的不见人影,甚至新来的学生都不怎么认得她, 但知道她猛不丁不见了,惹的人心里就像跟那间空空的房子似的, 没着没落的空了一大块。
特别是刚刚搬进学校来住的女同学们,尽管方校长他们都不承认小顾老师曾经回来过,逼着巡捕房放了学生,可暗下里, 大家都悄悄地在猜,赵发财的根, 肯定是小顾老师断的。除了小顾老师,谁会给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穷学生出气?谁会把她们的安全这样放在心上?
同学们都说,以前每天早上到学校, 哪怕小顾老师什么都不做,光是看见她坐在门口的馒头摊子上摆出架式揉馒头, 就特别有安全感。再喝上一碗暖乎乎,料足味美的糊辣汤,简直要美得冒泡。
原本学校扩招之后, 时常来附近闲逛的闲汉地痞也多了不少。小顾老师又经常出门,像赵发财那样,躲着小顾老师找事的人不多,也有七八个。自打他断根的消息传出来后,那些平时怎么撵也撵不走的苍蝇臭虫,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跟辗转反侧的学生们不同,方校长家里因为孩子多,每天一到晚上九点准时关大灯。大灯关了之后,校长一般还会拧亮小台灯,再工作三四个小时最后熄灯睡觉,雷打不动。
校长家的起居规律连学生们都摸了出来,更何况黑暗中的另一群人。
“他奶奶的,天天按时吃按时睡,我看这个狗屁校长比老子还安稳。”
“就是,他白天当着江致清那老东西的面哭得傻子似的,还说自己日夜忧什么的,老子看他睡得比老子还香,他天天躺床上搂婆娘,忧他奶奶个腿儿啊!江致清那老王八蛋还有脸跟他对着演!”
“小声点。有人来了。”
几人忙不迭闭嘴,看着黑暗里一列手握长|枪的学生从眼前经过。即使他们摆在外面的,只是白蜡木杆做的红缨枪,但在黑暗中,这一根根反射着银光的枪尖仍是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等着那些学生们转过去老远,那道声音才敢继续:“他奶奶的,一个破学校搞得跟军营似的,白天巡晚上巡,教室巡茅坑巡,怎么没巡死他们?”
“我说你话怎么这么多?”
“我不就是——”
“刘老二,信不信你他奶奶的要是再说一句废话,老子削死你。”
“……”
又是不知多久过去,天上的月亮移了半个圈,巡逻队又走过去两次,黑暗中终于有人再度出声:“行动!”
随着这一声令下,五六条黑影如黑豹般扑出藏身地,向目标疾奔而去。
为了行动方便,早在数天前,他们便趁白天人多的时候打烂了学校唯一的路灯,如今夜色将他们的身形彻底隐藏起来,即便是刚刚走过去的学生也没能及时发现。
眼看目标将近,为首的人心中微喜:今天晚上终于要成功一回了!
推开了门。
然后,他鼻尖处嗅到了一股极淡的甜香味——
扑嗵,扑嗵,扑嗵!
春妮放下望远镜:六个人,一个不剩,全麻翻了。
很好,看来她通过严广福转交到方校长手上的麻醉|剂没有被他中饱私囊。
春妮蹲坐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望远镜里,终于有巡逻的学生发现他们,一二十个学生涌上去,将这六个人一个不剩地捆了起来。
学生们的叫喊声将整个学校都惊动了。
不止是学校护卫队的成员全跑了过来,就连前边宿舍楼里听见动静的老师和学生们也匆匆穿起衣服来打听情况。
人们打着灯笼,拿着蜡烛,很快将校长家门前照得几如白昼。因为校长一家始终不现身,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激动,眼看这一个晚上都消停不了了。
直到这个时候,春妮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晚上,校长一家人不会再有危险了。
至于为什么外边叫得这么厉害,校长家还没有人出来,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她的麻醉|剂分量有点重,麻翻对方的同时,校长他们肯定也中招了。
他们肯定很快会醒,但她已经来不及留在原地查看情况了。
因为,那个在她东南角方向,半天没动弹的人终于动了。
这个人跟校长家门口的那六个人一样,穿着同样的黑衣服。他轻灵地跃下树梢,循例警戒一番,挑了个方向快步离开
。
春妮等了一会儿才跟上。
他挑的那个方向,蒋四成说过,白天有一辆车停在那。这会儿夜深人静,春妮离着老远,便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但没响多久,车子就熄火了。
春妮的嘴角往上微微一提:她叮嘱过蒋四成,注意学校附近的陌生人,特别是开车的陌生人。要是有车子晚上还停在学校附近不走,就找机会把它的车胎扎破。
她追上去时,正看见那个人气得踢打车门的样子。
这个人身手不知如何,但他非常机警。一路上几乎只挑路况复杂的小弄堂走,而且反跟踪意识相当强。如果不是春妮早有准备,这会儿她说不定已经将对方给跟丢了。
现在已近深夜,除了像码头这样特殊的地方,原本就不会有几个人在外行走。这个人还专门挑僻静的小弄堂,这简直是不能更体贴地减轻了春妮追踪的压力。
毕竟她手上的,可是红外线望远镜。每次她一有跟丢的迹象,用望远镜照一照,再高超的隐匿本领在红外线热成像技术面前也无所遁形,这简直爽翻天!
这就是用高科技碾压对手的快乐。
空荡荡的大街上,春妮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这份无处诉说的快乐,直到感到那个人进了一间三层小洋楼前停下。
春妮记住地址,预备第二天让严广福将纸条交给李德三,让他找王老六查查这座宅子的主人。
原本今天晚上的工作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自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对方不会,也用不着花费大力气,还藏得跟乌龟似地对付她。如无意外,现在在这座宅子里的人应该就是给她设陷阱的那个人。
但春妮按照她的习惯,决定多等一会儿。
反正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等得起。王老六也是她关系网中的人,如无必要,她不愿意差遣对方搅进这滩浑水。毕竟这里可能是对方的据点,稍有不慎,就是打草惊蛇。
春妮这一等,就是将近四个小时。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一辆黑色的雪佛莱从门后开出来。后车窗上,是一颗油得发亮的后脑丸,只看得出来,这辆车的主人穿了一件斜纹灰西装。
春妮:“……”现在汽车就那么不值钱?绑人要汽车就算了,出个门你要什么汽车?
吐槽归吐槽,春妮还是飞快记下了那辆车的牌照,转身追了出去。
不到真的追不到,她不会放弃。
现在天色未明,街上的行人不多,开车的更是没有两个。幸好出了那条里弄就是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路,春妮顺利在吴中路大街上拦到一辆出租车,指挥着它转悠两圈,再次找到了那辆黑车。
黑色雪佛莱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在后边跟踪它,它大喇喇地在街上狂奔疾驰,拐了两个弯之后,路边的景色开始让春妮感觉到了熟悉。
她眼睁睁看着雪佛莱从她住的闸口路开过,再穿过她熟悉万分的川陕北路,往西边的斜街拐进了川陕路,最后在一间倭式清吧前停下。
闸口路毗邻倭国聚居区,川陕路相当于聚居区的商业街,这里是倭式清吧最集中的地方。
这个人在川陕路停车,很有可能,他来见的是一位倭国人。
春妮有所预料。
早在头一天,赵发财告诉春妮谭老菊这个名字时,她让人去查过,这个人是青帮大香弟子【注】,跟齐士琴是同一个师父。
齐士琴,就是一手策划刺杀海城教育界人士,逼得常先生和张先生他们不得不逃出海城的幕后人物之一。一年多前常先生遇刺,吴江的学生去爱沙路的76号游|行,那时出面负责安抚的齐士琴还只是个听命人下的二号人物。如今一年过去,他已是76号的一把手,更是倭国人目前在海城最凶的一条狗。
既然跟到这里,春妮也不想轻易放弃。
她没马上下车,而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下车之前,她翻出一顶旧毡帽扣在头上。
倭国人不许小贩在街上走动叫卖,这条街虽然是附近最繁华的一条街,但街道一通到底,现在大部分店铺还都没开,实在没有什么驻足遮掩的地方。
她倒是想跟进去,可那间清吧平时只接待倭国人,或是有金卡的别国人士,她根本进不去。
幸好这时候街上走过一个挑着挑子卖梨的小贩,春妮拦下他,连筐带梨地买下来,摆到了清吧斜对面。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是深蓝近黑的对襟褂子,再扣上帽子,活脱脱的小子,倒是不打眼,便安心地蹲下来。
结果刚蹲下来,拐角开出辆黑车,在她面前停下,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春妮:“……”她只能自认倒霉,起身挪了个位置。
而这个时候,黑车上下来个穿黑西装的人,那人一路小跑,进了对面的清吧。
那人不一会儿领出来个穿斜纹灰西装,发蜡打得亮瞎人眼的男人。黑西装将人领到春妮面前那辆黑车前,看着他打开后车门钻进去,自己却退后两步,守在了车门边。
春妮悄悄调整了一下蹲姿,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挪得太开了。
这辆车的窗帘半拉,从她现在的角度,只隐隐看得见后座坐了两个人。里面人长相如何,身材如何,一概判断不出。
春妮正在思索,该想个什么办法如愿观察,对面的车窗忽然摇下,一只手拨开白色的蕾丝窗帘,手的主人在车里对她微笑:“看上去,我们好像有位小朋友不请自来了?”
第112章 112 倚仗
被认出来了?怎么被认出来的?
春妮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强压下复盘行动的冲动, 站了起来。
借着起身的动作,春妮很快恢复了平静,还对车里的人笑了笑:“听说你们在找我, 我来了。”
春妮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 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对面的人。
他面带笑容,赞叹道:“久闻顾小姐大名,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难怪能够顺利跟着这个废物到这来。”
“顾,顾春妮?”车里另外那个人后知后觉,压抑着声调惊呼一声。
而那名本来在街道上警戒的黑衣人立刻转身过来, 掏出枪指向她。
刚见面说了两句话,对面人除了认出她的身份, 还猜到了她找到这里的方式。这个人,他究竟是什么人物?
春妮心中惊涛骇浪,打迭起十二分精神,淡笑一声: “侥幸而已。”
她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黑西装, 微笑道:“拿枪指着人的脑袋,这就是您招待朋友的方式?”
“是我的不是了, ”车门终于打开,里面的人走出来,伸手虚引:“本来有些冗务在身, 既然朋友来访,不如随鄙人进去喝杯茶, 怎么样?”
春妮微微仰头。
这个人生得不十分高,但也比还不到十四岁的春妮高半个头。他梳着海城上流社会男人常梳的大背头,穿的是件卡其色长款大衣, 眉眼是典型倭国人圆短的相貌,看上去是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中年人。
他有多大?三十二?三十三?
春妮扫了一眼跟在他身后下汽车的人,记住他的容貌,点头笑道:“客随主便,我没问题。不知先生您怎么称呼?”
那人没答。
春妮不再追问,跟着他到了对面清吧的二楼,进入其中一间茶室。
后面那人想要跟进来,却被黑西装伸出手,拦在了门外。两个人连同司机在内,把住了茶室唯一的出口。
这间茶室唯一的窗户靠近天顶,是一个约略有四十公分长宽的气窗结构,此时柔和的吊顶灯打开,倒也显得室内光明洁净,无有藏匿之处。
春妮随意在矮几边一块蒲团上盘腿坐下。
侍者端上茶盘,奉上一壶清茶并几
色小点。
奔波一整晚,春妮早就饿了,见这茶点做得精致可爱,不客气地拈起一颗,两口一个,很快干掉了小半盘。吃完点心,她觉得有点齁得慌,又倒了一杯茶,吹吹热气,一口一口慢慢啜饮。
其间,那人一直默默观察她,至到此时方笑道:“顾小姐胆色的确过人。”
春妮咽下茶水,意有所指:“您也不差。”敢跟我共处一室。
那人听懂了,笑容微微一顿:“你不怕我茶点里下了毒?”
春妮拍掉手上的点心渣,笑道:“我只是个奉公守法的普通人,先生您为什么要浪费一份毒|药去杀我?”杀她比抓她容易多了,没必要设下天罗地网抓了再杀。
刚刚发现被人针对的时候,春妮也有一瞬间的疑心,会不会是温南东窗事发,但如果真的是温南,对方反而也不必设陷阱害她,一声令下,光明正大进学校,或是设下天罗地网抓人就是。
“顾小姐对自己很有自信。可是,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你很同情万国商团那些俘虏,为此,您这么节俭的人,还给他们花钱买药治了伤。作为潜在抗倭分子,你为什么不值得一份毒|药?”
春妮暗叹一口气:早知道被你们这群恶狗盯上,我该再低调一些的。
也称不上后不后悔,这个人盯上她绝对不是这个原因。每天去看俘虏们的人这么多,谁也没因为这个被抓起来,他必然还是另有目的。
她道:“‘潜在’这两个字就很可笑,我同情乞丐,我就潜在想当乞丐?我去商团训练,看见那些人没有医药,便施舍了我的善心,就像我去看见码头工人没有热水,免费为他们供应热水一样。哦对了,我也免费送了一些伤风药给力夫,这能说明我潜在想当力夫吗?作为一个善良的人,同情受苦的人,尽我善良的本分,也是潜在抗倭分子?”
春妮说话太过不客气,他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顾小姐说自己善良?要不要我把这句话拿去问赵发财?”
春妮讶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赵发财的事我听说了,但他那个病,不是有药有钱就治得了的吧?我再善良,也不至于拿学校的钱去同情股东。赵家这么有钱,尽够吃药了。”
“……”已经在自己手中,她为什么还有恃无恐?为什么不怕?
他松了松领节,道:“顾小姐有跟我兜圈子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跟我解释,你为什么会跟踪路元奎。”
路元奎,想必他就是外面那个梳大油头的中年男人。
春妮记住这个名字,道:“很简单,我发现昨天晚上有人要对学校不利,跟着那人,顺便就找到了您说的那位路元奎先生。对了,我还没有请教,您说的那位路先生为什么会对我们学校不利?我们似乎跟他无冤无仇呢。”
“可这四天,连带今天在内,是五天。你的同事都说你不在学校。你是说,你的同事在跟巡捕房说谎?”
“还没请教,您是巡捕房的哪位巡捕?”
两个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春妮常年在码头上做生意,嗓门又大又急,一开口像五百只鸭子似的,引得人烦燥不堪。她就这么笃定,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他被吵吵得一句话脱口而出:“顾小姐,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你还在我手上?”
说完,他暗暗握了下拳头:竟是被个稚龄少女引得动了火气。
心里反而更加春妮看重了一层。
好在他喝斥之后,顾春妮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对方这才有时间从容提壶注水:“顾小姐,这些事,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你开口。”
春妮笑了,露出了她的尖牙:“你信不信,在我开口之前,我有更多的办法杀了你。”
噗哒哒……茶水倒出了茶杯之外。
路元奎虽然是个蠢货,但随便一个人,常年坚持干一件事,出错的可能性也会很低。路元奎靠绑人勒索起家,肉票没绑到,反而悄然无声被人摸到老巢,自己也被他连累曝露,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也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
她的确有资格放出这句狠话。
这是房间里两个人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年轻人,自信是好事。自大嘛——”他笑着摇了摇头,搁下茶盏,盖住那两滴水渍。
春妮并不在乎在别人的地盘上威胁人:“像我这样的人,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就死在码头上,或是随便哪里。死之前杀个把人,怎么说也是我赚了。您说对不对?”
对面的人有一瞬间的茫然:他自认为见过各种各样的华国人,即便是最聪明最厉害的那些,在面对这样的困局,也会变得审慎保守,绝不会像这个女孩子一样,想说什么说什么,似乎一点也不怕他接下来的手段。
她不像是无知的蠢人,相反,她还很聪明。那么,她是有恃无恐?她的倚仗是什么?
即使进门之前,他的保镖已经搜过她的身,他这时仍忍不住再次看向她。她的手上光秃秃的,没有戒指,手镯这类危险的金属饰品,全身上下素净得没有任何多余的布条,身体也单薄得像个真正的贫民小男孩。
这双细骨伶仃的手真的能轻易杀死他?跟这个小姑娘独处于一室,他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我想,先生的目的必定不是跟我结仇,我们没必要这样剑拔弩张,您说对不对?”春妮搁下茶杯。她敢跟着人进来,无非就是料到了这一点。知道这件事的幕后人物是倭国人之后,她就明白,对方真想要她的命,不用设计陷阱来抓她这么麻烦。
杯盏碰撞几案,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发起了呆。
“如果顾小姐执意这样蛮横无礼,那我就不能肯定了。”他执起茶盏,掩饰自己内心那一丝的后悔。
“相信我,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我和我的学校独得先生您的关注。如果我说了什么话让您哪里不愉快,我可以给您道歉。”说着,春妮站起来,冲他猛地一鞠躬。
对面人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往后一仰。
“贵校师生频繁探访俘虏营,让鄙人有些不安。”他不动声色道:“贵校师生这样做,很不利于华倭团结。”
狗屁!真是这个原因,对方完全可以指挥宪兵队来抓人,反正离得也不远,等英国人反应过来,说不定人都凉了。
这点春妮倒是猜错了,倭国军方派系也复杂,宪兵队在海城权力很大,眼前的这个人未必指挥得动。或者说,春妮的咖位还不值得倭国军方通力合作来对付。
腹诽归腹诽,基于前面已经吓得他不轻,她要是再无所顾忌地大放厥词,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春妮垂首不语。
“我们很欣赏顾小姐,原本是真诚想同顾小姐合作。但是,贵校对华倭关系的激进,让我们很担心。我们原本想请令弟出来,跟顾小姐谈一谈,但是,顾小姐显然对我们有所误会。”
一年多了,还是不习惯倭国人说话的方式……
春妮脑子里转了两个圈,才捋通顺这人要表达的意思:他意思是,他看中了她的才华?但怕她不肯合作,所以要先设计个计策害她,或者是把夏生抓在手里,好迫使她听令?
可为什么还要牵连无辜人,硬扣给他们一口抗倭分子的锅?这是巡捕房自由发挥?还是也出自于他的授意?
春妮觉得,这个人没说实话。或者,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但能够走到这里,找出背后的这个人,已经是意想不到的结果。其他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先生,您要知道,倭国同华国打仗原本就是实情。两国交战,以倭国人在海城的作为,海城人偏向另外一边,才是正常的吧?”
“顾小姐,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这番话,只要说出去,你和你的学校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不会的,”春妮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您对我们学校这么关注。不会不知道,我们一向不鼓励在学校谈论,并
严禁学生参与政治,老师们私下行为我们管不着。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有哪一所学校像我们这样做到一点世事都不问,一心钻研手艺技术?”
“也没有哪所学校让学生开学参观俘虏营。”
“这世界上的规则,终归是强人说了算。蚂蚁想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春妮摊摊手:“何况我们一群木匠能干什么?总不能拿着锯刀造反吧?”
“为什么不能,拿着锯刀造反?”
春妮笑了:“只有没饭吃,被逼上绝路才会造反。要不要逼他们上绝路,学校两千多个师生的命运都在您手上。以后海城多出两千个木匠,还是多出两千个像我一样的刺客,端看您的选择了。”
“你在威胁我?”
“说出事实怎么算威胁呢?”春妮笑意如刀:“我们的命运,可都在您身上。您一定要好好选啊。”
第113章 113 站着活
上下两辈子, 春妮都没有向人低头的毛病。
导致现在,她哪怕深陷敌手,明知外面杀机重重,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 可能门外的不同角度就布下了至少十几个枪手,只等着出门把她打成马蜂窝,她也没考虑过此次交锋有低头的可能性。
这也不是认怂解决得了的问题。
倭国人嚣张贪婪,但凡她流露一丝怯懦畏缩之意,对方绝对会将她连皮带骨地吞下。那么,她背后的学校和工厂变成其案板上的鱼肉,也是迟早的事。
她和方校长, 和韩厂长,和老师们辛辛苦苦为学校寻找出路, 呕心沥血发展工厂,不是为了给倭国人做嫁衣的。
为了学校活下去,他们丢下清高,给舞女画宣传画, 给英国人赔笑脸,给倭国人送好处, 在青帮闻人门前一等就是一整天,干尽了以前不屑干不想干的事。唯有这一条是底线,一步不能退。
所以, 她从进门起,就开始营造一种气氛——我有所依仗, 我不怕你。我不止不怕你,我还要你觉得我可怕,不敢轻易动我。
对面的人凝视着她, 眼神如秃鹫一般,长久不语。
春妮双手随便搭在几案上,实际手心的汗已经洇潮了桌面。
“顾小姐说得不错。”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终归是强人的世界。那些小蚂蚁,让他们好好待在蚂蚁窝里就好了。”
“很高兴我们的想法达成了一致。”春妮站了起来:“我想,我应该可以离开了,对不对?”
她不等那人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快走到门边时,春妮忽地一扭头,望着那人手上那柄银光锃亮的小手|枪,微微一笑,翻出手心的小银匕,微笑道:“您是想赌是您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吗?”
对面的人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惊容:明明进来前,他们已经检查过她!这柄匕首她藏在哪?她身上还有哪些手段?
他若无其事收回银枪,站起来送她出门:“顾小姐请吧。”
春妮推开木门,对门口守卫的人笑着说了一声“劳驾”,真正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到她走到门外,走下木梯,再也看不见走廊尽头的那间小小的包房。自始之终,里面的人都静悄悄的,那柄□□保险栓都没有被拉动。
而屋内的人在她离开后,脸色阴沉了一瞬:这个小丫头太嚣张了,的确,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动了杀机,可……一个活着的顾春妮,比死了的有用,她还不能死。
直到走出川陕路,走回闸口路,彻底进入英国人的地界,春妮瘫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才敢吐出胸中的那口长气。
凭心而论,刚刚在清吧茶室里的会面,不能算是春妮两世经历过的最惊险的场面。可对话中蕴含的杀机,对话两方话语中的博弈,绝对可以称得上九死一生,堪称她两世之最。
她何尝不知道,在对方的地盘威胁别人,是把自己的命放在对方理智的天平上摇摆。稍有一个不慎,她刺激得对方失去理智,就死定了。
可她必须这么做。
因为,她不止想活,更想站着活。她更想带着学校的两千多名师生都站着,好好活下去。
想站着活,先得不怕死。
若她不怕死,怕的,就该是别人了。
那位——不知名的倭国人,看来是比较珍惜自己小命的。
不过他的洞察力太可怕了,自己到底是哪里漏的馅?
春妮上下检查一遍,看到那双手时,明白了:她很久没有挑担子出来当小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她的手跟一般的小贩已经有了很大的分别。刚刚时间仓促,来不及多作掩饰,这个人肯定从这双手上看出的破绽。
这个人仅靠在车里扫过的一眼,就能发现这样细微的差错,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
只可惜,恐怕她暂时无法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了。
此次露出破绽,倒是因祸得福,得知了暗中设计她的人。
路元奎,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十分钟之后,回到了学校。
学校昨天半夜发生了一件大事,此时余波未平,待有学生看见从教室外边走过的春妮时,尖叫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
“怎么了怎么了?”方校长衣冠不整,从家里跑了出来。
昨天的麻醉|药生效,他半晕半睡躺在床上,到现在药力还没有过去。
师生两个看见对方,各自欢喜。
方校长就在操场上扯着嗓子喊:“韩厂长,韩厂长?”
喊了两声,想起来嘿嘿笑:“差点忘了,韩厂长一早去了巡捕房,还没回来。”
一说到巡捕房,春妮也想起来,自己还在巡捕房挂着案子,如今人已经现身,作为奉公守法的良民,第一件事自然要去把这事说清楚。
她先去校长家里看了夏生,小家伙受麻醉|剂的影响,仍然睡得死死的,连个惊吓都没受,倒是好福气。
春妮放下心来,让方校长先休息,想想巡捕房里那群都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自己肯定不能一个人去,那么,是找罗阿水陪她,还是找蒋四成陪她?
主意还没拿定,迎面跑来一大群人:“小顾老师,你回来啦?”
为首的人熊罴似的又高又壮,跑起步来吨吨吨的,气势相当迫人。如果不是梳着女士短发,春妮几乎以为她是个男人。
跑得近了,春妮认出了来人。她就是这次在学校秋招之前新招进来的女老师之一,季老师。只是她事务繁忙,新老师招进来后,只在校长开的迎新会上认了个脸,还没说过话。
对这位季老师,春妮可是久仰大名。
“小顾老师,你可回来了。俺们这些天可担心死你了,你没事吧你?”季老师声如洪钟,果然不愧是传言中骂跑巡捕的强人。
春妮笑着谢过各位的关心,夏风萍,问她:“春妮,你是不是先回家休息一下?”
“不是,我打算去巡捕房。”春妮趁机抱怨道:“也不知道巡捕房怎么办的事,居然诬蔑我夜闯民宅伤人。我哪能让他们冤枉我?肯定得去巡捕房说清楚,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心中各有猜测,面上是有志一同的愤慨:“就是就是,巡捕房那些人破不了案,最喜欢栽赃陷害别人。这是打量我们小顾老师无依无靠,可着人小姑娘欺负,太不要脸了!”
季老师关切地问:“小顾老师,你一个人去巡捕房啊?不如我们陪你去吧,多少也好有个照应。”
春妮对传闻中季老师的战斗力好奇不已,何况这一次己方占理,对方气焰又被打了下来,她们愿意去壮声势,当然很好。当即慨然道:“那我就多谢各位老师们帮忙了,等回头请你们大家吃螃蟹宴。”
这会儿中秋已过,还能赶上吃最后一拨秋蟹。大伙听了兴致更高,当即将春妮拥在中间,闹哄
哄地去了巡捕房。
巡捕房离学校其实不远,隔条街的距离。
春妮几人到时,对方已经收到消息。
因为季老师目标大,两个巡捕站在台阶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因而苦着脸对她讨饶道:“季老师,我们今天没人去学校,你怎么又来了?”自从上次被几个女人追打,又让巡长臭骂一顿丢了面子,还轮流上报纸,让人翻着花样的嘲,连着几天晚上,还有人朝他们大门扔臭鸡蛋,巡捕们是真的不想再去淌学校这趟浑水了。
季老师笑道:“不是我来,是她来。”说着,让开路,露出了身后的人。
春妮笑着跟两人招手:“黄巡捕,王巡捕,你们二位近日可好?”
两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春妮伸出一只手,在两人面前晃晃:“怎么?两位巡捕不认识我了?”不至于啊,她上回进监狱,还承蒙这两位巡警盛情“招待”过呢。
“怎,怎么会?小顾姐,呃,顾老师,你怎么突然来了巡捕房?”
春妮笑而不语,看到这一幕,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被两个女人连着吓两回,那两人完全忘了春妮有案在身的事,叫她凉嗖嗖的目光一看,顿时觉得下身好像也凉凉的。
正自惶惶不安,却听她道:“两位巡捕忘了,你们这几天不都在大张旗鼓抓我,说我杀伤了人命吗?我怕得很,一回来就来自证清白了。”
两人忙道:“不不不,顾老师,这话不是我们说的。我们是接到有人报案,说你入室伤人。我们可没说这话。”
“对对,我们对你绝对没意见。但这个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顾老师,你要自证清白,必须有证据。小王,你在这招呼顾老师,我去跟警长说一声。”
王巡捕:“……”
春妮笑着作了个掏手的动作,忽而又停下:“不行,我不能现在拿出来。”
“为什么?”王巡捕下意识问。
春妮叹了口气:“我怕啊,万一我把证据拿出来,巡捕们说是假的,或是将我的证据毁了,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这,这怎么可能呢?”王巡捕干巴巴地说。
“怎么不可能,毕竟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巡捕们都铁口一辞说我的学生们抗倭,那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巡捕房,万一发生点什么,谁能说得清。您说是不是?”
王巡捕:“……”只恨自己刚刚溜得不够快。果然知道这事没这么顺利,这小丫头要挑事。
季老师他们这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给她祝拳:“就是就是,小顾老师,可千万别轻易把东西交给他们。这些人都黑了良心。”
十几个女人围着他吵,王巡捕头都大了一圈,投降道:“那小顾老师,你说要怎么办?”
春妮作势掏出包里的本子:“我想借贵地电话一用,给认识的报社打个电话,请他们作个见证,此事就算了结。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几天他们原本就因为江浦学校被报社媒体骂成了臭鱼烂虾,再让这姓顾的小姑奶奶把他们招来出一次丑,那他们巡捕房的脸真的是彻底不用要了!
何况舆论都是一阵风,前两天报社集中轰炸一波,忍过去就好了。今天她再来一出,岂不是叫人重新记住一遍?这事坚决不能干啊!
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样要胁,巡警们早一顿棍子抽过去,包管把人治得服服帖帖,但眼前的小丫头有多难缠,谁都没他们清楚。
这是位真打不得碰不得的姑奶奶啊!
王巡捕算是看清楚了,这小姑奶奶来销案是假,来闹事是真。
这事他可兜不住,赶紧认怂道:“顾老师,你在这坐坐,我去叫我们巡长来。你跟他商量。”
王巡捕离开后,夏风萍他们兴奋地凑过来:“顾老师,你说,巡捕房这次真的会放了他们吗?”
其实对方的计策,到现在学校已经破了一大半。再抓着两个无辜的学生不放,只会两败俱伤,说不定还会激起民变。
两千个刺客的威胁,谁都要掂量掂量。
倭国人在华国战事没有一开始想的那样乐观,海城这个大后方不能再出事。
春妮借机逼迫他们放人,无非是防着巡捕房有些人想最后压榨一把,捞取学校的保释金。
果然,半个小时后,巡捕房被无故羁押近十天的两个学生终于销案放了出来。
即使有春妮提醒,学校请跟两个孩子同牢的狱友照顾,他们仍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季老师望着两个孩子抱头痛哭的背影,叹了一句:“要是能一起把张乾坤领出来就好了。”她是张乾坤的授课老师之一。
春妮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着急,一个一个来。”
张乾坤的问题,说复杂是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第114章 114 人证
出了巡捕房, 春妮领着一干娘子军直奔中英友好医院。
赵发财就在那里住院。
前几天,春妮手起刀落,帮他去了烦恼根。原本他家里人送他到附近的医馆治的伤, 奈何这件事过于轰动, 医馆大白天的来了一大群人来看热闹,撵都撵不走,实在不利于病人养病,赵家人只好狠狠心,花高价将他送进了洋人开的医院躲清净。
洋人医院探访病人有固定的时间,娘子军们去时,正好是中午开放探视的时间。
赵发财住的外伤科在三楼, 想进去探视病人,得先如实登记来访人姓名。娘子军们派出一位姓郑的女老师作代表为她们登记, 其他人站在走廊上等候。
季老师是个急性子,等不住,和两名女老师在走廊和楼梯上走去走来消磨时间。
中午这会儿,来医院送饭的病人家属很多, 几个姑娘围着春妮,在听她讲出门走船的事。
现在海城出行多是蒸汽船或是小舟, 像龙骨帆船在近海已经很难见到,春妮就跟他们讲:“……船上那些水手们都各有职司,其中最危险, 最需要技巧的当属瞭望手。有一次船队走到丰州起了大雾,船长让瞭望手登上主帆去负责瞭望领航。他腰上系着麻绳, 手脚并用爬到主帆的杆上,恰在这时,一阵怪风吹来, 那位瞭望手正好攀到支架上,一只手还没搭上……”
老师们时不时惊呼,听得十分入神,
就是这个时候,走到楼梯口的季老师突然大喝一声:“黄丽花,不许跑!”顿时整个人砰砰砰如重锤夯地,三两步蹿下楼梯,不见了踪影。
等春妮她们跑到楼梯口时,只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女老师。
几人忙问:“你们看清楚,真是黄丽花来医院了?”
“我,我好像没看清,你呢?”
“好像是,我也不——”
“哎呀,别是不是的了,赶紧追啊!把黄丽花追回来,不什么事都清楚了?”
黄丽花是张乾坤一案的关键人证,老师们都知道要紧,赶紧招呼一声,十几个女老师一窝蜂追了下去,直奔一楼出口。
春妮看这样不行,连忙叫住人:“你们两个去二楼,你们两个到一楼,分头行动,其他人跟我来!”
一阵鸡飞狗跳,春妮几人总算在医院西头的蔷薇花墙下边找到了黄丽花。
主要是季老师的块头大,她半蹲在地上,膝下牢牢压着一个女人,蒲扇似的手将她脑袋拨去拨来:“叫你跑,叫你跑!你他妈——你要是不心虚,你跑什么?”
春妮让季老师让开,道:“黄丽花,你把头抬起来。”
黄丽花脑袋埋在肩窝里,呜呜哭,像条拼命往土坷垃
里钻的蚯蚓。
季老师狠狠拽住她的头发,她“嗷”地一声,头被迫拽得后仰,让大家看了个正着。
不是黄丽花是谁?
这段日子,因为这个女孩子,学校有多被动,老师们心里最清楚。但因她的失踪,大家都以为,她是被赵发财暗害灭口了,心痛之余,学校给她家里人送粮送物,还发动捐款。
结果她好端端地,一根毛没少。好像还——
“黄丽花,你为什么躲着我们?”
“黄丽花,你知不知道你失踪之后,我们有多担心?”
“这些天你哪去了?”
黄丽花目光躲闪,只知道捧着脸呜呜哭。
有心细的老师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黄丽花,你哪来的金耳环?”
能进江浦学校读书的学生,家境至多不过温饱不愁,不可能给孩子买金饰戴。特别是黄丽花,她家里是苏北人,一家六口人到现在还跟别人合租一间群租房。事发后老师们去过她家探望,对她家情况再了解不过。
再仔细看,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是件喇叭袖的乔其纱淡黄连衣裙,这样一条裙子在先施至少卖二十块钱!
老师们还是比较谨慎的,尽管心里生了疑,仍有老师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些事等回去再说,黄丽花,你起来,先跟老师回去。”
说着,要将她从地上扯起来。
黄丽花突然蹦起来,用头将面前的女老师顶开,撒腿冲了出去。
只是没跑两步,她不得不停下。传说中那个辣手断根的小顾老师抱着手臂挡在正中央,斜挑着嘴角,冷冷看她。
季老师这回缓过了气,不客气地扯起她头发,先甩了她两个耳光,大骂道:“小贱人还想跑哪去?你这个害人精,害了那么些人,还有脸跑?”
完了又骂老师们:“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想着给人留脸。看这小婊|子身上穿的戴的,是她用得起的吗?保不齐是干了什么脏烂事,不敢跟我们回去!”
老师们目瞪口呆:虽说她们对季老师的彪悍早有认知,而且她的长相跟普通人认知的老师也的确有些距离,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仍是突破了大家的想象。
季老师,可是学校除了林老师之外,唯二的美术老师啊。
这个年头颜料这样贵,没点家底的人家,哪里舍得出钱让孩子学美术?还是个女孩子?
这样的人家教得出脏话张口就来的泼妇?
不过这不是重点,几位老师赶紧按季老师说的,留几个人按住黄丽花的手脚,再派一个人出去叫黄包车,准备强行把她带回学校。
春妮看这里没有了自己的事,想起楼上的赵发财,跟老师们打了声招呼,跟夏风萍两人返回了三楼。
她们一群女人大呼小叫地到处抓人,早就引来了为数不小的围观众。春妮上楼时,还有没散场的观众们围在楼梯间的大窗户前观看。
学校会外语的老师们已经押着黄丽花先一步回了学校,春妮只能跟围观群众打听。一说起那个断了根的老男人,大家纷纷表示明白,还有人热心地带她到了病房外头,探头探脑,显然还想看热闹。
春妮推开门:病房里有一个断腿的,有一个瘫了的,然而——
“赵发财呢?”夏风萍的问题也是春妮的问题。
“跑啦。”
“跑了?”春妮跟夏风萍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断腿的那个勾着腰兴致勃勃八卦:“这个姓赵的风流啊,躲在医院的这几天,来找他的女人都没断过。不晓得今天来的又是哪个厉害的小妖精,明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张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吓得脸色都变了,嘴里直喊‘姓顾的怎么来了’,硬是自己爬下床,坐着轮椅跑了。唉,你们刚刚从外头来,知道姓顾的是谁吗?”
春妮:“……溜得还真快!”
夏风萍急道:“他跑了,那张乾坤的事怎么办?”
春妮转身快步出了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去他家找他去!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着翅膀飞不是?”
春妮两人出了医院,招来一辆黄包车直奔赵发财的家。
然而,赵发财可能还真的长了双翅膀。
只见这栋几天前还塞满了人的小楼房却是真的人去楼空,如一卷风似的,房子里值钱的东西全被一卷而空,只留下几个破烂桌椅。
两人无功而返。
回到学校后,黄丽花的公审也进入了尾声,她这几天的经历毫无意外被掏了出来。
她自然不肯说老实话,还是季老师上去,再结结实实甩了她几个嘴巴子,她才哭哭啼啼地说出了实情。
跟他们猜的差不太多。
其实黄丽花跟赵发财在事发前一个星期就认识了。赵发财请她喝了咖啡,还给她买了支口红,这让从没有过这些好东西的黄丽花顿时被勾住了。
条件差不多后,赵发财说学校得罪了他,他想给学校一点教训,让黄丽花帮他的忙。他以事成后许诺她当自己的第三房姨太太为条件,唆使黄丽花配合他演了出“流氓调戏女学生”的戏码,果然引得路过的张乾坤向他挥拳,要解救被流氓缠住的女同学。
几人动手之时,赵发财的保镖绕到后面,悄悄解开了张乾坤的枪套,想要借机偷走他的枪,却是让张乾坤一胳膊肘拐了一下,枪支走火,打到了他自己的腿上。
当时张乾坤忙着跟另外几人对峙,根本没留意身后的这个人。人伤了之后,他第一时间没发现是自己驳壳枪出的问题,以为那些人想拿枪杀他,急急忙忙地拽着黄丽花跑了。
跟张乾坤分开后,黄丽花遵照赵发财的话,这几天躲在华界的一个小旅馆中,还做着赵老板会开小汽车来迎娶她的美梦。
直到前两天,她听见旅馆同住的人说起这件案子,才知道案子上了报纸。赵发财迟迟不见人影,事情却闹得这么大,加上他之前给的钱,黄丽花也用得差不多了,她心里没底,只好又悄悄跑了回来。
随后她打听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找到了医院,却跟同样来探病的老师们撞了个正着。
因为回校的阵仗闹得有些大,黄丽花没进老师办公室,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是她回来了。又正好逢着中午,几乎所有人都围在操场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
大伙差点没被这个又蠢又毒的女人气疯。
要不是校长说,还要指望她的证词帮张乾坤脱罪,黄丽花当场就能被愤怒的师生们活撕了。
即便如此,黄丽花被拽出学校时,身上也沾了好几口浓痰。
真相大白,几名学生的事眼看能够顺利解决,老师们都松了口气。
校长百思不得其解:“学校教她免费读书,给她免费饭吃,怎么还养出个白眼狼呢?”这是又钻了牛角尖。
“一个娘养的还有不一样呢,一个学校这么些人,出一两个坏胚算不了啥,”季老师说校长一句,笑着问春妮:“小顾老师,是不是又舍不得请我们吃蟹宴了?看你愁的这劲。”
春妮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想起消失的赵发财:还是得让人把他揪出来,毕竟他手上还有学校一成的股份。学校股份留在这种人手里,总是会让人担心的。
不过,他的事不是最紧要的。
那些人这样了解她的交际圈子和行事习惯,必定在她学校,甚至是她身边安插的有人,那么,这个人,他会是谁?
第115章 115 好消息
一个中午的时间, 赵发财包括他家的人和他家的狗,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就像没出现在海城过一样,所有的邻居, 亲戚朋友, 包括生意伙伴从那一天起,再也没人见过他。
跟春妮一样,韩厂长同样表现出了对工厂股份的担心。
这一点方校长倒是看得开,劝他道:“反正他不经过我们的同意,也卖不了,我们只当多出钱做了慈善。”
“要是真做了慈善倒好,给他还不如喂狗。”韩厂长也只能闲聊时抱怨一句, 凉席进入了淡季,并不代表工厂的活就不用干了。
韩厂
长一天比一天忙碌。
鲁师父那事已经有了些眉目, 这些天,他天天早出晚归,就是在抓这事。
往好处想,赵发财的消失, 至少对张乾坤是一件好事。
原告失踪,加上还有目击证人黄丽花的有力证词, 巡捕房按程序,羁押期满一个月,没有新证据提交上去, 放他出了巡捕房。
至于黄丽花,校长虽然表态说, 只要她认识到错误,得到张乾坤的原谅,并赔偿张家的损失, 随时欢迎复课。但她若真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会为一点小利就被赵发财引诱上钩?
何况那次的公审让全校人都认识了她的真面目,即使校长提出条件,说了既往不咎,但学校里人都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别人可不会像校长那么好性。她真敢回学校来,肉眼可见的日子不会好过。
甚至季老师还专门跑到校长面前说,若是黄丽花回来,她要申请调班,不会再去教她。
最后,黄丽花如众人所愿地没好意思回来。她是家中长女,不上学就要负责养家,以她的个性,工厂这么辛苦的地方肯定待不下去,后来春妮听学校周围的小混混跟旁人吹嘘说,黄丽花去向导社当了向导,自己还去光顾过两次她的生意云云。
这次的事件总算有惊无险。
就像方校长他们在此次事件的复盘会议上所担忧的那样,不能放松警惕,倭国人没有那么好糊弄,这次的危机是不是真的过去,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下定论。
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等风头过去之后,就着手安排工厂的第二次搬迁。
按照他们的猜测,这些倭国人可能不止是看中了工厂的厚利和良好的发展前景,学校这两千多个优质学生,包括身在码头的优越地理位置,可能都在他们的觊觎之中。
毕竟工厂虽然赚了些钱,但海城的有钱人多的是,工厂这点小利,在别人眼里,可能还没有赌桌上一晚上撒出去的多。
王老六早就告诉过春妮,现在城西那一带的赌场,起码有一半以上都有76号的插手。他们把持着来钱最快的赌场业,利润最惊人的地下走私渠道据说也掺了一脚。还有海城市面上泛滥的烟土,这些都是最赚钱的行业。
就连普通的倭国商人都能利用倭国人对生活必须品的严控捞到大笔钱财。现在冬天将到,市面上八成以上的煤炭资源可都是从倭国人开的商店里流出来的。
钱,倭国人有的是地方弄。
但能够调动租界的英方巡捕房为做事,还指挥得了那么多高手围缫她,这可不是一般倭国人做得到的。
对了,那位绑架夏生未遂的路元奎,几天后,他的身份春妮也查了出来。他跟76号的打手娄大成一样,以前是海城一个叫元帮的小帮派头领,后来被倭国海城商会招募,当了他们的打手。
至于倭国海城商会,那只是明面上的称呼,实际上,它是倭国黑龙会在华国东部的大本营。黑龙会的历史来源很久,它对外虽然只是一个倭国民间组织,但据说在前朝末年就渗入华国负责情报刺探,连它的名字,“黑龙”的“黑”都是取自于华国北部黑省的名字,黑龙会本身的存在,便是为了侵华服务。
那么,那位同她在茶室说话的人,必然就是黑龙会的成员。
难道说,他们看中了学校的人和位置,想将其发展为另一处情报点?因为她是学校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们首选对付她?
那这样的话,方校长和韩厂长,包括王老师都会是他们的目标。
春妮忽然庆幸,幸好他们选择了自己,换成另外几个人,他们肯定招架不住对方这样绵密狠辣的设计。
在韩厂长忙着抓内奸期间,方校长还带着春妮去了一趟江宅拜访江致清。
春妮刚开始买的是江致清名下江南轮船公司的船票,最开始她没出现的那几天,是轮船公司船员帮她作的证,说她在那艘船上,否则,学校这次的舆论战没那么快打赢。
不过,跟之前过中秋节一样,出面接待他们的,是江致清的管家万起山。他告诉师生两人,江致清不在海城,还说春妮遭遇的,是倭国人最常用的手段。
通常他们想控制一个人,就是先让你惹上麻烦,不得不求助于他们。倘若有人没坚持住中了计,那么成为他们的傀儡是必然的事。
时人送礼一般送烟送酒,这次上门,春妮送了江家一瓶五升装的壳牌机油。
万管家大为欢喜:欧洲战事愈演愈烈,为防物资短缺,市面上所有机械类的辅助保养部件全部被倭国人严格控制。江家的高档汽车多,倭国人这样一卡,他们底下办事的人更加为难。
江致清是主人家,不需要操心这些庶务,万管家这段时日正在为此类物资烦心,再又听说港城的机油市场不知怎么回事猛涨一波,几乎被人买空,弄得他们拿着钱也买不到东西。他这段时间还在想,若是真的国内买不到,说不定还要让人乘飞机去欧洲一趟采购。
这个年头,飞机的失事率相当高,不是军方,或是急事,没谁愿意乘坐。
现在春妮送来了急需的东西,万管家高兴之余,给了她自己私宅的地址,让春妮有空多去走动。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在港城出差之际,还帮同事们带了些市面上难以买到的外国货,猜测她肯定有自己的渠道。
春妮自然不知道,她那一波在港城抢购带来的余波开始发力。告别江宅之后,她总算是能稍微缓口气,好好歇了几天。
冬日将近,春妮想歇,也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歇。学校的煤炭去年是她偷偷找那些皇协军弄来的,今年这个任务自然当仁不让,又落到了她头上。
跟去年相比,学校的规模扩建有以前的十倍之多,即使需要的煤炭没有随之涨到十倍那么多,但也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跟春妮交易的那些皇协军受到她的启发,胆子变大了不少,春妮忙活自己官司的那段时间,他们找到了新客户,跟她谈条件,要求涨价。现在市面上的东西都在涨,让他们按去年的价卖也不现实,春妮倒是没太抵触这件事。
但光靠他们今天一担,明天一担地偷卖,也支持不了两千多人的需求,何况还有她的小吃摊。
七月毕业的学生中,有一些迟迟找不到工作,春妮只好安排一部分到她的小吃摊干活学手艺,现在她的小吃摊以学校为中心,又开了两个分摊,都是学生们在照应。赚钱是不用想的,能维持日常运转就不错了。
因为煤炭严重馈乏,校长将学校的大锅灶全部改成了柴灶,但室内烧水取暖总不能还用柴吧?而且海城附近可没这么些山林支持一个城居民的需求。
这些小问题听上去不大,但解决起来,也的确让人头秃。
千头万绪的琐事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传出来。
一个周日的早上,韩厂长让人告诉他们,那个泄露舒老师在温南的人找到了,叫他们到老仓库找他。
虽然口风是从鲁师父那里漏出来的,但鲁师父从未有机会接近学校的核心机密,方校长他们都觉得,泄秘的另有其人。
郑经理。
韩厂长应该用了些手段,他们见到郑经理时,对方精神已经将近崩溃,他嚎得涕泗横流:“我为自己着想怎么了?这个世道,不自私的人活不下去!我来你们厂里就是为了赚钱,谁给我钱,我他妈给谁干活!再说了,姓韩的,我不什么都还没说?你用得着这么狠吗?人不为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知道来收买你的人是谁吗?是倭国人!你要为了倭国人出卖自己国人?”
“……我,我不知道。韩厂长,你饶了我吧,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我是不得已的啊。”
“谁他妈不是有一大家子养?姓郑的,我问你,工厂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传出这样的谣言,是想让工厂倒闭?”
倭国人接手海城之后,严禁海城跟后方的商业活动。温南如今在政府军手中,如果被倭国人知道他们在温南有分厂,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通敌”的帽子就扣了下来。那么,先前那两名以“抗倭”之名被抓起来的学生就回不来了,学校也会有大|麻烦。
要是真让郑经理抓住证据,那人几发连动,学校的主人现在
恐怕已经换了人。
“我,我……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厂长,你就饶我一回吧。我是没办法啊。”
韩厂长揍了他几拳,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你不知道?你天天跟这么些人打交道,会不知道?”
郑经理躲着拳头,伏地痛哭一阵子,见韩厂长不动了,突然直起身来,大骂道:“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华国都要倒了,我给倭国人做事是顺应大势!我小老百姓没啥大志向,就想吃碗饱饭,谁给我饭吃,我给谁干活。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我当华国人我吃不饱饭,这华国人不当也罢!”
“我打死你这个没有祖宗,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方校长怒不可遏,冲了上去:“海城大街上每天那么多饿死的人,全是被倭国人祸害,在家乡活不下去的小老百姓。你不是不知道,还昧着良心给倭国人做事,简直狗都不如!”
韩厂长跟上去,踹他几个窝心脚:“你这种没骨头的东西,真以为我们华国想收你?有本事,你想去哪去哪。可惜啊,像你这样的货色,想当狗都没人肯要,只能赖在我们华国丢人现眼。”
“好了好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他就要死了。”
王老师害怕出人命,连忙劝住了韩厂长和方校长。
两个男人发泄过愤怒,也冷静了下来。
韩厂长问:“那他怎么办?”
“出了这种事,工厂肯定不能再留你了。郑经理,你走吧。”方校长疲惫地说。
“走就走,总有一天,我会跟你们证明,我说的才是对的!”郑经理爬起来,一瘸一拐离开了仓库。
路过春妮时,他瑟缩了一下,没敢看她。
他走之后,韩厂长捂着脸蹲了下来。
“……是我的错。那天我收到一封信,是舒老师从温南寄来,跟其他几个老师商量的实验论文。那封信件夹在一堆信件里面,我没仔细看,就放在桌边先去忙其他的事,被姓郑的看到了温南这两个字。但他不敢肯定是不是舒老师的地点,就悄悄跟鲁师父,还有学校的其他几个老师透露了消息……”
韩厂长住在门房,在门房的窗边弄了张桌子,时常在那张桌子上加班,帮忙收发信件。
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不放:“……他想逼我们自乱阵脚,好确定他放出来的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次是我做事不谨慎,差点连累了大家。校长,你罚我吧。”
校长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都忘了通信的问题。这次过后,你从门房搬出来吧。正好老教室有隔间,你住到那边去,还有韩师父也搬出来。我会再请一个门房专门负责收发信件,以后温南的信都不准他们直接寄过来。”
“郑经理,他说的那些话——”郑经理就负责销售,他说话原本就极有煽动力。韩厂长被他用话术对付这么久,不是没受到影响。
“当然不是真的,我们华国一定会赢!”春妮一口截断他的话。
两年多的战争,华国人胜少败多,加上倭国人对媒体的严控,以及物质生活的困苦,很多海城人从抗战之初的信心满满,到现在都或多或少地开始消极。
像郑经理那样的人也不少见。
老师们也是人,深陷魔窟之中,又差点被倭国人算计,会产生彷徨很正常。
这才是刚刚开始,以后总有更艰难的时刻,该怎么办?
春妮觉得,下次再出海城,是不是给他们弄点政府军报纸看看?搞不好能有点以毒攻毒的效果?
第116章 116 提防
郑经理走后没两天, 第三季度股东分红的日子到了。
前些日子,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工厂的另一位股东——船商何意升。
他这段日子一直在跑船,前两天才有空到学校跟方校长见过一次面。他的船主要跑吴江等内陆河段, 是青帮另一位闻人华天伟座下的弟子。
而工厂的另一名股东连德江, 因为高大海又搬了一次家,学校也失去了联系到他的唯一一条渠道。
因而,这一天一到,学校没课的老师们就不约而同地往王老师的办公室凑。
他们对这位工厂最神秘的大股东可是好奇不已。
老师们这种看八卦的心情影响了春妮。
这段时间是她难得有的闲暇时光,处置完张乾坤的事,她回到小摊前好好揉了两天的面,引得食客们差点没把她的摊子挤垮。
有的是听说那桩案子赶来看热闹的, 有的纯粹是听说她回来了,馋她做的馒头, 特意赶来买馒头解馋瘾的。
现在粮食价钱高,市面上几乎没有小摊再做得起纯面粉食品,包括春妮的小摊在内。她的糊辣汤里的面团早就改成了红薯米粉,馒头也全都掺上了荞麦面, 高粱面等口感粗砺的杂粮,再也打不起功夫馒头的牌号。
但小顾姐的馒头跟她那些学生们做出来的, 又怎么会一样?这可是传说中的断根龙爪——咳咳。
春妮的小摊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再到天黑,直到值夜班的李德三来替班, 吃饭聊天的人才渐渐散去。
这两天中,春妮也了解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学校的另一位股东何意升。因为家里在金城有根基, 他便扎根金城和海城周围做水运,平常住在金城的湖畔别墅,很少往海城来。
春妮就听码头上的人说, 何意升家里原先是金城殷实人家,后来到海城闯荡。
他当年给了他师父华天伟一笔不菲的拜师礼,平时不参与帮中事务,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青帮弟子。他这笔拜师礼相当于变相的保护费,不止商界,政界很多人也以这种形式入过帮会。
青帮中人也愿意以这种方式壮大帮会的声势,不止不介意他们借用帮会的名头,还会以秘会,参股的方式使得这些人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当然,冲着她馒头来的食客也没白跑一趟。
为了让馒头的口感更好,春妮亲自去码头磨坊借来精磨的小磨子,将那些粗粮五筛五磨,磨得比白面还细,掺在面粉里头揉制,反而令馒头多出了一种韧而绵细的口感。
粗粮其实比细粮扛饿,春妮还往面里加了少许的细盐增加口感,足工实料,咬起来粉糯糯的,另有一番风味。这下,她馒头的价格降了下来,反而比之前更划算,更加受力夫们的欢迎了。
忙碌这两天,春妮只打听到何意升的底细,对连德江,大家仍是说不清他的来历。这下,不止老师们好奇,连她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
弄得分红的这天,只要一看见有车子从路口经过,春妮就要看一眼,确定是不是进到学校的。
终于,下午的时候,二丫跑来告诉春妮,说看见一辆黑车开进了学校。
春妮放下手里的事,赶紧往学校走,校门口的停车位果然停了辆黑车。
她扫过一眼,径直去了王老师的办公室。
校舍略微宽绰之后,校长给几位高管也另外弄了两间办公室。因为财务比较重要,就由他跟王老师和学校先前请的那位姓陈的老会计合用教学楼最顶端边缘的小办公室。
春妮爬上楼时,小办公室门前把守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人。
她眼瞅着这阵势有点熟悉,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黑衣人,顿时脸色一变,加快脚步。
进入办公室,果然是一道眼熟的背影。
“认识一下,诸位,我姓连,叫连德江,是好多趣工厂另外三成半的股份持有人。”
方校长站起来跟他寒喧:“哦,幸会幸会,请问连先生在哪高就?”
“这一点,”连德江转身过来,笑着对春妮点点头:“顾老师应该已经了解了。”
虽然还在震惊中,春妮没忘记讽刺一句:“连先生高看我了。我也没想到,一位华国人会在倭国人的清吧跟我谈生意。”
连德江涵养很好:“哦,这点倒是我没想到的。我的父亲是华国人,我是从他的姓,
但我母亲是倭国人,我自小是在倭国长大的,倭国同样是我的故乡。”
这位名叫连德江的人,正是几天前在川陕路街头抓住春妮,还差点一枪杀了她的那个人。
回学校的当天,春妮就将那几天的经历跟老师们都通报过。
几个人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校长脸色连变,忍不住将春妮拉到旁边:“这……他就是背后设计我们人?”
春妮掐了掐他的手,示意他先冷静,这些事可以稍后再说。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春妮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对方会对她和学校会使用那样的计策。
他必然不会只满足于做没有决议权和管理权的第二股东,那么,让她进监狱,让学校学生背上“通倭”罪名,学校陷入通倭被关停的危机,他便可以借机同他们谈条件,要求学校放手股权和管理权,再顺利将春妮网罗到麾下。
如此,一间营利向好,又有充足后备生力军的工厂便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便顺利到了手。
想到这里,春妮不禁一阵后怕:幸好当时她逃了出来,否则,学校恐怕现在已经深陷泥潭,要么分崩离析,要么如此人所愿,已经入了他的囊中!
不过,这种事他做就做了,如果他这次不到学校,继续保持神秘,学校和她短时间之内肯定还是无法找出他的身份。
他为什么不再继续神秘下去?
连德江很快给了他们答案。
“前天,我跟赵发财先生达成了协议,他同意由我代理好多趣10%的股份。这是代理书,请几位在上面签字吧。”
校长脸色大变,抢过那张纸:“什么?!”
“我不同意!”校长怒声道。
“校长!”
春妮对连德江说道:“我跟校长谈谈。”将校长拉出了门外。
“有什么好谈的?这个倭国人明显不安好心。”方校长激动又懊悔:“我早该知道,高大海的股份卖得有玄机,说不定他突然倒下来……”
“您早知道有什么用?”春妮劝道:“早知道你也没法子把股份买回来。倒是那个倭国人,你可想好了,要是你不同意,说不定不用走出你的办公室——”
她以手指作枪,比了比他的脑袋。
“可这是——”
“是什么是?你糊涂啦,他手上只有三成半,加上这一成,也才四成半的股份,工厂的控制权也还在我们手上。”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你想想,赵发财早跟他是一伙的,我现在就是怕,何老板的那半成也有猫腻。”
“就算有猫腻你能怎么办?”春妮道:“他选在这个时候现身亮明身份,就不是为了听你拒绝的话。校长,钱没了可以再赚,你想好了,真的要为了这一成的股份丢命?”
“你说得轻松,那韩厂长那,你准备怎么解释?”
工厂成立之初,为了防止后来者专权,曾经规定过,工厂这一半的股份由三位高管共同管理。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需要有方校长,她和韩厂长三人同时在场,才能决定工厂的股权变动等重要变化。
之所以这么规定,因为工厂成立之初,只有他们三位高管。想多加一个,都没地方找人。
“我去跟他说。”春妮只能揽下这个烫手山芋。
对方是有备而来,自己这边再挣扎也是无谓之举。
“山下,你去看看,顾老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连德江站在门边,一直关注着她和方校长的动作,真的是一点不给他们耍花枪的机会。
最后,春妮以“对方不会染指管理权”为由,好说歹说拉来了韩厂长。
这是那天在川陕路的清吧,她跟连德江都取得的共识。相信她那把小刀的威胁,对方现在还没有忘记。
连德江果然没提要参与工厂管理,但他提了一个让韩厂长都无法拒绝的要求:“作为工厂目前的第二大股东,我要求行使我的监事权。”
“监事权?”
连德江将那天用枪指着春妮的山下介绍给众人:“这位山下友幸是我的助理,他将会全权代表我在工厂行使监事权,劳驾校长为他找一间办公室,从明天开始,他会到这里来上班。”
…………
或许是为了还击在春妮面前丢掉的面子,连德江以说一不二的强势态度将他的倭国助理安插到了学校当监事。
这位山下友幸的华语不是很好,性格也似乎有些孤僻。校长他们很提防这个人,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待见,并不期待与他们的同事关系,每天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两者之间很少有交流。
有时候春妮不注意,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学校,是一个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人。
当然,听他的名字,校长和学生就不可能真正忽视他。
至少,有他在之后,学校某些角落偶然会提到华倭战争的声音也渐渐开始消失了,校园内外一派平静。
在这种异样的平静之中,春妮一直心心念念要买的煤炭,也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第117章 117 人情
煤炭的消息, 是一个春妮没有想到的人告诉他的。
股权事件过去没两天,春妮通过特殊渠道接到了一个任务——送药。
快一年了,常文远临走时给她安排的任务终于有了下文。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 春妮的日子过得太过精彩, 以至于送药这件事在她经历过的事中竟不算最危险的了。
想想刚到海城的那阵子,她心里还残存着侥幸,总觉得自己踏踏实实干活,谁也不招,谁也不惹,就算辛苦点,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她是想好好过日子, 倭国人不也不请自来了?
两年前,方校长在校会上曾念过一句话“华北之大, 已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注】,她直到这几天,才有了切肤之痛。
只要倭国人在这里,海城之大, 又有哪里能真正让她能安静吃饭过日子?
消息是通过一家叫新都饭店的酒楼传递的。
常文远告诉她,如果饭店第三根石柱基座上有白垩土划的特定记号, 她就要带着药,想办法第一时间赶到他们上次去的地方。
如果她有事在身,比如需要较长时间的离开海城, 也需要在同样的地方留下暗号报备。
应该是考虑到她接收信号的方便,新都饭店也在码头附近, 就在她每天上下班,以及去菜场买菜必经的路上。
春妮原本天真以为她会像朱先生那样,有一个电台收发信息。
常文远说, 现在倭国人侦听技术很厉害,如果被人发现她的电台,反而会麻烦。
借此机会,春妮也终于弄明白,一般在敌后有电台的人,负责的工作都是比较重要的。他们需要随时接受传出重要信息,因而,他们会有专门的频道联系。
她只是备用线,不需要花费这么高昂来铺设联络渠道。做记号的人,不一定知道记号的含义,她的身份和她需要做的事。对她来说,这是隐蔽性最高的一种联络方式。
这里每天经过的人数以万计,她混在这群人里,还是挺安全的。
知道电台的重要性后,春妮难免对拥有一台电台,还能收发同时进行的朱先生又多了很多猜测。
她可不觉得,倭国人去年收走那台电台之后,朱先生就没有了其他办法。
他和夏风萍的婚礼定在十月底,这段时间,两人只要一下班,就像21世纪那些普通的未婚夫妻一样,会去昌平路的别墅买家具搞装修,忙得时常一整天不见人影。
不过,春妮也管不到他们了。
学校给春妮分的房子早就粉刷得差不多,在股东大会之后,春妮到旧货市场买了些家具,挑了个放假的好日子,由几个亲近的老师和学生一起帮忙,大家一齐动手,将她的东西都搬到了新房子。
自此,春妮两姐弟在石库门跟人合租的日子,正式结束了。
到海城奋斗两年多,期间几度险死还生,直到今天,春妮才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想想的确是很不容易。
送药的消息,就是在春妮搬家的第二天收到的。
她去小吃摊,让蒋四成帮她向学校请了个假,中间转了几次车,在中午之前赶到了地点。
她站在芦苇荡前面,学着常文远那天的样子放出了暗号。
没一会儿,跟那天一样,一条小船从芦苇荡深处排了出来。
撑船的人她上次见过一面,两人仍没交谈。她准备跟上次一样,掏出针剂打完就走人。
做皮试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春妮听见那个撑船的人一直在咳嗽,给他抓了几颗从温南收来的贝母,道:“把这个跟梨搁在一起炖,炖烂了,连皮带核地喝几次能止咳。”
撑船人很惊喜:“谢谢大夫,这个多少钱?”
春妮摆了摆手,温南空有药材,却被倭国人扼守住海上通道,又有山匪在山中踞守,运输非常艰难,导致本地药材积压,价格比海城的白菜还便宜。
但这样便宜,一旦能成功运到海城租界,就是数以十倍,乃至百倍之利。当然,贝母不可能有百倍之利,是春妮在温南买的铁皮石斛,前几天她才卖出去一支。
光是这一支,就能弥补她这几个月到处施粥舍药送枪送弹的损失一大半。可惜珍贵药材跟她的高档机油一样,要寻找到合适的买家才能获取足够的利益,否则,就是白送给人家,人家还嫌占地方。
春妮给他的这半钱贝母,白送毫无压力。
她摆了摆手,道:“便宜的很,收不起价,不用给钱。”
两人经过这一番赠药,熟悉了起来。撑船人说自己姓孟,让春妮叫自己孟叔。孟叔不愿意欠人,一定要给春妮点什么东西,可他这里的水产,春妮回了码头,什么吃不到?
无奈之下,她看见船舱里放的煤球炉子,道:“我这什么都不缺,要是您那有多的煤,我倒很欢迎。”
孟叔正要说话,春妮笑道:“你船上的这两个就算了,顶不了什么用。我要的,可不是这么一点。”
孟叔沉默片刻,问道:“那你要多少?”
春妮看他的神色,心中一动:“怎么说也要个十吨,二十吨吧,有吗?”倭国人有本事管制城里的煤炭渠道,她就不信,他们的手还能伸到农村去,把家家户户全看起来。
“哎哟,你咋要这么多?家里开煤厂的?”孟叔吓一跳。
春妮苦笑:“要是我家里开煤厂,我还愁个什么劲。十吨二十吨您听着多,实际一块煤球少说两斤多,一吨煤也才合计八九百块煤球,光是烧水热饭,一天咱们至少要用三块煤吧?一个冬下来,用半吨煤都是少的,何况这个煤,一年四季都用得着。”
孟叔眨巴着眼睛,半天没算过劲,但有一条他听明白了:“那你就说你要半吨煤呗,一次报这么多,吓死个人。”
春妮叹道:“要是真能买到便宜煤,我一个人怎么好意思用?现在海城的煤这么贵,家里的亲戚朋友,总得分一分吧?”
她要是一个人用,倒是好办了。找皇协军去买,还是勉强能分到的。
“你倒是个热心人。”孟叔坐下来,用火镰打燃旱烟杆子,啪哒啪哒抽了起来。
“实在是城里日子难过,大伙都苦。”春妮抬腕看了下表,给病人检查了一下没有过敏,开始了注射。
这次的病人只有一个,病情也不是太复杂,她很快完成了注射。
提起药箱走人的时候,孟叔站起来叫了她一声:“大夫,你是真要买煤?”
“那我还能骗您不成?”春妮望着他,恳切地道:“孟叔,您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严守秘密,谁也不说。”
“都怪那狗日的小鬼子不给咱活路。”孟叔骂了一句,神情慎重:“闺女,我跟你说个地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明白明白。”
孟叔一开口,春妮就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么紧张。
他说的是一个叫张庄的小村子,那里以前曾经是一个小型煤矿。早在几十年前,矿脉就给人挖空了。最近日子难过,城里买不着煤,就有心眼灵活的去张庄煤矿碰运气,说如果能在那边再挖到点煤,也好倒腾倒腾,卖到城里赚一笔。
结果这几人运气不赖,竟然在不远的山脉里找到了一点,应该是以前煤矿没挖干净的部分,已经悄悄开挖了一阵子。
同一个地界,这边有煤不敢卖,卖不出去,那边缺煤缺到按需购买,还经常买不到。
孟叔说:“也就是我婆娘娘家在那,我们出船的,还是在船上烧煤球安全,她回娘家给我带了几块来烧,不然我也不得晓得。娃娃啊,你可千万不能说,要叫倭国人晓得了,我婆娘村里人就活不得了。”
果然跟她先前猜的差不多,孟叔是本地人,那么,被他送来治病的病人,肯定跟城外那些反抗分子脱不了干系。
春妮道:“我肯定不会说,但你们那边是不是好多人都晓得了?我不说,难保别人不会说。”
“也没有多少人晓得。他们那边在山边上,倭国人只去过一回,还没找到地方,就再没去过了。”
原来张庄虽然在海城边缘,其实不属于海城管辖。而且因为在山边交界处,山上还有土匪盘踞,两边行政区的倭国人都嫌那边路难走,没油水,基本不朝那挪步,倒是省了被祸害。
孟叔说得也很实在:“你要的煤太多,我们没能耐给你运出来。反正你是城里人,我跟你说这个门道,也是给他们找条出路。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婆娘那村靠山,地贫得很,穷得上吊都找不到麻绳。你要是有心,价钱别砍得太厉害,给他们一点活命的钱就好。”
搭上话就是有了点交情,何况人家肯将这样的事告诉你,也是不小的人情。春妮谢过孟叔,给了他一些纱布和酒精,让他下次再有伤员时,先用这两样东西消毒,减少感染风险。
再给他一点羊肠线和缝针,孟叔笑得比自己得了那点贝母还开心。
其实他送过来的伤员,伤口处理得很干净,处理的人应该是受过粗浅的护理训练。但可能是缺少医药,他们的伤口只是用布条和草木灰止了血,仍然有不小的感染风险。
春妮兴冲冲回了学校,找校长把这事说了。只说她知道一个小村子有渠道弄到煤,具体位置没说。
校长也很开心,问她道:“你看,我们的卡车能不能开到那边去?”
张庄离学校远,肯定不能像去年一样,让春妮用空间装,每天都去运。
最好一次拉完,次数多了,还有暴露的风险。
“试试看呗。这我哪知道?”
校长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那……山下那边,咱们怎么说?”
春妮脸色也是一变:猛地得知这么个好消息,差点把那条狗给忘了!他天天在学校蹲着,谁知道有多少事都被他看了去?煤炭是战略物资,倭国人严禁私卖,万一叫他知道来历,那就完了。
有这么个人盯在这,想干点什么都要思前想后,真是麻烦。
师生两个正自头疼,却听王老师说:“你们两个也是想得多。就是没有山下在,你们开车去开车回,车上这么些煤,谁眼睛都不瞎,能让你们顺利过关?”
是哦,倭国人沿路设的关卡也不是摆着看的。
“那怎么办?”校长和春妮转过身来,异口同声。
第118章 118 沉默
第二天, 春妮先独自去了张庄探路。
那个地方果然如孟叔所说,位置相当偏僻。
春妮拿她的山地自行车作弊,也找了几乎一整天, 走错好几回
路, 在路人的指点下,才找到正确的位置。
听她说是打渔的孟叔介绍来的,村子里的人才热情起来:“是周翠家的男人哪,晓得晓得,那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完了又带春妮去看货:乌突突的煤渣就堆放在一个山洞里。
村民跟她解释说:“不敢放在外头,怕山上土匪来抢。”
春妮顺着他手指去看林子,配合地压低声音:“有土匪啊?那他们凶不凶?”
“姑娘你莫怕, 他们没干啥坏事,不祸害我们乡邻, 就是有时候打打枪,有点吓人。”可能以为她吓到了,村民忙往回找补。
春妮往山上看了看,那山说起来是山, 其实比土坡高不了多少,山中分布着几丛黑松和毛竹。这点小山, 就算是藏的有土匪,杀伤力也有限。
她没再管那山,又问起煤矿的情况。这村民就谨慎很多了, 转着眼珠道:“这我也说不清楚啊,你问这个干嘛叻?”
还是挺警惕的。
春妮道:“我也怕我们要的东西你们拿不出来, 想先看到矿,让我心里有个数。”
“指定能拿出来,就是我们不用, 也保证给你们先弄出来。姑娘,你真要四百担?”这年月,一担指的是一百斤,四百担是四万斤,合计二十吨。
“那我还能骗你不成?不过我先说好了,我要煤球,你们这些才挖出来没处理过的煤渣,我拿回去也用不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保准给你都弄成煤球筛出来。”
最后,村民找来村长,春妮给了五块大洋当定金,挑了两担煤球先带回去给校长看货。两边约定好五天后到陈庄十里外的苇荡子取货,便先行离开。
不是春妮不想直接开车来取货,就像王老师说的那样,车子目标大是其一,再者,张庄有煤这个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学校现在不比以前,明晃晃就有个山下友幸扎在眼皮子底下呢。暗地里,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再有个郑经理咬你一口。
等走到四下无人处,春妮将煤球放进空间,拿出自行车,跟踩风火轮似的,赶紧往城里赶。
这个村子真不是一般的难走,这个年代也没有那么多路,难怪倭国人懒得过来。
如此,回到学校,又等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春妮跟校长打了声招呼,带上李铁柱他们几个壮小伙,将卡车开出了学校。
现在学校不需要做凉席,运玩具的话,装不了一卡车这么多,卡车租给外面的人拉货,也是一笔收入。
学校不想专门请个司机,正好春妮会开车,在暑假订制配件的时候,她还考了个驾照。她闲时教教几个学生,等卡车牌照上完,司机也培养出来了。学生们学完去工部局考个试,拿了驾照就能上路。
车子开到春妮上次偷偷组装破竹机配件的小山坡边缘,春妮招呼几个学生带着笸箩挑筐下了车,将卡车稍作掩饰,以山峰为掩护,挡好卡车牌号,留下两个学生照应警戒,带着其他人往芦苇荡走。
对方防着她,她也防着对方。万一被他们记下卡车牌号,自己不是被顺藤摸瓜了吗?
再有,这次交易额不低,她也得防个万一,遇上有人起心黑吃黑。
路上,她跟学生们重申规矩,要求他们出门在外,一律叫她为姐,不准问东问西,尤其不准透露他们是学生的事。
这些学生,像李铁柱,蒋四成他们,都是在上次学校的危机中经受过考验的学生。否则,春妮宁愿自己一个人多跑几趟,也不敢放心拉他们出来。何况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干尽所有危险的事,总得有可靠的人分担一二。
到了芦苇荡,张庄的人已经到了。估计他们村一多半的壮劳力都出动了,有挑担子的,有背背筐的,还有赶牛车驴车的,一总儿算下来,合计有个七八吨的样子。
估计他们村这几天加班加点地在干。
这些煤比不上倭国人用的上好黑煤,但也不错,关键是便宜啊。去年她在皇协军那偷煤卖,合计下来,不到一毛钱一公斤,已经是捡了老大的便宜。而现在这么多煤,村长也才收了他们五百块大洋,一公斤才六分多钱,真的是便宜大发了。
可惜他们还得想办法找人运回租界,这路上的损耗和人力支出又是不小的一笔钱。
另外一边,张庄的村民们很高兴,有了这笔钱,村子里的人家,也能有钱买个布啊朵的,过年沾点荤腥了。人家来买煤的小姑娘也不含糊,都结的白花花,吹起来叮叮响的现大洋呢。
钱财到手,村长这回看春妮越发顺眼,听她说要借牛车驴车拉煤,二话不说,脖子往后一仰,扯着嗓子叫人:“大嘴,栓子,你们来帮着码煤,缩在后头干啥呢?”
春妮这会儿心情也不错,听见“大嘴”这个名字,她还想,自己到海城来前,好像就有个溃散的政府军就叫王大嘴吧,也不知道他们跟着涂铁柱回家乡后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
“王大嘴,你怎么在这?!”
王大嘴也很惊讶的样子:“小顾妹子,咋是你啊?你说,这咱俩竟然有这缘份,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
不对……
春妮往后退了两步,作了个阻止的动作:“你先别过来,你不是跟涂铁柱到北边他家乡去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就算他不跟涂铁柱走,回到家乡,那也不该在这啊!
王大嘴呵呵笑:“这……叫我一句两句的咋说得清楚?那不是去年涂老大家乡发了旱灾,收不起粮食,我们几个瞅着过不去了,听说南边这日子比北边好过,就想来碰碰运气,本来也是想着,能不能去海城再见到你跟夏妹子。”
“那你碰运气碰到海城张庄去了?”还一碰好几千里。
“嘿嘿,那不是我在这娶了个婆娘吗?就把家安下了。”他又问春妮:“小顾妹子,你现在在哪做事?哎哟喂,你现在老威风了,带着这么多小伙子走在前头,不主动招呼俺,俺都认不出来。”
春妮问他:“涂老大呢?这回怎么没见他出来?”
“他留在了河西。我叔,保全,你还记得不?他也在村上,这回没跟出来。是吧村长?”王大嘴看出春妮还是不太信任他,拉着村长为他作证。
村长紧张地笑了笑:“是啊,咱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哪。这次知道姑娘跟大嘴认识,我下回再给你算便宜点。”
“姐,咱得弄快点,都要到下午了。”李德三看出春妮不太想聊天,打断了王大嘴的问话。
春妮便顺势结束话题:“有什么事,咱往后再聊吧。”
说着,留下一个人看着煤球,招呼剩下的几个学生往山坡后头的卡车运煤。
七八吨煤还没填到一辆卡车的一半,十来个小伙子又绕到山边,一齐动手砍了几株毛竹盖到那车煤上,看着天将擦黑,把带出来的干粮都吃了,天色黑尽了,才招呼一声挤上车,由春妮慢吞吞开着,绕到苏河的最边缘远远熄了火,慢慢等待着。
远处的租界灯火通明,依稀可以听见汽笛的呜鸣声。而苏河这边黑悄悄的,脚下静静淌着的河水跟条黑带子似的,平铺在河沿底下,几乎没有声音。
这个地方已近海城市区,对面就是公共租界,离严广福所在的仓库不过百米之遥。前几天,那些夜里跑单帮的人几乎吵得春妮睡不着觉。而之所以现在这样安静,是因为就在前天,倭国人夜里巡察打死了两个跑单帮贩粮食的男人,尸体挂在他们这边的铁丝网上,还没有臭。
但这里前两天才死过人,一般人短时间不会再来,方便他们运货。
春妮望了眼铁丝网上的尸体,沉声道:“现在后悔,返回市区还来得及,我也不会怪你们,只当你们没来过。你们回了学校,还是好好的学生。”
没人吱声。
最后,是李铁柱笑了一声:“顾老师别说傻话了,咱在学校不是说得好好的?啥事都叫你一个人担着,俺们这十几条汉子成什么了?反正我来了,肯定不会走。吃枪子咱也认了,咱就是倒霉,没那个命,怨不着旁人。”
“我也是。”
“我跟铁柱哥一样。”
“俺四舅也在夜里跑单帮,俺觉着俺不比俺四舅差。”
“……”
春妮欣慰地笑了笑,经过一次次的历练,这些孩子中,总算有能用的了。
这时,对面一处点燃一只红灯笼,灯笼的光斑投在黑色的水面上,划出个波浪型的光斑,很快又灭了。
是李德三,他一早被春妮留在市区,帮着安排对面接应的人,现在他也准备好了。
“好,都跟我来,动作快点。”春妮精神一振,挑起一担煤,走到岸前打了个唿哨,一艘乌篷船从对面划过来,她拿钢钳将刚修补好的铁丝网重新撕开一个洞,当先一步跃下了船。
苏河不是啥大河,乌篷船两槁头一撑,就到了对岸。
船夫是干老了事的人,还有闲心问他们打听:“你们在哪弄的煤?这么多,该不是从开滦弄来的吧?”海城的煤几乎都来自开滦煤矿,但在全面抗战之前,就被倭国人占领了。
现在城里的煤涨到四毛一斤的天价,这一担煤,就是四十块钱。
他们运来的煤,市价至少价值一万块,太惹人眼馋了,连船夫都不顾行规,开始问东问西地惹人嫌。
几个学生都不作声,春妮暗自戒备:“划你的船,不该问的别问。”
“你——”船夫瞪起眼睛,待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方脖子一缩,闭了嘴。
小船穿梭来回,很快一车煤被安全地运送到了对岸。
春妮舒了口气,这边李德三叫来接应的人不少。她准备让船夫撑回对岸,跟着卡车回租界。
但就在这时,她耳边忽然收集到一队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顿时脸色一变,一把夺过槁头撑回对面跳上了岸。
“快走,倭国巡逻兵来了!”
她丢下这句话,向卡车的方向狂奔过去。
与此同时,白色的手电筒向河面扫射过来。
船夫低咒一声,矮下身子,在倭国人发现之前,赶紧将船又撑回去,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苏河以中线为界,但倭国人可不管,只要发现这里夜里有人,绝对会开枪。
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余波,而卡车开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李铁柱几人趴在对岸等了又等,听见对面倭国人叭叭放了几枪,很快去远了。
“咱们先回吧,小顾老师肯定会没事的。”
李铁柱站了起来,望着身边的这些兄弟:“大家今天都看见了,倭国人很狡猾,随时都有可能抓到咱们。现在小顾老师不在这,我代她再问一声,还有没有想退出的?”
仍然没人答话。
沉默给了李铁柱最好的回答,他笑了笑,往汽车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吧。”
第119章 119 稳住
春妮和区明两个人开着卡车, 是在第二天早上跟着人流混入的租界。
回学校之前,他们先在江边接了管子,将卡车里里外外完全冲洗了三遍, 直到每一个缝隙都干干净净, 才将车开回学校。
上午七点多,正是学生上学,工人上班的时候。
师生两个停好车,看见山下肋下夹着公文包,正站在货厢外边抬头看车。
“车洗得不错。”山下称赞道。
“谢谢,请让一让。”
师生两个绕过他,返回小摊前, 区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倭国人还在看咱们的车,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春妮道:“就是他发现了, 你能怎么着?有本事他天天不吃不睡盯着咱啊。大方点,你看你这表情不自然,一看就是有鬼。”
昨天晚上运来的煤自然不能全部带回学校,大喇喇地全堆在操场上。他们没自己出面, 让王家兄弟在码头上租了个仓库放煤,王阿进这段时间也不跑单帮了, 就帮他们看煤场,一次拿出几天的用量,一点点往学校搬。
否则别人都没得用, 你一声不吭弄回来个煤山,是人都该知道不对劲。
事前春妮跟校长商量好, 如果这次的煤运的有多余的,可以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老师们。他们多出的钱,再以年终奖, 或是各项补贴的形式发还回去。这样,谁都挑不出理。
以及住棚户区的学生,那边空气湿冷,有条件的话,也要照顾一点。
再有,这些昨天跟他们搏命的学生们也不能亏待了。至少他们家里这个冬要用的煤,学校得给人家包了,还要另外再给一笔工资,不能因为是自己人就委屈了人家。
还有再多的,还能转卖出去,这样租仓库的费用也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再赚点。
“我就是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我觉着,有这么个人在这也好,好提醒你们做事再谨慎点。”
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面,山下友幸对春妮亮过枪,这个人就跟她曾见过的有些倭国男人一样,勤勉,话不多,礼特多。
校长跟春妮吐槽过:“山下头一回跟我鞠躬,那一猛子扎下去,我还以为他想钻我□□呢。”
这话损得都不像校长说得出来的,由此可见校长是多不待见这个扎在学校不走的倭国人了。
上面态度在这,可想而知,整个学校会怎么对待他。
虽说倭国人凶名在外,没人敢真的欺负他,套他麻袋什么的,但他被孤立排挤是必然的。
即使这个倭国人在学校的生存环境这样恶劣,有一天,春妮却被告知,山下竟然还交到了朋友。
小报告是蒋四成向她打的。
自从李德三可以负责更重要的任务之后,春妮开始慢慢把他们这些白天班的学生提到夜班值班锻炼。能够挨得住小摊夜间班的人,都是人才,有李德三的例子在前,学生们竞相争取上岗,最后还是蒋四成和区明两个作为搭档被选上了。
蒋四成就是在上夜班的路上,碰见学校一个叫石锁的男孩跟山下交谈,他说他们有说有笑的,看上去很亲近。
石锁跟山下说话的原因在第二天也被调查了出来。
原来石锁的奶奶素有喉疾,那天他奶奶又犯了病,石锁正在跟朋友诉说奶奶的病情,山下走了过来,给了他一包润喉糖让他回去给奶奶含着。
“石锁说他原来不想接,但想到奶奶的病,还是拿了。不过他说,他还了一包大麦茶给山下,他们两人互不相欠,他也不会再理那个倭国人。”
“倭国人咋见人就发糖?”问话的是罗阿水,他说:“有一回,那些倭国兵给我们村里孩子也发了糖,不过回去就叫家里大人给打了,糖也给从嘴里抠出来扔了。”
“你们说,咱要不要教训一顿石锁?”区明一脸跃跃欲试。
“教训什么?”春妮道:“教训石锁不该孝敬奶奶?”
“可那是倭国人的糖。”
“倭国人糖怎么了?下毒了?不能吃?”见几人还别不过劲,春妮想起后世一句经典的话:“就算是糖衣炮弹,咱们把糖衣吃下肚,炮弹扔回去,不也是我们赚了?”
“那就啥都不管了?”
“别管他,只要他不干坏事。”春妮也想看看,这个倭国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在春妮他们偷偷积攒着煤块,为过冬作准备的这些日子里,山下友幸的目的也随之浮出了水面。
跟对付石锁一样,山下友幸在此期间,通过类似的方法又认识了好几个学校的学生。
他们有的是家里人生了病,有的是没有工作,还有的是需要学习资料……只要山下友幸知道,对方又不排斥,他就像个普通的热心肠大叔一样,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慢慢地,他身边也开始时不时有学生,甚至还有老师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再进出学校时,身边也有了人跟他打招呼。
对于这一点,大部分学生自然是看不惯的,觉得身边出现了背叛者,但因为有春妮他
们的强力弹压,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这期间,夏风萍和朱家辉的婚礼在海城大酒店顺利举行,学校的老师们都去吃了酒,见证了那一双新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和西装,在亲友们的祝福之中迈入了昌平路的新居。
夏风萍在石库门居住的历史,也随之落幕了。
现在,春妮除了偶尔帮普尔南老爷爷送送米妮回家,几乎不再去那栋盛载了她初到海城所有经历的小洋房。
夏风萍和朱先生结婚搬家后,石库门空下来的两间房子迅速迎来了新住客。吉拉太太有时候碰到春妮,会跟她抱怨,新住客一点也不像她一样勤快干净,总把房子弄得乱糟糟的,还非要拆掉他们的柴灶,想换煤气灶云云。属于他们的印记,一点一点地被新住客覆盖了。
如今吉拉太太学会了一点华国话,跟丁太太倒是有了些话题聊天。
只是丁太太还跟以前一样,说不到两句话就要抱怨,因为日子太难过,他们家的女孩子已经被送回了乡下,供不起上学了。话里话外向春妮打听,夏家的那栋小洋楼出不出租,作价几何。
她十月底收到请柬,跟石库门的老街坊们去吃了夏风萍的酒席,才知道身边竟市隐着一位大富婆,后悔得不得了,时常去学校找夏风萍说话。
夏风萍如今跟学校的实验室合作,因为翻译文献的事,认识了不少海城电气和机械类的专家,时常帮他们整理资料,翻译了寄往国外发表,在小圈子里竟还有了些名气。结婚后要经营家庭,如今她越发忙碌,是没什么功夫理会于太太的。
于太太去学校,多数还是由春妮招待她到小摊子上坐坐,再赶在于先生放学前急忙忙回家。
就在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学校里传出了一则消息。
倭国人设在津城的工厂在高薪招聘工匠,如果有人愿意前去应聘,月薪五十块起步,还包吃包住!
一个月五十块……现在工厂的正式工,一个月平均工资也才二十块钱,即使工厂采用计件制度,在最旺季的八月份,工资和奖金相加,也才勉强达到五十块多钱的工资,而倭国人的工厂,一去就有五十块钱,这钱也太好挣了!
一时人心浮动。
“一定是山下那小鬼子散布出来的!”区明一拳砸到桌子上,怒道:“竟还有人相信他编的瞎话,这些人长没长脑子?”
“你先别抱怨了,咱们得想想办法,把人稳住。”蒋四成去看春妮。
春妮问他们:“你们觉得,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海城有不少倭国企业,去年他们也有学生毕业后去倭国人的企业里应聘当了工人。其实学校不抵触学生到倭国人工厂做事,毕竟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但她觉得,山下在这观察这么久,目的可能没这么简单。
何况津市比旧京还远,早在全面抗战前就已经沦陷,要跨越一整个华国海峡,真的会有人愿意去吗?
但山下友幸的所为也为春妮解开了一个疑惑:如果连德江他们更看中学校培养的学生的话,那的确保持现状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状态。
毕竟,假如他们采用激烈的手段将学校抢到手,那可能会跟吴江大学一样,要么逼得学生游|行罢学,要么校方关掉海城的学校远避到敌后去,那么,倭国人自然就鸡飞蛋打了。
现在的山下只能缩在学校里,利用一些小恩小惠达到目的,这还真的可能是妥协了的缘故。
毕竟学校真落进他们的手上,想要什么学生,直接装上车就走,巡捕房的那些软蛋还能真把他们怎么样不成?
学生们七嘴八舌开口:“我反正觉得有古怪。”
“我也是,咱们工厂这么厚道,工人也拿不到五十块那么高的工资,指望倭国人,怎么可能?”
“话也不能这么说,海城有些倭国人的工厂是比华国待遇好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觉得倭国人好,你去跟山下报名啊,他肯定乐意得很。”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说我娘,她在倭国人的纱厂干活,在那边吃的是比她在华国人工厂干活时吃得好一点嘛。”
“那是你娘工作的纱厂厂主不是人,又不是所有华国人纱厂都是这样的,哪个地方不是有好有坏?”
再说下去,该打起来了。
春妮只好出来拉架:“行了,都回去上课去。山下那边,你们都注意着些,看看有谁被他说动了。”
其实她心里也嘀咕,津市的工厂高薪跑到海城来拉人,这事,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第120章 120 募集
不管怎么说, 山下友幸承诺的好日子远在津市,学校提供的幸福生活近在眼前。只要眼睛不瞎,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对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而言, 从年头开始, 现在将要到年末,学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哪怕外面是风霜雪剑,师长们劈开剑棘,如何用一身血肉之躯为他们撑起这间小小的学校,让他们在学校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得以平安,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这一年中,海城内风云变幻, 海城外战火连绵。学校就像在暴雨中穿梭的小舟一般,将倾未倾, 却非但未倾,还护佑着一船的学生平安度过了一载春秋。
他们真正做到了将战火阻于校园之外,在最危急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撤退休课, 抛弃这些学生,让学生们无学可上。
在没有外援, 没有资助的情况下,他们自力更生,另寻生路, 这已经是他们能力范围内所能做到的极致。
可人力有时尽。
这世界不幸的人太多,即使是学校, 也只能保证学生有两餐平安饭吃,再勉强发一身冬衣,送几个煤球。其他的, 也没有能力顾上。
山下友幸不可能不知道校方对他的防备,但他就像被设定好指令的机器人,不管校方师生怎么对他,他仍旧能够找到机会去接近需要帮助的学生。
那么,校方能阻止学生接受帮助吗?
如果山下带着明显的恶意,校长拼着命不要,也会阻止,可是人家说了,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看见了不幸的人,想帮一帮人家。
话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
在春妮小的时候,基地还没有那样强大,附近的基地想吸引大人们去他们那里扎根,甩出了很多优越的条件,也有不少人动心,改换了门面。那一次的竞争,直接让基地壮年人口去了三分之一,留下的,全是他们这些没法立刻用上的老弱病残。那次人员的大量流失,差点让基地分崩离析,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基地领导硬撑着没有甩掉他们这些包袱,撑过这段时间之后,基地仁名传遍幸存者,又迎来了新一波人潮的投奔。
而之前挖人的基地也曝露出不拿本土人士当人,利用老人孩子当诱饵等坏事,很快从内部瓦解了。
倭国人里不是没有同情华国人,帮助过华国人的好人,也不止春妮遇到过这样的人。如果山下友幸真的是这样的人,那没什么好说的,师生们肯定同样当朋友一样看待。可他和他的主人一开始就带着那样的恶意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让校方很难放下心来。
春妮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她知道,一时的得失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要他们能够稳住,学生们迟早有醒悟的一天,山下友幸不可能得逞。
她早有预料还好说,校长和老师们眼看围在山下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总怕孩子们年纪小,被人骗得没了命,才是真的急坏了。
校长一向喜欢从内部寻找原因,他总觉得,是学校创造的条件没法让孩子安心读书,才让他们想东想西的没个消停。因此,没过两天,他就找了个事把春妮叫来让她跟韩厂长几个人来做。
工厂的合作商郭氏木行老板的母亲过七十大寿,邀请方校长和韩厂长他们几个高管去赴他老母亲的寿筵。
工厂做出小小名气之后,收到过很多类似的请柬,但当下的富人做筵席喜欢请舞厅的红小姐,或是当红的戏班子助兴,酒至酣时,什么丑事都可能发生。
校长觉得,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耽误时间不说,还容易腐蚀人心志,染上不良习惯,往往请柬不到其他人面前,全都叫他给拒了。
这次校长愿意破例,除了看在此次只是老人寿筵,一般闹得不会太过分的份上,还存
了一份能从酒筵上募到些善款的想法。
他们学校前身的报童学校便是张、常、江三位先生多方募集善款捐建而来,对这套程序,校长一点都不陌生。只是几位先生相继离开海城,方校长不是本地人,素来没什么名气,又没有同行带挈,才只能依靠自己度过难关。
如今有山下友幸的步步暗逼,校长忽地想起这件事,拨出几十块钱让韩厂长和春妮几个做了两身好衣裳,到了郭老太太寿筵那天,披盔带甲地带着两个得力干将杀了过去。
筵席设在郭家在华界新买的花园洋房里。
方校长三人今天特地穿得花团锦簇,因而从主人家下人到宾客都很肯给三个人面子。席面还没开,方校长名片先接了一兜子。
他长了个心眼,跟众人自我介绍时,没说自己就是大名鼎鼎的“睡美人”经营者,只说自己是江浦基础技能学校的校长。他的想法是,时人敬慕读书人,校长这个身份抬出来,比厂长更受人看重,成功率可能也要高一些。
席间竟还有不少人知道这所学校,就问校长说,这学校是不是主要培养木工?校长免不得要先介绍一遍。
学校目前教授的大类的确是木工,但凭夏风萍在翻译界打开的局面,相继又开设了机械系,电气系,还有传统的会计系,打字系,速记系等等等等,杂七杂八设了十来个类目的技术科目教授。
听上去唬人,但大部分学生都是六岁左右,还在学认字的小萝卜头,按校长的标准,至少得教个五六年,等他们毕业了才好上岗。
现在海城开短期班的学校还有一些,倒是这些愿意收小学生的学校被倭国人炸得不剩几个。
外人不知道,自然以为学校培养的学生都是海城那种最流行的短期速成班,两个月就能上岗使用的。
郭家是商户人家,请的差不多都是相同阶级的客人,各自有不同的用人需求,校长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因而有些人听得十分入神。然而,等校长一提起学校的资金问题,刚刚还有一堆问题咨询的客人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幸而年底的宴会多,郭家没有收获,总有王家,王家找不到,总有李家……
方校长越挫越勇,刚开始还筛选宴会的类别,到后来干脆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请他,他必定应声赴约。如此一个月下来,他拉到多少赞助暂时还不知道,但春妮天天山珍海味吃下来,她的脸硬生生吃圆了一大圈,也蹿高了好大一截,原来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或许是这一年没亏着嘴,将近十四岁的少女来了初潮,身上的曲线也有了小小的起伏,再也不能只靠戴着个帽子就让人错以为她是个小子了。
以至于两月不见,春妮跟万管家在一家宴席上碰面时,老头吃了一惊:“女大十八变哪,这才过了多久,顾小姐就变得老夫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们是在公共租界财务处一位处长家宴上碰的面,原本凭方校长的级别,并够不上财长家的宴席,但他这一个月的钻营毕竟有些用,有人给了他一张“携眷前来”的请柬,他便携着春妮过来了。
财长家的宴会跟商户人家自然有所不同,万管家来前,春妮正被方校长撇下到处交际,她四下里找不到认识的人,正闲得拈红丝绒蛋糕上的蓝莓果吃。此时碰着个熟人,自然要拉住多说两句话。
万管家了解这师生两个,也好奇她来参加宴会的原因,听她说完之后,叹了句:“你们也不容易啊。”却也没再说多的话。
万管家出门代表着江致清的体面,即便知道他们的困难,主人没发话,这样的忙,自然轻易是不肯帮的。但他不介意指点两句:“这年头,汉奸多,发爱国财的骗子也多,大伙害怕上当,防心也重,你们在这圈子里是生人,想化缘,没那么容易。”
春妮的眼睛亮了亮,万管家笑道:“其实你们只要说你们是睡美人的厂家,多的是捧着钱来投资的人。”
“不行不行,”春妮连忙摆手:“那边暂时不需要投资。”
好多趣有连德江那个假华国人在,短时间之内不宜再有其他变动,若是听了万管家的话,谁知道引来的是狼还是犬?
万管家笑道:“谁说要你们拿睡美人来投资?你们只需放出自己是睡美人厂家的风声,说有个相关的什么项目需要投资,多的是人愿意捧着钱来冒险。再说了,一个不知名学校和一个知名产业主,他们说话的分量一样吗?”
万管家同方校长一个从社会地位考虑,一个从知名度考虑,都各有各的道理。而且学校要的不是投资,而是捐款,即使依靠睡美人的名气,他们吸引来投资,也不能随着心意去用吧?
最要紧的,他们以什么名义拉投资都没想明白,怎么好以这个名头糊弄人?
这涉及到春妮的知识盲点,因而她没有马上答话。
万管家人老成精,他其实很欣赏春妮这个小姑娘,不介意多指点两句。
正好财长家的大门里又走进来一个穿西装戴眼镜,头发稀疏的瘦高个,万管家示意她看过去,道:“你就像付鸿民这个人。他以前是双城政府的教育部长,但旧政府的大员在这里谁理会?你知道他现在行走海城,拿出来的名号是什么?”
“是什么?”
“锦阳大酒店的大股东。”
春妮的记性极好,看到来人,她也想了起来。最近宴会多,她跟付鸿民有时在某家宴会上会碰到,有过数面之缘。而她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是在去年金小姐的婚宴上,当时还跟朱先生和夏风萍两个八卦过他的私事,夏风萍痛批他,说他过于好色,完全是教育界的败类。
“锦阳大酒店?那不是城西的赌场吗?”
“对,就是那里。付鸿民这人,其他的不提,为人极擅钻营,你可以想想,为什么他不打政府大员的旗号,反而出门在外,处处只说自己是锦阳大酒店的股东?”
春妮却对另外一个问题感兴趣:“付家家境怎样?”
“一般吧,据说是明州的地主出身。”这样的家世,的确在海城很一般。
“那他哪来的钱——”
“万管家,您老人家也在?”方校长举着酒杯走了过来,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春妮指了指付鸿民:“在聊那位前政府教育部长付鸿民,他——”
“教育部长?”方校长眼睛一亮,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