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海登来到一楼, 昏暗的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浑浊的空气中,啤酒、烟草、钢铁和汗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让他的胃反常地翻腾起来。

    他想把自己的耳朵封闭起来, 可是赏金猎人们的议论声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大脑,逃无可逃。

    “是真的, 听说谁也没发现,女王就那样静悄悄地在睡梦中去世了。”

    “真可惜,当初女王广场宣政时我远远见过一回,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竟然这么早就……”

    “她最近不是收留了一个佩瓦来的小男孩吗?要我说, 这其实是佩瓦人的阴谋,想要暗中控制夏博。”

    “别说傻话, 菲利普, 佩瓦现在连凯恩都摆不平,哪里有控制夏博的能力?而且你没发现路易王子其实是个比埃莉诺女王更不好对付的人吗?佩瓦肯定巴不得女王长命百岁。”

    “听说路易王子很爱他的母亲, 可怜的孩子,他一定伤心坏了。”

    路易现在伤心坏了吗?应该是,毕竟女王那么爱他,几乎视他为独生的儿子。路易会怨恨他这个时候没有在身边陪他吗?

    海登失神地来到柜台前,女招待凯蒂问了他一句:“要什么?”就继续去听夏博王室最近的惊天巨闻了。

    海登发现这个时候转动大脑是件很难的事情,一个身材健美的女孩坐在了他旁边,他呆滞地转过了头。

    “你醒了?”女孩是枯叶蝶, “运气不错,我们打算今晚就走。你前几天一从捷径里出来就晕了,我发现了你,然后让维珀帮忙把你带过来了。”

    她一扬下巴, 指向身边的褐发少年,少年的眼睛亮晶晶地,朝海登伸出手:“你好,星尘,久仰大名。”

    海登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理他。

    维珀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枯叶蝶按下他的手,让他出去买点火柴。

    “可我还有盒火柴。”维珀疑惑地说。

    “不够的,我们要去的地方伸手不见天日。”枯叶蝶说得煞有介事,“去多买几盒。”

    维珀挠了挠头,最终还是离开了酒馆。

    枯叶蝶四下看着激烈讨论的人群,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吧?”

    海登低下头,将脸埋在手里,点了点。

    “这件事太突然了,听说王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路易王子已经赶回格林戴尔处理——”她停顿下来,叹了口气,“葬礼和加冕的事情,那群夏博贵族从捷径路过黄昏小镇那天搞得整个镇子鸡犬不宁的。说起来,你不应该去参加女王的葬礼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扮演什么失落的游侠王子吗?”

    “不是,她已经和我告别过了。”海登的声音很低沉。

    难懂的魔法家族,枯叶蝶摇摇头,突然她眉头一皱,发现了他的异常之处。

    “你脖子上多出来了一个东西,”她凑近了一点,仔细观察,“像是三条衔尾蛇?”

    枯叶蝶说着倒吸一口冷气:“传言是真的,你身上真的有诅咒!”

    海登有点烦躁:“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没有吧?”

    枯叶蝶立马树立起防御,一条腿从高脚凳移到地面上,仿佛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她警惕地问:“女王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当然没有。”海登苦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就那么像是会弑亲的人吗?

    他用意识探查过,没有觉察到异常,埃莉诺似乎真的只是正常在梦中去世。可海登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她的死是因为受到了他的牵连。

    所以在路易和诺拉被他伤害前,他还是离他们远一点好。

    枯叶蝶或许相信了,又或许没有。但总而言之,同为赏金猎人,他们或许有点交情,但绝对谈不上是什么生死之交,她下定了决心不去探寻他背后的任何秘密,避免惹祸上身。枯叶蝶完全站了起来,看样子准备离开。

    “你昏睡了两天,因为你是星尘,所以凯蒂同意了你赊账,你离开的时候记得跟她把钱结了。还有,你之前的衣服和鞋子都湿透了,而且被什么刮得破破烂烂的,所以我给你买了新的,这个你不用还,就当是回报你上次救了我。”她轻松地露齿一笑,在啤酒杯旁边放下一枚银币,朝凯蒂示意了一下,又转回头对海登说,“我还有任务,先走了。”

    “等等。”海登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枯叶蝶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海登极专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让她有些发毛。

    “你下个任务是什么?”海登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枯叶蝶更加警觉了,这是个赏金很高,积分系数更高的任务,他难不成又想抢她的?

    “无意诅咒你,但你会在这次任务中死去。”海登的话让她的脖子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我看到森林里的古堡,喷泉,中间半人马的雕像,你的尸体就挂在雕像的长矛上。”

    他漂亮得让人惊叹的眼睛猫一样微微眯起,仿佛在观察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这个任务在月蚀深林,是吗?”

    枯叶蝶压制住内心的讶异:“你变成占卜师了吗?“她低声嘟囔,“好吧,是的,你说我会死,为什么?”

    “你要面对的那个敌人实力远超你的想象。”他想起透过枯叶蝶临死前的眼睛看到的身影,眼帘半垂。

    枯叶蝶咬了咬唇:“一定会死吗?”

    “不一定。”他的表情让枯叶蝶十分怀疑他在酝酿什么阴谋,“有破解的办法。”

    “什么?”

    “任务交给我,或者让我和你一起去。”

    他当然会这么说啦,枯叶蝶心里这么想着,几乎想朝他翻个白眼。

    “或许你不在乎会不会死在这次任务里,可是如果你死了,任务还是完不成呢?”海登一句话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枯叶蝶没有表现出心中的急躁,她扫了海登脖子上那块突兀的黑色衔尾蛇凸起,问:“那个东西会有什么影响吗?”

    海登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它:“暂时不会。”

    “你要多少分成?”

    “那个男孩子也去吗?维珀?”

    枯叶蝶简短地一点头。

    “那么不多也不少,三分之一。”

    这倒是公平,枯叶蝶朝他伸出手:“成交。”

    ——

    阳光明媚,湛蓝的海水澄澈得像果冻,鹦鹉行宫里却笼罩着肃穆的气氛。

    人们身着黑衣,走来走去,窃窃私语。

    几天前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中无端发生了许多变故。

    首先是埃莉诺女王的侍女第二天清晨如同往常一般叫她起床,却发现女王已经陷入永恒的沉眠。

    接着诺拉被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唤醒,发现海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的那只婚戒被留在枕头上,似乎是不想让她通过任何可能的渠道找到他。

    还有一件其他人都不怎么关注的事情:艾米在同一天晚上不见了,留下一副没有画完的海边风景画。

    路易第二天中午便动身返回格林戴尔,女王的遗体经过简单的处理,紧随其后。变故十分突然,就连塞维森家族也没能事前预测到,反常得有些诡异了。每个家族魔力最高深的巫师们仔细检查过女王的卧室、饮食、衣服,以及行宫里每个阴暗的角落——一无所获,除了女王突然停止呼吸,其余一切正常。

    贵族们陆陆续续开始离开行宫,诺拉怀着海登可能在某天回来的心态磨磨蹭蹭地收拾了几天东西,经常没事闲逛。在她掌握的信息中,目前流传最多的有两种猜想:其一是海登在密谋篡位,暗杀了埃莉诺女王,打算找时机把路易也谋杀了;另一种是女王的离世是个可怕的意外,而刚好海登爱上了美丽又有才华的艾米小姐,于是和她一起私奔了。

    几乎所有人不是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就对另一种说法深信不疑,以至于看着诺拉的眼神都带上了一抹同情。

    在第一种说法中,她是不幸被抛弃的政治弃子,路易可能拿她作为要挟海登的筹码;而在第二种说法中,她是被背叛的妻子,是不被爱着的王妃。

    诺拉有些受不了人们好奇或是同情的眼神,打算还是尽快挑个时间带霍莉离开。

    在离开的那天,诺拉经过一处回廊,看到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站在一棵紫藤花架下,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

    骑士身形高大,像一只直立的棕熊,那是女王的守护骑士,加洛恩。

    失去了自己的守护对象,他看起来有些落寞,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诺拉走过去,骑士转过了身。

    “王妃殿下。”他微微鞠躬,诺拉看到他眼眶发红,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看样子几天来都没睡好。

    “爵士。”诺拉点头还礼,“请节哀。”

    “您有海登王子的下落吗?”

    诺拉摇摇头:“不清楚,他走了,没留下任何讯息。”

    加洛恩硕大的身子居然开始微微发抖:“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好女王。”

    “请别这么说,没人能预料到这种事情。”

    “不是这样的。”加洛恩从齿缝里溢出一声悲鸣,“女王跟我都被利用了,埃莉诺有她的使命,可我怎么什么都意识不到呢?”

    诺拉皱眉:“什么意思。”

    “北方的邪教一直有人在传,德莱文特的血是召唤黑暗女神的必要祭品,而那天我居然就眼睁睁地看着海登王子流了那么多血,事后还把那个地方交给了奥林公爵去清理。”

    加洛恩这么一说,诺拉想起此前路易两次遇袭,都是因为有黑暗女神的狂热信徒想要他的血献给女神。

    “这只是传言,不是吗?是黑暗女神的信徒编造出来的。”诺拉说着,自己却开始不确信了。

    “如果那不是传言呢?”加洛恩反问。

    诺拉无言。

    “女王不是自然死去的,别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那个晚上他们一定是成功召唤了黑暗女神!”加洛恩带着愤怒低吼道。

    “他们是谁?”诺拉问。

    “奥林公爵,那天晚上女王下令诛杀海登,他也在场。最近他还带了几个可疑的随从回到鹦鹉行宫,女王信任他,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下贱、卑劣、愚昧的叛徒!”加洛恩用尽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词汇辱骂着宰相,然后他摇着头笑了,“他肯定马上要来对付我了,他知道我能猜透他的诡计。”

    “你打算怎么做,爵士?”

    “我没能遵守我的誓言,好好保护我的女王,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得的。”加洛恩垂下头,丧气地说。

    “不,爵士,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现在路易王子便处于危险中,仅仅杀死女王绝非宰相的最终目的。”

    加洛恩抬起头:“有艾薇爵士守着他,而且王子天赋异禀,没那么容易被害的。”

    “你确定吗?”

    加洛恩沉默了,他不敢下此断言。

    “去格林戴尔吧,路易王子是女王最爱的人,夏博未来的有为之君,保护好他,不要让女王失望。”

    加洛恩点点头,正准备走,突然想到什么,看着诺拉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开口了:“抱歉。”

    “为了什么?”

    “我伤害过海登王子,那是女王的命令。”

    诺拉转过身,看向蓝色的大海:“我会即刻动身寻找我的夫君,等他回来了,你可以自己跟他道歉。”

    第72章

    一直到膝盖与脚凳相触的那块骨头开始渗出隐隐的痛意,路易都没有起身。

    这只是个流程,不用太过认真,前一天晚上, 艾薇爵士这样对他说。

    在加冕仪式前,未来的国王只穿着白色衬衫和同色的裤子,作为双神的子民和侍奉者,跪在一张脚凳上,忏悔过去的罪行,祈求国家的平安。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分钟?一刻钟,还是半小时?实际上路易没有哪怕一秒在忏悔或是祈祷。

    膝盖下的脚凳有三百年历史,他是跪在上面最年轻的一任国王吗?路易盘算了一下, 大约是的,母亲埃莉诺加冕时二十五岁, “残酷的”马库斯加冕时二十三岁, 谁能想到他二十一岁就要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呢?

    路易成长到现在,一直没有受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挫折。母亲身体还算强健,他本应再当个几十年的王储,再来接过治理国家的重任。

    无垢之所中十分安静,从圣峰雪山的神庙远道而来的艾什大祭司和露娜大祭司安静地在一旁等候, 只等他做完祈祷便上前为他涂抹圣油。

    今天是个起风的日子,他能听到外面的白杨沙沙作响,鸟鸣声掺杂其中,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亮了他面前小小一块空地。他想起小时候埃莉诺在许多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陪他玩耍,她会变形成各种小动物逗他开心。母亲从来不逗海登玩,所以一般这个时候,海登只会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那时母亲不理他,路易也常常不理他。

    在很小的时候,路易视母亲的宠爱为一种宝贵的特权,他有,弟弟没有,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愉悦。除此之外有许多东西是弟弟没有的,正常的身体、周围人的喜爱以及未来的王位,这种认知让他充满了卑劣的优越感。

    后来他长大了些,慢慢意识到小时候的自己是多么自私且混蛋,开始拼命想要补偿海登。但海登似乎已经不怎么在乎亲情了,对于路易的各种示好,他会客气的接受,两个人也能玩在一起。后来海登自己用黑衣和面罩把自己隔离起来,可路易总觉得他能从那双唯一没被遮盖的灰色眼眸中看到那个羡慕地看着母亲和哥哥打成一片,自己却被晾在一边的小男孩。

    所以现在埃莉诺离去了,海登也在同一天不知所踪,就连女王葬礼那天也没有回来。只有他一个人了,没有任何人陪在他身边,这是海登对他的报复吗?

    路易抬头,目光先落到光明之神上面,而后是黑暗女神。神真的存在吗?百年来提出此疑问的人越来越多,毕竟已经许久未有真正的神迹降世,骗子却四处横行,打着黑暗女神的幌子行骗之人尤其多。不过洛克特兰大陆的绝大多数人们还是坚持相信双神会赐予他们幸福与平安。

    他心里觉得好笑,如果无神论者们才是对的,神其实不存在,他现在是在向着谁忏悔和祈祷呢?两座石像吗?

    突然,黑暗女神似乎朝着他眨了眨眼。

    路易了然。

    在这茫茫尘世中,他上下求索,想探寻生命的意义和答案,可实际上,能给出答案的只有他自己,他敬拜祈求的对象,实际上也是他自己。

    他平静地收回眼神,朝着立在一边的艾什大祭司和露娜大祭司点了点头。

    两位祭司走上前,把圣油涂抹在他的前额、手腕和胸口。一股夹杂着橙花、星光草、玫瑰、曼德温果和橄榄的味道迎面扑来,将路易从遥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圣油涂抹完毕,路易站起身,血流猛地涌上已经被压得太久而开始发麻的膝盖。他转身,穿过无垢之所,来到外面的长廊,等候已久的仆人为他依次穿上羊皮长靴、绣有橡树和百合纹样的绸缎长袍,最后是一袭华美的深蓝色披风,上面镶满了贵重的宝石和珍珠,用蓝钻胸针别在颈间。

    接下来是各种徽章,有骑士团的勋章,也有家族勋章,最后是绶带。

    大门被打开,夏末的暖阳照亮了路易的脸庞,他微微眯眼,看见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金色的王室马车等在外面,将载他去布林福德圣堂完成加冕仪式。

    他走下台阶,登上马车。王室马车沿着盘旋的道路驶出龙堡,格林戴尔的街道上,民众们夹道相迎,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这位年轻国王的名字,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他的模样。

    路易带着模式化的笑容,保持优雅的姿态对热情的人们挥手,马车到达布林福德圣堂时,他的两条胳膊都酸得快抬不起来了。

    走下马车,夏博的各大领主已经等候在内。路易在他们的注视下,沿着长长的红毯走向台上的王座,神庙的两位大祭司紧随其后来到圣堂。

    在王座上坐下后,艾什大祭司上前,将路易一世带过的那顶镶着血钻、蓝宝石、月光石和海纹石的白金王冠戴在了他的头顶。接着路易以夏博国王的身份正式站起身,让露娜大祭司给他系上代表前进和勇气的王者之剑“恒星”。

    佩剑完毕后,露娜大祭司退至一旁。台阶下,贵族们单膝跪下,整齐的宣誓:“以双神和万物的名义,我宣誓永远真诚,绝不背叛。”

    贵族们在胸口画下六芒星,许下正式的誓言,蓝色的光芒接二连三亮起,君主和臣民间形成了新的契约。

    路易走下台阶,在骑士们的剑拱门下离开布林福德圣堂,接下来是夏博历代新任国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广场宣政。

    在这个仪式上,国王会在国民面前宣誓,告知自己的政治理想。

    得益于埃莉诺女王治理有方,虽然各地还是偶尔发生暴乱、罢工,但总体上算得上国泰民安。因此路易刚从阳台上露面,民众们热情的声浪便几乎将他充倒。

    “安静!”奥林公爵响亮的声音透过一个魔法海螺响彻整个广场。

    喧嚣声慢慢平息下来。

    宰相将狮鹫螺对准了路易。

    夏博的国民们期待地仰头看他,在经过几个繁琐的仪式后,路易发觉自己嗓子十分干涩。

    “夏博的全体国民,你们好。”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开场白,又引发了民众们又一轮热切的欢呼。这一刻,路易觉得自己可以为了这个国家做任何事情。

    奥林公爵不得不又一次叫广场里的人安静下来。

    “我,路易·德莱文特,向海洋、山川、星辰和我的心起誓,我将忠诚于国家,守卫每一寸王国土地,保护每一位合法公民,从此刻开始,直至生命尽头。”

    说完,他在胸口画了个六芒星,蓝色光芒升起,国王的誓言正式起效。

    然后是他作为国王的就职演讲,这个演讲在此后的每一年都可能被翻出来用于提醒他不忘初心。

    带有魔法的狮鹫螺不仅能扩大声音,还能记录声音。

    路易重新清了一下嗓子:“就在不久前,我们送走了一位伟大的领袖,她维护了王国二十八年的和平与繁荣,在她的统治下,王国的经济、文化和医疗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当然,这一勋章不仅仅属于埃莉诺女王,也属于在场和不在场的所有夏博人民,夏博是洛克特兰大陆最强大的国家,而你们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荣誉属于你们!”

    “现在,我们拥有三十五所大学,全国主要城市都开设了医疗所和基础学校,对于意外怀孕的女人们,我们有官方的育婴所和孤儿院。或许这些公共措施做得还不够好,但我们正在努力地改进中,争取让每个人都享受到国家发展的福利。”

    “许多人都会说,像你们这样的贵族、政治家,只会说好听的话,却从不做实实在在的事。去年,格林戴尔周边每个农夫的收入是约四十金币,为了维持生活,要花掉的钱在大约每年三十到三十五金币之间,如果生病,那么可能一年下来攒不到钱。而每天的工作时间达到了十二个小时,占据了一天中的一半。”

    人群中开始骚动,格林戴尔底层其他职业的收入和工作时间都与农夫相近,路易的话引发了他们的共鸣。

    “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在今年年初几乎导致了一场大型罢工,或许你们觉得,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让政府听见你们的声音,其实不是的,我们一直有在努力。大家应该能感受到,今年拿到手里的钱普遍变多了,那是因为我们在税收和经济政策上面做出了调整。经历过年初的那次小型流感,我们的免费医疗也在加强,我们做的或许不够好,但是一直在进步。”

    “刚刚你们都听到了我的誓言,夏博的公民们,你们或许是贵族,或许是商人,或许是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贫民,你们没有谁会被忽视,会被遗忘。我将一视同仁地对你们负责,为你们服务。”

    “夏博的公民们,你们即将拥有的,会是更多更好的工作岗位,更安全的环境,更好的公共服务,一个公平美好的国家。我知道,国家是个运作原理及其复杂的机器,所以我不仅仅打算只做一个掌舵的人,而是将更好地了解每个部位的运作原理和彼此之间的联系——正如我过去一直在做的那样。”

    这句话又引起了一阵欢呼,因为路易过去便不是一个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子。他四处游历的经历十分出名,在场的人里有不少已经见过他、和他打过交道的,对他的演说更为信服。

    “在场的还有许多从凯恩、佩瓦、亚拉铎、自由荒原和更远的地方远道而来的朋友,想知道夏博在未来会更独立,还是更友好。夏博是个有着血与火的历史的王国,我们有过强盛,有过低谷,过去的历史铸就了今日的夏博。对于友好的外邦,我们会视你为盟友,必要时提供帮助;而对于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人,我们也不介意亮出自己的武器。”

    “最后,回到我最开始所说的,夏博属于你们,无论你是琥珀港上的船工、圣峰雪山下的朝圣者、德雷克斯通的凿冰人还是的的可可湖畔的牧羊人,无论肤色、老幼,夏博过去、现在、未来的光辉将由你们造就。因此,我诚恳地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加入到为国家而奋斗的征程中去,穿越荆棘与烈火,直至繁星的彼岸。只要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宇宙会庇佑夏博,双神也将庇佑夏博。”

    “Aye!天佑夏博,天佑国王!”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接着此起彼伏的声浪几乎点燃整个广场,路易抽出恒星,希塔波雷钢剑的剑刃瞬时亮起,光芒几乎能盖过太阳。他的剑指向哪个方向,那个方向便传来更大的呼喊声。

    “天佑夏博!天佑夏博!”路易每个方向都转了一遍,和他的人民们一起欢呼。

    直到奥林公爵提醒他,他才放下佩剑,对民众说:“仪式的最后,是老传统,为了感谢大家来参与我的加冕仪式,今夜格林戴尔凡是悬挂海洋虎鲸旗的餐厅和酒馆全场免费,希望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

    此言一出,人们的兴致再一次被点燃,路易转身离开阳台,在他身后,欢呼声还在持续。坐在马车上时,他仍旧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对人们挥手致意,直到驶入龙堡,大门砰然落下,四下重回寂静时,他脸上的表情才重新归于空白。

    然后他把脸埋在手心里,重重叹出一口气。

    第73章

    霍莉把接收瓶装在冷凝管的一侧,点燃酒精灯,然后等着水蒸气慢慢上升,形成纯净的水。

    在度过了在鹦鹉庄园的一个充满海盐味和水果甜香味的夏天后,新的一个学年开始了,她重新恢复到了过去独来独往的状态里。

    最近发生了许多变化,最开始是海登失踪了,然后诺拉出去找他,接着路易加冕为王,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三个人。霍莉有时候觉得,自己和那些位高权重的王子公主们的邂逅仿佛只是一场梦,一场命运的赠礼,现在才是人生的常态:数字、字母、公式,剩下的就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她的前男友狄伦勾搭上了一个物理教授的女儿阿莉莎,两个人打得火热。有意无意的,狄伦时常搂着阿莉莎在霍莉面前晃悠,好像在向她炫耀:看吧,你的王子不要你了,我却能把这么可爱的姑娘拥入怀中。

    黑暗女神作证,对此她的内心真的毫无波动, 甚至有点想笑。

    这天天气很好, 大家都在享受夏末的暖阳, 实验室里只有霍莉一个人。

    等待蒸馏水收集的过程很无聊, 于是她打开书包, 拿出上个学年的笔记本,打算在正式开始课程前好好复习一下过去学过的知识。

    看了一会,有人在实验室外敲响了门。

    霍莉应道:“可以进。”

    门被推开,霍莉抬头,一个她未曾想到的人走了进来。路易,看起来有些深沉,不过依然年轻漂亮得像只金翅雀,穿着深灰色的双排扣外套,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礼帽,走进了实验室。

    霍莉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

    “路易,好久不见,我的意思是——我该叫你陛下吗?噢!我是不是得行个屈膝礼什么的?”

    路易的脸色本来有些沉郁,看到她这样一下子被逗乐了,他走向她所在的长桌,说:“答案都是不用。话说回来,你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了,理论上你第一次见到我就应该行屈膝礼了,不过那时候你选择了把我赶出你的屋子。”

    霍莉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拉开一张椅子让他坐下,路易看了眼桌上的一堆玻璃器材,问:“你在提纯什么东西吗?”

    “是的,我需要一些纯水,在鹦鹉行宫时我认识了一位帕西法小姐,他的父亲是这儿的教授,我帮她提炼纯水,好让她去培育一种菌子,据说能很好地消炎。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忙了一周,想出来散散心,海登和诺拉都不在,我思考了一下,最想见的人是你。”

    路易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于是霍莉移开视线,看向接收瓶:“我才开始蒸馏没多久呢,你要不要先出转转?”

    “不用了,”路易看了眼长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你在复习功课吗?没事,继续,不用管我。”

    “好吧。”霍莉坐回椅子上,重新把注意力拉回笔记上。空荡的教学楼里很安静,浮尘漂浮在空气中,轻灵地打着转。她能感受到路易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让她完全没办法把注意力放到笔记上。

    “用链式求导法则求复合函数的导数,这个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吗?”路易冷不丁地开口,霍莉猛地转过头。

    “额……”她傻乎乎地说。

    “你盯着这页看了有一刻钟了。”路易指出,霍莉低下头翻了一页,路易继续道,“而且你的蒸馏烧瓶快烧干了,你没发现吗?”

    霍莉一看,果真如此,她马上把酒精灯盖灭。拿起接收瓶,密封好,把它放到柜子里的一个架子上。

    “还学吗?”路易问,他看了看天色,“或者陪我出去走走,最近天气不错,适合散步,然后再晚点的时候我想邀请你共进晚餐,可以吗?”

    “当然。”霍莉冲着他一笑,把笔记本收到书包里。

    正要背上时,路易接过了它,掂量了一下,点点头:“还好,不太重。”然后他对霍莉扯出来一个微笑,“为女朋友服务是我的荣幸,我们走吧。”

    他戴上帽子,走在前面为霍莉开门。这时,正好有个高年级的女生抱着一摞羊皮纸进来,路易便一手提着霍莉的书包,一手把这门等那个女生进来。

    “谢谢。”女孩随意地声谢,走进门后才意识到帮她开门的是谁,猛地转回头,深吸一口气,道:“你!你是!”

    路易把书包甩到肩膀上,空出来一只手抬了抬帽子:“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女士。”

    霍莉朝他笑了笑,他带上了门。

    路易来的时候坐着马车,他们朝着郊外驶去,此时小麦还差最后的几个星期便待成熟,呈现出黄绿相间的颜色。乡间小道上没什么人,他们便下了马车步行。

    微风吹拂在他们的脸上,路易走在霍莉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群山、天边的流云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出神。霍莉也没有打扰他,他们一言不发地并肩而行,竟然谁也没有感到尴尬。

    “看。”越过一座小小的丘陵后,路易指向远处一座尖塔,“我们都走到仙湖庄园了,你觉得他们回来了吗?”

    霍莉摇摇头:“我不这么想,不过都到这里了,可以过去问问。”

    于是他们继续向前,沿着风光如画的乡间小道一直走到仙湖庄园门口,守门人一下子就认出了路易,点头致意:“国王陛下。”

    路易朝他摆了摆手,问:“海登回来了吗?”

    “没有,夫人也不在。”

    路易朝里看了一眼,有些失落,守门人问:“要进来吗,陛下?大人说过您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都是受欢迎的。”

    和霍莉对视一眼后,路易点了点头,守门人打开门,他们沿着门口的长方形喷泉走向城堡,尾随在后的车夫则去馬廄停车。管家在城堡门口相迎,然后告诉他们,除了诺拉和海登的卧室外,他们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逛。

    他们先去花房逛了一圈,除了冰棘白桦木外,霍莉几乎不认识任何一种魔法植物,她隐约记得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植物似乎叫做星星草,不过她不太确定。

    路易给霍莉摘了一捧那种闪闪发光的草,告诉她那叫星光草,晚上放在床头能发亮。她捧着花跟着路易继续游历二楼,那里挂满了人物画像,许多白发紫眸,具有非常明确的家族特点。

    “等等,路易。”霍莉在一幅画前驻足,“她是谁?”

    油画里是个十分飒爽的女人,三角帽下一头白色短发,穿得像是船上的海员,面容俏丽,带着一种仿佛要去征服世界的自信笑容。

    路易掉回头看了一眼画像:“她啊,卡罗琳·塞维森,我的姑婆,这座庄园就是她留给海登的。”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终身未婚,她在游记里写过一个叫莲的东方爱人,那就是她没有结婚的原因吧。”

    “你和海登都有一半塞维森的血统。”

    “是的,来自我们的父亲。”

    “你们的父亲也有白色的头发和紫色的眼睛吗?”

    路易想了想:“我对他已经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不过我想大约是的,白色头发和紫色眼睛。”

    “而德莱文特家族都是金色的头发,我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画像。”

    “是的,”路易已经大概知道霍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有的深有的浅,总体来说都是金色。”

    “那为什么海登会是黑色的头发呢?这不符合遗传的规律。”

    路易叹了口气,霍莉还真是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心:“也许是隔代遗传?魔法家族的遗传机制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魔法血脉的流传机制十分复杂,路易无心探讨,霍莉却还不想结束这个话题:“如果和遗传无关呢?”

    那还跟什么有关?路易用眼神问霍莉。

    “我从小就听说海登王子是伴随诅咒降生的,我不懂魔法,但有没有可能他的头发是被某种黑魔法染成那样的?”

    路易陷入了思考,这个可能性他还没有想过,海登的皮肤上会流动不明意义的黑色符文,他的头发难道也是诅咒的某种外在体现吗?

    “我只是随口一提,个人猜测,不必放在心上。”霍莉的眼神从卡罗琳的画像上挪开,继续向前走去。

    走廊尽头是个读书室,里面收藏了许多卡罗琳从她游历过的其他大陆收集来的书籍,有原本,也有翻译为洛克特兰语言的译本。霍莉拿起一本原文为梵文的书,看得不亦乐乎。路易便挑了本大部头的书坐在旁边翻阅,直至管家进来问他们是否要留宿时,他们才惊觉外面已经黑了。

    霍莉明显还不想放下手里的书,但海登和诺拉都不在,随意把书拿走似乎又不太礼貌,在她陷入两难时,路易问:“能收拾出来两间客房吗?”

    “可以的。我们为您把读书室旁边的两个空房间收拾出来,您看可以吗?”

    路易点点头,没过多久,管家又送来了一些吃的。霍莉填饱肚子后继续她的阅读,等她从那本数学书里抬起头时,发现路易头靠在扶手椅上,已经睡了过去。

    夜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颇有几分凉意。

    霍莉走过去推了推路易。

    “起来,你这么睡可能会着凉,明天说不定还会脖子疼。”

    路易睁开了眼睛,揉着脖子坐直了身体:“抱歉,昨晚看个文件看太晚了,最近事情很多,而我处理起来远没有想象中游刃有余。”说罢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霍莉,声音中带了点喑哑,“霍莉,我好想她。”

    霍莉叹了口气,跪坐下来,握住路易的手,他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向她,霍莉没有意识到,极为真情实感地安慰道:“我能明白,当初我爸爸横渡寒晶之海,把我留在冰封镇时我也很难过,感觉自己突然被抛下了。”说着她垂下头,“但你至少比我幸运,你的母亲从始至终都是爱着你的。”

    “我很抱歉。”路易想自己这时是不是应该去安慰她。

    但观察了一会之后,他发现霍莉似乎没有沉溺于往日的悲伤,她低头,从裙袋子里翻出来一个像是花的东西:“在我们北方有种说法,深渊中的冰霜之泪可以指引你的心之所向,这是我之前用实验中烧出来的玻璃做的一朵冰霜之泪,送给你。”

    “谢谢。”路易接了过来。

    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掌心时,霍莉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正握着路易的,她微微张嘴,脸又一次烧红起来。

    霍莉咳了一声,站起来转过身,放开了路易的手,但路易反手抓住她,霍莉站在原地,胸口发堵,脑子黏糊糊的有些转不过来。

    路易站起身来到她身前,认真地看向她:“那个契约,可以作废吗?”

    “什么?”霍莉抬起双眸看向他。

    “我不想让你假装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想再假装我对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霍莉有些不安的玩弄起了前胸上散落的一缕头发,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你是认真的吗?或许你只是太过孤独了呢?”

    “实话说,我现在界定不出来,我确实时常觉得孤独,在格林戴尔我有许多名义上的朋友,可孤独还是如影随形,你呢?你从未觉得孤独吗?”

    “或许——”霍莉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与孤独共处了。”

    “有没有可能?”路易走近了一点,低下头,使他们几乎额头相触,“你不必这样,我们都不必这样。”

    下一刻,他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上来,霍莉哽咽了一声,闭上眼睛,最后一丝理智几乎要被狂涌上来的情感所吞没。

    不,不行!霍莉抓住了最后的那一丝理智,犹如抓到了茫茫大海上的浮木。

    她推了推他,并没怎么发力,所以路易没注意到,继续吻得深入了些,直至尝到一丝咸味,他才意识到她哭了。

    他错愕地松开霍莉,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她挣扎地说,“求你了,放过我。”

    路易愣了许久,掏出一张干净的,带有橙花香味的手帕递给霍莉,霍莉没有接。

    “别哭了,我又不是非得强迫你做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的表情归于空白,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冷酷至极的空白。路易为霍莉擦过几条泪痕后把手帕硬塞进她手里,掉头就走。

    因为刚才无声的哭泣,霍莉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今天之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路易了,他可以随时来找她,而她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于是她抓着手帕追了出去。

    “等等,等等!路易!”

    他的脚步声很快,顺着楼梯朝一楼走去,似乎打定主意要连夜赶回龙堡。霍莉跟在后面喊他,脚步声也没有变慢。霍莉冲下楼梯,可她眼里还含着泪,下到一半便一脚踏空,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感到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到了墙上,小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霍莉提起裙子,发现右边小腿已经迅速红肿起来一块。

    脚步声去而复返。

    路易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他还是单膝跪了下来,冰凉的手指握住她的小腿。

    “明天可能会有块青瘀。”观察一阵后,他下了这个结论。

    管家听到声音跑了出来。

    “能拿点消肿敷药到二楼倒数第二个房间吗?”路易问。

    管家马上去找药,路易把霍莉抱起来,重新回到二楼,客房已经收拾完毕,他把她放在床上。

    “疼吗?”路易问。

    “瞧瞧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霍莉突然笑了一声。

    路易静静地看着她,霍莉继续道:“我一直觉得,我比周围所有人都理性,天生是要去探寻这个世界的奥秘的。可是看看现在,你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左右我的情绪了。”

    管家拿来了敷药,路易请他离开。门关上后,他在床边坐下,拔开瓶盖,薰衣草和紫锥花的味道立马溢出来,他用棉布沾了点敷药,擦在霍莉的小腿上。

    “我不能否认说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听到这句话,路易抬起了头,霍莉继续说道,“也许我对你的感觉比你的还要更早,谁知道呢?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你是我不该奢求的人。”

    “别这么说。”

    “这是事实,或许在双神面前我们拥有同等重要的灵魂,可俗世里我是如此平凡渺小,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天赋,长得也就一般。如果我选择陪伴在你身边,那么我今后的人生中所剩的唯一一件事情只会是追随你的背影,我的事业除了经营我们的关系,便再也不会剩下别的。”

    “你要是没有天赋的话,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天赋了。”路易挑出了她话语中的毛病,但没有反驳别的,或许是他过去一直从未正视过他们之前的鸿沟。

    他们相视一笑,一旁的茶几上,花瓶里盛开的星光草飘落下点点荧光。

    霍莉问:“你还在生气吗?”

    路易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没生气。”

    “你一会还回龙堡吗?这么晚了。”

    “明早再回吧,洛伦索先生肯定已经睡熟了,还是别去打扰他。”

    互道晚安后,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第74章

    “吃点东西吗?”枯叶蝶朝坐在远处悬崖边的海登晃了晃叉在树枝上的烤兔子。

    果不其然, 他再次摆手拒绝了。

    枯叶蝶走到他身后,把叉着兔肉的树枝递给他,提醒道:“你已经超过一个星期没有进食了。”

    “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终于接近了目的地,海登的心情看起来不错,甚至有心情跟她解释, “消化食物会把很大一部分本应该集中在大脑上的精力分散到肠胃上面,我现在不能这么做,太冒险了。”

    枯叶蝶在他身边坐下,暗自叹了口气。他的状态和出发时并无二致:精力充沛,行动敏捷。七八天没吃东西,只偶尔喝水,肚子都没叫过一次。

    该死的魔法血统, 真是好生让人羡慕。

    海登自己不吃东西,倒是常喂路上遇到的流浪猫流浪狗。赏金猎人的小包里通常会装满食品,以备自己路上的不时之需,海登也带了个装着食物的小包,不过似乎是为了满足路上遇到猫猫狗狗的不时之需。

    “为什么要把所有精力集中在大脑上?”枯叶蝶问。

    “抵御这个。”海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不能被它吞噬。”

    枯叶蝶看向海登脖子上的衔尾蛇印记。

    “淡了很多。”这个印记每次她看到时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这次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就伸出手想触碰它, 但海登躲开了。

    “醒醒!”他低喝道。

    枯叶蝶手一抖,从一种被蛊惑的状态中惊醒。她吃了口兔肉压惊,嘴里塞得满满的,囫囵着道:“见鬼,你还真是邪门,我有点后悔叫你一起来了。”

    海登看下悬崖下黑压压的森林:“现在把任务转交给我还来得及。”

    “我不放心。”枯叶蝶含糊地回答。

    这次任务起源地在离月蚀深林不远处的一座小镇上,前段时间由于多雨湿热的天气, 镇子上爆发了鼠疫。老鼠旁若无人地穿过街道,进入房屋,啃食粮食,有时候大人们没看好熟睡的婴儿,也会被老鼠咬伤。

    这里的老鼠不怕猫,毒不死,镇上的居民对它们毫无办法,于是请悬赏大量金钱灭鼠。

    那次悬赏没有引来赏金猎人,而是来了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吹笛人。他吹响笛子,老鼠们被笛声所吸引,跟在吹笛人身后走出镇子,跳进河里淹死了。

    完成任务后,吹笛人回到小镇要求居民们支付赏金,可当地事务官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挑刺拒绝支付酬金。吹笛人没说什么,一个人离开了小镇。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镇附近的山丘里响起奇怪的笛声,镇上所有的孩子们被笛声所吸引,离开了镇子,走进夜晚的迷雾中,失去了踪迹。

    只有一个喝醉了酒的农夫,说自己躺在田埂中,半梦半醒时,看见一队小孩子排着队走入了月蚀深林。

    这下好了,这笔赏金还是逃不掉被花出去的命运,不仅如此,还加了整整一倍,只不过换了一个新的悬赏任务。

    传说月蚀深林中居住着巨人和吸血鬼家族,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下酝酿着足以把人毒倒的瘴气,任务发布后没有赏金猎人敢接。如果不是枯叶蝶不知天高地厚地拿了下来,等海登去到光辉殿堂看到了这个任务,它依然会被他拿下。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进去?”海登开始好奇起来。

    枯叶蝶又咬了一口兔肉,叹了口气:“我是个孤儿,那次我在孤儿院碰到你,是因为我想去看看小时候待过的地方。把我带出孤儿院的养父只想着让我给他做家务,当保姆,以及,等到了合适的年龄把我卖个好价钱。”

    海登明显没有想到枯叶蝶的过去竟然是这样的,他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她,枯叶蝶耸了耸肩:“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一个叫做面包蟹的赏金猎人在我逃脱第一任养父后收留了我,教我作为赏金猎人应该知道的所有知识,那时我还有个妹妹,叫波比,她比我小三岁。有次路过这附近,她也是被笛声吸引,进入月蚀深林,面包蟹进去找她,两个人都再也没有出来。”

    “你进去了也可能不再出来。”海登指出。

    “现在不同了,我有维珀。”

    海登回身看了一眼火堆边啃着苹果的男孩:“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是巴林的儿子!”看了眼海登后,枯叶蝶继续说了下去,“当然,你不知道巴林是谁,因为他没能继承他父亲的姓氏,是一个私生子。”

    她深吸一口气,眼眸幽深地看着海登:“巴林的父亲,是埃里克·德莱文特。”

    海登转回头看着男孩,这次他体会了一下和男孩之间的联系,见鬼,她说的是真的,这个男孩有德莱文特的血统。

    “你说他是我的侄子?”海登觉得事情开始离谱起来,他叫了维珀一声,朝他挥了挥手,“小子,过来。”

    维珀啃完最后一口苹果,将果核扔在身后,站起身,走向了海登:“怎么了?”

    “你有什么天赋?”海登问。

    “噢!”维珀指向脚下森林的某个方位,“在那儿有所古老的城堡,有只渡鸦站在城堡的楼顶,正在看着我们这个方向。”

    ——

    诺拉在寒晶之海畔搜寻了几天,才确定海登失踪后肯定没有来过这里。

    至少没去极夜岛投奔他的前生的主子,诺拉放心了些。

    她沿着海岸线慢慢散步,海风吹过她的头发,刺骨的寒冷渗入她的皮肤。诺拉怕冷,不过她现在魔力已经今非昔比,可以变出几瓶不会熄灭的火苗随身带着用来驱寒。

    他会去哪里呢?

    羊肠小道蜿蜒着向山上爬去,诺拉抬头,突然看到一扇门屹立在山坡上。

    那是个捷径的入口。

    黄昏小镇!

    她怎么之前没想过去那里找找呢?诺拉慢跑起来,打开门没有犹豫就钻了进去,黑暗将她笼罩了,下一刻,圆形走廊出现在她面前,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

    诺拉沿着走廊走下一楼,肃穆的双神雕像把脚下来往的赏金猎人衬得十分渺小,诺拉来到告示墙前面,开始寻找哪里有星尘的名字。

    “嘿,妞儿!”一个粗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诺拉转身,是个十分高大的男人,他暧昧地朝她眨了眨眼,“新来的?要我带带你吗?”

    “不用。”诺拉敷衍地回绝了他,继续在已被认领的任务中寻找星尘的名字。

    男人却不依不饶,绕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妞,一个人出任务可是很危险的哟!我可以保护你,你躺着赚积分和赏金就行。”

    诺拉伸出左手,亮出婚戒:“感谢你的好意,可这位先生,我已经结婚了,所以麻烦你让开。”

    “那就更刺激了。”男人一只手握住诺拉举起的左手,另一只手摸向她的屁股。

    “滚!”诺拉猛地催动魔力,调动身边的魔法元素,一股旋风平地而起,把男人高高抛起,而后又重重摔下。

    “碰到钉子了吧,乌尔夫?”周围的赏金猎人大肆嘲笑起了乌尔夫,却没人再来叨扰诺拉,她刚刚露的那一手表明了她是个女巫,在黄昏小镇没人敢随便去惹一个巫师。

    诺拉于是得以不被干扰地好好寻找任务,她看了好几圈,确定墙上的任务中确实没有星尘的名字。

    但是有则任务吸引了她的注意:寻找被吹笛人带走的孩子们。

    任务接收者:枯叶蝶,维珀。

    第75章

    “你那把剑都黯淡成那个样子了, 真的还能用吗?”在海登擦拭剑身时,枯叶蝶忍不住出声问道。

    那把剑很奇怪,说是乌金,却黑得没那么深沉,说是钢铁,却暗的像是在河水里泡过千百年,刚刚擦去铁锈的样子。按理来说,无论是以第一赏金猎人的财力还是以一个王子的财力,星尘都不至于非得要拿这么一把破剑吧?

    “当然。”海登又用干的布擦了一遍剑身, “这是把希塔波雷剑。”

    作为世界上最有名的剑之一,幻影和其他希塔波雷剑一样, 剑刃的光芒会依据人类搭档心里的战意而变。除此之外,它朴实无华, 毫无装饰的银色剑柄和海登为其搭配的剑鞘完全让人无法看出这把剑曾经被称为世间的兵器之王。

    “不是吧?”枯叶蝶大吃一惊, 眼睛放起了光,凑到他旁边, “我能摸一下吗?”

    海登把剑递给她,枯叶蝶的指尖从希塔波雷钢上划过——

    好吧,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 剑刃表面凹凸不平的, 布满了沙砾一样的突起, 更像是不知道从哪里捞起来的古剑磨去锈迹后就拿来用了。

    枯叶蝶把剑递还回去,心里想着星尘是不是太久没吃饭给饿傻了,这时身后的丛林传来传来沙沙的声音,灌木丛被分开,维珀走了出来。

    他在海登身边坐下,掏出来几个小东西。

    月蚀深林树木遮天蔽日, 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昏沉如夜幕初降之时。不过几人没有点火,得知目的地后,海登带了一块能发光的绿萤石,免去了许多不得不点火把看路的麻烦及风险。

    在绿色荧光的照耀下,他们看到了躺在维珀手心里的一粒羊角扣、一个毛线团和一个小小的木头猪。

    “我想是半路清醒过来的孩子们扔下的。”枯叶蝶沉默了一会,说。

    “我想也是。”维珀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枯叶蝶问:“你的路线查看得怎么样了?”

    “哦,看好了。”少年马上又精神起来,他维珀指向密林的几个方位,枯叶蝶看过去,只能看到浓黑的树冠。

    “那几个方向都布有渡鸦的眼线,”维珀说着拿出月蚀深林的地形图,在地上铺开,用铅笔在上面标注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从现在到今天午夜,我们沿着这个路线走,然后在这个位置休息。明早渡鸦会换放哨点,我再去观察一下,最多不超过明天午夜,我们就能到达中心的古堡了!”

    说着,他在地图中间一个画着简笔画城堡的地方点了点,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当晚他们按照计划在一处洼地睡觉,三人轮流放哨。第二天继续行进,一路风平浪静,没有遇到任何日常。在第三天的晚上,他们终于接近了古堡。

    月蚀深林里即使在白天也十分阴暗,极其高大的树木和浓密的树冠隔绝了外界的阳光。古堡周围却十分空旷,惨白的月光照射在破败的建筑上,窗帘后晃动着若有似无的人影,显得鬼气森森。

    维珀毕竟任务经验不足,一路上信心满满,临到目的地了反而躲在一棵粗大的杉树后不敢冒头。海登本来想从正门进去,枯叶蝶非得拉着他从旁边有野草和树木掩护的地方进去,他也只得听她的。两人不打算强行拖着维珀进去,他这么紧张,万一遇到什么变故了反而是个累赘。走了几步后,维珀自己跟了上来,他实在不敢一个人呆在这么一座阴森的古堡外面。后面还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

    越过腐朽脱落的围栏踏入古堡的土地时,海登捕捉到了一丝笑声。

    枯叶蝶立马拉着他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同时对身后的维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停下,她屏住呼吸,看向古堡二楼的一排窗户,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窗帘沐着月光,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海登也观察着古堡的窗户,没有一丝气息表明这里有除了他们以外的活人存在。然而笑声又响起了。

    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笑声,他们仿佛在玩什么游戏,笑得十分开心,接着更多孩子们的笑声加入了他们。

    枯叶蝶身体一紧,似乎马上就想冲出去,这次是海登拉住了她。

    “孩子们!”枯叶蝶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不一定。”海登冷静地说,“在这里不要相信你所看到或者听到的任何事。”

    枯叶蝶点了点头。

    海登转回身对维珀打了个手势,少年身姿灵巧,也钻入了他们藏身的树丛。海登把刚刚对枯叶蝶警告过的话又对维珀说了一遍,后者重重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他又转身看向古堡,这才完全收起了此前有些闲散的态度。

    “我先进去,维珀你跟着我,枯叶蝶殿后。”

    在此前的几天里,枯叶蝶一直自诩为三人小队的队长,此时海登对她的语气俨然凌驾于她之上,而且看这架势,他的意思似乎是从此刻接过了指挥权。枯叶蝶有点不开心,奈何对方是第一赏金猎人,实力摆在那里,也只能应下了。

    海登又给枯叶蝶和维珀一人递了一块方巾,让他们学着自己的方法绑在脸上捂住口鼻。前期工作完成后,海登掠向古堡,用一种不像人类的步法,夜鸟般无声而轻盈地从一扇洞开的窗户中进入了古堡。他探出头对后面两个人打手势示意安全,他们于是也从同一扇窗户中翻进了古堡。

    双脚一落地,潮湿的尘土味便扑面而来,即使隔着面罩,枯叶蝶仍然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满了黏黏的霉味,还夹杂这一丝若有似无的腥臭。

    房间门口堵着一张桌子,好像曾经房子里的人把它堵在这里,为了防止门外有什么人进来似的。

    海登在抬头观察着墙上一副已经布满黑色霉菌的画像,依稀能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维珀走到门口,想把桌子移开一点。

    他一碰到桌子,只听到哗啦啦啦一阵巨响,原本挡在门口的桌子顿时散落开来,变成了一堆稀碎的木片。

    古堡中孩子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枯叶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碎片,海登则朝着维珀投来冷漠的一瞥,维珀不好意思地缩回手,退到了一边。

    “碰什么东西前看清楚点,”海登加了一句提醒,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进来之前的话,“还有不要相信你看到或者听到的任何事情。”

    枯叶蝶和维珀重重点头,海登并不太相信他们此刻信誓旦旦的眼神,不过他觉得就算他们惹出什么事情来他应该能兜得了底,便没再多说什么。

    他打头朝着房间外走去。

    几人一迈入走廊,孩子们的嬉戏声又重新响了起来,可这次细细听来,夹杂在笑声里的,多了一个哭声。

    虽然海登已经强调过两次不要相信这里的声音,枯叶蝶和维珀还是肉眼可见的更为焦虑起来。不过他们能沉住气,小心地推开每一扇门进行检查。

    一楼的所有房间检查完毕,没有发现孩子们的任何踪迹。

    大厅的楼梯通向二楼,在拐弯时,一个黑影从天花板上飞速掠过。三个人都看到了,维珀几乎要爆发出一声尖叫,枯叶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维珀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向其他两个人问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蝙蝠。”海登简短地回答,眼睛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维珀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用手比划道:“这么大的蝙蝠?”

    海登没再做解释,继续朝二楼走去,维珀只得跟上,枯叶蝶在最后。来到二楼时,冷冷的月色穿过玻璃投射到一楼的大厅里,大理石地板上繁复的花纹展现出了全貌。

    枯叶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感叹道:“这里原来的主人品味不错,这个地板还怪好看的。”

    “这不是普通花纹,是个魔法印记。”海登说着皱起眉,“我们确实得快点找到孩子们了。”

    他们继续沿着走廊搜寻,孩子们的玩闹声仍然不绝于耳,不过枯叶蝶和维珀已经开始免疫了。在推开一扇门检查时,里面居然跳动着明亮的烛火,枯叶蝶本能地举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明亮的烛火。

    房间明亮得不像话,里面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女孩。

    “面包蟹?”枯叶蝶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波比?”

    “你去哪儿了?”面包蟹迎了上来,枯叶蝶发现自己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面包蟹把篮子接了过去。

    枯叶蝶想了一会才想起今天干过些什么:“今天领了笔赏金,我买了软面包,新鲜蓝莓,鹿肉,和波比最爱的郁金香。”

    波比雀跃地跑来,接过郁金香插到常年空着的粗陶花瓶里,然后拉着枯叶蝶在炉子边坐下。

    “我们炖了罗勒番茄珍珠鸡,来吃点吧。”波比给枯叶蝶盛了一大碗食物。

    “太棒了!”枯叶蝶接过碗,大口啃起了鸡腿。

    ——

    另一边,维珀推开一扇门时,也被烛火闪了眼睛。

    他揉了揉眼睛,慢慢看清了一个女人,他的母亲,蜷缩在墙角,正在哭泣。

    而他的父亲将一个酒瓶重重砸在桌上,朝她大声怒吼,唾沫横飞:“闭嘴!臭婊子!”

    女人看了维珀一眼,跪爬到男人面前,抓着他的手哀求道:“求求你,别去赌坊了,维珀马上得买下个月的药,我们真的要没钱了。”

    男人一把把她推开,又喝了口酒:“滚开,我挣的钱,你凭什么指手画脚的?”

    他站起身,女人手脚并用爬起来,她的腿一瘸一拐的,连滚带爬挡在了门口,那是生了维珀后带来的后遗症,她的背也过早地佝偻了,身姿显得十分怪异。

    “你不许去!”她瘦小的身子颤抖着,用尽所有勇气对抗她的丈夫,“如果我不是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然会去工作,做女仆,做洗衣工,去养活我的孩子。可维珀同样是你的孩子,你不该为他负点责任吗?”

    “那你应该去问双神,为什么你生个孩子就变成这个样子,别的女人生一打孩子都没事,这是他们的错,而不是我的。”男人轻蔑一笑,“现在,滚开,别挡路。”

    女人报以轻蔑地回望,突然,她一口唾沫吐在了男人脸上。

    男人勃然大怒,举起巴掌扇向了女人,维珀尖叫着扑过去挡在母亲面前。父亲的巴掌落在他的后脑勺上,他陷入进一片黑暗中。

    ——

    海登检查完一间屋子,走了出来,回头看他的两个同伴。

    走廊阒寂无声,连孩子们的嬉闹声也消失不见。

    枯叶蝶和维珀都没有走出他们最后一个检查的房间。

    海登叹了口气,他给两个同伴的提醒终究还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第76章

    再一次重新踏上亚拉铎的土地,诺拉的心情十分平静。没有愤懑,没有感怀,没有想见的人。她进入月蚀深林,林间充满清新的草木香,鸟儿的身影隐藏在密集的枝桠和叶子中,只听得到各种各样的鸣唱。

    走进森林后没多久,周围就暗得分辨不出时间了。虽然知道海登这次不再能感知她的召唤,她还是习惯性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诺拉很喜欢独自穿行在丛林中的感觉,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家出走,就去到了凯恩的嚎叫森林。那时的她不像现在的自己可以随心调用魔法元素,这时仔细一想,诺拉开始觉得就凭十七岁时的自己完全没可能安然无恙走出嚎叫森林。

    在那里发生过一些什么?诺拉努力回想,感知灵敏度提升后,她讶异地发现自己那段记忆中竟然充斥着如此之多的漏洞。

    她几乎能确信当时海登也在那里,在她每一段被封锁的记忆中都有他的存在, 好像有人存心要把他完全从她记忆中抽离。

    诺拉走得有些累,靠着一颗杉树坐了下来,她真切希望自己的推断没有错。海登目前正在和枯叶蝶以及那个叫维珀的赏金猎人处于同一个任务中。

    怀表告诉她现在接近黄昏。诺拉点燃了一团火,打开云雀笔记的手抄本开始研究,得益于这本手记,她的魔法水平最近又进益了不少,或许因为姐姐的长处就是操纵火焰,诺拉对于火元素的掌控最为得心应手。她操纵着自己变出来的那团火,让它能迅速地在空中移动,一不小心点燃了一个树丛,诺拉马上笨手笨脚地召来一股水流把火焰浇灭。

    练习一会后,她掏出口粮开始补充体力,一边翻动着有关时空研究的部分。

    突然,一大团奶油一样的液体滴到了她面前摊开的书本上。

    诺拉抬头,突然发现头上的树枝上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一排的渡鸦。

    她当机立断,变出一团火烧向头顶的树枝,渡鸦们灵巧地纷纷振翅分走,完全没被火焰烧中。

    一股透骨的凉风吹了过来,诺拉裹紧了斗篷,看向风吹来的方向。这一瞥之下惊得她几乎跳起来,在昏暗的树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黑色的人影。

    诺拉一挥手,升腾的火焰将云雀笔记的手抄本吞没了。

    这时她背后的汗毛本能般地竖了起来,诺拉转头,看到身后的林子里也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她心中极为惊骇,把头转了回来,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原本面前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朝她靠近了不少。

    诺拉移动脚步看向身后,身后的黑影在她没有看着的时候同样朝她接近了。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挥手间一道火龙就袭向了身后的人影,只听到一阵拍动翅膀的声音,人影化作了一大群黑色的渡鸦。渡鸦腾空而起,盘旋穿梭在树枝中,呀呀的叫声不绝于耳。

    诺拉转回头,正好和一个高大的人影打了个照面,第一个出现的人影已经移动至她身前,这是个真人,而非渡鸦,穿着黑色斗篷,脸掩藏在兜帽的黑影之下,看不清面容。

    那人伸出灰青的手打了个响指,诺拉立时睡了过去。

    ——

    当诺拉醒来时,发现自己僵硬地站立着,四下一片黑暗。

    她想活动身子,发现自己动不了。接着她想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却也完全办不到。

    诺拉心里飞速运转,她是被人变成一尊石像了吗?

    静立了不知多久,她渐渐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眼前的黑暗让她觉得周遭全是一片空无,要不是还能呼吸,并且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的跳动,诺拉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脱离了尘世。

    突然,一声轻响从绝对的安静中爆裂开来,诺拉分辨出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耳朵没事。

    有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靠近了。

    诺拉有点紧张,是绑架她的人吗?

    来人呼吸极轻,没有说话,几根冰凉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这触感极为熟悉,诺拉不确定地想,是海登?是他在这里吗?

    但这可能性太渺茫了,他不知道她来找他了,就算他知道,会这么巧地出现在她所在的这个位置吗?

    来人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脖子,她能感受到吊坠的重量变轻了些,应该是那人在观察她的绿松石项链。然后项链被放下,来人继续向下仔细检查,当他的手贴着她的左胸感受她的心跳频率时,诺拉几乎有了反应。虽然很不可思议,诺拉能确定这个闯入者只可能是海登,感受到她倏然加快的心跳,海登收回了手。

    然后她的脸被抬起,他可能在观察她的眼睛,但她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如果这是幻境的话,所有的细节也太真实了。”终于,她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如果这时她能动弹的话,她大概会立马热泪盈眶地扑到他的怀里。

    “你好像真的是奥罗拉·卡宁。”海登有些犹豫地松开了她。

    “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奥罗拉·卡宁,凯恩的公主,夏博的赫诺里恩王妃,还有——我想想,那个头衔是什么来着?塞克罗尼亚公爵夫人。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诺拉不太喜欢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枯树枝的爆裂。

    “你怎么把她弄来这里的?”海登发问。

    “你的妻子千里迢迢过来找你,不得不说,这为我们省去了许多麻烦。她刚踏入月蚀深林就被我的渡鸦发现了,我把她带到这里,还帮她省了不少脚力呐。”

    那我还得谢谢你?诺拉心里冷笑了一声,海登果断地反驳:“不可能。”

    “什么?”陌生男人和诺拉此刻有同样的问题。

    “你可能并不太了解我的妻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些自嘲,“真正的她恨我,巴不得我去死。你所有的细节都做得很逼真,可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不可能为了我跑到这个破林子来的。”

    诺拉的呼吸忽然顿住,然后不受控地紊乱起来。她想说点什么,可无法说出来。

    陌生男人笑了笑:“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没有留着她的必要了。”

    又是一个响指,这下诺拉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她能感到有热流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角里流出。

    “等等。”海登制止了陌生男人。

    疼痛感瞬时消失了。

    “怎么,又相信这位可爱的姑娘是你老婆了?”陌生男人粗鲁地说。

    一阵沉默后,海登道:“别伤害她。”

    “当然,相信我,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至于伤害这样一位美人儿。”

    “你想要什么?”海登的声音平淡而冷静。

    “给我幻影,然后,跪下,手举过头顶。”男人的语气里带着谨慎。

    他身上竟还带着幻影?不能把它给出去!诺拉在心里大喊,但身体完全动不了。海登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愿,诺拉先是听到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约莫是剑被扔出去,又被接住了。而后是接连两声双膝跪落于地的轻微钝响。

    “真乖。”陌生男人用油腻的声音说,只听喀嚓一声,大约是他拔出了剑,在细细观赏。

    “绑起来。”男人又开口了,一阵凉风从诺拉身边掠过,接着是咚咚几声,她估计是海登被按到了地上好反绑起来双手。

    “杀了他吗?”一个新的,冷酷非人的声音问。

    “就凭你杀不掉他的,他身上可是有那位大人的手笔。就让我们的小夫妻单独待着吧,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干。”

    门再度被打开又合上,声音消失了。

    四下重新陷入沉寂。

    过了很久,久到诺拉以为海登其实并没有在这里时,他开口了。

    “虽然这个古堡中满是幻境与陷阱,但我确实没找到任何你不是诺拉的证据,那我就姑且当你是她了。

    “我曾经和一个人打过赌,如果相爱的两个人被扔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重新来过,他们是否会再一次爱上彼此?不必去思考我是否在含沙射影些什么,总之,我可悲地赌输了,事实证明,爱情和其他的事情并无不同,也仅仅只是个概率问题,并不存在什么注定会发生的爱情。

    “如果过去的一年你过得不开心,我道歉,这全是我的问题。我的初衷是尽我所能让你幸福快乐,可惜结果似乎相差甚远。我保证再也不会犯类似自以为是的错误。你担忧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会自己处理好一切,然后永远从你们的世界里消失,这对谁都好。外界得到的消息会是我不幸死于一次火灾,而你会得到我的全部遗产,埃尔文之光的影响也会从此消失。”

    她感受到他靠近了,看来刚刚绑住他的人完全绑了个空气。

    “不出十分钟,你会从石化状态中醒来,进入隐形的状态,只要你不自己暴露,阿奇贝尔德和他的手下便觉察不到你。离开这座古堡,回到格林戴尔,一个月后会有律师联系你处理遗产的问题,此后你便完全自由了。”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诺拉用尽所有专注力也没能分辨出来她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声音。

    声音消失后,一双冰凉柔软的唇凑过来印上了她的,诺拉感觉到有股甜沁的液体被渡入了她的嘴里。

    仅仅一瞬间,诺拉的眼睛便能看到微弱的光芒了。

    她看到了他的轮廓,比不久前消瘦了不少,松开她时她甚至看清了他眼眸中闪烁着的哀伤。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绕到她身后离开了。

    第77章

    阿奇贝尔德的魔咒正在迅速消退。

    虽然身体还是动不了, 诺拉的视力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一串在夜色中仍闪烁着金光的铁索静静躺在地上,铁索一侧布满倒钩,黑魔法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淌,一看便知是个极为厉害的魔法物品,也难怪阿奇贝尔德敢这么放心地离开。

    在她身前几步的位置,地上躺着一只死去的渡鸦和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渡鸦的头被拧下来一□□毛乱七八糟地散落了一地。诺拉看着胃里有点犯恶心,干脆别开了眼神。

    四肢开始慢慢有了知觉, 诺拉刚感觉腿脚能动了, 就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想去追上海登。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久未活动的腿脚刚发力就抽了筋, 小腿上筋骨猛地抽痛一下,诺拉身子一颤, 便摔在了地上。

    她心里本来就堵得难受,被这么一摔,大滴的泪水马上淌了下来。诺拉抽泣了几声,迅速用治愈魔法处理了一下小腿,很快抹干眼泪站了起来。

    巨大的空虚和恐慌横亘在诺拉心头,他要离开她了吗?婚礼上他曾起誓说他会守护她,陪伴她,直至生命尽头。如今仅仅一年的时间,他就要背约了吗?

    不管她此前对海登抱着怎样的心理,现在她可以确信的是,她不想失去他。即使这意味着她得拿着剑和整个冰原狼军团决斗,她也不会改变想法。

    诺拉知道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好在阿奇贝尔德没有收走她的提神药——最近她常常靠这个保持头脑精神,她猛灌了一口, 打开门向外冲去,刚迈出门口,便和栏杆上一只渡鸦对上了眼睛。

    她立马放轻了呼吸,可渡鸦已经看见了她。正当诺拉以为它要马上叫起来通风报信时,渡鸦转开了头,看往另一个方向。

    就好像没看见诺拉出来了似的。

    诺拉低头,虽然海登说她会进入隐形状态,可她仍然能看到自己,难道说这个隐形状态只是对外界而言的?

    来不及多想,她快步穿过走廊,一面墙上悬挂了几百年的人物肖像无声地注视着她,而另一侧的栏杆上,渡鸦们静静地站成一排,没有一只发现诺拉正在迅速逃离。

    诺拉边小跑着边思考海登会去哪里?应该是去找那些被花衣魔笛手带走的孩子吧?可孩子们又在哪里呢?

    在思考时,她到了二楼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大厅正中是个巨大的魔法阵,大理石地板上,圆形的外圈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芒,内侧是六个新月,中心是个类似雪花的形状,雪花的六个角指向内圈的六个新月。

    她抬头,主月接近中天,魔法阵似乎即将借着月亮的力量开启。

    ——

    枯叶蝶醒来时,第一反应是手腕疼得厉害。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手腕被绑得紧了点,现在整个手都有点发麻。

    维珀被绑在旁边的椅子上,脑袋低垂着,还没醒过来。

    枯叶蝶挣扎了一下,用力稍微大了点,麻绳上顿时长出尖刺,刺进她的皮肤,让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这么一叫,维珀也醒了。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说:“谢谢,我不饿。”

    “谁问你饿不饿了?”枯叶蝶没好气地说。

    维珀眨眨眼,慢慢清醒过来:“我们这是在哪里?”

    “不知道。”枯叶蝶说,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相信任何看到听到的东西吗?”

    维珀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没信,然后跟我落到一个境地了?”

    枯叶蝶咬了咬唇:“信了。”

    维珀“嗤”了一声。

    “你嗤什么?”枯叶蝶看了一眼维珀的背后,“我们得把绳子解开。”

    这倒不假,维珀试着动了动手腕,用的力气稍大了点,绳索马上长出尖刺,他疼得叫了一声。

    枯叶蝶一口气刚提到嗓子眼,就听到了维珀的咝声,她无奈地说:“你急什么?我刚要提醒你别乱动,这绳子有魔法。”

    维珀大口喘着气说:“那我们出去了得把这绳子带走,就算用不上,估计也值不少钱。”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些什么:“星尘呢?”

    “没上套呗,他什么水平你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吗?”

    维珀没注意到她声音里的一丝不甘,说:“他会来救我们的吧。”

    “别,我不想再欠他一次人情了,”枯叶蝶似乎对欠别人人情这种事情极为反感,“你别动,我试试能不能解开绳子。”

    她皱起眉,手臂微微扭动,在背后寻找打开绳结的方法,但过了许久都一无所获。枯叶蝶想了想,用全身肌肉带动着椅子跳起,一跳一跳来到维珀身后,和他背对着背,尝试反手先去解维珀手上的绳结。

    可她的手指刚触碰到绑住维珀的绳索时,两人的绳索便如同抽条的藤蔓一样,新长出许多条分支,把他们的椅子绑在了一起,这下他们连手都动不了了。

    “看在黑暗女神的份上,来个该死的随便什么人把我们放开!”维珀崩溃地大喊了一声。

    “别嚎了,你那女神管用的话,我们就不会被抓来这里了。”枯叶蝶垂头丧气地说。

    话音未落,只听嘎吱一声响,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我就知道关键时候黑暗女神能听到我的呼唤!”维珀高兴地说。

    五个高大的人走了进来,都穿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看不清脸。其中领头一人走上前在他们肩膀的位置分别按了一下,绳索就自动解开了。

    “夫人,可以送我一条吗?”维珀仰着脸问。

    几人都穿着斗篷,看不出性别,只是这人走近时,抬手时斗篷带起淡淡的玫瑰花香,枯叶蝶和维珀一样,暂时先把她认作为一个女人。

    她没有回应维珀的要求,摆了摆手,剩下四下人两两分别押着枯叶蝶和维珀,带着他们向外走去。

    两人被带到一楼大厅,枯叶蝶曾夸过的地板开始泛起银色的光芒,二三十个小孩子垂着头,无意识地漂浮在魔法印记的上空。

    情况不太妙,枯叶蝶惊恐地和维珀对视一眼,本能地都不想上前,可身后的人狠狠推了他们一把,两人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押送的人想拖着他们站起来,却听到一个蛇一样冰冷油腻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必管他们,让他们看好自己的任务是怎么失败的,看好我怎样获得了他们这样的蝼蚁做梦也想不到的力量。”伴随着话音,一个高而瘦的男人从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

    “我们是蝼蚁?你连蝼蚁还不如呢!”枯叶蝶大喊,“只有阴沟里最卑劣的生物才会对一群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维珀也恨恨地盯着他。身后有个人一脚踹在枯叶蝶后背,还想再跺上几脚时,男人制止了他。

    “要成就伟大的事业,便要注意不要去倾听蝼蚁们的声音。”男人说着,走向魔法阵中间。

    站定后,他脱下外袍,本来应该是皮肤的位置布满了鳞片,枯叶蝶和维珀都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彼此。枯叶蝶甚至震惊得忘记要继续骂他了。在月光下,男人身上的鳞片开始脱落,露出苍白的皮肤。

    星尘皮肤也很苍白,但他的苍白给人的感觉像是冻了万年的冰川,这个男人的苍白则像是在冰川里被冻了万年的野人。

    月亮继续往上爬,正要穿过窗户上一块被精细打磨,具有无数棱面的玻璃,和男人的胸膛连成三点一线。

    枯叶蝶直觉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她看了维珀一眼,少年马上站起来冲向身后押送他们的人,枯叶蝶则冲向了魔法阵中央的男人。

    领头的那个女人朝着枯叶蝶一挥手,一道银光自她袖中射出,穿过枯叶蝶的小腿,枯叶蝶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女人走过来拎起她的后领让她坐好,用一种家庭教师那般严厉的口吻道:“在别人家里可得讲点礼貌。”

    月亮越爬越高,终于,直射的月光即将穿过那块玻璃。

    男人仰起头,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

    在第一缕直射的月光穿过玻璃时,一道黑色的闪电更快地冲着男人奔了过去,枯叶蝶只看到它闪了一下,下一刻,它便插到了男人的心口上。

    月光直射下来,却只是照到了地板上,男人被长剑带动,重重摔了出去。

    身后传来几声闷响,枯叶蝶回头,只见刚刚押送他们的几个人纷纷倒在了地上。身边一股劲风带过,她转回头,身边那个女人的兜帽被这股劲风吹起,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枯叶蝶连忙用脚发力往旁边挪了几步,女人倒下的时候在没有砸中她。

    “你没忘记防备我,但忘了防备这把剑,真是可惜。”海登走到阿奇贝尔德面前,缓缓拔出了幻影,感受到它因为噬血正在激动地微微颤抖。

    阿奇贝尔德不甘心地看向了幻影,刚刚它在他的手里明明没有反抗!

    “你知道法洛克怎么死的吗?”海登话锋一转,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阿奇贝尔德抽动了一下,几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孩子掉了下来。

    海登余光瞥到,顾不上再嘲讽阿奇贝尔德几句,冲上前接住了他们。

    随着阿奇贝尔德魔法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孩子掉了下来,他忙于接住他们,一时忘了先给阿奇贝尔德补上几刀。

    “你以为你赢了吗?”阿奇贝尔德突然发问,他蘸了点自己的血,在额头上画了个半圆形印记。

    “那些孩子并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把你带到了这里,卡珊德拉大人会奖励我的!”

    他说完这句便倒地不动了,地上的魔法阵散发的光芒霎时从银色变为了血红色。

    枯叶蝶这时已经挣脱了绳索,朝海登跑过来,她看到他脖子上的衔尾蛇标记又变得明显起来,三条蛇看起来几乎要活过来了一般。

    他把最后接住的孩子往枯叶蝶身上一推:“带着他们快点走。”

    孩子们落地后便醒了过来,枯叶蝶看他紧蹙着眉,好像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想问问他怎么了。但旁边这么多小孩,她又觉得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然而事与愿违,大点的孩子还愿意听她的,年纪小的有的坐在地上玩起了魔法阵射出的红光,甚至有一两个胆大的跑到阿奇贝尔德的尸体边,想要把他叫醒来。

    枯叶蝶顿感头大,但接着一个十分刺耳难听的笛音响了起来。

    她转头,看到维珀也自己挣脱了绳索,正在吹着一个骨笛,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女人,示意是从她身上找到的笛子。

    虽然吹得难听,但魔笛到底是魔笛,孩子们听到笛声后,纷纷梦游般朝维珀走了过去。

    枯叶蝶松了口气,跟在孩子们后面,护送他们走出了古堡。

    门关上的那刻,她回头看了一眼,海登站在血红的魔法阵中,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在墙上立了起来,接着分裂出无数道分支,像是触手,又像是女人的长发。

    她不敢再看,示意维珀加快了脚步。

    大厅里,海登捂着脖子,但剧痛还是源源不断地自那里传出,好像有什么人正在用锯子死命锯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好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触手朝他蔓延而来。然后,他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从二楼迅速奔下楼梯,然后朝他跑了过来。

    在触手快要碰到他时,那个隐形的身影扑上了他,诺拉的身影显现出来。

    她坚定地用双臂紧紧抱住他,触手随即碰到了她的后背,只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海登马上想到,是她的绿松石吊坠。

    一股巨大的力量自两人中间散发开来,将触手切碎为齑粉。枯叶蝶正沉默地走在小孩子们后面,觉得自己有些不义气,但她毫无魔法,留下来也没法帮他,实在不算个好的朋友。

    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古堡的方向传来,冲击波接踵而至,孩子们被震得摔倒在地上,连枯叶蝶都差点没站稳,整个树林抖了三抖,落叶簌簌而下,惊起的夜鸟在黑暗的密林里盘旋,只闻其声,完全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笛声停了一下,孩子们又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维珀马上重新开始吹笛,带着他们继续朝外走。

    魔法阵的光芒在爆炸后彻底熄灭,衔尾蛇印记黯淡下去,海登又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他看向诺拉,她此刻脸色发青,看上去情况很不好,她走到一边,张大嘴,一大团黑气被吐了出来。

    有东西自诺拉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就好像突然被从船上扔进大海,终于得以窥见海上的冰山那掩藏在海面下的巨大本体。

    天哪,诺拉惊恐地想,自己到底干过些什么?

    她连忙向旁边看去,祈祷海登没有趁着她吐得停不下来时离开,好在他确实没有,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似乎想触碰她,但又不太敢。

    她到底干过些什么?

    诺拉朝他走了几步,或许因为那些触手,或许仅仅是提神药的药效过去了,诺拉脚步有些虚浮,海登终于还是伸手接住了她。

    “你应该直接离开的。”他将她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哑着嗓子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她此刻的表情如此生动,就好像终于揭去了长久以来佩戴在脸上的一层面纱。

    “除非在你身边,否则我哪儿也不去,”她说着,一滴眼泪滑落下来,然后她无力地倒在他的胸膛上,呼吸有些紊乱,“求你别离开我,你承诺过不会离开我,我的暮星和月亮。”

    海登愣了一下,诺拉很害怕他会拒绝,便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但好在完全昏睡过去前,她感觉到他紧紧将她圈在了怀里,听到他低下头在她的耳边用月光般温柔的声音低语:“那我便绝不会离开你,我的晨星与朝阳。”

    第78章

    春雨淅淅沥沥, 润物无声。

    女人小跑着穿过庭院,裙摆上沾染了些许泥点。高大的骑士在身旁守卫着她,她径直跑进无垢之所,高大的殿堂里,映衬着昏黄的烛光,双神的石像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女人正是埃莉诺女王, 棕熊加洛恩在她身后关上门,她刚进入殿堂便开始哭泣。

    “全知全能的双神啊,求你们看看我,帮帮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小,这么可爱,请不要让他离开我!”

    埃莉诺怀中抱着一个约两岁大的小男孩,男孩生的十分可爱,金色的卷发下面是一张天使般的脸,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时不时溢出一两声咳嗽。

    “妈妈。”孩子轻柔地呢喃了一声。

    埃莉诺情绪突然失控,大声哭喊:“显灵啊!所有人都说你们能护佑世人,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护佑的!”

    双神的脸隐没在兜帽投下的阴影里,对于埃莉诺的哭求仍然无动于衷。路易的呼吸开始变得虚弱,她能感觉他的生命正在流失,于是她将孩子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这样他就不会离开。

    突然, 殿堂的角落传来一声轻笑。

    埃莉诺看过去,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影。

    她呼吸一滞,加洛恩在门外,要叫他吗?

    “别。”那人听声音是个女人,“光明之神和黑暗女神帮不了你的事, 我能帮你。”

    埃莉诺把呼喊声吞了进去。

    “为了救你的儿子,你能付出多少?”女人问。

    埃莉诺的头脑在这一问下冷静下来:“你要什么?这个国家吗?”

    女人又笑了笑:“这倒不至于。”

    她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埃莉诺面前,看着虚弱的小路易,女人摇了摇头:“感冒引发的肺炎,魔法家族的小孩很少会染上这种病的,他运气真差。 ”

    “你能救他吗?”埃莉诺只关心这点。

    “是的,”女人的语气很自信,“不过我有条件。”

    “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封地,给你进爵,只要你能救我的孩子。”

    女人哼了一声;“我不是贪心的人,只要求同等的报酬。”

    “什么?”

    女人瞥了一眼埃莉诺的肚子:“一子换一子,这才公平,我,要你的小儿子。”

    埃莉诺没说话,一时只剩春雨亲吻大地的声音。

    “可以是别的吗?”

    “我只要这个。”女人低头看向埃莉诺的肚子,“成交吗?”

    她刚问出口,路易就猛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成交!”埃莉诺在自己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答应了。

    “太好啦!”女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她伸出食指指向路易,金色的光线从她指间流淌而出,将路易包裹在其中。

    埃莉诺睁大眼睛,为两件事而震惊,其一是这个女人的魔力十分强大,她施法时散发出海啸般的威压,埃莉诺贵为一国之主,此刻竟生出下跪臣服的冲动;其二是在强烈的光线下,埃莉诺看清了女人没有脚,是飘在空中的。

    她不是活物。

    女人仿佛没有注意到埃莉诺打量的眼神,啧啧几声:“你的孩子真是不怎么幸运,这样吧,我再附赠他一些运气好了。”

    她举起另一只手,金色的光芒变得更为耀眼,埃莉诺不得不闭上眼睛,强光中她听到女人大惊小怪地喊道:“哎呀,一不小心把运气加多了,算了,便宜你了。”

    强光骤然消失,埃莉诺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白色的光圈,她揉了揉眼睛,无垢之所除了她和路易再无别人。

    只有一个声音还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好好养着你的小儿子,到时候了我自会把他带走!”

    所有的回音平息后,埃莉诺低头,路易的眼睛睁得很大,呼吸已经平复下来,表情不再痛苦,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奶声奶气:“妈妈,妈妈!”

    “我的孩子。”埃莉诺抱紧他,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

    当下魔法家族普遍认为,生女儿比起生儿子更加保险,因为只有女儿才能保证魔法血统安全地流传下去。因此较之普通人,十二魔法家族更加偏向母系传承。

    可就算这样,阿尔伯特还是觉得,埃莉诺对生女儿这件事执念过深了。

    即使巫医已经诊断过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埃莉诺还是确信自己怀的是女儿。

    她准备了粉色的小裙子,买了各种布偶玩具,把第二个孩子的房间装扮成粉蓝色,一门心思期待着女儿的降生。

    有次阿尔伯特对妻子隐晦地表达了“男孩女孩都一样”的观点,埃莉诺转头便对其怒吼:“你懂什么?这个孩子绝不能是个儿子,绝对不能!”

    而后她许久没有召见过他。

    分娩对于女巫来说不像普通女人那么痛苦,可也得受点罪。孩子刚落地,埃莉诺便气喘吁吁地对接生婆道:“快给我看看我的女儿!”

    几个接生婆面面相觑。

    埃莉诺心里一沉。

    “陛下,是个男孩。”终于,一名接生婆鼓起勇气将孩子递了过去。

    这孩子安静得诡异,没发出一声啼哭,埃莉诺颤抖着接过他时,突然有黑色符文疯狂地从他皱巴巴的皮肤上涌现出来。

    埃莉诺当即把孩子扔了出去。

    自此埃莉诺和阿尔伯特的关系更为僵硬。

    她怨恨他,嘲讽他,一见面就阴阳怪气,说他是个废物,没法给她一个女儿。曾经深爱的夫妻间罅隙越来越深,埃莉诺开始频繁地和各路情人眉来眼去。阿尔伯特本来想多带下小儿子,可他身上流动的符文实在让人看着心里发怵,只有在休息日那天才会消失不见,于是他还是作罢了。

    路易可能是一家人中唯一一个喜欢海登的人,只有一点:他时常疑惑地问问什么只有在周日才能见弟弟。

    有一次埃莉诺吃坏了肚子,阿尔伯特却误以为是她的一位情人使她又一次怀孕了。在长期的压抑下,他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于是去找那位情人决斗,结果是他不幸被刺破了脾脏而死去,那位情人则连夜逃离了夏博。

    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他想起很久之前和埃莉诺刚刚认识,他们在塞维森家族宏伟的城堡下,看了整夜的月亮和草原。

    ——

    阿方索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心情烦躁。

    他深爱的妻子海伦正在产房中分娩,她此前已经给了他可爱健康的大女儿菲昂娜,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距离羊水破裂已经过了快一天一夜,他守了她一天一夜,听着她痛苦地呼号了一天一夜。

    到后面她都哭不动了,反而是阿方索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他被劝出医生和产品进进出出,毛巾和水盆里鲜红的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气不像菲昂娜那么足,但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助产士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对他说:“恭喜您,陛下,是个女孩。”

    他刚刚松了口气,便听到产房内又骚动起来。

    “她大出血了,把她臀部抬高,按住!拿点止血剂!”

    阿方索来不及抱孩子就冲入了产房,海伦,他心爱的海伦,面色惨白,头发散乱,虚弱得像是一张旧的莎草纸,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有医生阻止了他进一步前进,他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想要止住海伦下面恣意流淌的出血,而她则无动于衷,眼睛看向天花板,仿佛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一阵忙乱后,出血还是没有停下。

    医生不敢大幅度用止血剂,普通人扛不住魔法药剂的剂量,过度服用反而会加速她的衰弱。

    最后,她们用眼神告诉了他那个最坏的消息,将他留给她,做最后的告别。

    “吾爱。”阿方索拉着海伦的手,将头埋在她的发丝间,他闻到了血和汗的味道,这让他哭得更厉害了。

    “请别为我哭泣,我的爱人,纵使肉身已逝,我的爱会一直陪伴着你,直到我们再次在黑夜的国度相会。”海伦轻柔地抚摸着阿方索的脸,他抓过她的手,一遍遍吻过她的掌心。

    “叫菲昂娜过来,让我再看看她。”

    没过多久,大公主便被带到床榻边,没有人跟她明说发生了什么,但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一见到母亲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宝贝,让我亲亲你。”菲昂娜爬上床,躺在母亲身边,让她亲吻她的发旋。

    “你的妹妹叫奥罗拉,我希望她是在黑暗中也会纵情闪耀的光芒。”

    菲昂娜哭泣着点点头。

    “还记得我上个月给你的两个小箱子吗?”

    “记得。”

    “灰色那个是给你的,绿色那个是给小诺拉的,那是从你们下一个生日一直到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我没有魔法血统,每次生育于我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所以我很早做了准备以防万一,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阿方索突然大声嚎哭起来,将头埋在手里:“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要这么说,亲爱的,我不后悔生下诺拉,我只遗憾没法陪她长大了。你们要做好父亲,好姐姐,好吗?”

    菲昂娜郑重地点头,阿方索则没有应声。

    “别告诉她那些礼物是我送的,免得她伤心,无论如何,我的爱会一直陪着她。”

    “好的,妈妈,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带孩子出去,阿方索。”海伦平静地吩咐。

    阿方索起身,牵着菲昂娜走出房间,十分钟后,他的王后离开了他。

    在菲昂娜心里,父亲是个重诺守信的人,只在一件事情上失了约:他没能做好父亲,他不爱诺拉,相反地,他恨她,恨她夺走了爱妻的生命。

    当然,她自己也没做得多好,在诺拉的姐姐这一身份前,她首先是凯恩的王储,要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负责。

    而这一切诺拉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父亲讨厌她,继母和双胞胎兄妹成天只会欺负她,唯一爱着她的姐姐菲昂娜远在拉法西塔。

    她决定去找姐姐,哪怕是留在边境当一名军医,也远比留在加穆被欺辱被无视要好。

    即使这意味着要穿越嚎叫森林。

    第79章

    在弹尽粮绝的第二天, 诺拉确信自己迷路了。

    她觉得自己很是没用,菲昂娜在十二岁时,仅凭三天就独自穿越了嚎叫森林, 到达对面的铁锤村。而她现在都快成年了, 一个人在森林里还会迷路。

    饮水还好,她带了一个简易的过滤器皿, 里面装有沙砾、木炭、鹅卵石和银针蕨的叶子,可以帮她在野外获取可饮用的水。问题在于, 四周肉眼可见没有可供食用的东西。

    这里的蘑菇大多有毒, 草木则是她不熟悉的品种。第三天时,她终于忍受不了饥饿, 啃了几株看上去很柔软的草,结果没过多久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诺拉醒来时听到了轻微的噼啪声,身旁很温暖,她睁开眼,发现旁边有个火堆,火堆上烤着一只鸟,似乎是只野鸡。有个人坐在火堆旁边,正飞速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那人身材纤长,穿着一身黑衣,将全身包括脸都包得严严实实,看到诺拉坐起来,他投来淡淡的一瞥,诺拉警惕地用手撑着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你得吃点东西,小姐。”他说。

    “谢谢,我不饿。”诺拉回答,话音刚落肚子里便传来清脆的一声“咕”, 她的脸立马红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没下毒,放心。”他说着抬眼看向诺拉,“如果我想对你下毒做点什么的话,刚才就已经做了。你需要补充体力,小姐。”

    他说得对,诺拉拿起那串已经熟透的野鸡,扯下一截翅膀开始小口吃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许久,终于是诺拉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星尘。”

    这一听便知是个假名,不过无所谓,诺拉觉得离开嚎叫森林后他们便不会再见面了。

    “我叫奥罗拉,大家都叫我诺拉。”

    看得出来,星尘对此漠不关心,也并不很想搭理她,不过在她报上名字后,他还是停下了笔,对她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很美丽的名字,小姐。”

    等到她慢慢吃完整只烤鸡,星尘才又开口:“一个小建议,你不是个可以独自在野外生存的人,如果你出七个银币,我可以护送你到目的地。”

    建议是实在的建议,但价格像是个骗局,诺拉看着他的一袭黑衣和蒙得严严实实的脸,礼貌地拒绝了他的建议。

    “那么好吧。”星尘见状也没勉强,他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站起身,将一小袋果子和一个口哨放在诺拉身边,他指着那个口哨道,“这是个冰棘白桦木做的口哨,可以驱赶黑暗生物,祝你不会用到。”

    他摆摆手:“我走了。”

    很快,星尘的身影便消失在树林里。

    陌生人的离去让诺拉松了口气,她掏出指南针,确定了一下方位后继续朝拉法西塔的方向进发。

    晚上她在一条河边的空地上睡觉,这一路上她连一只猛兽都没遇到,但保险起见,她还是把最后一点防野兽的香水喷洒在了周围。

    半夜时,她被一股腥味熏醒了。

    夏日星河闪耀,一轮主月明亮得像是圆盘,较小的暗月运行在主月附近,投下一片小小的暗影。诺拉环顾周围,四周的丛林安静得异常,只剩微风拂过树叶的轻响。

    直觉告诉她,有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朝她靠近。

    诺拉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躲到了附近一块石头后面。

    突然一股劲风袭来,将诺拉吹倒向后坐在了地上,落叶被风卷起,糊了她一脸。

    明亮的星空上出现了一片黑影,绕着她头顶盘旋了一圈。诺拉拨开挡在眼前的一片落叶,这才看清掠过低空的黑影竟是一双巨大的翅膀,翅膀连接着强壮的躯体。

    鹰头狮身的巨兽低低掠过,降落在诺拉附近的草地上,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是一头狮鹫兽。

    “双神啊!”她震惊地叹道,爬起身朝树林跑去,寄希望于狮鹫兽庞大的躯体无法进入密林。

    腥风在身后紧咬着诺拉,她在快进入树林时被一根藤蔓绊倒,接着听到爪子在身后重重落地的声音。

    在求生的本能下,诺拉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小腿上擦伤处的疼痛,爬起来就要继续跑。但狮鹫兽轻轻一跃,挡在了她与树林中间。

    诺拉朝后退去,突然,旁边射出一支弓箭,钉在了狮鹫兽脖子上。

    她和狮鹫兽同时转头看去,黑衣的青年沐着月色站在银色的河流边,诺拉认出他正是自己早些时候遇到过的星尘。他懒懒地瞥了她一眼,用两根手指打了个手势,意义十分明确:跑。

    诺拉立刻拔腿跑向树林,身后狮鹫兽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不过不再是朝着她的方向。冲进树林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狮鹫兽正扑向星尘,而他转向了远离她的方向。

    她不知道星尘能不能跑过那头狮鹫兽,但她很清楚自己肯定是跑不过。在惊吓带来的刺激下,诺拉跑出去很远,在停下来时,才讶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一口气跑到了森林的边缘。

    诺拉走出森林,越过一片原野,能看到远处安睡的丘陵和农庄。她坐在一截木桩上边休息边等着看星尘会不会出来,过了许久,东方渐渐现出了鱼肚白。

    吃了点东西安抚受惊的心情后,诺拉开始不安起来。星尘能跑过狮鹫兽吗?会不会受伤了,会不会已经成了狮鹫兽的早餐?

    书里说人类不在狮鹫兽的食谱里,按它的习性,星尘如果落到它手里,大概率会被玩得奄奄一息,然后丢在随便哪个草堆边。他是因为她才陷入险境,诺拉想自己不能就一走了之。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诺拉决定折返回去找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即使伤得很重,凭她的天赋也能试试把他救回来。

    为了避免迷路,这次她在一路上留了印记,凭着记忆,她找回到了小河边。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诺拉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循着味道朝河流上游走去。

    没走多久诺拉就看到了,狮鹫兽庞大的身躯瘫倒在地,星尘浑身是血,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的面罩不知所踪,在他看过来时,诺拉看到他脸上流动着墨一样的黑色符文。

    在她走向星尘时,他一直静默地看着她。

    “你……被咬了吗?我可以帮你治伤。”诺拉问道。

    星尘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这才意识到她一脸不安是由于他满身的鲜血,然后他回答:“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诺拉看着他脸上流动的符文,说:“你别逞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星尘脸上出现疑惑的神情,诺拉拉起他的手时,他没有抗拒,任由诺拉摘下他的手套,查看他流动着黑色符文的掌心,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接着探向脖子两侧。

    星尘的眼睛是灰色的,漂亮得像是藏匿着昨夜的星光,此刻带着些玩味打量诺拉,好像在说:我就看看你能搞出些什么花样来。

    一番检查后,诺拉带着些疑惑收回手:“奇怪,你确实没受伤。”

    “我已经说过了。”

    她看着他皮肤上流动的符文,这些难道不是魔法生物的伤害造成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又来救我。”

    “纠正一点,我没有又来救你。”星尘指了指狮鹫兽,“我是为了它来的。”

    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剑,走向狮鹫兽的尸体,先是割下它的尾巴,拔了几根喉咙处的羽毛,最后绕到前面,挖出了它的眼睛。

    诺拉明白过来,他是个赏金猎人,嚎叫森林时常有零星的魔法生物出没,他是为了狮鹫兽来的。

    星尘将尾巴和眼球收好,看诺拉还没走,问:“你为什么还没跑开?”

    诺拉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跑开?”

    他指向自己的脸:“因为这个。”

    “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星尘走向诺拉,符文流动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是可怖,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诺拉耸耸肩,“我只看到了你。”

    星尘闻言一怔,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之前的话还做数吗?”诺拉问。

    “哪一句?”

    诺拉数出七块亮闪闪的金币放在掌心,朝星尘递过去:“你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想请你护送我到目的地。”

    “你要去哪儿?”星尘问。

    “拉法西塔镇,在布拉迪。”

    星尘顿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凯恩和佩瓦常年在这个地区摩擦不断,都想把它占为己有,你去那里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诺拉高傲地说,“送我过去,到了之后我再给你二十个金币。”

    诺拉表面看着气势凌厉,其实心里有点底气不足。最开始支撑她离家出走的那股初生牛犊之勇经过昨夜已经所剩无几,她意识到自己要去到拉法西塔,可能确实得有个人护送才行。

    眼前星尘便是个身手挺好的赏金猎人,在被拒绝过一次后,他还会接收她的邀请吗?

    好在他只是稍微想了想便拿走了躺在诺拉手心的金币:“成交。”

    第80章

    诺拉没想到, 等他们到达拉法西塔时,等待他们的是一座空城。

    镇子里很干净,看样子居民是有序撤离的。诺拉想估计是战争形势有了什么变化,所以这所小镇才会连人带物全部撤离了。而她孤身在外,毫无情报,完全不知道姐姐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一幢小房子旁边的磨盘上脱力坐下, 把脸埋在了双手中。

    “现在去哪里?小姐,这儿连个人影也没有, 要我送你回家吗?”星尘打破了沉默。

    “不, 我不回家。”诺拉闷闷的声音从指缝中溢出,“抱歉, 我姐姐不在这里,答应你的二十个金币暂时没法给你了。”

    她感到肩膀被拍了拍,抬起头时,星尘半蹲在她面前,朝她递来一颗银色包装的糖果:“吃甜的有益于恢复心情,来一颗麦芽蜜露糖吧。 ”

    诺拉接过糖放入嘴里,麦芽的甜味慢慢化开,她的心情果然变好了一些。

    星尘走到窗户边, 透过玻璃朝里面张望, 诺拉转头看向他, 问:“你是哪个魔法家族的私生子吗?”

    他转过身:“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那些遍布他皮肤的魔纹明显是魔法造物, 诺拉的脸有些发红:“其实很早就想问的, 只是觉得……不太礼貌。”

    星尘靠在窗边的墙上,用手拨开几缕垂落在额边的浓黑卷发:“这倒是件稀奇事,毕竟没几个人第一次见我时会讲礼貌。”

    “我也是。”诺拉垂下头,“父亲说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轻笑一声, 漫不经心地说:“我母亲也说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星尘应该确实是个私生子,他约莫是父亲那边来自某个魔法家族,和他的母亲一夜风流后留下了他,此后再不见人影,因为这样他母亲才恨上了他。诺拉在心里推测。

    “你是来自哪里?夏博还是亚拉铎?”看他的年纪,诺拉不认为他有一半卡宁家族的血脉,他和她年纪相仿,那时父亲正和母亲鹣鲽情深,不太可能搞出私生子来。

    “夏博。”

    “那里是不是有很长的海岸线?”

    “是,我在家天天看海。”

    诺拉突然被勾起了兴致,她站起身,走到星尘面前:“能不能带我也去看看海?”说着她抬手摘下了他的面罩。

    以前父亲有位近臣时常进出于宫廷,他对诺拉很好,经常给她带些父亲不会给她的小玩意和好吃的。一开始他会趁没人时偷偷塞给她,慢慢地,他送的东西越来越珍贵和有趣,某次他对诺拉说只有亲吻了他的嘴唇,他才会把礼物给她。

    诺拉当时觉得近臣既然愿意对她好,那么她亲吻他一下也没什么不对的。于是她亲了近臣,他却紧紧箍着她的腰,把她的嘴唇咬得好疼。

    第三次亲他时被父亲看见了,诺拉从未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他当即把诺拉推开,拔剑砍下了那个近臣的头。诺拉看父亲怒发冲冠的样子,以为他也要把她的头砍掉,但他只是朝她看了许久便走开了,后来下令把所有近臣送她的所有礼物一把火烧掉。

    从此诺拉隐约知道了一件事:她的吻可能是有价值的。

    所以现在,她踮起脚尖想去亲吻星尘的唇:“我没有钱了,这是报酬。”

    星尘的身手灵活得难以置信,他泥鳅一般从诺拉手里溜走了,不幸撞倒旁边窗台上一盆花,但他在花盆即将落地时用脚接住了它。

    “别这样,小姐。”他将花盆拜访回原本的位置,里面种的是耐旱的虎皮兰。尽管如此,星尘还是从水槽里掬了一捧水浇给它,见诺拉还在盯着他,他叹了口气,“我带你去看海,免费的。”

    ——

    他们来到夏博,一个海边的村庄。这个村庄和拉法西塔一样空无一人,直到有人路过,他们才知道村子附近有狼人,那天是月圆之夜,所以村民们躲起来了。

    星尘自告奋勇去对付狼人。离开藏身的地窖前,诺拉把自己的铃兰发带给了他。

    她去过几次比武大会,女士们会把花环、发带或者手帕等物品送给骑士们,表示对他们的支持。这条铃兰发带就代表着她对他的支持。

    和一群村民躲在地窖里对诺拉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地下倒是不热,却充满汗臭和狐臭的气息。诺拉尽量挤在一个人很少的角落,祈求星尘能快点回来,她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过了很久,诺拉几乎陷入昏睡时,听到了人们骚动起来。

    她看向人群聚拢的地方,星尘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五六个狼人的头。村民们在围着他欢呼,他越过人群看到了她,眼睛弯了起来,朝着她点了点头。

    诺拉报以微笑,谢天谢地,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村民们燃起篝火,将狼人们的尸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诺拉没有去旁观,她找了个旅馆,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

    虽然在消除狼人的过程中她并没有出力,作为星尘的同伴,村民们还是优待了她,给她送上美味佳肴,并邀请她参与第二天晚上的乡村舞会。

    中午醒来后,诺拉来到旅馆一楼靠窗的位置用餐,正喝着羊肉燕麦汤时,一位极为出挑的大帅哥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她被扑面而来的美貌所震惊,一口汤没能咽下去,卡在了气管里。

    “哐当”,勺子被扔到盘子里,诺拉把头转到一边,想把喉咙里卡住的燕麦咳出来。

    那位帅哥走到她背后,轻轻拍了几拍,气管便重新恢复了顺畅。

    “你有这么饿吗?”他坐回椅子上,问。

    “星尘,”她凭眼睛认出了他,“我第一眼没认出来。你皮肤上那些东西不见了?”

    “只是暂时不见了,”他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今天是周日,魔鬼也要休息。”

    “噢。”诺拉移开了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自从近臣那件事情发生后,父亲便不再让男士随便接近诺拉。除了宫廷里的来来回回那些骑士,诺拉大部分时间只与女人们打交道,在诺拉的认知里,最好看的人是她的继母艾玛王后,可这个男孩比艾玛王后还要好看得多。

    在诺拉低头喝汤时,星尘问:“我来是想问你,要留下来参与今晚的乡村舞会吗?还是一会就出发赶路去海边?”

    “我想留下来参加舞会,可以吗?”诺拉问。

    “你是雇主,你决定。”星尘说,诺拉希望他得到答复后就赶紧走,再过一会,她脸上的红晕就就会显得不太自然了,可他要了杯啤酒,坐定在了她对面。

    “看你昨晚的反应,你是不是来自哪个魔法家族?”星尘十指交叠撑在桌子上,问道。

    过去几天他们都没再提彼此的身世,他这么一问,诺拉顿时觉得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我不想说。”她答道,抬起了头,“把我送到海边,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别的事情不要多问。”

    她的表情很坚定,星尘耸耸肩,闭上了嘴。

    ——

    晚上的舞会时,诺拉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谷仓被各色绶带和干花装饰着,民间乐手用长笛、鲁特琴、小号、鼓和手风琴演奏出一支又一支欢快的舞曲。村里热情的小伙子们教她跳一种踢踏舞,直把诺拉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旁休息时,有三个男孩过来坐在了旁边。诺拉记得,其中一个褐色头发的叫米洛,和她跳过一支舞,另外一胖一瘦的她不认识。

    “为什么不去邀请你的希雅小姐了?”胖男孩打趣道。

    米洛醋溜溜地看向舞池,人群中希雅的满头金发闪闪发光,她正缠着那个新来的杀灭了狼人的家伙一曲又一曲地跳舞。

    诺拉也看着他们,心里莫名有些不开心。

    “再去跳一支舞吗?”米洛再次邀请诺拉。

    诺拉摇了摇头,她体力比普通女孩还弱,乡村舞蹈节奏又快,她这会实在跳不动了。

    米洛起身走了,剩下一胖一瘦两个男孩邀请不到舞伴,喝起了麦酒来,瘦男孩看着米洛的背影,又看向星尘和希雅,摇着头道:“可怜的米洛,我们村子里最美的姑娘这会满心都是新来的英雄,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诺拉抓起旁边的啤酒杯喝了一口,心里更加烦躁。

    两名男孩做彼此的舞伴,起身跳起了舞。

    另一边——

    “你和那个女孩,是什么关系?”希雅突然不悦地问,朝诺拉的方向抬起下巴。

    “她是我的雇主。”星尘回答。

    希雅皱眉:“在我们跳这支舞的这会,她看了我们不下二十次。”

    诺拉确实在看星尘,但当他看过去时,她冷漠地移开了眼。

    希雅咯咯笑了起来:“我敢赌五个金币,她绝对对你有意思。”

    “你误会了,”星尘带着些自嘲垂下眼,“像她那样美得像露珠的女孩怎么可能对我这样丑陋不堪的人感兴趣?”

    希雅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她看着他那张俊美得让人心碎的脸,低声道:“我倒是觉得你可能对你自己有什么误会。”

    一支舞曲结束后,星尘拒绝了她再眺一支终场曲的请求,来到诺拉身边。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问。

    星尘头上戴着四五个花环,胸前的口袋还插了好几朵花,都是村里的姑娘们送的。诺拉看到前一个晚上给他系上的发带还在,心里有个温暖的泡泡升了起来。

    “有点累。”诺拉抿了口麦酒,放下杯子,“刚刚有个叫米洛的男孩一直在对你怒目而视,因为你霸占了这儿最漂亮的姑娘。”

    星尘偏着头做思考状:“并没有。”

    诺拉疑惑地抬头看他,他微微躬下身,朝她伸出手:“这儿最漂亮的姑娘还没跟我跳上哪怕一支舞呢,不知道今晚结束前,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得到她的青睐?”

    “你有这个荣幸。”诺拉的心里雀跃起来,把手交给他。

    他们步入舞池,最后的舞曲节奏舒缓,星尘带动她慢慢地旋转,烛火温暖,光影迷离,诺拉仿佛处于一个嘈杂的梦。星尘的浅色眼眸明澈如镜,倒映着她的倒影。一抹笑容渐渐浮现在诺拉脸上,在这远离加穆的简陋谷仓里,她竟然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星尘低头看着她,快乐与满足几乎从诺拉眼里溢出,第一次有人和他在一起时会这么直白地表现出快乐。就算是他的哥哥,由于从小就被教导如何控制和掩藏情绪,也从未对他展露过这样的笑容。

    她的脸颊红润娇嫩得像是初绽的玫瑰,眼睛则有如碧空下清澈的湖水,在视线相接时,她会垂下头,脸上的红晕更深几分。

    他突然想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大胆的事情。

    于是他调整舞步,有意把她带到谷仓后门。

    雨后初晴的夜空星月齐辉,蝉鸣和蛙叫此起彼伏。诺拉脑子里还晕晕乎乎的,就被他带出来了。

    “要去哪里?”她看着谷仓外的田野,问道。

    “我现在想要我的报酬了,可以吗?”他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看着她。

    “我没钱了——”说到这里,诺拉突然明白过来。

    是她之前想给他的报酬。

    他抬起她的头,鼻息清冷,扑到她的脸上。

    诺拉闭上眼,旋即那股星尘身上特有的,雨后森林般的气息便将她包围,将她拖入一个更深的,绿意盎然的梦里。

    第81章

    诺拉第一次知道,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会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

    更不用说她也是全心全意爱着他。

    在谷仓后的那一吻后,诺拉和星尘开始格外黏着彼此。凡是走路时,她的手一定被星尘牢牢牵在手中,在树下休息时,诺拉喜欢搂住他紧实的腰,整个人陷入他的怀里。星尘的体温远低于普通人,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干燥的寒冰,在炎炎夏日中十分舒适。

    他总会在这时低下头亲吻诺拉,从额头到耳垂再到锁骨,最后是嘴唇。轻柔如风,细密如雨,直到诺拉酥软成一团。一开始星尘戴着面罩,但诺拉总会一次次把面罩揭开,然后告诉他:我眼中只有你,纯粹的你。

    她爱极了每次这样的剖白后,他眼中涟漪泛起的样子, 而在这时,他眼眸里原本的一片灰色会泛起点点星光般的,似蓝似绿的小小光斑。

    他们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来到海边。

    头顶是闪耀的群星,不远处的断崖下是苍茫无垠的大海,倒映着点点星光,似乎和天空连为一体。远处有座城堡,星尘告诉诺拉,那是夏博的王家行宫。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星尘没有带面罩,魔纹在脸上肆虐,看着漫天群星,他突然叹了口气:“以前有个家庭教师告诉我,每个生命的诞生,都经历了伟大的历程,宇宙中的星尘亿万年来经由极为复杂的演化,才能创生出一条生命。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积极意义,造物主为什么把我创造出来呢?”

    “很深刻的思考,这是你名字的由来吗?原本渺小的星尘,经过复杂的演化和组合,却能变成伟大的生命。”

    “也许吧。”

    诺拉坐起来:“难道你就不能只为自己而生吗?”

    见他不语,她又道:“而且没有你的话,我现在大概率是已经死了。所以没准你是为我而生的呢?”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是啊,我想我或许的确是为你而生的。”

    诺拉朝他俯下身,先是用手指拂过他脸上的魔纹,然后吻了上去,她边亲吻边呢喃:“没错,你是我的,这里、这里、这里都是我的。”最后吻上他的唇时,她动情地颤声说:“我也是你的。”

    “咻”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划破了夜空,两人一起转头,夏博王家行宫的方向,朵朵魔法烟花接连升了起来。

    烟花中应是掺杂了魔法,一只凤凰和一条龙直冲向夜空,互相追逐缠斗,烟花龙喷出火球,火球在空中变成蓝色的雀鸟。凤凰张开嘴,竟真有悦耳的鸣叫声发出,两只烟花化成的魔法生物盘旋许久,才化为一片朦胧的星云。而后升起的是一株巨大的豆茎。豆茎直冲天幕,仿佛是由杰克的魔豆所生,沿着豆茎往上爬,就能到达云端的巨人城堡。豆茎上长出豆荚,而后化为无数的蒲公英四散开来。

    诺拉看得目瞪口呆,她拉起星尘,搂着他的胳膊,时不时发出快活的大笑,星尘却没有看烟花,而是一直凝望她兴奋的笑脸。

    烟花持续了约半小时,诺拉仍然意犹未尽,问星尘:“你是特意今天带我来这里的吗?夏博女王在行宫吗?烟花是为她放的吗?”

    星尘看向行宫:“女王和大王子每年夏天都会来行宫,今天是女王和她亡夫阿尔伯特亲王的结婚纪念日,若非政务繁忙,女王总会在这天放亲王生前爱看的鹰嘴湾产出的烟花。”

    原来如此,烟花散尽,只余一片青烟盘桓在海面上。诺拉打了个哈欠,有些疲累,他们躺在草地上,就这样在星空下度过了一晚。

    ——

    看过海后,星尘要回黄昏小镇办点事,诺拉对那个传闻中赏金猎人聚集的大陆捷径发源地很感兴趣,于是跟着一起去了。

    星尘要先去光辉殿堂一趟,诺拉在外面街上随便溜达。

    她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小摊子,摊子边的布幔上写着:自由荒原女巫:帮你洞察和他或她的那个未来。

    女巫衣着破烂,裙子和外袍上都是补丁,头上带着花冠,身上挂满了干花干草和贝壳水晶的装饰,诺拉能感应到她确实是个魔力强大的女巫。此刻她正在为一个赏金猎人装扮的女孩占卜。

    出于好奇,诺拉凑近了。

    “你的恋人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和一个金发的女孩,这就是你和他的未来。”女巫看着水晶球断言,“两个银币,下一位。”

    后面排队的也是个女孩,女巫滴了几滴精油在手心,精油化开后给女孩嗅了嗅,几个深呼吸后,她看向水晶球。

    “你们结婚了,有天他走了,看样子好像是要去打仗。你在等他,结果没等到,一个身披狼皮的士兵杀死了你。”女巫收回眼神,“这就是你们的未来,两个银币。”

    女孩明显不太相信女巫说的:“你在信口开河吧?打仗?洛克特兰已经两百年没打过仗了,不是吗?现在的局势也不像是会打仗的样子,除非佩瓦把凯恩打趴下。”

    诺拉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政事,忍不住在女孩身后开口:“佩瓦才不会把凯恩打趴下呢!凯恩把佩瓦打趴下还差不多。”

    女孩转头瞪了诺拉一眼,女巫看着诺拉,感兴趣地笑了:“啊,我们身上有许多共同点呢,过来,亲爱的,坐下。”

    诺拉坐在前面的女孩坐过的椅子上,女巫看着她,眯起眼:“我想用不着我来转述,想着你的恋人的脸,自己看吧。”

    闻过精油的味道后,诺拉在脑海中专注想着星尘的脸,看向水晶球,点燃鼠尾草后,水晶球里渐渐有了影像。

    有两个朦胧的人影,他抱着她,他们在拥吻。

    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结局?诺拉心里窃喜。

    而后他突然抽搐了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诺拉呼吸一顿,然后看着那个看起来像是她的人影拔出了身下人腰间的利剑——毫不犹豫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她浑身一抖,看向女巫。

    女巫啧啧几声,伸出手:“漂亮的小姐,却有副狠毒的心肠。别那样看我,人总要面对现实,纵使现实很残酷。来吧,小姐,两个银币。”

    付过钱后,诺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她几乎不敢在回想水晶球里的影像——如果他们继续在一起,最后的结局是她将会杀死他。

    尽管现在是夏天,诺拉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窟。

    会是因为什么呢?她只能看清人影,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诺拉突然想起来,在亚拉铎历史上,曾有一位国王因为反对女儿嫁给一名普通人,暗中杀死了那个普通青年。

    诚然,星尘并非普通人,可他是个私生子,父亲和继母都不可能同意她嫁给他,继母艾玛王后很懂人心,说不定就是她未来操纵诺拉杀死他。

    也可能是其他魔法家族的阴谋,他们想从星尘身上取得什么,而只有她才能接近他。

    正胡思乱想着,星尘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锡兵玩具,他将锡兵递给她:“送给你的。”

    “为什么送我这个?”诺拉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

    星尘于是给她讲了个有关于锡兵先生深爱一位陶瓷小姐,却被调皮的小孩扔掉,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到陶瓷小姐身边故事。

    “我想说的是,”星尘的眼中满含月色般的温柔爱意,“就像故事里的锡兵先生一样,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会回到你身边的。”

    诺拉接过锡兵,走过去拥住了他。双神作证,她真的好爱他,才舍不得他像故事里的锡兵先生一样受那么多罪,更不用说最后他还会因她而死。

    在今天前,她想过和他私奔,从此不再回到加穆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星尘是个挺厉害的赏金猎人,说不定能帮诺拉逃脱父亲的追捕,他们可以在这片大陆上自由流浪,但现在她改变想法了。

    她不能伤害他,所以她必须离开他。

    哪怕这意味着她要回去嫁给亚拉铎的国王。

    诺拉十五岁时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嫁出去联姻的,只是父母在联姻对象的挑选上有分歧。艾玛王后希望诺拉嫁给她的哥哥,亚拉铎国王爱德华续弦;而父亲则希望夏博的储君路易王子能看上她。

    诺拉自己当然更偏向于路易王子,夏博国力强盛,远超亚拉铎。而且她见过他的画像,画中的金发王子漂亮得像是春日的暖阳,不会有少女不喜欢这样一位王子。

    然而现实冷酷:画像和王室信函寄出后,爱德华国王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诺拉的倾慕,而夏博那边来的回信委婉地表示了拒绝:没提历史上的龃龉,只说如今的夏博王室无须靠联姻获取任何利益,王子更想要一位和他倾心相爱的伴侣。

    于是只等她成年,爱德华国王便会来娶她。

    这也是诺拉为什么在成年前的最后一个夏天逃离王宫:她想在联姻前最后挥霍一次自由时光。甚至在星尘出现后,她错误地以为自己能够跳出命运的棋局了。

    可惜命运给予的一切都有价码,诺拉不认为自己负担得起代价,便只能不要这个馈赠了。

    不过她还是想最后给他们留下点什么。

    在星尘把她送回旅馆房间时,诺拉叫住了他。

    “我的裙子系带系得太紧了,帮我解开。”她说。

    星尘犹豫了一下,走进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她继续说。

    星尘把门关上了,走到诺拉身边,开始想办法解开她背后的系带。

    他或许不太熟悉女孩的衣物,解了好久都没解开。

    “别用你的手,用你的剑。”诺拉说。

    星尘拔剑,划开了她背后的系带,冰凉的剑锋擦着她的后背流过,系带从中断开。

    诺拉起身,裙子从她光洁的肩膀滑落,她转过身,面对着星尘。

    他的瞳孔倏地变大,诺拉拉起他的手,顺着肩膀向下滑去。

    “不,不行。”星尘过了一会才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他拿起床上的毛毯裹住诺拉,耐心地和她解释,“抱歉,我们不能这样。这么做的话,你可能会怀孕,然后生下一个私生子,私生子的降生是不被祝福的,我们都知道不被祝福的孩子过得怎么样,所以别再制造新的痛苦了。”

    “我不会怀孕,之前没有告诉你,我也有一部分魔法血统,只有在我愿意怀孕时才会怀上,别担心。”诺拉说着,抬手去解他的纽扣。

    星尘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别磨磨唧唧了,”诺拉解扣子解得有点不耐烦了,“还是说你爸爸没教过你怎么使用那个玩意?”

    “我没有爸爸,他在我还不记事时就去世了。”星尘说。

    诺拉的手顿了一下,她之前就觉得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可没想到能这么相似。她的母亲也是在她还不记事时就离开了。

    在她打算说声抱歉时,星尘用一个吻封住了她的唇。

    “不过我知道怎么使用那玩意。”

    风暴肆虐了上来,诺拉看着天花板,感受狂风打开她的细胞,咸湿的水汽将她淹没,她像是一艘船,随着浪涛时而冲上云霄,时而陷入波谷。海面渐渐归于平静,最后在他的臂弯中入睡时,诺拉喃喃道:“我爱你,请记住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