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菲昂娜在海登回来后的那个星期就返回凯恩了。
在诺拉接受审判的那几天,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丹尼尔偷了菲昂娜送给诺拉和海登的那瓶能使人隐形的夜兰露,在一个飘着春雨的夜里销声匿迹了。
诺拉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些生气,但菲昂娜却表现得好像这件事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一样。
在诺拉询问菲昂娜认为丹尼尔去了哪里时,菲昂娜轻蔑地一笑,说:“他大概觉得如果能去到亚拉铎,就有希望继承他舅舅的王位吧。”
父王已经修改了凯恩法律,打定主意将王位传给菲昂娜,丹尼尔早已对此愤愤不平。而亚拉铎国王没有子嗣,艾玛王后——作为亚拉铎的公主,对自己的儿子向来宠爱异常,丹尼尔或许认为,以他的血统,如果到了亚拉铎,说不定能从舅舅手中继承王位。
想明白这个问题后,诺拉忍不住在内心暗暗感慨,丹尼尔实在太一意孤行了,如果他在逃跑前告诉诺拉他的计划,她就会告诉他,不止一个人对亚拉铎的王位虎视眈眈,而丹尼尔大概率斗不过其中任何一个。
事情发生后,菲昂娜表现得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大概对于她来说,丹尼尔留在凯恩是个巨大的潜在隐患,他的逃跑对凯恩而言利大于弊,因而她并不打算再去追究这件事了。
在给艾薇爵士留下一封饱含深情的情书后,菲昂娜带着贸易协定、一大批记录了夏博最新科学和工艺的书籍启程返回凯恩。
艾薇的冷淡态度并未真正伤害到菲昂娜,正如此前西尔维娅的背叛并未完全伤害到路易一样,诺拉开始怀疑这些王国的继承人是否暗地里受过什么情感训练,让他们无论面对怎样的情形都能保持冷静与理性。
又过了几个星期,来自风暴之海的洋流送来越来越温暖湿润的空气,格林戴尔进入夏季。天气逐渐炎热,按照惯例,女王会在格林戴尔西北的乔瓦萨雪山下鹦鹉群岛的行宫中度夏。
这次,除了王储路易、一众随侍的贵族、男宠之外,女王终于想起来自己实际上生过两个孩子,于是在很多年后终于又一次带上了海登。
鹦鹉群岛的行宫位于一座半岛上,行宫沿着海岸线而建,听了几百年涛声的外墙高高耸立,宫中塔楼林立,十分巍峨雄伟,是绿野王朝时期留下来的建筑。行宫在埃里克国王时期修缮过一次,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女王执政后时常于夏季到访。
女王和那个佩瓦的伊尔迪兹小王子很亲近,但并非是对人的亲近。在诺拉看来,女王对待伊尔迪兹的态度与对待猫猫狗狗无异。她时常让伊尔迪兹跪坐在她脚下,然后抚摸他柔软卷曲的褐发——就好像他是一只波斯猫。
她真正的新宠是个身材雄壮、长相古典的南方人,口音十分深沉,在来到行宫的第一天,诺拉偶然看到了他们在一个阳台上接吻。
除了一众随侍的贵族外,路易带上了正在休暑假的、他名义上的女朋友霍莉。她自从被哈灵顿袭击后就有些精神不振,期末考试也没发挥好,来鹦鹉行宫几天后,整个人明显振奋了很多。
而诺拉则带上了艾米,她的画技非常好,给诺拉画了两幅她比较满意的肖像画,一幅是她个人的,另一幅则是她和海登一起。或许艾米不太擅长画女性肖像,诺拉心底总觉得艾米画的自己没有画海登那样传神,但在艾米提出也想给海登画一幅单人肖像时,他拒绝了。
不管怎样,诺拉既然承诺过帮艾米举办画展,还是希望她能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不仅仅是人物肖像画,还要有一些更受时人喜爱的风景画。
来到行宫后没多久,西尔维娅预言两天后就会有一场持续一周的风暴到来,于是年轻人们决定在风暴降临前去海边游一次泳。
晴日下的海水碧蓝得令人心醉,海平面隐没于天空之中,沙子柔软细腻,霍莉踩在沙滩上兴奋地大笑起来,然后她和诺拉一起奔向了大海。
西尔维娅在海滩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
没过多久,她感到有什么挡住了阳光。
她睁开眼,海登站在她面前。
西尔维娅坐起来:“有什么事吗?”
海登在她身边坐下,还没开口,西尔维娅就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也能看见未来了?”
“是的。”
西尔维娅闭上嘴:“恭喜,看来历代王室和各大家族的联姻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魔法天赋终于不再是单一表现了,路易一定会很嫉妒你。”
“也许吧,不过其他的魔法血统似乎都还在沉睡。我有件事要问你,我能和预言画面中看到的人对话吗?”
“你在预见未来时和画面里的人对话了?”西尔维娅的表情突然有点奇怪。
海登想了想:“说对话或许不确切,但在所有的画面中,有那么一个人,她好像看到我在观察她。”
“超时空交流。”西尔维娅答道,“那是很强大的魔法师才能达到的境界。”
“能说得更详细点吗?”
西尔维娅想了想,说:“我通俗点跟你解释,你应该看过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吧?里面的点、线、面、体分别对应零维、一维、二维、三维空间。”
她在地面上画了一个正方形:“比如就是一个二维空间,有长度和宽度,没有高度。”
“是的。”但这和他问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呢?
“好,假设现在有一只蜗牛,要从这个A点,”她标注了正方形的一个顶点,“移动到这个C点,”她标注了另一个点,“这样爬过去是最短的,对吗? ”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千年前就论证过的。
“好,现在我们想象这实际是一张纸,”西尔维娅比划了一个折纸的动作,“如果我们把它这样卷起来,这只蜗牛就会马上从A点消失,出现在C点,对吗?”
海登眨了眨眼:“我好像开始明白了,二维空间卷曲形成的第三个维度可以实现二维上的瞬移;那么如果把持续时间看成是长宽高以外的第四个维度,把这个四维空间卷曲起来,就能形成时间上的瞬移,在这个维度上时间不再是一条一直向前的坐标轴。”
“是的,但绝大多数人,包括巫师,都只能看到四维空间与三维交叉的部分。只有极少的巫师能穿越时间,有记载说他们的精神体可以到达另一个维度,我们称其为虚无空间,在虚无空间里,来自所有时空的精神体都能自由对话。”
“那么你能进入那个空间吗?”海登问。
“我还远着呢,”西尔维娅自嘲地一笑,“我听你的描述,可能并不是某个画面中的人感知到你了,更像是在某个未来的可能性中,你跟某个人共同短暂地进入了虚无空间。”
她说着有些愤慨:“我真有些嫉妒你们这种天才,你才觉醒预言天赋没多久吧?”
海登想了想,决定不告诉她自己几乎在觉醒发生的瞬间就和画面里的诺拉有了短暂的精神交流。
“游泳吗?”他转移了话题。
“不,我今天应该要远离水源。”
他于是起身离开。
——
霍莉游泳技术一般,只敢在浅水感受海浪轻拍着小腿,捡拾贝壳,诺拉于是一个人向深海游去。
游累了之后,她便头朝下泡在海水里,感受水元素温柔地将她包围,丰沛的魔力流动在她的血液中。
脚上传来微微的瘙痒,诺拉睁开眼朝下看,几只半透明的水母正擦着她的脚游走。
她微微一笑,朝四周看了看,想看到自己飘到了哪里。一转回头,就看到水下一个巨大的人性阴影横亘在她面前,巨人戴着兜帽,黑洞洞的脸隐没于兜帽下面,手持法杖,仿佛很快就要撞上诺拉。
诺拉一惊,呛了一口水,顾不上胸腔的疼痛就要往后游,然后一掌拍到了一个人身上。
海登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了她身后,诺拉章鱼般缠上他,指着身后叫道:“那里有个怪物!”
“冷静,冷静。”海登拍着她的背,笑着说,“那只是个雕像。”
诺拉抱着他的脖子回头看去,水下的巨人并没有移动,此时阳光十分耀眼,借着穿透海水的光,仔细看过去时,能看到这确实只是一个巨大的人形石像,石像的头顶和法杖上面甚至还有螃蟹在爬动。
诺拉仍然惊魂未定:“它不会突然活过来吧?”
“几百年来都没有,我也并不认为它未来会动。”
诺拉这才放下心来,松开海登,经过惊吓之后,她开始觉得脚下看不到底的深蓝有些令她脑袋发晕,于是开始向回游去。
回到沙滩上时,路易在和霍莉一起用沙子堆城堡,看到诺拉回来,路易立马发现了她的异常:“你看起来好苍白,呛水了吗?”
“她看到石像了。”海登替她解释。
“哦,那个石像嘛,第一次见是有点吓人。去喝杯热茶吧,或者冰镇柠檬酒——那可是我的最爱之一。”
“谢谢。”诺拉朝他挥了挥手。
海登陪她回去洗完澡后小憩了一会。诺拉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天边的晚霞非常壮观,红得耀眼,好像要在风暴来临前预支掉那几天的色彩。海登已经醒了,正看着天边的晚霞出神。他冰凉的体温在这样的天气里十分舒适,诺拉发觉自己正躺在他的臂弯中,诺拉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
“我其实一个人待着就可以了。”她笑了笑,揉着自己有些发麻的手臂。
海登收回眼神,晚霞的光芒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在上面染上了一层灼热的温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诺拉突然觉得,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比天边的晚霞更加遥远。
他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下巴,声音低沉而轻柔:“可我就想陪在你身边。”
诺拉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倒不是因为这句表白,来到格林戴尔这么久,各式各样的夸赞和甜言蜜语诺拉听得已经够多了,内心难以泛起一丝波澜。令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是,她脑海中似乎浮起了一些若有似无的,遥远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隐隐地重合在一起。
夕阳、晚风、棕榈树、海浪,略带咸湿的风,还有身边的人。
诺拉伸手抚上了海登的脸,他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俏皮话,可诺拉伸出手指点在他的唇上,她温热的呼吸扑在他冰冷的皮肤上,他的呼吸忽然有些颤抖。
“别说话。”她轻声说,下一刻,吻上了那双柔软的唇。
海登几乎立刻就回吻了她,浓烈的情感霎时完全将诺拉淹没,一半是压抑已久的依恋与爱意,另一半则是诺拉无法解释的恐惧与忧伤。
但在这样风暴般狂烈的情感下,诺拉无法思考太多,她只能一直吻他、吻他,无论她是否承认,海登就像是她寻觅已久的另外半块拼图,只有在他这里,她才会有那种无与伦比的契合的感觉。
她坐在他身上,领着他的手来到后背的系带,她想要和他更契合一些,直至融为一体,然而——
“下来吃晚饭了,兄弟,我们烤了一整只羊!”
路易的声音自楼下的花园响起。
“你想吃烤羊肉吗?”海登边吻她边问。
“不,现在不想。”诺拉喘息着回答。
“我也是。”他抱起她进入房间。
等他们最终下去时,其他人已经吃完饭了,不过他们贴心地留了一只烤羊腿。
“明天我们得早起。”路易宣布道。
“为什么?”海登问他。
“霍莉和我在散步时发现了一个山洞,我们打算进去探一探,需要早点去,因为晚了就涨潮了。”
“想去吗?”海登转头问诺拉道。
诺拉想了想,不知名的海边山洞,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于是她重重点了点头。
第62章
第二天天气明显变得阴沉,海面上漂浮着浅灰的流云。一行人沿着海岸线走向一处海湾。海风很大,很快诺拉便觉得自己脸上糊上了一层细盐。
沿着沙滩走到尽头,后半段路只有大大小小的锋利石头安睡于海水中。诺拉抬眼,看到了远处的山洞,黑漆漆的,嵌在白色的悬崖中,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诺拉开始以为听到了有人在洞里唱歌,仔细一听,却又只有风的低语。难怪路易心心念念想要去探险。
一起探洞的人寥寥无几,因为天气不佳,再加上路途遥远,路易的几个好朋友都推掉了这次活动。除了他们之外,只有艾米表现出了对这次活动的兴致,这姑娘精力好得吓人,于是她也加入了这次行动。
他们沿着海边的石头朝着山洞进发,虽然看起来没多远,但海岸线曲折,艾米又结结实实地拖了后腿,等他们最终到达山洞洞口时,较他们离开沙滩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
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从山洞里吹来, 诺拉闭上眼, 确信道:“我还是觉得有人在洞里唱歌。”
霍莉皱眉:“是很像, 但我想这只是风吹过岩壁的声音。”
路易凑过来,对霍莉粲然一笑:“你如果害怕,可以牵着我的手。”
看起来霍莉花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诺拉本来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真的牵了上去,还装模做样地颤声道:“那你可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哦。”
路易用甜腻的声音回答:“当然, 我的甜心。”
诺拉发现现在是自己在用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了。
海登咳了一声,问:“我们现在是继续向前走,还是等着你们打情骂俏完?”
路易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您先请。”
海登点燃了带着的火把,跟诺拉走在前面,艾米跟在他们后面,路易和霍莉走在最后。诺拉时不时瞥到他们正在用脚打架。
她心里忍不住暗暗觉得有些好笑,看来他们的关系也并非是霍莉说的“契约情人”嘛。
洞里一直有流动的空气,脚下十分潮湿,遍布的鹅卵石被长年累月的细流打磨得十分光滑。洞壁十分平整,他们很快走到底,在山洞的尽头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潭。
路易有些意外,他松开了霍莉,走到最前面,若有所思:“可是我明明感觉到了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也感觉到了。”海登说,垂下火把去看那个水潭,“你觉得应该下这个水潭里面看看吗?”
“暂时不用。”诺拉走到一面墙壁前,“这上面有东西。”
所有人听到她的话都看了过去,墙上有一些斑驳的色彩,似乎是副壁画,在这样的潮湿的环境里这墙上的壁画竟然没有完全剥落,诺拉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
海登举起火把照亮了那面墙壁,壁画的色彩剥落了大约三分之一,但还是能大概看出画的是一场战争的场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似乎还是一场巫师的对决。
红袍巫师站在一座山顶上,高举法杖,他脚下是各种各样的黑暗生物,而他的背后漂浮着一支亡灵军队。山下则是一名白袍巫师带领着人类士兵,向红袍巫师发起进攻。
“你觉不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诺拉朝海登转过头。
“云雀大战法洛克。”海登替她说了出来,在所有历史故事的书籍中,凡是描绘大魔法师云雀率军在圣峰雪山与死亡播种法洛克决战的,配的大多是这样类似的一幅图。
艾米已经走上前,仔细揣摩起了壁画的笔法。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画呢?”霍莉发问,“为了纪念云雀吗?可这里不像是经常会有人来的样子。纪念云雀的画作和雕像全大陆都是,没必要专门跑到一个偏僻的山洞里面。”
“也许有人在这里居住过?所以画了这副壁画用来驱邪,以前有段时间云雀的画像被认为可以驱邪。”路易提出了他的观点。
诺拉反驳道:“也不太可能,真有人住在这个山洞里的话,可能不出一年就会得风湿。”
“这不是一幅画。”最前面的艾米突然发话。
诺拉发现她的重点放在了“一”上面。
几个人走到壁画面前,艾米抬手指向法洛克的红袍:“你们看,他的衣服明暗变化不对。”
诺拉凑近了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艾米指的地方,海登一把拉住了她。
“有毒。”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虽然拉住了诺拉,但他自己却伸出手指摸了上去。
“你能确定吗?”路易不太信邪,也伸手想摸一摸墙上的壁画,但在他的手指几乎触碰到石壁时,几块碎石落了下来,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手才没有被碎石砸中。
“确实应该有毒。”他立马确定了这一点。
海登的手指缓缓拂过法洛克的衣袍,转头对其余人说:“你们站远一点。”
“你要干什么?”诺拉问。
“这确实不是一幅画,壁画下面还有画。”
几个人听了顿时兴致高涨,但碍于他们并不是海登那样百毒不侵的体质,于是纷纷躲到了一边。
海登慢慢摸索着,将上面那层描绘战争场面的壁画剥离了下来。
底下的壁画慢慢露出真身,是一只色彩艳丽的鹦鹉。
巨大的,正在振翅飞翔的鹦鹉,画得非常精细,甚至每片羽毛都画了出来。
“鹦鹉?谁会在这里画只鹦鹉?”艾米疑惑地问。
“我想这并不只是只鹦鹉,”霍莉眯起眼睛说,“这可能是副地图,鹦鹉群岛的地图。”
诺拉在心里默默赞同了她的观点。
“看这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路易指着鹦鹉翅膀上一个位置说,那里有个亮得不同寻常的点,就像是这只鹦鹉的羽毛上镶了钻石一样。
“能借用一下你的画具让我把它临摹下来吗?”海登突然问艾米。
即使在这样的火光下,诺拉也看到艾米突然脸红了。这时,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时常觉得艾米有些不对劲了。
艾米随身带着画板和彩色铅笔,她冲着海登羞涩地微微一笑,说了声:“我来吧。”就走上前开始临摹墙上的鹦鹉壁画。
路易从小到大,面对各色各样的人,情商何等出众。艾米一走上前背对他们,他就夸张地边比划着手势边无声地问海登:“你都做了些什么?”
海登摊开手,无奈而同样无声地回答路易:“什么也没做!”
他是真的很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里,跟这姑娘总共就没打过几次照面,她为什么要那样看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用眼神询问了一遍诺拉,诺拉也摊手,用唇语说:“你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在比划些什么呢?”霍莉冷不丁地问,“魔法家族的特有手语吗?”
她的眼神中透着真情实感的疑惑,艾米回过头看向他们,路易马上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是的,我们是有一些密语,还有手印什么的。比如这样,代表光明之手……”
说着,他双手向上,手掌交叉,然后分开,做了个光明之手的手势。
艾米又转回了头继续临摹。
海登闭上眼,想要拨开时间的迷雾看到问题所在,无数可能的画面闪过,一个概率极高的场景定格在他眼前。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猛地抬手,扼住了艾米的脖子。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路易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能预见未来了?什么感觉?”
“有点晕,会有很多可能的画面闪过,无数因的果,果的因,最终会有些概率最大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你觉醒了其他的天赋,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路易似乎有些不满。
“我还没有掌握得很熟练。”
路易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上个月真的只是去执行了一次失败的任务?”
“是的。”
和面对诺拉时一样,他不愿多谈失踪的那个月的经历。这时艾米临摹好了鹦鹉壁画,她拿着画纸走过来,在她的笔下,这幅画看起来更接近一幅地图了。
在他们走出山洞时,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雨,海风也刮得更大了。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其他人先回去,海登一个人去看看地图上标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
刚回到行宫,铺天盖地的暴风雨便席卷而来,狂怒的海潮扑向行宫外墙,天空中乌云滚滚,好像马上就会掉下来似的。
虽然知道海登肯定不会有什么事,诺拉还是情不自禁有些懊恼,这副鹦鹉地图已经存在这么多年了,他们等暴风雨过去后再去寻宝也不会有什么变故。
没过多久,天空完全暗了下来,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道道闪电响彻整个天穹,诺拉有些心不在焉地守在窗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海登回来了,他从里到外都湿透了,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天呐,你还好吗?”诺拉迎了上去。
“还好,”海登将那个正在滴水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我去得很及时,再晚一点,泥石流就要把埋着这个本子的红树冲到海里去了。”
这么凑巧?
诺拉看向那个本子,有些遗憾:“可它现在看上去湿透了。”
“里面还是好的,我看过了。”
诺拉狐疑地翻开笔记本,它的外壳在湿哒哒地滴着水,里面的纸页却出人意料地,还十分干燥。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这是一本日记。
第63章
诺拉翻开日记,第一页上用有些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格蕾琴·库珀。新纪元四百二十年,九月十五日记。
她跟海登对视一眼,这竟然是一本五百多年前的日记了。
他们在书桌旁坐下,开始一起看日记里面都记录了些什么。
***
新纪元四百二十年, 九月十五日。
今天是入学的第十五天,一个明媚的星期天,很好的日子。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两个实用的魔法,一个能让物品防止水火侵袭,另一个则是隐形魔法。我在这个笔记本上尝试了这两个魔法,第一次就成功了!现在本子根本撕不烂,并且可以根据我的心意隐形,这两个魔法并非低阶魔法,需要动用一些魔力,我忍不住有些洋洋自得,我不愧是整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有资格进入艾尔温魔法学院的孩子!考虑到我未来注定会成就一番大业,我决定把我的经历记下来,这样等我以后功成名就了,可以用这些资料写一本详细的自传,以供后人参考。
***
新纪元四百二十年, 十月十日。
今天同时入学的一名男孩在我的头发上动了点手脚,让它们完全炸开了。我真的很讨厌男孩子们,可遗憾的是,这所学校里绝大多数学生都是男孩。我的室友告诉我,她父母本来是不愿意让她来的,反正女孩子读书本来也读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在家里帮父母做家务,带好弟弟妹妹。好在我的父母都很支持我,在艾尔温派人来接我时,他们不仅没有阻拦,反而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向全村人炫耀。
但我没有告诉她这些,而是表现出为她感到遗憾的样子。茜茜没有拥有一对开明的父母,这不是她的错。在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女人天生不适合学习,因为我们拥有子宫,子宫分泌的东西会影响大脑,让女人们经常犯蠢。一派胡言!既然我已经就读艾尔温魔法学院,那我就要做最强的巫师,证明至少在魔法上面,女巫和男巫没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很长一段篇幅中,格蕾琴只是零星地,隔几天记录一些在艾尔温学习的日常——上了一些什么课,被哪位老师夸赞了,又成功尝试了一个新的高阶魔法,之类的。在这个学年的期末测试中,她战胜了同一批入学的其他所有学生,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绩。
而后进入了第二个学年。
***
新纪元四百二十一年,九月二日。
新的学年开始了,上个学年主要学习理论知识,从这个学年起,我们将开始一些实战训练。我很期待,我已经自己对着空气和镜子模拟战斗许多次了,我很期待和同为巫师的同学们较量。我很自信,我将成为学院里最强的学生。
***
新纪元四百二十一年,九月三日。
我今天去找特纳夫人,想问问可以提前为实训课做什么准备。走的时候把我的一本书遗忘在了她的办公室,我于是返回去想拿回我的书,意外听到了她和我们这学年的实战老师卡特先生在说话,还有另外一个男孩也在场。
卡特先生:“刚刚那个学生好像是去年入学那批的年级第一?”
特纳夫人:“是的,她很优秀,具有强大的天赋,我相信她未来能成为伟大的魔法师。”
那个男孩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我有些不高兴,听到他说:“她的第一维持不了多久了,开始实战课后,我会很快超越她。”
卡特先生大笑起来:“是的,我相信你可以,在理论课上女孩们可以轻易地遥遥领先,一旦涉及实战,赢的都是男孩。不过,当你对上她时,记得要讲究绅士风度哦。”
冷静的愤怒立刻冲上了我的头,我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特纳夫人和卡特先生都惊讶地看着我,那个男孩也上下打量了我一通。
我拿起我的书,准备走出办公室,我感受到其他几个人都在盯着我看,于是我转身,对那个男孩说:“等着吧,我会一直赢下去。”
接着我没看他们的表情,就推开门走了出去,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卡特先生怎么能够这样先入为主,在我还没有跟任何人比试过时,就认定了我不行呢?我决定要让他意识到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
新纪元四百二十一年,十月三十日。
事情的走向开始脱离出我的预想了。
卡特先生在教导男女学生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差异。在面对男学生时,他耐心、负责,会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他们的错误。但在面对女孩时完全不是这样。他仍然态度良好,可不再对我们有严格的要求,基本只要女生挥动法杖,他就会敷衍地点点头,随口夸奖几句,然后走开。
有一天我指出了他的区别对待,希望他能平等对待所有学生,他却显得漫不经心:“库珀小姐,生理特性已经决定了女人生来不适合进行竞技与对抗,你们有更擅长的领域,可以在家政魔法和疗愈魔法上大展拳脚。你没有必要在巫师竞技上浪费时间,学个皮毛能防身就行了,未来就算真的发生了战争,也没人敢派女人上战场的。你们只需要默默支持你们的男人,他们会将你们保护好。”
我仍然不服气,于是,为了论证他的观点的正确性,他让之前那名在特纳夫人办公室里遇到过的男孩跟我比试。
我过去一年里自己对自己的训练不值一提,那个男孩轻轻松松击败了我。
“这不公平!”我爬起来指着那个男孩,向卡特先生指出,“他已经接受了两个月的正规巫师对决训练,而我还什么也没学到!”
卡特先生摇摇头,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跟你说不通。”
“卡特先生,”我迅速冷静下来,找出了他这样对待我的原因,“你是不是很害怕?你心里也知道你信奉的观念是一堆垃圾,但你就是害怕有人证明它是错的。”
卡特先生不愿再搭理我:“我想库珀小姐需要休息,谁愿意送她回宿舍?”
没人站出来,男孩们都嘲笑地看我,似乎想要看我低头服软,而女孩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一眼,好像生怕男孩子们会以为她们是跟我一伙的。
“不用了,谢谢。你的人和你的课在我眼里都一文不值!”我昂起头,走出了训练场。
***
新纪元四百二十一年,十二月一日。
今天下了一场初雪。在放下狠话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训练场,所以卡特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见到我时,显得十分惊讶。我想在他的心里,可能原本默认我已经再也不会回来参与他的课程了。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平心静气,拿出一本名为《百战百胜的巫师对决方法》,在卡特先生面前摊开,“卡特先生,你看这里面的图示和说明,适用的全是男性的身高体重,而非女性的,女孩子们被这些错误的理念指导,怎么可能学到正确的对决方法呢?”
卡特先生捏了捏眉心,似乎开始头痛了:“你看过其他讲巫师对决的书籍了吗?难道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我回答说:“我不能说已经看过了每一本,但看过的基本都有这样的问题,似乎没有一个作者想要教会女孩子怎么去在巫师对决中取得胜利。”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有没有可能那是因为,”听得出来,卡特先生在尽可能耐心地跟我解释,“真正的巫师竞技场上本来就没有女人,所以才没有人总结女巫制胜秘籍呢?”
我的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卡特先生就继续说道:“不要强迫一只鸟去游泳,也不要强迫一条鱼去飞,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尝试去家政魔法和疗愈魔法,你很聪明,只要教过你的老师没有不这么说的。我相信你能在这适合自己的领域大放异彩。”
他说完还鼓励性地拍了拍我的肩,我站在原地,心里并没有更加好受一些。
接下来日记中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中断,格蕾琴偶尔记录一两句,写她在研究女巫竞技过程中出现了什么进展。下一篇较长的记录是新纪元四百二十二年的夏末,又一个学年将要开始的时候,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出现在格蕾琴的记录中:一名叫法洛克的年轻人先是摧毁了亚拉铎的真理之石,随后便炸掉了位于亚拉铎默兹一个贫民聚居的街区,声称他这么做是“为了祛除大陆上可悲的蛀虫”。
“我有些害怕,学校里的氛围也不太对劲,弗朗西斯卡女士好像疯了,成天在走廊徘徊,嘴里念念有词:它要来了,它要来了!”格蕾琴这样写道。
又是半年的时间跨度,历史书上的一幕幕场景出现在格雷琴的笔记里,让诺拉觉得遥远泛黄的故事仿佛有了真实的温度。
这半年里,法洛克如法炮制,摧毁了凯恩的真理之石,杀掉了大量凯恩贫民。留在艾尔温魔法学院的学生越来越少,格蕾琴在日记里怀疑她昔日的同学们是不是有一些去加入了法洛克的低端人口清除计划中。
到了新纪元四百二十三年,只剩夏博的白塔中保留着大陆唯一一块真理之石。动乱之火暂时还没烧到夏博,但格蕾琴开始感觉到“战争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
***
新纪元四百二十三年,六月九日。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在经过两个月的逃亡、流浪、颠沛流离的日子后,我终于到了格林戴尔。
这个月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好像比我过去十七年经历的还要多。
四月八日,一个黑暗的日子,几个此前不知所踪的学生突然出现,带着一大批身穿黑色斗篷的巫师和全副武装的士兵闯入了校长办公室,好像是从校长那里拿走了一把什么钥匙。整个学校乱得像是一锅粥,卡特先生的理论被证明大错特错,男孩们自顾不暇,根本没空来保护我们。所有人都在逃命,我看到副校长特纳夫人的尸体被剥光了掉在钟楼下面。
我躲在整个学校让我最有安全感的图书馆里,法洛克的信徒们在这里放了一把火,然后把大门锁了起来,还好我知道一楼角落的精灵雕像下面藏着一个地道。我躲了进去,沿着地道逃到另一端,直到听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才敢出来。
我第一次知道,地道的另一头连通着校长办公室。
校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爬过去,推了推他,压低声音问:“校长,你还能起来吗?”
校长抬起手,把一团纸塞到了我的手里。
“送去格林戴尔。“我听到他说得很艰难。
月光倾泻下来,我确信,在校长看清我的脸的瞬间,原本燃着希望的眼睛暗了下去。
“库珀小姐,”他瞬间面如死灰,闭上眼叹了口气,然后喃喃道:“算了,尽力就好。”
我此刻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某个他更信任的的男生?他在闭上眼的瞬间,大约心里已经笃定了这封信不可能被送到格林戴尔,毕竟我只是个女孩,一个女孩怎么可能跨越崇山峻岭,在如此动乱的时代,安全把信送至千里之外的格林戴尔呢?
这是人们长久以来的共识,往小了说,如果一个家族还剩有男丁,人们会觉得这个家族还有希望;如果这个家族只剩下女人,人们则默认这个家族已经完了。
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这样的。
我此刻也已经开始认清这个世界的现实,在这个不太平的年代里,作为一个女孩,孤身一人行走在旅途中,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骚扰。到了之后呢?会有谁相信我?一个无权无势,名不见经传的格蕾琴·库珀?
我当即下了决定。
月光沐浴在我身上,流动的自然元素散布在我周围,我闭上眼,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尝试使用变形魔法。
再次睁开眼时,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完全变成了我预想中的样子。
时隔两个月,我没有辜负校长的期望,带着他让我送的信踏入了王都的土地。
以格雷·库珀先生的身份。
不过现在,我更喜欢也更习惯人们对我的另一个称谓。
魔法师云雀。
第64章
新纪元四百二十三年, 七月二十日。
不得不说,新身份给予了我很大的便利,至少有一点: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跳出来断言我不可能做到了。国王手下的高阶魔法师受到校长的传信后提前布局了一些措施应对法洛克的攻击,并把白塔中的真理之石保护了起来。但格林戴尔还是人心惶惶,底层平民每天都带着惶恐入睡,生怕自己在睡梦中被炸得灰飞烟灭。
从艾尔温千里迢迢赶来格林戴尔的经历让我开始思考能否折叠空间,让人们可以更便捷地到达大陆上某个地方。此前我主要研究的课题是提高女巫们在魔法对决中的战斗力, 现在又多了个要研究的问题, 不过我并不觉得疲累,在进行研究时不断的知识输入让我觉得充实, 让我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格蕾琴的空间魔法研究并未取得新的进步, 她的笔记中时常因此表现出心烦意乱。好在或许因为她本来是个女孩, 她在提升女巫格斗能力的研究上倒是突飞猛进,等到大约一年之后, 她训练的女巫联盟已经小有名气了。
几乎同时,凯恩发生了一件事:原本的王室一夜之间集体食物中毒去世了,法洛克扶持了当时几乎是隐居在深林河谷的卡宁家族加冕为王。
所有人都知道斯凯家族并非死于意外, 这个家族只是普通人, 显然并不符合法洛克“最强大的血脉应该站在顶端”的原则。拥有魔法血统的卡宁家族是凯恩更加合适的统治者。
格林菲尔德并未对此做出太大反应,毕竟他们是纯正的魔法血统,法洛克应该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但格蕾琴却忧心忡忡,因为她认为,当时实力羸弱的卡宁家族只是法洛克用于统治凯恩的傀儡。
对于这段屈辱的家族史,诺拉当然也清楚,可五百年前的格林菲尔德不清楚,又或者他们实际是装着不清楚。政客们声称,法洛克大人之所以袭击艾尔温魔法学院,是因为那里的一名教师卡特先生冒犯了他,偷走了他的永恒之匙。
“一派胡言!”格蕾琴这样写道,“虽然卡特先生很顽固,但是个正派的人,他不可能去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夏博的政客们防备着法洛克,同时却也不愿意得罪法洛克,于是激进的格蕾琴被放逐了。
此时已然入夜,风暴愈演愈烈,瓢泼大雨穿过阳台洒到了卧室里,诺拉起身去把门关好,继续回来继续津津有味地读格蕾琴的日记。
***
新纪元四百二十四年,三月五日。
满打满算,这是我来到黄昏小镇的第三个月。
在这里的日子很简单,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讨厌的政客,我终于渐渐习惯了那轮永不落下的夕阳。我想这样平静的日子或许会持续到世界毁灭,但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在图克大叔的酒馆里,正在写着女巫如何使用精神攻击瓦解对手的心理防线,有个人坐在了我对面。
我抬起头,愣了一瞬。
那是卢西恩·弗拉基米尔,那个高傲、聪明,脸上却永远带着讨人厌的轻蔑表情的男孩。
坦白说,我跟他的交集并不多,我之所以记得他的名字,不仅仅因为他是学校里面仅有的几个来自于自由荒原的孩子,更因为他就是那个我曾经在特纳夫人的办公室遇到过,扬言要打败我,后来在课堂上真的打败了我的男孩。
“你好。”弗拉基米尔面无表情地冲我打招呼,“我刚刚看了你好一会,觉得可能是你,决定过来打个招呼,原来真的是你。”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正在写的东西,轻轻笑了一声:“还是老样子,库珀。”
我冷淡地回应了一句:“你好,弗拉基米尔。你怎么在这里?”
“好不容易回到家,发现家已经被毁了,那个杂种干的——我相信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喝了口酒。
“我很遗憾。”
“不用,痛苦才是人生的常态,从前我母亲经常这么说,我想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愿再继续这个痛苦的话题,而是瞥了我一眼,“你形变了,库珀,为什么?”
“选择了一条轻松点的路。”
弗拉基米尔点点头,没有对此做出点评。
然后他看到了我旁边放的几本书,问:“你在研究空间魔法?”
“是的。”
他微微皱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说:“我想我或许能帮忙,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你?”
我给了他我的地址。
***
新纪元四百二十四年,六月七日。
自由荒原是片辽阔的土地,那里的魔法师为了能更快地联系到彼此,尝试过各种方法。
在魔法巅峰期,高阶的魔法师可以真正做到心之所至,身之所往,但在魔法开始凋敝的现在,已经没人可以无视空间的距离了。不过有个魔法师提出的“空间锚点”的方法,倒是值得深挖。
卢西恩最近和我泡在一起,研究怎么在两个不同的地点间设立锚点,然后把两个锚点间的空间压缩到极致。
我不得不承认,卢西恩虽然性格不太讨喜,但人很聪明,是个可靠的伙伴。仅仅一周后,我们就成功地做到瞬间从房间内移动到外面。此后我们的实验突飞猛进,今天,我们第一次跨越了六百里的距离,把一个锚点钉在了奈尔镇。
我们把这样两点间的路径称为“捷径”,这次尝试标志着捷径的距离第一次超越五百里。成功后我兴奋地拥抱了他,我想松开他时他没有动,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隐约意识到即将发生些什么,然后我听到他问:“我可以吻你吗?”
我有些害羞,但还是点了头。我们拥吻着回到酒馆房间,我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在私下时我时常这么干,但自从离开艾尔温后,我还是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显露原本的面容。这样一来,我便比卢西恩瘦小了许多,他的双臂穿过我因为很久没有打理、已经坠至腰间的长发将我完全禁锢在怀里,低头看着我,眼中带着些许傻气。
他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脸又开始发烫,我问他:“怎么了?”
卢西恩突然跪下来,他的双臂仍然紧抱着我,脸紧紧贴着我的皮肤,我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你愿意原谅他吗?”
“什么?”我莫名其妙。
“那个太年轻以至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男孩,”他抬头看我,“自以为可以击败全世界最聪明最勇敢的女孩,却不知道迟早会在她面前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我哈哈大笑,把他拉起来,踮起脚亲吻他的嘴唇:“好吧,我原谅他了。”
这个晚上我们都很累,但我还是起来写下了这篇日记,现在我的内心被另一种充实填满:好像在经过长久的漂泊后,终于看见了灯塔的渔船,从此刻开始,我知道茫茫大海上永远有一盏灯为我而亮起。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格蕾琴像所有沉入爱恋的少女一样,记录了很多她和卢西恩的故事。他们一起在整个大陆开辟了以黄昏小镇为核心的四十条捷径,联系了暗中反抗法洛克的人们,组织了一支无国界的抵抗军。
和之前记录的内容相比,这一两年的时间简直散发着蜜糖的香味,虽然时局动荡,但格蕾琴的满足和快□□过文字,穿越五百年的时光,清晰地跳动在五百年后鹦鹉岛行宫一间卧室的烛火下。
然而接下来,事情急转直下了。
***
新纪元四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们得到可靠的消息,法洛克将暗地里把亡灵卷轴运送到格林戴尔。这么久以来,他已经控制了凯恩和亚拉铎,但始终没能完全啃下巫师家族众多的夏博,据说亡灵卷轴可以彻底开启异世界的大门,他打算用它的力量让格林戴尔也臣服于他脚下。
我率领着一只突击队,打算在路上截获运送亡灵卷轴的部队,并把卷轴抢过来。
行动的前半部分很顺利,我知道抵抗军中有法洛克的奸细,正如他的军队中也有我们的奸细一样。但他还是低估了我的实力,我顺利击败了他的护送小队,拿到了亡灵卷轴。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它,但我能感受到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能量,以及它在我耳边的低语:臣服于我吧,我将赐予你无穷的力量。
“你感受到它的召唤了吗?”有个声音响起,我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令我意外的是,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来自深海的海妖。
生平第一次,我跟法洛克打了个照面,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一袭红色的魔法袍暴露了他的身份。和我想象中不同,法洛克不是那种面容精明、头顶油光锃亮的邪恶魔法师形象。他面容俊美,宛如神明,有一头古典的黑色卷发,眼眸深蓝,沉静如海。
“我一直低估了你,魔法师云雀——或者我该叫你,格蕾琴?”
“我得赶紧回去洗洗耳朵,听到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叫出来还怪让人恶心的。”
法洛克轻轻一笑,他一笑就像是阳光照过冰原,实在动人至极,看来他一开始能俘获那么多人的信任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人类受尽了自然的优待,却孕育了无尽的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我们在堕落,一直在堕落。除了毁灭,没有其他通往救赎的道路。”
如我所料,清理低端人口只是他最初的幌子,等到他完全控制洛克特兰,下一步就是传播他的理念,毁灭整个世界。
毕竟最开始让他出名的行动,就是哄骗一整个大农庄的人用镰刀割断自己的脖子。
“没有救赎之道的只有你自己。”我手里升起一团火焰,烧向亡灵卷轴。
耀眼的火光亮起,许久之后我收回手,亡灵卷轴仍然好好地躺在我手里。
“原来如此,你也无法使用它,那么,留着你就没用了。”法洛克收起了温和的表情,他袖子一晃,下一刻,一把剑出现在他手里。
纯黑的希塔波雷剑身,星河般的银色剑柄,是世间的兵器之王“幻影”。
幻影随着法洛克升腾的战意而亮了起来。
我不敢掉以轻心,收起亡灵卷轴迎战,可它却自己飞上天空,消失不见,不知道去了哪里。
“看来卷轴认为我们都不配拥有它。”法洛克没有觉得遗憾的意思,而是自嘲似的笑了笑,持剑朝我袭来。
我现在已经能随心操纵魔法元素,而无需使用法杖了。法洛克魔法水平与我相当,但他手里有剑。我能看出幻影并未十分配合他,看来没有完全认主,即使这样,在兵器的加持下,法洛克还是渐渐占了上风。我有些不敌,开始想着我这次要是能活下去,一定把剑术也加到女巫们的训练课程中。
法洛克抓住我的破绽一剑向我刺来,幻影穿破了一具躯体,但不是我的。
我看到卢西恩双手握着剑柄,回头朝我递了个眼色。
在战斗的本能下,我唤起疾风,千万道细小的空气之剑穿透了法洛克的身体。
他痛呼一身,一脚踢开了卢西恩,红袍翻滚,他变为一只鸟雀逃走。
我知道留不住他,便朝卢西恩冲过去,幻影留下的伤口大得吓人,并且还在扩大、腐烂。感谢身体的自保机制,卢西恩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卢西恩张了张嘴,他想安慰我吗?但他一张嘴,大股血流便淌了出来,那个每夜与我相拥入眠的身体抽搐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想要他胸前那个大洞,可那毕竟是幻影造成的伤口,我治愈它的速度远不如伤口恶化的速度。
卢西恩轻轻地拉住我,他的嘴唇轻轻颤抖。
“我爱你。”
他最后的话语像风一样消逝了。
第65章
此刻窗外的浓黑吞灭了一切光明,鹦鹉行宫中的这间卧室仿佛身处漂浮于渺茫宇宙中的一座孤岛。只有呼啸不停的风雨声还在表明窗外并非虚空无物。
而房间里烛火明亮,看完这一篇,诺拉忍不住看了眼床头的柚木五斗柜, 格蕾琴日记中那把曾经杀死过她的恋人的凶器幻影此刻静静躺在里面。
海登也想着幻影,按照格蕾琴的记录,法洛克拥有过幻影和亡灵卷轴,可这两个东西一件也不听他使唤,十分难驯,但在他面前却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幻影自是不必说,他们之间的契合就好像它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知道它并不是把嗜好鲜血的剑。而亡灵卷轴……他虽然也还并不清楚卡珊德拉是如何使用它的,但它在他手里时总是十分安静,不像是随时可能飞走的样子。
格蕾琴的故事还在继续。
***
新纪元四百二十六年, 六月七日。
我做了一桌美味的菜肴, 点燃一根魔法蜡烛,倒上两杯酒, 纪念我们在一起的两周年。
去年的这个时候,卢西恩坐在我对面,我们傻乎乎地约定说等到我们的第十个、第二十个、第三十个周年,都要在一起过。那时战争已经平息,我们大概正在周游世界的旅途中,身后的脚印丈量着我们的幸福美满。
而今年此日, 只留我一个人在这冰寒的夏日, 我生命中的男主角提早谢幕,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我的故事只可能在法洛克那里迎来大结局。
我让对面椅子前无人把控的酒杯自己漂浮起来,和我碰了个杯。
“欢庆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我对着空气说。
这时门被敲响了,我起身开门,门外是拉撒路,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斗篷的年轻女孩,她有点面熟,可我一时没想起来。
“你好,我是罗莎琳,罗莎琳·格林菲尔德。”
夏博公主?我有些疑惑,她来这小小的黄昏小镇找我是为了什么呢?夏博早已将我驱逐,这次派个公主来找我,难道想把我叫回格林戴尔?
“我看了你的那本《女巫的制胜法则》,写得很不错,也很有用,我很佩服。听说猎鹰联盟也是你组建的?”
“是的。”
“很厉害,我一直认为,当初父亲纵容贵族们驱逐你是个可怕的错误。”
“那您今日前来是有何贵干呢?”我今天没有心情和她兜着圈子说话,就直接问了。
罗莎琳微微一笑:“我很喜欢你的干脆,那我就直说了,亚拉铎和凯恩现在已经被法洛克控制,夏博的贵族也有不少已经被他收买了。我们暗中联手,把他赶出洛克特兰,怎么样?”
我觉得有些好笑,几年前还不愿意得罪法洛克,现在火烧到家门口了倒是知道要去打水了。格林菲尔德能统治夏博这么好几百年,历经几次内忧外患而不倒,感觉实在是运气大于实力。
不过话说回来,格林菲尔德愿意支持反叛军,不管以怎样的支持形式,总比我们孤军奋战好。
想了想,我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政客都很狡诈,万一你转手把我卖给法洛克怎么办?”
罗莎琳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这个抵押给你做凭证,以表诚意。”
我打开盒子,黑色的丝绒上静静躺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确实挺有诚意的。
她给我的是大陆上仅剩的那块真理之石。
接下来又是大大小小的战斗,夏博国王对外宣称真理之石遗失,暗中给反叛军提供物资。格蕾琴继续研究各种魔法,反叛军声势逐渐壮大,法洛克到处屠杀平民的行为得到了遏制。
***
新纪元四百二十九年,十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在松顶山脉下面的平原上成功击退了一次法洛克的袭击,他的队伍中有巨人、狮鹫兽等等黑暗生物,战斗力不俗,可我们还是成功击退了这只队伍。
清理完战场后我们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篝火晚会,罗莎琳公主也来了,为了隐瞒身份,她没有出去抛头露面,只有知道我们这个地下联盟的几个人暗地里举办了一场欢庆会。
罗莎琳喝醉了,围着我跳起了舞,我们玩的很尽兴,最后她喝醉了。
我打算把她抱去一个空房间,但她拉着我的手不放。
同伴们起哄着离开了,独留我和她在一起。
“云雀。”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唤我的名字。
我侧过头看她,而她捧起我的脸,眼神中带着迷茫的雾气,朝我凑近了。
等我的意识恢复过来是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我的脑袋仍然因为宿醉而疼痛不已,这很不寻常,我隐约想起罗莎琳给我灌了许多麦酒,而我对她并无防备。
我晃晃脑袋,正准备下床去冲个澡,这时我发现床上还躺了个人。
是罗莎琳,她小麦色的细腻皮肤陷在一团与她的身份远不相称的粗粝麻制床单里,丰腴的曲线微微起伏。
在我还没意识过来时,我的身体便有了反应。那一刻我意识到了一件可悲又可怕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彻彻底底变成了云雀,格蕾琴·库珀已经成为我回不去的过去式。
或许因为斗争中各项事务太忙,又或许我过分依赖这具男性躯体带给我的种种好处。我忘记了身体形变的第一法则:不能太久形变为别的东西,否则你会失去原本的自我。
我一时心急,甚至不顾罗莎琳在身边,就想要变回去。
可我失败了。
身体上的感受和现实都告诉我,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大陆上唯一能匹敌法洛克的魔法师,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云雀。
在我起身时,罗莎琳迷迷糊糊地想要拉住我,今天天气适宜,我们又刚刚打了胜仗。如果我是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年轻男人,应该重新躺下去与旁边这位美丽的公主共度这样一个可爱的清晨。可惜我不是,于是我避开她的手,走入盥洗室。
镜子里是一副匀称的男性躯体,完全按照我的喜好形变而成,我看着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对我说:“你好,云雀。”
格蕾琴彻底离去的第五年,才迎来诺拉他们在壁画上描绘的那场决战。
***
新纪元四百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战争终于结束了。
法洛克和反叛军联盟在圣峰雪山爆发了决战。
或许因为知道这次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法洛克召唤了规模空前的黑暗生物。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反叛军对于如何应对那些黑暗生物早已了如指掌,我率领反叛军朝着山顶的法洛克发起了总攻。
流矢雨滴般地砸向我们,我们一边举盾抵抗,一边艰难地行进,顶着巨大的伤亡,终于上到了山顶。
法洛克站在一块蓝冰上,红袍飞扬,仿佛这片雪山的主人。
我扩大了自己的声音,对他说道:“放弃抵抗吧,你已经必输无疑了。”
法洛克的声音十分阴郁:“闭嘴,你这个无知的乡下女人,不配这么和我说话。”
我觉得好笑,他开始攻击我的出身,难道不正好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在别的方面击败我了吗?
而我的同伴们则纷纷面露嘲讽,在他们看来,法洛克居然称呼我为“女人”,大约是受不了失败的刺激,精神已经失常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破坏了怎样宏伟的事业。”他突然举起幻影,剑锋直直朝我指来。
周围的人都瑟缩了一下,我却不为所动,他手握世界上最强的兵器,可这兵器却并不听他的话,对他而言不比一把普通铁剑好多少。
“你所定义的宏伟事业对别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放下武器吧,你将迎来你的最终审判。”
法洛克笑了起来:“最终审判?就凭你们也想审判我?”他忽然收起笑容,客观来说,他的脸长得很不错,即使我们是对手,我也得做出公正的评价,可那一刻这张脸却显得十分诡异。
“我今天是死定了,但你们认为,你们能活着走下圣峰雪山吗?”
他说罢扔下幻影,抬手想要结起一个魔法手势,我身后的弓箭手早有准备,在他抬手时便朝他射出箭矢,蝗虫般的弓箭在靠近他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挡,纷纷掉落在地。
我也马上催动魔法,想在他结起手势前控制住他,可有什么比我更快——
本应掉落在地的幻影,不知为什么,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住了一样,在半空中划了个圈,贯穿了法洛克的胸膛。
法洛克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剑刃,满脸的不能置信,接着向后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对我们来说还有研究价值,于是我连忙托起他,但幻影并未受到我漂浮魔法的控制,从法洛克身体里滑了出去,坠向寒冷的冰窟。
法洛克一死,他周围的守护屏障便消失了,我瞬移到他身边,往冰窟里看了一眼,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幻影早已消失不见。
我心里有一丝遗憾,还没摸到过这把鼎鼎有名的希塔波雷剑,它就自己坠入冰窟了。但我心里清楚,被法洛克掌控这么久,这把极有灵性的剑估计早就不耐烦了,它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出现。
周围的人一点一点朝这块蓝冰靠过来,他们还是或多或少有些犹疑。
“云雀,”人们站得很远,问我,“他真的死了吗?”
我伸出手感受了一番脚下安静的身体。
“死了。”我平静地回答。
***
新纪元四百六十五年,一月一日。
传奇故事已经谢幕,而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战争结束已经三十年了。
这三十年里,我被人们推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上,他们需要一个神明的形象带领他们走出黑暗。在这本日记之外,我另外有份愿望清单,现在看来里面写的大部分愿望都成真了:
我战胜了传说纪元结束以来世界上最邪恶的魔法师。
我研究了许多魔法元素,帮助魔法师,尤其是女巫们学会了如何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天赋和力量,让她们不必成为丈夫的附庸。我还编造了一套说辞:姓氏和魔法的传承息息相关,所以从此以后女巫们不必和普通女人一样,一旦结婚就得冠上她们丈夫的姓氏。
我在深海的沉船、无尽的黄沙中找回了古代亚历克斯的诸多典籍,鼓励普通人摈弃对黑白双神的盲目崇拜,发展理性和科学。我相信这最终会促进一个更加美好平等的世界的诞生。
我重建了被法洛克的信徒们摧毁的艾尔温魔法学院。
我什至还有了个孩子:当然,并非由我所生,但有着我的血脉,和罗莎琳那疯狂的一夜孕育了她。战争使得她的舅舅终身无嗣,并提早退位。这个年轻的女孩、我的女儿目前是夏博新一任的统治者。
不少人对我怀有期冀,觉得我可以成为传说纪元中那种全知全能、近乎于神的大魔法师。
但我自己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我遗失了真正的自我,自那一刻开始,魔法的本源便也远离我了。
在十多岁那个充满了混乱、血腥的夜里,我找到一条最简单的路,迈出了那一步,那时的我还不清楚,最简单的路大概率不是最正确的那条路。
我打算回艾尔温度过自己的余生,把我的智慧和经验流传下去。鹦鹉群岛的风景很好,我决定把我的记忆埋藏在这里。回看十多岁的豪言壮语,我不禁莞尔,按世俗的标准,我想我的确成就了一番大业,但这一切,基于一个巨大的谎言。
我对这本手记设定了一些魔法,只有被我选中的人才能最终得到它。如你所见,里面有些未被公诸于世的暗黑魔法研究心得——考虑到几百年后我应该仍然很有名气,这本手记或许会有些颠覆你对我的原有看法,所有,在手记的结尾,容我再辩解一句:我当时研究这些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武器只是武器,如何使用,取决于拿着武器的你。
第66章
现在夜已经很深了, 可诺拉还一点也不想睡。她很激动,也很兴奋——为自己如此深入地发掘了一位传奇人物的故事。
云雀的影响力如此深远。
从出发点上来看,云雀提出的很多说法本质上只是为了提高女巫的权益而胡诌的;然而从结果上来看, 自从女巫拥有了保留和传递姓氏的能力, 以及对应的家族继承权之后,魔法整体消亡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虽然理性的复苏具有很大的滞后性,并没有发生在她所处的时代,但她对于亚历克斯文献的发掘显然是后世科学兴起的又一个起源。
并且因为她提出的“魔法与科学最终将指向共同的终点” ,魔法师与科学家的合作在夏博极为普遍,这也使得近一百年来各类科学研究迅速发展,魔法借由科学焕发新机。
诺拉把手记里令她印象深刻的内容又想了一遍,然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翻了个身,轻声问:“海登,你睡着了吗?”
身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听到他的声音:“没有。”
“云雀说法洛克驾驭不了幻影,那你能驾驭它吗?你是它真正的主人吗?”
“听,不是。”
“不是?”诺拉在黑暗里皱起了眉, 与法洛克手中那把叛逆的幻影不同, 前生的夜隼加幻影完全是整个大陆无可匹敌的存在, 这样他都不是幻影真正的主人吗?
黑暗里海登沉默了一会, 然后说:“我其实并不太喜欢云雀形容幻影的方式, 幻影和我确实有很深刻的链接,但我从来不觉得我是它的主人,如果要找一个最合适的词语形容的话,我们是伙伴。”
“只是伙伴?不是情人?”诺拉笑着说。
她能感到海登突然紧张起来, 因为他来到了她的上面,手轻拂过她的额头。诺拉突然有种感觉:虽然现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还是可以看到她。
“你的头还好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海登问。
“没有。”诺拉反应过来,她刚刚没被限制地说出了前生的事,一个战争时期众所周知的传言:夜隼不近女色,他唯一的情人是他的希塔波雷钢剑幻影。
按照卡罗琳的警告,她不该让任何人知道她有着重生的经历,否则某个魔法橡皮擦会跳出来擦掉她的一部分记忆。但这次无事发生——还是说她理解错了,卡罗琳让她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的根本就不是重生的事情?
海登松了口气,诺拉感觉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是情人,”海登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生命中所有的爱恋都给了你。”
诺拉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纵使已经听过诸多情话,他还是有这个本事让她面红耳赤。她张了张嘴,心底冒出一种本能想要回答他同样的话,但理性又让她闭了嘴。理论上而言,她并不是个容易打开心扉的人,过去的经历让她在面对任何亲密关系时会先习惯性的竖起防御。
更何况无论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都实在想不起来一点。
没有听到回答,海登默不作声地躺了回去,他已经渐渐习惯了不会再从诺拉那里收到任何回应。他也睡不着,主要在咀嚼着云雀手记某个角落里草草写下,又被划掉的一句话:或许一直以来我的认知都是错的,我认为黑暗只是一时的阴霾,终将被光明盖过,但会不会,黑暗才是这个宇宙的常态?
但他没能思考太久,因为没过多久,身边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仿佛克服了巨大的困难般钻进了他的怀里,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
“那么,别离开我。”在他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她轻声这样说。
——
风暴持续了一个星期。
路易在第二天下午过来问他们地图的事情,海登于是把云雀的手记给了他。在暴风雨肆虐的前几天,他们大多数时间呆在一起,研究云雀写下的魔法修炼心得。但是后面路易就不再出现,好像被一堆事务缠住了。
风暴平息的第九天傍晚,路易站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夕阳半沉于宁静的深蓝海面之上,橙色的余晖向外晕染开来,溶于绛紫的天幕中。微凉的海风吹拂,一波波的海浪持续不断地拍打向他所站的这块礁石,溅起白色的浮沫。
路易的脸色明显十分憔悴,似乎有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原本一丝不苟的金色卷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但他并没有在意自己现在的外表,只是焦急地凝望着远处的海面。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细线划开海平面,朝着岸边的行宫飞快划过来。那是一条海豚,在将要靠近行宫时,海豚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变为一只白色的海鸥。
海鸥朝着路易飞来,在他身边变回了美丽的金发女人。
路易松了口气,走上前紧紧拥抱了自己的母亲。
“您终于回来了。”他一用力把妈妈抱了起来,转了个圈。
埃莉诺女王咯咯笑了出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调皮的男孩,把我放下来!”
路易放下了女王,女王慈爱地看着儿子:“你等了多久?”
“一个下午,我真的很担心,您怎么可以这么鲁莽地就潜入海里?”
“因为除了我没人可以做到这点,我是夏博的守护者,有义务铲除所有对于国家的威胁。”女王的神色严肃了些,“这也是你未来要做的。”
“我知道,母亲。”路易点了点头,又问,“那您看到海里有什么东西了吗?”
这几个月以来海洋生物表现十分古怪,时常自杀式地奔向海滩。占星师和通灵师都没有看出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直到不久之前,女王才告诉路易,根据格林菲尔德家族文献的记载,风暴之海的无尽深渊中沉睡着世界巨蛇耶梦加得,也即传闻中的大海之主,她怀疑最近海里的异动,有可能是耶梦加得苏醒的迹象。
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风暴之海中真的沉睡着一条巨蛇,女王很担心最近的异象是它苏醒的征兆。
格林菲尔德的海图中标注了无尽深渊的位置,位于风暴之海的深处,距海平面千米以下的地方。
只有能变幻为各种动物的埃莉诺女王能去往无尽深渊。
为了避免路易阻拦,在她出发后第二天,路易才收到密信,女王不许他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他便每天一边处理繁忙的政务,一边焦急地等待女王归来。
好在她真的在信里允诺的这天回来了。
听到路易发问,女王摇了摇头:“无尽深渊附近有个巨大的漩涡,我不敢靠近,但我在它不远处巡游时,确实听到了声音。”
她看向海平面,眼神中透露着忧虑:“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是雾角,但比雾角更低沉,持续时间也更长,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马上返航了。”
女王说完,发现路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
路易叹了口气:“我知道您不爱听我说这些,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您本应该带着海登一起去的!”
女王脸色变了:“别说了。”
“我说的有错吗?他可以在海里保护您,而且说不定他可以潜入无尽深渊!您明明知道他比我有天赋得多,为什么宁愿自己冒这么大风险也不让他来帮您一次呢?”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女王突然暴怒了,但她很快便平复好了自己的情绪,“我劝你也别太相信他,他身上的诅咒比你想象中难缠得多,盲目的信任可能终有一天害死你。”
“他不会的,”路易坚持道,“我们的家族纹章上印着虎鲸,虎鲸都是团结在一起群体狩猎,所以才能在海洋里所向披靡,不是吗?”
“任何团体中都可能有害群之马,这不矛盾,我是你母亲,我不会害你。”
路易深呼吸了一口,面色突然板了起来:“陛下,请允许我坚持自己的观点。”
女王叹了口气:“当然。”
他们一起穿过礁石边一道小门,沿着细长的小道走上行宫。终于是女王率先开口:“我不在的这几天,有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吗?”
路易也顺着台阶下来了:“没有什么大事,希里郡最近遭遇了一场虫灾,没有造成大的损失,格林戴尔城郊的瘟疫已经完全解决了,另外真理之石又用新的魔法加固了一遍防守。
“很好。”
他们穿过一处露台,在走廊里分别了。
埃莉诺女王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散落着几封文件,女王拿起来逐一看了一遍,最后一件被装在一个用火漆封好的信封里,来自宰相奥林公爵,上面写着:女王亲启。
埃莉诺想了想,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封审讯文件,审讯对象是赫诺里恩·克拉克王妃。
她知道这是什么事,那个卡宁家的公主出于自保魔力暴动杀了哈灵顿家族的一名私生子,但她已经被宣判无罪了,宰相给她看当时的审讯文件是出于什么用意呢?
奥林是个做事沉稳老练的人,出于对他的信任,埃莉诺仔细看了下去。
在真言审判中,奥萝拉·卡宁并未如她所宣称的那样,表现得深爱并且信任着她的丈夫,在审讯文件的最后,黑色墨水在羊皮纸上写着诺拉对于海登王子的预言:
整个大陆未来会沦陷在他手里,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第67章
风暴后的鹦鹉群岛迎来了连续的晴日,海天一色,澄澈湛蓝,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咸湿气味。一旦夜幕降临,气温便变得十分舒适,晴朗的夜空中星河流转,无边无垠,目力过人的巫师拿着望远镜整夜观察星星的运动轨迹。两百年前,各类星图的绘制主要依赖于巫师,后来,一名科学家制造出折射望远镜,并且用它观察到了主月和暗月上的山脉和坑洼、希尔瓦星那既不围绕他们所在的星球,也不围绕太阳旋转的四颗卫星等。自此纯靠肉眼观察星星成为了历史,即使是巫师,也开始使用望远镜进行星空的观测。
经过不断的更叠,后面又出现了反射望远镜,随着透镜材质的改进、曲面镜的使用、设计的叠代,望远镜成像越来越清晰,能放大的倍数也越来越大。
这次随行的观星者中,大部分还是巫师,和先辈一样,想用天体运动的轨迹预测星球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过也有少数只为了观星而观星的科学家,他们的工作有的并未在当代产生巨大影响,可历史会证明这些工作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比如开普勒就利用第谷的观测数据发现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
随着天文学的发展,人们已经知道了银河并非赫拉洒下的乳汁,也不是某个巨大生物的背脊,而是众多和他们一样的星球、其他未知事物组成的浩瀚空间。每当在晴朗的夜空遥望星海,诺拉总忍不住会想在某个或明或暗的亮点上,是不是也会有像他们一样的文明存在。生命短暂如蜉蝣,而宇宙无边无际,洛克特兰会消弭于前生她所经历的灾难吗?如果没有,后世会怎么评价这个时代?
白天则充满了海水、阳光和冰镇果酒的味道,鹦鹉群岛的某个山顶有座古代神殿,曾记载在书本里的辉煌现在只剩下空荡的躯壳,高大的神殿附近有片绿树环绕的空地,可以俯瞰鹦鹉行宫和大海。诺拉和海登时常带着一些樱桃、柠檬水和书本过去,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诺拉生日那天,他们晚上办了个小型的聚会,在星空下聊天,看萤火虫和星河融为一体。那天她收到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其中霍莉送了一朵手工玻璃玫瑰,路易的是一些魔法古籍的手抄本,海登则送了一把小巧的希塔波雷匕首。
海登有时候会教诺拉一些格斗的技巧,或者一起研究格蕾琴的手记中提到的一些高深的魔法。诺拉有时候觉得在让她变得更强这件事情上,海登比她自己还上心。
有天他们下山时,正遇到罗维娜,女王的贴身侍女之一。罗维娜告诉她,女王这天晚上举办了一场只有女孩子参加的聚会,请她过去。罗维娜带着诺拉走到一个露天花园,花园中各类奇花异木争奇斗艳,香味扑鼻。里面已经来了许多诺拉认识或者还不太熟的女孩。
她一进入花园,就看到了瑞文伍德女伯爵。
瑞文伍德丧夫后气色明显好转了不少,诺拉在无罪释放后听说她给检察官和治安官们提供了一份有利于她的证词。不过诺拉还是有点担心瑞文伍德怨恨自己失手杀了她的丈夫,因而在鹦鹉行宫时一直小心翼翼没敢和她打照面。
诺拉看到瑞文伍德时,后者也看到了她,诺拉停下脚步,瑞文伍德朝她笑了笑,然后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诺拉硬着头皮想要开口,瑞文伍德却抢在她说话前笑道:“别告诉我这几个星期以来你都在躲着我。”
听她说话的愉快语气,诺拉松了口气:“你说对了,我的确害怕你因为哈灵顿的死而怨恨我。”
瑞文伍德摇摇头:“你做了本应由真理之石做的事,还救了我,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怎么会怨恨你呢?”
诺拉前生惩罚过一个欺辱妻子的丈夫,却反过来被那个妻子怨恨,从那时起她就决定别人一家人的事情少掺和。不过现在看来,瑞文伍德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像她前生遇到的那个妻子一样无脑袒护丈夫。
“你现在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诺拉淡淡一笑,移开了话题。
但瑞文伍德明显还想继续前一个话题:“其实我一直隐约猜测到马修可能在给我下毒,也在暗中防范。可他平时表现得太完美了,似乎真的对我十分钟情。所以当调查结果出来时,我其实有些吃惊。”
诺拉抿了抿嘴,察觉到诺拉情绪有所变化,瑞文伍德问:“怎么了吗?”
诺拉叹了口气,说:“我从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哈灵顿曾经像我表达过爱慕,想要做我的情夫。”
瑞文伍德惊讶地张了张嘴,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说:“您如此美丽,男人们为您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嘴里这么说,眼中却充满了好奇,“那么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离我远点,否则我扇你耳光。”说完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其实我跟马修在一起,并不完全出于爱情,而是因为我想要一个有哈灵顿家族血统的孩子,而在我这个年龄上,只有他这个私生子是最好的选择。”
诺拉想了想:“您相信生命之树的指引?”
这是传说纪元魔法家族一种古老的家谱形式,用树的形式画成,每一任家主自成年后,姓名旁边会浮现最适宜的联姻家族的姓氏。按照生命之树的指引,家主们能诞下魔力最强大的后代。
不过新纪元以来,就算魔法家族想尽各种办法,哪怕是埃尔文之光这种让新婚夫妻日日夜夜恨不得藤蔓一样缠在一起的魔法最终也没能提高女巫们怀孕的几率。流落民间的私生子女不算,现在的十二家族几乎都是几百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于是没人再去听生命之树的指引了,有些家族,比如卡宁,干脆用了术法让家谱不再显示适配联姻家族的姓氏了。
瑞文伍德摇摇头,叹道:“一说起来就是只有老古董才会听从生命之树的指引,实际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吗,德莱文特家族一直有在根据生命之树的指引行事,你的丈夫海登王子,还有他的哥哥路易王子,都有着全部十二家族的血统。”
诺拉愣了一下,这个她还真的不知道,德莱文特的家谱在龙堡,海登没有带她去看过。如果真按瑞文伍德所说,德莱文特某个祖先已经和卡宁家族的祖先结过婚了?
除了姐姐菲昂娜,诺拉并不怎么热爱自己的家族,因此家谱什么的,她从没有认真研究过。
“那……”
瑞文伍德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已经有了。”
诺拉由衷地说:“恭喜!”
女巫不容易受孕,但是一旦怀了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流产,女巫难产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瑞文伍德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们闲聊了一会,诺拉还是对生命之树的话题意犹未尽,于是许久后她忍不住又问:“那你知道路易王子最佳的联姻对象是哪个家族吗?塞维森?”
“没有指引。”
因为卡宁家族不按照生命之树行事,所以诺拉也就不太明白没有指引是什么意思。
“那代表什么呢?”她问。
“通常有两种可能,第一,德莱文特这一代真正的继承者另有其人,命运还没有做好最终的抉择;第二,他命定的最佳姻缘不在魔法家族中,而是个普通人。”瑞文伍德抿了口果汁,“目前看来二者皆有可能,不是吗?”
余晖散尽后的蓝调时刻,女王姗姗来迟,她穿了一身男装,在她脸上既能看到几分路易的影子,又与海登有点相似。她与几个女孩跳了舞,最后还邀请了诺拉,诺拉自从真实身份被揭穿后也有些怵女王,但女王却仿佛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一舞过后,女王请诺拉喝了杯酒。
酒的味道很香,诺拉隐约觉得自己在婚宴上似乎也喝过类似味道的酒。
几杯酒过后诺拉有些昏昏沉沉的,女王于是亲自把她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休息。
这个房间有点奇怪,四面都是镜子,空间仿佛被无限地延伸,看不到尽头。
诺拉瘫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椅子上开着白色的小花,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让诺拉觉得十分舒适。
“你头疼吗?”女王给诺拉递了一杯水,诺拉口很渴,接过来就一饮而尽。
“不疼,有点晕。”她喘着气回答,“谢谢您,陛下。”
“不用谢。”女王猎豹一样的眼睛盯着诺拉,“最近过得开心吗?”
“挺好的。”
“你父母是谁?”
“阿方索和海伦·卡宁。”
看着诺拉迷离的眼神,女王知道魔药开始起效了。
“前不久你的证词里说海登会毁灭整个大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预言天赋吗?”女王冷冷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诺拉咧嘴一笑,“当然是因为我经历过呀!”
女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就看到诺拉比了两个手指:“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个世界了。”
重生? !或者是时间魔法?
女王心中受到极大震撼,但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第一次发生了什么?”
“第一次,我嫁给了爱德华·赫伯特那个老头子,成为了亚拉铎的王后,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但赫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我不是要听这个,”女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海登干了什么?”
“哦,你说这个,”诺拉比着手指,滔滔不绝地说,“他可是战绩惊人呢,先是杀了路易,毁了真理之石,然后他手下的冰原狼军团暗杀了埃莉诺·德莱文特,控制了夏博。后来又屠了默兹的城,占领了亚拉铎,在三国联军设伏围剿冰原狼时带军成功突围,在那场战役里还砍了我姐姐菲昂娜一只手,自此洛克特兰面对极夜岛的冰原狼军团再也没有一战之力。”
女王目瞪口呆,诺拉却笑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死了,我杀的!别看我魔法天赋平平,剑术也不怎么样,谁让他好色了一次呢?我把蛇藏在袖子里毒倒了他,然后用他的幻影取了他的性命。”
埃莉诺女王扯着嘴笑了笑,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如果你这个故事里的反派角色不是我儿子的话,我真想为你鼓鼓掌。”
诺拉说完这一长串后垂下头剧烈地喘着气,女王又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应该恨海登才对,可我记得你之前说你爱他。”
听到女王的问话,诺拉突然啜泣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身上有保护魔法,我试过了,直接杀杀不掉他。”
她抹去眼泪,眼神冷漠:“但他好像很喜欢我,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守在他身边,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我就会抓住机会一击毙命。”
女王摇摇晃晃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用手扶住额头,似乎十分疲惫。
过了许久她才拍了拍手,马上有两名蓝袍骑士走进房间。
“送王妃回去。”她的声音干得像沙。
第68章
八月正在走向尾声,越来越凉爽的晚风、开始褪色的绿叶和夜间渐渐稀疏的萤火虫无不昭示着下一个金黄的季节即将到来。
女王和王储后半个夏季都忙得不见人影,他们时常一起去往海边,好像深海中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海登尝试过使用预言天赋去观察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可拥有魔法血统的人往往难以被精确地预见到未来,比起普通人而言,他们轻微的起心动念更容易造成巨大的波动,因而他看到的画面几乎总在快速跳动,无法捕捉到一个确定的行踪。
七月末时,女王在某个晚上单独会面过诺拉一次,自此之后,诺拉无端变得很嗜睡。海登有一次在走廊里堵住了埃莉诺女王,询问她是不是给诺拉服下了什么魔药,但女王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奥林公爵在八月的月圆之夜外出了一趟,他回来的这天晚上,女王极为罕见地派人来召见海登,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还是跟着那个眼神有些畏缩的侍从走了。
侍从带海登走了一条陌生的路,沿着城墙往下走到了一处低矮的过道,两侧昏暗的烛火不详地跳动着。侍从将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像是地牢的地方,然后示意他进去。
海登推门而入, 侍从马上逃难一样的溜走了。
门里面是个六边形的地下室,房间的六面墙壁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萤石,没有窗户,在萤石投射出的淡蓝色光雾中,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立在房间中央,但这个人并不是埃莉诺女王。
“奥林公爵。”海登打了个招呼,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母亲呢?”
奥林·莱德索恩是个瘦长、严肃、有着一把灰白色络腮胡的男人,他抬眼,眼眸在淡蓝色荧光下显得十分晦暗,他微微欠身,说:“海登王子,很抱歉晚上叫您过来,为了国家的安全,我请求您在此献出您的生命。”
海登被宰相的话逗笑了:“可我向来不是一个十分具有奉献精神的人。”
他话音刚落,一阵剑风自身后袭来,他闪身避过。海登身后站着一个山一样高大的男人,那男人有快两个普通人那么高,三四个普通人那么宽,他拥有如此硕大的体格,行动却十分敏捷,一剑未中,下一剑马上调转方向重新挥砍而来。
棕熊加洛恩是女王的专属守护骑士,他行踪诡秘,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过了。有不少人认为“王国第一骑士”的桂冠应该赐予加洛恩,而非艾薇爵士,因为记忆中的加洛恩武力十分高强,而且艾薇从没有正面对上过加洛恩的战绩。
他身材壮硕,长相很是粗犷,眼睛大而明亮,鼻梁挺拔,酒糟鼻头像熟透了的草莓,乱糟糟的胡须仿佛很久未经修剪的灌木丛。两剑都被躲过后,加洛恩变了个姿势,双手持剑,用看猎物的眼神锐利地盯着海登。
海登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棕熊,然后轻蔑地笑了一声,说:“别装样子了,你知道你打不过我。”
棕熊咧开嘴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说完又是一记重剑劈了下来,这次海登没有闪躲,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直直朝着剑锋迎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剑刃。然后他猛地一用力,想要将长剑夺过来,可棕熊没有放手,他低估了海登的力量,于是他整个人庞大的身躯被手中的剑带了起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甩在了墙上。
奥林公爵紧接着发动了攻击,他一挥斗篷,无数只毒蜂从斗篷下飞出,密密麻麻钉子般朝海登射去。他没有看清海登是怎样移动脚步的,只知道下一刻那被诅咒的王子便魅影一样出现在自己身后,毒蜂立马调转方向朝着它们的主人射去。奥林公爵马上再一次挥动斗篷,将毒蜂又收了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的动作,一只冰冷的、不似活人的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海登的语气明显透露着不耐烦:“你伪造我母亲的口信,就为了把我骗来玩这无聊的游戏吗?”
“他没有伪造我的口信。”埃莉诺女王的声音响了起来。
海登松开奥林公爵,转过身,埃莉诺自一道暗门中走了出来,她微微颤抖的手里,握着夏博的王者之剑“恒星”。
“母亲,”海登的目光从埃莉诺手中的恒星移动到她脸上,直至与她对视,原本凌厉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他重新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您要杀我吗?”
“过去所有关于你的预言我都没有相信,可这次我却不敢不相信,”埃莉诺抬手,将恒星指向海登,“诺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我,那些诅咒会变成现实,你就是未来毁掉整个大陆的人。”
这段时间来萦绕于海登心头的迷雾散去了。
“您给她喝了启示之水。”海登明白过来,他有些难以相信,“这可能会给她的大脑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埃莉诺看着他,突然嘲讽地一笑:“到了现在,你关心的却是诺拉的脑子?你待妻子如真如宝,却可知道她怎么看待你的吗?”
海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回答:“这不重要。”
“你承担不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当然会说不重要。”女王一阵见血地说,“诺拉告诉我,她之所以愿意嫁给你,是为了找出你的破绽,然后一击毙命地干掉你。”
海登重重一颤。
埃莉诺将剑抵在海登胸前,他看着母亲冷漠的脸,眼神淡漠,身体没有一丝要反抗的意思。埃莉诺转头看了眼奥林公爵,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转回头时猛地用力,任长剑穿透了海登的胸膛。
这一次守护魔法没有奇效,暗淡的希塔波雷钢穿胸而过,剑尖流下浓稠的鲜红血液,海登的脸抽搐了一下。
奥林公爵的眼睛亮了,他敬畏地跪倒在女王面前,朝她伸出手,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唯有创生者方能毁灭。”
海登低下头看着没入胸膛的长剑,抬头时笑了:“所以您终于找到解决我这个麻烦的法子了。”
埃莉诺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奥林公爵开始吟唱起某种语调神奇的歌谣,刀锋没入的地方火焰般烧了起来,那种要撕裂灵魂一般的痛苦霎时席卷而来,海登忍不住喘息了一口,女王松开手。棕熊爬起来,在海登背上重重砍下一剑,将他砍倒在地。
埃莉诺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母亲,”海登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抬头,“您是否曾有一瞬间接纳过我?”
“你不该被生下来的,这是个错误。”埃莉诺顾左右而言他。
奥林公爵继续吟唱,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感一浪接一浪地涌出,钻入每一个骨头,每一寸皮肤,让海登觉得自己马上将被撕裂为宇宙中最细小的微尘。
他的四肢很快疼得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砸倒在地,海登挣扎着翻了个身,透过渐渐模糊的视线,他看到地下室的穹顶上,美丽的天使们游弋在花园里,画面一片祥和,那是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
“如果我是个普通的母亲,我会用一切去交换你的幸福。”女王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可在此之前,我是夏博的国王,这片土地的守护者。 ”
——
路易第三次经过一个丑陋的独眼骑士雕像时,终于确信自己迷路了。
他不是第一次来鹦鹉行宫了,居然还能在这里迷路,他决定绝对不会将这件丢脸的事告诉任何人。
突然,他发现了一条此前没有注意的低矮过道,想了想,他走了进去。
低矮走道的尽头有扇门,似乎是个地下室。地下室里隐约能听到有人正在吟唱一种古老的曲调,路易听着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决定进去让那个人别唱了。
门没锁,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的母亲,夏博女王埃莉诺站在房间里,听到门被打开,她直直看了过来。
“母亲?”路易走进了地下室,这儿不只埃莉诺一个人,她的守护骑士加洛恩也在这里,吟唱者是奥林公爵,他此刻跪在地上,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似的。
接着,他看到了女王面前躺在地上鲜血淋漓的身影。
路易惊讶地张大嘴,质问埃莉诺:“母亲,您在干什么?夏博严禁私刑,您不可能不懂吧?”
女王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出去。”
“我不,”路易坚定地说,揉着额头走近了些,“奥林大人,别唱了。”
奥林朝棕熊递了个眼色,后者马上朝路易扑过来,向来身手不凡的他,却疏忽了地上的一个小石头,被绊倒在地,一处旧伤被重新触发,疼得他一时没能站起来。
路易心中疑惑更剩,他没管棕熊,走得更近了。直觉让他隐约意识到地上那个胸前插着长剑,全身上下已经皮开肉绽的人是谁。
他的怒火瞬间被燃起,猛地转头看向奥林公爵:“你这只邪恶的老乌鸦,给我闭嘴!”
奥林公爵睁大眼,看见金发的王子如同一头狮子般朝他扑过来,路易跳起,一脚将他踢开,年轻真好,这是奥林公爵感觉到自己胸前两根肋骨在这一脚之下断裂时冒出的唯一想法。他被踹出很远,疼痛地大口呼吸着,不得不中止了吟唱。
路易跪在海登身边,看着眼神逐渐涣散的弟弟,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看我这里,振作一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这把剑能拔走吗?”
海登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失神地看着穹顶的画像,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
路易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恒星的剑柄。
几乎与此同时,希塔波雷钢剑爆发出明亮的白光,照得整个地下室如同白昼。
受到光线的刺激,海登终于看向了他,他迷迷糊糊地问:“路易?”
“是我,”路易点点头,“我要把剑拔出来了。”
海登没回答,而是微微转头看向了埃莉诺女王。
女王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两人估计是给不了他答案的。
路易低头深吸一口气,右手用力把剑拔了出来。
他猜对了,伤害源离开后,海登的身体马上开始治愈自己,伤口处流出的血液立马变少了。
路易将憋在胸口那口气吐了出来,轻柔地问海登:“能扶我的手站起来吗?”
海登看着他,眼里原本逐渐暗淡的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路易?”他又问。
“是我,你没出现幻觉,不用道谢,你的骑士永远竭诚为您服务,”路易苦笑了一下,“所以现在能站起来了吗?”
海登犹豫了一会,路易能感觉原本已经熄灭的求生欲重新在海登体内燃起,然后他轻轻一点头,借着路易的胳膊站起身。
路易一手扶着海登,一手握着恒星,先看向加洛恩,接着看向奥林公爵,骑士和宰相面对王者之剑的锋芒都不由得移开了眼睛。
然后他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埃莉诺女王,想问点什么,但海登咳出来一口黑血,他便将肚子里的疑问吞了回去。
“我们走。”
路易扶着海登离开了地下室。
第69章
路易第一次见到海登如此脆弱的模样。
因为魔法天赋的加持, 在路易的印象中,海登理应刀枪不入,最高深的黑魔法也无法伤他半分。可现在, 海登沉甸甸地压在他一边肩膀上, 简直像是个死人,他身上全是滑腻粘稠的血, 路易几乎难以抓稳他的手臂。
好消息是,那些无端出现, 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了。
路易见状松了口气。渐渐的, 比过道两侧的烛火还要明亮、几乎有些晃眼的恒星开始黯淡下去。
海登一路上没说话,好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路易开始庆幸自己关键时刻又认识路了。穿过一个种着柠檬树和簕杜鹃的小花园时,海登终于回过神了。
“去哪里?”他问。
“回你的房间。”路易回答。
海登扶着他的手收紧了,脚步也停了下来。
“不行, ”看着路易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他垂下眼帘,晦暗不明地说, “不能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路易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反驳他,但很快还是妥协了:“好, 那去我房间。”
他调转了方向,扶着海登去到自己的卧室。快到门口时遇到了正在巡逻的艾薇爵士,她看到海登,惊讶地扬起了眉,路易对她道:“能帮我找药剂师拿一些补血剂吗?”
艾薇爵士没问发生了什么便答应下来,看到海登身上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她又问:“需要火龙蛇草吗?”
路易看了眼海登,点点头:“我现在脑子有些迷糊, 你看情况多拿些药品吧,谢谢。”
艾薇爵士应声离开,路易扶着海登走进卧室,把他放在床上,鲜血沾染到洁白的床单上,像是副抽象的画,颇为触目惊心。路易让海登躺下来,问他:“需要点水吗?”
仿佛温暖的空气遇上冬日冰冷的玻璃,有水汽迅速在海登眼里凝结,化为晶莹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海登抬手,挡住了眼睛。
路易沉默地在床边坐下,对于今晚发生的事,他基本上还是一头雾水,就谈不上说什么能安慰到海登的话了。
“母亲恨我,诺拉也恨我,这个世界上我的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祝福,”海登的语气中透着刻骨的疲倦,“刚刚本来所有痛苦都快终结了,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路易开始有些后怕,这么多年以来,虽然路易从未在面上表露,但他其实知道海登私下里对自己做过些什么。如果海登身上不存在那道坚不可摧的保护魔法,第一个想终结掉他的生命的,未必会是其他人。
“她们不恨你,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路易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无论如何,我是祝福着你的。”
海登把手放下,寒冰一样剔透的灰色眼睛看向路易,然后他微微翘起唇角:“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但对我来说刚刚够用,毕竟在真理的大海面前,我们只是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偶尔因为一块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雀跃。”路易巧妙地引用了一位科学家的话,避开了海登话里真实的含义。
想了想,他又问:“我去给你倒水,要加点蜂蜜或者柠檬吗?”
“随便。”
路易起身去给他倒水。
“杀了他!”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在海登脑中响起。
路易此时背对着海登,毫无防备地给他倒水,完美的机会,他可以轻而易举隔开他的喉咙。
回过身时,路易看到海登已经坐了起来,原本破碎的眼眸重新凝固为万年不化的冰川。他刚刚随手放在床上的恒星正被海登拿在手里把弄。
“拿着剑,出去。”海登冷冷地说,拿着希塔波雷剑刃,把恒星的剑柄递向路易。
路易愣了一下。
“出去,”海登重复道,“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路易不太明白海登为什么倒个水的功夫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走近,将蜂蜜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做这个动作时,他明显感觉海登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然后他满腹疑窦地接过恒星,走出了房间。
路易离开后,海登放松下来。
这不对,时间不对。
刚刚那个奇怪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他脑子里面时,理应在一年以后。
“没用的废物。”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带上了满满的嘲讽。
——
夜风很大,吹开了窗户,还没来得及被诺拉收好的纸页哗啦啦飞了起来,散落了一地。
诺拉从书桌上爬起,揉了揉压得太久而发麻的手臂。
她最近记忆力真的很差,而且非常嗜睡。
这种症状自有一次参加女王举办的夜间茶会后开始出现,她怀疑自己喝多了什么饮料,可是那次茶会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她几乎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钟表的指向告诉她现在已是午夜,可海登还没回来。
他去哪里了?
诺拉走出房间,想找个守夜人问问是否知道海登的去向。外面正好有个人影在徘徊,却不是什么守夜人,而是路易王子。
看到诺拉打开门,路易走了过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冷冷的怒气,诺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难道又被她忘记了吗?
“你知道吗?”路易走近时对她说,“和绝大多数国家不一样,夏博支持青年男女自由结合,也不阻止失去了热情的夫妻们和平分开。”
诺拉有些不解,问:“你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路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着过人的情绪管理能力,看他现在凌乱的头发和充血的眼眶,诺拉推断他已经极力释放过好几轮内心的怒火了。
“我一直都知道海登爱你比你爱他多,这没什么,爱是自发的行为,没人能强求当自己付出爱时,对方就一定要给出同等的回报。而且我能看出来,你在他身边时,他真的很开心。”
路易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诺拉试探性地引导道:“但是?”
“但是你没有权利伤害他。”
“我伤害不了他,他身上有魔法。”诺拉指出这一点。
“三个星期前母亲和你单独谈话过,你们谈了什么?”路易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这件事一直令诺拉很不安,她知道路易不会相信,但也只能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果然,路易笑了。
“母亲今晚要杀海登,她几乎要成功了,你知道,创造者总能有办法毁灭自己的创造物——如果我不是在城堡里迷了路,闯进他们所在地下室的话。”
“什么?”诺拉倒吸一口冷气。
“他已经不打算反抗了,因为他觉得母亲恨他,你也恨他。你是不是跟母亲说过些什么?”
“我真的不记得了。”
路易审视地盯着她,问:“母亲有没有给你喝过一种液体,淡蓝色的,有海盐的味道。”
被路易一提醒,一些零星的画面开始从诺拉脑海中浮起,她微张着嘴抬起头,对上了路易归于平静的眼睛。
“启示之水,”路易冷静地说出来一个诺拉没听过的词,“你这段时间没有出现疯癫的症状,看来心智强大,远非常人能及。”
但诺拉此刻顾不上去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水,她上前一步:“他在哪里?”
路易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些:“你是想确认他现在离死还有多远吗?”
“不是的。”诺拉有些着急地啜泣起来,“我只是想见他,求求你,让我见他。”
路易看着诺拉的眼神仍然充满审慎,但开始放柔和了些,他叹了口气:“我还是拿女人的眼泪没有办法。”
他转身便走,诺拉跟在他身后。她的身体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脑子告诉她,夜隼出师未捷就快被整死了,是件大大的好事,但她的心还是忍不住地为他担忧难受。
路易在鹦鹉行宫的房间如同他在龙堡的一样,舒适柔和,温暖明媚。房间正中央的床上躺着那个她熟悉的人,此刻正在昏睡。整个屋子里充满了药草的香味,路易不如诺拉精通治愈魔法,闻上去他应该是把所有他知道的疗愈药水和药膏一股脑全给海登用上了。
将诺拉带到后,路易仍然警惕地看着诺拉。他并非不把诺拉视作朋友,只是在他心里,弟弟分量更加重要,诺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摊开手:“我身上连根羽毛笔都没有,不会伤害到他的。”
路易想了想,退出了房间。
诺拉走到床边,海登处于昏睡里,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在自愈能力和魔法药膏的作用下已经凝固结痂,看上去像是将碎而未碎的东方白瓷,通体上下全是冰裂。
她脱下鞋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她的左手穿过他无知觉的右手指间,将两只手紧扣在一起。
他突然睁开眼睛,朝诺拉转过了头。
“你是谁?”海登问,语气中带着一种让诺拉陌生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备。
“你的妻子。”诺拉回答。
“这不是一个答案,你是谁?”他不依不饶。
她叹了口气:“诺拉。”
“哪个诺拉?”
“你认识不止一个诺拉吗?”她问。
“有一个诺拉,我的诺拉。”海登的眼神开始飘忽起来,转回了头看着天花板。
“我就是你的诺拉。”
“你不是,”他坚持道,“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忒修斯是古代传说中的英雄,他有一艘船,关于这艘船的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的每块木板都被逐渐替换掉了,当最后一块木板被换掉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吗?
海登抛出了问题,可还没等到诺拉回答,他又重新沉沉睡去了。
诺拉叹了口气,看着他,纵然伤痕累累,海登昏睡中的侧脸依然俊美无俦。
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也照亮了诺拉心里某个蒙尘的角落,那又是一段陌生的记忆。
她躺在一块柔软的草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馨香,蝉鸣和蛙声此起彼伏,晴朗的夜空光华流转,星垂四野。
他躺在她身边,看着闪耀的群星出神。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以前有个家庭教师告诉我,每个生命的诞生,都经历了伟大的历程,宇宙中的星尘亿万年来经由极为复杂的演化,才能创生出一条生命。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对任何人产生积极意义,造物主为什么这么辛苦地把我创造出来呢?”
诺拉笑着回答:“难道你就不能只为自己而生吗?”
许久没听到回应,诺拉直起上半身,看着身旁的男孩,补充道:“而且没有你的话,我现在大概率是已经死了。所以没准你是为我而生的呢?”
满天星辰映照在男孩的灰色眼眸中,她本来是开个玩笑,他却并没有反驳,他轻轻拉过她的手,不禁引得诺拉一阵脸红,却听到他肯定道:“是啊,我想我或许的确是为你而生的。”
炸雷的声音在闪电划过后方姗姗来迟,惊得诺拉猛地坐起,下一道闪电划过,白光照亮了她惊惧的脸庞。
大雨开始落下。
诺拉低头,海登双眼紧闭,呼吸平静,在极深的沉睡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诺拉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上他的脸,他的皮肤一如既往冷得像冰,诺拉第一次有种将他捂热的冲动。
于是她重新躺下,手臂绕过他的前胸将他抱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线,然后将额头贴在他的侧脸上。
“我也爱你。”她迟来地回应了过去他的所有表白。
第70章
海登是被疼醒的。
因为天生不会受到伤害,他对于疼痛的忍受阈值其实一直算不上很高。现在他全身那些裂开的口子都在愈合,除了疼痛外还有些瘙痒。但最痛的部位竟不是来自于母亲穿心而过的那一剑,而来自他的脖子。
海登醒来时,发觉身边有个温暖的热量来源。抱着他的人手臂缠得很紧,像一只树懒抱着树干,那柔软美好的身体在有规律的一起一伏。
窗外夜雨倾盆, 雨滴敲打在房檐上,砖墙上, 不远处的海面上, 几种雨声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是睡觉的好天气。按诺拉最近嗜睡的程度,估计她能直接睡到中午。
他活动着关节,把自己从诺拉的怀抱中抽离出来。
脖子右侧在一跳一跳的,海登摸过去,摸到了皮肤上的突起,突起的边缘很光滑,摸上去是血肉铸成的浮雕。他用手指分辨着浮雕的形状,识别出来那是三条首尾相连的衔尾蛇。
海登放下手,呆坐了一会。四周很黑,暴雨夜的海面上没有一丝光亮,无边的孤寂突然将他淹没了。
他低头, 在极佳的夜视力下, 女孩宁静的睡容清晰可见。路易还是没听他的意见把她叫来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该因此怨恨路易。
诺拉呼吸平静,估计一时半会还醒不来,海登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脱下婚戒放在自己刚刚睡过的枕头上,然后起身离开。
风吹过窗帘,房间里归于了平静。
——
走出卧室时,海登的头重新开始疼了起来,比刚刚女王要杀他时还痛,就好像有人正在用锯子割他的脑干,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抵御身体的不适感。
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时,他和一个人撞到了一起。
“王子殿下?”一个女孩的声音。
海登看过去,这是那个他们收留的女孩,艾米。
“你怎么在这里?回去睡觉。”他推开了她。
“刚刚打了好大的雷,我睡不着,你呢,你也睡不着吗?”
“不是。”海登觉得她有点烦,不太想和她说话。
艾米温和地笑了笑,显然没有相信他的话:“我们那里有首歌谣,用于抚慰黑暗里躁动的灵魂。”
说完,她自顾自地吟唱起一首歌,才唱了几个音节,海登的头疼突然更加猛烈了,他眼前一片模糊,慌不择路地冲入雨中,在花园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抚着额头大口喘着气,艾米坐在了他身边。
“海登,你不舒服吗?”艾米关切地问,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接着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似乎是想要安抚他。
一股无名之火猛地升腾而起,海登一把掐住艾米的脖子,提着她站起来,咬着牙问:“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
白光闪了几下,看样子雷神去而复返,艾米睁得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冷汗从她脖子上渗出来,被他的手掌所感知,激起了他又一轮隐藏的嗜血欲望。
海登放下她,仓皇逃走,这次艾米没有再跟上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着海登踉踉跄跄离开的背影,嘴角绽开了一抹笑容。艾米起身,顾不上全身湿透,一路小跑,最终敲开了城堡里的一扇门。
开门的人是奥林公爵,他拄着拐杖,肋骨断裂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看到来人是艾米,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艾米迫不及待地举起手,雷电闪过,奥林公爵看到了她白皙的指间几缕黑色的丝线,还有她脖子上的掌印。
“我拿到了他的头发了!可以使用那个百试百灵的魔法了吗?”艾米欣喜若狂,用一种狂热的口吻道,“求您帮帮忙,让他爱上我吧!”
奥林公爵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他拢了拢长袍,对艾米一摆手:“请跟我来。”
公爵带着艾米,一直来到一个六边形的地下室。
地下室中间似乎放了个圆形的镜子,走进一看,却是一大摊血,鼻子还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艾米突然有些害怕了。
四周亮起火把,艾米这才看到还有三个穿着斗篷,头戴兜帽的人站在阴影里。
奥林公爵朝艾米伸出手:“头发给我。”
艾米有点想逃,但她直到自己这时已经逃不掉了,只能听话地把从海登头上薅下来的头发递了过去。
旁边一个人走上前,打开一个罐子,掏出几块模样奇怪的骨头扔了进去,接着奥林公爵丢下了头发,登时,袅袅白烟从那摊血上升腾而起,轻盈飘渺,慢慢浮现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女人的样子。
艾米后退了一步,这次她是真的打算跑开了,但剩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她。那股白烟朝她飘来,钻入她的鼻孔,她仅仅挣扎了几下就不省人事。两个人把她扔到那摊血泊中,女孩的身躯迅速变形、融化,和那摊血泊融合到了一起。
几个人全部跪下,其中一人掀开了兜帽,这是个面色沉静的年轻男人,他头颅光洁,形状完美,额头上有着血红的凤凰图案,是圣峰雪山上双神神庙的艾什大祭司。
“夜之帷幕,星之明光,微芒初现,俟彼辉煌。以龙之骸骨重塑汝骨,以少女之身躯养育汝之身躯,以过去播下的种子复苏汝之魔力,醒来吧,我的主人!”
他不停吟唱着,白烟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血肉凭空而生,一个面容极为美艳的女人渐渐现出了身形。
几名信徒都低着头不敢看她,女人俯身,捡起艾米的衣裙穿上。几条蛇从血泊里凭空浮现,沿着她白皙修长的腿一路向上爬。一条缠在了她左手手腕上,仿佛一个镯子,第二条趴在她的颈间,像是一条项链,最后一条则钻入了她浓密的黑色长卷发,消失不见。
“起来吧,我的伙伴们,记住,从此以后你们无须下跪。你们干得很不错,我还以为路易·德莱文特的血肉没那么容易拿到呢。”
奥林公爵汗流浃背:“大人,唤醒您的并不是路易·德莱文特的血。”
“哦?”女人眯起了美丽的红色眼眸,“那么,是埃莉诺的?”
“也不是。”
女人沉默了一下,看着脚下所剩无几的小小一滩血:“所以,这是海登的。”
“是的,大人。”
秀美的眉峰微微蹙起,很快重新舒展开:“这就有点麻烦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难道我没有在梦里启示过你们,最好用路易王子的血吗?”
“我们尝试过了,真的!可是行不通,路易王子运气太好了,有一次我们想强行取他的血,结果甚至引发了一场地震!”
“唔,好吧,没关系,”她灿然一笑:“忘了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先生们,让我们一起去拯救世界吧!”
——
苹果树下有笑声传来,那是一个金发小男孩,正骑在一匹小马上,哈哈大笑。
海登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那匹欢快跳跃的小花马是女王变的,她常常这样,变成各种动物陪着路易玩耍。
路易是女王的大儿子,闪闪发光的王国继承人,女王宠他爱他,这很正常。
他是诅咒降生的王子,是王国的不祥之兆,女王对他视而不见,这也很正常。
看了一会欢乐嬉戏的母亲和哥哥,正要离开时,小花马朝海登跑来,停在他前面。
海登睁大了眼睛。
小花马低下头,似乎是邀请他上去。
坐在母亲的背上和她一起玩耍,这在之前是海登想都不敢想的事。
小花马鼻子里喷了口气,似乎在嫌弃他磨磨唧唧。
海登于是迈着小短腿爬上了马背。
小花马刨了刨土,扬起四蹄跑了出去。
海登抱着她的脖子,开怀地笑了起来。
马儿越跑越快,后来竟然变成一只大白鹅飞了起来。
龙堡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玩具,偌大的格林戴尔成了精致的模型,一团团白云堆积在他周围,穿过时有细密的水雾扑在脸上。很快,格林戴尔便被甩在了身后,身下是宝石般的湖泊、青苔一样的森林和微微拱起的群山。
一群大雁经过,好奇地跟着他们飞了一会,然后继续飞往南方。
母子一起飞了很久,整个天空都布满了小男孩欢快的笑声,慢慢的,他有点犯困,于是埃莉诺降落在了一个美丽的湖边。
她变回人形,坐在一颗山毛榉下,小男孩则躺在她的腿上。
“母亲,我今天好开心啊!”海登打了个哈欠,眨巴着沉重的眼皮说。
“亲爱的,我也很高兴。”
“您终于看到我了,这么久以来,我是多么想和您一起玩耍啊。”他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在看着你,只是我缺乏勇敢,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埃莉诺温柔地说,轻轻抚摸着海登的额头。
“才不是呢,母亲是全世界最厉害最勇敢的人。”
埃莉诺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眉心:“不,我的小男子汉,你才是全世界最厉害最勇敢的人。”
海登笑了,埃莉诺继续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在陷入棉花般柔软的睡眠前,她似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要记得,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
重新醒来时,头疼已经消散了。
这是个不怎么明亮的房间,没有什么家具,床品粗粝,床单是亚麻色的,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从陈设上来看,这里是红石旅馆。
海登坐起来,他手上绑着的那一缕诺拉的头发已经完全变黑,但流动的黑色符文却并未出现,今天是周日吗?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又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带到了这里,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倒进了一条就近捷径的门里。无论是谁把他带来的红石旅馆,那人给他换了一身用料极佳、十分舒适的干燥衣物,还为他烘干了头发。经历这次昏睡后,他皮肤上的所有伤疤已经全部褪去,光洁如初,完全看不出来那个雨夜血肉模糊的样子了。
窗户是洞开的,一轮夕阳斜斜挂在天际,比它平时的高度低了不少,几乎接近地平线。
黄昏小镇即将迎来二十八年来的第一次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