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蟹黄豆腐

    入夜后, 东洲府内加强了巡夜,虽说没什么明确的禁令,但深夜在外面逗留要接受多次盘查, 渐渐的,天色擦黑就没有多少人在外面待在了。

    黎府已经关门落锁,健壮的仆妇掌灯,黎未走在灯光明亮处, 旁边跟着春夏,身前身后又有几人, 各处巡视一遍后他就可以回去休息,以前都是爹爹做的,娘亲会陪他一起走,有时候黎未会跟着走一趟,可大多数时候他懒得动弹。

    黎府人口简单,宅院不大, 巡视就是看看各处门锁是否挂严, 守夜的是否到位, 让众人小心火烛。

    走到容瑾所在的院落, 隔着墙上的镂空花窗能够看到里面灯火通明。

    春夏打趣地说:“少爷,晚上已经着人多给郎君那儿送烛火了,保证不会伤了他的眼睛。”

    黎未抬起手就精准地捉住了春夏脸颊上的暖肉,轻轻地向外扯, “说太多了, 小心我毒哑你。”

    春夏的声音有点变形,“那少爷要先找到哑药,武侠故事里那种不好找。”

    他好奇地眨眨眼,“少爷, 你们下午去了哪里啊”

    “就在三猴子路上走了走,其它地方都没去。”

    “哦哦。”

    黎未被春夏浅浅的两个音弄得耳朵有点烧红,他们真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但三猴子路上人太多了,挤来挤去,容瑾遵守了诺言,他一直把他护在怀里。

    院子里的灯光在暗夜中那么明亮,黎未努力压下了翘起的嘴角,沉声说:“继续巡夜,走完一遍了就回去休息。”

    夜里风静,后面几天开始起风,白日大点、夜里小点,往往休息一夜起来,就看到地上落了一地树叶树枝,下人们打扫院落,容瑾走在风中,风鼓进了他的衣袍看起来整个人都大了一圈。上了马车,两个人见面说个早、问声好,客套中好像又有什么不同了。

    季宁不在车上,他跟了三四天后实在是受不了这两人了,要求另外给他套了一辆小车,这点黎家完全能够满足。季宁提出来后,总觉得容瑾看自己的目光都温柔了几分。

    过两日就是清明,这是黎源东过世后第一个清明节,有孝在身,就不出去踏青游玩了,要准备祭奠之用。这是其一,其二是得味楼要做清明果,就是用新鲜的艾叶揉进面里做成的青团,往年都会准备两个口味,红豆沙的和雪菜肉末笋的,一甜一咸,受众略有不同,但销路都还不错。

    “今年情况不同,清明果就少备一些,做一半就好了。还有一些人家在这段时间要出去踏青、去庙里面上香,往年都会来店里打包一些卤味、糕饼带着,我们也可以做一些准备。”

    容瑾点头,店里面经营的事情他从不插手,需要做什么,黎未和他说一声,后厨自然准备。

    说话间就到了得味楼了,下车的时候容瑾下意识往三猴子路尽头的道观看了一眼,燕巳道士对臭豆腐那真是真爱,几乎天天能够看到他去大嫂李翠翠的摊位那边排队买臭豆腐。

    虽说如此,燕巳道士明确表示了,等他的酒娘好了,容瑾的臭豆腐可一定不能缺席,他吃李翠翠做的臭豆腐只是解馋。

    “看什么呢”黎未好奇地朝着容瑾看的方向看。

    容瑾笑笑,没什么。

    店里面照常忙碌,但到中午的时候出现了变故。

    前店里,一个北来的商客黑着脸粗声粗气地说:“我千里迢迢来到东洲府,进你们得味楼,是为了吃你们楼里面的招牌菜,你就用墙上这些寻常菜色打发我”

    袁掌柜微微向后挪了一点,不想被喷了一脸口水,“客官,墙上挂的菜牌,都是得味楼的拿手菜,特别是今日强推的两道菜,银鱼蒸蛋和清蒸鲈鱼,今儿个新鲜采买来的,吃起来原汁原味。”

    商客冷哼,“你们这些开馆子的一张嘴瞎咧咧,我可听说了,得味楼的招牌菜是蟹黄豆腐。”

    旁边看热闹的客人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了。

    “我要给得味楼辩解一声了,看看现在几月份啊,才四月,哪里来的蟹黄做豆腐。”

    “吃螃蟹要中秋来,虽说面托蟹用六月黄味道也还可以,但肉太嫩,没有中秋时候的螃蟹那么膏满黄肥,我喜欢吃公蟹,全是膏。”

    “别在这边胡搅蛮缠了,打扰店里面做生意。”

    商客黝黑的脸更难看了,他冷笑,“你们都是本地人,欺负外地人罢了,我朋友上次来,就在春天吃到了蟹黄豆腐。”

    “成心来闹事的吧。”

    “不懂装懂,啧。”

    议论纷纷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黎源东在的时候,就是在螃蟹未肥的时候做过一阵子蟹黄豆腐,吃起来鲜香肥美,你们许多人没吃过。”

    这人声音清晰亮堂,力压一众,当下就有不少人不吭声了,以前得味楼门坎高,他们压根没机会进来,哪里知道有什么招牌菜。

    袁掌柜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人群,但没有找到说话的人。

    的确有这道赛螃蟹,可做的方法没几个人会,袁掌柜已经差人去后厨问了,到目前都没有得到答复,他不好贸然答应商客的要求,只能够安抚客人的情绪。商客被大家说得犹豫不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记错了,可心里面有个声音在说绝对没错,同乡回去绘声绘色的形容勾起了他对南方水乡的幻想,好不容易来到了东洲府,要是吃不到蟹黄豆腐,他回去也是带着遗憾的,现在有人给自己支持,商客立刻就挺直了腰杆,他耍赖地说:“今儿个要是吃不到,你们得味楼就是浪得虚名。”

    北来的商客一起响应,在外靠朋友,大家很团结的。

    看热闹的自然有,有嫌弃热闹不够大的就开始起哄。

    “得味楼的名声哦。”

    “真的有蟹黄豆腐这道菜”

    “肯定有,我好像有个朋友的邻居就吃过。”

    “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啊。”

    “估计难,黎源东没了,得味楼能做菜的有几个。”

    情绪是很容易被煽动的,刚才一边倒地支持得味楼,现在风向一变,又开始不断贬损了。

    袁掌柜心里面急,表面没有带出来丝毫,他知道自己此刻慌乱了,就落了下成,进了别人张起的口袋。

    刘老虎小跑着过来,在袁掌柜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袁掌柜略略点头,他笑着安抚那个商客说:“客人勿扰,刚才没有立刻答应你是后厨去采买了,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把东西采买来,故而没办法把话说定了。”

    “现在买来了”商客狐疑,觉得对方说不定在驴自己,以退为进,先把自己安抚了,再另做打算。

    不少人这么想的,说不定等情绪安抚了,就把叫嚣的商客请到后面去,用钱安抚对方,让他别闹了。

    怎料袁掌柜直接点头了,他说:“买来了,今儿个添个新菜——蟹黄豆腐,愿意尝鲜的,大家可以点来试试。”

    第六十二章 蟹黄豆腐青春版……

    话说之前, 商客提出要求后,袁掌柜看商客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会淡化了之,就招来了刘老虎到后厨传话去。现在得到后厨的肯定答复, 刚才处于被动状态的袁掌柜立刻就转了态度,从容笑着让大家点菜。

    口说无凭,他让刘老虎到柳曲木的大柜台那儿拿来了竹牌,他执笔在竹牌上写下:蟹黄豆腐, 五十文。

    墨迹未干,袁掌柜就小心翼翼地用竹竿挑起, 挂到了最上面。

    得味楼东边有一面墙,墙上钉了许多钉子,用来悬挂菜牌,菜牌两侧是一副对联:四海宾朋,来往食客尽在此;八方美味,四季风味烩一锅。横批:山珍海错。说不上多少风雅, 胜在简单易懂、朗朗上口。

    现在最上面挂上了新菜——蟹黄豆腐。

    大堂里静默了片刻后开始讨论了。

    “五十文, 这么便宜!”

    “我记得天仙阁的蟹黄豆腐要半吊钱才吃得到。”

    “写错了吧, 我记得得味楼以前卖的也不这么便宜。”

    “五十文……”

    有些人心里面嘀咕后, 朗声问袁掌柜,“袁掌柜,限量吗”

    袁掌柜笑眯眯说:“不限量,采买来的够多, 大家想吃的都可以点。”

    “我要一份。”

    “哈哈, 我这里也来一份,尝尝鲜,四月里吃蟹黄,真是头一遭的。”

    “今天来对了啊, 来一个来一个。”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视了一眼,眼中有着疑惑和不甘,只能够稍安勿躁,看得味楼最后能够拿出什么东西来。

    后厨。

    容瑾把鸭蛋黄倒入油锅有,用锅铲碾碎。

    “就一点咸蛋黄、几块豆腐,能够做出蟹黄的味道来”季宁家乡不在水边,不吃螃蟹,在他的记忆里螃蟹不仅腥气、壳子还硬,废了老鼻子劲儿了就吃到一点点肉,一言以蔽之:不好吃。

    现在见容瑾就拿出几个咸蛋黄和豆腐,他左右张望,也没见到什么秘密武器啊。

    “小东家,是不是有什么窖藏的腌蟹黄”

    黎未看了眼季宁,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季宁没什么城府,长子嫡孙,自小被宠爱长大的,也没养生什么心机,说话就直白干脆。要是换个人这么问,黎未就要怀疑下这个人的目的了,换成季宁,他就笑了笑说,“容瑾做什么不藏私,你尽管看着就是了,别问。”

    季宁缩了缩脖子,他有点怕黎未,明明是个小哥儿,不笑的样子严肃得像个会抽人手掌心的老夫子。

    “你的鸽子脱骨怎么样了”

    季宁,“……我、我会努力的。”

    黎未颔首,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容瑾的身上,攥着书的手渐渐松开,他知道容瑾是会做这道菜的且游刃有余,完全不需要看爹爹的手札。想到了什么,黎未微微地翘起了嘴角,爹爹那字就和鸡爪子刨的一样,容瑾每每翻看手札都抓耳挠腮的,需要自己从旁翻译。

    他心下做了决定,抽空把爹爹笔记一点一点整理出来,方便容瑾看。

    容瑾那儿,豆腐已经滑入了锅中,白嫩的水豆腐在金黄的汤汁包围下渐渐入味,出锅的时候他拿起了一样东西淋了上去。

    “那是什么”季宁不敢招惹黎未去了,他蹦跶到周元亮那边,在后厨待了这么几天他知道容瑾看似好相处,整天笑呵呵的,实则骨子里带着疏离淡漠,轻易不和人交心;白塘是面冷心热,精通白案,红案问他他很多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师傅是个凉菜师傅,味道拿捏精准,但太滑头,问他他大多时候说不知道啊。

    只有周元亮,能够讨论讨论。

    周元亮脸色挺复杂,“那是醋。”

    “醋”

    “吃螃蟹你不蘸醋”周元亮看傻子似的看季宁。

    季宁哼,“我们那边不吃螃蟹,很多人都不知道蟹黄是啥味道。”

    周元亮抬起手来摸他的头,“蘸醋吃能去腥,这是我们本地的甜醋,没那么酸,吃皮蛋也可以蘸这个醋,你什么时候试试。”

    季宁先是哦了一下,随即觉得不对,他支棱起眼睛气呼呼地看向周元亮,可周元亮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容瑾那边,完全不搭理他,哼,把他当小狗摸呢,真是讨厌。

    容瑾那头,蟹黄豆腐已经出锅,最后点的醋那是点睛之笔。

    形似味似,虽无蟹黄,可有蟹味。

    点这道菜的不只是一桌,容瑾又开始起锅做,锅够大,一次可以做出五份,等最后一盘客人点的蟹黄豆腐端走后,厨房里还留下了两盘子。盛蟹黄豆腐用的深盘,表面略略点缀葱花,看起来形色俱全,“大家尝尝。”

    大的一份是给大家尝尝鲜的,小的那份是他和黎未的午饭。

    “我再做一个菜和一个汤。”

    “不用麻烦了。”

    容瑾脑袋里蹦出了个问号,“怎么了”

    “我让郭秋买了张记的麻油鸭,中午吃这个。”

    “我就提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昨天听说张记的麻油鸭是做了二三十年的老店了,鸭子用的都是三年以上的老鸭,放到秘制的卤水里住先煮后焖,要焖上一夜才拿出来售卖,是连骨缝里都能够嗦出香味的。一只鸭不便宜,没有半吊钱吃不上,就算是如此日日售罄,不早点去买,是吃不到的。

    容瑾就提了一句什么时候尝试下那个鸭子,黎未就记在心里面了,今儿个还未出门就嘱咐春夏和郭秋说,去买鸭子。

    麻油鸭口感微甜,正好下饭了。

    两个人胃口都挺好,吃掉了半只鸭子和一份蟹黄豆腐。

    他们吃饭的时候,殊不知店里面一阵盖过一阵的热闹,都因蟹黄豆腐而来。

    “还真是螃蟹的味道。”

    “不是季节啊,怎么买到螃蟹的”

    吃到的人都说好,想要闹事的人只能够歇了心思。

    最开始引起事端的商客尝了一口,再尝一口,接着又吃了一口。

    “怎么样啊”朋友那叫一个急,“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以前没尝过,不知道正宗的啥味道,但这个挺好吃的,你尝尝。”

    朋友看了眼盘子,呵呵笑了两声,“还有我下勺子的地方吗”

    商客一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吃掉了大半盘子,他恼羞成怒地嘟囔,“我这么吃肯定是因为好吃啊,不然我吃这么多干嘛,又不是吃不起,就五十文,再来一份。”

    他直接把盘子划拉到自己跟前,“这份就我吃独食了,再上的你吃,别和我抢。”

    容瑾本来是有肚子再和麻油鸭来个亲密接触的,可冬子急匆匆过来说,“郎君,又多了许多份蟹黄豆腐要做,厨房里让你过去。”

    “这么畅销!”

    何止是畅销了,简直是每桌必点菜,五十文,囊中羞涩的咬咬牙就点了,宽裕的直接就点了,在热闹的氛围里很难有人能够把持住的。

    别说店里面了,就是周边让送餐的,都赶上来凑个热闹。

    第六十三章 青团

    大清早的, 得味楼的门刚开,就有人走了进来,看着东墙上的菜牌, 觉得不大对头啊。

    “老袁,今儿个菜怎么这么少”

    在柜台后面用鸡毛掸子扫着看不见灰尘的袁掌柜撩起眼皮,见到是成衣店的李威,“今儿个我家郎君不在店里, 就这么点菜。”

    “哪里去了没事吧”李威几步走到柜台边,关切地问着。

    袁掌柜, “……你问这么多作甚。”

    热情得不大对头啊。

    李威讪讪,他摸了摸鼻子,又觉得自己关心下得味楼的当家厨子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吧,毕竟自己一个过来吃饭的,关心下饭菜有什么问题。

    “关心下咋啦,不关心你老袁才要跳脚呢, 哪里会这么安定地用掸子扫来扫去, 别扫了, 没什么灰都让你扬出灰来了。”

    袁掌柜放下了鸡毛掸子, 翘起来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行行行,不弄了。”

    “瞧你那个得意的样子,啧啧啧。”李威又瞄了一眼东墙, 嘀咕着说:“今儿个没什么能吃的了啊, 你们家郎君干啥去了”

    他心里面嘀咕,真是让黎家捡到宝了,一个病恹恹的赘婿竟然做得了一手好菜,没有成为拖累, 反而帮着得味楼度过难怪。

    “明儿个就是清明,你说呢。我们小东家要回老家扫墓,郎君自然要跟着一起回去。”袁掌柜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

    李威拍着脑门,“成日里太忙,日子都过得稀里胡涂的,明儿个就是清明啊。”

    他有点唏嘘,得味楼的一砖一瓦没变,可物是人非啊。

    不愿意提不开心的事情,他话锋一转说着,“难怪得味楼开始上清明果了,甜咸的给我给来十盒,打包好了给我送去店里。”

    “成。”袁掌柜把单子记下。

    新鲜采摘的艾草过滚水焯烫,揉进面里,蒸熟后就有了碧青的颜色。得味楼的清明果做的并不是最出彩的,但在用料、味道上很有诚意,甜的那款用的红豆每一颗都是精心挑选,颗粒大而饱满,熬出来的豆沙吃起来非常甜蜜;咸的那款用的都是春笋的嫩尖,和雪菜、肉末翻炒均匀后还要放上一点芝麻油,用油封住不会流失水分,吃的时候又不会腻。

    应该没人能够拒绝嘴巴寂寞的时候吃上一个清明果。

    李威就是如此。

    得味楼的青团一送来,他就拆了一盒,是甜的那个。

    青团是刚出锅的,还热着,拿出一个咬开,皮子软软糯糯,有点黏上牙膛,但糯叽叽的东西吃起来就是要这种粘牙的感觉。因为是热的,内馅儿还是半流淌的状态,李威吸溜了一口,眼睛先是微微眯了一下,随后缓缓睁大,“吃起来怎么有奶香啊。”

    “啥奶香青团怎么有奶香了”旁边小厮凑过来。

    李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把这两盒拆开的给大家伙儿分分,得味楼今年的青团味道不一般。”

    咸的那个他也留了一个,吃完甜的正好用咸的解解腻。

    相较于甜的,咸的就中规中矩了。

    “是有奶味。”

    “奶味原来是这样的。”

    “你刚来的,以后在咱店里好好干,好吃好喝的不会少你。”

    “以前得味楼的清明果,掌柜的也分给我们吃过,我还是觉得老味道好吃,这个有点腻。”

    “我觉得现在的好吃,奶香奶香的。”

    伙计们分吃青团,各有说法,有嘴巴上嫌弃的,但也没看到有青团剩下。

    去黎家村的路上,从东洲府出来后,要先走一段官道,然后拐入乡村小道才能够到黎家村。

    官道有官府养护,两侧种了高高的树木,每十里有个亭,不是说说的那种,是真的亭子,八角形制,青瓦红柱,供来往路人歇脚用。

    容瑾翻了翻记忆找到了相关的知识,这些亭子有官方出资修建的,也有地方富户、乡绅出资,后者能够得到冠名权,自古以来,大家都把这套玩得很明白。

    容瑾穿来这个世界后,大多数是黎府、得味楼两点一线,最远去到过南湖码头,南湖边的那座山、一些庄子、茶园都还没机会亲身探访过。第一次出远门,昨晚有点兴奋得睡不着,早晨差点就起不来,容瑾坐在车夫的旁边,看着官道两侧高高的楸树,树上“结”了一个个小灯笼,颜色很浅,还不到红透的季节。

    十里亭常常伴随着茶摊、烧饼摊子等等,还有一些路边村子里挑着应季的瓜果出来卖。东洲府因着船运便利,附近城镇的货物就会拉到府内运送,官道自然很是热闹,骡马等大牲口一点也不讲究,走着走着就屙一坨大的,新鲜的落地没多久就会有人捡了去。

    容瑾还看到了大水牛,青黑的皮毛、缓慢的步伐和慢吞吞摇摆的尾巴,拖着板车走得很慢很稳。

    这真是个鲜活的世界啊。

    黎未陪着母亲坐在车里面。

    母亲日日在家好好养着已经恢复了不少,已经能够在健妇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动,只要注意点,能够出远门了。

    母亲拍了拍黎未的手,目光温和地落在容瑾的身上。

    “娘,要不要把门帘子放下来”

    今儿个出门用的是大车,后面跟了两辆青布小车和三辆货车,跟了不少人一同去村里。

    “阿瑾坐在车门口挡着风,风进不来,我看看外面的风景挺好的。”黎未娘亲看容瑾是越发满意,她是不同意儿子找个病弱的夫郎入赘后当寡夫的,可拗不过儿子,身体不好也没有能力和精力去阻止。

    冷眼瞧着,她发现容瑾样样都妥帖,身子虽说不大好,但也慢慢养了起来。

    丈母娘看毛脚女婿,是越看越满意。

    黎未依偎在阿娘身边,在她善意的打趣目光中不自在的红了脸,“还要许久才到地方。”

    “娘知道的。”林芙蓉笑着弯了弯眼睛,她刚过四十,姿容极好,因为丈夫骤然过世,一并带走她的精气神,整个人消瘦极了,现在人挺了过来,人是瘦,可双眼明亮。“阿瑾,外面迎着风的太冷了。”

    容瑾微微侧身说:“我裹了一件斗篷,无碍的太太。”

    他还没改口。

    “那等觉得冷了就立刻进来坐。”

    容瑾笑着点头,“嗯。”

    林芙蓉抬起手戳了戳儿子的面颊,她是看着儿子的小脸一日比一日丰润的,实在是说不出他为了得味楼日夜奔忙都瘦了的话,有人替她照顾着他呢。

    心中感慨,林芙蓉想,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第六十四章 猪肝粥

    楸树上的小灯笼随风轻轻摆动, 一簇一簇的聚在枝头。当经过第四个十里亭的时候,马车拐进了小道。村道不窄,却不平坦, 养护肯定是比不上官道的,驾车的师傅是个老把式,吃了上次的教训又想想被扣掉的一个月月钱,丝毫不敢马虎, 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着路边,仔细避开各个坑洼。

    可是路面不平整的太多。

    车轮碾过, 难免搁楞搁楞,容瑾坐在车上,牢牢地抓着车门,好几次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

    他竟然要被甩出去了!

    这个事实让容瑾磨牙。

    “阿黎,你和太太在里面怎么样”容瑾关切地问。

    黎未说,“我们在里面还好。”

    话是这么说, 事实是一点也不轻松, 为防母亲颠簸受累, 他护着娘亲的头, 让春夏护着娘亲的腿,身下垫了三床被子,可是走在不平整的农村小道上只能够说可有可无。黎未摸了摸娘亲紧闭着双眸的脸,心疼地小声说:“娘, 再忍忍, 很快就到了。”

    林芙蓉虚弱地笑了笑,“娘没事,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里面不太爽利。”

    走在熟悉的路上体会到熟悉的颠簸, 难免想到旧人。十多年前刚成婚的时候,黎源东带着她回老家给公婆上香,马车行驶在这条乡村土路上同样的颠簸。那时新婚不久,面子薄,两个人隔得老远,车子颠来颠去,人在车里颠来颠去,她记得自己紧紧地抓着车子,紧闭着眼睛忍着胃里面的不适。

    车轮碾到一个小坑的时候猛地跳了一下,她小小的惊呼了一声,随即身后紧贴着一个热源,坚实宽阔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砰砰砰,有力也急促。

    他双臂展开,护着她。

    两个人没说话,林芙蓉尤记得自己低垂了头,看到了自己羞涩地拧在一起的手指。

    下车时,她下意识看了眼新婚的丈夫,见他笑容灿烂,故作镇定的脸上,红晕蔓到了脖子。

    骗子,说好了一辈子的。

    林芙蓉偷偷地按着眼角,把泪意擦掉。孩子在身边护着自己呢,不能让他忧心难过。

    路上难捱,还好不是太久,黎家村很快就到了,早有人等在了村外。来了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看这行人的穿着打扮,尤其是为首之人,都挺不错,面貌也精神,想来是村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容瑾扫视了一圈,没见到之前在黎府时见到的村长。

    “六伯。”黎未从车里探出个头,“见过各位长辈,母亲身体有点不适,容我没办法下车与各位见礼了,等到家中再与各位长辈赔个不是。”

    黎大柱忙说:“路上时间太长了吧,快点带你母亲回去休息,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他仿佛现在才注意到坐在车门边的容瑾,心中先是有点惊疑,不是传信回来说是个要死的病秧子,现在看起来怎么健健康康的等看到容瑾脸上的笑容后,他连忙收起惊讶,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只能够尴尬地笑笑。

    容瑾觉得这人比之前见到的村长好打交道。

    没耽误时间在路上客套,黎大柱等人让开了道儿让马车过去。

    黎源东发达后回来翻修过老宅,三间茅草房改成了三间瓦房,在村子不说是头一份,那也是能论前五的存在。进了村子后,容瑾四处看了看,发现黎家村村风不错,没人藏头露尾、探头探脑的,听到动静好奇,那就从家里走出来,正大光明地看。见到马车,就猜到是什么人家回来了,吆三喝六的,很快马车后面就跟着一串人了。

    “他六叔,东子家的回来了”

    黎大柱无奈地扯扯嘴角,“你不是看到了吗,还问。”

    “嘿嘿,就问问,就问问。”说话的男人朝着一个方向努努嘴,“大堂伯病着呢,东子家的会不会过去探望啊。”

    黎大柱脸色难看了下,他低声哼着说:“别在我跟前挑事儿,你们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给我长长脑子,在心里面过一过。别怪我没提前说一声,谁要是不长眼的惹到了黎未和东子家那口子不高兴了,我就让他不高兴。”

    男人缩了缩脖子,讪笑地往后退,退到人群里不敢瞎说不到的。

    他们可不想因为一句话就得罪了黎未,减了祭田和提供给村塾的份例。

    黎源东发达后前后买了两百亩上田作为给村中的祭田,祭田的产出是给公中的,公中又会给各家分点,这么多年来,黎家村谁家没受到点黎源东的照顾。后来又给村中开设了村塾,这可是有利于全村的大事儿,不仅仅是姓黎的人家才能够享受到的福利。

    村中孩子上学不用给束修,养夫子的钱由祭田出。

    只要能读书,考不上功名,以后去镇子上做个账房先生也好的。

    村长联合黎家一些痴心妄想的人去黎府闹,企图吃绝户,彻底得罪了黎未,减了祭田的数量,没少让人牙痒痒的,明里暗里说闹事的人,村长这才“病”了。

    真病假病,大家不晓得,只求着黎未消消气。

    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容瑾不清楚,他从马车上下来后帮黎未照顾他娘,送去了房中休息。看着黎未在里面安置,他就退了出来,府里面带来的人打扫各处,卸下行李做好安置。

    他不需要插手,就溜达去厨房看看。

    “这位……”黎大柱抓了抓头,不知道如何称呼。

    容瑾看到喊自己是黎大柱,“六伯。”

    他跟着黎未称呼。

    “我名唤容瑾,六伯直接喊我名字就成。”

    “那我就不客气了。”黎大柱有些局促地笑笑,“村里面跟来的人我都让他们散了,免得打扰你们休息。屋子里都是提前打扫好的,厨房里放了些吃的,你放心,菜是早晨新鲜从地里面摘的,对了,还有肉,昨儿个杀的猪,新鲜的很,就吊在井里面。”

    容瑾眼睛亮了亮,“真是麻烦你们想得周到。”

    井里面凉,东西吊里面就是天然的冰箱,容瑾在里面发现半块猪肝,心里面动了动决定做个猪肝粥,补铁补血。当然,怕太太不想吃荤腥,他再做点蔬菜粥。

    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容瑾,黎大柱茫然了,他张开的下巴收不回来。

    读书人做饭这么溜的?

    第六十五章 米花红糖水

    供奉在村中的那个村塾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 年过四旬,儿子也大了,他就歇了继续的下场的心思, 专心教书育人。黎大柱就见那位老秀才在家万事不沾,双手细嫩得比村中未出嫁的姑娘还要白净。

    黎大柱在厨房门口站了会儿,见容瑾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会做菜。

    “莫不是黎源东不放心孩子, 在天上选了这么一个书生入赘”黎大柱感慨了会儿,听到身后动静, 他扭头看过去,发现驱散的村人又聚集了过来。

    见里面有些人辈分比他高,他一个小辈在他们面前说话有时候也不大顶用。

    黎大柱头疼,紧走几步过去,“各位叔叔伯伯,黎未他带着他娘刚来, 东哥家的身子不大好你们是知道的, 他们现在正在安置, 还抽不出空和大家见面说话。”

    其中一个山羊须的老头胡子胡子气得翘起来, “我们这些老棺材板是不值得见见,谁让我们都要看他脸色过日子。”

    旁边几个人也阴阳怪气地笑笑。

    黎大柱赔笑脸,急切地安抚着众人的情绪,“三叔, 你这是哪里话, 都是族人,没谁看着谁的脸色过日子。”

    “祭田说削减就削减,这还不是看脸色过日子。”有人嘀咕。

    黎大柱一下子沉下脸,“为什么会削减还没弄明白吗”

    “黎大柱, 还没做族长呢,你在我们跟前耍什么威风”

    黎大柱气得脸色更加难看了,这些老东西还以为是黎源东活着的时候吗,仗着自己是长辈就摆架子,也不看看现在黎府是谁在当家!黎源东与族人、与黎家村有香火情在,能够睁只眼闭只眼,容忍族中长辈的不知好歹,黎未可没有,他生在东洲、长在东洲,与族人本就没有生活过,没什么情分在,更何况前段时间村长带着人几次三番到黎府闹事,已经惹恼了他。

    别说削减一点祭田了,他还能够再削!

    黎大柱打量着聚在这里的人,这些人面对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他算是明白了,不是不懂,是想试探黎未的态度来了。

    黎大柱很是无力,想要拿捏谁不好,偏偏选择了强硬的黎未。

    正当双方在门口僵持的时候,从厨房那边出来几个下人,他们端着茶出来了,又有一些人端来了小桌子小椅子,放在院子里。一个年轻男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面带从容笑意,步履不疾不徐,在他略带审视的清冷视线中,站在门口的那群人下意识就缩起了肩膀、回避着目光。

    说白了,以辈分压人、欺软怕硬罢了。

    他们不知道容瑾的深浅,看他的相貌仪态在那儿,就不敢动。

    “各位长辈上门,哪里有让你们在门口站着的道理,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会说我们不知礼数的。各位请坐,吃茶。”

    被黎大柱喊做三叔的是比村长小点的黎家族老,他询问般地看了看黎大柱,见后者竟然不看自己,小老头子吹吹胡子,看向了容瑾,“那个,你……”

    不知道怎么称呼。

    容瑾很善解人意,笑着自我介绍,“我名唤容瑾,是黎未的夫郎。”

    人群里嗡了一声,有些人矮下去的肩膀又抬了起来,不过是一个入赘到黎家的男人,矮人一辈的,耍什么威风。

    “区区不才,永和三年初初下场就得中秀才,身为读书人,更应知礼守礼,还请族中长辈坐。”

    抬起来的肩膀又统统缩了回去。

    乡里人,没见过什么大官,乡绅土财主是他们见识的天花板,作为平头小百姓,秀才就是大老爷。

    “不是说黎未找的赘婿是个病秧子吗”

    “说快死了啊。”

    “大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家小声嘀咕,还拿眼睛去看黎大柱,黎大柱脸皮子抽抽,他知道个哪门子东西,他又不是最族长。

    “要问二叔。”

    黎大柱没好气地低声说。

    二叔就是黎家村的村长,他从黎府回来就病了,不是假病,是真的病了,又气又急,那么大年纪了,急火攻心,可不就病了。躺床上又听说祭田被削减,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会被削减,村长他就更不好了,一口气没顶上来差点就去见老祖宗。现在半边身子动不了,口歪眼斜,天天在床上骂人,骂黎源东死鬼、骂黎未不知好歹……这些他们家人自然不会宣扬出去,也阻止了所有人探望。

    与村长同去的那户人家,有痴心豹子胆想要贪图黎府的财富却没胆子回老家说东说西,祭田削减与他们也有关,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日子着实难过,前段时间当家的男人出去做工,女的收拾收拾回娘家去了。

    黎府及黎未的事情,村子里就只知一点,不知全貌。

    在容瑾的邀请下众人坐下,秀才大老爷与他们同坐,他们屁股都不敢坐踏实了。容瑾笑了笑,亲切地问起了三爷爷和大柱叔村子里面的事情。

    按照辈分,那个三叔是黎源东嫡亲的三叔,最上面还有一个大伯,那老头去岁没了,村子里面现在辈分最大的就是村长和眼前的羊胡子三叔,黎未要管他叫一声三爷爷,容瑾自然随黎未的。

    黎大柱是那个大伯的儿子,和黎源东是同房的堂兄弟,黎源东大,黎未要管黎大柱叫叔,容瑾就跟着喊大柱叔。

    黎家村是大村,大部分姓黎,村子里还有旁姓。

    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大家既是街坊领居,又是亲戚朋友了,关系乱得很,同房的亲近点,隔房的亲缘关系远点,黎大柱给容瑾介绍了一圈,他愣是没记住,只记得黎爹这一支最大。

    容瑾以前经常下乡收农家自己养的猪、鸡鸭鹅等等,和农村人打交道很多,可现代的农村和现在很不一样,最起码他那边的农村没这么浓重和紧密的宗族关系,能够同族续到几十个兄弟姐妹的。

    难怪上课的时候老师介绍诗人,某某某诗人排行二十七,又叫做二十七郎,这宗族里面续,三四十很容易。

    容瑾与村里的老人打交道算是有点经验,又迭加了身份,很快就和三爷爷还有其他几位长辈说到了一块儿去。黎大柱在旁边看得瞠目,他坐下之前心里面盘旋的是如何化解彼此的矛盾,给彼此保有颜面,现在他想是容瑾比自己更适合当黎氏的族长。

    村长不一定出自于黎家,族长肯定是,而黎大柱是板上钉钉的继任族长,他说话在村里有几分分量,又听到三爷爷在诉苦,说日子难过,说当年日子更难过的时候给黎源东一口吃。黎大柱就知道要坏,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老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看容瑾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黎大柱就知道不太好。

    容瑾淡淡地翘了翘嘴角,“爹知道村里面的日子不容易,要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年纪小小的就出去闯荡。因为知道不易,他才置下了田产,给族中当祭田,供村人读书识字。但,爹这一去,得味楼生意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你们生活在村子里面吃喝都有田里供应,那是不知道城里面菜价有多贵,肉价更是。”

    “是啊,村子不用买菜,省了很多。”有人接话。

    容瑾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但眼睛里情绪冷冷的,毫无笑意,“日子太难过了,阿黎支撑起来实在是太难,我们曾商量过是不是要卖掉一些田产,好让得味楼周转起来,毕竟得味楼才是咱的根基。”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呢。

    黎大柱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强忍着才没动,他看向三叔,发现三叔长辈的款拿捏不下去了,眼睛瞪得老大。

    “这是未小子他一个小哥儿的主意!”三爷爷沙哑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深处刨出来。

    黎大柱用手轻轻碰三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他又要说黎未一个屁事不懂的哥儿知道男人什么事儿。

    “黎未现在当家,他要考虑那么多。”黎大柱边说边看三爷爷,让他憋着别说。

    容瑾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茶里面的米花嚼着吃完才点头说:“咱家当然是阿黎当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他的。”

    “你一个入赘的,拿哪门子主意。”有人嘀咕,容瑾全当没听到,这话也没错,他的确是入赘的。

    容瑾吹了吹茶,有点烫了。

    待客用的不是清茶,是米花红糖水,生大米放到有热河沙的锅里面炒,噼里啪啦就发生了神奇膨大效果,成了一粒粒白胖的米花,抓一把放到汤水里,有些浮在表面,有些吸了水沉到底下,红糖水里还放了红枣和干桂圆粒。所以叫做吃茶,不是喝茶,一人还得一双筷子,把碗底的红糖搅散。

    在现在,这一碗大补,在村里是待客最高礼仪了。

    容瑾好整以暇地吃着茶,他的意思很明白,不信这些精明的老头儿听不懂,他就是明摆着用祭田威胁,你们再瞎逼逼,那就继续削减祭田。

    在利益面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不是事关一个人的,是一个集体的利益,这个集体各个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三爷爷脸色变了又变,他不敢拿容瑾怎么办,就瞪着黎大柱。

    “得味楼是根基,田地也是根基,容瑾你还年轻不知道,地是咱的根,一点也不能动的。”三爷爷开口,听起来就和气多了。

    房里,这外面的种种看在眼里的黎未眼中满是笑意,他冲着林芙蓉撒娇,“娘,不用我出去说什么了。”

    林芙蓉笑着点头,她的笑容中还有着别的情绪,比如对容瑾的满意。

    第六十六章 蔬菜咸粥

    黎未在娘亲温婉宽慰的目光中渐渐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屁股, 他屁股就沾了一点床边,这么一动差点没留神掉到床下去。好悬稳住了身子,也就破解了刚才的羞臊, 林芙蓉嗔怪,“多大人了,还毛手毛脚的,摔一跤小心屁股疼。”

    “我稳住了。”黎未从春夏手中接过了从家里带来的大引枕给娘亲放到身后让她靠着, “我就是没注意,不要紧的。”

    林芙蓉抬起手戳了戳儿子的脸颊。

    “娘啊, 老家人真讨厌,总是要这要那的,烦死了。”

    林芙蓉改戳为捏,捏着儿子脸颊上的软肉拉得变形,“这话不兴说,在家说说就罢了, 哪里有到老家说的道理, 你要是一不留神说顺了嘴, 在老家人面前流露出一二, 更加不得安生了。你爹在老家躺着呢,还要这些老家人多多照看。”

    黎未噘嘴,他知道是这么理,可真的好讨厌, “我管得住自己的嘴, 他们要这要那,爹不是都给了,又是百亩祭田的,又是延请了教书先生开办村塾, 在村子里修桥铺路,每年还请了大夫到村子里问诊开药,给的够多了,可他们呢,恨不得得味楼是他们的,全都搬到咱家来住,我不喜欢他们。”

    他抿嘴,眼睛里阴阴的,还有王八蛋竟然开口要娶他,仿佛他没人要了,那副嘴脸,施舍一般。

    把霸占田产、家业说得大义凛然,把一己私利说得悲天悯人。

    黎未看透了这些亲戚的嘴脸,要不是要给他爹上坟,他私心里是不愿意回来的。

    厌恶的心态非常丑陋,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不想被容瑾看到。

    “我的宝宝,对不起,都是娘没好好保护你。”林芙蓉放开了儿子的脸,咳嗽了起来。

    “娘,你别动气啊,情绪起伏不利于养生。”黎未嘴唇嚅动,不满地说:“我都这么大了,别喊宝宝了。”

    “你爹从小没爹没娘,多亏了亲戚的帮忙才能够长大。”

    “一碗搜饭。”黎未哼。

    “是真的,亲戚有好有坏,别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你爹被黎大柱家,还有其他几个伯伯家接过去住过,要不是他们照顾,你爹早没了,哪里会有你。”林芙蓉拍拍儿子的头,让他收敛起怨怼,“坏的记在心里,让自己不要当个任人拿捏的老好人。好的也要记在心里,报答回去,让自己心地温善。娘没说过吧,我到了嫁龄的时候,你外公择选了许多才俊,是我最后看中了你爹,不单单是因为他踏实努力,更因为他很有分寸。”

    黎未疑惑地眨眨眼。

    林芙蓉笑着小声说:“你爹以为是他足够努力得到你外公的赏识,随后认识了我。其实是我先知道你爹,和外公说了,外公才看到了你爹。你外公可不喜欢这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几次想要打断他的腿赶出去。”

    “和我知道的完全不一样。”黎未咋舌。

    林芙蓉怅然,“你爹都不知道,我原想着等我们老了,我就打趣他……”

    她的笑眼中有着泪意,声音也悠长飘忽了许多,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见到了停留下来的人。“你爹不甘于做个酱园里的伙计,他白天在酱园里干活,清晨和傍晚到码头摆摊,带着袁大眼和黎猴子。”

    袁大眼就是袁掌柜,黎猴子就是管家黎叔,是他们年轻时候的诨名,就和黎东源年轻时候叫黎大东一样,大名都是后来改的。

    “我知道爹爹年轻时候的经历,我和容瑾说了,写成了话本在如意茶馆说书。”

    林芙蓉此前身体不康健,精力不济,黎未给她送来的话本只是翻看了几页,没有深看。

    “就是容瑾改的有些胡扯了,为了戏剧性,写爹在码头摆摊的时候总是打架……”

    “那是真的。”林芙蓉说。

    黎未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惊讶的啊了一下,在他心目中爹爹温吞老好人,只会做饭,被老家人蹬鼻子上脸就说和气生财。所以容瑾把爹爹经历改成故事后,写爹爹大杀四方的,他是有点内疚的,觉得破坏了爹爹的形象,给娘亲送话本的时候还解释了下。

    “你爹在酱园的时候,老老实实,看起来就是个乡下穷小子,什么都不懂。在码头,带着大眼和猴子在码头打了一遍,把所有人都打服了,他们在码头摆摊才更加容易。”

    “娘,你怎么知道的”黎未震惊得嘴巴没有合拢过,“爹说的吗”

    “他才没有,他一直在我面前装老好人,生怕我讨厌他,其实我都知道,我那时候经常穿了男装跟着你二舅在外面玩……”林芙蓉咬了咬舌头,瞧了一眼黎未,讪讪地说:“这个,我没有和你爹说过,他不知道。”

    黎未,“……”

    他恍惚地说:“哦。”

    “宝宝,你爹不是任人欺负的老好人,他修桥铺路、捐资修建十里亭、防护堤……他做这些,一方面是为了积善行德,另一方面……”

    黎未抿了抿嘴,他知道娘亲为什么停顿,是引导他思考,他心思机敏,一点就透,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是树立形象,以立典范。”

    “历朝历代都重孝道,你爹善待乡里,是不想授人以柄。”

    娘亲不大的声音却如鸣钟一般在耳边回响,黎未从未像此刻这般懂父亲的良苦用心。

    “娘,我懂了。”黎未嘴唇翕动,他真的懂了。

    外面的笑语声传进了室内,林芙蓉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你看看容瑾,他刚刚笑着用祭田威胁村中老少,几句话的功夫又哄得那些老头眉开眼笑的,是个灵醒的孩子,知进退、守尺度、懂分寸,你与他,日后日子好好过。”

    “嗯。”

    外间院子里,容瑾叮嘱过冬子他们,看谁碗里面的茶水没了就麻溜添上,万万不可在小事情上面显得小家子气,添的不是白开水,而是红糖水,保管在座的各位嘴巴里甜丝丝的。

    “十里开外有个云亭寺啊,我好像听说过。”

    “灵着呢,你们明天扫墓完了就可以去那边看看,寺里面有厢房可以住,请寺里面的大师傅给大东念念经。”有长辈说。

    容瑾点头了,他觉得这么做可以有,刚才听谁说了那边景色也不错,正好可以踏踏青。

    一旦有老头儿想把话题扯到祭田上面,容瑾就拉着人扯别的,现场人多,又有黎大柱打配合,扯偏话题非常容易。等日落西垂,有炊烟袅袅的时候,才惊觉大家伙儿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了,有孩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概率是看看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去吃饭、要不要回去吃饭。

    “怪我,怪我,竟然光顾着拉着各位长辈说话了,都没谈什么正事,三爷爷、大柱叔还有各位爷爷叔叔伯伯,留下来吃晚饭吧,咱边吃边说。”

    是个懂礼数的,三爷爷全程被捧得很高,当即就想点头,他忽然打了个嗝。老人家感觉迟钝,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肚子喝得又涨又饱,还立刻想去茅厕。

    就没有几个肚子是空的能够再吃下东西。

    “明天清明,事儿多着呢,大家都要回去忙,饭就不吃了。”黎大柱哈哈笑着帮大家找台阶拒绝。

    多门善解人意啊,黎大柱当即获得几个人赞赏的目光。

    三爷爷又打了个嗝,“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大家先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去。”

    辈分最大的发话了,就没有人敢反对。

    容瑾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了门,看着他们走出门后就火急火燎的,有人甚至直接就在路边解开裤腰带了……

    他无奈笑着摇摇头,收回视线转身回去。

    容瑾看到黎未站在院子里,笑盈盈地笑着自己。

    “太太怎么样了”容瑾快走几步,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温度,“我做了两种粥,给太太准备的是蔬菜咸粥,吃点垫垫肚子再休息。”

    黎未也不说话,就笑着看容瑾。

    容瑾挠头,跟着笑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网油卷

    黎家村村后面, 挑着担的村民踩过泥坑,抱怨着,“昨天天气不错, 还以为今年清明不下雨了,我就想着今天能好受不少,没成想后半夜就开始下,你看看我身上这条裤子, 全是你。”

    “清明不太明,老祖宗留下话的准没错, 回去洗洗。鞋呢”

    “没穿,草鞋我也要编一阵的,可舍不得。”

    “谁家在这边铺了稻草”

    两个人左右张望,看到了从里处走出来的一行人,哪怕地上铺了稻草,踩多了就陷进了泥水里, 只是相较于其它地面稍微好点。

    “是城里黎家的。”

    “老黎家祖坟上冒青烟, 得了个有出息的。好人不长命哦, 黎源东那么好的一个大善人, 说没就没了,我记得还没到五十吧。”

    “是啊,可惜了。”

    “你听说了吗”

    “什么”

    “你没去码头搬东西啊,我在那边的茶馆听到说书的……”

    从里处走出的是容瑾、黎未一行人, 黎未表情有点讪讪, 容瑾显得有些无奈又有些郁卒。

    “我现在身体养得还不错。”容瑾嘟囔着说。

    黎未解释,“我胖了不少,你背不动,下雨天, 路滑……”

    “是我不自量力了。”容瑾赌气地说。

    地上的泥巴下雨后又被反复踩了,成了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里面不舒服,容瑾就提出背黎未,被黎未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口回绝,容瑾一口老血闷在心口。

    “别这么说,把你压到了你会不舒服的,天气潮湿,回去你要喝姜汤,昨天的汤药你都没喝。”黎未底气不足的声音立刻就不虚了,他不满地睨着容瑾,“你不会故意的吧”

    容瑾吃的药一帖煎两次,上下午各要吃一次,昨日的药熬好了灌到水囊里,黎未让冬子管好,到时间温热了给容瑾喝,容瑾接过来说自己来管。

    怎料,今天一看,没喝!

    容瑾眼神飘忽,“偶尔一次不喝不要紧。”

    “大夫说了,最好是连续喝。”

    容瑾嘴硬,“我身体好差不多了,最近都没哪里不舒服,咳咳。”

    容瑾,“……”

    喉咙里干痒,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眼角要掉不掉,脸颊晕染上不正常的红晕。

    黎未赶紧上前给容瑾拍拍,下意识摸摸他的额头,“村里面不知道有没有郎中,还好不烫,不应该让你冒雨过来的。坟地里阴气重,你底子差,冲到什么就不好了,回去后先喝姜汤,再喝药。”

    柔软的掌心温度合宜,容瑾蹭了蹭,“嗯,听你的。”

    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跟着他们的下人交换下眼神,露出了欣慰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子拽拽春夏的袖子,“春夏哥,他们在笑什么啊”

    春夏敷衍地摆摆手,“你还小,不懂。”

    冬子不高兴地噘嘴,“我都十好几了,最近个子往上蹿了半个头,是大人了。”

    “好好好,十一岁的大人。”

    冬子张嘴就要喊郎君,被春夏反手捂住嘴巴。

    冬子眨眨眼。

    “闭嘴吧臭小子,敢打扰了少爷和郎君,我抽你屁股。”

    冬子忙捂住屁股,他是大孩子了,被老子娘抽屁股都害臊,更别提是被春夏了,但他心里面盘悬着疑问,一路上都挂着纠结的面孔看着郎君的后背,等到了住处,打了热水伺候郎君洗脚的时候,他终于把疑惑问了出来,“郎君,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笑啊”

    “什么”

    容瑾洗脚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

    清明不冷不热的季节,可雨水泡了脚就是感觉不舒服,现在泡点热水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冬子把刚才的事儿说了。

    容瑾一脚丫子踩进了热水里,烫得有点哆嗦。

    他嘴角抖动了一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什么嘛,都这么说,讨厌,我十一了,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少爷和郎君好,等出了孝,少爷和郎君就能够生宝宝。”

    容瑾扶额,要不是脚在水里,他一定站起来给冬子一个毛栗子,“臭小子毛都没长齐了,知道个什么生孩子。”

    冬子听成了“你知道怎么生孩子吗”,他得意地说:“我知道,亲嘴子就能有宝宝。”

    容瑾,“……”

    他傻了,和一个孩子说这些。

    冬子说完自己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头,笑着跑出去,“郎君,我去给你煎药,少爷说了,让我以后盯着你吃药,你要是忘了一顿,就罚我一个月的月钱,还要打我手板子。”

    容瑾呃了声后无力地说:“知道了。”

    黎未这招狠哪,这么来,他都不好意思赖掉不喝了。

    视线穿过门框落在院子里,下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他们并不会在老家多逗留,中午宴请好村中老人,下午就离开,他和黎未商量好了不回城里而是绕道去云亭寺,借住于寺中厢房,正好踏踏青、游玩游玩,也好让黎未娘亲散散心。因着祭扫的缘故,她早晨又哭了一遭,失去了丈夫对她的打击特别特别大。

    他心中思绪飘忽不定,虚无缥缈的游山玩水好像越来越模糊,得味楼的烟火气越来越真实,黎未的身影越发明晰。

    “你眼睛直愣愣地看什么呢”黎未走进来的时候纳闷地扭头看身后,院子里没什么啊。

    容瑾眼睛眨动了几下,笑着说:“没什么,发呆呢。太太好点了吗”

    “喝了一碗安神茶,正睡着,看起来面色好多了。”

    黎未没让母亲跟着去坟地里,免得她伤心太过,回来他就去看了,发现娘亲还没醒。

    “嗯,那就早点离开这里,我和村子里的人聊天的时候问了,那个云亭寺挺大的,香火也不错,周遭有几处风景,正好去看看。”

    “好呀,一年到头难得出来的,借此机会踏踏春,挺好的。”

    “猪杀了吗”

    “杀好了,血腥味好重,看起来真吓人,还好没盯着看杀猪,那么大牲口杀的时候心里面真不好受。”黎未在旁边坐下,视线刚好落到容瑾的脚上,他说:“别泡太久,脚都通红了。”

    泡泡脚,后背心冒汗,整个人暖和了不少。

    容瑾知道不能贪图舒服就一直泡,抬起脚开始擦脚,“那么血腥的接受不了就别看,中午宴请村中老人的时候你会陪着坐坐吗”

    “我一个小哥儿,过去敬敬酒就是了,陪他们一起吃喝干啥,他们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我让黎叔陪着的。”

    府里面的管家祭扫也是跟来的。

    “嗯,那中午我给你做好吃点。”

    “什么”

    容瑾没有卖关子,“网油卷。”

    黎未似懂非懂地点头,本来有点烦躁的心情和容瑾说说话就平缓多了。

    第六十八章 油封肉

    黎未是按照往年的习惯来做的, 问村人买两头猪,杀了给村里每户人家分肉,还会置办宴席, 宴请村中六十岁往上的老年人和族里面的长辈。他爹怎么做的,他就怎么做,哪怕心里面再不高兴。

    “没事。”容瑾按着黎未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花钱买个好名声, 就当花钱建了一个十里亭。”

    “已经建了。”黎未就是到容瑾这儿才把不高兴挂在脸上,他知道分寸, 也把娘亲说的细细在心中想了想。

    他坐着,身体靠着椅背,微微仰着头。

    “还真有十里亭啊。”

    黎未点头,“在二十里外的那个,名字就叫做得味亭,五年前爹爹捐资修建的。”

    容瑾越发觉得黎源东是个能人了, 流落街头、白手起家、行业魁首、惠及乡里……不管哪一个, 拿出来都能够津津乐道, 他集齐了所有, 现在意外身故,真是令人唏嘘,可不得不说,这给他精彩的一生又带了很多戏剧化的变故。

    看黎未眼睛下面带着的青黑, 容瑾觉得生活不需要戏剧化、也不需要跌宕起伏, 活着的黎源东比躺在那边的更被需要。

    他脸上大概流露出来了太多的心疼,黎未看到了,他惫懒地撑着头,歪头笑着说:“身体不是很累, 就是有些心累。”

    “嗯,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就给你做好吃的去。”

    “等等。”黎未抬起手按住容瑾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把头靠在容瑾的手臂上,“先陪我坐坐,就坐坐,不用说什么,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好。”

    黎未莞尔,“你好像什么都顺着我。”

    “你要是说杀人放火,我肯定不顺着。一些小事而已,我肯定顺着你。”

    “哈哈,肯定不会去杀人放火的,我没那个胆子。”

    被老家人闹到门上,闹得最凶的时候,黎未有想过极端的,可不会真的去实施啊,人之常情。

    两个人在房里坐了坐,春夏来请黎未去祠堂那边,人差不多来齐了,他势必去露露面。容瑾作为赘婿,在村里走动的时候没少受人打量,他没有资格去祠堂,不去就不去,他唯一怕的就是黎未被欺负,其它的一点也不关心。

    黎未走了,容瑾没闲着,他特意让杀猪的把整张网油撕剥下来。网油是猪腹部的网状油脂,中间有薄膜相连,包裹食材后油炸,带着馥郁的油脂香气。油炸的东西好吃,动物油脂更是比植物油香,吃着格外满足。

    取三肥七瘦的前腿肉细细地跺成肉糜,乡下没找到荸荠,但有山药,切碎的山药混入肉糜,吃的时候会有脆脆的口感。

    开了油锅了,容瑾没有做完网油卷就停手,而是炸了许多巴掌大的肉方,炸好的方肉放进坛子里,用油封住,等油凉透变得成了白色的油脂,就能够储存很长时间。可以带回东洲去,他也是小气的,不想将这些没分完的肉再度送人。

    黎未回来时脸色尚可,吃着容瑾递来的网油卷夸赞地点头。

    午饭后,没有多逗留,黎未就吩咐收拾东西他们出发。

    套车时黎大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他在车子旁边慌手慌脚地阻止,“别啊,别啊,怎么才来就要走,往年不都是住上四五天的。”

    黎未从车上探头说:“大柱叔,以后有机会再在村中住上几日,这次就不了,恐母亲触景生情,心中伤怀。我们准备去云亭寺游玩,带母亲散散心,现在走,正好可以投宿在寺里面。”

    “云亭寺距离村子不到二十里,过一个多时辰再走也可以,村中长辈想和你们夫妻说说话呢。”黎大柱心中无奈加剧,他粉饰着那些老头说的话。

    历代历代皆重孝道,本朝不似前朝那般可以推举孝廉,但先帝大孝,以身作则,当今登基时就说要效法先帝为君之道,一个孝字压下来,重愈千斤。

    但话又说回来,黎源东为乡里修桥铺路、送医送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他故去后黎未继承父遗志,清明回来,村中老少又吃又拿,未减分毫。

    那些老头仗着自己年长、辈分高,说话老大不客气了,指着他的鼻子命令黎未和赘婿夫郎去祠堂,他们要问削减祭田之罪。这些村中老人以长辈身份欺压一个新丧父的小哥儿和孱弱的寡妇,传扬出去是好听的吗!

    黎大柱劝了又劝,劝说不动,只能够到黎未这儿走一趟呢。

    “清明烧香踏青,寺里面恐厢房不够,我们说不定还要去镇子上投宿,早点去更好。”容瑾是从车子后面走出来的,他刚才在弄放在车后头的箱笼。

    他拱了拱手,歉意地说:“还请大柱叔代我们和村中长辈告罪,以后我们回来再亲自请罪。”

    “没这么严重,什么请罪告罪的。”黎大柱不敢和容瑾多说话,这人看着瘦弱,可冷冷的气势实在是太强,昨晚在院子里吃茶他就看出来了,容瑾就不是个一个好相处的,他愿意对着你笑,你能够得到个笑脸;他要是不愿意,你耍猴卖傻、跪下求着都没有用。这样的人不能轻易得罪,得罪了就会结下解不开的仇。

    容瑾跳上了车在车夫旁边坐稳,“大柱叔,时间不等人,就不耽误了,我们先走了。”

    “好,好。”黎大柱无可奈何,只能够让开。

    他打心眼里也不想黎未夫妻去祠堂,想想那些老头嘴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免得彻底得罪了黎未和容瑾,继续削减祭田的份额。

    “大柱哥,长辈们在祠堂等着,你放他们走,这下怎么办”同来的人问。

    黎大柱掸了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不就是挨几句骂,没事。”

    他看着黎未他们离开的方向,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年长了一些,但岁数能当饭吃吗,以后要拎拎清楚,别在什么人面前都摆着长辈的款,当不起这个长辈。”

    “肯定不会,我可不敢,刚才在祠堂,三叔刚起了个头,黎未就蹭地站了起来,脸上笑模样一下子就没了,我看了心里面直打鼓。还有那个容瑾,我可听说了他拎着刀在村里面转悠了一圈,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那刀是刚刚杀完猪的,冒着血光呢。这对夫妻就是笑面虎,手上捏着祭田,谁脑子有病才和他们作对。”

    黎大柱不断点头,非常认可。

    ··

    从黎家村去云亭寺,走小路距离短、速度更快,但马车在上面太颠簸了,他们出来的早,不赶时间,索性出村后直奔官道,绕点远路去云亭寺。

    容瑾感觉肩膀被戳了下,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拿着刀在村里面走了一圈”

    “没一圈。”

    黎未没吭声,等下文。

    容瑾吐掉了咬在嘴里的草茎,笑着说:“我找找村子里有什么好吃的,就绕着咱的老宅子走了走,路上遇到人打了打招呼。”

    他让冬子留意着祠堂那边的情况,一旦有什么变化就准备过去给黎未帮忙,他好歹有个秀才的身份在呢,所以他拿着刀是直奔祠堂过去的。后来又听到说黎未已经处理好了,震慑住了那些人,他就半路折返回去了。

    第六十九章 云亭寺素面

    “哈哈, 吓死他们。”

    黎未在车里面笑得乐不可支。

    “我还以为你会不同意。”容瑾受黎未感染,眼角眉梢也染上了笑意。举着滴血的杀猪刀在村子里走上一圈,震慑效果是有一点的, 是最简单直接暴力的做法,但他看来也是最快捷高效的办法。“要不是你让春夏出来说没事了,我就拎着刀进祠堂了。”

    “没的脏了秀才公的手,那些老头不过是想旧事重提, 我在他们吭声之前堵回去了,就没有那个脸继续说。”

    黎未的笑容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阴晦, 他实在是不想让容瑾看到自己耍心机的样子。他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爹爹的日夜教导,爹爹给他讲的故事、说的道理、举的例子……

    在现在一一让他运用在现实中,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娴静柔和,就是个会钻营使诈的人。

    “阴在阳之内,而非阳之背, 又不是鬼祟伎俩, 不用想太多。”

    容瑾扭头, 正好捕捉到黎未的视线, 他朝着黎未眨眨眼,“我听说云亭寺斋菜很有名,我们要是能够在寺里面的厢房住下,就多住几天吧, 吃吃素, 清清肠胃。”

    黎未愣愣地点头,他有太多想问,问容瑾是不是走到了祠堂、是不是听到了他在祠堂说的话、是不是知道他买通了里正……话到舌尖又顺势给咽了回去,答案好像没什么意义, 容瑾已经明确地表示支持了,他是在告诉自己:维护自己的利益,没什么内疚自责的。

    心中堆积的郁气烟消云散,眼底深处的晦涩彻底消失。

    “嗯,云亭寺外面也多有客栈,寺里面住不了,住外面也可以。”

    马车碌碌前行,车轮滚动,不断向前。午后天空放晴,蓬松的云又大又厚,堆积在天边似拱卫大地,清风徐徐,卷着楸树上的“小灯笼”飘在空中,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那颗“小灯笼”,捏着它送去了身后,手的主人正是容瑾,他说:“走了快有二十里路了,得味亭还没到吗”

    “我也没来过。”黎未疑惑地看着路边,没有十里亭的踪迹。

    “郎君估错了,没二十里呢,估摸着还有一里多路。”车夫说。

    容瑾恍然,“原来这样,我还想着差不多了。”

    “哈哈哈。”车夫爽朗地笑着,他朝着前面努努嘴,“看前面,人多的地方,肯定是亭子。”

    随着马车的靠近,遮掩的树木“散开”,一个亭子出现在眼前。

    “主人,郎君,需要下车看看吗”车夫问。

    黎未惊讶,“王叔,你喊我什么”

    车夫王师傅憨笑,还没等他解释,车厢内传来了林芙蓉的声音,“是我让他们改口的,你是一家之主,不能再延续以前的叫法了。”

    “娘。”黎未声音有点急。

    林芙蓉靠在在车子的最里面,光线昏暗,脸上表情看不大清楚,声音是平顺的,亦略带怅然,“早该改的,娘精神不济也没注意到,未儿,家里面的担子重,做什么事情要干脆利落,切勿手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走的时候村里那些人还要纠缠,就是你做事还不狠,想想你爹平时的教导。”

    黎未敛容,点头说:“嗯,儿子知道了。”

    “容瑾。”

    “在的。”

    “你读书多,又有功名在身,以后劳你多帮衬着点未儿。”

    “我一定会的太太。”

    林芙蓉轻笑,没有强迫容瑾改口。

    得味亭也和其它的十里亭一样形制,没有特殊的地方,他们没有下车只是在旁边看了看就继续赶路。因着是清明节,许多人祭扫结束返家,亭子内外坐着不少人歇脚,又有茶摊提供茶水,看着很热闹。

    绕远路去云亭寺,一路走的就都是大道,从官道出去,过三重石雕牌坊就是距离云亭寺最近的翻花镇,镇上出过两位进士、数位举人,还有本朝初年动荡不安时出过许多抗击倭寇的义士,牌楼就是赞翻花镇文气斐然、忠勇过人嘉奖的。

    因人杰地灵,不少读书人在此地赁了房屋读书备考,希望沾沾进士和举人家的福气。

    云亭寺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不少学子的家人去寺里面烧香礼佛,当然,寺里面也接给亡者做法事、念经的事儿。管家林叔跟着寺里面的和尚忙碌了一番后,终于敲定了最后一个小院的三间厢房他们来住,最近做法事的人家多,要排到后日才能做。

    安置的时候,林叔喝着水润了嗓子之后说,“使了点钱,让寺里面的和尚在后日上午加了一场,不然要等到十日后。”

    “那太久了,我们不能够离开得味楼那么长时间,林叔辛苦了。”

    “没事没事,我应该做的。”林叔又说了寺里面斋菜的开斋时间。

    寺里面就吃两顿,一顿早晨四五点就开始了,吃完后师傅们要做早课,一顿下午的两三点,容瑾不用掐指算就知道不符合自己的生物钟,不过林叔又说了,住在寺里面的普通香客时间会通融许多。

    “云亭寺的素面很好吃,我可以去香积厨端一点素面浇头回来,咱自己可以在院子里下面吃,也很方便。”

    黎未赞同这个,“林叔你看着办,有什么好的斋菜一并端来。”

    马车上颠簸乏累,厢房平素都有打扫的,只要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好就行,母亲林芙蓉难得有精神和兴致,黎未就扶着她厢房边的小竹林走走,容瑾陪着,竹林旁边就是寺里面的菜地,菜畦整齐,种下的菜有住在寺里面的居士打理。

    远处吟诵的声音传来,寺里面竟然已经开始做晚课。

    很幽静惬意的感觉,在这儿走走远离浮华烟云,心跟着静了。

    黎未扶着林芙蓉在竹林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到容瑾已经走到远处和一个翻地的中年居士在说话。

    “宝宝,等出了孝,娘就安排你和容瑾的婚事。”

    “娘!”黎未不高兴地喊着,哪里有在外面说这些的。

    “害臊啥,还不允许娘说了,热孝期间容瑾进的门,一切从简,约等于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儿一辈子一次的大事,我不允许就这么马马虎虎地过去,等一年孝期满,就重新办,就这么定了,你不允许反对。”

    黎未只有在娘亲跟前还有点小哥儿的闺阁姿态,他抱着林芙蓉的胳臂,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远处容瑾从军事的手中得到一篮子的空心菜,和冬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黎未说:“都听娘的安排。”

    第七十章 奶香绿豆糕

    “我问居士要到一篮子空心菜, 都是嫩头,下面条的时候可以放进去,很鲜嫩的。”容瑾提了提手上的篮子, 笑着说:“我和那位居士打听了下,寺里面来了一位京都来的高僧,五日后要办一场法会,会在寺里面传颂经文, 要住到那个时候吗”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三日后上午做好法事, 下午就启程出发返回东洲。

    林芙蓉有些心动,自从丈夫以意外过世后她就开始信佛,身体稍微好点就在病榻之上抄写经书,寻生命寄托、求来生相遇……同船共度需十年修得,共枕而眠需万千功德,今生已经难再聚首, 她求来生共事炊烟、再续伉俪情深。

    可家中不可一日无主, 得味楼的生意更是要看顾。

    她没有显露出想要留下的情绪, 只是笑容多了些怅然。

    “五日后回去, 我们离开得味楼的时间就太长了。”黎未为难。

    “是我没想到。”容瑾这么说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也没有思虑不周的歉意,他看了眼竹林内的小径,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厢房, “太阳落山开始降温了, 先回去休息,其它的再说。”

    黎未看了眼容瑾,扶着娘亲站起来往厢房过去。

    晚上吃的素面,寺里面用黄花菜、香菇、白笋片等等吊的素高汤, 里面还有豆泡和素鸡蛋,食材用的清素简单,味道却丝毫不减。

    此鲜来自于菌菇之鲜、山野之鲜、菜蔬之鲜,融汇一处,杂而不乱,相得益彰,容瑾觉得里面的黄花菜是点睛之笔,食之竟然有肉味。

    居士给的新嫩空心菜味道也甘美,寺里面不吃蒜韭等辛辣之物,不然拍个一头大蒜炒空心菜口感会非常肥腻。

    容瑾一下子没忍住,吃了一大碗面,初初没觉得胃里面饱胀,等他站起来想消消食的时候觉得晚饭已经到嗓子眼儿了。他打了个一个嗝,在院子里慢慢溜达消食,黎未坐在一旁说:“吃多了积食,有带山楂丸来的,要不要吃一个”

    “不用,嗝。”容瑾说:“我稍微走走就好了。”

    黎未点头,他眉宇间情绪微凝,“京城来的高僧是谁”

    “我听那位居士说是空寂大师。”

    “竟然是京都大佛寺的空寂大师。”

    容瑾,“你知道他”

    原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沉浸式读书典范,对外面的各项见闻不多。

    黎未点头,“知道,他有名的不是对佛家经意的释解,他擅长丹青,于壁上作大幅的佛家故事。”

    他烦躁地揉揉额头,嗔怒地瞪了一眼容瑾,“娘亲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想要听空寂大师讲经。怪你,你要是不说五日后的法会,就没事了。”

    “别恼啊。”

    黎未看容瑾气定神闲的,刚才他心中就有怀疑,现在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空寂大师已经在云亭寺了!”

    他语气很笃定。

    容瑾点头,坐到黎未的身边倾身过去说,“不然我也不会提起,那位居士说空寂大师机每日下午会有一场讲经,小范围的,就十来个,主要是给香积厨做饭的居士一个聆听佛法的机会。那个居士母亲喜好甜食,他知道我是得味楼来的,就想吃得味楼最近新出的奶香青团,他母亲满意,就带我进入香积厨做饭,应该有机会选中去小法会听经。”

    黎未默默消化着容瑾这段话。

    “不过他有个要求,她母亲年纪大了,吃糯米的东西不好消化,而且对粘牙的东西也不喜欢,她爱吃是青团里面的馅料。”

    得味楼的青团一甜一咸两个馅料,甜的那个是蜂蜜红豆沙的,大粒的红豆熬到软烂出沙,过一遍细筛之后就留下绵软的豆沙,豆沙里面继续拌入白砂糖,带颗粒的白塘会在蒸的时候微微融化一点,但成品吃起来依旧是有颗粒感的。

    蜜香糖香豆香,吃起来就是一个字,甜。

    甜得容瑾觉得牙疼,需要和胰岛素搭配食用。

    可这是现如今东洲市面上的青团的固定搭配,得味楼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改可改的不多,胜在用料上优质,所以味道上稍微胜出。

    以前有黎源东的金字招牌在,得味楼的青团不管做成啥样都有人买单,有得味楼的礼盒加包装在就是送礼体面过人。

    今年不同往年,黎源东不在后,容瑾和黎未对青团的销售量都不大报期待,所以备料不多。容瑾还在原方子上做了修改,减了糖量,加了黄油添加奶香,用牛奶提炼黄油不难,难的是东洲府的奶制品来源有限,毕竟不是北地有畜牧的基础。

    牛奶的来源略有波折,不做赘述,可做了修改的青团甜味悠然、豆香绵长,就着清茶吃,口腔中的甜蜜压根不会抢走茶香,意外的很搭。

    容瑾说:“老太太最近还有点上火,我打算用青团的馅料做一道红豆馅的绿豆糕。”

    “等等。”

    容瑾,“嗯”

    “你说的让我消化一下,就是你和那个空心菜居士聊天之后得知可以通过香积厨做饭的方式参加空寂大师组织的小法会,前提是你给那位空心菜居士的母亲做她喜欢吃的奶香红豆馅的甜点。”

    “哈哈,空心菜居士,让柳居士听到了,不知道作何感想。”

    黎未嗔怪地说:“我就和你说,又不会说出去,柳居士的母亲喜欢青团里面的红豆馅,我们店里的青团卖得很好嘛”

    二人面面相觑。

    容瑾,“不知道啊。”

    黎未,“那应该是柳居士偶尔得到吧,我觉得应该卖得一般,店里面没有备多少料。”

    “嗯,白塘稳重,青团亦是他负责,有什么变化他会随机应变的。”

    黎未点头,想想白塘寻常做事又稳重又妥帖,的确不需要他担心。

    ···

    东洲府得味楼,闭店之后后厨火光没灭。

    袁掌柜急忙推开门,没站稳就对里面说:“牛乳弄到了,十斤。”

    “十斤太少了,还需要更多。”白塘的声音从蒸汽后面传出来。

    袁掌柜擦着额头上的汗说:“目前就这么多,那个村子好多户养牛的,都已经打好招呼了,明天应该有三十斤牛乳。”

    白塘无奈点头,“只能先这样了,季宁,别偷懒,搅打牛奶不能停。”

    磨洋工的季宁被“抽”一下又开始咕噜咕噜搅打牛奶,“容瑾和黎未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下午传来消息他们去了云亭寺给老东家做法事,最迟大后天就能回来。”

    “……”季宁拉长了脸搅打牛奶,觉得自己一身的牛膻味。

    后厨忙碌的众人谁都没有想到,这款清甜奶香口的青团会打败重甜重香的红豆馅和雪菜的咸口馅,成为这段时间得味楼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