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豆渣
“少爷, 你去休息,我来看着吧。”
春夏手上拿着一个小圆凳走过来,放到了小药炉的另一侧准备坐下。
“不困, 春夏你给我拿个算盘来,我算算这笔开销好像不太对。”
春夏屁股没沾凳子就站起来去拿算盘,等回来时发现少爷手上那本账册又往后翻了好几页,他看得快也看得准, 发现不对的地方就把那页折个小角。
少爷是家中独子,没有跟着老爷学厨, 但自小跟着夫人学着掌家,不仅账册看得好,算盘打得也好。
接过了算盘,黎未就放在膝盖上算了起来。
“笔墨也拿过来,这笔账就是不对,请袁叔和账房过来。”
春夏应着, 过去喊袁叔来。
黎未算着账也顾着药壶里面的汤药, 文火煨煮着慢慢煎, 苦苦的药香里有淡淡的甜, 他拨弄算盘珠子的思绪竟然有点飘忽,晃悠悠的想着一个人。
“少爷,你喊我。”
黎未被惊醒,忙收敛了思绪和袁叔对账。
说的不好听点,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得味楼的生意没有过往景气了,但每天的收支依旧是不小的数字。
管账房的也来了。
春夏搬了凳子来,让大家坐下谈。
账目越盘越清、数字越对越明,这笔中药材的支出在录入的时候记错了一笔, 后面就对不上了。药材不是黎未正在煎的药汤,容瑾的药走的是府里面的公账,得味楼采买的药材是后厨用来炖肉的,白芷、豆蔻、丁香、山楂……买了多少、用了多少,后厨的账本拿过来能够对应上。
“日后还是要记清楚些。”
黎未口干,喉头轻动,嗓子眼的干哑稍稍得到缓解。
干涩的声音始终柔柔和和的,可袁叔和账房就是不敢多吭声。
袁叔一直力挺黎未掌家,主动让权让位,给黎未顺利接下得味楼提供了许多助力,可不是得味楼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趁势欺负他一个小哥儿、使绊子的大有人在,大弟子何广生带走一拨人在前,后又有老账房趁乱做空账本。
桩桩件件,着实令黎未头疼了很久。
夜半的时候会想着退缩,想着白天永远不要来。但真的到了白天,黎未又投入了得味楼的整顿中,店里面近三年的账本他都梳理了过去,远的不再追究,近的一概不放过。
新提上来的账房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一眼黎未后视线就移走,他还记得老账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呢。
十六七岁的小哥儿冷冷地站在堂上,任由老账房又哭又叫,没有心软也没有手软。
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老东家待手底下的人宽厚,他倒好,竟然欺负小东家年幼,偷盗店里面的存银,用假货换了库房里真的海参、干鲍、鱼翅等等。被东家抓到了现行,还要拖账房里的其他人下水,送出官府打板子都是轻的,据说偷盗的太多,判了流刑,那么大年纪了要去岭南喂蚊子。
“嗯”
黎未淡淡地开口。
账房心里面一凛,忙说,“知道了东家,下次……不不,是没有下次,以后入账登记一定记清楚、看明白,不出错漏。”
黎未点点头,开始对下一笔。
他眼角余光扫着药壶,见春夏看顾着就放心不少。
“三碗水煎成一碗,可别煎没了。”
“知道了。”
声音不是春夏的,黎未匆匆看过去容瑾不知何时醒了,代替了春夏坐在了小炉子旁边。
长手长脚的男人坐在小圆凳上根本就伸展不开手脚,他收着双腿坐着也不显乖巧,慵懒随性的模样尤带惺忪的睡意,当容瑾抬起头来时,黎未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侧脸上压出来的睡痕没有消失,一双清明的眸子里带着刚睡醒的倦怠,看过来的眼眸深且黑像是一团缱绻温柔的潭水把人卷了进去。
“喝点水,润润嗓子。”
容瑾倒了一杯水,在幽幽药香里送了过去。
黎未接过来,嘴角溢出笑容。
“这一笔……”
···
粉邬弄,长长的巷子狭窄,地上有些潮湿,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长满了青苔。
有个老太拄着拐从一户人家里出来,她挽在手臂上的篮子来的时候是空的,出来时已经装满了豆渣。
豆渣和面做成饼,锅里面淋一点油,把豆渣饼煎得两面金黄,味道就不错。油金贵,细面是细粮更加金贵,可是放惨了麦麸的粗面进去做豆渣饼,拉嗓子,咽都咽不下去,所以豆渣饼不常吃。旁人来了容家买豆渣回去,会和酸菜一起炒,豆渣比豆腐便宜,还管饱。
容家的豆腐不愁卖,豆渣也不愁,零卖卖不掉,容大郎就会攒上三四天的豆渣,挑着豆渣走十来里路卖给一家养猪户,那家人用豆渣喂猪,喂出来的猪又壮又肥。
豆子已经泡上了,李娘子把担子放下,又合上了井盖,用这口甜水井做出来的豆腐好吃,是容家做豆腐的秘诀。
“这边还剩点豆腐,你再装一大碗豆渣,再去一次得味楼。”李娘子朝着里屋说。
“去个屁,二郎出息了,不认家里面穷亲戚了,我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不到,不去。”容大郎在堂屋竹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一次。
“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家里面的生计重要。”
“不是有五十两银子。”
“眼皮子浅的,五十两银子能够干啥,儿子要去读书、闺女要添置新衣裳、我肚子里这个还不知道是个啥,家里面眼见着要多一张嘴了,光靠你卖豆腐,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去。”
容大郎发急地坐起来,“当初我们商量好的要五十两,现在嫌弃少了。那是我弟弟,再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我是给他找个好归宿,不是真的卖弟弟,五十两够了够了。”
他大声地说服着妻子,又何尝不是在说服自己。
李娘子暗暗地翻了个白眼,没出息的东西。
“我觉得二弟说得对,有了方子我们支摊子卖臭豆腐那是长久的买卖,那就是下金蛋的鸡能一直下蛋。那个人跑来一趟张张嘴就没影子了,我觉得不靠谱。”
“那怎么办得味楼我不想去了,他应该回来主动孝敬我们的,哪里有做哥哥的一直过去巴结他,不去。”
“你不去,我去。”
李娘子拿起收拾的篮子,里面放了豆腐、豆渣,还有一碗炒胡豆,都是二郎最爱吃的东西。
第四十二章 药
“阿爷, 容郎君说了,让你什么时候想吃臭豆腐与他说一声,他做给你吃, 你怎么还来这儿挤啊。”
小道士人小,牢牢地抓着师父的大手不放,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
道士燕巳伸手把小徒弟举到肩膀上坐下,小道士发出呀的惊呼, 牢牢地抱着师父的脑袋坐稳,“嘿嘿, 阿爷往左边,左边有人在捏泥猴子,我要一个。”
燕巳反手在小道士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敢指挥你阿爷了。”
小道士讨好地笑,他师父压根就看不到呀。
嘴巴上嫌弃,燕巳挤开人群往左边走, 他边走边说, “等我新做的酒能喝了就和容瑾说, 一口豆腐一口酒, 赛过活神仙矣。大嫂,小心了。”
路过一个怀孕的妇人,燕巳虚扶了一把,那个妇人好像说了声谢谢, 没太听清, 他也不甚在意,人太多,转眼间那妇人就挤不见了身影。
小道士捏鼻子,“臭豆腐好难闻, 阿爷尽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哦。”
他们说说笑笑的在人群中并不显眼,没过多久,小道士手上就多了个泥猴子、一张甜烧饼,燕巳手上多了一把卤汤串串,意犹未尽地继续逛。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是容大郎的媳妇李娘子,她怀着身子,护着肚子在人群里躲来躲去,篮子里的豆腐快晃悠散架了。她一脑门的官司,实在是弄不懂,上次来三猴子路上连一只猫都没有,现在怎么全是人,好不容易挤到了得味楼的后门口,她扶着门框喘气,从门里出来的伙计差一点点就撞到她。
“这里不是休息的地儿,随时有人进进出出的,再撞到你。”
“我是你们郎君的嫂子,我要见他。”
伙计瞅了瞅李娘子,放下新片好的豆腐后跑过来,“娘子你等着,我进去说一声。”
后院的屋檐下面,药汤已经煎好了,倒出了一小碗的汤药,阳光下药不是酱油色的,看起来是酱紫色,桑葚的作用,甜味也来自于它。容瑾苦着一张脸,带着奇怪甜味的药汤还不如纯苦呢,喝着扒拉嗓子。
“良药苦口,你一口闷,吃完了有蜜饯吃。”
黎未控了控药壶,壶嘴那儿又有一滴汤药滴答地落进了碗里,是一滴也不能少。
容瑾看了头大,“好了好了,一点两点的不要紧。”
“那是药汤的精华。”
容瑾,“……”
黎未看了看容瑾的面色,苦哈哈的仿佛吃了三斤黄连,丝毫没有在厨房里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勾着嘴角无声地笑着。
把汤药往容瑾跟前送了送,黎未严格得如同学堂里的老夫子,一丝不茍地盯着学生完成课业——把哭汤药一滴不剩地喝了。
容瑾喉头动了动,求饶地说:“不用这么多。”
他眼眸里有笑意,不是真的不想喝药。
“三碗水煎成一碗,今儿个煎时间长了,连一碗都没有满。”
容瑾叹了口气,无奈地伸出了手,碰到汤药碗的同时,指尖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指。
两个人的视线于空中短暂的接触。
他们同时收回了手。
入手的汤药温度刚好,容瑾嘴上说着不想喝,但动作没有半点拖沓,仰面一口干了,喉结上下滑动,两三口喝干,喝得太急太快,没来得及咽下的药汤溢出嘴角顺着下巴向下落。
黎未看着容瑾喝药,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移动,那滴药即将落下的时候他下意识用拿着帕子的手按了上去。
两个人的眼神又轻碰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黎未只觉得后背发麻,他局促地收回了手,帕子还捏在手上,他抿了抿唇,把手帕扔到了容瑾的怀里,“擦擦。”
“谢谢,洗干净了还给你。”
容瑾拿着帕子轻擦嘴角,一缕幽香就钻进了鼻腔。
“沾了药味,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介意吗”
“没事。”黎未说完这话就站了起来,吩咐春夏把药罐子洗了收好。“药渣别忘了倒。”
“放心吧少爷,绝对不会忘。”
春夏把少爷和郎君的互动看在了眼里,心动了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决定把药渣倒得味楼后面的巷子口,最近来的人多,多让人踩踩,踩百病、去百疫,郎君一定要长命百岁。
出去倒药渣的春夏见到了个怀孕的妇人,他认识这个娘子,是郎君的大嫂。容大郎从不走空的话,那他媳妇比他会做人多了,吉祥话一车一车的说完之后才拿了东西走,是个会做场面的人。
“亲家娘子。”
“春夏小哥。”李娘子正愁没人领自己进得味楼后院呢,刚才那个伙计撂下话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等在门口等得腿肚子转筋,终于盼来了一个认识的人。高门大户啊,当真不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可以攀上的,要不是二郎入赘进了黎家,她李翠翠这辈子都进不了黎府的大门。
“亲家娘子你等等,我倒完药就领你进去。”
“麻烦春夏小哥了。”
李娘子稍微等了等,春夏就拿着空的药壶走了过来。她问:“还要春夏小哥亲自倒药渣子啊。”
“我就一下人,药渣子怎么不能倒了,亲家娘子怎么有空过来,前两天容大爷才刚来过。”
那声大爷,叫得李娘子骨头有点酥,攀上了黎家做亲家,他们也能做个爷了。
“过来看看二郎,给他带点家里面做的豆腐。”
“好像上次容大爷带来过。”
李娘子表情有点讪讪,心中暗骂丈夫不会做人,生气归生气,怎么还把送礼的豆腐给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
春夏抬了抬手上的药壶,“娘子就不问问谁喝的药。”
“谁啊”
“郎君喝的,他身子骨不好,天天汤药不断。”
“多亏了二郎进了黎家,要是还在自己家,连汤药都抓不起。”李娘子连连说着讨喜话,不管是出自于真关心容瑾、感谢黎家,还是出自于私心,最起码表面功夫做到家了令人听着就说不出错来。
不一会儿春夏就带着李娘子见到了靠在墙上晒着太阳的郎君,少爷去忙了,只有郎君一个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不好好坐,两条长腿伸长了交迭在一起,半眯着眼睛,嘴巴里含着一颗蜜枣,枣核儿抵在腮边凸起来一块。
听到脚步声,容瑾睁开了眼睛,眼睛一直对着阳光猛然睁开后看东西有瞬间的暗,适应后他看到了李娘子。
“大嫂。”他喊着。
重生后第一次见,容瑾给了笑脸。
李翠翠却有点陌生地停住了脚,那笑脸她从来没在二郎脸上见到过。
第四十三章 奶白的鲫鱼汤
“大嫂。”
容瑾又喊了一声,
李翠翠对上那双温煦的眸子,觉得后脊有点发凉,她干笑了两下, “来看看你,你进了黎家之后我就来看过你一次。”
“嫂嫂怀着孩子,行动不方便的,你这里坐。”容瑾看身边都是小凳子, 怀孕的人坐这么矮的不方便,对着冬子说:“冬子, 搬高凳来。嫂嫂,坐屋檐下行吗,现在天气好,不冷不热的,晒着太阳正合适。我去端点茶水点心来,你坐下后有什么话咱慢慢说。”
冬子去茶水间搬高凳了, 春夏阻了容瑾, 他去端点心和茶水。
看着周到细心的小叔子, 李翠翠愣了愣, 心里面蓦然有点酸楚。
怀个孩子罢了,没人觉得她与不怀孕的时候有什么不同。生大儿子的前一刻她还在挑水,生女儿当天她推磨推到腰酸腿软,破水后完全没感觉, 孩子差一点憋死在腹中, 现在第三个更加觉得稀松平常。
谁家女人、哥儿不生孩子,谁家金贵了……
李翠翠按了按酸涩的眼角,笑着在高凳上坐下,“没多少路, 走几步就到了。”
春夏把水和点心放在手边,她忙说,“多谢春夏小哥。”
春夏抿唇笑,别管亲家大嫂来干嘛的,她客客气气的就比容大郎招人喜欢。
坐下后李翠翠好好看着容二郎,心中怪异的感觉又起,她嫁到容家五年,说实话与小叔子不熟。他一开始读书,常住书院,后来公婆没了,小叔子身子骨一下子垮掉,他从书院的舍间搬到了小院屋内的床上,容家的豆腐味道里掺上了药味的苦,那张好看的脸再也没出现过笑容,阴沉沉的,李翠翠都怕看到他,怕多看一眼就沾染上了死人味道。
“大嫂。”
“二郎。”
容瑾笑了笑,“大嫂,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翠翠在对方清亮眸子的注视下,那些东拉西扯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她把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二郎,你大哥前两天过来,你也知道的,他脾气急,有什么话不会好好说,其实他是关心你的,只是说不出口。”
容瑾但笑不语。
李翠翠心中涌上了一股浓烈的无力感。
“二郎,那天有个脸上长了个黑痣的男人找过来,和大郎说了许多,只要大郎从得得味楼弄到了臭豆腐的方子,他就给我们一百两。”
她索性直接说了,指了指嘴唇的下方,“就这个地方,那颗痣有豆粒那么大,还长了三根黑毛,特别明显。”
容瑾记下了,这个特征非常明显,找起人来很容易。
“那天大哥来的时候我问他了,选哪条路。”
李翠翠点头,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有些局促地说:“我要方子。”
说完后,她觉得自己太急了。
“我要和少爷说一声才行。”
“应当的,应当的,毕竟是得味楼的东西,你要方子肯定挺为难的。”李翠翠摸了摸我肚子,面上流露出些怅然,“家里面的日子勉强能够过得下午,豆腐很好卖,从爹娘那儿开始到现在做了有三十多年了,街坊邻居买豆腐首先就想到咱容家豆腐,但豆腐能卖几个钱,也就凑合过日子,想要送大宝去读书、想要妞妞以后嫁个好人家,还有我肚子里这个……”
容瑾安静地听着,觉得和容大郎比起来,李翠翠更加踏实。
“我想要的不多,就想着几个孩子能够过得比我好。”李翠翠忽然站了起来,她看着容瑾,“二郎,我以后会和你哥哥说,让他不要来打扰你。你在黎家好好过日子,好好养身体。让你入赘黎家,是我们对不住你。”
容瑾站了起来,他没有资格选择原谅还是不原谅的,他不是本人。
李翠翠留下东西后就走了,没有多留,走到门口看到春夏手上提着的东西她脸上觉得臊得慌,肚子里面孩子动了动,再臊东西也要拿。
走出得味楼,穿过人群,李翠翠扭头看向了人群遮掩下的那扇后门。那张笑脸再次浮现在眼前,明明很温和,回想起来李翠翠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甚至想喊出来,那是谁啊
父母在世时候的二郎也没有那样发自内心暖洋洋的笑容。
急匆匆走回家,踏进家门,李翠翠才觉得安全,她看到容大郎在给浸泡的豆子换水,这个男人做事窝囊、没什么肚量,但好在是个顾家的。
“他咋说”
“我把那个人的长相告诉他了,我要方子。”
“那可是一百两!”容大郎瞪大了眼睛。
李翠翠勾着嘴角嘲讽地笑了笑,“咋地,空口白话的我说一千两也可以啊,有方子重要嘛,那是不断下蛋的鸡。”
容大郎生气地逼逼叨叨,“要不是我们做主,他能够入赘到黎家过好日子吗”
李翠翠忽然停住了,她声音艰涩地说,“以后别提了,我觉得……”
“啥”
“我觉得那不是二郎,以后别大小事情都去黎家找他,麻烦多了亲情就没有了,等大宝读书上遇到麻烦想要去求他说不定就求不上了。”
“他敢,他是我弟弟,什么不是二郎的,入赘到黎家攀上高枝就不姓容了吗”
容大郎边干活边骂骂咧咧的,
·
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在得味楼后面那边响起。
“又做好吃的了,一天天的,这不是馋我们嘛。”
“谁说不是呢,卤汤串串吃着都没意思了。”
后厨里容瑾正在炖鱼汤。
从昨天开始就忙着吴家试菜的事情,菜是做了很多,但自己正儿八经地一顿好饭也没吃,容瑾决定用鱼做晚饭。
早晨新送来了一筐活蹦乱跳的鲫鱼,比巴掌长,青背白腹,两腮很干净,这鱼做汤很鲜,放荷包蛋和白萝卜丝,炖出一锅奶白色的汤,就是鱼刺太多,稍不留神就卡喉咙了。
容瑾就把这些鱼炒碎后放水炖汤,炖出奶白色的汤用纱布把鱼肉、鱼刺全都过滤出来。
“本来想做鱼汤面的,但想想我们正经饭都没好好吃,不吃饭就像没吃饭一样。”
后院屋檐下摆了一张小桌子,趁着天光还在,容瑾和黎未吃晚饭。
“我也想吃饭了。”
黎未喝了一口鱼汤。
“好喝吗”
“好鲜啊,还有点萝卜的甜。”
“用来泡饭也不错。”容瑾给黎未的空碗又填满了汤。
“你想与我说什么”
“很明显吗”
两个人视线于空中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容瑾说,“我想把怎么做臭豆腐的方法交给大哥大嫂。”
“听你的,你愿意如何就如何。”
容瑾,“谢谢。”
黎未说:“谢我做什么,本来就是你想出来的法子,你要是不和我说就直接交给你大嫂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容瑾闻言有些皱眉头,他们两个人中间好像忽然竖起了一道高墙,但黎未说得也没有错。
“我……”黎未抬起眉眼轻轻地看了眼容瑾,“你能够问我一声,我还是很高兴的。”
容瑾眉头舒展,仿佛踩着梯子即将翻过高墙,“我不会一个人贸贸然做决定的,有什么事情肯定和你说一声。”
“嗯。”
容瑾吹了吹鱼汤,看着奶白色的汤水泛起波澜,心里面那点牵挂彻底烟消云散了,他再想起容大郎和大嫂时情绪平淡,就是身边眼熟的陌生人。
原主的牵挂,他来完成。
第四十四章 草鞋饼
东洲府水系发达, 倚靠南湖,鱼虾蟹肥美。
清晨,吴老六把昨晚放下的渔网收起来, 入手就觉得渔网沉甸甸的,肯定网了不少好东西。提起了网子,他嘿一声笑了,竟然网到一只大王八。
团鱼被网子困住后缩起了手脚, 就一个脑袋半透在外面。与鳖同网的有几条鲫鱼、黄辣丁、一只水蟹和不少虾,吴老六把螃蟹扔回了水里, 这个季节螃蟹不长肉,不好吃,他又把小鱼小虾捡出来扔回水里,没什么肉的吃起来还麻烦,等以后长大了再捞。
吴老六检查了下渔网,发现不少破洞, 索性收了渔网回家让家里面那口子补补, 明天再来下网。他撑船上岸, 在岸边见到了自家那口子, 一个小哥儿比男人还爷们,抢着把昨晚下筒子抓的黄鳝送到卖家跟前。
离着老远,吴老六就听到自家那口子响亮的声音,“我还摸了许多田螺, 清明前的田螺还不到甩子的时候吃起来最肥, 容郎君要不要收点,和韭菜炒着最鲜了。”
“个头是很大,我要了。”
温朗的声音每次听着都觉得耳朵舒服,吴家那口子笑得灿烂, 觉得眼前的男子真是世界上顶顶好看的男人,不仅好看,还爽快,只要看中的鱼获不会和你不断压价就会收下,不像一些酒楼里采买的,明明看中了还要出言不断贬低挑刺,说这个太瘦那个不新鲜,想着方法地压低价收。
吴家那口子把田螺全都倒进了容瑾跟前的木桶里,他边倒边问,“郎君,最近田螺肥,明儿个还要不要要的话,我晚上多捡点。”
“要的,店里面正好添一道时令菜。”
大清早来南湖向水驳船口收鱼获的正是容瑾,他当然不是一个来的,还带了冬子和得味楼几个采买的伙计。
因着三猴子路摆摊的生意红火,给得味楼本店引来了不少生意,店里面已经重新开始做起了堂食,菜单慢慢丰富了起来,鱼虾肯定是少不了的,这是容瑾第三次出来收鱼虾,和驳船口一些经常市货的慢慢熟悉了起来。
吴家那口子听了当即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没去看旁人的目光,买卖是自己抢过来的嫉妒无用,全看谁手脚快、嘴皮子谁利落。他站起来下意识往水边看,看到了自家那口子提着桶上岸了,他高兴地摆手,“老六,今天抓到什么”
“有一条大团鱼。”
容瑾听了感兴趣,“给我看看。”
吴家那口子赶紧催着丈夫麻溜点。
大概夫妻间是互补的,他做事风风火火的,老六慢慢吞吞,都说了让快点让快点,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围着卖鱼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走近。
吴老六亮出提桶给容瑾看,容瑾见桶里面那条甲鱼竟然叼着一条小鱼在吃,他哈哈笑了两声,“这条甲鱼我也要了。”
带回去斩件炖汤,裙边拆出来给黎未补补身子。
吴老六两口子卖掉了大部分收获,拿了钱走心满意足。容瑾买到了不少新鲜的水产,心里面盘算着今天给得味楼上什么菜单、给黎未做什么好吃的,一样的心满意足。
向水驳岸口是整个南湖码头中不怎么起眼的一个,真正见了南湖码头的忙碌、见到停泊在深水区的巨大海船时会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只有浅水区的驳岸口有鱼虾能够买到,深水区的码头停泊的海船上下来的不是北方的山珍就是南边的香料。
听说大齐的船队多次下南洋,得到了许多奇珍。
那时候原主埋头读书,没有来码头看热闹,据那些围观的人说起过盛况,比人还要高的红珊瑚、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的原木、穿着打扮怪异的岛人……容瑾期盼早一日有洋柿子登陆大齐,他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脑海里思绪不断,不多时就到了如意茶馆,就是同窗王有礼说书的那家。
大清早的,茶馆已经开门营业了,里面坐了不少人,操持着不同口音的人从天南地北聚集到此处,喝着茶、吃着早饭。
容瑾在旁边的烧饼摊里要了几十张咸烧饼,分给跟着他的伙计之后自己带着冬子进了茶馆,他手上也拿着一张刚刚出炉的烧饼,这种烧饼长条形,远看就和草鞋似的,又叫做草鞋饼,饼里面裹了拌着葱花的油酥,外面沾了芝麻,吃起来葱香咸香的,味道不错。
“有礼。”
容瑾喊。
王有礼还没开嗓呢,他现在在做准备,等太阳徐徐升空,到了大概九点多的时候就是他的主场。
“容瑾!”
王有礼和旁边伺候的小子说了两句之后站起来去迎接容瑾。
“你怎么来了”
“出来收点水产,正好来了就来看看你。”
王有礼笑了起来,这话从容瑾口中说出来真是要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了。
“你来了蓬荜生辉,外面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你和我来后堂。”
容瑾点点头,随着王有礼去了后堂。
进了后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刚落座王有礼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得味传奇》我才说了一回,反向还真不错。”
吴家试菜后的次日王有礼就把自己写的本子送来了得味楼,合六十多回,二十万字不到点,容瑾抽出一个时辰看完了觉得不够离谱,就动手做了一点删改,自然效率不会那么高,四天过去了,他就改出了三回。
送出去第二回的时候,王有礼试着在店里面开讲第一回的故事——孤小子吃百家饭,恶叔婶馊饭记恩情。
黎未看了第一回后,那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就挺一言难尽,他觉得除了“得味”二字和得味楼有一点关系外,其它已经和他爹和得味楼半毛钱关系没有了。
但他信任容瑾,决定让他试试。
王有礼拍着大腿说:“你不知道啊,我第一回刚讲完,听书的差点要把扛着茶馆里面的条凳去捶那个恶毒婶娘,今天一开店就有人向伙计打听恶毒叔叔和婶婶住在哪里,他们要去骂人。你改得好啊,改得太妙了,不愧是咱书院里面的魁首,四书五经学得好,话本子也写得好。改到第几回了,我准备两天讲一次,你可得抓紧啊。”
容瑾,“……”
汗颜,怎么催更催到他一个厨子脑袋上了。
“再弄了,再写了。”
“改到哪里了”
容瑾眼神有点游移,“挺多了,改一回就给你送一回来。”
第四十五章 春韭炒螺肉
这地方是没法待了, 王有礼三句不离催更、五句不离“新章节送过来后如何如何”,容瑾几乎是逃出了茶馆,用的还是特别蹩脚的理由:买的鱼虾放久了不新鲜。
那些鱼虾养在水里, 活蹦乱跳的,别提多新鲜了。
从茶馆出来后没有多逗留就回了得味楼。
黎未在翻看最近入库和出库的账目,眼前就多了一张烧饼。
他率先看到的是拿着烧饼的修长手指,顺着手指向上看, 抬着头就看到了容瑾的笑脸。
容瑾无论去了哪里,回来时总会带上一些东西, 或是吃食或是小玩具。大多数时候是吃食,黎未有时候想想就会笑出来,爹爹在时就会这么做,爹爹走了竟然换个人继续这么干了。
“码头边的草鞋饼,我试过了,凉的也好吃。”容瑾一屁股在旁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光, “还去了一次茶馆, 和王有礼见了一面。”
说起王有礼, 他有些心虚,“趁着现在不忙,我就改点吧。”
黎未弯了弯嘴角,“那桌子分你一半, 我看账本你改话本。”
“行。”
容瑾拿出笔墨纸砚开始改话本, 他有原主的文学基础、有现代各种狗血剧小说的熏陶,改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字写得也不赖。
刷刷刷的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时间就飞快过去, 等门口传来动静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沉浸式改话本改了这么久,完成了三回,三回够王有礼用六天的,仿佛一下子多了许多存稿,容瑾又开始不着急了,后面可以慢慢做。
“我还没和你说王有礼那边的情况,那边……”容瑾的视线触及到黎未的脸,忽然心中一动,“你知道了”
“嗯,我让人去听过看过,茶馆里有挺多人的,第一回就有不少人喜欢。”
容瑾恍然大悟,毕竟是讲的黎未爹爹故事,他多关心才是正常,“才第一回,估计产生不了多少连带效应,后续观察观察情况。对了,冬子你来干嘛”
冬子进来后见少爷和郎君在说话,就没有吭声。
现在郎君问起了,他脆生生地说:“郎君,周边好几个商户点菜让送过去。”
容瑾坐直了身体,“具体几个”
“五家。”
容瑾看向黎未,黎未的目光也恰好看过去,两个人的视线与空中轻轻碰了一下,身体很有默契地同时站了起来。
“出去看看。”
黎未点头。
外卖这事儿还要从回春堂老大夫说起。
回春堂是本府开的时间最长的医馆,少说有个五六十年了,店主家三代行医,医资深厚,很得本府人信任。老大夫在回春堂当供奉有小二十年了,是回春堂资历最老的大夫,拿到的酬金当然也是最多的,他生平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一个吃。
家里面那口子做饭实在是不咋地,儿子娶了媳妇,儿媳妇做饭同样不咋地,等孙媳妇进门了,也是一样,老少三代就从来不麻烦自家夫人多劳累,他们出门就都外食,老大夫上了年纪后要求饮食清淡,才慢慢让家里面做准备。
可那是真难吃啊。
有人私底下议论,就觉得老大夫家的婆娘、哥儿故意做这么难吃的吧,就为了少点厨房围着锅台转的事情。
老大夫拒绝了带饭后,因着得味楼酸菜鱼的事儿,他动了心思,次日让药童又去得味楼点餐,问明是否可以再送上门,得到可以的答复后,老大夫就成了得味楼外送的常客。
有老大夫珠玉在前,现在外送竟然有了一定的规模。
容瑾看着手上的单子,目前收到五家的订单,回春堂点的最多要了六道菜。
点单率最高的就是春韭炒田螺肉。
早晨买的田螺养在水里已经小半天,吐出了不少泥沙,可以捞出来煮熟后挑出螺肉,螺肉与春韭同炒,正如吴家那口子说的那样,是季节限定的美味。
容瑾把送去回春堂的单子做出来,一道道菜码放进提盒里,吴尾正要拿起提盒去送。黎未带着春夏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赶出来五件,剪了布简单地锁锁边。”
春夏把一件青色的马甲递给吴尾,吴尾有些纳闷,他看了看郎君又看了看东家,手上打开那件马甲,看到衣服前后都有“得味楼”的大字。
“穿上,走出去就没人不知道是我们得味楼了。”容瑾说。
吴尾嘴唇蠕动,眼眶有点酸涩,“嗯。”
他用力地点头,抖开马甲穿上的瞬间,他可以肯定从伙伴们的眼中看到了羡慕。
提着食盒走的时候,吴尾正眼都没瞧一下刘老虎,切,你那么努力有什么用,不断在少爷、郎君跟前凑合又有什么用,少爷和郎君更看重的是能力,他吴尾稍微认真点就得到两位的认可,刘老虎就是个病猫。
“看着是那么个样子,待会儿你们送餐的时候也这么穿。”
其他人被点了名字负责送餐的伙计脸上按捺不住的兴奋。
那马甲虽然丑了点,因为赶工做出来的,看起来还很粗陋,但招牌亮出来,走在人群里面就是最显眼的存在。
“是不是太显眼了”黎未面上带出了一点忧虑。
“故事讲了,马甲穿上,咱得味楼就是整个东洲府最显眼包的存在,不怕,酒香就怕巷子深,不做点宣传,谁人还记得味楼。”容瑾安慰。
黎未笑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到你这儿竟然成了就怕了。”
“东家,你认为有理不”
黎未点头,“得味楼位居闹市,前段时间照样萧条,要是深居幽巷,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有一堆人靠着得味楼生活,得味楼的好坏事关他们的生计。
这么一想,黎未放下了心中那么点芥蒂,认真思考起了如何在宣扬得味楼上做更多的文章。
要是容瑾知道黎未在想什么,说不定就提议去发传单了。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现如今纸张可不像后世那般唾手可得,读书人看书习字尚且不敢随便用纸,发传单是被那些读圣贤书的人追着骂的。
被说一句“有辱斯文”,那还好些,要是写一两首诗或者一两篇文章就此事诋毁下得味楼,那得味楼估摸着就没法翻身了。
容瑾摇摇头,把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出脑后。
今儿个点时令菜韭菜炒螺肉的特别多,容瑾炒了一盘又一盘,心里面盘旋着后厨的员工数量,觉得这样把自己死锁在锅灶间不行,需要招个炒菜师傅。
白塘精通白案,张师傅精通凉菜,周元亮切配还行,火候和调味还要练,得味楼现在缺人手啊。
“郎君,又添了三个外送的单子。”冬子兴匆匆过来说。
容瑾,“知道了。”
打定主意了,晚上回家的路上要和黎未说招人的事儿。
第四十六章 家常菜
回春堂的东家姓易, 如果容瑾看到的话肯定能够认得出来,是他刚刚在这个世界醒过来时见到过的大夫,回春堂传到他手上已经第三代, 年近不惑的大夫修眉长目、儒雅端方,很符合世人对世代行医家族的想象。
易大夫刚从府衙那边回来,府令大人偏头风犯了,让他去扎几针。
在后堂放下药箱, 易大夫走去前堂看看,刚踏出后堂, 他就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
易大夫失笑地摇头,肯定是几位坐堂大夫聚在一起吃饭了。
这几位大夫大的已经年过七旬,小的刚过五十,请来在回春堂坐堂肯定是提供饭菜的,但这几位嫌弃回春堂的饭菜吃着苦香。
说来也怪,后堂的那口灶从来没有碰过药材, 做出来的饭菜却总是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药味。
别说坐堂的大夫, 就连易大夫本人也不怎么喜欢店里面做的饭菜。
厨娘黑着脸走过去, 见到了易大夫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东家你看看哪,这些没良心的老头子,我做的饭菜碰都不碰了,净点外面的吃食, 外面卖的能够有家里面做的干净好吃吗我说两句, 竟然还不高兴。”
易大夫耐心地听着,但没吭声,按照他的经验,吭声了绝对叨叨叨说更多。
“就让我闷个饭, 菜全让得味楼送来。得味楼也真是的,店里面生意做不完不成,竟然让伙计送菜出来,伙计穿着那个青马甲,猛地看到我还以为街上巡吏呢,唬我一跳,还以为咱药堂出了啥问题。”
易大夫嗯嗯点头。
“你也和他们说说,别总是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不实惠,有我做的东西好吃吗。他们要是再这么点,我天天就焖一锅饭得了。东家雇我来就闷一锅饭,这象话吗!”
易大夫点头。
厨娘不高兴了,提高了点声音,“东家”
“不象话不象话,我说说他们。”
厨娘满意了,“东家,你要吃啥,我给你做。”
“那个,再说再说,在府令大人那边吃了点心的。”
厨娘说够了,满意离开,没人后易大夫怂怂地松了松肩膀,他绕进过道那儿,顿觉过堂风轻悠悠来又轻悠悠吹过去,是个舒服的地儿。几个坐堂大夫支着小桌子上,桌子上摆了几样家常菜,春韭炒螺肉、醋溜鱼片、木须肉、红烧鸡块、油爆虾,还有一个卤汤串串的锅子。
老大夫姓白,他年纪最长,大家都尊称一声白老。
见到了东家,白大夫高兴的挥手招呼他一起吃。
几个人挪了挪位置,又有人搬来一张小凳子让东家坐下。
“去了一趟府衙回来,怎么怏怏的”
这话也就白大夫能说,他不仅是回春堂的供奉,与易家还是通家之好。
易大夫苦笑了下,“府令大人偏头风犯了,就很难脾气好的。”
“啧。”白大夫摇摇头,他很烦那个惺惺作态的府台。“算了算了,那是大人,忍着点、顺着点,别和……呃。”
白大夫总不能嘴上吃着别人做的菜,言语间再嘀咕那人吧。
年轻人沉不住气,竟然当众下府令大人的脸,断了前程多不划算。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适合官场亦在别的地方一展所长,得味楼重开后没去吃过吧,快尝尝,味道和老黎在的时候没差,好吃着呢。”
易大夫笑着说:“刚才婶子和我抱怨你们不吃她做的菜。”
他拿了一根签子,看上面串是三块鸡皮与三块鸡肉,染上了卤汁的酱色,闻着味道就很是不错。易大夫吃了一口气,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那个姓容的书生做的”
“卤汤串串是他想出来的,是不是他亲自做的不知道,这几道炒菜应该都是他做的。”白大夫显得很了解的样子,毕竟他已经算是得味楼的常客,伙计送菜的时候他就拉着伙计说上两句,就了解了不少。
易大夫点点头,他又夹了一只虾吃。
东洲府靠水,鱼虾是不缺的,清水里面放上葱姜,把虾倒进去煮到发红捞出,水煮虾蟹是水边人家最常吃的做法,鱼虾一定要新鲜,吃起来肉质紧实鲜甜。鱼虾要是放久了,再这么煮鲜味就成了腥,吃起来就是一股子土腥味。
寻常人家少调料,只能够吃水煮的。
真就是只有下馆子才能够吃到浓油赤酱的好味道。
指头长的白虾开了背,去了虾线,滑入油锅里面炸到蜷紧,再倒进调好的酱汁里面翻炒两下,这道酱烧的油爆大虾就做好了。
是道快手菜,味道不说多特别,主要胜在虾子的新鲜弹嫩能与酱汁恰到好处地结合。
黎家入赘的夫郎体弱,易大夫去看过两次,第一次看见了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死志已明,委婉地让黎家那个清俊的小哥儿给夫郎准备后事吧,他那时候想着不出五天,必是要听到消息的。
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黎家小夫郎一心求死,易大夫的药只能够治病救不了命啊。
怎料没过五日黎家又来请了,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易大夫吓了一跳,不是被他的形容枯槁吓到,而是那双亮堂堂的眼睛,里面求生欲望非常强烈,和几日前见到的判若两人。
易大夫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年轻人有了求生意志,能够救人一命终究是好事。
“好吃啊。”
口中赞叹的易大夫有些唏嘘,盼着容瑾能够好好的吧。
“哈哈,我就说吧,比家里面的饭菜好吃多了。人生一世,就不能太亏待自己,以后我就在得味楼常订餐了。”
易大夫刚要点头,一想到厨娘的唠叨,他就有点耷拉眉眼,“厨娘有意见了。”
“让她来找我。”
易大夫苦笑,说得轻松,娘的唠叨可是会冲着自己来的。
···
回家的路上,容瑾摸着额头上的鼓包也在苦笑,上车后不久他就睡着了,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倒在了黎未的腿上。
马车碾了一块石头,整辆车搁楞地跳了一下,他连带着黎未滚做了一团。
“少爷,没事吧”春夏赶紧掀开车帘问里面情况,看到里面少爷被郎君护在怀里、郎君垫在下面当了肉垫子,他短促地呀了一声,肩膀向后缩了缩后反应过来不对,现在不是避险的时候,连忙钻进马车里把少爷扶了起来。
没有黎未压着,容瑾能够自己动弹了,手撑着马车坐了起来,动作间牵扯到了额头上的伤口,他嘶了一下。
黎未推开春夏的手,扭身去查看容瑾的情况,“别动,额头上碰到了。”
容瑾稍微按了按,“这下撞的有点狠啊,立刻就起了个包。”
“少爷,没事吧”
驾车的是府里面的老把式了,他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问。
黎未脸色有点不好看,下巴绷紧,说话就有点生硬,“我没事,郎君碰到头了。”
驾车的师傅不安地啊着。
“没事,就碰到一下。”容瑾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刚才的颠簸发生得太突然,等黎未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容瑾牢牢地护在怀里了。
天边最有一缕光没入云层,气死风灯的光线局限,加之这条路是走熟的,驾车的师傅就松懈了,没及时发现路上的大石头,车轱辘直接就碾了上去,好在车速不快,不然这一下的颠簸马车现在说不定侧翻了。
黎爹就是翻车出的事情,黎未铁青的脸色不仅仅来自于容瑾的伤口,更有严重的心里阴影。风灯照亮了黎未的小半张脸,他微垂的双眸轻微颤抖,姣好的面庞上显出紧咬的线条。
“黎未。”
黎未恍惚间听到了喊自己的声音,他轻颤的眼睛抬起,落入到了一双沉黑坚韧的眸子里。
他下意识反手握住容瑾轻触自己手背的手,掌心中的大手修长有力、掌心干燥温暖。
容瑾回握,“没事了。”
黎未绷紧如弓的背忽然就卸了力道弯折了下去,他嗯着,不肯抬头,容瑾却感觉到有灼热的眼泪落在了手上,他抬起另外一只手,犹豫片刻后还是落了下去。
那只手按在黎未的肩膀上,用力的、温柔的、有节律地拍动着。
“车轮没事吧”容瑾问。
蹲在车门边的春夏忙说,“刚才王师傅检查过了,稍微磕到点,行走起来会颠簸。”
“嗯。”
容瑾应了一下,他能够明显察觉到当说起“颠簸”二字的时候黎未身体的僵硬。
离家里面也就一里路,容瑾嘴角掀动,眉眼间流露出点点笑意,“阿黎,我们走回去吧。”
第四十七章 夜
马车碌碌地跟在身后, 迎着晚风走在路上,不冷不热的天气适合晚归。
二人并肩走在路上,也没有怎么交流, 却又像是说了许多许多。
回到住处,在秋千那边分开,黎未看着瘦削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站了许久。
“少爷, 今天二位舅奶奶来过,陪着太太说了说话。”
黎未来到母亲的住处, 听照顾母亲的仆妇轻声说话。
“太太今天气色好了不少,中午就着郎君准备的小菜吃了一碗小米粥,午睡醒来后我扶着在院子里稍微走了走。”
黎未放心了不少,“娘亲现在睡了我就进去吵她了,你们好好照顾着,需要什么与我说。对了, 舅妈她们来说了什么”
“就说了说家常, 她们看太太精神不济, 没有说什么劳神的事情。”仆妇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有丝毫隐瞒。
黎未点头,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听着屋内轻浅的呼吸声,哪怕只是听着他依旧觉得安心。
准备悄悄离开时, 屋子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虚弱的声音说着:“是宝儿吗”
“娘。”
黎未喊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进来呀,我本来等你回来的,但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守夜的丫头连忙点灯,室内亮起了一角, 黎未走进去就看到母亲在丫头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他加快了速度,拿过一个大引枕放到娘亲身后。
“娘天天吃药的,屋子里是不是不好闻”
林娘子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黎未坐在床边,靠在娘亲的身上,“才不难闻。”
“就喜欢说好话逗你娘,你啊,我瞧着都瘦了。”
“我吃得不错,容瑾经常做好吃的给我吃,只是看着瘦,其实还长肉了。”黎未不愿意娘亲劳神,光捡着快乐开心的给她听。
林娘子的手轻轻拍扶着儿子背,她瘦得厉害,但气质始终温婉娴静,眼底深处依旧有着悲伤,丈夫骤然离世带走了她的精气神,可儿子在呢,她哪怕吊着一口气也要活着。
听到儿子说容瑾,她笑了起来,“那是个好孩子,调的小菜也好吃,知道我嘴巴里没味,还特意做的味道重了一些,你舅母今天来尝了一口那个腌萝卜还想着问问他怎么做的。”
“舅妈真是的,家里面那么多咸菜还不够卖的,还惦记着我家的。”
林娘子笑得大声了些,胸口上下起伏得厉害,黎未赶紧坐起来给她拍拍顺顺气。
“娘,喝点水。”
就着儿子的手,林娘子抿了一点温水,“那是容瑾做的,娘才不会傻着让容瑾把方子给别人,你舅母心底是好的,就是小利上贪了点,你别放心上。”
“知道的啦,我就是说说,不是讨厌他们。”
家里面遭逢变故,族里面不断有人来找麻烦,都是舅舅舅妈来撑的场面,才让他度过了最开始的难关,黎未感激他们。
“宝儿。”
黎未,“嗯”
“和容瑾相处得好吗”
黎未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马车上那一幕,滚作一团时他下意识护着自己,自己磕了脑袋就闷哼了一声。
黎未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
“娘知道了,那个孩子挺贴心的,我从刘妈妈她们几个嘴里知道了不少他的趣事,就是身体差了点。”
“在喝药,我也督促着他多吃点东西……”注意到母亲打趣的目光,黎未闭口不再说话,别过头看向了别处。
“那就让他多吃点。”
黎未耳尖微微泛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娘子终究是病体未复的身体,说了会儿话就有些乏累了,黎未扶着她睡下后离开。
走出院子,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容瑾那里,院门口守着的小厮看到是少爷,献殷勤地说:“少爷,郎君屋子里点着灯,没睡呢。”
“你进去说一声,就说我来了。”
安静的夜里声音能传很远,再说了院子也不大,在屋内的容瑾听到声音了,他把衣服穿好就开门走了出来。
二人的目光隔着一个小院的距离碰撞在了一起。
夜色虫鸣里,噗通噗通的是自己的心跳。
容瑾率先笑了起来,“ 正在让冬子热敷呢,包不大,散淤就好了,别担心。”
“嗯,那你早点睡。”
“好。”
等黎未走了,容瑾的房门关上,守门的小厮挠头,心里面盘旋的疑惑是少爷和郎君这是闹哪出啊
星子明亮,苍穹高悬,有枭鸟叫了几声,声音远远的、空空的,好像一下子就把白天叫来了。
晨起去得味楼的路上,黎未大大方方地看着容瑾,额头上的伤口,撞出来的包果然看不大出,就是有点青淤未消。
“我就说了没事。”
黎未点头,“当然要没事,招人的告示已经张贴了出去,估计会有人来应聘,试试他的厨艺如何,好的就招下,厨房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掌勺。”
“听你安排的。”
第四十八章 三套鸭
“下雨了。”
掀开车帘, 容瑾伸出手接住几滴雨水。
刚说完,豆大的雨点子就滴滴答答地砸在了车顶上。
“好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今天店里面生意不会太好。”
容瑾准备安慰, 就听到黎未接着说:“正好让大家歇一歇,要是有人来应聘就更好了。”
容瑾莞尔,“嗯。”
春夏在外面撑起了雨伞,厚实的桐油伞在风雨中显得尤为笨重, 他一个小哥儿两只手抓着都觉得吃力控制不住,风大雨大, 他快要被风吹走了。容瑾紧走两步出去接住了雨伞,春夏松了一口气,“郎君,就麻烦你了。”说完就抬起手挡住脑袋飞快地跑开。
桐油伞笨重厚实,伞面很大,容瑾倾斜着伞等黎未出来。坐在车内的黎未看向外, 细密雨帘中瘦高的青年仰头看着自己, 他眉眼舒朗, 弯弯的眼角在眼下压出浅浅的纹, 也许是等得有点久青年脸上流露出疑惑,他眼中微凝的疑惑在伸出手时如雨过天晴一般散开。
黎未看向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他的掌纹很干净明晰, 像是春日里漂亮的梧桐树叶。
“想什么呢”容瑾笑着问。
黎未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潮湿的水汽中,这人掌心的温度真高。
“没什么。”
容瑾用了点力气把黎未从马车上带了出来。
马车高,不知道是下人疏忽了还是自己站在车边不方便,脚踏没有送来。
容瑾索性展开胳臂, 轻松地就把黎未抱下了马车,“太轻了,最近看你清减了不少。”
黎未人是落地了,但一颗心忽悠悠还在空中,他嘟囔着,“才没有瘦,我都胖了一点了。”
容瑾把伞面倾斜,自己肩头落到了一点雨,他浑然不在意,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一样絮叨叨地说:“胖点才好,长点肉才健康。”
黎未噗嗤就笑了起来。
容瑾挠头,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黎未掩唇轻笑,“走吧,待在雨里作甚。”
“嗯。”
雨大,才下了一会儿,后院低矮的地方就开始积水,雨水里跳进来一只背着小崽的大蟾蜍,再蹦跶一下就进了墙边的花丛里,往年种下的春兰已经抽叶,青绿绿的厚密叶子被雨水打得弯下了腰。
容瑾和黎未进了厨房,春夏用帕子拍打黎未身上溅到的雨珠,黎未扭头就看到容瑾肩头湿了很大一块,他今天穿着豆青色的箭袖圆领袍,肩头湿掉的那一块显得颜色更深。
“冬子,给郎君拿一身干爽的衣服来换上。”黎未指着容瑾的肩膀,“湿了很大一块。”
“没事,我凑到灶门口用火烤烤就行。”
“不行,湿气会浸到身体里的。”
旁边冬子认真点头,他拿起挂起来的蓑衣披在身上,像兔子似的冲出门冲进了雨水里,店里面容瑾小憩的地方放着干爽的换洗衣服,有需要就可以换。
后厨人手已经来了七七八八,桌子上放了一大口锅,锅里有热气往外冒,是一锅白塘做的杂粮面,谁来了就自己盛一碗面,锅旁边放着肉臊子炒萝卜干的浇头。要不是说得味楼待遇好呢,一天早中两顿干的,晚上闭店后要是有吃食剩下,放不住的就会让伙计们分分带回家去。
见到黎未和容瑾来了,伙计们纷纷打招呼。
白塘做的手擀面很劲道,两掺的杂粮面颜色偏黑,比白面吃起来的肯定粗糙,胜在便宜、管饱、扛饿。人多口多,顿顿吃白面,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
视线扫了一圈,容瑾看到了一张生面孔。
注意到容瑾的视线,那个蹲在地上吸溜面条的年轻人不拘小节地用手背擦了擦嘴,朝着容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容瑾脑袋里缓缓冒出个问号,这谁啊。
白塘前来解惑,“看了我们的招人告示,大清早就蹲在门口等的。”
“我姓季,单名一个宁字,粗人一个无字,直接喊我季宁就可以了。”吃面条的年轻人麻溜站起来,他手上端着的面盛了满满的汤,可他手很稳,汤面随着走路几乎没动。“今年二十一,从小跟着爷爷学厨,擅长做红肉。厨房里可备有羊肉,我做的红烧羊肉就连我爷爷也赞不绝口。”
羊肉性燥,东洲府人会在秋冬的时候吃,用来进补。
黎未心头微动,“季仲杰是你什么人”
季宁笑得灿烂,“我爷爷。”
他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爷爷就是季仲杰,不介意生活在长辈的荣光之下。
“季伯伯竟然是你爷爷,你怎么来了”
“那个再说啦,先试菜行不看我能不能在得味楼当个厨子。”季宁看着黎未年轻姣好的面孔,脸上灿烂的笑容突然垮掉了,他嘴唇翕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喊着,“黎小叔。”
黎未尴尬无措地看了一眼容瑾,他比季宁小,这声小叔被叫得好尴尬呀。
容瑾脑袋里的问号没有消失,季仲杰是谁看起来很家学渊源的样子。
准备待会儿私下里问问黎未。
“羊肉还不到季节,店里面没有备下,有猪肉、鸡鸭鹅这些,季小公子你看做什么”容瑾化解了弥漫在季宁、黎未之间的尴尬,他眯了眯眼睛,同时做自我介绍,“我姓容,单名一个瑾,还未及冠,无字,现任得味楼主厨,你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我让人给你准备。”
季宁眨眨眼睛,“直接喊我季宁就可以,我知道你,入赘黎家的书生,我听别人说起过你。”
看起来很寻常嘛,就是个子高点、长得好看了点,白面书生一个,怎么就在得味楼掌厨了估摸着入赘后要夺权,爷爷担心的没错啊,他得帮黎爷爷看着点。
季宁眼中的打量和戒备未加修饰,直白地透露给了容瑾。
容瑾笑容没变。
季宁,“我要鸡鸭各一只,鸽子有吗、鸽蛋有吗”
他看了容瑾一眼,隐隐有着挑衅。
无关情感,是在挑衅容瑾在后厨的地位。
容瑾淡淡微笑,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初来乍到的竟然就来挑衅他在后厨的权威了。
“你要做三套鸭”
季宁面条不吃了,小年轻被容瑾淡淡的表情刺激到了,斗志昂扬。
“对。”
“周元亮,去杀两只鸭子,一只鸡、一只鸽子。”
“一只鸭子就够了。”季宁扭头看着周元亮。
容瑾也看过去,“今天下雨,吃点好的,我做八宝葫芦鸭让大家试试菜,看能不能上菜单。”
周元亮,“……”
怎么感觉肩头格外有压力。
外面传来鸡鸭的叫声,隔着雨帘有点失真,在角落里换了衣服的容瑾被水汽激着脑袋有点清醒了,他上什么头啊,和季宁一争高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鸭子肯定要做的。
第四十九章 葫芦八宝鸭
“哎呦, 郎君别摸我的头,头发乱糟糟的了。”
给容瑾张开布帘子换衣裳的冬子嘟囔着抗议,他收起布帘, 迭放整齐了放到柜子里面去。
“多大点孩子就顾着发型了。”
容瑾系好最上面的带子,把带子尾巴塞进领子里,他穿的交领,盘扣和系带都在内侧。
“郎君, 我十一了,不小了。”
“对了, 我教你的字学会了吗有没有复习,有没有会写,过两天我要抽查的。”
冬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要检查啊。”
“对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学的怎么样。”
冬子讷讷,小声说:“我会用心的。”
容瑾再一次揉了一把冬子的脑袋, “加油吧少年, 去给我倒杯水来, 我润润嗓子。”
这时周元亮提着杀好的鸡鸭鸽子进来, 身上裹着的水汽尤带血腥味,他瞧见容瑾看过来了就提了提手上的东西示意弄好了,容瑾点点头。
“让我瞅瞅,鸭子挺肥, 是清水麻鸭吧鸡也不错, 是新门三黄□□鸽子我看看肉质很嫩嘛,是沂州的白羽鸽嘛”
季宁走过来,口中赞美之词不断,可就是让人听着不舒服。周元亮脸颊肉抖了抖, 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说:“本地麻鸭,本地三黄鸡,本地鸽子。”
“哦哦,那没事,凑合着用用。”
周元亮无力地收了收肩膀,新来的这个小子竟然是季仲杰的孙子。容瑾不知道季仲杰是谁,周元亮很清楚那位的江湖地位,三十岁时就成为名动京都的御膳房主厨,每日要做的是为帝后做菜,王公贵族对他做的几道菜推崇备至,先帝万寿的时候更是以灌汤寿桃得到先帝“天下第一厨”的赞誉。
季仲杰擅长做北菜,尤其擅长各种精致的好克化的细点,先帝牙口不好,就喜欢吃细软的东西。
没想到季仲杰的孙子跑得味楼做厨子,季仲杰回到故里后开的酒楼短时间内就成了老饕心目中的圣地,明明可以在自家酒楼做,偏偏跑来得味楼凑热闹。
周元亮心里面有一肚子的苦水和酸水在冒泡泡,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蒜,大半心思却不在蒜上而是季宁那边。
今天大雨,小餐车直接没出,三猴子路上人迹萧条。
别说三猴子路了,本店今天有多少生意都不好说。
后厨没什么活儿,大家的注意力或多或少放在了季宁那处。
三套鸭并非北菜,是东洲至京城一带的名菜,正如季宁说的,选用清水的麻鸭、新门的三黄鸡和沂州的白羽菜鸽,去骨的鸡塞入去骨的麻鸭内,去骨的菜鸽填入鸡内,又取三枚鸽蛋放入鸽子内,连环套一般,所以叫做三套鸭。
这是一道蒸菜,大火闷到酥烂,麻鸭的喷香、三黄鸡的肥嫩、鸽肉的细酥完美融合在一处,鸽蛋更是吸收了三者的精华,滋味格外美好。
这道菜,一考验刀工,二考验火候,对调味反而不那么注重了。
季宁先给鸭子去骨,尖刀比在食指上从鸭子的喉咙开口处进入,刀尖如指,一点点剥离胸骨与皮肉。
“我做的不好,剔骨的时候必须盯着看,稍不留神就弄破了。”
季宁嘴上这么说,但手上游刃有余得很,不过须臾鸭子的骨头就从屁股那边的洞口出来了。
一张完整的鸭子摊开在桌子上,骨头放在旁边。
“这回我做的不错,没有破,大家都看着我还挺紧张的。”
周元亮嘴巴动了动,埋头没吭声,他才是那个整鸭脱骨做不好的人,师父在时候没少骂他,说他不细心、不专注。
他那时候还不服气,呛师父说:他是年纪小,练练就好了。
现在来了个年纪更小的……
周元亮抿了抿嘴,忽然听到喧哗声,他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当厨房什么地方这么吵闹,他朝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看,发现是容瑾那边。
怎么又有一只脱骨的鸭子放在桌子上
“怎么回事”
“让你好好看,你怎么走神了!”
面对白塘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周元亮愣了愣,他说:“季宁又脱骨了一只鸭子”
“是郎君做的。”
周元亮脑子里嗡了一下,他承认郎君厉害,调味、火候控制得很不错,他归结为天赋,有些人就是捏一撮盐就知道咸淡了。没怎么见过容瑾动刀子,他猜测是功夫不到家,毕竟那需要不断地练习……
“怎么做到的!”
周元亮挤开旁人,凑到桌边看左右看着两只被脱骨的鸭子。
怎么说呢,看季宁做的时候觉得他很厉害了,但对比下来,容瑾剔下来的鸭骨头更加干净,鸭子看起来更加完整和皮肉均匀。
季宁眼眸亮了亮,“不错呀,你要做八宝葫芦鸭可是糯米填鸭我在京城吃过,里面的糯米饭很好吃,但葫芦是什么意思”
“做出来就知道了。”
季宁不断点头,催促着,“你快做。”
他连自己手上的事情都不弄了。
“你不做了”容瑾挑眉。
季宁想挠头,刚刚抬起来就顿住了,手上脏来着。
“我去剔骨,你稍微等等,等我弄好了你再做行吗我不白要你的配方,我会的菜里面你挑一个,我做给你看。”
季宁怕耽搁时间去给鸡脱骨,和鸭子没甚区别。
轮到鸽子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越小越需要一些精巧的劲儿,季宁抿在是食指上的刀子呲一声从鸽子胸那块探出了个尖尖。
破了。
“周元亮,再杀一只鸽子来。”容瑾说。
季宁忙点头,“对对对,重新来过。”
季宁心态好,没觉得当众把鸽子捅破了是什么值得丢人的事情,等待周元亮处理鸽子的时候,他犹如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容瑾的身后,看着他拿出了香菇、栗子、海米、瑶柱干、火方、春笋、莲子、肉丁放到一边备用,淘洗好的糯米放在另外一边。
他忆起上次吃糯米八宝鸭,里面的八宝不是容瑾拿的这些,里面糯米松散软糯,吸收了肥鸭的油脂,比鸭子本身还要好吃。
从老家赶过来,路上没顾上吃一口好的,早晨吃的那碗面条也格外的简单,季宁看着容瑾拌馅,肚子有点不争气地叫唤了。
没任何依据,就凭一个厨子的直觉,季宁觉得眼前这个入赘书生做的葫芦八宝鸭肯定好吃。
第五十章 蜜汁火方
八宝鸭, 顾名思义,就是有八种料与糯米混合填入鸭肚子里。
这料不拘泥于种类,有什么放什么, 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容瑾心血来潮想做八宝鸭的,就厨房里有什么用什么,干香菇洗干净后泡水,他拿了五花肉切丁后放入油锅煸炒出多余的油脂, 锅里面留有底油,把泡水沥干的海米、瑶族干过油炒一炒。
他拿起火方, 咦了下。
“感觉不是很好吗”在一边看着的黎未见到容瑾停了下来,他问道。
容瑾摇头笑着说:“不是的,这么好的火方用来做蜜汁火方更好,拌馅可惜了,我换一个。”
火方最好的部位是火腿的上方,这块就是, 用上好的绍酒蒸后淋上调好的料汁, 那味道咸甜酥软, 才是对这块火方最好的敬意。切丁后拌馅, 太过浪费。
“只要做的好吃,做成什么样子都是好的。”黎未认真地说。
容瑾莞尔,“那可不行,我会心疼的, 索性这块今天就做成蜜汁火方得了, 就是中午来不及吃了,做好了得等到晚上才能够享用。”
“随你。”
容瑾笑了笑,他取用了火腿的其它部位切成小丁后放入刚才那口锅里面煸炒出香味。
秋天收的板栗储存得当没有生虫霉变,去壳后取肉, 小圆的板栗颜色金黄,切成小丁备用。
备料完成,容瑾吧它们与糯米混合均匀,抓取了填入了脱骨的鸭腹内。
“馅料在蒸熟后会膨胀变大,所以填料不能够太多,多了在蒸的时候会撑破鸭子,当然少了也不行,会看起来干瘪,外形不好看。”
容瑾把碗里面的八成料填入了鸭肚子里,用手按了按鸭腹,这量差不多了。
“因为鸭子大小不同,填多少没办法量化,做多了心中便有了个数,大家可以上手来摸一摸,现在这个质感就差不多正好。”
“我来摸一下。”
季宁丝毫不客气,他光看容瑾做菜了,新处理好的鸽子放在案板上也不急着去脱骨,听到容瑾说可以上手去摸,他当仁不让,几步蹿到容瑾旁边伸出手去摸。
生鸭胚的触感光滑细嫩,手指指腹按下去后有微微抵抗的阻力,那是填入鸭腹中的糯米不肯“让步”。
怎么说呢,季宁觉得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他的手指感受到了、心里面有一点明悟,可让他用嘴巴去说,不好意思,他形容不出来。
季宁扭头看向青年,舒展的眉眼尚存一点青涩和稚嫩,平静文雅、从容端方的气质,他好像不是在烟熏火燎的厨房,而是墨香浓浓的书堂里。
“你在教大家怎么做八宝葫芦鸭吗”
季宁心中微动,忽然惊愕地问。
容瑾点头,“对啊,不过我不包会,学多学少全靠自己。”
季宁收回了手,他心中咚咚咚荡起波浪,喃喃地说:“怎么会……”
容瑾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年轻书生,怎么会有爷爷的胸襟爷爷就不似其他人那样藏着掖着、敝帚自珍,他无论做什么菜、调什么料都光明正大、做在人前,季宁曾经不解地问过爷爷,就不怕别人学了去吗,爷爷说能不能学会全靠自己悟,和容瑾说的异曲同工。
“你就不怕别人学会了,然后、然后……”
季宁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字眼了,欺师灭祖还是什么啊。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就是不肯好好读书,所以现在说话都不利索了。
“学就学了去,能够学会是他的本事,至于我这里。”容瑾笑得从容自信,“还有很多。”
季宁大受震撼,退到自己那边,垂眸看着白条鸽,心里面五味杂陈的。
“大家别拘泥,有心的都可以洗净手后来摸一摸。”
其他人将季宁和容瑾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特别是容瑾的回答,平淡的声音却如洪钟一样捶在耳畔。众人沉默的时间不长,很快有志于此的人就自发洗手去摸了摸鸭子,至于能够从中悟出什么来,那真是就靠自己了。
老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周元亮作为黎源东黎爹在生前收的最后一名弟子,有师父日日教导,他的切配学的还不咋样呢,做菜更是马马虎虎,属于高于普通人但完全没办法在一家酒楼掌勺的程度。
今儿个容瑾的话,对他的触动更大更深,活泼多话的一个人瞬间就沉默了下来,惹得白塘看了他好几次。
等四下无人的时候,白塘关切地询问了周元亮几句,周元亮眼睛却立刻红了,“师兄,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师父在时,我什么都没学会……”
“怎么会,你切配上做的还可以。”
“但我整鸭脱骨还不如季宁。”
周元亮不好意思点容瑾了,他看不透容瑾,甚至很疑惑,难不成圣贤书里面还教做菜的
不都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嘛,为什么容瑾这个书生会这么多!!!
“郎君说得对,刀工就是多练,你基本功有,还是缺练。”
哒哒的脚步声。
白塘当即住口看了过去,和周元亮同时看到了容瑾。
容瑾摸摸鼻子。
他们两个说体己话的地方是去厕所的必经之地,换个地方肯定就遇不到容瑾了。
面面相觑,有点尴尬啊。
“你们忙,我也去忙。”
“郎君。”
周元亮大喊。
容瑾吓了一跳,“啊”
他就是路过听了一点点而已,不用恼羞成怒上来打他吧!!
周元亮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容瑾下意识后退一步,正想着这时候反击肯定算正当防卫时周元亮的腰就和被人猛击一样打了对折,朝他深深地鞠躬。
周元亮,“谢谢郎君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用比来时还要快的动作走远。
容瑾,“……”
容瑾和白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白塘心中感慨,周元亮不是不聪明就是太懒怠,要是不聪明、没天赋,师父也不会收他当正式弟子,可惜周元亮以前领悟不透,等领悟到的时候师父已经不在了。
“谢谢郎君。”
容瑾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没做什么。”
他的做法相当于明厨亮灶,让外行看个热闹、看个放心,内行愿意看个门道就看。在他生活的时代,什么菜肴的做法在网上搜不到,完全没必要藏着掖着的,至于同样的步骤、同样的食材为什么做出的味道不同,那才是做菜的最神奇最神秘的地方。
容瑾觉得没什么,可放在今时今日,却已经是许多人心中的半个老师。
之所以是半个,未敬茶、未磕头、未入门就不是正经弟子,不敢妄称老师。
容瑾小解完回来,觉得厨房里感觉有点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呢。
他问了问黎未。
黎未沉吟了会儿说:“尊重吧。”
容瑾心中微动,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年月里非常懂长幼尊卑、懂江湖地位……他明白了,他算是彻底在得味楼的后厨立足了。
不是没有感慨,只是想想便放在了脑后,于他立威弄权毫无意义,重来一世,只想洒脱随性地活着。
蒸笼上气了,细微的滚水沸腾声音中,门外的雨好像不会停。
店里面生意的确萧索,几个小二站在过道里聊天,刘老虎也在里面,他努力挤在大家一起,一开始被排斥得厉害,后来大家慢慢习惯了,干什么说什么带上他成了理所当然,就是吴尾依旧有点看不惯刘老虎的作派,总是凑到东家和郎君跟前去,真讨厌,还和郎君的侍从冬子称兄道弟的,昨儿个吴尾见到刘老虎从家里带了吃的给冬子,肯定是在讨好。
“郎君在教冬子读书。”刘老虎羡慕地说。
“真好啊。”
其他人也羡慕。
虽说东洲府向学氛围浓厚,庶民或多或少也识得几个字,没有当睁眼瞎,可认识几个字和系统学习是完全不同了,许多人成年后忙于生计渐渐就会遗忘幼时所学。
众人东拉西扯聊天呢,袁掌柜从旁边路过,大家就和见到猫的耗子一样乖乖站好不敢再说什么。
袁掌柜说:“都在这边说话,大堂那边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一个个的,给我绷紧点皮。”
大家讷讷地不敢多说什么,忙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
袁掌柜训完人后心满意足走了。
小东家年轻,手段不够狠辣,有时候没办法完全沉下脸,他这个老东西就做黑脸,从旁帮衬着震慑住手底下这些小子,真是稍微不管就想着上房揭瓦了。
袁掌柜溜溜达达站到柳曲木的老柜台后面,摊开一本书假装对账似地认真看,要是谁从旁边路过认真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看的是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得味传》,讲的是一个叫做黎东的孤苦少年从伶仃儿到厨神的故事。
作为话本里面比重蛮大的配角,袁掌柜很期待自己戏份的到来。
但如意茶馆那边讲的不多呢,自然同步出的话本子也不会长。
三两下就看完了新的的章回,袁掌柜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又抓心挠肝地等待下一章地到来,出的也太慢了。
“二位里面请。”
袁掌柜抬眸看向门口,看到吴尾领着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们身后随行着几个扈从,看行头打扮、出行规模,是两个贵家公子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