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捉虫) 海苔麻花还是紫菜……

    酸, 真的非常开胃。

    更何况,那味道不仅仅是酸,还复合了其它——辛香麻鲜, 简直是要了亲命了。

    在后院单开一桌的王捕头等人正在喝酒吹牛。

    纵使王捕头不是一个喜欢听阿谀奉承的人,但手底下这几个孩子个顶个的会吹捧,他听着亦是飘飘然,心里面不断告诫自己, 谦虚谦虚、克制克制,嘴角依旧挂着笑意。

    “再吃个一刻钟, 不能多耽搁。”王捕头不轻不重地训斥着。

    几个差役忙应下。

    “卤汤串串里面的豆泡子真好吃。”

    “难怪我家邻居买了一竹筒得味楼的串串,回家后跟我炫耀了半天,味道是真的不差。”

    “这可是得味楼欸。”

    对啊,这里可是得味楼欸,只有达官贵人、富裕之家才敢登门的地方,他们这些普通的差役一年到头才拿几个子儿, 又要养家糊口的, 连得味楼的门头都不敢看一眼, 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里单开一桌吃饭。

    “什么味道”

    “得味楼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好香啊, 口水都勾出来了。”

    大家纷纷停了筷子,往味道飘过来的方向看,连眯着小酒的王捕头也睁开了眼睛看了过去,他是来过不少次得味楼的, 与得味楼的老东家是点头之交。但得味楼做菜偏好清雅, 他是个糙人,就喜欢吃点重口味的东西,所以旁人把得味楼夸出一朵花来,他是不以为然的。

    这个味道真是对他脾气。

    王捕头放下小酒杯, 酒杯里琥珀色的黄酒中一颗梅子忽悠悠晃动。

    一股子酸香擦着鼻子飘过,王力学王捕头坐直了身体,视线垂落在一大海碗的鱼片上,汤色金黄油亮,白嫩的鱼片与玉黄的酸菜片相映成趣,透明的粉皮和脆爽的豆芽从汤面上隐隐冒头,一粒粒青绿的花椒点缀。

    盛放鱼片的碗也好看,波浪起伏似荷叶边,很大一个月白色的瓷碗。

    “这是什么”

    王捕头已经顾不上端着身份,直白地问。

    这么一大碗徒手端过来是要有点本事的,容瑾办不到,是得味楼的小二吴尾干的,出了王火的事儿,吴尾像是夹着尾巴的小狗敛去了一切捻酸掐尖,抢着干活,抢着在主家跟前表现。

    容瑾说,“金汤酸菜鱼。”

    汤面上的金不是油水糊面,那样稍微冷了就容易结皮;也不是来自于酸菜,酸菜可做不到这么黄。

    容瑾用碾碎的南瓜蓉与鱼汤调和,做成了金汤。

    看着好看,菜名报出来也响亮。

    “用的黑鱼,鱼骨鱼刺已经去掉了,里面只有鲜嫩的鱼肉,各位慢用。”

    容瑾就是过来露个脸,介绍下菜谱的,介绍完转身就要走,王捕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原以为是过来有事相求,他都已经做好了说几句敞亮的场面话,怎料就这么走了。

    王捕头笑了笑,当即拿了筷子伸向金汤酸菜鱼。

    这一筷子又有鱼片又有酸菜,他一口吃了,顿时觉得酸麻感直冲天灵盖,舌头上适应了那股子麻劲儿,鱼肉和酸菜的回甘就慢慢品出来了,一口绝对不过瘾,他飞快地开始吃第二口,等他吃得额头冒汗、大汗淋漓的时候,才招呼着其他人一起用。

    早就等得口水快要流出来的几个差人连假客气的话都没有说两句,直接甩动膀子开始吃。

    斯哈斯哈。

    被花椒麻到了。

    但吃鱼的速度一点也不敢慢,生怕慢一点自己就少吃了一口。

    现代调味品丰富,厨子已经不满足追求一菜一味,而是想要更多复合的感受,让多种味道纷呈上场又不浑浊,容瑾就做得不错,他调出来的酸菜鱼重酸重麻,以茱萸、花椒、白胡椒和少许的苏子暂代没有辣椒、泡椒的遗憾。

    不吃鱼,光喝汤就觉得浑身暖洋洋,暖意从胃袋流淌到四肢百骸。

    容瑾又做了一锅,给黎未用酸汤烫了豆芽、豆腐和粉丝,粉丝代替面条成为主食,黎未吃上几口,辘辘的饥肠总算不叫唤了。

    “你吃着,我去问问我哥来做什么。”

    容瑾用抹布擦手。

    黎未有些踟蹰,“我也应该去见见你哥哥吧。”

    “刚才不是见礼过了,有些事儿你在旁边他反而不好开口。”

    黎未点头,他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好。”

    容瑾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容大郎此番来必有所求。

    见面是在后院的茶水间,容大郎被带过来后就有些气愤,那么好的鱼也不说给自家哥哥端上一碗,见面不咸不淡地叫一声大哥,呵呵,攀上了黎家的高枝儿就不搭理穷亲戚了,要不是他牵线搭桥的,二郎那个小王八蛋能够入赘到黎家

    越想越气,容大郎看向自己带来的两块豆腐,早晨没卖掉的豆腐自己特意带过来的,二郎小时候最喜欢吃豆腐,淋点酱油就能够就着吃下一大碗粥。

    小小的二郎会追在自己身后喊哥哥,哥哥等等我,哥哥我饿了,哥哥……

    容大郎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口气后屁股坐实了回去。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入赘到黎家断了考学之路,心里面肯定有怨的。谁让家里面日子难过,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进了黎家,二郎好吃好喝的病弱的身子也能够养好。

    房门无声推开,容大郎下意识看了过去,站在门口的男人瘦弱却高大,背着光,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容大郎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居高临下的俯视。

    这种感觉让容大郎很不喜欢,他绷直了身体坐着,拿出了长兄如父的态度来张口就是训斥,“进了黎家的门,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要不是爹娘一磨一磨的磨豆腐,要不是我一担子一担子卖豆腐,你能够进学堂读书吗要不是你,爹娘也不会累得直不起腰,也不会这么早走。”

    “大哥,你一直与我强调这些,一遍又一遍说,是想让我念着你的付出和不容易。”

    “你报答我们是应该的。”

    容大郎屁股动了动,心底深处涌现出些许不安。

    容瑾弯起了嘴角,坐到了容大郎的对面。

    “哥。”

    容大郎看向容瑾,只觉得现在的容瑾陌生得厉害。

    家里面供二郎一个人读书,他心里面有怨有恨,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弟弟。等弟弟书读多了,穿着澜衫的他从书院回来,贵气得仿佛不属于那个家、不属于那个街巷,大郎心里面又有了卑怯,为了维持长兄的地位,他一遍遍地说着那些话,每当他说的时候弟弟的眼睛就会慢慢失去光彩。

    他心中有着快意,好像把飞上云端的风筝给拽了下来。

    容大郎不自在地说:“干嘛”

    “哥,你就说吧,你这次来做什么”

    容瑾看着容大郎的脸,忽然就没了质问他有没有真心待弟弟过一次的心思,觉得真没意思,问清楚了又何妨,“容瑾”早就心死,已经不在乎答案了。

    “你……”

    容大郎竖起眉头准备摆出长兄的款来,但触及到容瑾淡淡的目光他突然没了底气。

    他嘀咕着,“攀上高枝了,连哥哥也看不上眼了。”

    不好拿捏了……

    “得味楼豆腐卖那么好,那个炸臭豆腐我听人说了,特别好吃。家里面做什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的豆腐是街坊邻居都喜欢,要是再卖炸臭豆腐生意肯定会更好的,你让黎少爷把方子给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看你,多读点书连黎家的大门也可以进,你总不愿意看到侄子侄女和我一样继续做豆腐卖豆腐吧,我想攒点钱,送他们去读书,和爹娘当初做的一样。”

    容瑾没吭声打断,容大郎也不敢停,叨叨地说了许多许多。

    “谁让你来的”

    容瑾忽然问。

    “还不是……”容大郎猛地住口,他讪讪地笑了笑,“还有谁,当然是你嫂子让我来的,我们也是为了家里面好,不得已放下脸皮子来求你。”

    “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思,别说臭豆腐怎么做,还有许多其它的豆腐制品我都可以交给你,算报答容家的生养之情。但是,如果是有人来让你要的,你就歇了这份心吧。”

    容瑾站了起来,垂着眼睛看容大郎,直把容大郎看得梗住脖子才继续开口,“你想想清楚,想清楚了再来回我。我希望下次你来,是来告诉我谁指使你的。”

    前者是长远的,后者就是短期小利益。

    容瑾在想容大郎会怎么选

    他不是原主,不会受制于亲情桎梏,容大郎绑架不了自己。

    “呼。”

    撇下容大郎,容瑾走了出去,站在院子里他吐出一口浊气,面对黎未投来的关切的目光,他摇了摇头。

    他虚弱地说:“我没事,我哥就是那么个人,我已经习惯了。”

    黎未走了过来,垂在身侧的手终究还是简单地拍了拍容瑾的肩膀。

    很想去拍拍他的头,容瑾此刻情绪低落,黎未脑袋里联想到了落水的大狗狗,好像也是这么低落难过的。

    “唉。”

    “没事的没事的。”黎未柔声安慰。

    容瑾有点不忍心骗他了,刚要笑着说什么就听到后面重重的脚步声,原来是容大郎提着豆腐走了,还顺带抢走了冬至手上准备的礼,每次来黎家他是不会空手而回的。

    黎家下人背地里都说容大郎卖弟弟,也有点闲言碎语灌进容瑾耳朵里,内心不强大的话得难过死。

    “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成家立业,自立门户的。”黎未绞尽脑汁地安慰,他怕多说了触及到容瑾的伤心处,语气非常柔和,“不用太把兄长的态度放在心上,你刚才还劝慰我不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呢,你怎么就自己钻了牛角尖。放宽心,从他那边得不到亲情,你还有其他人。”

    “比如”

    容瑾追问。

    “比如、比如……”黎未臊得慌,他抬起头就看到容瑾脸上的笑,生气地咬了咬下唇,“比如冬子。”

    转身就跑开了,后厨已经准备好,小餐车可以摆出去了。

    容瑾展开了嘴角,要是有镜子,应该让他照照看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

    旁边冬子一头雾水,“郎君,什么比如我啊。”

    “没你什么事儿。”

    冬子,“……”

    “小孩,昨晚吓到了吧,拍拍胸口,回家找娘亲抱抱,就没事了。”

    “郎君,我是大人了!!!”

    “哦,小大人,不怕不怕啊。”容瑾哄着。

    冬至气结,不想搭理郎君了。

    逗弄了真正的小朋友之后,容瑾又去了厨房看看,有没有需要做的。

    今天三猴子街上情况会如何,他心里面没底,黎未同样如此,是不是能够借东洲府要举办商会的东风把得味楼盘起来,他们都不敢打包票。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二人很像,都是悲观主义者,先把最坏的预想一遍,然后努力去做,一旦失败最糟糕也莫过如此了吧。

    还有漕运老板吴有才吴老板的宴席,菜单子已经送了过去,还未得到吴府的答复,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这心就吊在这儿不上不下的。

    ···

    推开窗子,入眼的就是香樟树的叶子,伸伸手就能够碰到。

    “贾重,看什么呢,就等你了。”

    贾重把被子甩在窗户上,摊开后晾晒。树冠太大,他赁的这间屋子是西屋,中午往后有些许阳光穿过叶子照进来,晒晒被子也好的。

    地段好、朝向好的房子,租房子的时候不是没看过,一个月一吊钱的价格让他舍不得下手,现在住的地方和几个小商户一起合租,他这间一个月两百文,完全能够承受,富余的钱可以拿出来吃吃喝喝。

    贾重,就是那天排队买臭豆腐的小倒爷,已经把自己带来的货全部出手,得到的钱从相熟的商家那边以低价买了绸子、茶叶、一些海鲜干货,正准备返程时听说了东洲府要举办商会的消息。

    多亏了那天排队买臭豆腐,让他无意间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

    赌一赌,搏一搏,贾重权衡再三后决定留下,他还劝说了与他一道来的朋友们,但朋友觉得这太冒险了,不说消息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大商贾的事儿,与他们这些小商贩有什么干系,没的逗留在东洲府冒险。

    劝说没成,贾重决定把自己的货托朋友带回去给家人,他留下等。

    说不忐忑是假的,但又托了得味楼排队的福,他吃铁板豆腐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商家在说商会的事情,他冒昧地凑上去打听,竟然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还新交了几个朋友,这一栋靠着三猴子路的民居就是和他们一起租赁下来的。

    “今天早点去,我要多买点那个卤汤串串,吃一把真是不过瘾。”

    贾重点头,“里面的鸡皮好吃。”

    “不知道得味楼咋想出来的 ,一只鸡分那么多块卖,鸡肉、鸡翅、鸡腿、鸡皮、鸡杂……我喜欢吃鸡胗,嚼起来有感觉。”

    现在物资不发达,富裕之地如东洲府也不可能拆鸡零售的,市面上多是整鸡卖。当坊间传闻某某贵人为了吃一道绘鱼羹,竟然要百来白鱼的腮边肉来做,奢侈如此,肯定是贪得无厌之辈。为了吃个鸡胗串串要啥好几只鸡,想都不敢想。

    “我想吃铁板豆腐,再点一个鱼杂锅,到旁边的木桶饭那儿要一碗杂豆饭,中午就这么吃了。”

    “卤汤串串里面的面饼子也好吃。”

    昨天白塘的石头饼销路太差,但和的面要用掉的,绝对不能浪费。

    那是死面,没有放老面酵头。

    想要用它发面是不可能了,容瑾想了个办法,把它们做成死面饼然后泡汤里面去,越煮越入味,像首都的卤煮。

    为了一口吃的,贾重他们特地租住在了三猴子路上,早晨走上一段距离就到得味楼拴马石那儿吃上一碗馄饨或者豆粥,店家会送咸的小杂鱼或者小咸菜,吃饱了就在东洲府溜达溜达,昨天午饭后在南湖泛舟钓鱼,今儿个准备去爬临湖山。

    东洲地平,最高的山就那一座了,正好登高望远。

    “不用太着急,我们来的早,说不定得味楼还未出摊。”

    贾重说完后感慨万千,以前得味楼那就是屁股沾沾的地方,都不敢坐踏实了,为了做生意咬牙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人吃酒,当真是涨了见识,那次生意谈成了,酒席散的时候他带着七分的醉意打包了卤味。

    他踉踉跄跄出门,撞在了得味楼老东家的身上,是老东家搀扶了他一把,对他说小心,还找来了小二扶他出门。

    出门在外,这么被人关切少有,贾重一直记在心里,想着下次来东洲府再进得味楼,谢谢老东家。

    物是人非哦。

    “我就说早点来!”

    朋友大叫唤回了贾重的注意力,他定睛一看,跟着吓了一跳。

    和他们想法一致的大有人在,三猴子路上已经人头攒动,他们只能够看到一个个背影,小餐车前面水泄不通,压根看不到今儿个卖什么,只能够闻到香味。

    贾重和朋友对视一眼后迅速行动,拿出了抢货的架势钻进了人群里。

    终于见到了小餐车的真容了,今天增加了一辆小餐车,车上摆了两个大簸箩,上面小山一样堆着金灿灿的丸子。贾重垫着脚看到餐车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素丸子,两个一文、四个两文、七个三文;豆腐荤丸子,一个一文、三个两文、五个三文。

    “店家会不会算数啊。”

    “就是就是。”

    贾重也暗暗点头,素丸子两个一文钱,两文钱应该买四个,三文钱是六个,得味楼倒好,两文钱坑人、三文钱吃亏,不知道图什么。

    “素丸子一个才多大,来两个三文钱的。”

    贾重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地说:“三文钱划算,我们就买三文钱的。”

    “不是说好了尝尝,花一两文就可以了。”

    “但是三文钱的划算啊,来都来了,稍微花点吧,还可以带回家给孩子尝尝。”

    妇人拍了丈夫一下,“你儿子牙都没长呢。”

    季老三憨厚地笑着,他在人群中护着妻子,不让她被挤到,“让他舔舔,然后我们吃。”

    福灵心至,贾重忽然就明白了店家的用意。

    简言之就一句话啊,三文钱更加划算。

    “我也要三文钱的素丸子,三文钱的豆腐丸子。”

    贾重如此说,他觉得学到了点什么。

    小吃摊前实在是太挤了,刚一开张就人满为患,后来来的索性也不往里面挤,就待在外面等顺便看看出来的人手上都捧了什么。

    有了炸臭豆腐和昨天铁板豆腐的预热,今天三猴子路的人更加多,有昨天来过的,有昨天没来但身边有人来过的,还有听了一耳朵三猴子街的热闹要过来看热闹的。四字真言“来都来了”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处,好吃不贵,那就来点,只要是围观了小吃摊的热闹的,手上或多或少端上了点东西。

    老角色铁板豆腐一定要尝尝的,新出的丸子要来点,那个鱼杂锅吃不起的话就单买卤汤串串,素串串一文钱一个串、荤串串两文钱,十文钱手上就能抓一捧,但吃过的推荐买二十文的串串。

    既然出来下馆子了就对自己好一点,二十文的串串有个竹筒装的,可以让得味楼的伙计往里面加满卤汤。

    串串吃完了那个卤汤一定不能够扔,回家下面条或者做个炖菜,香得咧,隔辈的小孩馋哭了,直囔囔让爹出去买。这个时候吃着炖菜的自己孩子大口吃饭,儿媳妇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事儿。

    钱是花了,但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人群中传来欢呼,好不容易买了丸子和炸豆腐,顺带抢到一个大份的鱼杂锅的贾重趁着大家都在围观抢到了个两个位置,准备等鱼杂锅来了和朋友在这里坐着吃饭。

    树下摆了六张桌子,但人多啊,位置紧俏,不提前占座待会儿吃鱼杂锅就要站着吃了。

    听到欢呼声,贾重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这高度哪跟哪儿的,根本就不够。他屁股离开凳子,半站半蹲地看,看到朋友踮着脚站在人群后面不断鼓掌欢呼。

    “七宝,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朋友七宝忙着自己看了,而且声音吵闹,压根顾不上贾重的。

    贾重自认自己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可是经过“七个三文钱”之后他对得味楼的好奇心不断攀升,有种错过了什么自己就会抱憾终生的顶级错觉。

    他看了看,位置还挺多,自己看一眼就飞快回来,肯定还能够抢到位置。

    “就一会会儿。”

    贾重自言自语,他站起来跑了出去,垫着脚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里面。

    “哇。”

    他不紧发出赞叹的声音,一根面条两端捏在一块儿简单一搓就成了麻花,扔进油锅里面开始炸。

    炸麻花有什么好看得嘛,逢年过节谁家不做。

    可就是忍不住看啊。

    白塘的手很巧,搓麻花简直可以用艺术来形容,每一条大小都均匀,比模子刻的还要精准。

    麻花贵点,三文一条,但这是细点,偶尔吃一下、过个嘴瘾没事的,有人这么安慰自己。

    这么安慰自己的人多了,销路就上来了。

    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的最后放挤到了小餐车的最里头,再挤出来的时候手上的干荷叶就抱着两根麻花,麻花有成年男子手那么长呢,三文钱一根的油炸的点心是一点也不贵。

    七宝说,“海苔麻花,闻所未闻,我喊的快,不然第一锅准没我们。”

    七宝没有把麻花递给贾重,还烫手呢肯定也烫嘴,他们可以吃午饭的时候慢慢吃。

    贾重看着麻花,他心里面感慨,得味楼就和一个大宝库似的,不仅是做生意的巧思多,从未吃过的吃食也多。

    “海苔为何物海苔麻花是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贾重的疑惑,初初听到的时候白塘也有。

    当白塘听到东家安排他守一辆新的小餐车时,他没什么表情变化,但说让他炸麻叶时,眼下挂着乌青的他终于有了点反应。

    那时候白塘说:“我不同意,炸麻叶是北方的面点是吧,我会做,做起来也简单方便,面片扔到油锅里面翻卷也好看,你们是想通过这个来吸引人是吧。”

    说话时,他看的是容瑾,小东家已经将厨房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容瑾,这个男人他看不明白,说是秀才,却甘于在锅碗瓢盆周围打交道;说是赘婿,却一点争管财权的意思都没有,账本不看,采买不管;说是“君子远庖厨”,但一道道菜被他做了出来。

    白塘深深地看了一眼容瑾,得到的是对方平和的微笑响应,他对挑衅、敌视不回避、不退缩、也不反击。

    对,白塘讨厌容瑾,他不像周元亮那样一开始就把不满挂在了嘴边,他甚至是配合容瑾的诸多举动的,可就是对这个目的不明、来历不清的男人不信任。

    师父已经去了,大师兄竟然判出师门,剩下小少爷苦苦支撑得味楼。

    那他们更要为黎家、为得味楼的长远计。

    少爷怎么能够轻信容瑾!!

    “白师兄有什么好的想法,不用顾忌什么,畅所欲言,只要好的建议我们都会采纳的。”

    白塘心里面冷笑,表情淡淡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做麻花。”

    “什么口味”

    白塘愣了一下,神情晦涩地看着容瑾,觉得对方步步紧逼是在挑衅。

    “红糖芝麻。”

    “大众口味,你拿什么吸引人来买”

    白塘抿嘴,“过节时候,这款麻花卖得最好。”

    “你也是说逢年过节了,大家手头上都有余钱,愿意花钱去采买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回家。现在不年不节的,手头上的闲钱,你愿意买个新奇,还是买个寻常”

    白塘陷入了茫然,他能够守着案板做上一天的细点,可是做生意他真的不太行。

    听到容瑾的质疑,他的不开心已经带到了脸上,赌气地问,“那你说做什么”

    “海苔麻花,做咸口的。”

    “海苔”

    别说白塘,当时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海苔是何物

    海苔是紫菜啊。

    这是个舶来词,来自于隔辈的岛国。

    如果真要给两者做个细分的话也可以,直接从海边石头上采下来的紫菜一饼一饼晾晒好,就是最常见的紫菜,掰一块用鸡蛋打个汤,鲜美。把紫菜和盐、鸡粉等等调味料拌匀后烤熟,那就是海苔,海苔就是加工过的紫菜。

    海苔就是紫菜的“秘密”容瑾就和白塘说了,白塘心里面五味杂陈,一方面照旧抵触容瑾掌管后厨,另一方面又有得知秘方的被信任。

    两种情绪交织,白塘就在冷脸做麻花。

    站在得味楼二楼边角俯瞰全局的容瑾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

    容瑾摇摇头,“没事啊,估计有人念我。”

    “我看你脸怎么红起来了”黎未不放心。

    “太阳晒的啊。”容瑾抬手摸摸额头,“不烫,挺好的。”

    黎未示意春夏去找大夫,旁边的回春堂是本府最好的医馆,之前给容瑾把脉的就是那边的坐馆大夫,容瑾现在每天吃一帖那个大夫开的补药,吃了快七天了,是应该把把脉看需不需要换方子。

    看黎未的动作,容瑾就垮了脸,“别了吧,药难喝死了。”

    补药里面不知道放了啥,汤还有点稠,苦中带甜、甜中有涩,喝完之后糊舌头,要灌许多水下去舌头才能够恢复对味道的敏感度。

    这对一个厨子来说是致命的啊。

    容瑾哭丧着脸,“好少爷,能不能不喝苦药了啊”

    “你把自己养胖养健康了就可以不喝了。”

    黎未忍着才没有破功,脸上表情才可以一如既往的严肃。

    容瑾叹了口气,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臂,没少吃没少穿的,怎么就不长肉呢。

    “你的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红了。”黎未开始紧张了起来,他顾不上许多,“你弯腰,快弯腰。”

    容瑾,“嗯作甚”

    “我摸摸你的额头,我感觉你有热度了,你站在我旁边犹如一个小火炉似的。”

    容瑾惊讶,自己热辐射这么厉害

    他又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有点了热度了,忙在黎未跟前蹲下了点,“你摸摸看。”

    黎未抬起左手放在容瑾的额头上,他敛眉。

    “摸出热度了吗”容瑾抬着眼睛,能够看到黎未掌根处竟然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形状饱满,颜色像最好的水蜜桃向阳上色的那一面,红艳艳、粉嘟嘟,于饱满圆润的掌根处长着,那么可爱。

    黎未抬起右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两相比较,他垂眸便与容瑾的视线对上,发现容瑾的眸色比常人要浅许多,阳光下,里面像盛放一个世界。

    “没。”

    黎未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慢慢转身看向楼下,慢慢耳廓开始发红,慢慢的红晕蔓延上脸颊……这一刻,他比容瑾还要烫。

    “那边怎么了”

    黎未忽然指着楼下一处说。

    容瑾已经站了起来,温柔的眸光从黎未的身上收了回来,看向了楼下,“哪里”

    “就那边。”

    容瑾顺着黎未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人好像是贾重。”

    “对。”

    一开始黎未打算请贾重到店里感谢的,他想了想容瑾说的话,觉得有道理,本来的自发行为被他感谢后就变味了。人可以不当面感谢,但小商人长什么样子他想知道,还让郭秋去打听了一下。

    楼下贾重拿着红泥小炉,七宝两只手都满当当的,他们旁边还跟着一个得味楼的小二,小二手上端着鱼杂锅。

    前者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里,后者无可奈何地跟着。

    没位置了啊!

    六张桌子,连一个位置都没有了!没!有!了!

    “要不端回去吃吃完了把砂锅和小炉子送回来了”贾重提议。

    七宝摇头,不是很愿意,他们住在三猴子路的另外一头,要走好远的路的,走到住的地方都没胃口也没兴致吃东西了。

    “二位,可是没有位置坐”

    刘子凑过来,笑着问。

    七宝现在心情不好,翻了个白眼说:“这不是废话。”

    “你们在外面摆放的桌椅太少了,让我们点鱼杂锅的根本没地方坐着吃饭的。”

    贾重也无奈地抱怨。

    刘子的脸上笑意丝毫不变,干小二的,就是要笑脸迎人,郎君说了要有唾面自干的觉悟。

    “两位客人莫要急,旁边不就是咱得味楼的大堂,门是敞开的,里面桌椅齐备,还能够遮太阳挡风,二位可以去那边吃。”

    贾重和七宝看了看彼此。

    七宝面露狐疑,“真的可以去那边吃你一个小二能够做主吗”

    “就是东家让我们出来的迎客的,得味楼敞开门做生意的,客人们当然可以去店里面吃。”

    同样的对话还在其它地方进行,有人迟疑,有人当即行动。

    绕到得味楼正门口,发现果然大门敞开,里面井然有序、桌椅齐备,他们试探着走了进去,被笑着的小二们安置到座位上。

    坐在得味楼的大堂里,看着大方简单却又古朴雅致的大堂,一些这辈子就没想过会走进这里的人觉得身在梦中。

    得味楼的二楼,容瑾对黎未说,“阿黎,得味楼的大门一旦敞开后,风格可就变了,那些达官贵人会觉得与贩夫走卒一起吃饭辱没了自己身份,从此更不会踏足得味楼。”

    黎未笑了起来,笑容明朗和气,他没有看容瑾,而是看着的楼下,“容瑾,虽然自我有记忆以来,得味楼就高居云端,做的都是有钱有权之人的生意,但我听爹爹说过他创立得味楼的过程,一开始的‘得味’二字不过是挂在犹如小餐车一般的小摊位上罢了。”

    第三十三章 蔬菜拼盘,萝卜南瓜绿叶子……

    得味楼作为一家高档酒楼, 受众面其实很狭窄,那门坎太高,把普通人挡在了外面, 而芸芸众生恰好就是这些普通人。抱残守缺,支着高高的架子还不下云端的话,只会把路越走越窄,走到后面就没有退路了。

    三猴子路上的小吃摊, 看起来是一次妥协,未尝不是一种尝试。

    “希望爹爹别怪我。”黎未做决定的时候干净果断, 心里面不是没有忐忑不安的,也预估好了最坏的结果,他抬起手揉了揉腮帮子上的软肉,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做都做了,就不后悔。”

    “不会的,你爹看到你为了振兴得味楼不断努力, 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刚才不是说了, 你爹是从挑着担子卖吃食开始的, 那现在得味楼就是一个大点的担子。”

    黎未被逗笑了, “和你说说,我心里面就没那么紧张了。”

    “既然开门迎客人,那得味楼可以打造成平价餐厅。”

    黎未投来问询的目光,示意容瑾继续说下去。

    容瑾笑着说, “等得味楼有起色了, 账面上资金富余,那就在南湖附近弄个庄子搞高档餐饮,有钱人不就是要个排场、氛围,我们给。庄子可以叫做得味庄, 最好能够直接赏湖景,既让他们有吃有喝,又有玩闹打发时间的娱乐设施。”

    高情商就是高档会所。

    低情商就是农家乐。

    容瑾自己就是做餐饮的,去过几次农家乐,知道这里面水深着呢,真以为有些人就是奔着田野趣事、山间野味驱车几十公里去吃个饭啊。

    “不过这也要操作得宜,弄不好知道了阴私事情,容易把自己搭进去。”黎未敛眉,他觉得容瑾的建议不错,但他这里可没有靠山。

    “那是未来,还远着呢,展望一下,最主要的还是弄好当下。”

    黎未点头,“当然。还有你,不要逃避,大夫快来了要给你把脉。”

    容瑾垮了脸,“行吧,逃不掉,逃不掉,唉。”

    “不过是一些药啦。”

    “……很难喝。”

    “良药苦口。”

    ··

    得味楼大堂里,陆陆续续已经坐满了一般,不少人形容拘谨,但美味当前,慢慢的也就忘了那份不自在,甚至心里面还生出一些满足来。

    不过是吃了一碗十文钱的鱼杂锅,竟然就坐进了得味楼,回家后要好好说说。

    “应该把孩子带来的。”

    惠娘摸着水曲柳木打的桌子,刷了漆,摸起来相当结实。

    因为有些年头了,桌椅上难免有些磕碰,可就是这些留下的痕迹让得味楼看起来更加厚重有味道。

    季老三也是左右打量着,他说:“他才多大啊,不记事的年纪,以后长大了让他有本事了自己来。好不容易你娘过来照顾孩子两天,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惠娘嗔怪,“没脸没皮的,在外头说什么呢。”

    “嘿嘿。”季老三摸着后脑勺,看着妻子脸上的笑意,觉得停一天工出来走走当真没有做错。

    惠娘吃不惯鱼杂,觉得腥味太重,所以他们点了卤汤锅,点这个锅子附赠一篮子蔬菜拼盘的,价格上是比鱼杂锅略贵了一些,但一篮子的菜很多,光吃菜就能够吃饱,许多吃不惯鱼杂的咬咬牙也就点上了。

    他们还买了素丸子和豆腐丸子,自己捧着带了进来,等卤汤锅上来的时候先吃这些垫垫肚子。

    得味楼的上菜速度很快,更何况卤汤锅这种类似于火锅的,那速度就更快了。

    惠娘和季老三刚各吃了一个素丸子,就有一个小二先来了,他把红泥小炉放到桌子上,拿了火钳子从提篮里夹了三块烧红的碳放到炉子底下。

    “客人,我放碳了,小心烫。”

    小二放的时候如此说。

    季老三有点蒙,他们就要了一个小锅,他看了旁人吃是没有炉子加热的,蔬菜拼盘是店里面直接烫熟好放进碗里面的,不像点大锅的可以自己动手烫菜。

    难不成变了

    他有点拘束地想,没敢喊住小二。

    过了会儿,又一个小二端着锅子来了。

    一个大份的卤汤锅,送的蔬菜拼盘里面有几样绿叶子菜、切片的萝卜和南瓜,还有几朵木耳。

    “客人,请慢用。”

    “等等。”

    季老三喊。

    小二看了过来。

    季老三下意识绷紧了下巴,从未进过店,被小二这么看着他有点发憷。

    “上错了,我们没点大份。”

    刘子笑着说,“没错,东家特意吩咐的,二位慢用。”

    季老三茫然地看向妻子,看到了妻子好奇懵懂的目光,他咽了咽唾沫,没想到他不过是那天给得味楼做了一次托,得味楼竟然还记得他。

    “吃吧。”

    妻子小声问,“不要紧吧。”

    “没事的,惠娘,以后听到谁说得味楼说黎家的坏话,我们一定骂回去。”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贾重那儿。

    他一勺子放进鱼杂锅里面就觉得不太对劲,分量比昨天多了不少。

    七宝没发现,他还伸长了脖子观察小二,等着卤汤串串来,到店里面坐着吃他就想敞开肚子好好吃一顿了,得知坐店后还可以点菜,当即追加了一份串串,他要了二十文的竹筒装串串,没要卤汤锅,有个鱼杂锅就可以了。

    “来了来了。”

    七宝兴奋地差点站起来迎接。

    等上桌了,他就开始吃。

    贾重说:“慢着!”

    七宝叼着一串鸡皮,差点因为贾重声音太大把鸡皮呛嗓子眼里。

    “怎么了,怎么了”

    “数量是不是不对啊”

    “少了”这是七宝的第一反应,但定睛一看,他心里面喊了一声娘咧,“多了不少,不会是上错了吧。”

    贾重眉头皱了起来,“鱼杂锅分量也不对,多了好多。”

    七宝还要了两碗饭。

    刚才端串串的小二去而复返,把饭送了过来,“二位慢用。”

    “稍等一下。”贾重喊住要离开的小二。

    小二停步。

    贾重避免旁人误会什么,招来小二低声问,“是不是上错了,东西多给了。”

    小二说,“没错,东家特意吩咐的,客官放心慢用,不够再添。”

    说完小二就走了,徒留贾重和七宝面面相觑。

    七宝低声,“你认识得味楼的东家”

    “别瞎说,得味楼的东家是个小哥儿,我一个外男怎么能认识的。”

    “那这些”

    贾重心中有疑虑,但没带到脸上,“给了就吃,凉了味道就不正了。”

    后院。

    茶水间里。

    医馆的老大夫正在给容瑾搭脉,他说:“换只手。”

    容瑾把右手收回来换成了左手。

    老大夫自给容瑾搭脉后眉头就没有舒展过,宛若一本厚厚的医书正在疯狂翻动,翻不到就准备给容瑾单开一页了。

    “上次诊脉就与郎君说过的,你这身子骨不大好。”

    “大夫上次没说透彻,这次不妨就直白说吧,我承受得住。”

    老大夫抬起眉头瞅了一眼容瑾,见到目光郎朗、眉眼舒展,不是郁愤纠结之人,就直说了,“郎君的身体亏空太过,恐不是寿久之相。”

    第三十四章 外卖

    芯子换了, 好像没办法彻底改变壳子的问题。

    对大夫说的,容瑾早有准备,身体怎么样, 只有自己知道啊。原先自己早晨腾地一下子就能够起床,喝口水就下楼沿着河边跑道跑五公里,现在呢,早晨起来后先是感受到一阵头重脚轻, 等缓慢适应之后慢慢坐起来,眼前就是一阵黑一阵白的, 他估计自己这身体还贫血,现在别说跑五公里了,每天晨起在院子里走走就气喘吁吁。

    当事人平静接受了这件事情,容瑾笑着点头,“要是能够活十年,我赚到了。”

    车子被天外飞过来的大石头砸中那一刻容瑾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没料到会有穿越的际遇, 那从自己醒过来开始后的每一天都是赚到的。

    老大夫摸着无须的下巴, 一言不吭。

    “不会吧大夫, 十年都没了”

    “不是不是,有你这好心态好好养养活到儿子成年没问题。”大夫失笑,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对方误会了,“在你这个年纪就有如此心境, 老夫佩服,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看不透生死,学医初期见到一些垂死老人心中惶惶不安了好几天……害,年纪大了,变得啰嗦, 我说这些干嘛。”

    “我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琢磨出了一些罢了。”

    原主绝食气绝时给诊脉的大夫也是回春堂的医生,老大夫从同僚口中知道一些黎家赘婿的事情,以为容瑾说的就是绝食后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大彻大悟了。

    “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痴长你们这么多岁,就倚老卖老说一两句。”

    “先生年长,历经世事,您说的于我们这些晚辈肯定大有裨益。”容瑾做认真听讲状。

    “遇事切忌忧心烦躁,郁结伤肝、忧思伤肾,我活这么大年纪就悟出一个道理。”

    容瑾说:“请指教。”

    “少管闲事。”

    容瑾愣了愣,他差点问老大夫有没有一个孙子叫小明。

    “考虑到郎君的身体,方子要调整,这帖药先吃三天,三天后找我把脉换药。”

    “麻烦大夫了。”黎未接过了墨迹未干的药方交给春夏,让春夏给侯在外面的郭秋随大夫回去抓药。

    老大夫年纪大了,有药童搀扶着一起来的,他踏出茶水间闻到空气里的酸香就走不动道了,年纪大有一点好,那就说话做事已经没什么顾虑,开心过好每一天就成。

    “这是什么味儿,让我小老头口水分泌的。”

    “金汤酸菜鱼,先生要不要在得味楼吃了午饭再走”

    老大夫被外面的阳光扎了一下眼睛,他眯着眼睛说,“不行咧,今儿个其他大夫去码头那边义诊了,回春堂就我一个坐堂大夫在,没办法离开太久。”

    “那我做好了让人送来。”

    “那可以。”

    容瑾莞尔,这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他一路把大夫送出了门,回身就对上了黎未来不及收回的忧虑神色,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甚至带上了些许悲伤。

    “没事的,大夫说亏空太过,以前忧思太重,以后我好好吃好好养,绝对不忧思忧虑。”

    黎未抿嘴,“你应该多休息。”

    “我做完给老大夫的酸菜鱼就去休息,吃点饭睡一觉,可成。”

    “好。”黎未叹了口气,现在后厨少不了容瑾,但他心里面暗暗决定以后自己会好好看着容瑾的,确保他一定好吃好睡。

    这儿正说着话呢,那边吃饱喝足、松了两次裤腰带的王捕头慢悠悠踱步了过来,“多谢黎老板款待,虚的就不多说了,那个在店里面作奸犯科的王火我们一定尽早缉拿归纳,还得味楼清白公正。”

    正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今天吃了得味楼的好酒好菜,王捕头吃高兴了,自然就放下了那些虚头巴脑的,鼎力帮助得味楼抓捕逃跑的伙计,按寻常套路说,这种事情就和小偷小摸一样走个过场就是了,能破案就破,破不了就以逃奴结案,追问就是衙门办案、闲人少管。

    王捕头答应下来好好彻查,那真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得味楼和黎家没有什么雄厚的背景和壮实的人脉,能够做成东洲府第一酒楼那靠的是黎爹的手艺和谋略,如果他还在,继续干十年二十年,自身就能够成长为“人脉”,可惜他不在了,留给黎未的是继续打拼。

    黎未谢了又谢,还准备了茶水孝敬。

    王捕头捏着口袋里的红封,喝高兴的脸上笑意更甚了。

    送走了王捕头,容瑾就进了厨房做酸菜鱼,酸香味道再起,充斥着整个厨房,黎未进厨房的时候正看到容缙在和面。

    那个身影瘦削却高大,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棱角分明的脸。他愣了一下,记忆中那个佝偻着背、灰败着脸的容家二郎越发陌生,而容瑾只是眼前这个人。

    “用酸汤下面吃,怎么样”容瑾问。

    “好。”

    ···

    小二提着食盒走出了得味楼,他动作小心,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他从人群中走过,从食盒里溜达出来的味道勾着不少行人看了过去。

    “什么味道啊”

    “不知道,闻着像酸菜,但比酸菜更香啊,我觉得酸菜一股子臭脚丫子味道,难吃死了。”

    “那是你家抠门,不会做,你用肉炒酸菜试试。”

    “谁家天天吃肉,有钱烧得慌。那是谁家的小二”

    “小二不认识,食盒上不是有字,得味楼!”

    吴尾挺直了胸膛、收着下巴,这趟差事儿是他和刘子抢过来的,凭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做东家和郎君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子,他吴尾一点也不差的好不好,也就是和王火走得近了点。他有点心虚,绝不不是做了坏事的心虚,而是和王火私底下说了一堆闲话的心虚。

    他说的又没错,刘子的确嫌疑很大啊。

    没想到是王火……

    吴尾肚子里窝火,就更加卖力干活,这份工作体面、工钱也不错,爹妈在外面说起来也长脸,要是丢了工作,老爹会打死他的。

    心里面胡思乱想着,回春堂到了。

    吴尾走了进去,把得味楼的外卖送了进去。

    第三十五章 红烧狮子头

    回春堂的大夫去了码头那边义诊, 留下的老大夫也不清闲,刚从得味楼给那家的赘婿把脉开药,回来就有个腿摔断的等他正骨。

    药童说:“阿爷, 得味楼的餐送来了。”

    老大夫忙出一身汗,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就散架了,闻言烦躁地说:“放一边去。”

    “好的,阿爷。”

    病人哎呦哎喂地喊, 老大夫撸袖子继续干,好在最难的正骨已经做好了, 剩下的不过是上药、绑腿,他可以指点学徒来做。

    等一切弄完,老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走到座位上坐下,他看到一个食盒,下意识说:“家里送来的”

    有点嫌弃的口吻。

    药童说,“阿爷, 你忘了啊, 得味楼送来的餐啊。”

    老大夫拍拍头, “年纪大喽, 真给忘了,快拿出来看看凉了没,要是凉了怪可惜的,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爷, 凉了我就放锅里热一下”

    “不行喽, 复热的鱼也不好吃,要是凉了就你们吃吧,我年纪大了,可消受不起。”

    药童打开提盒, 用手摸了摸里面的瓷瓮,发现白瓷的大碗还是热的。

    “阿爷,竟然还是热的。”

    老大夫缓过劲儿来了,当下说:“快拿出来瞅瞅,忙到现在,错过饭点,饭都没有吃上一口。”

    “还不是阿爷嫌弃家里面的东西清汤寡水的不好吃,现在好了吧,不送了,店里面忙就没顾得上出去吃。”

    “就你话多。”老大夫笑骂。

    药童把白瓷大汤碗拿出来了,很厚实,有盖子的,看着就不便宜,难怪小二说过一个时辰会过来取。=

    “难是热的,下面有碳一直温着。”

    “有心了啊。”老大夫五脏六腑都叫唤着要吃东西,忙说,“快打开看看,饿死老头子我了。”

    药童打开盖子,立刻一股子酸香味道冒了出来。

    在旁边哎呦喂的病人好像也停顿了下叫唤。

    “香。”老头搬了椅子坐过去吃,发现是一大海碗的自己根本就吃不掉,就让药童分出去一大碗,自己少吃点就行。

    吃着吃着,老大夫就后悔了,实在是太好吃了,太美味了,太意想不到了,也太开胃了啊!!!

    一碗饭根本就不够吃的,要再添一碗。

    剩下的鱼片根本就不够吃的,需要再来一碗!

    老大夫不时看向小猪刨食一样的药童,药童挪了挪。

    再看,药童再挪。

    老大夫气笑了,“不孝子!”

    “阿爷,家里面特意叮嘱我不能让你多吃,年纪大了不消化。”

    “老头子还有几天活了,吃一口怎么了!!!”

    “不行。”药童护着碗。

    “哼。”老大夫不去看了,继续吃,连最后一点汤水也不放过。

    他是大夫,讲个养生,从不贪吃喝酒……才怪,大夫也是人,也有欲望和执念,他没啥特殊的喜好就好吃

    一一大一小忙着吃的时候,病人的妻子走了过来,“大夫,你们吃的什么啊我家那口子就爱吃酸,闻到味道觉得腿都没那么疼了。”

    “得味楼的酸菜鱼。”

    “多谢。我这就去买,我男人托二位照顾了。”

    说时迟那时快呢,过来收碗筷的吴尾来了,他一开始在门外看老大夫还在吃就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外等,现在听到妇人这么说就现身了,“客官,我是得味楼的店小二,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我回去让后厨做好了送来。”

    妇人不放心自家男人,也的确抽不开身,她觉得这样甚好,“要一样的酸菜鱼,再来一份饭,我也饿了,有没有狮子头,我要两个大狮子头,红烧的。定钱给你,夫家姓张,槐花巷子张家,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会点了餐就赖账的。

    “娘子说笑了。”吴尾用心记下。

    “小伙子你先回去,我们还没吃完呢,吃完了你再来取提盒。”老大夫如此说。

    ···

    得味楼后厨,容瑾听到回春堂的病人家属点了酸菜鱼和红烧狮子头之后开始感兴趣了,这不就是外卖嘛,拓展业务了啊。

    “做得不错。”容瑾觉得这是意外之喜。

    吴尾得到了赞许,挑衅地看了看在后厨的冬子,他知道冬子和刘老虎关系好,肯定一直背后说自己小话,现在让你们看看,究竟谁厉害。

    冬子压根没接收到他的眼神,正在卖力干活呢,他在削竹签子,外面的需求量大增。

    正经会做饭的厨子都在外面小餐车那儿,现在能够空出手来接单的只有容瑾,他要了肉丁开始调馅儿。狮子头要好吃,不能够用肉糜,要用三肥七瘦的肉丁来做,加入葱姜水去腥,里面放点切碎的荸荠增加口感,中间包个咸蛋黄,拳头大的一个狮子头做好了。

    有两种定型方式,放水里或者用油炸,得知会有个骨折病人吃自己做的狮子头,容瑾就选择不那么油腻的做法,用水煮。这么做,虽然口感上没有油炸的紧实,但胜在简单、去掉了荤腥,吃起来更加爽口。

    定型后就是红烧慢炖了,水煮没有全煮熟,现在红烧就要做到全熟。

    黎未找人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最后竟然在厨房里找到了容瑾,他有些生气又有一些无奈。

    等容瑾做完了两道菜就压着他去睡觉。

    容瑾睡下后吴尾把两道菜送去了回春堂,拿回老大夫用的那个食盒和大汤碗。

    “不能收,东家特意叮嘱过,绝对不能收大夫的钱。”

    吴尾没跑掉,被药童抓住了胳臂挣脱不开。

    药童要塞钱,吴尾不肯要,两个人在药堂里面拉扯不好看,老大夫就做主说:“今天就让我得了个便宜,真是谢谢黎老板了,真是和他爹爹一样和气。钱可以不收,这个拿着,我调的枸杞茶,给你们郎君喝,就说……”

    吴尾带着茶回到得味楼,转述老大夫的话时候有些支支吾吾。

    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容瑾刚好走了出来,站在黎未身边好奇地问,“老大夫说了什么,直言便是了。”

    吴尾抬起眼皮飞快地瞅了一眼容瑾,他含混地说,“大夫说,让你多喝点枸杞茶,补肾养精,身体太亏,不然以后不好生孩子。”

    容瑾,“……”

    平静的外表下是土拨鼠大叫的内心啊,啊啊啊,早知道就不问了,他这么亏吗、这么虚的吗,合成小蝌蚪的吧蛋白质总有的啊。

    捏着手上的茶包,容瑾笑得咬牙切齿,“知道了,真是多谢大夫的美意了。”

    第三十六章 粉蒸肉

    “天气挺好的, 我去前面看看。”黎未说。

    容瑾,“……我去厨房看看。”

    谁都没有提及刚才那个话题,容瑾捏着那包大夫特调的茶放哪里都不是, 索性拆开了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壮阳补肾嘛,哪个男人能够逃掉的话题,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打开之后容瑾挺放心, 都是偏温补的,大夫真的挺用心的。

    他抓了一点泡水喝, 正惬意的时候冬子一阵风地冲了进来,“郎君,吴老板家的送回音来了。”

    冬子奉上一个藏青色的素笺,“送来回信儿的小厮特意说了管家明儿个来店里试菜,请我们务必做好准备。”

    “和少爷说了吗”

    “说了,素笺少爷已经拆开看过了, 特意让我送来给郎君过目。”

    容瑾点头, 拆开后发现说的也是过来试菜的事情, 还有随附的菜单, 划掉的三道菜:葱烩鲟龙筋、清蒸龙趸鱼、九天翅捞饭,外加一道甜品:水晶燕窝炖雪蛤,让增加肉菜和肉的主食。

    他揣测吴老板宴请的那位客人应该是一位年轻男士、正值壮年、喜好吃肉。

    “可有说新加的菜要送去吴家过目吗”

    “说了,对方说不用, 明儿个管家来尝了再予定夺。”冬子说话没喘气, 嘴皮子利索的继续说道:“少爷说了,让郎君全权负责,他不会干涉,需要什么只管和他说, 他会去差人采买。”

    “好。”

    容瑾让冬子掌柜袁叔、周元亮、白塘和张师傅都请进来。

    吴老板对这桌宴席的要求是东洲特色、力求简单,并不需铺张浪费上鲍参翅肚这些昂贵的菜,划掉的三道菜和甜品就是这个类目的。招待客人不用昂贵的食材,要么对方身份不配备,吴老板不需要破费;要么就是好东西天天见,鱼翅熊掌已经吃腻歪的人物,只想弄点咸菜窝窝头吃吃体会下民间疾苦。

    “我认为是前者,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师父走后得味楼没有了镇楼的厨子,已经大不如前,吴老板真要看重那位客人,应该大费周章地去他处或者直接请了厨子去家里面宴客,以吴老板的身价,他什么拿不出来啊。”

    周元亮是个沉不住气的,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还提供了一道肉菜,“红焖肘子吧,大块的肉,吃得人两眼冒光。”

    其他人没发表意见,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全都看向了容瑾。

    容瑾提笔写下几个字后把纸条推给众人。

    周元亮念了出来,“东坡肉、粉蒸排骨、鲍鱼红烧肉,主食是梅菜肉锅盔。”

    字他都认识,为什么组合在一起他愣是不知道写了个啥啊。

    “师兄,你见多识广的,知道这些事什么吗”

    白塘摇头,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明儿个要最好的五花肉,五花三层,肥肉均匀,一点也不能够有差错。”

    这是容瑾对采买的要求。

    白塘神色复杂地看向容瑾。

    难不成多读书真的有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还有大厨房吗,你们读书人不仅会读书,还读读书就会做菜吗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容瑾没有多做解释,等做出来自然分晓。

    翌日一早容瑾和黎未就来了得味楼,主要负责得味楼采买的正是袁叔,他是不会做菜,但谁家的肉好、谁家的鱼好、谁家地里面种的蔬菜新鲜、谁家有上好的咸货等等他如数家珍,和老东家黎爹打配合,多年来一直合作默契且愉快。

    容瑾也感受到了一把高级采买投喂的快乐,他拿起了五花肉看着鲜明的纹理那叫一个高兴啊。当即就开始做起了准备。

    没什么比大口吃肉更快乐的事情,如果有,就当容瑾没说。

    容瑾给五花肉改刀,东坡肉切四方块,红烧肉切小块,用小火煨煮,把料汁煮进肉中、让肉释放出香味,交给时间。至于粉蒸排骨,搁在现代的时候他也不喜欢用预制的料来做,喜欢自己用焙干的大米加上调味料用破壁机打碎后裹上排骨,现在没有破壁机但有手动的小石磨,碾碎的粉末嗦嗦落到碗里面,与排骨交汇后码放到南瓜上。

    最后放到锅里面蒸,粉蒸排骨除了备料麻烦点,是其中最简单的一道菜了。

    中午就要过来试菜,后厨都在忙碌,甚至有种比顶峰时期还要忙碌的错觉,外面的小餐车要顾着,里面试菜的准备要做,灶眼全都用了起来,做着荷花酥的白塘甚至于有点恍惚,觉得得味楼那股子向上的劲儿又回来。

    “师兄,你做什么呢,胚子都要让你擀破酥了。”

    白塘低头一看,发现不是“快要”是已经破酥了,只能够弃之一边不用。

    “师兄啊,这不是你会的犯错误,你有点不对劲儿啊。”

    白塘笑了下,摇摇头说:“是我以前想多了,好好干活,难不成让郎君催你。”

    周元亮心思不够细腻没有察觉出白塘的细微变化,他赶紧去干活,还有许多要切备的呢。

    “白塘,过来看下梅菜肉锅盔怎么做,这个交给你来弄。”

    容瑾说。

    白塘放下做了一半的荷花酥,应了一声后就去看。

    得味楼的白案是白糖负责的,那容瑾就没有抢走的意思,更何况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撑起得味楼的后厨不可能就靠他一个,更需要大家的配合。容瑾没有敝帚自珍的臭毛病,他很详细地介绍了梅菜肉饼的做法,这种在后事随处可见的小吃食在现如今还没人见过、尝过。

    梅菜肉饼做起来简单,把馅料包进去、把面团擀长就行,可是要保证薄且脆又不破,需要点技巧。

    白塘是个白案老手,看容瑾做了一遍他就掌握了要领。

    “成了,你比我厉害多了,我第一次做这个的时候饼就是擀不开,做出来的饼子不是薄了就是破了。梅菜肉饼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其它菜准备的如何。”

    说完容瑾就彻底放手了,很显然非常信任白塘。

    白塘垂眸看着手上的面团,心里面就和打翻了调料罐一样各种滋味都有。

    第三十七章 好饭好药补补补,求神保佑……

    后厨的情况春夏时不时来报, 黎未虽然人不在场,但掌握了那边的大体动向,知道东坡肉已经上锅、知道粉蒸排骨已经上笼、知道菜单上大菜都在紧锣密鼓的制作。

    当局者迷, 局外者清,身在后厨只能够感受到忙碌和快速的节奏,察觉不出其它,但于外的黎未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容瑾对后厨大方向的掌控和小细节的把握, 丝毫不乱、张弛有序,大到每道菜的制作顺序, 小到油盐酱醋、杯盘碗碟的调配使用,他都了然于心。

    这种居中调停的能力,无论去做什么都能够成的。

    黎未侧头看向花窗隔板外的大堂,人比昨日更多了点,容瑾说这叫做用小吃摊给得味楼引流,他深以为然, 得味楼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见到楼里面人多, 一些外地商客不去挤人多的三猴子街, 直接就进了楼里点餐, 便带动了酒水的销售。

    后厨忙的,不仅仅是吴家的试菜,还有小吃摊和大堂里的买卖。

    黎未轻轻呼出一口气。

    二楼的这个小书房他以前常来,隔着花窗的镂空缝隙看向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是他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他趴在花窗处看, 爹爹就在桌案这儿做事, 有时候娘亲也会来,她会拿着个针线筐做一些里衣、鞋袜。

    爹爹总说这边光线暗,让娘亲仔细着眼睛,不要做针线活了。

    娘亲说她不看也能够做。

    爹爹就耍赖地抢走娘亲手上的针线筐, 娘亲笑着去打。

    他呢,就在一旁笑着看。

    “少爷。”

    春夏小声地喊着。

    黎未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后厨有事”

    “不是的少爷,我就喊喊你。”

    面对春夏担忧的眼睛,黎未扯了扯嘴角想一笑了之,但嘴角没有牵动起来。

    他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放下笔的同时视线落在了纸面上。

    容瑾

    容瑾

    容瑾

    ……

    黎未的心重一下轻一下地跳着渐渐连成了一片。

    黎未第一反应就是抓了纸张团成一团后攥在手心里,扔哪里好像都不妥。

    抬起头就对上了春夏担忧的目光,两个人一起长大,春夏还比黎未大上两岁,自小就是在照顾少爷的,是主仆、亦是玩伴。

    黎未有些气馁地把纸团扔在了桌子上。

    春夏,“少爷,此前我觉得郎君人品相貌都挺好,是个良配,但现在我觉得他不好了。”

    “说什么呢。”黎未逃避。

    “少爷,大夫说他身体不好,寿命不长,你就别把自己一颗心落在他的身上了。”春夏苦着脸劝着,他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可不说又怕少爷一脚踩进坑里。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黎未小声地说。

    春夏耷拉着肩膀,“我都想打之前的自己了。”

    黎未抿嘴,有些回避春夏的目光。

    他现在对容瑾的情感很复杂,不过是找来入赘的病弱夫郎,等他死了自己就寡夫独居,谁都别想打得味楼、黎家的主意,可随着相处,他不想他死了,最好健健康康、长长久久活着,活到他们一起死的那一天。

    “少爷,感情的事儿我也不懂,可是看夫人那样,老爷去了后,她就和没了半条命一样,太苦了。少爷还年轻,没必要把自己栓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少爷看着温柔,其实倔着呢,老爷就说自己的小狗儿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旦容二郎没了,春夏怕陷进去的少爷会跟着一起去,他的性格比夫人还要刚烈。

    “不会的。”

    听少爷这么说,春夏忧虑的心稍微放下来一点,只要少爷还能够冷静看待和容二郎的关系就行了君。

    “好吃好喝好药养着,把亏空的补回来,他能够活得久的,大夫说了他不长寿又不是短命鬼。”

    春夏心中哀嚎,完了完了,少爷已经陷进去了。

    “回去后,把库房里一些进补的药材拿出来,你列个单子,问问老大夫他能不能吃。”

    春夏张了张嘴,把话憋了回去,他深知自己这时候不能劝,越劝少爷越上头。

    决定了,食补药补抓的同时,他要多给老爷上两炷香,求他保佑病秧子长命百岁。

    ··

    吴家的二管家姓王,是跟着吴老板走南闯北最多的一个,甫一走进得味楼他就不动声色地观察,外面都传遍了,得味楼普通人也能够吃得起了,百闻不如一见,还真是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小二忙碌地迎来送往。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王管家把惊讶敛在笑容之下,跟着他来的小厮有点不满地嘀咕,“和泥腿子一起用饭,太不雅了。”

    “你说什么”王管家笑眯眯地问。

    小厮觉得面皮紧了紧,低着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个屁,还泥腿子,你老子娘投来吴家的时候还不如这些泥腿子呢。”

    王管家跟着吴老板走南闯北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见过,最记牢的就是逢人三分笑,不要得罪人,得罪了达官贵人也许脱层皮、尚且还有转圜余地,得罪了市井小民也许当场就没了命。

    光脚的不怕穿鞋,就是这么个理。

    接待王管家的是得味楼的袁掌柜,两个人之前没见过,现在好得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成年人虚伪的长场面,大家的那个度拿捏得都不错。

    袁掌柜把王管家往后面的包间里领。

    走出大堂往雅间,入目的就是个小荷塘,阳光落在水面上,有粼粼的波光,四围长着兰草,还未到季节,没有荷花的影子,却有一对鸳鸯在水面嬉戏。

    走过荷塘边的回廊就进入了雅间,雅间以四季区别大小,冬季的布局最紧凑,夏季的院落最宽敞。

    王管家看了一遍选了个叫做冬梅的雅间,离着前楼也最远,推开窗,院墙外高大香樟树冠挡住了大部分天空,攀援在墙上的月季带着花苞,还挺清雅幽静的。

    包间内的布置也不繁冗,王管家暗暗点头。

    他们要请的那位爷什么好的没见过,此番来东洲就想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落座后自然是上菜,试菜才是本次的主要目的。

    等候在门口的刘老虎听了吩咐,赶紧向后面跑,到了雅间与后厨相连的月洞门那儿,刘子快速地对候在那边的李大说:“可以上菜了。”

    李大点头,扭身就往后厨跑。

    得味楼有一套自己的流水线工程,前楼、雅间、后院三套伙计的班子套成了一个体系,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扰,只是现在伙计走了不少,人手不够,就在各处抽调,刘子来回窜,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他和李大说完了就赶紧回到“冬梅”门口,垂手而立,静静等待后厨传菜。

    后厨那儿,站在第一眼灶旁边的容瑾系着围裙,他的语调缓慢有力,声音不疾不徐,“先上凉菜,热菜从龙井虾仁开始上。”

    第三十八章 试菜——先上冷菜“鹅六珍……

    按东洲府这儿的规矩, 客人落座之前凉菜就应该已经摆上桌了。

    今天情况特殊,王管家先确定的地方,后上的凉菜。

    容瑾看着凉菜分装到两个描金刻花、重工重料的大食盒里面, 检查无一丝错漏,便说,“送过去吧。”

    食盒很大,非一人能提动。

    这种重工大提盒配同料的棍子, 需要两个人稳稳地抬起。

    看着大食盒离开后院,步入月洞门, 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后容瑾才收回了视线。

    吴家的管家来试菜是大事,但对容瑾来说是职业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他对每道菜都发自内心地喜欢,那么给食客呈现出来的每一道菜都是他能够提供的完美,接下来就是希望食客欢心品尝。

    之前和黎未确定菜单的时候说过,卤味拼盘肯定是要有的, 用的养了两年的大白鹅卤制, 取鹅颈、鹅翅、鹅胗、鹅肠及肋前那两块肉为“鹅五宝”, 这道菜是从昨晚就开始准备的, 闷放了一晚,咸鲜回甘的卤汁就完全浸透到了每一丝的肉里面。

    东洲府人喜欢双数,上“五”肯定不行,第六味的鹅肝, 当容瑾看到新鲜粉肝时有了别的想法, 在原有卤汁的基础上增加了更多的酒味,做成了酒香鹅肝。

    上述合为“六珍”,放在一个“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特殊造型盘中。

    在正式试菜之前,王管家和气的脸上笑意收了三分, 他是个说话做事都自带和气生财气质的中年人,笑意稍微收敛点后又显出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事故威严。

    “老袁,我家老爷宴请的可不是一般贵客,不容有半点马虎。”

    袁掌柜点头,深知这是为后面的不留情面做铺垫呢。

    “我待会儿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你们多担待。”

    王管家又说。

    “试菜当然请王管家畅所欲言。”

    王管家点头,袁掌柜挥挥手,刘子才小心翼翼地从食盒里把上下迭了六层的荷叶盘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鲜卤鹅六珍。”

    如果客人有所需,雅间的小厮有负责介绍菜肴的责任。

    刘子今天穿着簇新的衣裳,靛青色窄袖裋褐,简单地包着头,他的视线微微垂落显得谦顺又不卑微,他心里面反复记着郎君说的话:你们是得味楼的脸面,要顺而不卑,勿要弄出一副小人作态,矮了得味楼的身段;勿要目中无人,恼了客人雅兴。

    他反复琢磨,无人的时候对着墙壁不断练习仪态。

    “这道菜挺有趣,盘子造型有趣,六珍取的亦有趣。”

    王管家伸出手指按在转台上小幅度地濑户移动,仔细端详着这道菜。

    “鲜卤鹅六珍”,盛放它的莲叶盘由六个大小不同的莲叶形状盘子组成,最上面的“莲叶”做小、最下的最大,最上面是鹅胗六片、次之是鹅颈六段……最小是酒香鹅肝九片。

    容瑾是懂摆盘的。

    最最好看的盘子放最少的料,务必看起来高级、雅致、吃不饱。

    袁掌柜察言观色的能力极为出色,见王管家很感兴趣的样子,就给刘子使了个眼色,刘子当场会意,开始介绍这道菜的用料、做法、味道。

    为了让他说出来的味道都是发自肺腑的,郎君每道菜都让他尝了尝,让他用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刘子读书少,识字不多,说来说去就是好吃、很香、眼色好看。

    那时他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是好,郎君和东家却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恼怒,郎君直接拿出了纸笔开始写,写出来的字句让他背下。

    刘子现在说的,就是东家和郎君斟酌了字句写出来的,介绍到酒香鹅肝他顿了顿,那丰腴肥嫩的口感仿佛一下子在舌尖复现,刘子怕出洋相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之后才接着说:“鹅肝入口肥腴粉糯,入口鲜美,淡淡的酒香去除了鹅肝本身的腥,又不抢夺鹅肝的味美,回味甘甜。”

    “这孩子不错,口齿伶俐,说的我都馋了。”

    王管家一开始没仔细看这些在雅间里伺候的小厮,现在听刘子介绍了一番后他正眼看了,见这个小厮很有点看人眉眼高低的眼力见,态度不卑不亢,口齿清晰、言语有条有理,对比下自己调教出来的小子,真是有点气。

    袁掌柜嘴角弯着,显然也很满意,不过是听了郎君的几句提点刘子变化就这么大,真是不错。

    “王管家尝尝看,觉得我们这道鲜卤鹅六珍可好。”

    “正有此意,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哈哈哈。”

    别看王管家只是吴府的二管家,宰相门前三品官呢,吴府掌着漕运,生意很大,没办法直接巴结吴老板的当然从他身边人入手,王管家在外面很有几分体面的。

    走出去,寻常庶民看了都以为他是哪家的大老爷。

    王管家不拘于小节,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最让他心动鹅肝来吃,舌尖传递到心里面的味觉感受当下就有点让他惊艳。

    当吃到美味的时候人是没有太多形容词的,王管家矜持地说:“好吃。”

    再吃其它,他摇了摇头,“和鹅肝比起来,其它逊色许多。”

    袁掌柜记下了,外面听壁脚的也记下了,很快就传到了后厨。

    黎未已经从大堂二楼的书房来到了厨房,听到传话后他拧了眉头,“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喜欢还是不喜欢,好吃还是不好吃”

    他连说三个“是……还是……”,有些郁卒地捏捏手指。

    “莫慌,这才刚开始呢。”

    黎未看向容瑾,看到他端着茶壶大口喝水,灶头热,把没什么血色的脸烤出了健康的红润。容瑾不慌不乱,做事从容,有自己的节奏,不仅影响了后厨的其他人,亦感染到了自己,黎未深吸一口气,紧绷的心脏慢慢松开。

    “嗯,才刚开始。”

    鲜卤鹅六珍之后,是咸瓜炒毛豆、蜜汁金带鱼、油爆元宝虾、牡丹酥海蜇、炝拌鲜笋、时蔬包银和最后一道不算在甜品上的甜菜,糖枣莲。

    盘子造型各异,但都是老窑口出的白瓷,质地厚重温润,有玉质的光泽。

    王管家心中揣摩着那位主子的喜好和老爷的要求,一一打量这八道凉菜。

    吃也吃了,介绍也听了,他心里面对得味楼的新厨子产生了好奇。

    “带鱼一定要选用鱼腹那块脂香肥厚的,鲜笋只要笋尖那一点就可以,我看了菜单,热菜里有龙井虾仁,汤菜里有腌笃鲜,食材上是不是和凉菜的重复了”

    “油爆元宝虾用的海虾,龙井虾仁用的是南湖的白虾。炝拌鲜笋是春笋,腌笃鲜里面用的冬笋。”

    袁掌柜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但看着重复,等试完热菜后再说。”

    袁掌柜点头,把刚才王管家说的都一一记下。

    “白瓷清雅温润,但不够精致。”

    袁掌柜说:“得味楼有其它瓷器,待会儿拿出来给王管家一一过目。”

    “不必了,届时府里面会全套的碗碟送过来。等确定了菜品所需的食材你们列个单子,府里面会采买好送来。”

    袁掌柜心中微动,他觉得那日容瑾对客人身份提出的两种猜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宴请的客人身份尊贵,什么好的都见过了,此番到东洲来就是体会下“寻常百姓”的生活。

    侯在门外听话的李大拔腿跑回了后厨转述给了容瑾。

    容瑾点头表示知道了。

    “食材、碗筷都由吴府准备,得味楼就提供了手艺和场地。”黎未在一旁重复了一遍,好似在想得味楼应该拿出什么标准来接待。

    “吴老板对客人好重视啊。”周元亮惊讶,“那干嘛来得味楼吃饭,自家宴请客人不是更加周道吗”

    “好好做你手上的事情,客人的事情少打听,以前师父是怎么教你的。”白塘看了周元亮一眼。

    周元亮缩了缩脖子,没有师父时不时收收笼头,他现在有点飞了。

    “知道了,我干活。”

    凉菜送了上去,那就要开始上热菜。

    八道热菜以龙井虾仁开头,剥好的南湖产白虾虾仁在锅里面滑炒几下就变了颜色,新鲜的虾仁肉质鲜甜脆嫩,明前的新叶似带着雨水的潮气和清香,与虾仁同烩,吃上一口眼前展现出来的便是淫雨霏霏中南湖畔茶园的画卷。

    先清淡,后浓墨。

    所以龙井虾仁之后的上菜顺序是醋溜小黄鱼、紫菜狮子头、松鼠鳜鱼、东坡肉、粉蒸排骨、鲍鱼红烧肉。

    一味的把味蕾感受向上推会后到了鼎峰就开始极速疲惫,需要清雅收尾,这时候清淡的菌菇,与细嫩元贝搭配,辅以青绿的薄腌雪里蕻,非常解腻,所以收尾菜是竹荪炝元贝。

    王管家合上菜单的功夫,第一道龙井虾仁就摆到了跟前。

    后厨那头。

    一小碗豆米炒饭出现在了黎未手上。

    豆米,就是毛豆。

    现在不是毛豆上市的季节,得味楼用的毛豆是去年的冻货,赶在下市前剥好了冻在了冰窖里,味道和口感肯定和新鲜的不能比,但能够拿出毛豆和切碎的咸瓜炒的小凉菜就很低调地传递出一个信息——得味楼底蕴还在。

    “我用虾头熬出了虾头油炒的,那边试菜,我们也别误了饭点。”

    第三十九章 焦糖布丁,甜甜滴……

    下意识接过炒饭, 黎未想说一声谢谢的时候发现容瑾已经走远,正端着碗边吃边盯着周元亮处理小黄鱼。

    沿江而上不到两个时辰海边新鲜的海产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东洲,码头边有人接应, 以快马送到得味楼。在碎冰里的小黄鱼颜色明艳,眼睛干净,鱼鳃红亮,很是很鲜, 做成醋溜小黄鱼绝对可口,周元亮现在就在处理小黄鱼。

    他是得味楼的切墩, 各种切切剁剁的活儿接触的不少,可师父拿手的拆鱼头他不会、整鸡脱骨和整鸭脱骨他也没学精,被容瑾盯着处理小黄鱼,他是越弄越力不从心,软丢丢的小黄鱼好像瞪着死鱼眼睛在控诉他,说它死了还要把它弄这么疼。

    “用手轻轻地拽掉鱼头, 鱼肠就跟着一起出来了, 你别犹犹豫豫、拖泥带水, 直接拽。”

    容瑾扒拉着炒饭, 他以前可没这么三餐定时的养生,忙起来的时候什么吃的喝的全然不顾,等想起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饭点,胃里面饿得没有感觉。一个厨子有胃病, 说出去都有点好笑, 可这就是事实。

    现在可不行了,这身子骨,养生是头等大事。

    “嚼嚼嚼……手轻点,不是自家……嚼嚼嚼……吃, 端上桌的……嚼嚼……必须好看……嚼……”

    周元亮扭头,木然地盯着容瑾看。

    容瑾,“……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挺好看。”

    他腮帮子微动,虾油炒饭里面放了毛豆,鸡蛋碎就和金屑一样均匀地和米饭融合,在他的不断努力下,已经快要见底。

    周元亮气馁,低头继续和黄鱼奋斗。

    站在墙角的黎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垂下眼眸把笑意尽数藏了下来。整个厨房都在忙碌,大家接替着扒拉口饭,他待在厨房里显得有点碍事,就尽可能站在边角不影响他人,这种热闹很鲜活,就和碗里面的炒饭一样热闹。

    他吃了两口,筷子头在碗里面很明显地触碰到了什么。

    黎未不动声色地用筷子拨弄了一下,露出两只开背的大虾,只有新鲜紧实的大虾才能够在烹煮后缩卷出最漂亮的圆形。

    他抬头看向已经吃完了炒饭的容瑾,这个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的温柔和细心。尚在孝期,吃用都尽量素简,清素归清素,能吃还是要吃点的,避着点、藏着点……黎未又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把虾仁藏在了金黄的米粒之下,心里面暖暖的,像是捧着一碗阳光。

    当弄坏了第二条小黄鱼后,周元亮又是气馁又是自厌,“我不弄了。”

    “再弄一条,要是还不行,我来弄。”

    “哪里不行了,我弄第二条的时候就是力道没有掌握好,手法对的。”

    周元亮稍微激一下就不服气。

    “行吧,那就再让你弄一条,事不过三,你最后的机会了。”

    周元亮看了眼容瑾,他眼睛里冒火,大有大吼“你行你上啊”的架势,可心里面清楚,容瑾还真能上,他一旦让出砧板,切墩的活儿就干不稳了。

    容瑾不是师父,被师父骂两句,他可以埋头继续干,直到干好为止。

    现在干不好,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呢,在得味楼的后厨就立不住脚了。

    周元亮吸了一口气,属于海鲜的腥味钻入了鼻腔,小黄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蓄满了嘲讽,仿佛在说:你拆不好老子,老子死给你看。

    他扯了扯嘴角,耳畔似再度回响着容瑾的话:

    ——不要用蛮力,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鱼头,用手腕的巧劲儿蹬掉鱼头。

    ——打开鱼腹后刀刃卡着脊骨,不要一点点往下拉,那样鱼肉会碎,要一气呵成地滑下去。

    ——在尾端干脆利落地斩断,顺带刮掉鱼腹两侧的黑膜。

    在这些指点下,周元亮专心致志地做。

    笃。

    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周元亮看着自己拆出来的黄鱼肉,就两个字,完整。

    “做的不错,我要三条。”

    周元亮调高了眉头,不满地嘟囔。

    就这就这!

    师父还会说两句:小亮干得好,未来可期。

    容瑾怎么就就一句“做的不错”把他打发了啊

    “知道啦,容大厨,再给你整两条出来。”

    周元亮美滋滋地又抓了两条小黄鱼放在砧板上,他看不见,此刻他的嘴角扬起的弧度多么灿烂。

    也没看到,旁边人投来的目光,或羡慕或暗暗嫉妒……

    白塘垂下眸子,更加用力地揉着面团,团成圆的又按成扁的,脑海里是容瑾拆字一样一撇一捺的指点,好似自己听了一遍也会去拆小黄鱼了。

    “三条,容大厨来检查检查。”

    白塘细微而又无奈地摇摇头,眼神中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情绪是羡慕,只有他这个朝夕相处的师兄知道,周元亮喊的那声“容大厨”不是调侃。

    “嗯,松鼠鳜鱼的蒜瓣肉会切吧我那天做的时候手法注意了吗”

    容瑾接过小黄鱼的时候问。

    周元亮心头尴尬,原来容瑾知道他做菜的时候自己有偷看,偷师最要不得,肯定会被讨厌吧。

    抬起头去找容瑾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询问,没有谴责。没有厌恶……周元亮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他诚恳地说:“注意到了,没学会。“

    容瑾点头,“待会儿我做的时候你再仔细看看,切墩没有快捷方式,就是多练多看,唯手熟尔。”

    “嗯,”周元亮点头,虚心受教了,不过他有疑问,“你定菜单的时候我就想问了,松鼠鳜鱼是哪里的菜”

    定菜单的时候他听容瑾形容过这道菜的造型、口味,后来容瑾做过也让大家尝了尝。可是疑惑一直盘绕在心头,跟着师父做过、吃过、见过的菜那么多,这松鼠鳜鱼究竟为何物,竟然闻所未闻。

    难怪师父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眼界还是太窄太浅了,像容瑾这样多读书果然有用。

    容瑾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以后就是本地菜了。”

    他没细说,直接起油锅把三条小黄鱼炸得定型——两头微微翘起,似弯月,又似翩跹的蝴蝶。

    然后就是调汁,醋溜,顾名思义就是以酸为主调,甜咸辅之,吃的是浓稠汤汁里面小黄鱼外壳的酥脆、白嫩鱼肉的细嫩,所以炸的定型的时候要用八成热的油温下锅,一次性炸透。

    深盘里面铺满汤汁,三条“飞跃”的小黄鱼落在其上,再轻柔地淋上剩下的汤汁。

    容瑾吩咐,“送过去吧。”

    雅间里。

    王管家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这么一道菜,酸香的味道勾人。

    龙井虾仁清雅,虾仁鲜甜,好看有余,对王管家来说好吃不足,他跟着老爷到处走的,口味较重,鲜甜清淡的食物吃的有点没滋没味,但那道菜他承认,是好吃的。

    “王管家,先喝茶。”

    旁边小茶炉煮着,茶香极淡,却丝毫不容忽视。

    袁掌柜执起茶壶,絮絮地把白瓷盏装满。

    口杯不大,慢慢品,两口的事儿。

    袁掌柜比了个请的手势,王管家微微让了一下就拿了口杯抿了一口,“嗯,有些年头的老君茶了吧”

    “王管家厉害,六年的茶饼了,六年前春天雨多,做的茶味道更清幽。”

    多年藏的白茶口感绵柔细腻、甘醇清冽,越煮越香,能够很平和地冲淡口中的杂味,试菜的时候配这个正相宜。

    王管家表情愉悦,被重视谁会不开心呢。

    那就继续试菜,小黄鱼油炸的,放久了可不好吃。

    酸香开胃,新嫩鲜香。

    这是王管家对这道菜的评价。

    “小黄鱼油炸的,分菜的时候怕是不方便。”

    袁掌柜点头,提出了解决方法,“正式宴请的时候一人一盘,吃起来也方便。”

    “这个可行。”

    又是一杯老君茶,紫菜狮子头上来了。

    用的头水紫菜,紫菜吃起来口感更加肥厚,海的鲜与肉的鲜搭配在一起是个奇妙的组合,王管家点点头,他越发期待后面的菜了。

    可是端上来的不是松鼠鳜鱼,而是一道小甜点。

    “这是”

    王管家一个中年男人,外头行走的,面皮肯定细嫩不到哪里去,肤色也深。他此刻端着一个白色大盘子,大盘子上半个鸡蛋那么大的小东西,那是个小圆柱,黄色豆腐似的,顶部有一层焦糖色的脆壳,闻起来就甜,看起来更巧。

    更配小女儿家或者小哥儿吃,他一个老男人拿着有点滑稽。

    王管家不是个笨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菜单上写的。

    “焦糖布丁”

    袁掌柜笑着点头,眼角却有点抽抽。

    盘子那么大,你就给那么一点点布丁,显得忒抠门。

    但容缙坚持说,这样高级。

    袁掌柜看了眼盘子,布丁旁边用糖浆斜斜地画出了两道,顺带落了两个点,与大片的留白呼应,他有点承认,是好看的。

    “原来这就是布丁,我还以为是补丁呢,这个小甜点从没见过。”

    “不瞒王管家的,我也是,头回吃的时候,还闹出了一点笑话。”

    王管家感兴趣了。

    袁掌柜无奈地摇头,“我以为是烫的,吹了吹。”

    王管家微微睁开眼,他其实、差点,就这么做了。

    “哈哈哈。”

    两个老男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后厨。

    黎未也有属于自己的小点心,雅间那边是随餐的小点心的话,那他是餐后的。小盘子里晃着小蛮腰的焦糖布丁透着诱人的香甜,他吃过一次就爱上了,但他没说,没想到容瑾记住了,今天试菜又给他准备了一份。

    亦或者,不是看出他的喜好,只是做的时候顺带给他也安排上。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很美好。

    黎未看着容瑾处理鳜鱼,明明身板瘦削,可拿着刀的手臂到手腕到手指都蕴藏着精微的力量,低头认真专注的样子很好看。

    容瑾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朝着黎未看了过去。

    黎未小鹿一样的眼睛慌乱了一下,很快就调整好了迎上了容瑾的视线,腼腆里自带倔强和认真。

    容瑾笑了,有人正在欣赏自己干活。

    做厨子,是容瑾的职业。烹调美味,是容瑾赖以生存的手段。一个没什么学历的小子能做的工作不多,厨房里的忙碌是他糊口的能力,慢慢就培养了成了兴趣,找美味、寻美食,成了生命惯性延续的一部分,谈不上多少高级,容瑾有时候想起来,觉得也就那样。

    而现在,有人用欣赏的目光认真专注地看着自己,那滋味真不赖。

    第四十章 松鼠鳜鱼

    容瑾第一次吃到松鼠鳜鱼是在老板儿子结婚的宴席上, 他那时候刚进入社会没多久,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囊中羞涩就随了两百块的礼, 把肚子吃到撑。

    那个年纪是真的能吃,一条松鼠鳜鱼大半条进了他的肚子。那条鱼其实做的一般,糖放多了,甜味盖住了桂鱼的鲜美, 炸得也过火,远没有后来名家出品的好吃, 可在容瑾的味觉记忆里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是窘困人生中最甜美的滋味。

    桂鱼头切下来后备用。

    容瑾有心教导,边做边说:“鱼头后颈的这个地方剁一刀,鱼头就能够站起来。剔掉鱼骨,尾巴相连,鱼肉翻过来朝上,下刀的时候注意力道, 切肉的时候确保鱼皮不破。”

    鱼皮不破, 形似松鼠, 汤汁浇上去吱吱作响, 这就是松鼠鳜鱼的特色。

    周元亮在旁边用心记,其他人手上的动作似也有停顿。

    能学多少全靠自己,容瑾没带过徒弟也不喜欢带徒弟,他就是做的时候顺带说两句, 是不是能学会就靠自己悟。

    伸手试了试, 油温差不多六成热了,容瑾把裹了土豆淀粉的鱼头先放了进去,滋滋的声音中,他拎着鱼身慢慢浸入热油中, 定型后松手,整条鱼落进了滚烫的热油里。

    连在鱼皮上的鱼柳似蒜瓣一样分开,在油温的作用下又像是一朵盛放的□□。

    没有西红柿酱,容瑾就自己调糖醋汁,酱汁淋在摆好造型的鱼身上,吱吱作响,顿时就穿上了红衣,撒上几颗松子。

    “送过去。”

    好菜要及时吃。

    传菜的伙计丝毫不敢耽误,手脚麻利地抬着提盒小跑着去了雅间,把这道松鼠鳜鱼呈现在食客跟前。

    王管家眼睛亮了亮,筷子伸了过去。

    “甜酸适口啊,我家的小丫头肯定喜欢。”

    袁掌柜笑了笑,酸甜香气他光闻着就有点流口水了。

    松鼠鳜鱼后面上了一道汤菜——烧三鲜,炸肉丸、肉皮和文蛤相会,里面放了几根小青菜,汤味很鲜。

    王管家喝了一口就说了一个字,“鲜。”

    后面就是重头菜,东坡肉、粉蒸排骨、鲍鱼红烧肉,道道不离肉,让人大快朵颐。

    吃完之后一碗清鸽汤,漱漱口。

    “鸽子汤一般了。”

    王管家摇摇头,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当众打嗝,嘴上是挑刺的,心里面是满足的,今儿个肉吃了、海鲜吃了、河鲜也吃了,天上飞禽、地上走兽、水中游鱼,样样俱全。

    “竹荪炝元贝。”、

    收尾的菜来了。

    声音温润好听,不是刚才那个小二,王管家没太留意,他暗暗松了松裤腰带,视线轻轻地落在了炝元贝上面,但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刚才吃过的梅干菜锅盔。如果不是肚子快装不下了,他是真的会再吃一张锅盔的。

    “平淡了些,不如之前的惊艳。”

    意思地吃了一口竹荪,王管家就放下了筷子。

    “收尾的菜了,清素一些吃着才舒服。”

    王管家觉得有道理,他点点头说:“菜大体上不错,有几分黎老爷在世时的样子。这样吧,我说的不算,家去后和我家老爷说了,老爷自由定夺的,成与不成,都会给贵店说一声。”

    “麻烦王管家多美言几句。”

    王管家一脸笑意,“哪里需要我多说几句,老爷在京中的时候就念叨着得味楼的水晶酿豆腐,回来后吃上了高兴了好几天,我们这些做下人就跟着高兴。老袁,我家老爷宴请的可是京中的贵客,但凡事情促成了,你们在招待上可要尽心尽力。”

    袁掌柜握了握拳头,他知道王管家这么说那事情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尽管放心,得味楼在这上面从未出过错。”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王管家感觉肚子舒坦多了,于是站起来准备走,他从一个身量颀长的年轻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停了一下,看着面生,看穿衣打扮不像是得味楼的伙计。

    “这位是”

    他看向了袁掌柜。

    “在下容瑾。”

    容瑾笑着说。

    王管家点点头,心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在哪里听过,“年轻人一表人才。”

    他随意说了一句就带着小厮走了出去,一直走出了得味楼才忽然反应了过来,容瑾那不是得味楼的入赘哥婿嘛,一个胆大狂妄的书生,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府令大人,有勇气无计谋。

    “刚才那个年轻人看着咋样”

    小厮回忆了下说,“挺温和的一个人,爷爷和袁掌柜坐那儿说话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听着,我还当他是来替换雅间里伺候的那些伙计的。”

    “嗯”

    “后来发现那些伙计很尊重他,王爷爷,那人谁呀”

    “得味楼的赘婿。”

    “哦哦。”小厮不知道容瑾的事迹,只觉得抱上了大腿真不错啊,怎么就没有人找他去入赘!

    王管家没留下准信儿就走了,但坐下商量的容瑾、黎未和袁叔觉得这事差不多成了。

    桌上的菜已经撤了,容瑾一一看过去知道什么受欢迎、什么反响平平,不过这是王管家一个人的口味需求,做不得准数。

    容瑾还要说什么,黎未打断了他,“时间差不多了,你从昨天忙到现在,应该去好好休息。”

    “这哪跟哪儿啊,我不累。”刚说完,容瑾就打了个哈欠。

    在黎未的注视下,他缓缓投降了,“好好,我去睡一觉。”

    黎未展颜笑了,这还差不多。

    茶水间旁边专门收拾了一间让容瑾在此休息,里面就简单地摆了一张榻、一张桌子、并两百椅子,箱笼里放了他的衣服。躺在榻上,容瑾一时间有点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和房梁。身体很累,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东西很多,却理不清头绪。

    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一缕苦药味道,他对味道敏感,轻易间就察觉出苦涩中微带着一点点甜腻,新换的药方里面有桑葚、鹿角霜、酸枣仁……药名在脑海里一个个蹦跶过去,就和数小羊一样催眠,眼皮变得越发重了。

    外面,守着药炉的黎未打开了一本书,慢慢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