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一早得了乔姝月的回应,谢昭凌整日都神采奕奕,做起事来干劲十足。
他到宫里兢兢业业值守半日,还陪皇帝说了会话,晌午出宫,饭也没吃,就往城北大营去。
从边关带回来的兵如今都安置在那里,他跑过去找人操练了一个时辰,才后知后觉出饿来。找地方凑合了一顿,他马不停蹄又去到郑府。
柳三爷自回京后,没有回到柳氏本家住,反而搬了出来。
郑丰南将人往里领,面带笑纹,解释道:“三爷喜静,本家近来不太平。”
柳大夫人楚氏险些害死人命,被乔御史连参三本,褚大将军也日日到皇帝面前讨要说法,皇帝嫌烦,让柳司空好好管教儿媳。
楚氏脑子清楚的时间越来越短,整日大喊大叫,直到二房将其送到庄子上,柳府才算消停下来。
二爷是个窝囊的,二夫人强悍霸道,楚家想要将女儿要回,二房便将事推脱到才回京的三爷身上,说如今三爷最顶事,一切由三爷说了算。
责令柳府好好管教楚氏的命令是皇帝下的,三爷自幼为皇帝伴读,二者关系匪浅,若三爷不肯到御前为楚氏求情,那这柳府上下谁说话都不好使。
二夫人说,非得三爷开口,她才敢将人放回去。于是这些日子,楚国公府的人便想尽办法去堵柳三。
柳关山不欲理会这些俗事,索性就躲到郑府来。
“三爷住在我这,知晓的人不多,将军可要守好秘密。”
谢昭凌瞥他一眼,“他平日不出门?”
郑丰南迈过门槛,伸手请道:“近日是不出门的,休假么。”
话音才落,迎面碰上几人。
为首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二人各抬木板架的一头,上头躺着个盖着白布的死人。
而后跟着的是个有些脸熟的男子,身穿黑袍,有着平平无奇、找不出任何特色的一张脸。
那人见到谢昭凌微微怔愣,郑丰南侧过身子,让抬人的小厮过去,才对来人道:“这个也没动静?”
那人见他并不避讳,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嗯,主子说没用了,让处理掉。”
郑丰南算了算日子,叹口气,“做干净些,若有人寻,给一笔银子打发走。”
那人颔首应是,冲谢昭凌略一拱手,退了下去。
郑丰南斜了眼那人背影,对谢昭凌笑道:“他名唤影二,是影卫中最得主子青睐的一位。”
谢昭凌收回视线,沉吟道:“当初在悦泉楼,他就一直跟在你身边。”
曾经还和他交过手。
郑丰南诧异他还记得,赞叹道:“不错,正是他,那段时日我与他负责京城事宜,如今主子回京,他自然回到主子身边。”
“方才抬出去的是何人?”
郑丰南笑道:“小谢将军,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打听了。”
言讫转身向前,谢昭凌拧眉,他若没看错,那白布下盖的是个女人。
他暗自将郑丰南的话都记在心里,抬步跟了上去。
还未靠近房屋,便见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在大发雷霆。
说他在发怒,他却没在骂,只是懒洋洋靠在斜椅上,随意捞了身旁的东西,抬手往外扔。
一件一件,皆扔了个粉碎。
院里院外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离他最近的几名婢女,有一人衣衫不整,拢着衣裳,伏在地上无声地哭。
而他似没瞧见有人,拿起一只茶盏,轻轻巧巧地,掷了出去,正好磕在那婢女光裸的肩头。
婢女瑟缩了下,将裹身的衣裳抓得更紧,抵在地面上的额头愈发用力,渐渐竟有血迹沾到地上。
谢昭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
虽在躺坐着,却能从他的腿长估算出他的身量来,是个不比他矮的人。
穿着大红色织金绣蟒锦袍,上头繁复精致的花纹和顶尖的绣技无一不彰显其身份尊贵。
男人瞧着很是年轻,竟一时分辨不出是二十多还是三十出头,看到来客,挑唇一笑,更显张扬艳丽之姿。
一副无可挑剔的皮囊,周身气质放荡不羁,骄奢颓靡,养尊处优,是谢昭凌对这男子的第一印象。
“阿南,生面孔啊。”
郑丰南忙打了个拱手,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主子,又道:“这位便是小谢将军。”
柳关山来了兴致,“哦?是那位打边境回来?”
郑丰南笑道:“属下同您提过他的。”
“你非让我多留些日子,原来就是为了等此人,还说我见之定会心生欢喜……”
毁了他那么多暗线,他还能心生欢喜?那时他没入心,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起来。
柳关山打椅子上起身,摇着折扇,踱步到近前,他眯着眸打量,如一只笑面狐狸,叫人看不透心思。
离得近了,谢昭凌才瞧见,柳三爷腰间佩戴的不是寻常玉佩,而是缩小数倍的虎符和玉玺。
玉雕刻成那二者的形状,就这么堂而皇之悬于腰间。
虎符与玉玺皆为御用之物,如此来往宫中,竟不会被治大不敬之罪么。
谢昭凌陷入沉思。
谢昭凌思忖之时,柳关山也在安静地打量他。
柳关山一像不喜容貌胜于自己之人,今日见着这小友,说不出缘由地没有什么讨厌的情绪。
“这位新朋友很合眼缘,我确实喜欢,会在京中多留些时日。”男人自带风情的凤眸斜了谢昭凌一眼,勾唇浅笑,“阿南,下回再带人来家中玩。今儿乏了,改日再议吧。至于这些……”
他收了笑意,冷淡地扫过一地仆从,目光如看死尸一般冰冷,漫不经心,轻飘飘地道:
“没甚用处,都杀了吧。”
郑丰南倏地噤声。
那跪在地上的婢女忽然惊慌出声,她神情仓惶,跪着几步蹭到男人脚边,她抬手揪住男人的袍子,仰着满是泪的脸凄声哀求:“主子,您方才说要我留下的,我有用,您别杀我!”
“你么。”
柳关山凉薄的目光落在婢女脸上。
他不带感情地从头将她打量到脚,半晌,轻喃了一句:“那就给你一个机会吧。”
他没再看任何人,抬步往外走。
郑丰南连忙拉着谢昭凌后退一步,让开通道,他一揖到地,恭送人离开。
谢昭凌直挺挺站着,看着那婢女狼狈地拢着衣衫,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直到人走出园子,再不见踪影,郑丰南才劫后余生般,直起腰,长舒了口气。
他揩着额角的冷汗,讪笑了声,“我送小谢将军出府。”
谢昭凌好笑道:“你们做主仆多久了?”
与眼前人谈话便能放松许多,郑丰南“唔”了声,“几年吧。”
“几年时间,你还如此惧怕他?”
郑丰南无奈摊手,“三爷心狠,莫说几年,就是用了二十几年的心腹,处理起来亦不会手下留情。”
二十几年?
谢昭凌微微蹙眉,“他竟已三十了么。”
郑丰南哈哈大笑,“年近不惑啦!三爷保养得宜,连陛下回回都追问他养颜秘方呢。三爷可是陛下的童年伴读,年岁与陛下是相当的。”
谢昭凌哑然,皇帝他今日还见过,这柳三看着比皇帝年轻至少十岁往上。
见他沉默不语,郑丰南调侃地觑他,“不怪你诧异,连我最初都不敢置信,初识那会他更年轻,瞧着同我弟弟差不多,谁知竟比我大十岁。”
他忽然抓锋一转,又开起他的玩笑来:“我眼光毒辣,瞧着将军这样子,也是不显老的,没准等将军临近不惑之年时,比我们三爷还年轻呢。”
郑府大门前,谢昭凌蓦地停下脚步,目光直直望向对方。
他目光幽幽,带了点威压,瞧着渗人。
郑丰南被他看得脊背发凉,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谢将军?”
“不必送了,再会。”
谢昭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拱手告辞,快步离开。
回到将军府上,褚玄英已经在了。
谢昭凌没有立刻去问安,而是一刻不停回了他的书房。
房门紧闭,无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褚玄英左等人不来,右等还不来,按耐不住急性子,索性主动去找他。
人家都是徒弟拜见师父,他这倒好,一天天上赶着伺候徒弟。
褚玄英带了点怨气,也不敲门,直接将房门推开。
小徒弟倒没在屋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立于书案后,正对着桌上一张画像出神。
褚玄英大老粗一个,最烦那些文人整日闷在房中做些伏案书写的无聊事。他一个武将,收的徒弟竟也爱写写画画,更显得他不学无术了。
他一把将那张画纸拿起来,看清楚上头画的什么,竟是乐了。
挑眉笑道:“哟,画自己作甚?想欣赏绝世容颜,照照镜子不就得了,何必费这个功夫?”
谢昭凌还盯着桌面沉思,半晌没个回应。
“古古怪怪。”
褚玄英小声嘟囔。
他抖了抖画纸,欣赏小徒弟的画技,咋舌道:“说起来那百夫长不是说不擅人像吗?我瞧你这学得也不错啊,都有你五分神韵了。”
“我记得你初学时,画虎像猫,画狐成犬,还闹了好一通笑话。”
谢昭凌回神,无奈弯唇,“师父,那是您老人家眼花,将士们都说画得传神。”
褚玄英理直气壮道:“嘁,那是他们喜欢你,故意哄着你的,我看就是不像。而且我这是激励你刻苦,免得他们都夸你,你一时得意,技艺止步不前。”
谢昭凌不与他争辩,虚心请教:“依您看,如今我画得像吗?”
褚玄英认真地打量画像,又抬眼看他,“比老虎狐狸画得像些,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谢昭凌:“……”
问错人了,师父他老人家不懂画。
褚玄英琢磨一会就头疼,把画纸扔下,闭眼说道:“我瞧着,你最好的作品还是那些飞鸟,栩栩如生。”
“百夫长擅飞鸟,我画得像也是应该的。”
“这倒是,你是个一点即通的好学生。”
学什么都很快,且能在极短的时间就做到很好,超越师父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如今他这个小徒弟,倒是比他还强上一分。
褚玄英正在心中感慨着青出于蓝胜于蓝,便听这小子忽然来了一句:
“师父,您能做我义父吗?”
褚玄英:??
怎么好端端的,讲恐怖故事。
谢昭凌将画纸折好,随手放在边上,眼尾含笑,“我无父无母,乔御史看不上我。若您肯认我当儿子,那我和她就是一家人。”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乔御史必定再挑不出错处。”
“等往后,我给您养老,您也不必担心命硬克亲,我命也硬,咱们互不影响。”
褚玄英瞪圆了一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句挑嘴。
半晌,他骂道:“我那姐夫性子古板又刻薄,他看不上你可不单单因为你没爹没娘!”
曾经那一桩桩一件件,这小子该不会全忘了,只记得出身微寒这一条吧?
“在他眼中,你可还担着人命呢!”
谢昭凌反问道:“边关三载,我身上背负的人命已数不胜数。那么多将士,难不成都不成家了?”
“你这话莫同我辩,同他说去!”
“我不敢。”
“你不敢,我就敢了?”
谢昭凌笑着揖手:“师父有胆有识,威风凛凛,没有哪回在乔御史那儿落了下乘。”
褚玄英:“……”
他神色一凝,迟疑地瞄他一眼,虽疑他故意哄人,但到底心里免不了一阵美滋滋的。
嘴角很难往下压,又不想在小辈面前失了体面,于是强行绷着个脸。
最终成了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肉笑皮不笑的诡异模样。
谢昭凌只当没看到,面不改色又捧了褚玄英许久,终于哄得人眉开眼笑,松口答应将他收为义子。
谢昭凌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个轻松的笑来。
简单地做了个认亲,磕头拜父,又敬了茶,褚玄英说等过些日子带他去拜宗祠,再将他记入族谱。
谢昭凌即便心急如焚,也只得按捺性子,嘴上言说那些事皆不着急,又怕褚玄英真的不急,没忍住透了个底,说自己打算去乔府提亲,届时还请义父帮忙走这一趟。
褚玄英这才知道臭小子黑心肝算计到了他身上,“合着你想成婚了才想起我来!”
他这是被人利用了,还没心没肺乐呵呵的。
生气归生气,可这儿子到底已经认下,反悔不得。
褚玄英骂骂咧咧,扭头出去为他准备提亲的聘礼去了。
这些年谢昭凌应该没存下什么家底,毕竟边关实在苦寒,将士们吃穿都是问题,谁能私藏下银两?
褚玄英也没钱,在这上头帮不上他什么。
好在回京以后,皇帝赏赐了不少,应该够了。
傍晚时,谢昭凌来到褚玄英的房间,将账本交给他。
褚玄英正笨拙地拨弄算盘,翻开一看,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
谢昭凌面对褚玄英错愕的目光,坦然道:“私房钱。”
原来在不打仗时,谢昭凌早早就派人去江南富庶之地开了几个铺子做买卖。
他低价从边境购入特有的香料药材,干果兽皮,乐器及珍稀的器具。再抬高价格,卖到江南的富户手里去。
本金是找乔誉借的,最初负责张罗买卖的也是乔誉的人。
这几年他和乔誉赚了不少,还清乔誉的息钱,再分成以后,他腰包也鼓了起来。
“师父,皇帝赏给您的那份,您分了一部分给将士们,剩下的本就不多,您就好好留着吧。”
褚玄英沉默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无奈道:“你啊,藏得太深。”
说罢,将单子上自己填补上去的那寒酸的几行给划掉了。
原来他早就在未雨绸缪,走一步,想十步,看得比人都更深更远。
褚玄英除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帮他的了。
两日时间,万事齐备。
乔姝月听到谢昭凌来提亲时,惊得一口蜜果卡在喉咙里。
她咳了半晌,咳得脸颊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抓着玉竹的手臂,“他,他……”
玉竹直白道:“对,他要娶你。”
乔姝月脸又红了几分,松开玉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第72章
【72】
才到门口,便被刘妈妈拦抱在怀里。
刘妈妈听了这喜事也高兴,笑道:“姑娘可不能去,哪有男方来求娶,正主亲自到场的?也不嫌害臊。”
乔姝月道:“我一向不守规矩,就偷偷看一眼,可好?”
刘妈妈笑着摇头,“不好,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放姑娘出去。”
乔姝月看向院子,整个木兰院的婢女、李护卫、甚至还有粗使的仆从都齐整地站在院里,严阵以待,防着她乱跑。
她无奈败下阵来,只得放弃。
乔姝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中央,外圈围了一帮人盯着她。
她得了消息就在等,等啊等,一直到下晌,昏昏欲睡了,院门口忽然出现个熟悉的身影。
乔姝月一激灵,猛地从瞌睡中清醒,欣喜地叫了声:“四哥!”
她腿坐麻了,揉了揉腿,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乔誉一阵风似得从她身边走过。
路过她时,眼神都没来一个,随手往她身上抛了个东西。
乔姝月手忙脚乱接住,摊开一看,竟是个活灵活现的小玉兔。
背后还刻着一个“月”字。
乔姝月忍不住弯了弯唇。
这手艺真不赖,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
乔姝月把宝贝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再抬头,便见四哥坐进了她每日晒太阳的躺椅里。
手抵在额头上,一语不发,看上去很疲倦。
待腿上的酸麻过了,乔姝月没理四哥,先跑到院子门口,往外张望,没见到人,有些失落。
乔誉闭着眼睛,淡淡道:“他回去了。”
“……喔。”
乔姝月垂头丧气往回走,搬着小板凳到乔誉身边,坐下。
她双手托腮,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哥哥。
乔誉仍没睁眼,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没什么情绪地道:“父亲母亲都同意了。”
乔姝月无声地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不能笑,太不庄重了。
乔姝月撑着下巴的双手顺势捂住唇。
可惜迟了,还是有一声愉悦的笑声脱口而出。
“噗嗤。”
乔誉睁眸,拧着眉,凉凉地瞥她一眼。
见他看来,乔姝月也不顾他冷脸,嗓音很甜,讨好地笑道:“四哥,他有说什么吗?带给我的话。”
乔誉心情不佳:“没有。”
“唔,那好吧。”乔姝月抚掌笑道,“那我去给他写封信吧。”
就说很喜欢他送的小兔子。
她仰头看了眼头顶的烈日,关切道:“四哥,等会日头大,小心暑热。”
乔誉的手不知何时又搭了回去,没吭声。
乔姝月说完,愣住。
她盯着四哥的下半张脸,疑惑地歪了下头。
心里觉得古怪,正欲凑近看他。
半晌没听到她离开,乔誉掀了眼皮,不耐道:“还有事?”
乔姝月身子一顿,摇头,“没有,四哥,你不回院吗?”
“不去。”他低落道,“姨娘来了,我躲躲。”
乔姝月沉默了会,“陈姨娘还阻你科考吗?”
“嗯。”
“那她……等会要来我这儿,怎么办?”
“不会,她等不到我,就会回去。”
乔姝月犹疑道:“那你要不进屋?外头晒。”
“不方便,不用理我,你去吧。”
乔誉不欲多聊,随手捞过一本书,盖在脸上。
乔姝月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腹的疑问往回走。
“月儿。”
乔誉忽然又叫住她。
她疑惑回头。
乔誉想说,晚上谢昭凌或许会来。
但没凭没据,只是他的猜想,他的直觉。说不出缘由,他就觉得谢昭凌会来。
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摇头。
万一猜错,又要让妹妹空欢喜一场。
乔誉摆了摆手,将书盖回去。
**
暮色渐浓,月上梢头。
褚玄英拉着谢昭凌喝了一晚上酒。
“我也有儿子了。”褚玄英黑红的脸上满是高兴,“还有外甥女,也要成儿媳了!”
“虽然你小子不地道,
璍
为了成婚才找爹,可我还是高兴!”
“来,喝!都喝!”一边说着,一边大掌用力拍了拍谢昭凌的肩膀,豪迈道,“今儿都记我儿子账上!”
褚玄英一呼百应,今日提亲成了,他大手一挥,叫上军中交好的部下,都来喝酒。
谢昭凌无奈笑笑,任由他们闹去。
曾几何时,他孤身一人。哪里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拥有这么多说得上话,能一起吃饭喝酒的好友。
他了却一桩心事,难得放纵自己。
有来敬酒的,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脑子越喝越明。
散场时已快到二更,他搀着醉醺醺的褚玄英往回走。
“师父,仔细脚下。”
褚玄英不干了,闹道:“叫什么师父,都认爹了!改口叫爹!”
“……”
沉默了会。
“虽时机不对,但我还是要说。”谢昭凌低声道,“不全为了她,您对我的好,这辈子都难偿还,我自幼失怙,自跟了您走,师父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真心认您做父亲的。”
褚玄英一把甩开他的手。
不知是否听错,谢昭凌好似听到汉子哽咽了一声。
褚玄英往前踉跄几步,停在原地,仰头望天,半晌,才瞪他一眼,手指着他,声音带了点鼻音:“臭小子,欠打,不许说这种腻歪人的话!”
谢昭凌轻声笑道:“是,义父,我不说了。”
“别跟那臭丫头学得油嘴滑舌的,净会哄人!这些年每回我去乔家,那小丫头都一口一个舅舅我好想你,唬得我神魂颠倒,每回都得留下点什么给她,真是坏极了!”
他这辈子约莫也不会再娶亲,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老。
可如今,他也算儿女双全。
褚玄英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
谢昭凌要扶,被人一把推开。
谢昭凌便不动了。
酒喝得多,如醍醐灌顶。
困扰了他多日的问题在这一刻也变得明晰。
或许他自己比他以为的还要不堪。
谢昭凌一时冲动,忽然问道:“若我做出让您失望的事,您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吗?”
褚玄英回过头来,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嗤笑了声,嘲讽道:“老子自小就不知这俩字怎么写,你在说什么屁话。”
他这一生从未后悔,哪怕因为顶撞了皇帝,被贬至边疆,他也从无后悔。
除却……除却娶了两任妻子,又害得人病故这件事。
“你当我是傻子,什么都不知?”他语气张狂,轻嗤道,“如今为父被你这小崽子拉上了船,未来甭管生死,咱们爷俩一起面对吧。”
谢昭凌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很难过。
他改道绕去乔府。
一跃而起,翻墙入府。轻车熟路,避人耳目,顺利摸进了木兰院。
他直直朝着房间而去。
走到门口,正要敲门,房门正好打开。
刘妈妈见到他,吓得心脏都停了,“哎哟,你这孩子,要吓死谁。”
“我想找她。”
谢昭凌垂着眼睛,低声说道。
刘妈妈无奈道:“这……不太方便啊。”
“都这么晚了,不若明日?”
明日?
等不到了。
谢昭凌一语不发,抬掌按在门上,作势往里推。
刘妈妈大惊失色,死守着门,叫道:“不可!不能进去!”
可是刘妈妈的力气哪里抵抗过一个习武之人。
谢昭凌轻而易举便将门推开。
他们动静不小,乔姝月早听见了,匆匆穿好衣裳,打耳房出来。
一到外间,便见男人已经站到了屋里,正对着那扇屏风,朝里间说话。
“阿凌?”
谢昭凌倏地回头,大步走了过来。
一阵带着酒气的风拂过,乔姝月被人紧紧抱进了怀中。
“阿、阿凌?出什么事了?你喝酒了?”
刘妈妈叹了声,退出去,将门关好。
“嗯。”
“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能娶你,我高兴。”
乔姝月羞红了脸,她扭捏着,想要推开他,可又实在舍不得,便大胆地勾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口,对着他心脏的位置,赧然道:“我也高兴。”
上回他们在这屋里相拥,是她饮了酒,如今醉的成了他。
他唇贴上她耳廓,哑声去磨她:“我没醉,我很清醒。”
乔姝月笑着往后缩,“酒鬼都是这样说的。”
谢昭凌这才注意到,她是散着长发的。
不止拆了发髻,连衣裳也……
匆匆披了个毯子,没来及合拢,还能看到里头的寝衣。
寝衣的带子系得凌乱,打了个死结都没顾上调整。
他恍惚间嗅到了耳房散出来的,潮湿的水汽。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
是才沐浴过,穿上衣裳吗?
谢昭凌忽然听到了自己聒噪的心跳声。
难怪刘妈妈会说不方便相见,让他等明日。
他想,自己确是醉了。
“我太想你,一时失礼。”
他松开手臂,眼睛不知能看向哪里,喉结轻滚,情潮上涌,使他嗓音更添了几分欲色,克制着道:
“弄脏你了,抱歉。”
乔姝月面似红霞,垂着鸦睫,糯声道:
“不脏,我正要洗。”
猝不及防,二人对视一眼。
谢昭凌一双乌瞳热意灼人,看得乔姝月心尖微微泛麻。
“不,不亲吗?”
她读出了他眼底的渴望,自己也生出几分想法来,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谢昭凌眸间墨色翻涌,哑着嗓子:“喝过酒,不干净。”
乔姝月不自然地飘忽着视线,一咬牙,主动迎上去。
勾住他脖颈,踮起脚来,红唇凑了过去。
第73章
【73】
乔姝月勾着谢昭凌的脖子,观他神情,就知他要躲。
对他这副神情,她实在太过熟悉。
前世陛下顾念她病体,每每情动,都硬生生克制下去,望着她时,就是这副惑人靠近又隐忍不发的模样。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有时被他亲吻抚摸得也来了兴致,他却也不愿再更进一步,惹得她上不去下不来,只能狠狠咬上他肩膀泄愤。
果不其然,此时此刻,男人下意识便偏侧了脸。
乔姝月哪肯放过他,知他定会朝右躲,于是未卜先知似得,也朝着那边贴了上去。
他躲她追,还是叫她给“轻薄”上了。
双唇只是一触即离,谢昭凌便后仰了头,躲开她。
他醉酒时意志本就薄弱,禁不住撩,此刻扣在她腰后的手不自觉收紧,险些就压抑不住。
他没开口,只那一双黢黑的眸子无声散发出压迫感,黑漆漆的望不到底,若是旁人,定要被吓得不敢吭声,可乔姝月却从他那里头看出来点无措和疑惑来。
无措于不知如何应对她的热情。
疑惑于她为何知晓他会向何处躲。
乔姝月自得于自己转移了他的注意,勾得他再没了自怨自艾的悲伤情绪,心底一松。
神情娇俏,目光狡黠,斜眼梢睨他,似是在说,她就是这般厉害,是他肚里的虫,知他在想什么。
两人也不说话,只目光痴痴纠缠,你来我往,眉目传情。
半晌时间,光是彼此看着,都觉得甚有趣意。
时辰不早,刘妈妈在外头试探地敲了敲门。
谢昭凌这才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在她唇角克制地落下一吻。
“怎知我会朝这边躲?”他问,“这也是做梦梦到的?”
乔姝月嗔他,“谁会做这么不正经的梦?”
他会。
谢昭凌没吭声。
乔姝月吊着男人的脖子,又闭着眸往前,这回他没再躲,由着她贴上自己。
她软着声音,似一把挠人的小勾子,说道:“就不能是了解你么?”
谢昭凌瞥她一眼,没做声。只揽着她的腰,抱了一会。
临别前,他站在门口,背影对着她,沉默良久。
他想问问她,梦里褚玄英是何结局。
到底没敢问出口。
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翻墙走了。
**
乔家幼女与谢昭凌定亲一事,很快传进宫中。
皇帝本有意为谢昭凌择一高门贵女来赐婚,却未料想他动作这样快,自己先把婚姻大事给定下了。
褚玄英将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言说自己这小徒弟实在稀罕得很,收了他做义子,还怕人跑了,又说服娘家妹子,将人家的独女也许了去。
皇帝问起谢昭凌可见过乔氏女,谢昭凌笑道:“回京之日,凑巧有过一面之缘。”
皇帝顿觉这二人确是有缘,便不再说什么。
君臣几人未聊几句,国师来请皇帝,说丹药已成,请皇帝过目。
皇帝这下正事也顾不上再说,将一众朝臣皆留在勤政殿,忙不迭就随国师去了。
“易卿,朕近来服过药后总觉有力量在五内游走,又感前所未有之舒适,这都是易卿的功劳。”
“皇上满意就好,然那药力大,不可常服,故而微臣研制了新丹,药力虽较先前稍减,却可保皇上龙体,益寿延年。”
二人渐行渐远。
众臣面面相觑,笑着寒暄攀谈,肩并肩往外去。
只谢昭凌离开时,朝国师与皇帝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褚玄英与同僚走出去好几步,见他还在原地,转过身来催他。
谢昭凌这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跟了上去。
国师出关,于是皇帝又几日不理朝政,将担子都压到了太子肩上,由二皇子辅政。
可太子近来身子不好,他又不肯由着二皇子独揽,于是强撑着也不肯放权。
乔姝月在家偶然听到一回大哥和父亲谈事,说太子再这么下去身子会拖垮。后又听说,南边又起了战乱,朝廷会派人去平叛。
她这才发觉,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一切就有了预兆,许多事并非无缘无故忽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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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姝月与谢昭凌的婚期定在来年七月。
时间一晃而过,距离婚期只剩一月有余。
乔姝月十六岁生辰刚过,谢昭凌也过了二十一岁。
近来乔姝月愈发焦躁不安,连一向脑子缺根弦的二哥都发现了。
乔良想不出法子给妹妹宽心,又探不出她郁结的缘由,只得去求教乔誉,他点子多,定有办法。
乔誉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他只隐约猜到她情绪的波动定与谢昭凌那厮有关。
但他私下找那厮打听过,那小子嘴严,分毫不肯透露,他便不再上赶着追问。
毕竟这几个月他还要准备秋闱考试,亦是分身乏术。
陈姨娘愈发难缠,堵得他不敢回院,找了借口到将军府上借住些时日。
也是这段时间,乔誉更确定,谢昭凌在暗中谋划什么大事。
有几次被他撞见谢昭凌私下与一人见面,那人他知道,是柳三爷的爪牙,姓郑。
后又有一回他看到谢昭凌与柳三爷交谈。
谢昭凌与柳家人站在一起了吗?
乔誉恼怒一瞬,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猜测。
哪怕眼见为实,可他依旧不肯相信,谢昭凌会站在乔家的对立面。
虽然那小子确实是黑心肝,也确实心思深沉。
但他待月儿的心不假,他满脑子都是月儿,就算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也定然不会令月儿为难。
乔誉不知乔姝月是否知道,那晚特意在谢昭凌门前守着,等男人深夜归家,他直白了当地问:“你所做之事,月儿可知?”
得到肯定的回答,乔誉放了一半的心,又问:“你是否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谢昭凌说他没有,顿了顿,想要补充说这都是乔姝月准许他做的,乔誉却极有分寸地不再问,不再管了。
乔誉只同他道声好梦,便回去了。
乔誉是个好哥哥,谢昭凌知道,所以有问必答,也不瞒他。
谢昭凌想,兴许有朝一日,自己能与乔誉并肩作战,也未可知。
**
宫里的花都开了,柳贵妃设宴邀各家女眷共赏。
乔姝月终于得了机会进宫。
她谨言慎行,一直跟在陆思蓁和林韵身边,不敢乱走。对于柳贵妃,她提着万分的小心。
说起与柳贵妃的交情,实在是没有多少。当初柳蔓盈十六岁被柳家从寿州老家接到京城来,那时先贵妃已然重病。
两年后嫁入宫中,顶替病逝的大姐,成了新的柳贵妃。
如今是她在宫里的第八个年头,已然和前世亡国那年乔姝月见她没什么两样。
前世柳家覆灭,暴君被谢昭凌斩首于寝宫前。
柳蔓盈心灰意冷,在其后殉情。
乔姝月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记得自己入狱前,见到的柳蔓盈,就和现在一样,娇媚动人,美艳无双。
因为今生又多了些情报,知晓她是郑丰南的青梅,故而忍不住频频偷望向她。
她以为自己藏得好,殊不知这偷偷摸摸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早就落在了柳蔓盈的眼睛里。
宴席间,柳蔓盈冲她招手,也没把她往后引,就安置她在身侧,同她闲聊。
柳贵妃的表面功夫做得很足,挑不出纰漏,问得仔细却又不至于冒犯。
问起婚事,乔姝月谨慎措辞,滴水不漏,柳贵妃笑意盈盈,不计较她的防备。
乔柳两家不合,早是许多年里众所周知的。若是互相表现得太过亲近,才是奇事。
攀谈一阵,花了乔姝月半条命。
等她落座回席上,才惊觉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她摸不清柳蔓盈找自己说话是为何,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
出宫时,陆思蓁发觉东西掉了,想要回去找,乔姝月本想和她一起,但想想还是算了,在宫中多做多错,还是小心为好,和林韵一起在原地等她回来。
俩人等了会,日头毒,晒得头晕,便在旁边找了一个荒废的凉亭小憩。
凉亭四面被茂密葱郁的草丛挡着,只出口一面挨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能瞧见面前那条路上经过的人。
陆思蓁只要从这经过,她们就能看到她。
俩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在亭子里安静欣赏宫中的美景。
不多时,不知打哪儿响起一阵交谈声,听上去是个小太监与小宫女。
约莫是以为此处无人,才在这儿说悄悄话抱怨:
“府上又遣人来了?”
“是啊,娘娘正为这发愁。昨儿来人催要秘方,娘娘应下。今儿早上又使人来问,说方子怎还未送到府上,可是不想他好?”
另一人抱怨道:“咱们娘娘忙活一早上,哪里抽得出空去要,他怎的不自己去?就知道催娘娘。”
“听说三爷与国师有些龃龉,俩人头前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来着。”
凉亭之中,林韵诧异地瞪大了眼。
乔姝月抬手示意她噤声,林韵点头,外头有人,她们不好出去,只得被迫在这儿听墙角。
乔姝月也未曾料想自己进宫一趟,还能听到柳三爷的闲话。
只是……柳三爷和国师?
乔姝月浅浅蹙眉,前世未曾听说这二人因何事翻过脸。
国师素来偏向柳氏,当年柳蔓盈进宫接任嫡姐之位,这之间便少不得国师推波助澜。二皇子这些年结党营私,国师亦是其助力,太子这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国师是一大阻碍。
难不成是国师发现柳三爷并不诚心为家族,才起了隔阂?
她继续听,只听那边冷笑了声,说道:“嗤,又抹不开面,又要求人办事,三爷这性子忒傲。”
“我瞧着他撑不了几日,这事他心急得很。”
“怎么说?”
小太监犹豫了下,压低声道:“三爷这些年在子嗣上无力,并非是他不想要,实则是因他没那福气。”
林韵捂住嘴,乔姝月蓦地拧眉。
小宫女惊呼一声,“那他管咱娘娘要方子,是为求子
璍 ?”
“正是,三爷年近不惑,膝下却无一子半女,他早十几年便四处搜寻秘方,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为的就是这个,只可惜一无所获。十几年啊,还求不来,他能不急?他实在没辙,这才回京找上宫里。国师大人神通广大,纵然三爷瞧不上他,也不得不求上一求,这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
二人又嘀咕一会,一前一后地走了。
林韵拍着胸口,惊魂未定。乔姝月冷静地嘱托她,让她忘掉今日所闻,权当没听到。
林韵素来文静胆小,闻言不住点头,她不欲给家中及自己惹祸,必定是要装聋作哑的,也劝了乔姝月一句:“咱俩都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来过这凉亭。”
乔姝月没应声,与她并肩走出去,回到原处,等来陆思蓁,姐妹三人一同离宫。
乔姝月没有回府,而是命李护卫将马车直接驶到将军府外。
她没等管家通报,提着裙子便向里跑。
一路走到谢昭凌门前,抬手敲门,唤了他一声。
房间里安静一瞬,蓦地有脚步声急促靠近。
门打开,乔姝月便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像一只大猫,缠抱着她,下巴在她肩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阿月,怎的来找我?是想我了?”
乔姝月无心玩闹,拍拍他肩膀,让他松开,而后一脸严肃踏进书房。
谢昭凌于是也肃正了神色,关好房门,随她进屋。
书案上摊着一张画纸,上头是一张人像图。
乔姝月在他位置上坐下,好奇地拿起来观瞧。
“你这……画得谁啊?”
谢昭凌愣了下,“你不认得吗?”
乔姝月思忖道:“唔,有几分像你,但这不是你。”
谢昭凌赶忙将他这段时日所做的画像全都展开,放在一起,给她比对着看。
乔姝月前世伴在陛下身侧,于书画上不算精通,却也略有了解。
谢昭凌将他曾给褚玄英看过的那张人像给她看,“可像我?”
乔姝月脱口而出道:“像又不像。”
“义父说这是我。”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就是他,是有几分区别,但他当时画时,明明回忆的是那人的样子,落笔以后,却成了他自己。
乔姝月摇头,指着画道:“这画上人五官是有些像你,但他给我感觉太过妖冶,瞧着就不像好人。而阿凌面相虽带了点攻击性,瞧着凶,但眉宇间透着股正气,一见就是好人。”
不然她也不会前世在大殿之上,他将她留下,她就顺从了。
新帝给她初印象极好,不似柳步亭那般轻浮之辈,他将她从铡刀下救下那刻,就已成了她的英雄。
这倒是他未察觉到的。
谢昭凌低下头去,又细细观察画中人的眉眼与轮廓。
“这是你的哪个兄弟?”乔姝月试探道,“你找到亲人了?”
谢昭凌说不是,却没向她透露这画的是谁,反而问道:“你来寻我,是今日入宫发生了何事?”
乔姝月想起正事,便将所听之秘闻一五一十道来。
“柳三爷与贵妃娘娘、与柳家的关系,国师似乎有所察觉,他若发现你们和他不是一条心……恐有危险,你千万要小心。”
乔姝月听说这秘事,第一反应是谢昭凌的安危是否有威胁。柳三爷心不向着二皇子,便是与国师与贵妃站在对立面,谢昭凌如今与柳三爷在一处,难免被他连累。
柳三爷背景硬气,可她的阿凌却是孤苦伶仃一人,无依无靠,难免受人欺凌。
若是因着柳三爷的缘故,她的阿凌被国师惦记上,算计上……
不若还是劝他和那个柳三远着些吧,那毕竟不是个好人。
就让柳三爷自己和国师斗去算了,她的阿凌坐收渔翁之利,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和柳三爷这两位,乔姝月都不了解,前世从未打过交道。都只远观过,没近瞧过,不相识,不知底细与弱点,她在这事上帮不到他,因此才更为他担忧。
将此事告知他的本意,是让他警醒着些,却不想他听罢眉头紧拧,脸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手按在她肩上,神色慎重,向她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
乔姝月摇头,“只是听到两个宫人在背后议论,不知真假,但他们确是如此议论的,不是我凭空猜测。”
乔姝月其实怀疑,前世谢昭凌最初便是和柳三爷一伙人在同个阵营,借着柳三爷的势,平步青云,有了自己的人脉与部下。、
而后柳三爷斗倒了柳家和二皇子,他也一直陪着,或许还是柳三的左膀右臂。
也许原本关系不错,后来又生出矛盾,才叫他反水,杀了柳三爷,自立为王,坐上了柳三爷自己想坐的那个位置。
总之,前世攻入皇宫时,他身边是没有柳三这个人的。
谢昭凌失神地望着画像,一语不发。
他其实画的一直都是柳关山。
自一年前初识后,他回来便画了那人的像。
褚玄英看一眼便说,画自己作甚。
褚玄英纵使再不识画,眼力也没差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是真的将画中人认成了他,只不过有七八分像罢了。
柳三总是一副狂妄张扬的模样,那时他们并不相像。唯有安静之时,才能叫人窥见几分他的影子。
他从数年前,郑丰南见到自己第一面起开始回忆。
每一次与郑丰南的交锋,每一句话,看向他的每一个神情,午夜梦回时都放在脑中反复琢磨。
这些年来,郑丰南都对他格外在意,对他容忍、偏袒、示好,甚至是尊重。
郑丰南姿态始终放得很低,为什么?
直到见到柳关山本人,谢昭凌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是因为少年时的他和那人就有几分相似,所以郑丰南总爱来找他,同他搭话,对他有足够的耐性。
郑丰南去过梧县,查过他的身世,不是为了以此讨好他,邀他共谋。因为郑丰南怀疑他的来历,所以要去确认。
所以才会说,让他去见柳三爷,见一面就好。
是啊,见了一面,心里留下怀疑的种子,便忍不住靠近,去探寻真相。
越靠越近,最终便能走在一起。
谢昭凌想起来皇帝有次喝多,拉着他的手,叫的是“关山”。
那时他还不认得柳三,不知叫的是谁,后来他就忘了。
等再想起来,也不过是给心底的疑云又添了无足轻重的一笔。
谢昭凌几乎已经确认,他是他的孩子。
为此挣扎、痛苦过,排斥过,否认过。
他不敢同她坦白,说自己其实是姓柳。
直到临近婚期,他想,自己不得不坦白了。
现在她却说,那人没有生育能力。
什么为真,什么又是假。
难怪那人身边总有女人环绕,那些女人似乎都很受宠,夜夜陪着他。
又似乎不那么受宠,只三四个月的保鲜期,时间一过,又被无情抛弃,以死亡终结。
想来是柳三在想办法找女人给他生孩子。
他既然无有生育的能力。
那他,又是谁的孩子呢?
第74章
【74】
那日谢昭凌情绪不太好,明明卸下了一桩繁重心事,终于得以喘息。
可他并无多少轻松的情绪,更多是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乔姝月见他低落,陪着他到日落才离开。那之后,谢昭凌又忙了起来。
某个晚上,他毫无预兆潜进她的院子,同她说要离京几日,查一件事。
他没有隐瞒,直截了当说,关于自己的身世。
乔姝月没有拦他,只沉默地抱住他。
她依偎在他怀里,说道:“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一直陪伴着你。”
前世无论她如何追问,他都不愿透露只字片语。如今观他神情,想来是那真相令人难以接受,所以他才不愿提起。
乔姝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勾着他又亲了亲,目光缠绵且依赖,软着嗓子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
这一招果然在何时都管用,他瞧着高兴不少,不再一味沉溺在彷徨不安里。
他没有说“等我”,知道她不喜欢听。
低头吻住她,只道:“我会在婚期前回来。”
乔姝月相信他,安心在家待嫁。
俩人短暂分离的日子里,谁都没料到,京城竟变了天。
太子一病不起,命悬一线。
乔姝月直觉这不对,时间上相较前世发生了偏移。
前世太子还要晚几个月才会有坏消息,在临近年底,怎么也要等她完婚。可如今却连这个夏天都过不去。
而后没几日,太子去世的消息忽然传了出来。
一夜之间,朝局已定。
乔姝月夜里睡不着,披着外袍,站在窗边,对着月亮的方向,默默祈求谢昭凌能早些回来。
承顺帝膝下能继承皇位的,只剩二皇子一人。
他如今沉迷丹药,一心问道。
他对国师十分信任,在国师的支持下,对周遭的国家挑起战事,穷兵黩武。
在丹药的助力下,他愈发觉得青春焕发,精力无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四处征战,称霸世界的那段时光。
国师却不全忠心于他,暗地里与二皇子勾结来往。
在国师的蛊惑下,皇帝靠丹药透支身体,为祸大昌,而二皇子逐渐按耐不住,等不到皇帝老死便想上位。
国师支持二皇子,动作频频。
柳关山一时再难隐忍,跳了出来,与柳氏撕破了脸。
京中渐渐有传言四散——
“听闻柳家三爷之所以另立门户,与本家再不往来,是因为他不能生育,全赖柳氏害他。”
“这三爷不是柳氏嫡子?大爷殁了,唯他一个嫡子,以后柳司空致仕,整个柳家不全是他的?是因此让人给暗害了?”
“自大夫人疯了以后,执掌兵权的楚国公也不再与柳氏来往。除了三爷,如今阖府上下再没个能顶事的。他与皇帝情谊深厚,这层关系旁人万万比不得,有三爷在一日,还愁柳氏不能兴盛百年?柳氏若要害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拎不清。”
乔姝月也觉着,若柳三爷当真被人暗害,也不会是柳家的人。
至于他为何要同本家对着干,甚至通敌卖国,其中的缘由,或许只柳三爷本人才知晓。
国师与柳三爷斗法,遭殃的是那些根基不稳的世家。
在这样的形势下,京城的局势暗暗地也发生了变化。
在高压之下,乔氏首当其冲。
乔氏一直是太子拥趸,随着太子病故,乔氏的没落已然注定。
乔父被罢官,乔家大哥也被贬至外省去。
如此也好,远离了争斗旋涡,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乔府门庭冷落,多的是人要看他们的笑话,但乔姝月经历过家破人亡,只是被人看看笑话,已然是很好的结局。
柳氏大房已掀不起风浪,上辈子害得乔姝月家破人亡的元凶皆已不在,她算是躲过了那道命运。
思及前世,乔姝月又思虑不通,太子不应这般早亡故,柳三爷也并未这么早与柳氏撕破脸。
乔姝月总觉着,这一切改变,都与谢昭凌命运的改变脱不开干系。
归根结底,这命运之轨迹,还是被她给扳动了。
大婚前半个月,谢昭凌回到西京。
他风尘仆仆,却不见憔悴。
先回将军府沐浴更衣,洗去疲惫,紧接着便到了乔府,去见他的心上人。
他回来得毫无预兆,乔姝月见到他时,足足愣了好一会。
直到她被男人紧紧拥住,嗅到那熟悉的安全感,她才回过神来。
亦回抱住他,力道之大,足以彰显她的思念之深。
“他的确不能生育。”谢昭凌低声道,“我不是他的孩子。”
不能生育?!
乔姝月猛地怔愣,瞠目结舌,瞬间变想通了所有关窍,她将人推开,惊魂未定道:“你画的竟是柳三爷吗?!”
“阿月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昭凌又将人拥进怀里。
“这几月我寝食难安,只怕自己是那人之子,怕自己对不住你。”
乔姝月脸色煞白,却没他这么乐观,她急急问道:“你怎知他不是?单他无法生育,不够撇清关系。”
“是,但他没有寻过我,或者说,他没有寻找过流落在外的孩子,便足以证明,他自己也不认为有亲生子存在这世上。他身边的女人若有孕,不可能瞒过他。”
柳关山这辈子拥有女人无数,他年轻时每回事后都会给女人一碗避子汤,盯着人饮下才会离开。
而后来他想要孩子,便会将女人困住,若那女子无法怀孕,他才会再去寻下一个。
年轻时不想要,等想要时才发现,心愿难圆。
这些年来,他试遍天下灵丹妙药,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他此人怕是天生缺少精元,故而难留后嗣。
“可你们之间的相像,就只是巧合吗?”
谢昭凌眼里噙笑,摆脱了这糟心的身世,他整个人都如沐春风,得意得不得了。
“我一路探查,才知这些年里,知道他想要儿子的人不少,也有地方州府的官员特意去寻了与他长相相似且年岁合适的男子,送上去说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可惜那些人都不是。”
“我见过两个,确有几分相像,有个比我还要像的,最终都作证不是柳三之子。”
原来这世间相像之人那么多。
那么他也不算是特殊的那个。
乔姝月仍不死心,“那何以解释郑公子的种种异样?”
谢昭凌道:“郑丰南查了那么久,也没个定论。他没有明确说过我是那人的孩子,而那人也待我很是寻常,并未将我认作亲子。”
柳关山一心还在子嗣一事上,若他当真认为谢昭凌是他的孩子,他何苦再去到处寻那灵药,舍近求远?
“当初将我拐卖的那户巫医,说带我看病的是个男人。这男人与我是何关系,没有查到线索。要么是人贩,要么就是我的父亲,又或是我家中的男性仆从。”
“总之都不是柳关山的人。”
“能养得起仆从的人家若丢了孩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个男人多半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家境或许一般,没有能力大张旗鼓去寻我,年深日久,也就不了了之。”
他宁愿继续做个孤儿,也不愿意做柳关山的儿子。
乔姝月听至此处,方才心弦微松。
可她依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世上没有全然绝对的事。
比如,万一有女人没有喝药,或者偷换了避子汤药。又或者是汤药失效,还是怀了孩子,恰好就躲过了柳关山的视线?
谢昭凌并非考虑不周的人,他只是太希望自己和那人没关系了。
所以宁愿忽略掉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意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是那人的孩子。
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认了。
谢昭凌没在木兰院待太久。
他回到将军府,想要给褚玄英请安,才至正堂,便愣住。
乔夫人褚氏坐在堂中。
褚玄英与褚氏对面而坐,不知方才聊了什么,一时间气氛凝滞沉重。
褚玄英沉着脸,瞥他一眼,朝他招手。
褚氏面色微白,见到来人,勉强挤出个笑来。
也不知褚氏是从哪儿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竟早早在此等他归家。
谢昭凌连忙上前见礼,恭敬道:“夫人。”
他还保留着原先在乔府当差的习惯,这叫褚氏面色稍缓,她站起身,走到男人近前。
毫无预兆,反而要对谢昭凌行礼。
谢昭凌哪里受得住褚氏这一拜,急忙将人扶起,眉头微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思及太子病故,以及近来乔家的一连串遭遇,谢昭凌多少猜到褚氏要说什么。
三人在厅中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等褚氏从将军府离开时,已不见来时那般忧愁。
她踩凳登舆,站在车上,低头对出来相送的谢昭凌笑道:“小女往后就仰仗将军照料了。”
谢昭凌没言语,冲对方恭敬揖手。
人离开后,谢昭凌望了良久,才转身回府。
当晚,谢昭凌又翻墙而入,去而复返。
乔姝月没防备他二次擅闯,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擦拭着才刚洗净的长发。
见他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进来,乔姝月斜他一眼,嗔道:“小谢将军近来愈发没规没矩,半夜三更,擅入姑娘闺房?”
谢昭凌在窗边坐下,支颐靠着,笑望着她,“月姑娘哪是寻常姑娘,分明是我未过门的妻。”
乔姝月被噎住,白他一眼,唇角却止不住上扬。她别过脸去,见铜镜中的少女面泛红晕,双瞳剪水。
她拿起玉梳,侧过身子,梳拢自己的头发,嘟囔道:“都说了未过门,还有反悔的余地。”
她这般说,他也不恼。
惊讶道:“月姑娘想抛弃我,再寻别的夫家?”
“哼,你再夜半三更往我房里闯,做这轻浮姿态,可就说不准啰。”
男人故作惶恐,站起来拱手,人模人样似得,“在下知错,还望姑娘再宽恕一回。”
乔姝月恼他打趣自己,抬手将玉梳朝他扔去,杏眸圆睁,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语气却软绵绵的,带着嗔调的小勾子娇得人心痒,“出去。”
第75章
【75】
谢昭凌眼疾手快接住,弯唇笑道:“姑娘撒气只管打我就好,莫要糟蹋东西,若掉到地上,摔碎了,还要自个生闷气。”
乔姝月道:“那还不是知晓你定能接住?不然你以为我会扔?”
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将谢昭凌拿捏得死死的。
他简直要爱死她这撒娇的样子。
没忍住凑到近前,脑袋歪到她颈侧,调笑道:“是,姑娘舍不得,这毕竟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乔姝月这下绷不住笑出声来,无奈道:“凡是互赠之物,就都是定情信物是吧?”
从前说匕首和攀云剑是定情物,眼下又说这玉梳。
“玉梳是我送与姑娘的生辰礼物,攀云剑是姑娘见我可怜相赠,匕首是我遗留在这里的旧物,都有各自的故事,满载你我的情意,怎不算定情之物?”
乔姝月垂眼,见男人将玉梳递回来,她将玉梳好好搁到桌上,往里推了推,免得不小心碰到地上。
她从妆奁中拿出一根玉簪,晃了晃,说道:“那这个及笄礼,也算定情物?”
谢昭凌颔首,“算。”
她又从衣服里掏出一条红绳,上头挂着那日他托四哥送她的玉坠,睐眼看他,“那这个呢?”
谢昭凌理直气壮道:“你我天作之合,求娶成功难道不值当庆祝?这玉坠亦是意义非凡,自然该算。”
他无辜眨眼,“你瞧,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十分有纪念意义。”
谢昭凌没想到玉坠她随身带着,面上的喜悦难以遮掩,克制不住就要将她往怀里拥。
乔姝月抬手将他推开,眼睛盯着他胸口已经湿了的一小块,努努嘴,指使道:“头发还没干,仔细沾湿了衣裳。”
“我帮你擦。”
乔姝月推拒不过,索性由他去了。
她闭着眼睛,享受他的伺候。
前世陛下也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唯有一回。当时她觉得自己不配,诚惶诚恐,躲开了,后来谢昭凌不忍她为难,怕她心中负担太过,便不再做这些与他身份不相符的事。
这辈子倒因为他早早给她做了几年护卫,已习惯了他的侍候,自然不再自卑。
乔姝月觉着,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确实更好了一些。
他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真正地融入到了她的世界,她的人生里。
这般想着,心中滋生出更多的爱恋,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靠近。
谢昭凌微微挑眉,虽不知她为何忽然依赖,但都欣然笑纳。
十指穿过她的发间,一边轻轻擦拭,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前迎了几分,慢慢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腹前,见她并无排斥,才悄悄抿唇笑了。
**
转日,谢昭凌进宫。
昨晚听他提起过,但那时他正按揉着她的头皮,给她按得很是舒服,昏昏欲睡的。
他在耳边啰嗦了许多话,十句里至多有一句被她听进了耳朵里。
实在想不起来他今日进宫要做什么,只知道是场宴席,还要招待外邦的使臣。
听说是南黎来的?乔姝月不太清楚。
左右是前朝那些事,说了她也不关心,现如今乔家无人在京中做官,皇宫里就是翻了天,也和她乔家无甚关系。
唯一的牵连就是谢昭凌,但乔姝月充分信任他,自认以他的能耐,还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除了一桩——
他的身世。
乔姝月幽幽叹了口气。
她这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那柳三爷或许真和他有点什么关系。
尤其是一想到前世陛下的回避态度,她就更加笃信了。
但谢昭凌不肯接受,也不愿去深想。
原先他为了与她相配,急于摆脱孤儿的身份,还上赶着去查。
这下牵扯出柳氏,他也不想管了,生怕再查出点什么难以接纳的事。
她的陛下何时这么畏首畏尾,掩耳盗铃过啊。
可见他当着很介意自己同与她有仇之人扯上干系。
日过晌午,乔姝月缩在躺椅上乘凉。
及至傍晚,将军府忽有噩耗传来——
二皇子遇刺,谢昭凌为救他,受了伤!
乔姝月守在床榻边上,抓着男人的手,止不住地落泪。
她又心疼又气恼,一边哭,一边骂他:“二皇子遇刺死了就死了,你舍命相救是哪根筋搭错了?”
谢昭凌手足无措地为她擦泪,无奈道:“瞧你这样,还以为我快要死——”
她抬手去捂他的嘴,小兔子一样的眼睛红彤彤的,横他一眼,“呸呸呸,乱说话!”
见她要急,他不敢再乱开玩笑,连连道歉:“下回他死在我面前我也不碰,可好?”
乔姝月一顿,犹豫道:“那也不成,容易落人话柄。”
“那我事先预料好他哪日受伤,到时躲得远远的?”
乔姝月破涕为笑,一口咬了上去,含着他唇,含混抱怨道:“你当自己神通广大呢?连这都知道。”
谢昭凌扣着她的后脑,将这一带有泄愤意味的惩罚变成了一记深吻,与她纠缠。
他哑声笑着:“阿月不就能未卜先知?我作为阿月的夫婿,若没点通天的本领,哪里配得上?”
乔姝月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几句话就被人给哄好了。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四肢,见都完好,才松了口气,“都怪四哥,来送消息时面色那样严肃,我还以为你断胳膊少腿了。”
谢昭凌暗暗咬牙,给乔誉记上一笔,不过……
他低头看向怀里娇滴滴的美人,默默又将那笔账给划掉。
“你到底何处伤了?衣裳穿得这样严实,是防着我看?”
谢昭凌记着前车之鉴,眼下也万万不敢隐瞒她,如实道:“只是后背擦破了皮而已,宫中的御医早看过了。”
变故发生以后,皇帝便召了御医来。国师闻讯也赶到场,先来看过他的情况,而后又到南黎那边代皇帝处理后续去了。
看皇帝和国师的态度,他这伤也不算白受。
乔姝月却管不了那么多,她坚决道:“你脱了,我瞧瞧!”
谢昭凌无奈解开腰带,褪下衣衫。
他上回半身脱了精光,要被她里外仔细看了个遍。胸口那处贯穿伤早就在她跟前暴露过,眼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露出后背,转过身给她瞧,还不忘说道:“没骗你,真的没——”
他声音戛然而止。
感受到柔软的指尖触了上来,他浑身肌肉紧绷,嗓子也发紧,“别摸。”
身后人忽然颤着声音,呼了口气,她语气低落,问道:“阿凌哥哥,是不是在你眼里,不致死的伤就都并无大碍?”
谢昭凌沉默下去。
他轻描淡写说只一处擦伤,可在乔姝月的眼中,那里分明就是一道出过血,结了一条长长血痂的伤痕,约摸能有一拃长。
她问:“又是弓箭?”
谢昭凌摇头,“是剑,南黎挑衅在先,要与二皇子比武。我拉了他一把,他才躲开那致命的一剑。”
招招杀气十足,二皇子那个绣花枕头自然不敌,险些就命丧当场。
可二皇子不能死,他若轻易死了,柳关山再无人牵制。
在他大婚以前,他不容许再有意外发生。
乔姝月光是听就觉得惊心动魄,纳闷道:“南黎这般狂妄?他们不一直臣服于我们,怎的忽然硬气了起来?再者,他们就没想过还要回去吗?”
谢昭凌勾唇,笑着将人拥进怀里。
他们这个皇帝如今活在唯我独尊的幻想里,还以为外邦皆不如大昌,以为南黎此行同以前一样,是来臣服于他。
殊不知,他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
“南黎来的这几人没打算再回去,他们在京中早有接应,出不了事。”
乔姝月心下了然。
大昌内忧外患,积弊已久。内有柳关山之流通敌卖国,觊觎皇位,外有各族虎视眈眈。
关于朝政之事,他们没有再多聊。
乔姝月目光扫过他后颈下面那片红色的胎记,抬手覆了上去,她轻声道:“你这具身体,还真是热闹。”
谢昭凌被她的说法逗笑,“怎么,嫌我?”
说着,他有些不自信,将衣裳三两下穿好,转过身,拉她坐下,犹疑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并不难看,但是我不喜欢。”她抬手勾住他脖子,双眸满是怜惜,“权当为了我,往后也多珍重些。”
前世的陛下身上伤痕比这还要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同床共枕,他也不曾将衣裳脱下,只怕吓着她。
如今他早早从战场上退下来,少了许多拼杀,伤疤自然也少了。
谢昭凌听她说不喜欢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被她心疼怜惜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软。
将人抱在怀中,温柔地吻了下去。
乔姝月走后,谢昭凌又处理了些公务。
直到三更天,准备入睡。
院中忽然出现轻微的异响。
谢昭凌蓦得转头望向门口,眸光骤然一片冰冷。
不速之客深夜光临,却只是等候在院里,并不冒进。
谢昭凌披上外袍,手执攀云剑,推门走了出去。
漆黑的夏夜里,夜风澎湃似涛,打着旋儿,卷起院中的落叶,发出枯而涩的声响。
来人一身黑袍,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将军府,立于寂静的院中。
天边蓦地闪过数道刺目的光刃,光影骤亮,打在那人的脸上。
谢昭凌看清来人面容,诧异地一扬眉,“国师?”
雷声轰鸣,响彻天际。
将他那一声轻唤淹没。
谢昭凌站在光亮里,冷眼看着来人。
深更半夜,不请自来。
更何况他们并非是同一阵营。
那人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没应他这声呼唤。
缓缓摘了头上的兜帽,对着面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第76章
【76】
承顺帝继位初年,与伴读兼挚友柳关山一同南下,体察民情。
那时年轻的承顺帝还未沉迷丹药,身边尽是忠臣良将,亦听得进逆耳忠言。
二十岁的年纪,走到哪儿都不乏倾慕者。
除却一人。
他们行到南边境,在边陲小城,偶遇一女子,可谓是天生尤物,宛若天仙。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承顺帝也抑制不住为其动心。
承顺帝一见倾心,热烈直白地向之倾诉衷肠,然美人无情,将他拒之门外。
承顺帝待女子一向温柔体贴,从不做强迫之事,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也只得抱憾离去。
承顺帝虽走了,可他身侧的柳关山却也惦记上了她。
柳关山出身名门,恃才傲物,凡事只讲究一个他喜欢。他想要得到的,哪怕使尽卑劣手段,也要拿到手。
却说那女子亦并非寻常人物,乃是南黎国第一部族的大小姐,名唤黎笙。
她婚期将至,还未出部族看过外界繁华,因此央求了易知,求他陪着自己到外头走走。
易知既是陪伴她长大的侍卫与下属,又是第一部族大巫师首徒,他自小侍候大小姐,只待长大后与她成婚,十数年来,百依百顺,从无拒绝,于是这一趟理所当然随她去了。
俩人皆知无论是大巫师还是南黎王都不会同意他们胡闹,于是瞒着所有人,来了一场“私奔”。
世事难料,就是这一趟偷跑,造就了黎笙悲惨的命运,以及易知颠沛流离的半生。
趁着易知不在,柳关山强要了黎笙。
后因京中突发急事,承顺帝必须要尽快回京,承顺帝催得急,且当时正在他门口,柳关山来不及灌黎笙避子汤,无奈之下,只得将黎笙掐死,才匆匆离去了。
易知回来得及时,将假死脱身逃脱一劫的黎笙抱在怀里。
易知并不厌弃她,反而待她愈发怜惜珍重。只是黎笙状态愈发不好,尤其是两个月后,发觉自己竟有了身孕。
整个孕期易知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直到她生产,诞下一子。
黎笙产后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易知此生只为黎笙而活,她去了,他便也不想活了。
那日他将剑横在颈间,预备着殉情。然后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将他从绝望里拽了出来。
这是他的挚爱所生。
易知放下了剑,抱着婴儿,痛哭不已。
后来易知带着婴儿四处躲藏,躲避部族的搜寻。
没了黎笙,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满是黎笙生活印记的地方,他也无法再回去了。
部族血脉,不容有污,因此这个孩子的存在务必要死死瞒下来,否则就会被他的师父,他们第一部族的大巫师施以火刑处死。
易知带着小主人,直到他两岁。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命运再次愚弄了他们。
易知带着他去看病,碰巧又遇上追兵,易知无法,只得将他留在医馆,自己出去引开追兵,临走时特意留下银两,嘱咐巫医定要将人妥善照料。
等一日后再回去,却被医师告知,来了一伙人,将小主人带走了。
易知以为是南黎国的人找来,他没再与那巫医纠缠便急冲冲寻人去,他哪知那巫医起了歹心,将人卖了。
“后来属下便一路寻到了西京,想法子进了皇宫。”
他自小便擅权术一道,况且他是大巫师之徒,有些本事在身上,于是他渐渐地在西京混出了些名头,连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
唯有站得足够高,才能望得足够远,才更方便他去追寻想要找回的人。
本以为这一辈子就在茫然无望的寻找中度过,直到死去,到底下向大小姐赎罪,怎料峰回路转,他竟在皇宫中见到了他。
“快二十年了,小主人,”易知的额头抵在地上,声音带着兴奋过头的颤抖,“属下终于寻到您了。”
易知讲了个漫长的故事,谢昭凌听罢,久久难言。
易知两眼通红,期盼地望过来,“小主人,您……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有关谢昭凌回京后的一切,他多少有所耳闻,知晓他深受皇帝重用,还与乔氏女有了婚约。但关于他的幼年以及少年,还知之甚少。
想想也知不可能过得好,易知一想到小主人孤苦伶仃,受尽苦楚,眼底就迸发出骇人的杀意。
谢昭凌没有问对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想来是今日在宫中,御医为他疗伤,他脱下衣袍时,后背的胎记被易知看到了。
当时的国师面上看不出端倪,从容冷静地去处理了后续。
与此刻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神情激动的判若两人。
能从南黎的巫师摇身一变成大昌的国师,此人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我的生父,确是柳关山无疑?”
“是。”
谢昭凌绷紧的肩膀垮了下去。
国师说他恨不得柳关山去死,但又不愿意让他轻易去死。
他这些年向着柳家,为的就是养蛊。他怨皇帝,更怨柳关山。
于是他暗中与柳氏勾结,扶持二皇子,偷偷搜集了不少柳氏的把柄。
他令柳关山无法生育,挑唆柳关山与柳氏的矛盾,让他们内斗,坐收渔翁之利。
他还拖垮了皇帝的身体,并以慢性毒药害死了太子。
甚至于二皇子、柳贵妃,他们都不知不觉地中了易知的圈套,只待时机合适,就叫他们都到底下去给大小姐陪葬。
柳氏一族,一个都别想跑。
只除了柳氏的小少爷柳步亭的死不是他做的,真凶是谁他没有去查,既然已经死了,也省得他再费功夫。
谢昭凌恹恹的,易知看出他精力不济,想来是骤然得知真相,心绪难平。
易知叹了口气,“属下今夜贸然来访,仓促了些,实在是见到小主人,难以克制与您相认。也罢,今夜已深,您好生休息,待您回头得空,属下再来。”
易知悄无声息地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谢昭凌神情麻木,僵着身子,木愣愣地走回到内间,在榻上坐下。
他该睡了。
于是就这么躺下。
躺到半截,又起身,将鞋袜脱掉。
外袍却忘了脱,第二次仰躺到榻上。
睁着眼睛,望着房顶。
房间里的灯忘了吹,有些过于明亮,刺得他眼眶发酸。
他盯着虚空中那一点,不知耗到几时,竟是慢慢地睡着了。
扭曲的梦境中,是腊月寒冬。
风像小刀子一样从人脸上刮过,冷得人牙齿打颤。
谢昭凌看到自己通身穿着玄色长袍,上有金线龙纹,脚踩着黑色蜀锦踏云靴,沉默地穿行于不见光日的地牢里。
狱卒打开一间牢房,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退下。
谢昭凌站在门口,没往里进,看着里头穿着囚服,形容狼狈之人。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说话。
枯站了半晌,囚犯佝偻着身子,慢慢跪了下去。
他作恶太多,谢昭凌容不下他,将他赐死。
这是最后一拜,拜完他就要上路了。
柳乔两家多年的恩怨纠葛,少不了易知的推波助澜。
他们于边关相认以后,悲剧已成定局,乔氏死的死,逃的逃。
谢昭凌听了易知这些年的所为,心中没有一点波动。
只在易知的协助下,将生父杀死,并吞吃了他所有的势力,为生母报了仇。
意外收到乔四公子的来信时,他才对这个家族投注了视线。那时他知道了,乔氏还有一个女孩。
乔四投诚,带来了许多他需要的情报,乔四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他可以早些入京去救她。
谢昭凌想,既然易知一切是为了他,那他自该将此间恩怨彻底终结,那个女孩他得救,权当替生母留下的唯一的心腹减轻些罪孽。
于是他答应了。
后来又遇到一个叫褚玄英的战将,两军对阵之际,那人投降,带着将士投靠了他。
褚大将军说,他不想投敌,但暴君断了他们的军饷,将士们冻死饿死了大半,他顶不住了。
谢昭凌接纳了他们。
褚玄英性格好,很快和他的兵打成一片。又攻下一座城池后,他们围着篝火庆祝。
谢昭凌向来不掺和,那次偶然路过,听到褚玄英与众人讲他那讨人喜爱的外甥女,姓乔,名姝月。
谢昭凌驻足,坐到了将士们中间,静静地听。
后来每一次庆功他都会一起,听褚玄英说乔氏女幼时的趣事,每每听到,都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乔氏女的模样。
后来攻入京城,他终于见到了,果然和褚将军说得一样惹人怜爱。
“……”
谢昭凌沉默地看着面前人,知道他没有一点赎罪的忏悔的心,所以他务必要将人处死。
易知的存在,于一个国家而言是危害。
“小主人,您那日问我,若再选择一次,我是否会对乔家下手。我现在可以将答案告诉您。”易知抬起头,咧着嘴笑了,“我会,莫说是一个乔家,就是再来十个百个,我亦不会迟疑。”
大小姐死后,他活着便只为了复仇。挡他路者该死,不挡路的,利用完也差不多死了。
谢昭凌没有动,目光中带了一丝悲悯。
“小主人,您既爱上了那乔氏女,就万不可将我们的关系告诉她。”
“不然,她会恨您一辈子的。”
“……”
易知斩首那日,谢昭凌躲在勤政殿里,一天都没敢去见乔姝月。
自大殿之上见到乔姝月那时起,他便知,这是被易知和柳氏害苦了的一个女孩。
而他,无论从哪边论,都是元凶,逃不掉的。
“陛下,陛下?”
年轻的帝王恍然回神,目光落在怀中的女子。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头枕着他手臂,正担忧地偏头望着他。
“陛下,可是国事繁忙,累着了?”
他隐约感觉自己想要扯唇笑笑,可惜实在有心无力,索性不再遮掩内心的彷徨,将她用力拥进怀中。
“阿月,我爱你。”
怀中女子一愣,而后面颊染上绯红,望他怀里缩了缩,又羞又恼:“陛下又打趣我。”
他没再开口,扣着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天还没亮,谢昭凌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还保持着入睡的姿态,面冲着房顶。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吻她,却是最令他绝望的一个吻。
他怔怔望向前方,表情似悲凉,似彷徨,瞧着很是难过。
躺在榻上,心中一片苍茫,周身冰冷,比数九隆冬的边境还要寒冷。
他想,若易知纵容柳氏兴风作浪,只为养蛊,只为令他们在最逍遥得意时给予致命一击。
那在易知这场谋划中,被当做棋子摆布的乔氏,又该落个什么结局呢?
为了将柳氏养肥养大,必然要牺牲几个微不足道的家族。
乔氏,便是其中之一。
乔氏作为太子拥趸,站在柳氏的对面。乔氏是易知竖起来的,明面上与柳氏抗衡的靶子之一。
乔氏打一开始,注定就是要牺牲的。
令柳氏作恶,助纣为虐,等柳氏成功之时,他再亲手毁掉这一切。
易知不为得到,只为了摧毁。
不惜以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将朝局玩弄于鼓掌之中,视人命为棋子,只为了报复。
易知才是害得她不能善终的罪魁祸首。
而易知做这一切,尽是为了他。
他疑心自己为柳关山之子时,尚不敢对她坦白。
如今真相浮出水面,他不仅身体里流着一半柳氏的血,他还……
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面目再面对她。
梦里的,是他的另一个结局吗?
阿月所做的预知梦,是一样的吗?
她若知道一切,还会选择嫁给他吗。
谢昭凌再躺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
几年过去,荷包不显陈旧,显然被使用者保存得极为妥善小心。
打开荷包,摸出那张画着他人像的纸。
这是乔姝月在他们初遇那年画的。
如今这画像已经皱皱巴巴,泛黄发脆。
谢昭凌静默看了许久,揣着它出了门。
卯时刚过,乔姝月忽然就醒了。
她捂着胸口,心悸得厉害。
玉竹在外间听到动静,忙走过来,见主子靠坐在床头,诧异道:“姑娘怎的这么早就醒了?”
乔姝月按了按急速跳动的心脏,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她梦到了前世被抄家下狱那段时日,一夜没有睡好,忽然就惊醒了。
约莫是休息不佳,她心脏难受得紧,能感觉到心脏每跳动几下,便会停上一下,惹得她一阵滞闷感,忍不住要咳嗽一声。
她无力靠在床头,恹恹地问:“几时了?”
“才卯时一刻,天刚亮呢。”
盛夏时应当不到卯时便会天亮,怎会才亮?
乔姝月这才听到外头的雨声,“下雨了?”
“是啊,还挺大呢,哗啦啦的,姑娘,还睡吗?”
乔姝月摇头,“雨声太吵,睡不着了。”
玉竹说着往外走,“那奴婢给你沏杯热茶醒醒神吧。”
她打开门,被廊下靠坐着门框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玉竹惊叫出声:“谢护卫!你怎么坐这儿了?”
都过去许久了,玉竹还是习惯叫他谢护卫。
这声称呼终于将谢昭凌麻木僵硬又冰冷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他只觉得自己魂魄回了人间,身却还在地狱。
撑着门框起身,踉踉跄跄进了屋,也不管有没有礼数,合不合时宜,直直往里走。
玉竹咬牙跺脚,翻了个白眼,从外头把门关上。
谢昭凌径直绕过屏风,来到榻前。
在女孩茫然懵懂的注视下,单膝跪在榻沿,将人一把按进怀中。
他哽咽了声,卑微地恳求:“随我走吧,我们私奔,再不回来了。”
第77章
【77】
乔姝月被人紧紧箍着,渐渐要喘不上气。
她顾念他身上有伤,没敢碰他其他地方,急急拍几下他肩膀,“阿、阿凌哥哥,松开点……”
谢昭凌一向听她的话,此时此刻却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陷入了无止境的深渊里,一味地抓着眼前的救命稻草,半分力道都不肯松懈。
他紧闭着双眸,用力去吸她的味道,以此试图安定自己那颗不安的心。
乔姝月觉察出他的异样,慢慢地,不再挣扎。她神情逐渐凝重,抬手回抱住他。
在她印象里,谢昭凌一直强大且冷静,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慌乱与软弱。
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至于这般。
乔姝月不言不语,只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只待他冷静下来,同她说说是发生了何事。
谢昭凌也很想开口,可实在难以启齿。
他甚至有点后悔就这么冒然地跑来。
要说吗?若是坦白以后,她不要他了怎么办。
可不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能瞒她,又如何能瞒得住呢?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与其从旁人口中得知这残忍的真相,倒不如他自己先来交代个痛快。
可谢昭凌才鼓足勇气,张开嘴,想要吐露真相,脑子里瞬间又将这些年的种种都过了一遍。
她待他那样好,美好得就像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
卑贱如他,幸得她不厌弃,才有了今日。
真要告诉她,你救了个洗不净的罪人吗?
本就不足的勇气顷刻间又都泄了。
柳氏于她而言,是死敌。
国师更是助纣为虐的主谋。
就像梦里易知说的那样,她会恨他的。
谢昭凌越想越觉得胸口滞闷,几乎无法呼吸。他不知不觉间,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小菩萨于他而言,早已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他从不敢去设想自己的后半生中没有她存在的可能。若是叫他离开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她忽然开口:“阿凌,柳关山是你生父,是吗?”
怀里的女孩柔软轻盈的声音缓缓响起,谢昭凌蓦地睁眸,身子僵住,浑身肌肉绷紧,细细感受,还能察觉到他在颤抖。
乔姝月在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猜对了,手掌安抚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见他这么挣扎痛苦,她亦心如刀割。
“其实,自你与我说起柳三爷后,我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你离京的这些日子里,我也一直在琢磨。”
“柳三爷现在没有生育能力,可当年却不一定。凡事皆有万一,你之前笃定自己并非他亲子,也只是从万千的可能中,择了那一条你最愿意相信的,阿凌哥哥,我害怕的就是自欺欺人之后,你会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他应当真是被人报复了,所以这些年才生不出孩子。他不去寻你,应当也是被你的生母给瞒骗了。在你眼里他是个很难糊弄的人吗?”乔姝月还有心情同他说笑,打趣道,“你不是也瞒了他许多事吗?你别告诉我你没打算‘黑吃黑’,没想过压他一头。”
谢昭凌哑口无言。
少年时说想要做皇帝只是玩笑话,可自从边关回来,他早就想将这玩笑话当真。选择与柳关山合作,他也只想着拿对方当登云之梯,他想柳关山亦是如此打算的,在这方面,他们不愧是父子。
互相利用,又互相算计、防备。看似是站在一处,资源共享,可实际上这种亲近里没有半分真心,到了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就会给对方一刀。
谢昭凌唇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的笑,嗓音喑哑晦涩,字字艰难:“阿月聪慧,我远不及你。”
乔姝月嗓音含笑:“阿凌哥哥才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愿意往那边去想罢了。”
“你怎的还笑得出来?”谢昭凌茫然道,“你不该对我说——”
“说什么?质问你怎么会投胎成他儿子?”
谢昭凌惭愧地将头埋回去,心头沉甸甸的巨石被削下去一块,胸口稍微轻松了些,可他还是怕得要命,抱着人不肯撒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他有些委屈:“阿月取笑我,投生谁家哪是我说了算的。”
“那不就得了,你在这惴惴不安个什么劲儿?”乔姝月娇声埋怨道,“能不能松开一点,身子痛。”
谢昭凌理智归笼,忙不迭致歉,稍稍宽松了些手臂,但还是没舍得放开,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各处揉了揉,“你竟能接受我是他的孩子吗?”
那易知的事……也许她也能接受?
谢昭凌眼底迸发出期待的光。
乔姝月一无所知,轻描淡写道:“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她如今能毫无障碍地说出这些话,全赖前世陛下对她的悉心养护,给予了无尽的宠爱与包容,以及今生和谢昭凌共同长大这些经历。
爱是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是两世的谢昭凌给了她这个底气,让她能坦然自若地接纳所有。
她心里想着,前世的陛下果然早就知道了,他以为她很在意,所以坚决不肯透露半分关于身世的事。
乔姝月现在想想,认为陛下的选择是没错的。
前世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如此刻亲密,他们那会地位差异悬殊,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她早已经被柳氏磋磨得没有一丝傲气与自尊,她自卑自贬,总觉得自己配不上。
若是他坦然相告,会不会恨他她不知道,但她会想要逃离是一定的。
彼时她对“柳”这一姓氏避之不及,巴不得再也不沾边,若真知道他是柳氏后裔,那她心中很难无有芥蒂。
即便她已经喜欢了他,但她已如惊弓之鸟,如被人伤惯了的野猫,很难再接受这样一个人的爱怜。
不过此刻的她早已非前世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她的心态和选择俱发生了改变。
是前世的谢昭凌造就了如今的她,她合该再馈还于他,将他从执念里也救赎出来。
乔姝月言讫,半晌谢昭凌都没吭声。
他环抱着她,犹豫良久,最终决定再赌上一把。
终于肯松开怀抱,他握着她瘦弱的肩膀,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她。
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阿月,我还有一事,不能瞒你。”
他一咬牙,将易知所说之事和盘托出。
他一边说着,一边牢牢盯紧她的反应,一颗心随着她的神情变化而忽上忽下,这辈子都没有比此刻还紧张的时刻。
“这就是全部了,国师因为我,犯下种种罪孽。”
乔姝月怔愣了许久,半天没能将这庞大的讯息消化完全。
所以,她和她的家人,都只是人复仇的工具。
他们的生死,从来不值一提,就像树下的蚂蚁,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碾碎。
她大脑空白,脸上的表情愈发苍白淡漠。
谢昭凌的心蓦地沉了下去,他用力抓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似心灰意冷了,他恐慌无措,十指脱力一般,顺着她的胳膊滑了下去。
就在指尖划过她衣袖,即将摔落到榻上时,她一把将他的双手捞住,用力捏紧。
她攥得力气极大,用力到他指节泛起疼来。可他哪舍得抽走?
他眼眶倏地红了,在她陡然锐利的震惊的目光下,狼狈地垂下头,“对不住,阿月。”
“你为何道歉,这又不关你的事!”乔姝月嘴唇颤抖着,忽然激动起来,“都是那国师的错!”
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又哭又笑地,痛骂道:“他自己要报仇,只折腾柳关山一人便好,何必要拖累万千条生命同他一起堕入深渊?!”
“自诩深情,自私自利,自作聪明!如此蠹国害民、生灵涂炭的恶劣行径,实在是枉为人!”
乔姝月越是骂,谢昭凌的头就低得越深,自卑得难以自已。
他想要就这样放开她的手,可脑子里那些相爱的画面挥之不去,对她的感情早已融入骨血,想要剥离,谈何容易?
她是少年时唯一可见的一抹月光,现在跟他说,往后他再也无法沐浴在月光下,要回到那一隅只有黑暗与虫鼠的水沟里,他如何能适应。
他好不容易才从污泥中爬起来的,如何能再失去月亮。
可若不放开她,他又实在无法直视她憎恨的目光。
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吵架,吵得他头痛欲裂,人快要分裂成两半,痛不欲生,倒恨不得自己当初就在人祭台上烧死算了。
听她渐渐哭了起来,谢昭凌觉得自己实在罪该万死,他想要同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哄,可……他还有资格吗?
一时间手足无措,就这么呆愣愣地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乔姝月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瞪他一眼,含着眼泪主动扑进他怀里。
这回她再顾不得他身后的伤,存了怨气,非得让他的身体也痛一痛不可。
她箍紧他的双臂,用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埋怨道:“你个傻子,见我伤心,也不知哄?”
谢昭凌没了思考的能力,身体本能地将她抱住。
怀中的充盈令他大脑发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还生出些偏执的恶念来,心想着,只要她可以接纳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就是此刻去手刃了仇人,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心口五味杂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这般出身,何以再与姑娘相配?”
“哟,这会儿又一口一个姑娘,倒同我生分起来了?”
谢昭凌笨嘴拙舌起来:“我没有!对不起,我怕你不要我……”
“怕我不要你,你就要抢占先机,先不理我了?”乔姝月嘴下不饶人,故意刺他,“怎么,一时接受不了,想要将我撇开?那不劳烦将军费心,我自去同阿娘回话,毁了这婚约。”
说着就要挣脱开,张嘴就要唤了玉竹进来更衣。
两人纠缠对抗着,她一个女孩子,力量自然不敌。可谢昭凌不敢使劲,怕一个不小心将她误伤,因此一时之间都难将她安定下来。
乔姝月恼他因为这点事竟生了退却的意,又知他有这想法再正常不过,因为换做是前世的她,亦会生出同样的念头来。
恨只恨那些作恶的人,是那些坏人叫他们如此痛苦和为难。
但眼前只有谢昭凌,只有她的爱人,她不对他泻火,又能去找谁呢?
如此想着,手不住地捶打他,“你既将自己看做是恶人的同伙,那你就去吧,还管我作甚?我权当自己不认识你。今日悔婚,明儿我就找旁人嫁了!”
“找个对我百依百顺,疼我进骨子里的好丈夫去,再不要你了!”
谢昭凌被这话刺激得神志飞散,心底的阴暗面全都翻了出来。
虎口卡在她的下颌,扼住她小半张脸,迫她仰头,不管不顾,低头吻了下去。
第78章
【78】
往日的亲吻是缠绵且温柔的,今日却亲得惊心动魄,二人皆将各自的痛苦与不安融进了这个吻里。
她先用力咬破了他的嘴唇,口中渐渐散开腥甜味道。
他不还嘴,由着她发泄火气,折磨自己。
被她咬得很痛,可奇异般,心底倒好受了不少。
她还愿意对他发脾气,只对他这样,在她心里,自己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
只要她肯原谅,他做什么都肯,指东不敢打西,让他去死便不敢活。
有眼泪扑簌簌地落到二人的唇上,咸苦的泪液滴在伤口处,便更疼了。
他伸出舌头,将她的委屈尽数吞入腹里,她逮住机会,又要在他舌上咬下一口。
他灵活地逃走,反将她含在唇齿间,温柔地吸吮安抚。
半晌,乔姝月四头乱撞的攻势终于弱下来,空气中的硝烟味渐渐散了,榻间气氛逐渐又变成另一种焦灼。
他松开挟制,手捧着她的脸,跪在榻上,与她接吻。
两人口腔中皆是血腥的味道,她身子徐缓地软在他怀里,柔弱无骨,手臂勾上他脖子,而他揽着她的纤纤细腰,难分彼此。
乔姝月心下生出悔意,主动又探出小舌,自他破裂的唇上扫过,带起一阵痒,谢昭凌悸动不已,更情动地吻她更深。
他倾注了全部的温柔,她哽咽了声,忽然将他推开,埋头进他颈窝。
他见她终于不再故意恶言刺激,便将心里话都发泄出来。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又纠缠了许久,嗓音变得低哑磨人。
他道:“莫再提起不要我这种话,我万万是承受不得的。早在分别那年,便已将自己全副血肉与意志都许给了你,既已收下,就不能反悔,否则我又该何去何从?”
乔姝月抿了下麻木的唇瓣,别扭道:“强买强卖,威胁我?”
他低声下气:“哪敢,是在求你。”
乔姝月不说话了。
谢昭凌这会儿也品出她的意味来,她不是真的要舍了他,而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恼他怨他自怨自艾,不够自信。这份迟疑与退却,是对自己与她的双重否定和怀疑。
所以她该骂他,该对他发脾气,她并无错处,错的是他。
谢昭凌一向能找到问题最关键之处,他很快把矛盾点找了出来,诚恳道:“我不该见你难过,就自卑害怕地不敢靠近,你没有明确说出拒绝的话,我就该相信你是接纳我的。该厚脸皮地贴上去,不应为了那点可耻的自尊,怕被你拒绝,就犹犹豫豫,驻足不前,看着你难过。”
“做你的夫婿,自该在你难过之时,将肩膀凑过去,供你躲藏。若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那才是辜负了你的一腔情意。”
他低声缓道:“阿月,我领会的,可对吗?”
遇到过谢昭凌的人都夸他聪明,是有道理的。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一下就击中了要点。
如今的乔姝月最在意的不是真相,不是他是谁的孩子,她看重的是他的态度。
他们若想要同舟共济,一起面对未来的困境,就该都有坚不可摧的内心,以及坚定不移的对彼此的信任。
她经历了两世才达到这境地,让他短时间内同自己一样是为难了些。但他可是谢昭凌啊,她的陛下,无所不能。
瞧,只是稍微逼一逼,他便迅速长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从前他便知错就改,学得极快,如今亦是。因为重视,所以将她的话都听进了心里。
这世间实在再难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待她好的男人了。
乔姝月在他怀里摆头,吓得谢昭凌心脏骤停,紧张地问:“摇头是何意?”
他应当领会对了她的心意,可她此刻是在否定他吗?是他说错了?
乔姝月只当没听到,脑袋像拨浪鼓似得,摇来摇去几个来回都不停。
等谢昭凌的前襟感受到温热的潮湿以后,他才无奈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为了将眼泪都蹭到他身上。
手臂不自觉又收紧两分,低下头去,也在她发间蹭了两下。
等二人将自己的眼角的湿意都遮掩干净后,再分开,情绪重归平稳,开始冷静地进入正题。
把事情说开了以后,谢昭凌心头的负担彻底卸下,也再没有什么意思说出口的。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他做那一切皆是为了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害了许多人,他……”
谢昭凌话没说完,就被乔姝月用手指抵住了唇。
她“嘘”了声,让他住口。手指轻轻摩挲着方才被她咬破的伤口,迎着他深情又依恋的目光,不自觉心跳加速。
她咬了咬自己只是略微有些麻木的唇,脸颊微红,心底发虚,后悔将他的唇咬破。
她摇了下头,否定道:“他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泄愤,是一己私欲,从来都与你无关。”
谢昭凌一时间想不明白。
易知所犯之罪,确实与他无关。
但他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无论如何都难与这些事撇清关系。
当局者迷,谢昭凌看不透其中玄机,乔姝月就指给他看,将他从自责自厌的死胡同里引出来。
“我先问你,你知道了国师的所作所为,可生出了一点逃跑的心?”
谢昭凌急急否认:“我没有,我不想离你而去!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他这么直白,倒叫乔姝月脸一红。
“既没有想逃跑,那我再问,你后悔要娶我吗?”
谢昭凌又坚决地摇头。
“再假如,你今日才认识我,而昨日你知道他为祸四方,那你以后会避开我吗?”
谢昭凌心下骇然,一时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问话,竟和他的梦境重合上了。
所以他昨夜真的与她梦到一起了吗?
谢昭凌不敢敷衍,不管她是否也清楚那部分梦境,都认真解释:“我喜欢你,与旁人无关。他所做之事,并非是我授意,也非我所愿,我不会将他所犯之罪强加到自己身上,自然也没什么不敢走到你面前的。”
就像在梦里,他早早知道了她,对她充满好奇,也想着只捞她出苦海便罢了。
可后来真见了她,才知道何为心动。心里愈发遗憾,为何以那样的身份认识了她。
因为身份的敏感,并不能对她完全坦诚,哪怕同床共枕,他亦有口难言,这才是他的愧疚所在。正如此刻,他深爱她,为了是否要坦白一事煎熬着,深觉得若是欺瞒,便是辜负了她。
乔姝月好奇:“那你在怕什么?”
他如实道:“我怕你因他而厌弃我。”
有个词叫爱屋及乌,还有个词叫殃及池鱼。
他虽不会主动背负起易知所犯的罪孽,但难保她会不介意。
乔姝月终于了然他的心结所在。
前世谢昭凌在身世一事上遮遮掩掩,实则是因为知道她会排斥,下意识规避了那种情况。
因为隐瞒了她,所以常觉愧疚。
但在如今的乔姝月看来,这些事是可以摊开来讲的。
“易知爱你生母,却不爱你。若是在乎你,就早该告诉柳关山,说他还有一个孩子存活于世。柳关山苦于无嗣,已经成了执念,我不信凭他与柳关山二人之力,还寻不到你。”
“若是柳关山与郑丰南早知有你的存在,那在你被卖进悦泉楼时,就会被发现了,哪里又轮得到我救你出去呢。”
那他也不会再悦泉楼中受人欺凌,挨骂挨打了。
“你在梧县,离南黎国很近吧。他若真想寻你,哪怕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寻,又岂会二十年都寻不到?”
乔姝月一语中的:“他从未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找你这件事上,他将半生时间都用在如何算计柳氏,如何报复柳关山,他只是想给你的母亲报仇。”
谢昭凌怔住。
乔姝月叹了口气:“被拐卖的哪有什么好下场?卖到人家里做下人做苦力,这是爱你的人想要的吗?反正我见不得你受苦。他若真担忧你,就应该不惜一切先将你寻到,而后再想着报仇的事。”
“你在西京城待了几年,他若真有心,会发现不了吗?”
“阿凌,他并不为你,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所以无需害怕。”
“至于柳三爷,你就更不必计较了,”她笑了笑,“在预知梦里,折磨我的罪魁祸首是柳步亭,你早就从他手里将我救了出来,至于柳关山,那都是后头的事了,没有他,柳步亭也不会放过我们。”
柳关山更多的是与柳氏相斗,与乔氏关联不大。柳关山露出狰狞面目时,乔氏已经败在柳氏的手下。
乔姝月这一通开导,十分明确地表示着,她不介意他的身世。
道理谢昭凌并非不懂,他只是害怕。
他其实无所谓易知心里有没有他,又是否是为了他,他听到乔姝月极力撇清他与易知的关系,心里就似化了一颗蜜糖一样甜。
为了不让他自责愧疚,她绞尽脑汁地为他开脱。
她竟真的不介意。
谢昭凌喉间发哽,一时间发不出一个音。
眼眶微热,又不想被她瞧见,便把她拉回怀里抱着。
乔姝月没挣扎,顺从地靠在他颈窝,抬手抓了下他衣襟,见他低下头来,望着他,轻声道:“其实我有点开心,你没有在知道真相以后就默默离去。尽管你心里害怕,但你还是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
这一点就比她强,他没有想过逃避,而是勇敢面对。
她想,若是前世的自己,骤然听闻全部的真相,并不能这么勇敢。所以他不敢提,想必也是了解她的性子。
这些话她前世没机会对谢昭凌说,不知他在背后做了多少挣扎。
“我不真怪你,我也会有胆怯懦弱的时候。”
她抬手抚上他侧脸,最后又强调:“我说的话皆出自真心,不是安慰你,是当真认为你同他们是两回事,你别不信。”
谢昭凌才刚压下的酸楚又冒了头,脸贴在她掌心里,避无可避,当着她的面一点点红了眼眶。
他气息颤抖,笑着叹道:“阿月,你怎么这样好?”
他上辈子一定拯救了苍生,今生才换来这样一个好姑娘救他。
两个人将心事说开,感情更近一步。
谢昭凌依依不舍地将人放开,到底是偷跑来的,不好久留,于是抓着她又吻了好一通,等到玉竹不耐烦地第三遍催请,才顶着大雨,又原路翻墙回去了。
乔姝月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那句“用个早膳再走”都没来得及说。
身世的真相揭开以后,生活并无丁点变化。
乔姝月开始暗暗地打探国师的消息,只可惜那人住在宫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能传到她耳朵里。
实在探听不到,便放弃了,她全然信赖谢昭凌,相信他能处理好。
近来与她有关的,就只剩下成婚这一件事。
转眼到了大婚前夕。
外界依旧风平浪静,乔姝月却愈发忐忑。
一是因为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是头一次嫁给他。
二则是因为,她能感受到谢昭凌身上那股紧绷劲儿,她知道,等到大婚过后,他就要开始有所动作。
因为他们相遇的时间提前,导致一切变故都往前移。
国师那边终于有了风声,听说承顺帝病了,就在他们婚期前两天。国师似乎一天都等不得,只等着谢昭凌完婚,就要送皇帝归西。
幸好她父亲被罢官,一蹶不振,消息闭塞,否则若是听说谢昭凌与柳三爷“沆瀣一气”,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出嫁这日,是个晴天。
因为皇帝病危,又因近来西京城风声太紧,因此她的婚礼不适宜大操大办。
乔姝月没觉得委屈,谢昭凌却因此同她道了许久的歉,还说往后定会为她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乔家因此原本也有颇多怨言,觉得是谢昭凌亏着她了,然而临到了大婚这日,乔家众人的怨言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昨夜才刚抄了几户人家,连叶宰辅一门都倒了。风声鹤唳,皇城内闹得整宿不消停。
今日街上都不见什么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活像是被外邦攻入皇城那般紧张。
乔姝月一早梳妆完毕,换好婚服,坐在房中静待迎亲的队伍。
褚氏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嫁过去后,要好好的。”
虽知道谢昭凌不会亏待女儿,可她仍舍不得。
褚氏环视了一圈,压低声,忌惮地道:“他与柳三爷,打算举事吗?”
褚氏作为褚玄英的妹妹,多少能从兄长的神态和话语中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朝局她干涉不了,她只望那两个男人能护好她的月儿。
乔姝月安抚地抱了下母亲,在她耳边轻言:“阿娘,您放心吧。”
褚氏也知此事不好声张,便不再问了。
迎亲队伍很快到了。
并不盛大招摇,没有吹打奏乐的礼仪乐队,只来了一队人马,却齐全得很,来得皆是谢昭凌与舅舅的心腹,半个外人都没有。
谢昭凌骑在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四人抬的花轿。
乔姝月拜别了父母,忍着眼中的泪,上了花轿。
她面前是一片红色,隔着盖头,终于没忍住落下眼泪。
轿外,谢昭凌看了一眼乔誉,又看向乔氏众人。
恭敬地一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渐渐远去。
第79章
【79】
早在上月,谢昭凌便搬出了将军府,分府别住。
宅子与乔家比起来,并不太大,是皇帝在国师的煽动下赐下的。
乔姝月知道他们在此只是暂住,便也没管房子是大是小。
谢昭凌又是一阵道歉,叫乔姝月以为,自己跟了他好似就吃不饱、穿不暖、夜里只能露宿街头了似得。
自将身世告知她以后,他便常常觉得亏欠于她。
这不,拜过了堂,送入洞房,他将人都遣散,关起房门,盖头还未摘,竟要跪下去,帮她揉脚。
乔姝月透过盖头下面的缝隙,瞥见他单膝抵在地上,心头一颤。哭笑不得地抬手去推他肩膀,嗔道:“就是昨晚睡觉不小心踢到了床架而已,犯不上你这样!”
堂堂男子汉,哪有动不动就跪下的道理。
谢昭凌却是不以为耻,左右这些伺候的活儿他早就做惯了,哪怕中间空了几年,如今再拾起来也没什么生疏,全当做重操旧业。
他手上的按摩技术很好,揉得她很快犯了懒劲儿。没那耐心等他掀盖头,自己抬手给扯下来了。
脚踝上那只手掌动作蓦地停了。
乔姝月重获光明那刻,便对上一双怔愣的眼睛。
而后男人目光中的错愕变成了慌乱,他轻轻将她脚放下,转头就去寻盖头,“不可以自己摘,听说这样不吉利!”
乔姝月倚在榻上,含笑斜他一眼,“怎么个不吉利法?”
谢昭凌说不上来,总之就要再给她盖上。
她噗嗤一笑,拍开他的手,“嫌你磨蹭,真担心,怎么早不帮我揭了去?”
谢昭凌无奈叹道:“方才走进来时,我瞧你姿势不好,想着你约莫是疼着了,哪还顾得上旁的?”
自然是要先帮她疏通了筋骨才行。
乔姝捂唇轻笑,“你倒是细心。”
他素来如此,当初及笄宴上也是眼尖地发现她饿白了脸,偷偷给她一颗糖。他的悉心关照体现在各方各面,比身边的婢女还要体贴入微。
“那现在……”
谢昭凌盯着那红盖头,茫然道。
乔姝月随手将盖头一扔,活动了下脚踝,果真不疼了,她前倾身子,勾着他的脖子就往榻上倒。
谢昭凌瞳孔微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他被人压在下头,手掌不自觉地抚在她腰侧,防着她摔倒。
他仰头望着身上的女孩。
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嫣然一笑,婀娜多姿。
能看出她亦很羞涩,顾盼流转之间,浸出一片娇媚的水意,望着他的眼神带了一副小勾子,挠在他心头,叫他再难忍耐。
她的气息洒在他的颈侧,撩拨得人心头发痒,彼此呼吸纠缠,周遭气氛微妙而焦灼。
腰肢纤细柔软,身形玲珑有致,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处。
忽听她问:“我今日如何?”
谢昭凌心神荡漾,失神喃喃:“吾妻甚美。”
他没忍住将她往自己身上压紧了些。
乔姝月趴在他胸口,红着脸,抿唇笑起来,“夫君。”
算作回应他那一声妻。
“你放开我一些,小心压着伤口。”
她谨慎地想往旁边蹭去,却不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是从未沾过女人身体的男人,更尤其是怀里抱着挚爱心上人的男人。
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反应,他将人掀开反压住,他手肘撑在她身侧,低头笑望着她,“这下不怕碰到伤处了。”
高大的男人将自己拢住,乔姝月没将他推开,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欲语还休地回视他。
婚服是谢昭凌特意花重金命绣娘制作的,衣裙通体都用的上好的缎料,绸缎庄的掌柜同他说,这料子可是他们铺上的招牌,质地细腻,触感冰凉润滑,犹如少女的肌肤。
谢昭凌却觉得,那布料远远比不过她怀中人的触感。让人一碰,便再舍不得挪开手。
红鸾帐内,人影交叠。
两套精心打造的婚服被人丢弃出帐子。
他将她抱在怀里,“冷吗?”
她笑睨他一眼,赧然嗔道:“若冷,你会将衣裳还我?”
他笑着沉身,“不,我会再抱得紧些。”
“……”
他们从未挨得如此近过,她将他吞噬融合,任他揉捏成各种姿势。
时而感觉自己如一汪水,滑溜溜地摊平在榻上,随着他指尖的滑动,变幻百态。水流是有轮廓的,即将要溢出时,便会被他的手掌困住拢回到一起,想逃都逃不得,只能被困在一隅,任由口渴的旅人汲取。
时而又如一条拉到极致的琴弦,被轻轻拨弄一下,便发出音调来。被他一碰,一戳,就忍不住轻吟一声。
那音打着颤,婉转动听,让拨琴者兴致愈发高昂,愈发卖力地弹弄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未曾经历过病痛与磋磨,就有足够的体力,应对他带着坏劲儿的拉扯。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他不仅力气大,耐性也足够好,磨得她毫无廉耻之心地开口求他,才肯尽数都给了她。
等到一更过,谢昭凌终于肯离开那一汪水泽。
包裹着他的那池温泉又重归于平静,而他从水泽中剥离出来后,坚硬的骨头变回冰冷,变回锐利。
那令人沉迷的温暖骤离,便有铺天盖地的失落落在他头顶,一颗心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心中似有一片旷野,冷冽的风呼啸而过,本能驱使着他再去投入那厢温暖。
他贪恋、着迷、不知满足。
意犹未尽于方才那昏沉混乱的交连,想要再去那陌生隐秘的曲径通幽处游览一番。
无需思考,不再犹豫,卷土重来,复又将身子一贴。
低头衔住她嘟囔着“饿了”的唇,拉着她再入沉沦。
……
夜色如漆,万籁俱静。
丫鬟们红着脸将热水与饭食送进正房,正听到女子抱怨的声音。将东西放下便离去,不敢久留。
房门将一室春色与娇滴滴的嗔怒声都掩住。
“饿死我,你就当鳏夫去吧!”
“还有力气骂我,这鳏夫就做不成。”
“笑什么!你在得意?这回没饿死,下回也是要饿死的!”
“哦,娘子的意思,下回还可以再多一会?”
乔姝月不吭声了,含着雾气的杏眼错愕地瞪圆。
正巧他端着白粥坐在床边,笑意盈盈地喂到她嘴边,拖着长音儿“啊”了一声,说道:“别饿坏了。”
乔姝月:“……”
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
她用过了膳,又被他抱去沐浴一番后,肚子和身上都暖洋洋的。
屋里的被褥被丫鬟换了新的,她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打瞌睡,半眯着眼,看谢昭凌坐在桌上,吃她碗里剩下的粥。
她蓦地清醒了几分,诧异道:“你竟然也要吃?”
谢昭凌愣了下,捏着勺子,不知该不该放嘴里放,他迟疑道:“我不能吃吗?”
乔姝月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噗嗤一笑,摇头道:“我以为你不知道饿呢。”
前世顾念她身子不好,陛下一直没舍得要了她,每回都用别的方式替代。
有回夜里,陛下奏折看得久,晚膳都没传,言说是字看了太多,头晕眼花,没胃口吃不下。
他不去吃饭,挤出时间非要纠缠她。可她太困,实在懒得折腾,于是就敷衍着,任由他自己胡闹。
她握上那处,烫得眼皮一跳,很快又在他温柔的哄诱声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凑到她脖颈处亲吻。
弄得她心里痒痒的,渐渐脱离了梦境,她记得迷迷糊糊地问了他一句:“陛下可要用膳吗?不吃可不行。”
他动作不停,唇擦过身体各处,含糊地说了声:“阿月秀色可餐。”
自那之后,乔姝月再也不问他饿不饿,是否要用膳这种话。
爱吃不吃,饿死算了。
乔姝月没等他,倒到床上,先睡了。
约莫是她没在陪着,他一个人食不知味,只勉强垫了垫便放下了。
他钻进她被窝里,将人抱在怀里,听她呼吸声平缓而规律,知道她这已睡熟。
被折腾太久,累得沾枕头就睡。
谢昭凌唇畔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搂着人,很快也睡了过去。
天光破晓,乔姝月便醒了。
她浑身酸乏,睡得也不大踏实。睁开眼看到男人立于床榻外头,刚换好朝服,不禁一愣。
“阿凌?”
谢昭凌听到动静转身,冷峻的面容渐渐柔和。
漆黑的乌瞳里闪着光,眼底倒映着她初醒的模样。
睡眼惺忪,懵懂娇媚,眼神迷茫地望着他。
随着撑身起来的动作,被子下滑,露出光洁细腻的肩膀,上头遍布着暧昧的痕迹,看得人大清早燥意难平。
谢昭凌咽了咽喉咙,快步上前,弯身将她搂在怀里。
“身上难受吗?有哪里疼吗?”
乔姝月闭着眼睛,嗓音黏糊:“不,就是累。”
初次的体验很好,他并不粗鲁,很温柔,很有耐心,克制着没伤着她。
等后来她适应,才放肆了些,不过并不算过分,尚在她能承受之中。
他低声道:“怎不再睡一会?时辰还早。”
她不由自主地攀上他背脊,感受到他干涩的唇划过耳廓时带起的丝丝颤栗。
意乱之时,隐约听到他又说了句什么。没等深思,热情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似乎很匆忙,只急促猛烈地捉着她亲了一会。
松开她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让她再睡一会,而后拿上剑,转身离开。
乔姝月被亲得神志混乱,晕晕乎乎躺了回去。
本能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半晌,蓦地睁开了眸。
乔姝月想起来他临别时的那句话——
“承顺帝驾崩了。”
第80章
【80】
乔姝月再睡不着,靠在床头半晌,将玉竹叫进来问话。
玉竹和紫棉在门口嘀咕,听到主子叫她,犹犹豫豫地,推了紫棉进去。
乔姝月懒洋洋靠在床头,纳闷道:“她怎么了?”
紫棉道:“她早上要叫您,被姑爷说了。”
玉竹哼了声,不服气道:“我还不是瞧着您昨晚吃的少,早上不能再饿了,就提醒提醒他。”
乔姝月摇头失笑,想起往后,不免要提点玉竹两句:“他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你说道挤兑的小护卫了,你得学着尊敬他些。”
知根知底一起长大就这一点不好,很难在一夕之间改变对彼此的态度。
玉竹扁扁嘴,“刘妈妈早说过我多次了……也罢,我谨慎着些就是。”
玉竹虽偶尔任性小心眼,但她在大事上并非拎不清的人,稍作提点,她就会上心。
乔姝月不担心她,反而忧心宫里头的事。
索性起床,梳洗过后叫了早膳,还把府上的新管家叫了来。
这位新管家是谢昭凌自边关带回来的人,名唤霍方林,乔姝月前世就知道这人。
这是谢昭凌手下最精锐的心腹,此人后来领任禁军首领,是跟在谢昭凌身边时间最长也最衷心的人。
此人现在明面上“暂代”管家一职,实则是留下保护她。
霍方林出身贫寒,得谢昭凌搭救与赏识,帮他做了许多事。
因此叫了他来,打算问问他是否知道些内情。
霍方林没进屋,隔着道半开的门,只摇头,“将军命属下保护好夫人,说是等他回来,您才能出去。”
玉竹在旁听着,嘴里嘀咕了声:“怎么还软禁起来了。”
乔姝月眉头慢慢蹙起,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素来很准,那日午后开始变天。
狂风骤起,乔姝月走到廊下,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凝重。
午后开始全城戒严,各府门前,尤其是朝中重臣的府门口都守着兵。
谁都知道,风雨欲来,要改朝换代了。
“将军吩咐派人将重臣府邸保护了起来。”
乔姝月喃喃了一声:“那他在宫里,人还够吗……”
霍方林听罢笑了,“夫人莫担心,将军早早就做了准备的。”
新婚后要回门,但乔姝月连府门也出不去。莫说她,乔府里的人也出不来。
乔姝月想想就知,父亲定然怒不可遏。非常时期,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等事后再向父亲母亲道歉了。
封城三日,前世京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未出现。
听霍方林说,是谢昭凌不愿意见到生灵涂炭,所以大婚那日命人暗自解决了一批想要作乱的反贼。那些反贼是二皇子的私兵,原来二皇子见皇帝一直拖着不死,在国师的挑唆下,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
国师挑动完二皇子,又将消息放给了谢昭凌,让他来了个瓮中捉鳖。
乔姝月听罢心下稍安,心道这国师前世罪行累累,这一世还算做了点好事。
没有无辜的百姓枉死,西京变成了一座空城似得,寂静得可怕。
而那皇城以内,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日后,谢昭凌终于回来了。
天还未亮,霍方林抱着剑,靠在廊下的朱红石柱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凛冽的杀招顿出。
看清来人,脸色骤变,跪地行礼,“主子。”
谢昭凌一把将人拉起,按了下对方肩膀,“辛苦,回去休息吧。”
霍方林不多问,抱拳离去。
谢昭凌片刻不停,推门进屋。
咚——!!
他推开门那瞬,面前砸过来一个花瓶。
他往旁边一让,瓷片在他脚边碎了一地,无奈道:“阿月,是我。”
而后只听得哽咽了一声,从角落里冲出来一女子。
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纳入怀中。
“吓坏了?抱歉。”
他身上还带着血味,乔姝月却不嫌弃,她将头深深埋进他颈窝,眼泪扑簌簌地流进去。
“可受伤了?”
他轻声笑着,故意开玩笑缓解她的紧张:“没有,你夫君可厉害着呢。”
乔姝月这才抬头,泪涔涔的眸子斜他一眼,而后毫不留情,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谢昭凌吸了口凉气,将她抱得更紧,手在她后背慢慢抚着,“都解决了。”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才软着身体窝在他怀里,委屈道:“这几日都没敢睡熟,生怕忽然有人闯入家中,将我抓走。”
谢昭凌垂下眸,望向她侧脸。
因为害怕,她好好哭了一场,想来是忍了三日,见到他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情绪,又因为见到他,那副全身心依赖的小女儿神态尽显,惹得他心中满是怜惜。
“怎会有人跑到这里抓你?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乔姝月眼眶一热,圈着他腰的手收紧。
她惧怕地在怀里发抖,劫后余生般,主动与他讲起前世的事来。
前世宫变前,柳步亭带着人闯进乔府,抄了她的家。
当时父亲和大哥皆已入狱,二哥和三哥惨死,四哥不知何时逃了,家中唯剩了一众女眷。
除却她,所有人都先关进了大牢里,而她被柳步亭单独带走。
她被关在一间很黑的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每日三餐时,柳步亭会亲自来给她送饭,和她聊天。
她大多时候是不吭声的,有饭便吃,也不怕他下毒。
柳步亭变着花样折磨恐吓她,她都麻木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没半点反应,柳步亭觉得无趣就走了,也没有碰她。
猫捉到老鼠,先玩弄一阵,而后才会慢慢吃掉。
大概那时她若是流露出一点软弱可怜的样子,就让他得偿所愿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她押到地牢,和她阿娘关在一起。
柳步亭应是不愿,但似乎没有能力忤逆那人,闹了闹,也就罢了,反正可以再去地牢给她送饭。
乔姝月现在想来,将她从那小黑屋带离的,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约莫是不想错放任何一个世家在外头,干脆全都抓了进去。
她记得从柳府往外去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都是尸体。
皇城脚下,这般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行凶。
那时她仰头看向天空,和谢昭凌离家时一样,都是灰色的。
“阿凌哥哥,我害怕再来一次……”
谢昭凌听她的哭声,只觉得肝肠寸断,虽对她的措辞有一瞬疑惑,但很快被怜惜覆盖。
他抱着人坐到榻上,用袖子耐心地为她擦拭眼泪,“还未见过阿月这么害怕难过的时候,哭得像只小花猫似得。”
“柳步亭早就死了,阿月不用害怕他,梦里再出现他,也都是假的。”
“二皇子也死了,他们都死了,柳氏不复存在,再也不会做噩梦。”
“柳氏不复存在?”乔姝月抓紧他的袖子,随着眼睛瞪圆,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他衣服上,“那柳三爷呢?”
谢昭凌勾了下唇,漠然道:“阿月不是闻到了我衣服上的血腥味吗?那就是他的。”
他袍子深黑,沾了血也看不出来,但味道很重,有不少都溅到上头。原本打算沐浴了再来找她,但实在思念得紧,不放心她,就这么狼狈地回来了。
乔姝月错愕道:“他竟也死了?”
只三日而已,竟全都败在他手里了吗?
“并非三日,许多事一早就预备好了。”
只是等易知解决掉宫里的麻烦,他才好发动后续的动作。
而易知何时行动,也全听谢昭凌的。
谢昭凌要过一个平静完整的新婚夜,所以直到转日清晨,才有皇帝崩逝的消息传出来。
二皇子逼宫,柳三爷与其发生争斗。
谢昭凌一早便将城封了,宫门由褚玄英的人守着,里头再乱,也影响不着外头。
柳三爷胜了,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柳关山自是防着谢昭凌的,但那段时日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怀疑谢昭凌是他亲子,一时间被喜悦冲昏头脑,一时大意,着了道。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昭凌知道若想将代价降到最低,务必要速战速决,一击必杀。好在一切都在预料之内,顺利地解决了。
西京城很快就会恢复秩序,只是皇宫内,还需要时间清扫。
乔姝月被消息震惊得忘了恐惧,犹豫了下,问道:“那他知道你是他的孩子了吗?”
“一直都只是怀疑。”谢昭凌哼笑道,“不过我想,他倒在我剑下之时,应该就已经明了了。”
他勾起她的长发,轻轻嗅了嗅,压下鼻腔中浓烈的血腥气,不甚在意地道:
“若他与我毫无瓜葛,或许还能相安无事。可惜他是我血缘上的生父,那么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乔姝月沉默良久,再度投身于他怀中。
声音闷闷地:“阿凌,恭喜你大仇得报。”
他笑着回抱,下巴垫在她肩上,轻声:“恭喜我们,不会再囿于命运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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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两日谢昭凌忙于善后宫中事宜,听霍方林随嘴一提,国师号令百官,说谢昭凌乃是天命所归,又在肃清反贼一案中贡献卓绝,非要尊他上位。
谢昭凌虽没答应,做的却是摄政之位该做的事。
有些不服的世家此时也不好跳出来惹事,毕竟谢昭凌确确实实将他们保护了起来。得了他的恩,不好先做出头鸟。
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乔姝月两日后回门。
新婚后,这一趟是少不得要走的。
褚氏见着女儿,抱着人一通哭诉。
乔父待谢昭凌依旧冷淡,并不因为他如今地位的改变就对他殷勤讨好。
乔父这宁折不弯、不畏强权的驴脾气,到何时都不曾改变。
从乔府出来,已然快到傍晚。
他们才刚登舆,转过街角,还未走远,便被人拦住了马车。
隔着帘子,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了声:“月姑娘。”
谢昭凌将帘撩起,乔姝月诧异道:“陈姨娘?”
美貌年轻的妇人跪在车前,额头抵在地上,病弱的身骨透着股折不断的坚韧与倔强。
“谢将军,求您让四公子往后都跟着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