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了东侧夹道的小路上。
当初学堂失火那夜,他们走得也是这条路。
那时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这次却只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尾随。
看到少女绕到那堵矮墙后面,脸沉了半晌的男人终于手抵额角,轻笑了一声。
那堵矮墙后,有他们共同的回忆。
谢昭凌没有立刻过去,他站在廊下,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那晚的画面——
失火夜,小姑娘埋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揪着他破烂不堪的衣摆,不声不响,安静地哭泣。
而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揽着身前的人,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
她还亲了他的脸颊……
谢昭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继续往下想。
“阿月。”
在这里,他第一次这么唤她。此时此刻,他没忍住,对着前方又轻唤了一声。
一片寂静,只余风声,无人应答。
谢昭凌垂眸勾唇,正欲迈步跟上。
矮墙后忽然探出来一颗脑袋。
少女眉间微蹙,杏眼圆睁,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娇憨:“叫什么叫,还不快过来!”
谢昭凌愣了下,这下低低笑出声来,“来了。”
矮墙一步一步近了,谢昭凌心情愉快。方才被林察挑衅而生的那股郁火,在她的一颦一笑间,竟渐渐消散了。
矮墙后那人似嫌弃他脚步慢,这回露出来的不是脑袋,而是她整个人。
小姑娘满脸不耐烦,绕出来几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快步把人拽回到角落里去。
男人盯着二人相牵的手,脸上的笑意愈发地浓。
他一手被人拽着,一手搭在攀云剑上,慢慢悠悠,不慌不忙,脚步惬意。
察觉到他在拖后腿,拉着他的姑娘回头又瞪了他一眼。
微风吹动她绯红色长裙,扭头时发钗轻晃,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细白,在正午的烈日下白得晃眼。
谢昭凌敛起笑意,喉结轻轻滚动。
霎那间,日光被屋檐遮挡。他手腕一重,被人拉着推到墙角。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
阴影之下,逼仄避人的角落里,谢昭凌垂眸,诧异地看向身前的女孩。
她把他困在矮墙之下,不由分说,抬手就去掀他的衣领。
谢昭凌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拳头,惊诧过后,眼里噙满了笑意,哑声道:“月姑娘,光天化日呢。”
乔姝月恼道:“怎么现在又叫姑娘了?方才不是一口一个阿月,和我套近乎?”
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去扯他的衣襟,“叫得那样亲热,就脱了让我瞧瞧。”
两只手都被人攥在掌心,用力收拢,动弹不得。
她急得眼眶微红,幽怨委屈地看着他。
谢昭凌沉默半晌,将她的两个手腕用同一只手攥住,空出来的手掌绕到她背后,轻拍了两下,而后将她缓慢拥入怀中。
她没有挣扎,顺从着他的力道,窝进他的怀里,乖巧温顺得像只小猫。
谢昭凌暗暗松了口气,将人抱紧。
哪怕嘴上再凶,也不会排斥他靠近,这叫人怎能不心软。
他背脊微弯,身子前弓,整个人将她包裹在怀中。
下巴抵在她肩上,认命地叹了声:“如何猜到的?”
窝在他怀里的女孩在他衣裳上蹭了下溢出的眼泪,娇声埋怨:“摸还摸不出来吗?你以为我为何要戳你胸口。”
原来是为了这个。
谢昭凌无奈失笑。
怀里人忽然僵住,挣扎着要退出去,她仰头,紧张地道:“我这样,会不会压到伤口?”
谢昭凌把人再度按回去,微微偏头,在她耳侧轻喃:“阿月此刻再担忧,未免为时已晚。”
重逢那一夜,他们抱得可比现在紧多了。
“那晚回去伤口裂开了吗?不行,还是得给我瞧瞧。”
说着又急急忙忙要去拉他衣裳。
谢昭凌将人搂紧,轻描淡写:“早已无碍,没什么可看的。”
“你又骗我。”
谢昭凌一时无言。
伤是万万不能给她看的,必定会吓到她。
她既然猜出来,那便没有必要再瞒着此事,只是那伤的程度……
还好他们还未定亲,不是夫妻,若真脱了衣裳,坦诚相对,她见了指不定要多害怕。
小菩萨的一双眼睛就该干干净净的,世间最凶险最血腥之事,都不该让她沾染上。
可此刻的谢昭凌不知乔姝月曾经历过那些事。
她早已见过、亲历过这世上最黑暗的事。
谢昭凌不清楚。
可乔姝月却懂他维护自己的心。
她没有办法怪罪他的隐瞒,可她实在也过不去心里那关,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乔姝月揪着男人身侧的衣袍,埋在他怀里哽咽道:“阿凌哥哥,我知你怕我担心害怕,所以不愿对我说,我虽难以想象当时的战况,却也知必定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我自知你受伤,这几夜无一日安眠,我一颗心全系于你身上,你何故要这般辜负我呢?”
这罪名可大了,谢昭凌实在担不起。
她的剖白令他心神动荡,心底一些僭越的肮脏的念头又浮上来。
可冲动归冲动,他依旧守着底线,绝对不能因她撒娇就心软。
但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缱绻:“阿月,阿月……当真无事,莫要挂怀。”
“你这些话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出去三年,竟将我的叮嘱全都忘却,我说过莫要对我隐瞒,自你回来,我给了你不少机会,你却一次都不知利用,一再推脱,不肯就范,想来是看我从不会与你生气,你这算恃宠而骄?”
谢昭凌委屈道:“阿月哪里宠我?方才在人前,还不理我的呼唤。”
“哥哥们都不那样叫我,当时还有外人在场,我如何能……”
乔姝月顿了下,抬手去掐他的腰,带了两份薄怒:“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说着正事呢!”
男人低低笑出声,连声道“好”。
“嬉皮笑脸,显然就是不以为意!”
乔姝月这下彻底恼了,抬手想将他推开,可顾虑他胸口的伤,一时间又无处下手,只得用力锤了下他的后背,“你松开——”
男人一声闷哼,让她顿时大惊失色。
她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开,拉过他肩膀,就要查看他的后背。
急得眼圈通红,嗓音里带了哭腔。
“后背也有?难不成是贯穿伤吗?你别瞒,今儿务必让我瞧瞧!”
她记得前世陛下身上最致命的那处伤,就是利箭所致,陛下说幸好箭上无毒,不然他只怕没有命去认识她。
当时他说得轻松,却还是将她吓得连做了几日的噩梦。
后来谢昭凌便再也不提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是从何而来了。
乔姝月辩解过,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他,可他却再也不听,无论她如何磨,都不再开口。
于是乔姝月也只知道,他身上有一处贯穿的箭伤十分凶险,一剑穿胸,险些命中心脏。何止九死一生,是他命大才能活下来。
乔姝月脑子一片空白,万分后悔懊恼自己方才的莽撞行为。
她慌乱得手足无措,眼泪扑簌簌止不住地淌过脸颊。
下巴忽然被人托起。
她隔着朦胧泪雾抬眸,一串泪珠又滚落下来。
男人忽然附身。
他俊美的面容在视野中逐渐放大,修长的手指抵进她的乌发间。
而后,温柔的吻落了下来。
他干涩的唇慢慢擦过她细嫩的肌肤,带起阵阵战栗。
她在他怀里轻颤,按在她身后的手蓦地压紧,不容她退缩。
炙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呼出的轻喘声钻入她的耳蜗。
唇瓣衔住她的泪珠,嘴唇贴着她的脸颊,轻柔而缠绵。
似花丛中翩翩飞舞的蝶,一触即分,在一处短暂停留片刻,将苦涩的露水掠走,便又振翅飞往下一处。
心头只留下些微的痒意,不知为何,又有更多的泪珠掉落下来。
谢昭凌吮去她面颊上的泪,轻叹道:“阿月这般,倒显得我狡诈阴险,恐有苦肉计之嫌。”
少女嗓音发颤:“苦肉计?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阿月的一颗真心。”
泪水太多,怎么都吞不完。
男人抬起湿漉漉的嘴唇,以手代唇,掌心捧着她脸颊,指腹将剩余的湿润全都轻柔地抹去。
乔姝月眼里存着温存的水意,抬头,杏眸欲语还休,“我的真心……阿凌哥哥不知吗?”
他们之间从未挑破,然情愫就在每一个对视间,让人装傻不得,糊涂不得。
哪怕是再迟钝,也会被四目相对间缓缓流淌的爱意所感染,读懂对方未尽的深情。
从未言说,却彼此心知肚明。
谢昭凌沉默半晌,“正因知晓,所以我无需以此来博取同情。”
“可我担心,你让我看一看吧。”
谢昭凌深思良久,才目光郑重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思念着姑娘,方能躲过那一次又一次的暗算与偷袭。我想要活下来,想要站得更高,觉得如此才对得起姑娘的厚望,我也确实做到了。”
“在这一路上,流血是必不可少的,我自认从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能够在每一次的危机里都化险为夷。月姑娘,我这一生遇到的幸事实在不多,其一是遇到你,有了你才有如今的我。其二,便是能从战场上全须全尾地退下来。”
“而这第二件事也是因为你,若不是心有挂念,我也不能……”
一个人能强撑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若心里没个挂碍,只怕他这次不会轻易地挺过去。
哪怕侥幸活下来,他也要元气大伤好一阵。
心里有了惦念,变得珍惜自己的身体,药一顿不落下,积极地配合军医的治疗,不让他做的事他就一件都不做。
只为了能活得更久,陪她更久。
他还想再继续说,乔姝月却没了耐心。
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巴,眼里含着情波,嗔道:“谁要在此时听你的真心话,又在东拉西扯!”
谢昭凌抓住她的手,唇在她掌心来回摩挲,“姑娘不爱听,那便不提了。”
“休要威胁我,我才不会上当!我爱听,可不是要现在听,我现在只一个诉求,给我看看!”
真是长大了,都不好骗了。
谢昭凌使劲浑身解数,都没叫她放弃,这下黔驴技穷,只能低声恳求:“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下次,下次可好?”
乔姝月睨向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鄙夷地道:“不成体统吗?那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放哪儿了?”
谢昭凌茫然回视,装聋作哑,贴在她腰侧的掌心却分毫不退。
乔姝月目光幽幽,“你这表情好似在说,男女授受不亲,让我自重。”
谢昭凌连连否定:“我没……”
乔姝月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刚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自重?”
周遭瞬间寂静下来。
她看着男人慢慢吞咽的喉结,脸微微变红。眼见他头又要靠过来,她赶忙说道:
“罢了,不给看就算了。”
说话间,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不仅不许再碰,还拉开距离。
谢昭凌没再被追问,本该满足,可他心底却有说不清的遗憾。
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脸颊上,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被他目光看得心慌,乔姝月错开对视,“那场战役……你吃亏了吗?”
“我都报复回去了。”
那就还是吃亏了。
乔姝月心口发闷,一想到他遮掩的态度,就知道那伤就是前世她颇为在意的那个。
她闷声道:“因着你的隐瞒,我不开心,所以我也要报复回去。”
谢昭凌放松了身体,靠着矮墙,嘴角噙笑,“嗯?如何报复?就像那晚那样?”
乔姝月迷茫:“哪晚?”
“失火那夜,你不开心,扯破了我的衣裳。”
“不是我扯破,是火烧的!”
“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姑娘还咬了我一口。”男人幽深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笑意,微微弯腰到与她平视的角度,脸往前凑,“不然,姑娘再惩罚小的一回?”
乔姝月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万万没想到有人能厚颜无耻、颠倒黑白至此!
“我哪有咬,分明是……”
说到一半,生生卡住,脖颈漫上一层绯色。
男子低沉沙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促狭,明知故问:“嗯?是什么?”
“是奖励!”
真是卑鄙,为了不让她看伤口,真是想遍了法子,又是剖白内心、花言巧语,又是混淆视听、不正经地调侃,说来说去,只为绕开受伤一事。
再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
乔姝月失落地垂下眼睛,泄气道:“你不愿,便算了,不为难你。”
她不再逼迫,一副神伤的模样,反而叫谢昭凌不知所措起来。
“不,不为难,要不……”谢昭凌蹙着眉,纠结犹豫许久,咬咬牙,硬着头皮,手缓缓放在腰带上,“那我……”
乔姝月按住他拉动腰带的手,摇摇头,“不必,我不想看了。”
以退为进,谁不会似得。
乔姝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嗔他一眼。
“抱歉,谢将军,是我唐突了。”
得了,这下连阿凌哥哥都不叫,改谢将军了。
谢昭凌紧拧着眉,“阿月,我——”
“还望谢将军在人前能注意分寸,旁人听见会误会,不好。”
旁人?哪来的旁人?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人?
谢昭凌冷下脸,方才压下的醋意加倍地翻了出来,压抑道:“那位林公子是你三哥的挚友,他能叫你妹妹,我不能吗?你们之间——”
乔姝月看出他在吃醋,微微勾起红唇,轻笑:“怎么,想知道?”
在这方面,他果真经不起一点激怒,心眼儿小得很。
她可是活了两辈子,前世和这男人朝夕相处数载,更是同床共枕,险些成了夫妻的,她早就摸清了脾性,攒足了经验,要对付他,还愁无计可施?
她目光冷下去,手指在他腰带上打转,最终指节灵活地探入带子内侧,往外勾了勾。
她意味深长道:“那等你心甘情愿地给我看伤时,我再告诉你,我和林察哥哥幼年的那些趣事吧。”
那四个字咬得极慢,带着挑衅。
谢昭凌:“……”
“哎呀,他们不提,我险些都要忘了呢。我与林察哥哥,可是相识在阿凌哥哥之前的哦。”
少女冷哼一声,扭身走了。
谢昭凌抬手,用力揉捏着太阳穴,气笑了。
……
乔姝月回到木兰院,气还没消。
她沉着脸朝屋里走,忽然被玉竹叫住。
主子方才和谢昭凌一前一后离开,众人都知俩人有话单独谈,便都识趣地没跟过去,等了会没见人回,便同四公子打了招呼,各自回院。
其间少夫人陆思芸来过一次,寻人未果,知道被那位谢将军拐走时,面色不善,表情看着十分不赞同,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让她回来好生歇息,便离开了。
玉竹叫住主子,转述了少夫人的叮嘱。乔姝月敷衍地应声,正欲转身。
“哎?姑娘,你头上这簪子……”
乔姝月愣了下,抬手去摸。在头上摸到两个簪子。
她提起裙子跑回屋中,对着铜镜打量。
其中一个簪子是早上笄礼上母亲为她戴上的,这一动作象征着她成年。
后面这个……
乔姝月小心翼翼地从发间取下,仔细端详。
是白玉发簪,手工打造,簪头缀着个白玉兔子。
她目光旁移,落在桌上那个刻有小兔纹饰的玉梳。
当年谢昭凌离开时,送她十二岁生辰礼——玉梳,意味以梳为礼,结发同心。
而今归来,送她的十五岁及笄礼物。玉簪,亦是定情之意。
“他怎如此令人厌烦。”
少女娇声抱怨了声。
把她惹恼,又偷偷摸摸送礼物哄她。礼物不能当面送吗?
不就是想看一看伤口,怎么就这么难?究竟是伤得有多严重……
“哎哟,那他可真是讨厌死啦!”
玉竹捂嘴偷笑,蹑手蹑脚出去,关了房门。
乔姝月坐在妆奁前,怔怔对着掌心的玉簪发呆。
半晌,小心翼翼地握紧,贴在心口,抿着唇,露出一个懊恼又甜蜜的笑来。
**
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
铜镜之中,映出男人裸露的伤痕累累的胸膛。
在边关吹了三年的风沙,他的肤色也没有变黑,只是在原来白皙的基础上,略带了点暗色。
除却一些微不足道的刀伤外,此刻最为狰狞的,当属心脏旁的一道贯穿箭伤。
弓箭由他背后射入,穿过前胸,探出箭头,胸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箭矢贯穿之处,还依稀能见当初伤势的惨烈。
经过几月的修养,伤口周围已呈愈合之势,只是时间尚短,无论是前胸还是背后,被洞穿的地方都没有长好。
若被她见到……
谢昭凌面露无奈。
当初就连军医都说这伤甚为凶险,说他能逃过一劫,死里逃生,完全是奇迹。
谢昭凌一直都知道支撑着自己站到今日的信念是什么。
是京中那个一直在等他回家的小菩萨。
也是这一伤后,他心里的执念愈发深刻,某些念头变得坚不可摧,至死不渝。
他唯一的软肋,便是小姑娘的眼泪。
若是叫她亲眼见到他的辛苦,想必……
这辈子,都会成为她的心结吧。
只是如今将人欺瞒得狠了,不哄是万万不行的。俩人闹别扭的时日若是长了,恐会给他人可乘之机。
觊觎她的眼睛那么多,他万不可再行差踏错。
谢昭凌小心翼翼地绕过伤口,擦拭完身体,换好药,将寝衣穿好。
带着愁思,心事重重地睡下。
一夜旖梦。
少女手臂勾缠着他有力的臂膀,缩在他怀里娇声抽泣。
被欺负得狠了,还不忘惦念着他胸口的伤。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试探地伸来,要按在他心头。
他捉住少女细长的手指,拽着往下去……
天还未亮,谢昭凌睁开眼睛。
低叹了声,不得不又去换了一身新衣。
等他清空了满脑子的绮念,推门走到院中,远远便听到褚玄英练剑的声音。
他有伤在身,暂时不能再动剑。
于是就在台阶上坐下,静静看着人晨练。
等褚玄英挥洒热汗,收了攻势,一回头就看到小徒弟满脸烦躁,板着脸坐在那思索人生。
褚玄英乐呵呵地走近,“哟,这大清早的谁又惹你了?”
他挽了个剑花,嘲笑道:“不能练剑,眼红?”
谢昭凌沉吟半晌,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认真地请教:“敢问师父,当初都是怎么哄师娘的?”
褚玄英愣了下,神情呆滞,茫然地道:“为师没哄过女人。”
“师娘性子温婉,从不发火吗?”
褚玄英无辜道:“不啊,我两任夫人都没等到与我熟络起来,就病亡了。”
谢昭凌:“……”
第62章
【62】
生辰过后,乔姝月便一心一意盯着在家读书的三哥。
她表现得太过异常,乔誉看在眼中,担忧她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毕竟这些年里,类似的事实在发生了不少。
那个人不在时,她好歹安生了几年。
人一回来,她又开始行迹鬼祟,似乎暗暗酝酿了什么大阴谋。
乔誉时常会在妹妹身上察觉出怪异感,可他又说不出缘由。
直问,她肯定警惕,什么都不肯透露。好在现在那人回来,他可以另辟蹊径,不必将精力全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乔姝月躺在院里的椅子上乘凉,三哥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三哥说了什么听不清,乔姝月忽然拉着他的胳膊不许人走。她早有准备,从旁边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凑上去请教,那书的内容似乎十分有趣,于是三哥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乔誉从院外路过,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中。
脑子里忽然回忆起她对叶宰辅之孙叶奉惟的抵触与排斥,眉头紧锁,眼底略过深思。
**
午后的将军府,管家来禀报,有一位姓郑的公子前来拜访。
褚玄英不在府上,管家的话传到谢昭凌这儿。
姓郑?
谢昭凌放下画笔,卷起画轴,去换了身常服。
管家将客引至前厅,奉上一盏热茶,而后谢昭凌便到了。彼时郑丰南正背着手,打量着厅中的摆设。
“郑公子,别来无恙。”
郑丰南回头,不由得一阵恍惚。
当初那个还不及自己高的瘦弱少年,如今已经弱冠,身着一袭玄色私服,背对着日光,立于屋檐之下,气质从容,稳重内敛。
“小谢将军。”
郑丰南笑着揖手,感慨道:“多年不见,当刮目相待。”
曾经那个将刺都裸露在外的少年,如今已经学会将敌意完好地包裹起来。
举手投足间并不输任何一位世家公子,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甚至比那些在安乐窝里长大的公子哥们还显气势。
银冠束发,腰系玉带,端得一副矜贵淡雅的公子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声芝兰玉树,如圭如璋。
变化之大,惹得郑丰南频频侧目。
谢昭凌神情淡漠,从人身边越过,先行坐上主位,而后才对郑丰南道:“郑公子请坐。”
言行间状似温文有礼,可细观其神情,体察其内心,依旧能看出他内里的不屑与傲慢。
他不喜欢的人,仍是半分面子都不愿给。
郑丰南摇头失笑,心情愉悦地落了座。
他道:“在下当年因故离开京城两年,等再回来,发现将军已然离开了?离别的话都未来得及说,甚是可惜,幸好我与将军还有再见之时。”
“当年若执意叫将军跟着在下做事,怕是也难有今日这番成就。将军留在乔府,实乃目光如炬,高瞻远瞩。”
谢昭凌打断了他,开门见山道:“寒暄便不必了,郑公子上门,意欲为何?”
郑丰南见状,也不再同他绕弯子,直言道:“从前的纠葛,前尘往事,都已过去,悦泉楼已然被查封,那么发生在那座酒楼里的事,亦如青烟、如尘土,尽数归了虚空去。”
谢昭凌轻嗤了声,满不在意道:“悦泉楼的事与我无关。”
“将军莫急,在下并非来翻旧账的。”郑丰南道,“悦泉楼覆灭,在我的计划之中,它不需要再存在,我们自然不会拼命保下它。”
他话锋一转,忽然又道:“早在将军离开不久,那地方我们便计划要舍了的。当初三爷离京,一切动作都慢了下来。主心骨不在,计划搁置,那地方没能立刻撤了,这才让乔姑娘险些遇难。不过也好在没及时裁撤,不然哪有将军与乔姑娘的一份情缘?”
谢昭凌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他眸子轻抬,不言不语,手中的茶盏缓缓搁在桌上。手撑着头,眸光锐利,盯着郑丰南的脸瞧。
“我说过,莫要用她来威胁我。”
郑丰南连连摆手,告饶道:“将军如今当真是气势逼人,小民实怕得很。说这事也不是要威胁将军,只是……谢将军,我们可以不做敌人的。”
“将军不会不知,您在边关拔了我们多少眼线和暗桩。将军慧眼如炬,西羌遭受重创,连带着我们也被上头责骂。”
谢昭凌冷淡地勾了勾唇。
他也是到那边才发现,柳家竟私下里通敌叛国。
郑丰南似看出他所想,又赶忙撇清关系:“谢将军可真是错怪了,柳家上下都与陛下是一条心,是站在二皇子这头的。”
“我知道,只有你的主子通敌。”
郑丰南朗声大笑,丝毫不觉得叛国可耻,恍然大悟道:“难怪将军知晓了这密辛,却不上报,私自瞒下了,原来只是想针对我主子,捏着我们的把柄,自然无所畏惧。”
谢昭凌对他的揣测不置可否。
他的确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心,但也不是那种一有点别人的把柄就会沾沾自喜,恨不得向天下人揭露罪行的人。
他只是想将手里的消息都能最大程度地利用,那些事还不到时机揭穿,他自然会闭口不言。
况且柳家与乔家是仇敌,柳家对小菩萨做过的那些事,他可没忘。
那位柳家三爷,他自回京以后,便一直想会一会。他捏着他们的把柄,他们果然主动找上了门。
郑丰南勾起唇,摊手道:“你看,你知道我们许多秘密,那个密道不就是你捅出去的吗?我呢,手里也有将军的一些旧事的线索,不若我们合作,你看如何?”
“……”
“这两年,受国师的蛊惑,皇帝是越来越糊涂了。将军在边关应该深有体会吧?纵容那帮贪官污吏贪了军饷,又克扣军粮,边关的将士们不知受了不少苦。若无小谢将军用兵如神,诡谲难测,在短短时间便痛击了异族,只怕这场仗还不知要拖几个冬天。”
谢昭凌没理会他的煽动,淡声道:“若无柳三爷安置的细作里应外合,将士的牺牲还能再少上一些。”
郑丰南笑意未减,由衷感慨:“所以说,谢将军真乃奇才也。”
当初在京城就破坏了他们不少计划,后来人到了边关,干脆将他们的整个阵地给一锅端了。
做不了上下属,做同僚也是极好的。
“听闻将军在边关受了重伤,在下这儿有些灵药,是南黎部落炼制的秘药,化腐生肌是一绝,将军可以找人一试。”
……
一个时辰后,郑丰南从将军府离开。
谢昭凌坐在位上,对着那盏已经凉了的茶深思许久。
日前才收到探子从梧县送回来的密信。
信上的内容竟与郑丰南示好而提供的线索相差无几。
那名俘虏叫了他从前的名字,还供出一些细节。俘虏声称知道养父是从何处捡到的他。
其实根本不是捡来,而是从一个民间巫医手里买回去的。
谢昭凌循着线索一路探查,派人去了当地的小医馆,得知当年卖他的巫医早几年便过世了。
后来探子寻到那位巫医的后人,翻找出一本手札,证实了俘虏所言非虚。
当初并无人将他遗弃,是有一男子带着他到医馆看病,巫医起了歹意,将他转卖,再回头同那男子说,孩子被人夺走,自己一介医士,阻拦不得。
那男子竟半分都没怀疑,信以为真,匆匆去寻。
男子就此离开,过了几月几年都没回来,巫医便彻底放下心。
那个带着他的人究竟是何人?是否就是他的生父?
为何只有一男人带着他,他的生母又去了何方?可还活着?
从前他无所谓查清自己的身世。
如今却因为担忧不被乔父承认,不愿再做个来路不明的人,也开始对自己的来历执着起来。
谢昭凌派探子去梧县,去李村,是因为要探查他自己的身世。
郑丰南为何也会派人去梧县去探查他的来历?
难道只为了以此做饵,引他入局共谋大事吗。
他看向郑丰南留在桌上的那瓶药。
南黎部落的秘药……
谢昭凌叫来管家,问道:“一直给乔家看诊的吴大夫,他的医馆如今还开在原处吗?”
管家还未答,院里有一人踏入,声音远远传来——
“吴叔的医馆没搬,只是他近来不常在京中。”
乔誉缓步入了厅堂,目光清澄,“他在研制新药,药材长在城外安济寺附近的山上,他只有每月固定的月初五日会在城中会诊,其余时间都在城外的山上。”
他看了一眼男人手里那瓶药,说道:“你若要寻他,只能明日早起上山了。”
谢昭凌将药瓶揣入怀中。
管家是褚氏老人,自然认得乔誉,笑着唤了声四公子,便退下去。
房中再无他人,乔誉抱起肩膀,质问道:“你与月儿又在密谋什么?”
谢昭凌一愣,不解:“什么?”
乔誉也愣住,“你不知?她没同你商议吗?”
谢昭凌紧抿着唇,目光沉沉看着他。
乔誉顿时笑了,抚掌言道:“原来你也被排除在外了啊。”
谢昭凌:“……”
“哦对了,我应该去问问林察,兴许人家清楚呢。”
乔誉说完,转身往外。他故意走慢几步,左脚迈过门槛,身后还没传来声音。
乔誉拧着眉,收回左腿,回头望去。
男人不知何时坐了回去,手撑着腮,目光落在虚空一点,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从他的神情里,全然看不出半点恼羞成怒或是拈酸吃醋。
人家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那日在府上,明明还挺管用的啊。
乔誉没忍住道:“我说,你这么沉得住气?”
谢昭凌回神,“你指什么?她瞒着我?”
“她最近行迹鬼祟,不知又憋着什么主意,我以为她会同你商量。”
毕竟这俩人当年什么坏事都一起做,有了秘密也只和对方分享。
哥哥到底比不过心上人。
谢昭凌“唔”了一声,“无妨。”
约莫又是因为预知梦,等明日去找她问一问便知。
她不说,定是还不到时候。若需要他的援手,她一定会说,不会硬抗。
乔誉看不过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故意刺激他:“哪怕她与林察来往,你也无妨?”
谢昭凌轻笑了声,漫不经心道:“四公子,挑拨离间的事实在不适合你。”
乔誉:“……”
他深吸了口气,认命道:“我没想到,你这般自负。”
“你错了,我不是自负,我只是足够相信她。”
哪怕乔姝月故意激他,确实令他焦躁不安,可他也只是因为惹她生气才会无措懊恼,并不是认为她当真与旁人生了情意。
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想起吻上她时,她在自己怀里瑟缩的模样……
谢昭凌嘴角扬起一抹笑,起身走到乔誉跟前。
“四公子该对妹妹多一些信任,她不会做无用之事,放心好了。”
乔誉:“……”
他不怕她做无用之事,只怕她又做能把这京城搅动得天翻地覆的事。
“你俩安分一些,我也能省点心。”乔誉额角突突跳着,忍无可忍道,“别总让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四哥,我们尽量。”
乔誉:“……”
叫了比自己还小的人“四哥”,谢昭凌没有半分不适,不知乔誉有没有被恶心得睡不着,反正他是一夜好梦。
等到次日天明,他揣上那瓶秘药,牵着马,往城外去。
此刻的乔府外,乔姝月坐上马车,也驶离了京城。
乔姝月惦记着谢昭凌的伤势,想去找吴大夫问问情况,若是可以,想请吴大夫去将军府会诊。
结果马车才刚到山脚,便出了事。
第63章
【63】
柳家大夫人楚氏早年丧夫,与独子相依为命,宠儿无度,将柳步亭溺爱成了娇纵跋扈、目无法度的性子。
自柳步亭亡故,楚氏就疯了。
“听闻她的疯病愈发严重,前些日子竟将一婢女打死。”
“婢女?可是签了死契的?”
签了死契的,生死不问。
可那种只签了固定期限生契的侍从与婢女,都是良民,不入贱籍,若无大错,不触犯律法,主家也没有定人生死的资格。
玉竹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这事能闹大传出来,自然不是贱籍。”
乔姝月沉默下去。
她笑不出来,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前世柳步亭一直逍遥到最后,大夫人未经丧子之痛,没听说过犯过疯病。
乔姝月不清楚前世柳氏一族是如何土崩瓦解的,明明大夫人出身楚国公府,而楚氏手中是握有军权的。朝堂的事她实在够不着,她只能顾自己眼前的这些琐碎小事。
刘妈妈也跟着叹了声:“我也听人说,大夫人打死了人,是因那婢子颇有几分姿色,像……”
玉竹没忍住插话:“有姿色怎么了?她不是寡居吗?”
丈夫早十年就死了,婢女就算有姿色,也犯不到她头上吧。
玉竹小嘴不听,接着又说道:“二爷成亲以后未分府另住,也在柳府,可二夫人是京中有名的强悍角色,若二爷真有偷腥的心,二夫人哪忍得住不收拾他?有二夫人在,轮不到大夫人来管。至于柳三爷……”
玉竹回忆道:“三爷近年来一直在外游历,听说他三十几了从未娶过亲,若真有婢女能为其诞育子嗣,也不算坏事。”
她瞪大了眼,错愕道:“总不会是大夫人看上了小叔子,拈酸吃醋了?”
刘妈妈抬手敲了一下她脑袋,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斥道:“不让人把话说完,每次都插话。”
玉竹缩了缩脖子,扁着嘴不吱声。
刘妈妈觑一眼主子凝重的神情,却不再开口。
玉竹忍着冲动,耐心等了会,没等来后续,又闹道:“倒是接着说啊!”
刘妈妈横她一眼,不言语。
乔姝月叹了口气,无奈道:“约摸是长得像我吧。”
前世她抵死反抗柳步亭,柳步亭在她这儿吃了亏,就会将怒火发泄到五官有几分她的神韵的婢女身上。
这一世柳步亭早早死了,没有机会祸害旁人,却又多了个大夫人。
那对母子当真是一脉相承。
玉竹诧异地张大了嘴。
刘妈妈懊恼道:“都怪老奴,不该提这事。”
“真的像吗?”玉竹害怕道,“若真如此,那她对咱们姑娘真是恨之入骨了,姑娘,她会不会对您做什么啊?”
刘妈妈道:“呸呸呸,乌鸦嘴,莫要胡言!”
玉竹赶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乔姝月好笑道:“你都多大了,还童言?没事,光天化日她能如何?再者,我寻常不出门,她总不至于跑到我院子里害我。”
马车慢慢悠悠,逐渐停了。
刘妈妈撩起门帘,扶着乔姝月下去。
玉竹那句“今日不就出门了”在嘴里绕了几圈,终是没讲出口,咽了回去。
吴大夫的医堂设在半山腰,原先属寺庙的地盘,因吴大夫与老方丈有旧,便将那小院子腾给他暂住。
安济寺与吴大夫的居所毗邻,因此她们一路上山时,能遇到三三两两拜完佛后下山的香客。
乔姝月本想抄近路上山,那条路遇到的人少些。
可前日夜间落过雨,山路上有积水,土路泥泞,没走几步便会弄脏鞋袜,想想便作罢了。
很快,乔姝月便后悔自己没有走近路。
她与刘妈妈玉竹三人被人围困住,上下的路皆被堵死。
山路蜿蜒,两旁是山石,而拐弯处,背后是悬崖。
乔姝月眉目沉静,端庄行礼,嗓音轻柔:“见过大夫人。”
面前的妇人步步靠近,停在她一丈前。
高颧骨,吊眼梢,细而狭长的眼中尽是怒火。
柳大夫人楚氏那张狰狞的面容赫然在目。
楚氏咬牙切齿:“乔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乔姝月微顿,恭顺地垂下眼睛。
上回见,还是在公堂之上。
柳氏宣称小少爷的死与乔姝月有关,然魏王府的证词早有十数家夫人都能作证,说她是独自一人离去,往西边去,乔府正好就在西边。
魏王府本就受君王忌惮,此次回京不敢大张旗鼓多生事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改口。
当初受柳步亭胁迫,魏王府不得已助纣为虐,后来事情败露,他们自然巴不得把自己摘干净,断断不肯再搅合在里头。
柳家那几个知情的人都是柳步亭的心腹,可他们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且他们若要供出真相,势必要牵连上魏王府。
魏王府抵死不认,非说没见过柳家小少爷,乔姝月的离去更和柳氏无关,变相地为乔姝月作证,让柳氏一筹莫展。
现场没一点打斗痕迹,人究竟是死是活,一时间都没有定数。
后来僵持太久,这案子只能以失踪暂结,毕竟乔姝月一个小姑娘,没能力将柳步亭藏起来,不能定罪,不能扣押。
可有柳氏权势压着,京兆府不敢敷衍了事,仔仔细细地将西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后来还是悦泉楼的东家打开了密道,寻到了一具白骨,才终于让这个案子盖棺定论。
但事情过去太久,真凶是谁早已无迹可寻,案子成了悬案,柳氏只能硬吃了这个哑巴亏。
大夫人心里到底记恨上了乔姝月,不管有无证据,她都打定主意认定了乔姝月就是真凶。
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啖其血肉,将其碎尸万段。
楚氏冷笑着要往前,身旁的嬷嬷担忧地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夫人,出出气便罢了,如今乔氏不比从前,咱们可千万不能再沾惹上人命官司。”
“等三爷回来了,定能为咱们做主,咱们万不可再轻举妄动啊!”
旁人便罢了,这位可是乔氏唯一的千金。
楚氏听不进去劝,抬肘便将嬷嬷甩开,气势汹汹就要往前去。
刘妈妈和玉竹将主子护在身后。
李护卫在山脚下守着马车,只她们二人陪主子上山。
眼下这般,恐难安然脱身。
楚氏疾言厉色道:“当初我儿就是被你害得,落得个死不瞑目。”
“凭什么你能活到及笄,我儿却活不到成年?凭什么你无罪!分明就是你做的!”
楚氏说着说着,浑身发起抖来,扑上去和人撕扯在一起,凄厉尖叫:“我要你给我儿偿命!!”
楚氏忽然发了疯,她病犯得突然,力大如牛,气势骇人。
刘妈妈和玉竹猝不及防被人冲撞飞出去,重重摔倒在一旁,只感觉手臂和肋骨都要折了,半晌爬不起身。
乔姝月从袖中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对着楚氏,毫无惧色。
“大夫人,请自重!”
见对方不管不顾朝自己冲来,她咬咬牙,抬手一挥。
匕首划过楚氏脸颊,立马出了血痕。
而楚氏似察觉不到痛一般,亦伸手一抓,不等人反应,揪着乔姝月的领子,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乔姝月被打偏了脸,瞬间泛起红肿。
她攥着匕首,手颤抖着,脑海中忽得复现前世被柳氏折磨的记忆。
身体里的惧意被激发,大脑一片空白。她惨白了脸色,下意识后退两步,可她身后并无遮挡。她想往旁边逃去,可楚氏抓着她,让她挣脱不得。
楚氏急红了眼,掐着她的脖子要把人扼死。
乔姝月再次挥刃,扎在楚氏的胳膊上。
鲜血很快渗了出来,楚氏无动于衷,双眼充血通红,力大无比,受伤的那只手反握匕首,将其夺走,扔了出去。
利刃割破手掌,血肉翻飞,楚氏狰狞着面容,尖叫一声,继续朝往外逃的乔姝月猛扑。
她心中执念甚深,哪怕是死,她也要将乔姝月弄死。
柳氏众人一见皆变了脸色。
今日她们见楚氏难得神志清醒,便应了她要出来散心的请求。
想着山上人少,不至于刺激到她,便带着她来寺庙祈福。不曾想一切顺利,在下山时突遭变故。
一众人再冲上来之时,楚氏已经将乔姝月推了下去。
“姑娘——!!”
玉竹忍着浑身的剧痛,咬牙爬起身,撕心裂肺地急声呼唤。
原本拦着乔姝月一行人的一众护卫婢女一窝蜂都朝自己主子扑去。
他们应对发疯的楚氏显然经验丰富,知道处于失控状态的楚氏单凭两三个人是难以制住的,因此也不吝啬在她身上使用力气。
嬷嬷抱着楚氏的腰,恳求道:“夫人,扇几巴掌泄泄火便算了,怎能置人于死地啊!”
近来柳氏一族因为大夫人犯疯病一事,被贵妃娘娘训斥了好几次,言说再这般闹下去,惹得陛下厌烦,到时候柳氏一族失了圣心事小,影响到二皇子的前程事就大了。
贵妃娘娘勒令他们约束己身,绝不可再胡来。
柳司空素来不理后宅事,那日也发话,让大夫人交出中馈,由二夫人暂理。
自小少爷亡故后,大房没有男丁,只剩大夫人一人勉强撑着。如今成了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再无昔日的风光与招摇。
“快!快去救人!”
嬷嬷拼死抱着楚氏。
可她才一松劲儿,楚氏便大叫着又要冲上去。
他们今日也没带太多人出门,若是分出去人帮忙,犯了疯病的主子便更难压住。
乔姝月双手死死扒在山边凸出的岩石上,身体悬在半空,整个人垂荡在山谷间。
胸腔的气体被不断挤压,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隐约感觉到一丝疼痛。
她没什么力气,没多久手臂便脱力,开始颤抖。力量在流失,强烈的求生本能驱赶了恐惧与绝望。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她似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冷静地将指甲嵌入石缝之中,而后缓缓呼气,低下头去,寻找脚下有无踩踏的地方。
没有再看到凸出来的石头,便只能将自己的脚抵在岩壁上,试图减少身体下坠的力道,她紧咬牙关,努力维持自己的身体平衡,保存体力。
玉竹在她上方啜泣,哭着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把她往上拉,“姑娘,坚持一下,奴婢拉您上来。”
手腕在地上摩擦,很快便磨破了皮。
柳氏一护卫被嬷嬷点名,去捞悬在山间的乔姝月,才刚一动,楚氏便又要挣脱桎梏。
嬷嬷只得让护卫又回来,钳制住处于失控状态毫无理智的楚氏。
而后只听玉竹悲痛地惨叫了一声:“姑娘!!”
嬷嬷眼角一跳,抻直脖子去看,竟见人掉了下去!她心中一凉,再顾不上其他,让人将楚氏打晕,忙不迭地带着众人逃了。
乔姝月没了力气,身子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往下落去。她唇畔溢出一抹苦笑,认命般,微合上双眼。
变故在此刻突发。
未等她闭目,腕间缠上来一条绸带。
与此同时,耳畔落下一声重重的呼唤:“谢护卫!!”
乔姝月心头一跳,而后只听得一阵风声掠过——
腕间绸带收紧,将她拉住。她下坠的力道被人拦住,整个人冲势猛得一停,身子在山谷间不受控地摇晃。
只一眨眼的功夫,她眼前的景色飞速变换。
她感受到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着,迅速往上移,很快腕间握上来一个宽厚有力的大掌。
乔姝月恍惚间抬头,见到自己上方悬着的男人。
千钧一发之际,谢昭凌从天而降。
他同样吊在山间,一手抓着石头,另一手拽着她。
他的外袍随风飞舞,露出内部干净的里衣。
原来方才拴在自己腕子上的,竟是他的腰带。
也是直到这时,乔姝月才见识到他力气有多大。
从前只听陛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从无机会一睹风采。如今见了,只觉得那些传言都远远不够。
只几息功夫,他便将她提到身前。
“手脚都缠抱着我。”
沙哑的男声落在她耳畔。
乔姝月照做,两只脚努力抬高,勾住他,一手紧紧揽住他。
手腕上的那只手改为揽在她的腰间。
箍着她的那条手臂如铁一般强硬,他把人往上托了托,让她的腿能勾着自己的腰。
双腿能用力能活动,他不再迟疑,手抱着她,一提气便踩着崖壁飞了上去。
瞬息间,风迅速从脸侧刮过,耳边尽是山间呜咽的呼啸声。
她缩在他怀里,而他的衣袍被吹动得裹在她身上。
很快,乔姝月脚下踩到了坚实的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向前栽去。
婢女喜极而泣痛哭的声音都逐渐模糊。
搂着她的手臂从未远离。
男人顺着力道往后倒,怀抱着她,坐在地上。他用力收紧了双臂,将人死死扣在怀里。
乔姝月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以及不住起伏的胸腔,知道他定是担忧极了。
她长舒了口气,头埋在他怀里,亦平复着急促跳动的呼吸。
耳畔是男人压抑又痛苦的喘息声,乔姝月高抬了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与他交颈相拥。
左边脸颊肿着,蹭上去时,她疼得呼吸声颤了颤。
谢昭凌身子微僵,侧过头来,看到她脸上的伤,眸光愈发晦暗。咬了咬牙,到底什么都没问。
他的手臂在颤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害怕。
抱着她的力道愈发地紧。
偏过头去,不受控地在她耳后落下一吻。
乔姝月身子抖了下,却没躲开,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谁都没说话,安静地相拥。
半晌,乔姝月将人推开。
她收回环抱他的一双手臂,低下头,看向掌心那抹黏腻。
是血,透过的他的衣裳,沾到了她手心。鲜红的液体在她的掌心,十分刺目。
乔姝月怔怔望着,许久没有动。
谢昭凌对血迹视若无睹,他捉住她的手,盯着她手腕上的擦伤,目光阴沉。
他心想着,不将柳氏一族满门全灭,难消他心头的火气。
乔姝月抽回了手,淡声道:“我没力气了,你扶我上去。”
吴大夫在山上,他需要去重新包扎伤口。
谢昭凌迟疑地望向她,手掌小心翼翼贴上她没受伤的那侧脸。手指轻轻摩挲了下,低声解释:“许是方才力道大——”
“上去吧。”她打断道,“你不扶,我叫旁人。”
说着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招呼玉竹。
谢昭凌将她拉回怀里,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迈步往山上走。
危在旦夕,绝处逢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事发至此刻,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谢昭凌瞬间拧紧了眉。
第64章
【64】
吴大夫刚收拾完药箱,准备上山采药。
才走到门口,就见谢昭凌朝这边走来。
吴大夫捋着小胡子,笑道:“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
离得近了,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少女,也看到了他胸口那一团暗色。
吴大夫的笑容慢慢消失,盯着他被血染透的前襟,脸色沉得吓人。
“……”
吴大夫还和当年一样,见不得病患糟践自己的身子。他把人劈头盖脸一通骂,手底下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
他骂累了,便不再开口,沉默地处理完棘手的伤口,换完药,拎着箱子走了。
乔姝月等在门口,见人出来,忙福了福身。
“吴叔,今日多谢您。”
吴大夫目光复杂,盯着她看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你们俩啊,真不叫人省心。”
方才谢昭凌脱下衣裳,要重新处理伤口,乔姝月说什么都不肯出去。谢昭凌无可奈何,便让她留下看了。
等原先的纱布揭开,屋中陷入难熬的寂静。
吴大夫痛骂时,乔姝月一声不吭。等涂了药,重新包扎时,乔姝月扭头往外走。
谢昭凌要去追,被吴大夫大力按住。
老头吹胡子瞪眼,威胁道:“你现在追出去,信不信她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
谢昭凌犹豫了下,到底坐回去,只催促着快些。
见过伤处,乔姝月便出了门。
她心口堵得慌,诸多情绪都积在一处,始终没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此刻吴大夫意味深长的话,倒是叫她的三魂七魄回来了一些。
吴大夫叹道:“他这些年,实在太苦。”
小时候那一身旧伤,昭示着他凄惨漫长的被苛待的童年。后来上了战场,每一日更是如履薄冰,生死攸关。
这一生最顺遂的,唯有在她身边的那两年。
“当初你带人来医馆,我便知道他在你心中必不寻常。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老夫看得分明。”
吴大夫早就瞧出两人之间的猫腻,劝道:“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早慧机敏,心性坚韧,极少见你这般慌乱。”
吴大夫叹了口气,他不知谢昭凌是为了救人,生死攸关,形势紧迫,他只以为是谢昭凌又胡来了。
“你们之间的事,老夫本不想插手。但他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往后还不知有多少年好活,有话就好好说吧,莫要浪费大把光阴,等真分开了,又追悔莫及。”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乔姝月心底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
前世相处不过三载,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他们都未能说明心意,未能完全接纳彼此。
因而直到她病重时,每一日都在后悔,为何不早一点答应他。
这一次是为了救她,才导致伤口崩裂。
她实在不该因此怪罪迁怒于他。
他又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她该感激才对,不该待他冷脸。
只是见他伤成那样,她方寸大乱,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由得想,若是她早点掉下去摔死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念头才起,她就掐灭。
她知道,若是那样,谢昭凌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定会痛恨,自己为何没早一步赶到。
就像前世那样……
他提早归来,却只能来得及见到她咽气。
还不如她早点死了,也好过他直面失去的痛苦。
那最后一面,她什么回应都没能给。
没能给他一个拥抱,没能恭贺他凯旋,没能给他一个亲吻。
莫说这些,她甚至没能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声道别。
不知前世陛下后来如何度过那漫漫人生。
一想到这些,乔姝月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待她回神,吴大夫不知什么时候离开。
她也没再站在门口,而是被人拉进了房间。
房门紧闭,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乔姝月茫然抬眸,只见男人赤着上身,手撑在她身侧,眸光专注,正俯身看着她。
而她自己,坐在床榻上,背后是墙壁,身前是他。
男子的气息强势地将她包裹其中,令她无处可逃。
她别过头去,恰好把伤脸露了出来。
发烫的面颊上忽然沾上一抹凉意。
下巴被男人捏着抬起,他低下头,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的脸上。
乔姝月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鼻腔里尽是药膏的味道,仔细辨别,还有男人身上散发的干净的清凛气息。
他哑声问:“是柳氏的大夫人做的?”
乔姝月低低地回:“嗯。”
谢昭凌指节一顿,说道:“郑丰南昨日找到我,给了我一盒南黎秘药,我今日上山来请吴大夫看一看。”
乔姝月诧异地睁开双目,“是你原先提过的那个悦泉楼的东家?”
那人销声匿迹许久,竟再次露面了?
那人是谢昭凌前世的贵人,随着谢昭凌的回京,那人也再度出现……
乔姝月不由得往深想去。
谢昭凌观察着她的神情,一颗心直直坠下去。
凶险的事才刚过去,她竟能迅速从危机中脱离了情绪。
不论是惶恐不安,还是惊惧害怕,她都没表现出来分毫。
要么是她一直在压抑自己,不肯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要么便是她没将此事入心,她早已习惯面对这种危急时刻。
无论是哪种,都会叫谢昭凌的心如烈火烹,煎熬与痛苦化为实质,如藤蔓般,缠着他的心脏,在他心壁上蜿蜒攀爬,枝条密密实实将心脏包裹,让人窒息。
他离开三年,究竟错过了多少事。
“不害怕吗?”
他话题跳脱,乔姝月艰难地从思索中抽身,神情还有些懵懂。
她愣了愣,“害怕?”
脸颊一痛,是男人手指轻轻碰了伤处一下。
乔姝月迎着他幽邃的目光,“怕。”
怎能不怕呢?
前世父兄接连出事,乔氏被抄家,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狱中的老鼠日夜啃食着她散落在地上的残羹剩饭,还有被柳步亭封死的唯一一扇窗。
一桩一件,无一不让人绝望。
可她早已习惯了啊。
她在折磨中流干了眼泪,早就学不会因疼痛而哭泣。
后来的眼泪都是因为谢昭凌而落的。
如今也是。
她可以在险境中坚韧生长,冷静地寻找出路,却无法坦然面对他所遭受的痛苦。
想必他也是如此。
他们分开时,各自都是能拿起武器对抗敌人的战士。
在一起时,是可以背靠着背,依靠彼此,互相舔舐伤口的亲密爱人。
她说:“我不会哭的。”
谢昭凌呼吸一滞,艰涩道:“为何?”
乔姝月垂下眼睛,“没有缘由。”
被敌人折磨而流下的眼泪,只会让她回忆起最痛苦的那段时日,想起自己面对二哥为护她而死、阿娘被人一卷草席抬走时的无力感。
想起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鞋上爬过老鼠时那让人脊背发凉的绝望感。
所以与他无关的眼泪,都不需要再流。
“那你可知,我为何怎样都不肯让你看伤吗?”
谢昭凌此刻如一张绷紧的弓,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攻击性,连逼问的语气都凌厉,带了几分凶。
“我怕你会哭,会害怕,所以一直不肯坦诚。你一再逼迫,我最终拗不过你,也任你看了。”
“可你呢?你此刻这般轻描淡写,你……”谢昭凌扔了药膏,手扣住她的后脑,压抑道,“你可知推己及人的道理?难道我会乐见于你这副平静又泰然的模样?!”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双目微红,看着她伤痕累累的十指与手腕。
“疼为何不哭?为何不向我诉苦?难不成是你习惯了这些?这也是梦中有过的吗?不出你所料,所以你就坦然面对了?你的怨恨我看不到,委屈也没有,看你这般受苦,你叫我如何能平静?”
“你说没有缘由,何尝不是搪塞我?你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让彼此忧心牵挂罢了。你气我怨我,说要惩罚我。那我此刻是不是也该惩罚你?”
他的一条腿将她分开,挤进她腿间,单膝抵在榻上,将她困在逼仄的床尾。
滚烫的掌心贴合在她的后颈上。
手掌按着,把人往自己怀中带,另一手虎口卡在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
而他俯下了身去,低下头,将樱唇含入口中。
知她坚强,可她今日坚韧得过分,全然不像一个锦衣玉食长大,不见外界阴险的闺阁女儿。
一想到她可看到未来,谢昭凌心中便生出无尽恐慌来。
她究竟梦里经历过什么,才叫她面对死亡都面不改色?
他们没有一起度过三十岁。
他们之间,有人会在三十岁前死去。
会是她吗?
如此想着,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紧。
越是害怕,手上的力道便越大。
吻得也越来越深。
乔姝月无力承受他的怒火。
她呜咽着,抬手要去推。可才一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被他身上的温度给烫得缩了下手指,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他才上完药,身上衣服还没穿。
指尖下是男人紧实而富有力量感的肌肉,不慎触碰到肌肤上不平的凸起,那是他这些年杀敌刻下的勋章。
想要推开他,却碍于他胸口的重伤,推拒不得,进退维谷。
她缩起手指,无措茫然,无处可落。
最终只能抵在他的髋骨上。
“你别,小心伤唔……”
隔着裤子的边缘,能感受到他的腰身很紧。
腰腹蕴藏着十足的力量,蓄势待发,喷薄欲出。
她手指往外推,却打了滑,不慎顺着裤腰往里探了一指。
卡在她身前的那条腿往前又抵进两寸。
钳制着她下颌的手终于离开,攥住了在他腰间做乱的小手。
“怎么,阿月还想脱我的……”
后面两个字被他淹没在相贴的唇齿间。
乔姝月羞红了脸,红唇中溢出几个带有哭腔的气声。
低喘声破碎可怜,细细软软,勾得人火气更胜。
谢昭凌避开她的伤处,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后带。待她扶稳,才再度捧起她的脸。
男子于这事上,素来无师自通。
更何况他早在梦中演练过数次。
舌尖灵活地将齿关撬开,动作带着几分生涩,却果断毫不迟疑。引起她身子轻抖,随后哽咽一声。
隐忍克制的情绪闸门一旦出现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越是深探,越是勾缠,越是掠夺她的呼吸。
她越是难以压抑胸腔中那积攒了许久的酸痛与苦涩。
情绪积蓄得过满,慢慢越过了至高点。
浪波激荡,溅起水花,情绪在碰撞中从容器中溢了出来。
他的攻势太猛,很快窒息感将人淹没。
她终于抑制不住,彻底哭了出来。
这声谢昭凌期盼已久的哭音。
终于叫他如愿以偿。
第85章
【85】
唇齿长久地纠缠,缠绵未歇。
乔姝月恍惚间睁开双眸,面前的男人也一直看着自己。
乌黑的凤眸热意灼人,眸光微动,看得人心头滚烫。
乔姝月心潮汹涌,震耳欲聋的心跳撞击着胸口,万千情愫在这一刻冲破顶峰。情潮如初春化冰的湖水,汩汩而来,愈发汹涌。
原本捏着她后颈的手上移,托住她的后脑。
男人手掌很大,轻而易举便将她掌控。他微微俯身,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
捧着她下颚的手松开,渐探至身后,抵在她后背上,稍稍用力,将她往怀里又压了压。
他的双臂环得极紧,将瘦小的少女严丝合缝嵌入怀中,如铁锁一般。
乔姝月感受着他恨不能将自己揉进骨血中的情动,只觉得他浑身的烫得惊人,她的手臂被男人夹在肘下,动弹不得。
她不得已绕过男人劲瘦的腰身,肌肤相贴,羞得她脸颊通红。
他攻势极猛,动作强势,似在宣泄什么情绪。
舌尖自闯入后,便迫不及待地汲取着她口腔中的津i液。
似上瘾一般,反复折磨她的唇瓣,含吮着软嫩的唇肉,衔在口中,仔细品尝。
乔姝月脑子懵懂,满腔被灌进一种酸涩又温暖的情绪。
鼻腔中充斥着他的味道,炙烤般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烧着她的脸颊,令她通身火热。他吻得专注深入,没给她喘息的机会。
耳畔是男子紊乱的轻喘声,而她自己却寻不到一个换气的出口。
她抬手去推他肩膀,他纹丝不动,仍密不透风地紧紧抱着她。
乔姝月又是气又是羞,一下子又想起前世的陛下来。
初次体验和前世大不相同。
前世她身子不好,他每回碰自己,都十分小心克制,温柔似水,爱怜又珍重,令她沉迷贪恋。
他从来不会这么强硬又大力地待她,磨得她嘴唇麻木,没了知觉。也不会对她的抵抗置若罔闻,只顾一味地侵占她。
他从不会听不进去她的话,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臂箍得她这么用力,还把她逼在床尾,让她逃不得。
陛下在这些事上,从来都是温柔克制的,哪像他这般野蛮热情,失控放肆。
不知是因缺气窒息,还是被他攻略得节节败退而生出几分羞恼,一直积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负面情绪好似再无阻拦,顷刻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越对比着男人两世的分别,越觉得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她分明很勇敢了。他方才怎能那样质问她?
一旦委屈的源头和谢昭凌扯上关系,她就变得脆弱无比。
情不自禁呜咽了一声。
一旦开了口,心防便如断壁残垣,稍一经外力摧毁,便即刻土崩瓦解,尘土飞扬,渐渐化为一片废墟。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情绪就忽然崩溃了。
起先还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可谢昭凌吻她的动作不知为何忽然慢了下来。
他不再蹂躏她的唇舌,疾风骤雨化为和风细雨,愈发温柔地吻她。
按在她脑后的手轻轻地揉动,缠抱着她的手臂也完全放松了力道,他甚至退开半步,给她足够的空间,任由她抬手捶过来。
温热的泪都沾在谢昭凌的胸口。
他眼底满是怜惜,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唇贴着她的,辗转厮磨,缓声道:“阿月受苦了。”
有些苦,应对时不觉勉强。
可一旦有了可依靠的后盾,才后知后觉,自己不过都是强撑着罢了。
她一直都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被娇宠着长大,不得已才扛起沉甸甸的家仇。
曾经咬着牙淌过了血路,自以为是战无不胜的勇士,临到终点时,发现有人一直等候在那,温柔地接过摇摇晃晃的自己,那一刻,一路都未爆发的委屈与懦弱,顷刻间全都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发泄了出来。
“阿月,这些年辛苦你了。”
谢昭凌不知是否猜中了什么,他的语气温和轻缓,带给她无穷力量。
他一向聪慧敏锐,若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倒也不足为奇。
男人这般温柔,乔姝月反而愈发止不住那些往外涌的酸辛。
一瞬间将两辈子所有冤屈与苦楚全都又品了一遍。
原来她不是无所畏惧的,她只是一直压抑着自己,将那些过往的辛酸、委屈与痛苦全都深埋心底。
直至此刻,覆于雪被之下的苦果终于重现天日。
谢昭凌撤出她身间的腿,坐在榻上,让她靠着自己。他搂着人,手掌有节奏地在她后背拍着。
而她窝在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勾缠着他的脖颈,这才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的畏惧与绝望。
“阿凌,阿凌……”她如受伤的小兽,窝在男人怀里呜咽,“阿凌哥哥。”
谢昭凌眉眼温柔,低声回应:“哥哥在呢。”
她下巴抵在他肩头,声音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我都快忘了,结局发生偏移,我也是会死的。”
柳步亭若还活着,按照前世的轨迹,或许她的寿命还能到二十三岁。
可如今生了太多变故,早已无法再预测未来,她其实是可能提前死去的。
她手脚发软,后怕道:“若你没来,我,我……”
“我来了,我在你身边。”
男人眸光晦暗,克制着慢慢收拢了怀抱。
她哽咽道:“我是不是总在惹麻烦?”
“怎会?阿月是被恶人所害,阿月从无过错。”谢昭凌语气很轻,淡淡道,“该付出代价的是那些人才对。”
他没任她自责下去,转而将过错转到自己身上:“是我护卫不当,还望姑娘赎罪。”
护卫?
乔姝月一愣,睁着雾蒙蒙的眼眸,茫然抬头,看着他,“阿凌……哥哥?”
她这般懵懂无措的模样,像一只误闯狼窝的小兔子。
谢昭凌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笑意,手抚向她的脸颊,爱怜不已,“签了死契的,姑娘忘了吗?”
“只要我还活着,这一世,护卫姑娘安危都是我之责。”
“若我今日未曾救下你,合该以死谢罪才对。”
黄泉路上,必不叫她孤单。
“你不能!”乔姝月再顾不得沉浸于自己的情绪里,她抓着他的手臂,急急道,“你不可,你还有大事要做。”
谢昭凌不以为然,“我能有何大事?最大的事便是你。”
乔姝月蓦地僵住。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英明神武的陛下,怎么如今被她教成脑子里只有小情小爱的废物了?
她的眼神实在好懂,谢昭凌坦然接受她目光中的震惊与谴责,丝毫没觉得自己现在这般有什么不好的。
他笑道:“不过姑娘既希望我去做大事,那我也会听话。只是……”
他顿了顿,将怀里的人抱下去,双膝跪坐在她身前。
臣服的姿态弓着背脊,双手捧起她伤痕累累的指节,凑到嘴边落下轻轻一吻。
而后抬起头,双眸明亮,神色认真地道:
“只是阿月,我若是有幸能娶你做夫人,便可光明正大继续护佑你。”
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谢昭凌紧张地放慢了呼吸。
原本这些话还想再等一等对她说,起码要弄清自己的身世以后,确认自己是清白之身,才敢对她说。
可如今却是再等不得了,人生苦短,不知何时变故就会发生,他需要一个正当身份去保护她,也急切想要一个能为她讨回公道的资格。
于是谢昭凌不再忍耐,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天将爱意表露。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谈及这些或许是痴人说梦,可……若无你,我虽不甘愿做个寂寂无名之辈,可那些对权力的渴望都是诞生于痛苦与绝望之中的。有了你,我的欲i望才更加纯粹,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所以才会去做那些所谓的大事。”
“如今这般,是我从前未曾敢想的幸福,这些皆因你而存在。”
他是自沼泽而生的枝条,曾挣扎着向外攀爬,他知晓就算有朝一日能一跃而起,叶终会带出许多淤泥。沾在他身上,半生都洗不干净,就这么一直伴他到死。
可小菩萨出现了。
她把他从泥沼中带了出来,帮他洗干净身上的污泥,自此,他就成了她的人。
“自你将我带回乔家那刻起,我的人生便只由你一人说了算,若你觉得我不够与你相配,那我……我就做一世的奴隶,也心甘情愿。”
“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必定不负所托。从前许多次也证明了,我从未叫你失望过,不是吗?”
他还要继续表白内心,乔姝月慌乱地抽出被握于他掌心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她两颊羞红,目光躲闪,“你,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
事情怎么发展到向她求娶了?这也太突然了……
前世陛下也总对着她夫人娘子来回叫,她从不敢当真。他是一国之君,高高在上,他的皇后岂是她能做的?
那时只当他的求娶都是玩笑话,毕竟他们那时感情甚好,热恋之中所做的承诺,她不敢全信。
可今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这么早就将这些事都说开了?
事情超出乔姝月的意料,她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隐约觉得,自己听到这些是欣喜的。
“人生大事,自该慎之又慎,只是还望乔姑娘心里清楚——”
一紧张,竟唤她为“乔姑娘”。
谢昭凌深吸了口气,抓着她的手,忐忑地贴在自己心窝,那里缠裹着厚厚的纱布。
纱布之下,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伤。
这里是他最脆弱的地方,现在完全展露在她手下。
男子目光深情而专注,嗓音低沉,字字千钧:
“乔姑娘,我心悦你,一早便是。”
第66章
【66】
只短短一句,便又叫乔姝月热泪涌了出来。
脑海中忽得复现前世之景——
身穿玄色朝服的男子与她并肩走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
时值落日时分,他们漫步到湖心亭中。
落日如熔金般抛洒至湖面,金色的湖水波光潋滟,水天一色。
风卷残云,倦鸟归巢。
男人沉默地望着湖水,良久,转过身来。
“乔姑娘,我心悦你。”
他说着,朝她伸出手,笑意温柔。
“从此以后,可愿一直留在我身边?”
“……”
一模一样的话,乔姝月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前世。
见她发呆,谢昭凌又低声唤了她一声。
这回叫的是:“月姑娘。”
乔姝月猛地回神。
前世同她告白的,是早已为帝的谢昭凌。比现在多了几年的磨砺,他显然更加深沉内敛,哪怕心中没有底气,面上也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叫人窥不出端倪。
眼前的男人不比前世那般从容自若,乔姝月从他眼里看到了忐忑。
她直视他的眼睛,轻声反问:“我若不答应呢?”
谢昭凌没有表现出失落,只是道:“我原本也没有奢望你会答应。”
她还小,他不急。
今日太仓促,他什么都没准备,她不愿意也是应当的。
谢昭凌坦诚道:“我一时冲动,姑娘不必心有负担,只希望能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能给我行个便利。”
嗓音低沉,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
乔姝月又问:“我们不算一起长大,只两年而已。”
谢昭凌坚持道:“两年也算,我们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比旁人十几年的分量要重的多。”
“旁人十几年”这几个字语气格外重,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在乱吃什么飞醋。
乔姝月顿时笑了,她放松了身体,背靠在墙上,“你好小性。”
“我以为姑娘早就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知道啊。”
谢昭凌说完那句就后悔了,他向人家求娶,人家还未松口,若再诋毁自己,她更不愿意了怎么办。
正欲再辩解两句,却见小姑娘笑意盈盈地拉过他的手指,放在指尖玩弄,她坦荡道:“那又如何?我喜欢。”
谢昭凌蓦地僵在原地。
差点忘了,他家姑娘也是个坦诚热烈的性子。
“说说你想要什么便利?”她睨他一眼,埋怨道,“先说好,喜欢归喜欢,我可没有答应你。”
惹了她伤心,还逼她非得哭上一通,不知他存的什么坏心眼。
心情确实松快了不少,可她脸蛋本来就伤了,经过泪水反复一泡,火辣辣地疼,这口气非得在他身上出出不可。
反正对他再凶,他也不会跑,还不是任由她折腾?
谢昭凌缓缓松了口气。
数年前她就常把“喜欢”挂在嘴边,那时他便经受不住。如今她再提,他果然还是会这两个字而兴奋不止。
只是到底比少年时要稳重不少,他没有因此失态,内心的澎湃不会挂在面上,只融入到一举一动之中。
“我所求之事很简单的,”谢昭凌将她手扣在掌心,轻轻握住,说道:“若阿月想要找夫婿,请先考虑我。”
原来只是想排在别人前头,这算什么请求?不知是他对自己真没信心,还是故意谦虚,以退为进,想要惹得她怜惜。
少年时期的谢昭凌最不屑别人同情,被人怜悯地看上一眼,他都要将刺对着对方,待他好些,他又要疑心人家别有用心。
如今的谢将军和前世的陛下愈发相似,在对付她这件事上,不吝使用些下作手段,诸如苦肉计,美男计,凡是能达到目的的,无论多上不得台面,多不符合一个君王的形象,他都乐于使用。
乔姝月懒得琢磨这男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小算计,也不瞒他,将心里的盘算都说给他听,一点不藏着掖着:“我打算先晾上你一阵,等过些日子再回复你。”
所以收收那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吧,她才不会上当。
她神色骄矜,微微扬起下巴,不可一世地睨着他。
谢昭凌没了动静,定定看她半晌。
那目光直勾勾的,跟勾魂似得,看得她脸颊更加火热。
乔姝月鼓起的气势渐渐泄了。
挺直的背脊塌陷下去,下巴收回,红着脸,别过头。
她嗔道:“别看了,怪讨厌的。”
“……”
“嗯。”
半晌才听到他的回应,扭头一看,他还在看。
乔姝月羞恼地瞪他一眼,将他的手扔开,抬手给自己脸颊扇风降温。
谢昭凌听她话音,观她神色,知道自己的试探有了结果。他的确是故意往卑微了说的,只为试探她对自己的态度。
此刻看来,她心中除了他之外,没打算有第二个选择。
那便随了她,耐心地等着吧,她想要惩罚他多久都可以,反正他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相爱。
耽误了会功夫,房门被人敲响。
刘妈妈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道:“姑娘,天色不早,咱们该回了,再晚夫人要担心。”
乔姝月赶忙应声:“这就来,你们去山下等我吧。”
“这……”
“我会亲自送她下山。”
谢昭凌忽然开口。
刘妈妈这才松了口气,“那老奴就先下去,姑娘也快着点啊。”
乔姝月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边整理衣裳。
她被他弄得衣衫不整,而他更是光裸着上身,站在旁边,温柔地望着她。
这场景……
怎么瞧,怎么像前世那些同床共枕后的每一个清晨。
一瞬间有更多亲密的画面涌入脑海,乔姝月脸颊更红。
气氛又暧昧起来,乔姝月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来冲散一下脑子里那些旖思。
却见谢昭凌在她身侧坐下,双腿大马金刀地敞着,膝盖碰上她。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体贴地先找了个话题。
问道:“我记得曾经学到‘殉情’这二字时,你苦口婆心教导了我许久。怎么,你那时就担心我会为谁殉情吗?”
乔姝月愣住,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她不知前世自己死后,陛下的结局如何。她只是害怕,怕他会选择一条不归路,害怕他继续追逐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爱人。
她潜意识里觉得谢昭凌或许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会。
他是一国君主,好不容易才将社稷安定下来,他看上去很爱他的子民,应当不会做甩手掌柜,说不管就不管了。
可是,万一呢?
她不敢打包票,所以要从少年时期便给他灌输正确的观念,一再让他珍视自己的性命,切莫一时冲动做糊涂事。
她忘了谢昭凌一向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学生。
若他事事都听老师的话,也不会时常把许夫子气得在学堂里跳脚。
乔姝月的好奇被勾了起来,“你会吗?”
她没有说明是为了谁而殉情,毕竟他们对彼此的心意无需再强调。
谢昭凌垂下眼睛,看不清情绪,轻声道:“阿月想要什么答案呢?”
乔姝月瞪圆杏眼,“是我在问你呢。”
谢昭凌靠在床架上,再次规避了这个问题,只模糊道:“我会按照阿月吩咐的做。”
乔姝月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活下来很不容易的,万万要珍惜活下去的机会啊。”
谢昭凌没什么表情,扯了下嘴唇,不置可否。
她若出了意外,也没有机会嘱托他。到时候如何抉择,还是由他说了算。
刘妈妈催了,他们得赶紧出去。
乔姝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昭凌忽然叫住了她。
他仍然没有去穿衣裳,站在床边,坦露着伤处,无辜地望着她:
“阿月想要等些日子再答复,我不敢有怨言,只是想问上一句。”
“什么?”
“阿月把我看光了,可否暂时给个名分?”
乔姝月:??
只看个上身,是什么贞洁烈男?
这倒是她前世从未听过的话术,陛下从未这么不要脸地找她讨要过身份。
乔姝月眨了下眼,走回他跟前,围着他绕了一圈,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完美的身躯。
除却胸口包扎的地方,他身上还有许多伤,有在战场上受的,有幼时被人苛待留下的。
其中最为醒目的,其一当属他右上臂的一片烧伤,其二是他背后一片红色的胎记。
那胎记是一片,没有形状,并不好看,前世陛下说过,这是不详的征兆,就和他的生辰一样,五月初五,都不是好事。
又是胎记又是伤疤,这具身体其实不算美观,再加上他肌肉紧绷而结实,瞧着力量感十足,更易让人生出惧意,不敢靠近。
可乔姝月却喜欢他这份“强悍”。
她躯壳里装的灵魂早就见过他各种样子,才不会被他轻易调戏到。
谢昭凌见她竟敢大胆地欣赏,微微一愣,等她走到他身侧,才瞥到她通红的耳朵,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
纸老虎一个。
“如何?可还满意?”谢昭凌拉住人,拽到身前,蛊惑道,“若能入眼,姑娘不若考虑一下……”
乔姝月眼底闪过一丝愠怒,那神情瞧着又羞又恼的,与他呛声:
“吴大夫方才也看了你,你在军中不知有多少人见过,怎么,你逢人就要名分?”
谢昭凌哑口无言,无奈地扶额笑了笑。
他想了想,要开口解释,又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莫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的话,我才不吃你那套!我还看过旁人的,怎没见人追着我要?”
谢昭凌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咬牙切齿:“你还见过谁的?”
乔姝月梗着脖子,嘴硬道:“这你别管,我见多识广,哪数得清?逢人便如你这般,没皮没脸地追着我讨说法要名分,我那院里都要住不开了。”
谢昭凌:“……”
第67章
【67】
对于到底是谁被她看光这事,谢昭凌耿耿于怀。乔姝月不说,他就不放人离开。
无奈,乔姝月只能老实交代:“林公……”
她话音一顿,挑着眉,故意道:“林察哥哥。”
谢昭凌拳头捏紧,黑眸一瞬不瞬觑着她,他眯起眸子,“是幼时的事?”
“那是自然。”乔姝月思索道,“也是经四哥提醒我才想起来,小时候被一条恶犬追,是林公子挡在我身前,他的衣裳被狗咬破,就看到了。”
那之后一段时间她就爱围着林察转,也不怪她啊,一个大哥哥保护了弱小的她,就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一样,高大又可靠,她喜欢也属正常。
只是这些话就不能对谢昭凌提了,且不说那都是很小时候的旧事,她那时的喜欢也很廉价随意,今儿喜欢帮她挡狗的哥哥,明儿又喜欢分她糖吃的哥哥,后儿又看上了跑得快的哥哥,一天一变,全看心情。
真当个重要的事在他面前提,他只会觉得那些人在她心里都留有深刻的印象,反而显不出他的特殊,恐要生出嫌隙来。
乔姝月的度把握得极好,既让他心里吃味,又不会真的闹出什么矛盾来。
两人之间的情趣么,前世她便很喜欢耍这些小伎俩,能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谢昭凌果然计较起来,幽幽道:“姑娘危机时分还不忘看人家身子。”
乔姝月瞪眼,“我那会也就四五岁,可没有你说的那般下流,是林公子吓哭了都没躲开,挡在我身前,我眼前只有他,不看他看谁?难不成看那条狗吗?”
谢昭凌紧抿着唇,他不能苛责她,更无法怪罪林察,只能把这仇记到乔誉头上。
要不是乔誉没事提起林察和她幼时的交集,她也不会想起来,更不会给他添堵。
都怪乔誉。
谢昭凌垂下眼睛,喃喃道:“他救了你,你记到现在。”
乔姝月走到床边,拎起他的衣袍,回眸笑道:“对啊,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谢昭凌看着她走近,低着嗓音,“能不能忘了?”
“不能。”她眸光流转,眼尾上扬,意味深长道,“包括谁惹了我,也全都一笔一笔记得分明。”
她将袍子塞到他怀里,“快穿,我要回去了。”
说罢转身出去。
等谢昭凌穿好衣裳出门,远远便听一耳熟的男声。
那人情绪激动,慷慨激昂,听着就叫人心烦意乱。
林察急切地道:“我方才听人说上山的路上出了事。姝月妹妹,你没事吧?!”
乔姝月避而不答,只问:“林公子,好巧,你也来上香?”
“嗯,是,陪我母亲来的。”
“阿韵呢?几日不见她了。”
“小妹偶感风寒,在家中休养。”
林察答得心不在焉,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他目光停留在小姑娘微红肿的脸颊上,神色显出几分急迫来。
刘妈妈这才低声与乔姝月道来:“方才老奴正要下山,便见林公子急急忙忙追了过来,他好似知道……”
乔姝月眼底闪过思量,客气地冲林察笑了笑,“没什么大事,不巧遇到大夫人犯了疯病,起了点小争执。”
林察是见是过楚氏发疯的,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上回我与行检兄一起见过她发病,她把一年轻夫人按在地上掐,足足四五个护卫才将她拉开制住,也不知她一个妇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一个人就将几个摊子都砸烂了,那气势十分骇人,连我都……”
连他都怕得躲进了最近的铺子里。
乔姝月回忆起那时的冲突,心有余悸,勉强笑了下。
失去理智的楚氏不仅动作迅敏,而且力大无穷,寻常女子不是她的对手。
林察说着说着不免生了怨气,怒斥道:“她这般疯癫痴狂,柳氏竟还放任她出来伤人,助纣为虐,着实可恶!我非得向父亲说上一——”
“不劳林公子费心。”
谢昭凌快步走近,站在乔姝月的身侧,不知是他步子太大没控制住,还是故意为之,他的肩膀与她贴在一起,轻轻擦过以后,他也没往后退。
林察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充满敌意地盯着谢昭凌。
“小谢将军也在啊。”林察目光晦涩,转头看向乔姝月,“姝月妹妹,你们是一起的?”
“我与将军也是偶然遇到。”乔姝月迟疑了下,还是道,“林公子,我们并未亲近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还请公子莫要再以妹妹称呼我。”
她面色坦荡,全无被强迫的样子。
自谢昭凌来后,她的态度便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她自己或许不觉得,但林察却看得眼眶发痛。
他艰难地维持着笑脸,“抱歉,乔姑娘,是在下失礼,还请姑娘莫怪。”
这一声“乔姑娘”也听得乔姝月十分不自在,方才某人表白也用的这个称呼。
乔姝月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没察觉她的视线,一心一意只盯着跟前的情敌。
乔姝月抿唇笑了下,再抬起头时,笑意敛起,恢复如常。
林察只觉得胸口喘不上气,他苦笑道:“乔姑娘,上回在行检兄和四公子面前,我不是故意那么叫你的,你莫要生气。”
乔姝月愣了下,“我不生气。”
林察失落地垂下眼睛,“惹得四公子误会,是我的不是,回头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不叫姑娘为难。”
无中生有的事,若是故意去澄清,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乔姝月皱了下眉,直觉这话有些奇怪。
她没想出个所以然,但见林察一副愧疚的模样,心生不忍,劝道:“我并不为难,林公子无需自责。”
“林公子与我三哥是多年的挚友,唤我一声妹妹,从情理上讲,不算有错。”
林察眼前一亮,“果真?”
乔姝月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她记着林察是好人,前世对她有恩,所以愿意对林察多几分宽容,见他情绪低落,她免不得要敷衍一二。
只是既知他对自己有意,她无法回应,就绝不能让他再生错觉。
所以她又补充道:“只是我们已经长大,总得顾虑分寸,不好太过亲近。”
林察不知是不是没听出暗示,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只是后来我去读书,才生疏了,往后我该常去府上走动,找回我们幼时的情谊才是。”
乔姝月:“啊?”
他们哪有什么情谊可续?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昭凌手搭在腰间佩剑上,闻言冷笑,“林公子原来也知四公子是误会了?林公子何不反思几身,究竟为何会叫人误会?是否行为不妥,才叫人家姑娘名声有损。”
林察胸口起伏,攥紧了拳,声音压抑:“谢将军,惹得乔姑娘名声有损的,该是你才对吧!”
他大庭广众,唤她“阿月”,如此亲昵,怎么不反思反思会不会让人家哥哥误会?!
谢昭凌置若罔闻,偏过头去,乔姝月从他的侧颜看出他勾着唇角,心情很好的样子。
得意什么呢?她又没有答应他。在这显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瞧着就让人来气。
唇瓣上还残存着被他含吮的酥麻感,在他怀中被他掠夺呼吸的画面,一想起来仍能叫她浑身发软,心肝发颤。
乔姝月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抬腿踢了他一下。
见他诧异望来,她羞恼道:“走了!”
她冲林察福了福身,温婉有礼:“林公子,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她冲林察微微颔首,与刘妈妈一起往山下去。
谢昭凌抬步就要跟上。
林察招来小厮,吩咐几句,也跟了上来。
谢昭凌听到身后的脚步,停在原地,冷眼看过去。
“无人规定这条路只将军走得吧?”
“那自然没有,林公子随意。”
乔姝月不在,谢昭凌连装都懒得。
他道:“十年前的交情都翻出来讲,林公子的经历当真乏善可陈。”
林察冷了脸,“若无褚将军这层关系,小谢将军怕是还不如在下。”
“我与她之间的事,不必与外人道出。你也知道,她被人欺负了,只问林公子一句,你能护得住她?”
林察沉默了会,“我可以。”
就像小时候那样,他虽害怕,可也坚定地挡在她面前。
柳大夫人发疯,他也会害怕,可若欺凌的是她,他就能勇敢起来。
谢昭凌被他的天真逗笑,“能不能护得住,要看有无能力,而不是靠勇气。”
小菩萨生来注定与豺狼对抗,那他就要成为山中之王,将那些觊觎残害她的东西一个个断掉四肢,拔掉爪牙,让她不必再活在惊慌和恐惧里。
林察蓦地停了下来,低着头,瞧不清神色。
“她会对我发脾气,对你呢?林公子?”
林察面色紧绷。
“自欺欺人也要适可而止。”
谢昭凌哼笑一声,不再理他,阔步追了上去。
乔姝月走得不快,谢昭凌很快追到她。
没了情敌,他不再耀武扬威,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后,连袖子都没敢碰上。
乔姝月抿了下唇,有些后悔方才对他耍小性。这条路她不想再一个人走,犹豫要不要回身去拉他。
忽听男人幽怨开口:“他一难过,你就哄他。”
乔姝月:?
她往后看了一眼,见林察远远缀在后头,竟也下山来了,她只得压低声音:“他是三哥的好友,我怎能疏远他?”
谢昭凌想起来她曾对林察的评价,“他对乔家有恩?”
“算是吧。”
没有落井下石,还冒险将四哥的信送到她手里。
谢昭凌道:“能有我的恩大?”
乔姝月果断摇头。
谁能有陛下的恩情大啊。
谢昭凌冷哼道:“那你哄他,都不哄我。”
刘妈妈早一步先行,乔姝月仍觉得羞臊,压低声:“我凭什么哄你?就凭你把我弄哭了?”
被弄哭的方式令人难以启齿,她一想想就脸红不已。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竟是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
乔姝月回头望向漫上的山路,脚下终于有种踏实的感觉。
她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不少,嗔怪道:“你和他比什么?你亲我,他能吗?”
谢昭凌阴森道:“他敢。”
“那可说不准。”乔姝月撇撇嘴,“你再激他,兴许他就和你一样向我家求娶。”
“那我也排在他前头!”
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人,说什么前头后头,她可没给旁人机会。
乔姝月没搭理他,欲踩脚蹬上马车。
林察几步追上来,微微喘着:“乔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谢昭凌拧眉,“我可以送她。”
“将军事忙,就不打扰了。我有事要找行检兄,正好顺路。”
乔姝月站在马车之上,看着两个争锋相对的男人。
不是她偏心,实在是谢昭凌受了重伤,她不能把人丢下不管。
“林公子,有他送我就够了,你回去陪林夫人吧。”
“我已命人传话,说我遇到友人,先行下山,若我此时回去,母亲免不得要多问几句。”
乔姝月迟疑不定。
谢昭凌冷笑了声,忽然大度道:“那也一起吧,林公子的马呢?”
小厮将马牵来,林察利索地翻身上马,他坐在马背上,挑衅地看着谢昭凌。
“久闻将军大名,不若我们比一比,谁先到城门如何?”
乔姝月:“……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怎么还自己比上了?
林察面色一僵,“那我们就比从山脚到山门这段路,来回折返,谁先接到乔姑娘的马车就算胜。”
谢昭凌好笑道:“胜了,然后呢?”
林察不说话。
“毫无意义的比试。”
“谢将军是怕了?”
谢昭凌不理会对方幼稚的挑衅,轻描淡写道:“就算我怕了吧,毕竟我身上有伤,不便骑快马。”
乔姝月见他捂着心口,顿时紧张不已,“怎么,又疼了吗?”
男人不知何时面色发白,表情也变得勉强起来,气弱道:“稍微有一点。”
乔姝月急切道:“那怎么办,要不是因为救我,你也不会……我去找吴叔!”
谢昭凌勉强笑道:“不必麻烦姑娘,不碍事,忍忍就好。”
“不行,”乔姝月撩开轿帘,命令他,“你上车来,不许骑马。”
谢昭凌诧异地扬眉,推脱道:“这不合适。”
乔姝月瞪他一眼,“上不上来?”
“……”
男人无奈地笑了声,虚弱地捂着胸口,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一边走,还不忘回头向林察致歉:“抱歉啊林公子,我这伤严重了些,缰绳都握不紧。”
乔姝月已经先行进了马车,在里头不住催促他。
谢昭凌勾起唇角。
嘴上说着连缰绳都牵不住的男人,没有踩脚蹬,手撑着车板,直接利落干脆、轻盈无声地跳上了马车。
他站在车上,竟比林察还要高上一些。
拍了拍掌心的灰,居高临下,冷淡倨傲:
“今日身子抱恙,实再不能与你一同骑马了,下回吧。”
林察:“……”
第68章
【68】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内走。
谢昭凌靠在窗边,往外看了许久。等他放下帘子,乔姝月才懒洋洋地看向他,问道:“人被你气走了?”
谢昭凌面无表情,“还跟着。”
“噗嗤。”玉竹缩在角落,捂着嘴笑,“那可不得跟着,回城的路就这么一条,不跟着还能去哪?”
见二人纷纷看过来,玉竹赶忙递出来一样东西。
“姑娘,这是你的。”
一把匕首,是乔姝月对抗楚氏时,防身用的那个。匕首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收进刀鞘里。
乔姝月接过,欲塞回袖中。
手臂忽然被男人按住。
她疑惑抬眸,对上一双幽暗深邃的眼。
谢昭凌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匕首,克制着情绪道:“这是我的那把。”
他逃出梧县后,从算计过他的那个富户家里顺走的。
一把匕首,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陪着他从南到北。这一路危机重重,若无武器傍身,他只怕不能顺利抵京。
这一把匕首谢昭凌用过很多年,其实已经很旧了,乔姝月不至于没有新的使,可她偏偏仍在用。
谢昭凌嘴角上扬,怎么都压不下去,眼睛发亮,笑道:“姑娘一直随身带着它?”
乔姝月耳根微热,略一挣脱便撇开他的手,将匕首塞回袖里,理了理袖子,佯装平静地反问:“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谢昭凌笑着,盯人的目光带了几分压迫感,“自然可以,当初姑娘将攀云剑送我,这把匕首再无用处,离开时我便留了下来。”
“那你还问。”
谢昭凌只重复道:“姑娘随身带着它。”
乔姝月横他一眼,“伤口不疼了?一边歇着去,不许问了。”
“好,不问。”谢昭凌起身坐到对面,挤到她身侧,堂而皇之,目光灼灼,落下视线,意味深长道,“看来我留下的那些东西,姑娘都有好好收着。”
不知他没穿走的衣裳被如何处理,那些特意做给他一个人做的衣裳,是否又留给了新进府的小护卫穿。
“留着作甚?你又不会再回来,我早都扔了!”乔姝月想往旁边挪,现在他一挨过来,她就想起方才独处时发生的一切,唇瓣发麻,身子发软,可惜他人好似一堵墙,怎么挤回去他都纹丝不动,乔姝月没好气道,“也就看这个还能派上用处,用着又顺手,才勉强拿着它。”
“姑娘不必解释,我没有问为何你留下它。”
乔姝月:“……”
“姑娘随身带着它。”
谢昭凌垂下眼睛,喃喃一句,没忍住又笑了。
乔姝月咬咬牙,抬脚踩上他的靴子。
谢昭凌只背往后靠,脚下不躲不闪,任她宣泄,眼中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阿月,你说……”他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指腹摩挲,“我们这算不算互赠了定情信物?”
乔姝月登时脸颊通红,结结巴巴:“胡说什么,当年我可没有那个心。”
倒是他,临走时赠她玉梳,还用那么暧昧的眼神望着她,致使她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老想起他,想起前世他们在一起时的一些事。
想过他后,又因他的离别而郁郁寡欢,尝遍了相思之苦。
谢昭凌头仰靠在车壁上,叹了声:“我也没有。”
当初他离开时,只是想着这一辈子都为她做牛做马,没敢奢望成为她的什么人。
她是高高在上的小菩萨,而他只是个亡命徒。
郑丰南曾激他说,好好的一个狼崽子,在乔家的安乐窝里硬生生被训成了狗。
做狗也好,主人是她的话,他没什么不肯的。
被边关的雪冻了三年,他心里的火反而愈烧愈旺,直到后来第一次梦到她,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份“衷心”已然变质。
他期待见到长大成人的她,他有预感,再次见面之日,一定是自己一败涂地的时候。
果不其然,大军回京,在街上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逃不出她的手心。
“还是长大了好。”
他轻声感慨。
乔姝月哼了声,嘟囔道:“不做人当然好,舅舅说得是,衣冠禽兽么。”
许是两个人拌嘴的对话太无聊,没一会功夫,玉竹靠着马车睡了过去。
徐缓的呼吸声传来,惹得两个人又看了过去。
谢昭凌蹙眉,显然是看不过眼,他眼底的谴责过甚,乔姝月笑了声,没忍住为玉竹辩解:“想必是吓坏了,她打小就这样,受了惊就爱犯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毛病,吴大夫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谢昭凌不赞同道:“在姑娘身边当差,怎能这般不警惕?她没护好姑娘,还敢在这呼呼大睡,想当初我——”
乔姝月头碰上他的肩膀,就这么抵在他身上,歪着头看他,笑道:“是是是,谁有谢护卫尽心尽力啊?”
打卯时睁眼起就往院里一站,习武练剑到她起床,跟着她上学堂,等到散学,过了晌午,回院子里陪她读书,守着她用过晚膳,陪着她看月亮数星星,等她困了,看着屋子熄灯,再守夜到快三更,才回去睡觉。
一日中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时辰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谁能有他精力充沛,恪尽职守。
即便是近身侍女,每人每月也都有两日休假,谢昭凌却是一天休息都用不上,风雨无阻地跟在她身边。
“若跟谢护卫比,我这身边无一人够格。”乔姝月睨他,“你当谁都跟你似得这般厉害,不需要休息?”
不设防被夸了句,谢昭凌抿抿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趁着她睡了,正好与你说点正事。”
乔姝月瞥了一眼玉竹,见她睡熟,又往男人身边凑了凑,头靠近,小声道:“我打算针对一个人,但是还没想出什么法子能治住他。”
“谁?”
乔姝月言简意赅,说了三哥在梦里的结局。
谢昭凌忽得想起乔誉说的她近来有异样,如实道:“四公子以为你的事我都知晓,昨日上门来质问我,问咱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顿了顿,他无奈道:“你被四哥怀疑了。”
没注意谢昭凌口唤“四哥”有何不妥,她茫然道:“我不能是单纯讨厌叶奉惟吗?”
“你从前可有无缘无故便讨厌谁的先例?”
乔姝月心虚地摸了下鼻子,“那倒没有。”
她是讲理的人,从不会因为某人的出身低或是长相不合眼缘而背后诋毁。
谢昭凌好笑看着她,好像在说,表现得这般明显,乔誉怎能不起疑?
这一世和四哥关系太近,太要好,乔姝月总忘记那也是个心肝脾肺皆一团黢黑的人,她破罐子破摔道:“罢了,反正四哥总向着我们,知道就知道了吧。”
谢昭凌又不愿了,蹙眉道:“那还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吗?”
乔姝月无言片刻,“你怎么什么醋都吃?我又不跟他说预知梦的事,他乐意猜就猜去吧。”
她料定乔誉肯定猜不到真相,暂时安心,又道:“他再试探你,你就说那姓叶的图谋不轨,所以我才防着他。”
谢昭凌迟疑道:“那我也得一起防着他?”
有人觊觎她,他不把人往死里整,乔誉还会连带着怀疑上他。
乔姝月睁圆眼睛:“难道你打算独善其身,不管我吗?!”
四目相对。
谢昭凌扶额笑道:“合着姑娘早就把我算上了。”
“不然呢?你走的时候说我们一起承担,我忍了三年,怎么,如今你想赖账?”
谢昭凌虽先前信誓旦旦地回复乔誉说他不担心,说她真遇到棘手的事会想着他,可那到底是他一厢情愿,觉得自己在她心中有一席之地。
真听她亲口承认,说已将他划进自己人的阵营,心中还是不免欣喜。
他很喜欢这种互相之间有默契,有信任,能得到回应的感觉。
谢昭凌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赖账,我说过,会用攀云剑保护你。”
乔姝月被他直白的话语吓到,羞红了脸,别过头去,嘟囔:“我可没有怂恿你去做坏事。”
谢昭凌垂眸便将她羞赧的样子尽收眼底,喉结轻滚,抬手就要将她揽在怀中。
乔姝月往旁边躲了躲,嗔道:“小心伤。”
谢昭凌这会儿也不好说伤势无碍,毕竟他为了共乘一车,才刚装过一通柔弱。为了不再惹恼佳人,他只得暂时按捺冲动,忍耐着,安分下来。
乔姝月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叶奉惟的消息都分享给谢昭凌:
“你还记得前几年我二哥险些被当做替罪羊那事吗?那个案子的真凶是柳家旁支,人犯虽早已归案,但当年那事,未必没有叶奉惟掺和,他是叶家人,其中一位死者可是叶家的小姐。”
“是谁教唆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女扮男装,到那风流之地去?叶家人觉得叶小姐辱没门庭,不愿追究,这正好合了某人的意,使得他能在那场风波中全身而退。我想叶家内部必定有这样一个人,与叶小姐有私仇,会报复她。又因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不受人关注,所以才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
“叶奉惟此人自诩‘识时务’,会‘审时度势’,在我梦里,他一直想搭上二皇子,他定然早早就准备了,现在没准已经和柳家站在一起。”
“他但凡接触过什么人,就必定会留下痕迹。”①
“只不过……他还做过什么,我没有梦到过,所以也没去查证。”
乔姝月末了无奈道:“他和我三哥一直在国子监读书,我三哥也是今年才回家来住,所以我没机会接触他们,对叶奉惟的了解实在是知之甚少,只能靠着梦境,管中窥豹。”
谢昭凌微微颔首,都记下了。
乔姝月忽然想起,“哦对了,还有林公子,他们三人常在一处,我去问林公子也行得通。”
“不要问他。”谢昭凌脱口而出,坚定道,“我帮你打听。”
顿了顿,手抚上胸口,疑似暗示:“我比他可靠得多。”
乔姝月:“……”
她无奈笑笑,“好好,你打听,我不问。”
马车拐过一条街,忽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
俩人安静了一会,便听林察打马靠近,走到车窗旁边,唤了一声:“乔姑娘。”
乔姝月打开竹帘,透过窗望去。
“抱歉,乔姑娘,”林察叹了口气,遗憾道,“方才家中来消息,说有贵客造访,让我速速回去,我……只能将你送到这儿了。”
乔姝月颔首,“林公子忙去吧,正事要紧。”
林察试探地往里看了一眼,只隐约见她身侧挨着个男人,挨得极近。
他深吸了口气,眸色晦涩,打了个拱手,调转马头,往家中去了。
乔姝月坐回去,只听身侧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可不会将你丢在半路。”
乔姝月:“……”
她提醒道:“林公子是家中有事。”
“我没有家。”
他接得飞快。
乔姝月气得抬手拧他胳膊,“你没完了?谁准你自挖伤疤的?”
谢昭凌低眉顺眼,认错道:“下次不敢了。”
拧完他,又用掌心给他揉了揉,埋怨道:“有些话不要随口乱说。”
她也是会心疼的。
“好。”
他笑着应下。
快到乔府,玉竹醒了。
醒来也没往主子那边看,脸对着门,只等马车一停,她就像泥鳅一般钻了出去。
乔姝月气笑了,“我看她就是在装睡!”
隔着帘子,玉竹扬声辩驳:“我可没有,只是不巧睁眼看到有人在打情骂俏,非礼勿视,只能继续睡下去。”
乔姝月羞得满脸通红,她抓不到玉竹,只能斜一眼身侧人。
那人认错认得极快,拉过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眉眼温柔,“姑娘消消气,都是在下的不是。”
乔姝月蓦地抽回手,提起裙子往外,在门边,动作一顿,回身问他:“你要随我一起进去吗?”
谢昭凌一愣,“我?”
“嗯,我想……我与大夫人发生了冲突,这事你应该在场,帮我做个见证。”
“好,我陪着你。”
“等等。”乔姝月挑开帘,遣开外头守着的几人,又转身,打开窗子往外望了望。
见四下无人,她才拉着谢昭凌的袖子,把人拽着坐下。
她倾身靠近,拉开他的后衣领,往里看了一眼。
少女的气息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谢昭凌蓦地攥紧腿上的袍子,抓出一片褶皱。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阿凌哥哥,你背后的那个胎记,可有头绪吗?”
谢昭凌脑子发懵,声音微哑:“什么头绪?”
“我……”乔姝月犹豫着开口,“我觉得,你若想寻生身父母,可以从这上头入手。”
他的胎记还挺特别的。
关于陛下的身世,前世他曾透露过三言两语。
那会他说,自己的父母都已经死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他没有对她说是谁。
谢昭凌体内涌动的热潮顿时冷却,眸子漆黑,神色复杂,“你怎知我要弄清身世?你梦到过吗?”
“不曾梦到,是我猜的。”
既然前世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那就说明他必定是寻到了。不论是线索主动送上门,还是有意探查,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知道是谁。
乔姝月:“你现在知道了吗?”
谢昭凌摇头。
乔姝月暗暗盘算,那就是之后的几年他会得到线索,前世这个年岁的陛下,在做什么呢?应该还在战场上,没有回西京。所以线索是在边境查到的吗?
那他今生早早回京,还能查到吗……
也不知他的亲人现在是否还活着。若是能早些寻到,是否能免于一死?
谢昭凌没有说寻亲是为了娶她,只记着她的交代,说:“有消息会告诉你。”
“好。”
她不担心他瞒着,只怕轨迹改变,他会错失机遇和缘分。
乔姝月笑了笑,“我们走吧。”
她欲往外,手臂又被人拉住。
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男人低声问:“我若把叶家的事办妥,你可愿答应我?”
答应?什么?
她怔住,不明所以。
谢昭凌仰头望她,问得更直白:“我何时能到府上提亲?”
动作慢些,怕有人抢占先机。
乔姝月咬了下唇,羞赧地摇头。
谢昭凌沉默片刻,笑了,“那我就再等——”
脸颊上忽然一热,香唇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乔姝月只亲了一下,就快速远离。
她道:“我若因此而答应你,那我们之间不就成交易了?”
“只看我何时心情好,没准一个寻常的清晨,我睁眼觉得今日该答应,就去找你了。”
乔姝月骄傲地扬起下巴,硬气道:“总之,接下来的每一日你都期待着吧,保不齐哪天你就得偿所愿了。”
她一股脑说完,再不敢看他。
聊起帘子,一溜烟跑下了车。
谢昭凌坐在原处,摸了下脸颊,默默平息凌乱的呼吸。
车窗忽然被人敲响。
而后是少女扭捏的声音,小声嘟囔:
“你切莫乱想,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69章
【69】
那场变故过后一个月,乔姝月都没再见到谢昭凌。
她中间借着给舅舅送东西的机会,往将军府跑了几次,没有一次见到他。
听管家说,小谢将军如今在御前当值,每日早早便进宫了,只不过因为还在养伤,下晌能得半日空闲。
乔姝月知道他进了禁军,圣旨下达之后,谢昭凌便第一时间传信给她了。
乔姝月蹙眉道:“可我前几日是傍晚来的,也没见到他。”
管家又说,虽然小谢将军每天只需当值半日,但休息的时间也不常在府,时常过了二更才回来。
每日早出晚归,连褚大将军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到他。
乔姝月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最初几次到将军府上,还能看到舅舅,近两回,连舅舅也难见影子。
他们两个神出鬼没,不知在忙什么。乔姝月心口发闷,预感要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预感灵验,有噩耗传来。
那几日阴雨连绵,冲淡了盛夏的暑热。
难得凉爽,乔姝月到了四哥院里,和他一起读书。
没一会功夫,便见玉竹慌慌张张跑过来说前院出了事。
和四哥一起赶到褚氏院里,才知是叶家的人找上了门,逼问乔束关于叶奉惟的下落。
乔束茫然不知,称自己也已五日没见过叶奉惟。
叶家主母气势汹汹,任乔束如何否认都不信,说人已经失踪有三日,问了一圈人都说不知情,只剩下乔束。乔束和叶奉惟关系最好,说乔束肯定知道下落。
褚氏被吵得头疼,索性让乔良去报了官。
乔束五日内没离开过乔府,阖府上下皆能为其作证。还有吏部尚书长孙林察,这些日子林察往乔府跑得勤快,和乔束整日都在院里研习功课,林察也可为其作证。
乔束没有嫌疑,官府的人很快离开,带走了来闹事的叶家人。
等到晚上,又有消息传来,说叶奉惟人找到了,死尸倒在城外荒废的土地庙里。
有千翎卫看到叶奉惟三日前出了京城,而后各个城门都未见他回来过,初步可断定他在城外遇难。
乔束只以为好友失踪,未曾想竟是死了,他和叶奉惟同窗数载,同进同出,亲如手足,他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个结果,急急忙忙就要往外去,被褚氏派人死死拦住。
府上乱作一团,乔姝月打着伞,在濛濛细雨中,悄悄从角门出府。
马车驶离乔府,乔誉从墙后走了出来,他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一语不发。俞升牵来了马,乔誉翻身而上,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乔姝月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直觉今日到将军府,一定能见到谢昭凌。
她的直觉总是十分准确。
这边到了将军府外,才刚下马车,管家便迎上来,恭恭敬敬:“姑娘请,小将军已恭候多时。”
乔姝月抿紧唇,快步往里走。
一路走到书房,远远就瞧见门敞着。
天空中忽然雷光一闪。
闷雷声轰隆隆的,天空中的乌云漆黑一片。
房中明亮的灯影打在门前。
乔姝月慢慢走近,踏进了光里。
迈过门槛,面前就是一张方桌,书案后空无一人。
她迟疑片刻,侧方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手臂被人一拉,她惊呼一声,向旁边倾倒,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里。
房门被人从内侧关紧。
而后密密实实的吻便落了下来。
屋中灯火通明,乔姝月看清了面前人,睫毛微颤。
男人睁着眸,眼底略带倦色,正一边吻住她的唇,一边温柔地回望着她。
乔姝月闭上眼睛,手臂主动地勾缠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应。
一个月未见,彼此间的想念都在这个缠绵而持久的吻中倾诉出来。
她毫无保留的回应,彻底点燃了他强忍的欲念。
再难忍耐,将人就近抵在门板上,手捧着她的脸颊,低下头,吻得更深。
好一会功夫,才分开彼此。
额头相抵,呼吸急促而凌乱。
男子眸光深暗,指尖抹过她红肿的唇,指腹勾走一抹暧昧的晶莹,他哑声道:“不是我做的。”
顿了顿,发觉有歧义,他张嘴想要补充,唇忽然被人堵住。
他微微睁大了眸,没想到她会主动再亲过来,一时间没了动作。
乔姝月踮起脚,抓着他衣襟,轻轻贴了一下他嘴唇。
谢昭凌脑子里顿时什么正事都忘了,滚烫的掌心按在她肩头,正欲再次低头,与她勾缠在一起。
却见怀中人灵活地从他身前挤了出去。
乔姝月腿脚发软,踉跄两步,快速逃离,走到书案前,眸中含着水波,似羞似恼嗔了他一眼,“什么不是你做的?我不是你亲的?”
谢昭凌手臂撑在门上,深深呼吸,缓了片刻,才转身,走到她跟前。
和她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敢再靠近。
他哑着嗓音道:“叶奉惟,不是我杀的。”
乔姝月恼他无故招惹自己,把自己心情都搅乱了,又气他非要在正动情的时候说晦气的事,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
她坐到他的位置上,仰着头问他发生了什么。
这屋里明明还有第二把椅子,可谢昭凌偏偏不坐,就在她身前蹲下,单膝抵在地上,拢住她搭在膝上的手。
抓起来,放在唇边亲昵地吻了吻,才道:“是郑丰南。”
这一个月时间谢昭凌确实在搜集关于叶家的线索,顺便探查自己的身世。
郑丰南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对叶奉惟格外关注,便主动找上他问了一次。
谢昭凌还没有决定与郑丰南合作,于是随口敷衍过去。
郑丰南以为是叶奉惟惹到了他,便自作主张,将叶奉惟给处理了。
“昨日郑丰南送信给我,承认是他做的。”
谢昭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飞镖。镖尖锋利,戳一下就能见血。
谢昭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飞镖,淡声道:“我走在皇宫里,这信就忽然飞了过来,被我接住。”
皇宫里也有柳三爷的内线,还不知是谁。
“他约莫想向我邀功。”谢昭凌勾了下唇,冷笑道,“殊不知,他抢了本属于我的功劳。”
他还想着,办妥了叶奉惟的事以后,向他的心上人讨要奖赏。
这下没了,全都没了。
乔姝月脸上的红晕散去,眉头紧紧蹙起,暗自思索郑丰南的意图,语气微沉:“自你回京起,郑丰南频频向你示好,是不是?”
“嗯。”
不止这回,早在当年,郑丰南对他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
乔姝月面上思虑更甚,低声呢喃:“他究竟意欲何为……”
“阿月,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我不担心自己,我在想你。”乔姝月抬眼,“他这么帮你,说别无所图我是不信的。”
谢昭凌沉默片刻,走到床头,从木匣中掏出一沓厚厚的信件,交到了乔姝月的手里。
“这是我查到的所有,关于郑丰南。”
关于他的来历,他作为徽商时在老家的全部底细,进京后以悦泉楼东家这个身份做的事,还有他后来又离开京城,帮他的主子又做了什么,林林总总,大事小事,加在一起有数十封密函。
必定还有不少遗漏,但光凭这些,也足够令人咋舌。
因为郑丰南举止反常,所以谢昭凌在握有权势的第一刻就着手调查。这些年积攒的许多情报,此刻都捏在乔姝月的手里。
谢昭凌随口道:“许是他知道我捏着他的把柄,所以愈发迫切希望我能和他共事。”
他并不相信“惜才”这类肤浅的说辞,单单一个欣赏,不足以支撑郑丰南做这么多利好他的事。
若是互相牵制,倒还说得通。
毕竟他的身世郑丰南也查出了一些,他们互相捏着彼此的软肋,只差一个台阶,走到一起便是顺理成章。
乔姝月打开了其中一封,看到一半处,瞪大了眼睛,错愕道:“他竟与柳贵妃青梅竹马,还有过口头上的婚约?!”
谢昭凌微微颔首,想起郑丰南曾说过——
“少年人的感情不值几个钱,她现在待你好,等再过几年要嫁人时,她的父母就会待价而沽,为了家族的荣耀,将她卖出去,你们之间的感情,怎能作数?”
那时郑丰南看似在挑拨他和乔姝月的关系,实则只是出于自己的情感经历有感而发。
乔姝月道:“贵妃娘娘确实是在先贵妃重病时,被柳家接回京的。”
身为皇子之母的大女儿病故,便急匆匆将老家的小女儿送进宫里,巩固家族在后宫的地位。
谢昭凌道:“郑丰南应是因为贵妃才来的京城,也是因为她,甘愿给柳三爷做走狗。”
这也能解释,为何郑丰南并不是向着二皇子的。因为他恨柳家,或许还恨上了贵妃,只等着看他们满盘皆输,而真正的赢家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不是二皇子和贵妃就好。
“至于柳三爷为何要通敌叛国,为何要与家族作对,我暂时不知,要等我和柳三爷见上面。”
听说那人近来也回了京城,只待一个相遇的契机。
乔姝月蓦地抬头,直勾勾看着他,“你要答应郑丰南的合作吗?”
谢昭凌揽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唇贴着她的耳朵:“阿月想让我答应吗?”
乔姝月微微阖眸,努力思索前世的种种。
半晌,睁开眼睛,目光清明而坚定:“答应他。”
“好。”
谢昭凌没有一丝犹豫,这叫乔姝月松了口气。
他笑道:“怎么,是梦境指引了你吗?”
乔姝月目光躲闪,支支吾吾:“算是吧。”
拿到郑丰南的底细后,她几乎可以确定,前世就是郑丰南一直在帮他。
既然知道郑丰南不会害他,为了不破坏他的命格,她必定要纠正轨迹,让郑丰南再度来到他身边。
眼下正是最合适的时机。
正欲再说什么,管家忽然敲了下门,在门外回:“小将军,有客来访,又是那位姓郑的公子。”
屋中二人皆沉默下来。
四目相对,谢昭凌读懂她的示意。
他走到门口,“请他来书房一叙。”
管家应声退下,乔姝月也打算离开。
谢昭凌没拦她,张开手臂,想要再抱抱她。
乔姝月忽然顿住身子,抬手将人推开。
谢昭凌委屈地垂下眼,以为自己把人惹恼,又被厌弃,泄气道:“好吧,那路上——”
小心二字还未出口,便听她试探道:“我可否留下来,偷听你们谈话?”
谢昭凌:?
渐渐地,他嘴角翘起来,忙不迭地应道:“当然,随便听。”
他没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只是……
谢昭凌环顾四周,为难道:“我这里无处藏身,除非……”
他拉着人,走到床榻前,指指里头,眼神无辜,“你躲进去?”
他房间里连扇遮挡的屏风都没有,站在门口便将整个屋子的陈设收入眼底。
除非放下床帐,躲到床榻里头去。
乔姝月无可奈何,“好吧。”
谢昭凌唇角弧度难压,轻咳了声,吞掉笑意,“委屈阿月了。”
乔姝月脱鞋上榻,缩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颗脑袋。
她眯起眼睛,“你最好没有旁的心思。”
“怎会,我可是正人君子,什么都没想。”
某位自诩正派,却在为心上人整理被子时,硬生生地停了半晌。
君子当了没两句话的功夫,便本性暴露。
在他睡过的床榻上,躺着他心爱的女孩。
被子盖在她的身上,沾染了她的味道,等他夜晚再用时,就好像将她抱进了怀里。
一想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克制不住,手指扫过她微烫的脸颊,低声笑道:“你知道此刻像什么吗?”
乔姝月垂着眼睛,并不看他,“什么?”
“像新婚夜后。”
清晨起来,他换好衣裳,坐在榻沿,安静地凝视着才刚醒来的妻子。
那时的她一定和现在一样美。
“才不像。”乔姝月咬住唇,面颊羞红,她别过头去,赧然地赶他,“快走,等会人来了。”
谢昭凌有一瞬间失神,轻声道:“是不太像……”
他抬手抽走她的发簪,少女墨发如瀑,倾洒在他的榻上。
这才有几分初醒时的样子。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轻笑一声。
“这样就像了。”
第70章
【70】
郑丰南踏进书房,抬眼便见男人懒洋洋地坐在书案后。
他敞着外袍,露出里头雪白的寝衣,墨发披在背后,单手支颐,神情恹恹。
听到动静,只微抬了下眼,淡淡一瞥,眼皮便又耷了回去。
似乎对来访者并不欢迎。
郑丰南原本面带笑容进来,见状笑意顿住,慢慢地,神情变得复杂。他微眯着眸,站在门口,安静地打量起来。
管家在身后出声:“小将军,药已放温,该喝了。”
郑丰南回头,见一小厮端着白碗走近。
那小厮不言不语,走路也没声音,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见屋中的男人“嗯”了声,小厮才敢踏进屋子,将药碗放下,而后半刻不停,又退了出来。
谢昭凌将药一饮而尽,放下碗,用帕子擦了嘴,才慢声道:“郑公子,还站在门口作甚,下着雨,都淋湿了。”
郑丰南低下头,摸了下自己潮湿的袖子,深吸口气,再抬起头,面上又挂上和善的笑容。
房门紧闭。
二人既是熟识,也不再多做寒暄。
郑丰南道:“谢将军,我送你的礼物,想必已收到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昭凌很难对他露出好脸。
郑丰南察言观色的本领一向很强,一见他这表情,便知事情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郑丰南讪笑了两声,含糊道:“罢了,那事已经过去,不再提了。今日在下叨扰,不为邀功,是有更要紧的事。”
从前每次见面,郑丰南都要苦口婆心地同他说上许久的交心话,今日也不知怎么,许是赶时间,他语速都比平常快上几分,更是免去说废话的功夫,直奔主题。
郑丰南郑重地打了个拱手,语气诚恳:“在下想把将军引荐给三爷。”
谢昭凌这才抬头,正式看向郑丰南,纳闷道:“我并未答应与你合作,为何要见他。”
“谢将军近来比初回京时风头更胜,竟还搏得了陛下的青眼,实乃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想必近来有许多人都明里暗里想拉拢你……将军当然可以继续考虑,但是,看在咱们认识多年,我又帮过你许多次的份上,请将军给一个机会,跟我去见三爷一面。”
郑丰南没等他拒绝,又忙道:“你相信我,见过他,你会同意与我们共谋大事的,他……他与你想象的不同。”
谢昭凌向后靠在椅背里,勾了唇角,漫不经心道:“我从未想象过他。”
“那将军今夜可以想一想了,三爷这次不知要在京城留多久,我们要见他得尽快。”
谢昭凌沉默片刻,将其中一只手里一直把玩的飞镖随手一掷。
郑丰南蓦地闭紧双眼,只感觉一道劲风擦着自己的耳朵刮了过去。
咚——!!
而后响起脚步声,谢昭凌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用回头,他都知道刚刚那是什么。他苦笑道:“将军恕罪,在皇宫之中,我们的人不便现身,只能如此。”
这几年过去,少年长高了不少,如今竟需要他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这
璍
双眼睛,已能让他下意识生出畏惧的心。
谢昭凌垂眸道:“你的主子常年不在京中,却能搅动风云,也实在是个厉害人物。”
郑丰南惭愧道:“将军过奖。”
谢昭凌轻笑了声,意味深长:“他通敌叛国,总要有大本营才对?”
郑丰南倏地噤声,垂下头,避而不答。
“边境的线都已拔除干净,他不在京城待着,还能去哪?”
“将军不必激我,若决定与我们同谋,这些你自然都会知晓。”郑丰南咬紧牙关,半分不肯透露,他怕对方再为难自己,目光隐晦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他压低声,“将军,这些话在下不想说给乔姑娘听。”
谢昭凌蓦地转过头,目光深寒,带了几分凌厉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的剑,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方才脱衣时,将剑也卸下了。
郑丰南被他这个动作惊得头皮发麻,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拱手告饶:“将军,我来时在外头见到了乔府的马车,还有乔姑娘身边常伺候的人。”
他无奈道:“下回私会,千万记得让下人走远些。”
谢昭凌:“……”
床帐之内,乔姝月默默拉高被子,将自己的脑袋也埋了进去。
她无声嘟囔反驳:“才不是私会。”
她来舅舅家串门而已,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可是她头埋在他的被褥间,男子的气息将她密密实实包裹。
脸颊慢慢升温。
眼下说不是私会,确实不能令人信服。
乔姝月一时分心,加上帘子外的交谈声低了下去,有几句话她没听清。
等她屏息再去偷听,郑丰南已经准备告辞。
人走到门口,打开门,外头的风顿时吹了进来。
床帐随风鼓动,露出了被子一角。
郑丰南没敢往那边看,垂着眼睛,好心提醒:“人家四哥一路跟过来,此刻就在外头守着,我也瞧见他了。将军……保重。”
谢昭凌:“……”
乔姝月:“……”
人渐行渐远。
谢昭凌将门关合。
他走到床边,沉默片刻,将帘子拉到两边,用钩子重新挂好。
乔姝月从被子里探出头,不知是闷的还是羞的,脸通红一片,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红晕。
谢昭凌坐在她身边,二话不说,将人拥进怀里。
乔姝月抬手揪住他的衣袍,往外扯了扯,埋怨道:“你为何将自己的衣裳也脱了?!”
他穿成这样,多引人误会啊,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谢昭凌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防着他猜到你在这,干脆让他以为,我们之间已有……”
后头的话他隐去,偏过头,吻上她的耳朵。
乔姝月颤了两下,往他怀里躲,“你这话好没道理,防他猜到,索性暴露给他,这是怕他不知?”
谢昭凌在她耳畔低声笑道:“他若诚心拉拢我,自此之后,必定会同样忌惮着你,不会再轻易伤害你。”
“我想他也知道了我的意图,为了讨好我,他也会保着你。”
至于郑丰南为何会讨好他,他还没想明白。
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既知道柳三不是和柳氏站在一边,那他可以借柳三之手,借力打力,将整个柳氏拖垮。
柳氏一族几次三番害她,早该消失了。
当然,脱掉外袍,摘下发冠,更多的是满足他的私心。
比如——
他们此刻衣衫不整地拥抱在一起,比方才更像新婚。
二人在床榻之间又耳鬓厮磨了一阵。
他抱着她不撒手,一亲上就没完。
乔姝月不敢推他胸口,只好虎口卡住他的喉咙,把人往后推。
感受到掌心处喉结滑动,她又赶忙松手。
谢昭凌笑着退开,调侃道:“谋杀亲夫?”
乔姝月面红耳赤,恼道:“想得美!”
“是想得太美了。”谢昭凌摸了下喉咙,笑道,“做梦都想做阿月的夫婿。”
这油嘴滑舌的模样,愈发有前世陛下的样子。
乔姝月拢着肩侧的长发,躲开他炙热的目光,往床下爬,“走了,四哥还在,小心他等会冲进来和你拼命。”
她坐在床边,低头找鞋子,“你这儿可有梳妆的地方?我总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地出去。不然你让玉竹进来,她帮我整理。”
找半天没看到鞋,一抬头见谢昭凌不知从哪将鞋变了出来。
他拎着绣花鞋蹲下去,抓着她的小腿,就要为她穿鞋。
乔姝月害羞地往回缩,手去拉他衣裳,局促道:“你快起来,这不好……”
前世陛下都没对她做过这些,这未免太卑微。
谢昭凌手掌握着她的脚,眼尾微扬,无所谓地笑了声,“伺候姑娘,不是我应尽之事吗?”
“你还真把自己当下人了?”
乔姝月看着自己的脚被人塞进鞋里,不好意思地抬袖遮住脸。
腿被人放下,他又起身靠近,帮她整理衣领。
乔姝月放弃挣扎,任他摆弄。
末了他手指勾起一缕长发,说道:“我可以帮你挽发。”
乔姝月放下袖子,诧异道:“你又会?”
他们还小时,他就会梳小女孩的发髻。怎么她及笄了,他还会。
事实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乔姝月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专注为她挽发髻的男人,酸溜溜道:“这又是你从哪个女孩身上学来的?”
谢昭凌看了镜子一眼,对上她谴责又怀疑的目光,弯唇道:“和一个伍长学的,他家夫人双臂残疾,每日都是他为夫人梳发。”
“伍长家里没有婢女,或是其他女性亲戚吗?”
“没有,他家境贫寒,买不起婢女仆从。”
乔姝月错愕不已:“那他出来打仗,他夫人在家中谁照顾?”
谢昭凌表情淡了下去,“他被强行征兵,哪顾得了那么多。村里只几户邻居,家中也都没有男人了,一群老幼妇孺,相互帮衬着生活。”
他手上动作停下,缓缓吐息,将情绪压下去,才道:“他走后没一个月,他夫人就故去了。”
乔姝月瞳仁轻颤,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男人手指灵活,几下就将她一半的头发扎起来,他轻声道:“伍长说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什么年龄的发髻都会,我便同他全学了一遍。”
乔姝月情绪低落,“嗯”了一声。
而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等发髻束好,谢昭凌亲手将发簪插到她头上。
乔姝月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陛下从未帮她挽发。或许因为他们早不相识,他没在军营里和那个伍长学过,所以他不会。
如今他会的倒是比前世还多。
乔姝月站起身,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我该走了。”
她转身要往外。
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抱着她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是个不幸的人,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追兵,以及我为何还要挣扎下去。”
“遇到你之后,我开始不再思考活下去是否有意义,我知道了人但凡活在世,就必定要为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初虽然算是逃离,可于我而言,也是走上了另一条更开阔的路。”谢昭凌声音很低,听上去有些难过,“阿月,我在外面,见了太多苦命人。”
“我总在想,你当初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我是否也可以帮帮他们。”
“我想为自己积点德,这样就算曾做过什么坏事,也能抵消一些。”
他不想自己遭报应死得太早,他还想和她长久地在一起。
乔姝月抬手按在他手臂上,“阿凌哥哥,不是说杀过人,就算做了坏事。”
不杀旁人,死的就是他们。
这只是他在自保而已。
如今这个世道,心慈手软才是大忌,活不长久的。
谢昭凌将人放开,扳正她的身子,面对着她,小心翼翼试探:“若我之后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会不会厌弃我?”
乔姝月知道他所说为何事,直白问道:“谋反吗?”
谢昭凌没言语。
她笑了笑,摇头,她主动上前,双臂勾住他的腰,投入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去做便是,我不会阻你。”
谢昭凌又默了良久,轻声呢喃:“不该有那么多战乱。”
四处征兵,穷兵黩武,又克扣军粮,冻死了远离家乡的战士们。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人追随吗。
谢昭凌将人抱紧,埋在她肩头,深深呼吸,汲取能量。
等他们二人从府门出来,已然又过了半个时辰。
乔誉举着伞,孤身站在雨中。
雨一直不大,但衣袍下摆全都湿了,显然已经站了许久。他见到他们,才从阴暗处走出,直直迎上去。
他走得不快,面上也没什么恼怒的表情,可乔姝月却觉得他气势汹汹,已经快要克制不住。
她眼皮一跳,赶忙小跑过去,拉住哥哥的手臂,撒娇:“四哥,你怎么不进去,都淋湿了,月儿好心疼。”
乔誉没搭理她,却也没将她拂开,毕竟妹妹怎样都没有错,错的只能是别人。
他看到她的发髻与离家时不同,再一看身后那个男人面上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一颗心就往下沉。
抬手将妹妹护在身后,又将伞递给她。
毫无预兆,一言不发,用力地朝男人挥拳。
谢昭凌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自回京起,乔誉便想揍他一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下不够,还想再来,乔姝月尖叫一声,忙上前拦。
“四哥!四哥,他没对我如何,你别打他!”
乔誉心知这男人虽坏,但对妹妹是呵护万分的,不至于没名没分就把人要了。
但正因无名无分,才更不应该故意引人误会,败坏妹妹的声誉。
谢昭凌低眉顺眼,温顺道:“四哥,别伤着手。”
乔誉:?
乔誉素来低调文雅,如今也被这狗男人逼得撕下多年的伪面,露出几分不曾示人的尖锐来。
他指着人,沉声警告:“我明日来找你,别躲。”
谢昭凌笑得友善,“我恭候着,四哥。”
乔誉被恶心得要命,又要冲上去揍人,被乔姝月拼命给拖走了。
兄妹俩拉拉扯扯往回走,能听到小姑娘替他说话: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险些没命,你怎能打他?”
“他又不是因我受的,为何不能打?莫要以道义之名来捆绑约束我!”
“哎呀,他受了伤,四哥宽恕他一回嘛。”
“你翻来覆去没别的可说了是不是?罢了,待我明日再来算账。”
“那我同你一起来。”
“我告诉父亲去。”
“四哥,你多大了还告状啊!你从前不这样!”
“他从前也是要脸之人。”乔誉甩了下袖子,被气得不轻,脱口骂道,“他那么老,叫谁四哥!”
乔姝月:“……”
当晚乔誉被膈应得失眠一宿,转日去找谢昭凌发泄了一通。后来力竭,就赖在将军府上好好睡了一觉,又一夜过去,神清气爽,才勉强消气。
再转日,宫中忽然有风言风语传来出来——
太子生病了。
这事其实不算严重,太医说是偶感风寒,养上几日就能好。
可乔姝月知道,太子不会好起来。他会重病,直到一年后病故。
从这时起,朝局变得混乱,距离乔氏遇难也愈来愈近。
有些事要在一切发生之前先解决,再拖下去,不知还有什么变数。
若真等他站到柳三爷身边,乔家还能接受他吗?乔家人可不知柳三爷和柳氏一族不是一条心。
乔姝月闷在房中,认真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写下一封信,命紫棉送去将军府,亲手交到谢昭凌手中。
谢昭凌一早起床,一如往常地画了一副美人图。
画毕,紫棉的信送了过来。
谢昭凌展开信件,上头只有简单平常的几句话和一首诗。
“今日心情好。”
“早起读了一首诗,有一句不懂,想请教阿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①
“阿凌你说,她会被抛弃吗?”
开篇一句话,便叫谢昭凌瞬间想起那日分别时她的话——
“只看我何时心情好,没准一个寻常的清晨,我睁眼觉得今日该答应,就去找你了。”
那句话,再配上这样一首直白热烈的情诗,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谢昭凌将信贴在胸口,用尽全力,才克制住喷薄欲出的情感。
胸腔里心潮汹涌,将他的理智顿时击得七零八落。
他提起画笔,在一张干净的画纸上潇洒提下几个字,来不及等墨干,便往外冲。
动作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脚,把在院中等候的紫棉吓了一大跳。
一眨眼的功夫,谢昭凌走到近前,将回信递给紫棉。
紫棉话不多,接过信便福身告辞。
谢昭凌望着紫棉离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还久久望着。
半晌,转身回屋。
走到险些绊倒他的门槛前,止步。
怔愣驻足良久。
抬手捂住了脸,气息颤抖,低低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