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一炷香时辰未到,陆氏找了过来,她见乔姝月没在,眉头微微蹙起。问过陆思蓁以后,才知是被长灵郡主的人找了去。

    陆氏脸色阴沉,嗓音紧绷:“可是郡主此刻和王爷王妃在一起,我才见过他们,并未看到月儿。”

    陆思蓁愣了下,结巴道:“二姐,那、那月月呢?我们亲眼见着她被婢女叫走的。”

    林韵也急得脸蛋通红,连连点头,“是一个唇角有颗黑痣的婢女。”

    林韵描述了那婢女的样貌,陆氏还有印象。

    陆氏二话不说,便去找郡主对质。

    长灵郡主闻言却摇头,坚决称说自己并未叫人去寻乔姝月,还声称,她的几个婢女都从未离开过自己,对陆氏所提的那人,自己并无印象。

    可陆氏分明记得,林韵提到的那名婢女的样貌,的的确确是郡主来迎接她们时,当时就跟在身边的一人,即便只是那一面,陆氏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若非如此,乔姝月必然不会轻易相信并且跟着对方走的,她定然也以为是长灵郡主派去的,才会放下戒心。

    可那名婢女,长灵郡主说不认识,此刻还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乔姝月的下落,都成了未知。

    长灵郡主一听说乔姝月不见了,急得眼圈通红,自责不已,当即要丢下一众宾客去找。

    陆氏目光冰冷,盯着长灵看了半晌,“郡主身边当真没有那么一个婢女吗?”

    “没有。”

    “既然如此,小妹在贵府失踪一事,看来只能求助官府,请陛下圣裁了。”

    魏王一听,立马服了软,称人既然是在王府不见的,那他们必然担起找人的指责。

    当即散了仆人小厮去寻找,很快回禀了结果,皆一无所获。

    后又命各个守门的护卫前来问话,询问可看到乔姑娘的离开。

    陆氏冷淡地勾了唇角,“王爷的意思是,我家小妹私自离府,还编排了一出,冤枉郡主?”

    魏王笑呵呵地,没有回答。

    郡主看似十分伤心焦急,王妃搂着她轻声地哄。

    陆氏看得心烦,转头又询问起林韵细节。

    不出一刻,便有西角门的两名守卫回禀说,看到了乔姑娘独自一人出了王府,没带婢女,还说其神色如常,并未东张西望,直直朝着西边去了,显然是目的地十分明确的。或许是和什么人有约,不想让人知晓,才不到招呼就离去了。

    和什么人有约需要这般偷偷摸摸的?

    话里话外,只差扣乔姝月一个私会男子的罪名。

    他们言之凿凿,说是亲眼所见。

    陆思蓁当场跳脚,“我们分明看到一个婢女来找她!才不是她一个人走的!”

    王妃问道:“那婢女你见过?”

    陆思蓁没了声,半晌摇摇头。

    王妃又道:“席间那么乱,许是你们听错了也未可知。”

    陆氏冷笑两声,又一次问道:“可确认人是‘独自’出门?没有婢女跟随吗?”

    两名守卫皆答是。

    陆氏瞬间便明白了。

    魏王府众人敢这般肯定,说明小妹人确实不在这里了。继续留在这里和他们耗下去,毫无益处,还会耽误寻人的时间。

    他们既然说人不在这里,说看到她独自离开,那么就说明,她确实是被人胁迫着离开的,并且胁迫她的人不会被人轻易找到。那名婢女应当的确不是王府的人,无凭无据的,他们不怕。

    不管他们把姝月带走要做什么,当务之急,都是找到她。

    陆氏道:“我反复询问,两名守卫与郡主皆不改口,那么我也不再逼迫了。在场的夫人姑娘们皆听到了这证言,抵赖不得,若到时魏王府又出尔反尔,就莫怪我乔家真闹到陛下面前。”

    说罢也不再同他们纠缠,带着人走了。

    另一边,谢昭凌熟练地翻进悦泉楼的后院。

    不同于上回,他落地便撞见了一女子。

    这女子他也识得,叫窈娘,当初他被关在悦泉楼时,一日三餐,都是窈娘来送的。

    那时刀疤男见他不逃,便没有给他的房门上锁,是窈娘将他的房门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锁。

    若说现如今这悦泉楼里还有谁对谢昭凌最熟悉,那便只剩下她了。

    谢昭凌不愿多加罪孽,可他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慢一步,不知道那帮人会对小菩萨做什么。

    窈娘看着从天而降的少年,还未来得及看清人脸,脖颈间便架上来一把剑,只眨眼的功夫,鲜血喷射而出,尖叫声也因此停在了喉咙里。

    谢昭凌将窈娘的尸首拖进了房间,用草垛盖住。

    而后片刻不耽搁,掀开地道入口的门,钻了进去。

    这条路还是原来的味道,和他上回来时并没什么分别,显然又是许久没有人通过。

    他路过每一个房间时,都屏息去听屋里的动静。

    他们若要想对小菩萨做什么,必会择一隐秘的房间,所以他没多思索,直奔地道深处而去。

    ……

    乔姝月苏醒时,自己正躺在一个柔软的榻上。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到和柳步亭的初次见面。

    那时乔姝月只有七八岁,某次跟着褚氏去了香料铺。

    施掌柜要给褚氏调一味独特的香,所需时辰不短,乔姝月无聊,便去找施芊玩。

    她熟门熟路绕到后门,结果没注意,推错了门。

    当时柳家大爷还在世,曾在外头养了一外室,乔姝月推开的就是这扇门。

    她当时打开门,便见到两个年岁相当的男孩子在打架。

    乔姝月自小就跟在二哥屁股后头玩,受二哥影响,她知道不少侠客故事,并且心向往之,总畅享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去流浪江湖,惩恶扬善。

    她小时候喜欢往外跑,不然也不会在六岁那年走丢,被施芊捡到。

    自那回走丢,每次出门都必有长辈跟着,乔姝月没了机会再行侠仗义,为此郁闷苦恼了许久。

    眼下终于又有机会让乔姝月当一把“大侠”了!

    于是她也不管自己只到那两个男孩胸口高,大喝一声,一身正气地冲了过去。

    她挡在处于弱势的那个男孩身前,一本正经地劝解另一人,拳头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话不可坐下来说呢?看着斯斯文文的,怎能肆意使用暴力?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直到施芊站在门口,试探地喊了她一声,她才急急忙忙出门去了,跑到门口,还叉着腰,一脸严肃地对二人说,既是兄弟,就不要打架。

    当时被她“教育”的是外室的儿子,而被她护下的,正是柳步亭。

    她冲进门时,背对着柳步亭,并不知道柳步亭当时用什么眼神在看她,她若知道,一定当即就会后悔自己在这个时候冲了出去。

    当时的小姝月什么都不懂,她很开心自己又帮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柳家小少爷有多尊贵,哪是一介平民轻易欺凌得了的?

    她不知道那一场架是柳步亭故意设计的,他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而是故意不还手。

    她不知道有人竟从这么小的时候,心肝就都是黑的。

    那会柳家大爷正计划着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回去,柳步亭不愿。

    但他知道劝说无用,所以他没表示出反对来,明面上不发一言,背地里借着上门关怀的名义,故意挑衅,激怒了外室的儿子,只盼着对方往自己的脸上添点彩,而后好光明正大地回家告状。最好能在他身上见点血,这样外室一辈子都别想进柳家的大门。

    他计划得天衣无缝,只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多管闲事的小丫头。

    她天真得可笑,又热情得令人着迷。尤其是回头教导他们要好好相处时,眼睛漂亮得好似宝石,让柳步亭挪不开眼,只想将其取下,好好珍藏。

    那日的计划在乔姝月的搅局下宣告失败,后来柳步亭找人给自己身上添了点伤,回了家。

    祖父见他如此狼狈,果然大怒,骂了柳家大爷一通,还找人速速将外室处理了,至于外室的儿子,还是决定带回府上养着,毕竟是柳家的血脉,不可流落在外。

    柳步亭能让人进门?

    他暗地里把那私生子给处理了。人死了,还怎么进门。

    这些事都是后来乔姝月才知道的。

    乔姝月意识到,柳步亭就是天生的坏种,神仙难渡的恶人。

    乔姝月这辈子自认靠自己的力量,并没有能对抗柳步亭的能力,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柳步亭手伸不到的地方,提心吊胆地生活。

    憋屈吗?

    自然是憋屈的。

    她多希望自己真是一名侠客,能够仗剑走天涯,能够让柳步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可惜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得不考虑乔家的未来,谨小慎微,步步谨慎。

    她更不能求谢昭凌帮她解决,谢昭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犯不着为了她背上一条人命。若是他当真为了她挥剑,那之后呢?柳家人能放过他吗?乔家还能容得下他吗?他多不容易才走到京城来。

    若柳氏一族当真和悦泉楼沆瀣一气,那个姓郑的也不会再接纳谢昭凌,到时候谢昭凌又该如何?

    那样的话,她就真成了罪人,不顾后果,断了他所有的退路,把他往绝路上逼。

    她只能费尽心思,循着原有的轨迹,让每一件小事都发生偏移,积少成多,以此来改变命运。

    好在她时间还很多,并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且她的努力也已初见成效了,起码比前世好了太多。

    这样想着,乔姝月慢慢勾起唇角。

    她又梦到了自己前世身处牢狱时的那段时日。

    自阿娘和身边的婢女们一个接一个死后,乔姝月便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每日坐在角落,呆呆仰头望着牢房中唯一的那扇窗。

    柳步亭大概以为她想逃走,于是让人将那扇窗彻底封死。

    乔姝月便再也看不到夜晚的月光了,也逐渐不奢望任何希望。

    她只想要行刑日快一点到来,好让她早点下去和家人团聚,这样苟且偷生,没有一点意思。

    四哥的来信曾让她重燃希望,可很快那点欣喜又散去。

    她只希望四哥能好好活着,希望反抗军攻入京城后,四哥能被善待。若是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尸首也可以被扔到乱葬岗去,不要被四哥带回家。

    因为她的阿娘也在那,她不希望阿娘到了地下是孤苦的。

    斩刑前夕,乔姝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四哥那封信的背面偷偷写下了一封遗书,将自己的希望都写在上头。

    她不知自己死后,有没有人能看到这封信。

    后来她带着信上了刑场,最后信又到了谢昭凌的手里。

    谢昭凌帮她从乱葬岗中找回了阿娘的尸首,带回了乔家。不止阿娘,父亲的、兄长们的、甚至是玉竹紫棉刘妈妈的,都被他一个一个找了回来。

    乔姝月这才又有了生的希望。

    一滴泪从乔姝月的眼角滑落。

    这么好的陛下,她怎么忍心将他推入深渊呢。

    谢昭凌,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

    “醒了啊。”

    熟悉的声音在乔姝月耳边响起,激得乔姝月身子抖了抖。

    前世对柳步亭的恐惧与憎恨深入刻骨,即便跨越了时间,她也深深地受其影响着。

    柳步亭阴恻恻地笑道:“真是许久不见了,月妹妹。”

    他放下手中茶盅,慢慢踱步到床边,在她身侧坐下。

    伸手捞起一缕她散在榻上的墨发,弯下身子,凑上去嗅了嗅。

    他心情莫名转好了些,满脸陶醉,又道:“月妹妹,你可知我有多想你?这两年间,我们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

    乔姝月想要起身,却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僵硬无比,连抬手都做不到。

    她瞪大眼睛,目露惊恐神色,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声。

    柳步亭噙着笑意,欣赏她无助的模样,柔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我怎么舍得?只是想同你单独说会话罢了。”

    这两年里,乔姝月总是躲着他。

    她从不参加任何一场宴席,什么赏花宴,品诗大会,蹴鞠赛,一概都没有她的身影。

    最初还有人问起陆思蓁,问乔姝月为何不同她一起,后来也逐渐地没人再提了。

    乔姝月好像有意在淡化自己在西京城中的存在感。

    她成功了,如今记得她的人寥寥无几。

    要不是这一次长灵郡主的接风宴,柳步亭还不知何时能再和她说上一句话。

    柳步亭这两年收敛了性子,他承认自己两年前做错了,不该将她推下河中,可没办法,谁叫她那么不听话,惹他生气呢?

    漫长的时间里,柳步亭见不到她,这才慢慢生出后悔来。

    早知对她再温柔些,总好过现在把人吓跑了。

    他后来又到乔府拜访,次次都被门房挡在外头,连门都不给进。

    他知道京中许多公子哥都暗中嘲笑他,可他并不在乎,将那些人都料理了一番,继续坚持地制造机会想见她一面。

    这两年中,他只有趁着她出门时,才能见她一面。

    但那怎么能够呢?

    柳步亭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你那个好护卫,当真是罪该万死,好几回我都要见到你了,是他一个人把我挡了回来。”

    “我记得他,最开始是乔四院里的下等奴,没想到他本事了得,竟能做你的贴身护卫。”

    柳步亭打听到那个下等奴就是因为救了乔姝月,才有机会到人身边当护卫。

    这可把柳步亭给气得牙都咬碎了,他这算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他一时从动,反而为人做嫁衣。

    吃一堑长一智,他万不可再将人吓跑。如今长了两岁,柳步亭自诩行事比先前低调沉稳,万不可再将事情弄得更糟。

    毕竟他可是要和月妹妹好一辈子的。

    柳步亭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手指在乔姝月的脸上触了触,“我同你保证,只要你别再躲我,就什么都依你可好?你瞧谁不顺眼,我都帮你料理。乔家有什么难处,我也会尽力相帮。虽然两家在立场上不同,往后必然要斗得你死我活,我保证会一直护着你,可好?”

    “哪怕将来太子落败,我也会劝二表哥放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没了家,就跟我回去,我不会像我死去的那个爹一样,找什么外室,全家都只会尊你一个少夫人。”

    乔姝月只觉得浑身发冷,被他碰过的地方失了知觉,胃里翻江倒海,压抑不住作呕的感觉。

    柳步亭说着说着,自己陷入回忆里,既感慨又怀念。

    他握着她不能动弹的手,拇指在手背上摩挲。

    “我早早知晓世事,知道若无强硬的家世背景,在这皇城里只会任人磋磨,搓圆捏扁,我既有家族做靠山,又为何要低调收敛呢?”

    “人人都势利得很,捧高踩低,见风使舵,都是常有的,你当初护着我,对那外室子百般奉劝,你可知他有多窝囊?我费了许多口舌,才激他对我挥舞拳头。”

    “你就是太善良,这才叫我日日夜夜都不忘,担心你何时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去,所以我才要教你道理,让你看透这肮脏又真实的世道是怎么一回事。”

    “乔家人里没个能担事的,就那个老四还算不错,可他是庶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们斗不过柳氏一族,你该早些想明白这些,选一条能走到底的正确的路才行。”

    这些话乔姝月前世便听过,不过那时他们已经十五岁,她也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那时柳步亭将她拦住,同她讲了这一通“道理”,可她那时怕他怕得厉害,没听完就跑了。

    “月妹妹,我若不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就不会叮嘱他们,说你独自离府了,我大可让他们说,看到了你与我同行即可,这样便可将你彻底与我绑在一处,我们这辈子就这么纠缠下去,才如了我的愿。”

    “可惜,我到底害怕又将你推远,所以为你留了一步退路……”

    柳步亭愈发得激动起来,他陷入自己一个人的疯狂里。

    鬼使神差地,看着女孩红润饱满的唇,心底竟生出一丝欲望来。

    他几个堂兄在这个年岁便已和房中的丫鬟好上了,只有自己,洁身自好,还未开荤。

    他倒不是没个欲望,只是一想到都不是乔姝月,便顿觉索然无味起来。

    今日无人打扰,不如就……

    他慢慢压低身,朝她靠近。

    乔姝月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她手指用力,终于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肤,十指都抠出了血,钻心的痛感让她保持冷静与清醒。

    身体在慢慢复苏,她面上不显,仍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暗地里却在尝试唤醒知觉,她看准了,床头摆着一个花瓶,只要自己能动,就不愁没有还击的可能。

    她还是说不了话,只得用柳步亭最不喜欢的神情去面对他。

    只要能激起柳步亭的怒火,他便会对她失去欲望。对付柳步亭,她早已经验丰富,得心应手。

    柳步亭注意到女孩冰冷的目光,果然渐渐没了兴致。

    若是从前,他只要通过惩戒的方式,教导她即可。可此刻,他怕了,他不想吓跑她。

    还是算了。

    柳步亭掐灭了念头,叹了口气,“月妹妹,你可知我的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撑着她身侧起身。

    后面半句“我心仪你许久”还未说出,便再也没机会开口。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他的唇。

    那人顺手扯下挂着的幔帐,几下缠罩在他的头上,带着他疾速后退,一边退到房间中央,一边箍着他的脖子,调转了身体的朝向。

    而后只听利刃出鞘,钻入布中,手起刀落,一剑扎穿了他的脖颈。

    霎时间,鲜血四溅。有布挡着,才没喷射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腥甜的味道。

    柳步亭双目凸出,捂着刀口,想要回头,却被人钳制着,无法动弹。

    血液汩汩外涌,身体的温度在流失。

    他到死也没能看到杀他的凶手,没能看乔姝月最后一眼。

    柳步亭的尸身无声倒在地上。

    谢昭凌垂下手,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第52章

    【52】

    乔姝月侧头看着那边。

    谢昭凌眼底漆黑一片,比黑夜还暗,寻不到一丝光亮。

    他面无表情,周身还充斥着浓重的肃杀与血气。

    他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蹲下了身,抄起柳步亭身上还算干净的一块衣角,沉默地擦拭着攀云剑上的血。

    乔姝月莫名地想起那句——

    “我以后,都用这把剑保护你。”

    乔姝月哽咽一声,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做到了承诺,用攀云剑保护了她。

    谢昭凌很快收了剑,走到榻前。

    他挡住她的目光,一把将另一片床帐也扯下,将柳步亭的尸身裹了个严实。

    血一滴都没流出来,地上干干净净的,好像从未有人死去。

    谢昭凌将尸体拉到一个乔姝月看不到的地方。

    他居高临下,面色冰冷地俯视着尸首。半晌,才平息了内心的暴戾,找回神志。

    而后他才回到乔姝月身边,站在床边,目光逐渐柔和。

    他将自己沾染了血的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手绕到她颈后,将她扶起身,靠在自己怀里。

    无声地,安抚地在她后背拍了拍。

    乔姝月死咬住嘴唇,无声痛哭。

    哪怕装作冷静从容地面对柳步亭,根据他的性子,迅速做出反应,寻找应对的法子,她终究还是害怕的。

    她从前只有一味被柳步亭纠缠、欺压的份儿,她这次也没把握能在柳步亭手底下讨到什么好。哪怕心里害怕,她也要强忍着,昂起下巴面对,若往后退,那才是叫柳步亭称心如意了。

    可谢昭凌忽然出现了。

    她浑身绷紧的劲儿顿时卸了个干净。

    她不用再强迫自己对抗麻药,她可以流露出软弱与胆怯,任由自己全身无力,倚靠着他的胸膛。

    谢昭凌揽着她,拆了小姑娘蹭得凌乱的发髻。以指为梳,十指拢住她的长发,灵巧地将她头发聚到一处,三两下就重新梳好一个少女的发髻。

    小姑娘愣住,眼泪悬而未落,她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会说话似得,瞬间传达了万语千言。

    谢昭凌低缓着声音,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大抵是压抑克制太久,声音都哑得磨人耳朵。

    “日日在窗外看着,早就学会了。”

    他会给她挽发,因为每日早起玉竹给她梳妆时,他就靠在窗边,静静看着。

    日复一日,看了一年,再笨也记住了。

    他也不知道学会又有何用,总不至于轮得到他上手去做这些事,他心里都清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还是认真看了,学了,默不作声地,都记在了心里。

    乔姝月感受着他的手指划过头皮的感觉,闭上眼睛,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气。

    他的衣领沾了血,能闻到些血腥味,但更多的都是衣服本身皂角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很熟悉,有安全感。

    当时他若是不带着柳步亭远离、调转方向,那柳步亭的血就会尽数都喷到她的身上。

    他是不想那些脏污的东西碰到她。

    他的温柔总是如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滋润着她的心房。

    几下梳好了头,谢昭凌没再多耽误时间,扔开枕头,用她身下的床单将她包住。

    一扶在她背后,一手从她腿弯伸过,稍稍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看着他寻到一处暗门,按下机关,走进暗道。

    乔姝月这才知道,当初二哥那个案子,他是如何偷梁换柱,将真凶运到悦泉楼里,又是如何将二哥悄无声息地带了出来。

    乔姝月心底震撼,垂着眼睛,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的陛下,总是这般无所不能。

    进了地道,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谢昭凌却如鱼得水,步子又快又稳。

    阵阵阴风从乔姝月耳边呼啸而过,她将耳朵贴到他胸口上,只专心地听他的心跳声。

    快速急促的,仍未平息,这是为了她而慌乱的心。

    谢昭凌走了几步,将乔姝月轻轻放在地上,将她的头扭向一边。

    “闭上眼睛。”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乔姝月听话地合上双眼。

    而后谢昭凌又离开了,听方向,他回去了。

    谢昭凌回到房间,拖起柳步亭的尸体往暗道里拉。

    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谢昭凌停下动作,听着外头的人停在门口。

    那人似乎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抵是半晌没听到声音,这才试探地敲了下门,“少爷?”

    怎么方才还有人说话,这会这么安静?

    谢昭凌抄起一杯茶,扔到门框上,压低声音,道了一声“滚”。

    外头的人松了口气,连连赔罪,以为自己打搅了什么好事,又赶忙走得远远的,生怕惹怒主子,自己又领一顿罚。

    尸体的血将幔帐浸透,房间的暗门从谢昭凌的背后缓缓合上。

    谢昭凌将尸体扔到了暗道里。

    阴沟里的老鼠闻到味道,吱吱叫着,迅速赶来。

    谢昭凌面色无波,大步朝前走去。他抱起乔姝月,继续往外行。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问道:“扔在这里,没关系吗?会被发现的。”

    谢昭凌道:“这里早该被发现了。”

    **

    这一次没有人为谢昭凌善后。

    好在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无知的少年,他自己准备好了一切。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街角,他将人塞进去,驾着车离开。

    由乔府后门弃车步行,他抱着人走进府中。

    悄无声息,没人察觉。

    等进到木兰院,这才看到慌乱的众人。

    刘妈妈早得了消息,陆氏带着人出去找人,刘妈妈留在府上,等着他们回来。

    陆氏早说,或许谢护卫会将姝月带回来。

    提起谢昭凌,众人的心皆安了两分。

    这两年间,谢昭凌无时无刻不出现乔姝月的身边,不管她到哪,身边总能见到少年的身影。

    若是连他都找不到她,那这世上大抵也不会有旁人能发现她的踪迹了。

    刘妈妈怀揣着希冀,忐忑又焦急地留守木兰院。

    现下见到谢昭凌回来,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

    众人一窝蜂迎上去,却都止步于前,无人敢靠近半分。

    原因无他,只因少年的眼神太骇人。

    且他上身还沾了不少血,叫人一时畏惧,不敢上前。

    他仿若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凡有人要靠近,都会被他那双黑眸摄住灵魂,下一刻似乎就要扑上来,将人撕咬着扯碎。

    谢昭凌将一众甩在身后,自顾自走进闺房中。

    他从未抵达过少女的床榻。

    而这一次,是第一次,大抵也是他留在乔府里的最后一次了。

    他轻轻将人放在榻上,动作轻柔地解开床单。

    乔姝月再见天日,被亮光晃得眯了眯眼。

    她闭着眸,忽而感觉一只手掌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颤抖着睫毛,睁开眼睛。

    看到谢昭凌坐在床边,目光深邃,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晦涩与复杂。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她低头看去,见到指腹殷红,沾了人血。

    乔姝月望向他领口,知道这是靠过去时,不小心沾上的。

    他眉头微蹙,目光专注,擦得认真,似乎很不能接受这种肮脏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身上。

    乔姝月下身还不能动,她扯住他的领口,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抬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深深埋进他脖颈,用力去闻他身上的味道。

    谢昭凌顿了顿,抬手按住她的后背。

    轻轻地拍了两下,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月。”

    乔姝月“嗯”了声,手臂愈发收紧。

    脖颈被一股股热泪浸润,谢昭凌的心脏逐渐生出一阵滞闷感。

    他无力垂下手臂,低下头,也合上眼睛。

    哪怕杀了柳步亭,谢昭凌也只觉得力不从心。

    对于权利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想,往后再难,也不会想要轻易死去了。要为了她拼命地活着,拼命地往上爬才行。

    刘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抬手摸了摸眼泪,转身出去,让人出去送信。

    屋里再没了旁人,谢昭凌才抬起手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抱上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场景——

    那是前几日,他跟着褚玄英练剑,有几个小丫鬟躲在柱子后头,满面红晕,含羞带怯地望着他们。

    那天乔姝月对他发了脾气。

    她一整天都板着脸,不理他,只要他看过来,就用那种幽怨又委屈的眼神看着他。

    谢昭凌不懂,在夜晚下值时,没忍住问了她。

    她这才委屈巴巴地告诉他原因。

    她没说明白,只道:“你的一双眼睛要看着书本,看着手中的剑。莫要盯着旁人瞧,那会扰乱你奋发向上的心。”

    那时谢昭凌只以为她今日不满意他的学习,认为他懈怠了,不够刻苦。

    于是他保证,自己会按照她的要求,严格约束己身。

    他低下眼睛,没看到她又欣慰又失落的眼神。

    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是有些遗憾的,但究竟在遗憾什么,他不知道。

    也许是自己还不够拔尖吧。

    他觉得自己该做那个万里挑一的人,起码对得起小菩萨的厚望才行,于是愈发勤奋刻苦,连看向乔姝月的目光都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克制。

    如今却有如一根针扎进了脑海里一般。

    一切全都顿悟,全都想通了。

    他记得那晚自己离开时,她还对他说:“不过你可以看我,毕竟我可是你的主子。”

    那会他读不懂的内心忽而生出的喜悦,此刻也全都懂了。

    谢昭凌虽未经历过情爱,但他自小就混迹民间,人又聪慧,有些事一点就通。

    须臾间,他回忆起她说的每一句扰乱他心神的话。

    说喜欢他,信任他。

    只将秘密分享给他。

    看向他时总是依赖又充满爱意的眼神。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怎么会才明白呢。

    谢昭凌忽然问道:“在你的梦里,能看到我们多大时的样子?”

    谢昭凌忽然意识到,在那个预知梦里,自己或许不只是“救过乔家”那么简单,而她当初来救他,应当也不只是想找一个强有力的援军那么简单。

    他问得取巧,默认了他们以后还会在一起。

    小姑娘没力气思索,果然没发现话中的陷阱,只窝在他怀里,闷声道:“二十多岁。”

    谢昭凌心落下去,“嗯”了声,二十多岁是在一起的。

    他又问:“那三十岁呢?”

    小姑娘身子微僵,半晌没有动静。

    谢昭凌揽在她背后的手蓦地收紧。

    锐利的黑眸深暗,再也发不出一言。

    半晌,谢昭凌将人放开。

    再望向她时,目光带了些侵占性,藏着最世俗的贪婪渴望,那是他最最瞧不上眼的东西,如今竟也体会到了。

    压抑的情愫亟待喷薄而出,强烈的独占欲爬满心脏。

    他望过来的目光很深,好像要透过面前这个小小躯壳,跨越时间,去看向未来的她,看向二十多岁,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她。

    他在脑海里描摹她未来的模样,却因自己实在缺乏想象,想不出她未来的样子。

    他想,他以后要学会画画。

    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下来。

    一直到六十,七十,八十岁。

    全部,全部,都画下来。

    第53章

    【53】

    陆氏与褚氏赶到时,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烧东西的味道。

    踏进木兰院,便见谢昭凌站在院子中央,冷眼看着面前的东西烧着。

    火焰很旺,将不知名的物件烧了个干净,空气中只余下灰烬的味道。

    谢昭凌周围空了好大一片地,没人靠近,婢女们都四散在周围,倒不是怕火,而是谢昭凌周身的气势凌厉,实在叫人不敢靠近。

    见到陆氏一行人归来,谢昭凌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眼皮,很快又蔫蔫垂下,再不理会任何人。

    谢护卫往常也独来独往,谁也不爱搭理,但他大体上算得上礼数周全,从也没有此刻这般冷漠到了骨子里,他看人的目光带着攻击性,似乎还有一股深深的疲惫感被他藏下。

    褚氏急切地走进来,问了声:“月儿呢?”

    刘妈妈赶紧把人往里引,压低声道:“姑娘受了惊吓,已睡下了。”

    褚氏顿时放轻动作,急匆匆进了门。

    陆氏跟在婆母身后,狐疑地看了一眼院中的少年。

    犹豫了下,还是先进去看看乔姝月,人回来了就好,至于发生了什么,稍后再问。

    乔誉与乔良缀在最后。

    乔良跟着两位长辈进了屋,目不斜视,一心一意都只有自家小妹。

    唯有乔誉,停在院中,没有再往前。

    乔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谢昭凌烧完一样,又踢了踢脚下的一团东西。

    乔誉认出是家中护卫才会穿的衣物。

    露出的一截衣角沾了大片的红,好像是……血。

    乔誉盯着那一角红,拧着眉,问道:“烧的什么?”

    婢女哆哆嗦嗦,答道:“床单,还、还有他的……”

    他的衣服。

    乔誉脑海里莫名地冒出“毁尸灭迹”这四个字。

    他看着少年的神情,直觉乔府要变天了。

    乔姝月未醒,屋里的众人也不敢大声说话将她吵醒。

    气氛十分凝重。

    陆氏早已将王府的情况尽数告知褚氏,褚氏听后,气得当即上门找人理论。

    可是人的确不在王府,宾客来去自由,他们也不能拘着人。

    褚氏的意思是即刻报官,让官府帮着寻人。

    陆氏将消息送到了乔父那里,乔父却道不急,言说或许是幼女顽皮,自己跑出去了没同旁人说,乔氏一族如今被许多眼睛盯着,万万不可行差踏错,若是大动干戈闹到公衙上,最后只是一场误会,岂不授人以柄?

    只是走失一会,不要紧,乔姝月不是小孩子了,若到天黑还未归来,再去报官。

    褚氏知道乔父靠不住,捂着胸口痛骂,转头将府上的家丁遣散出去找人,为此还被乔父训斥了一番。

    眼下人终于平安归来,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陆氏劝道:“月儿还不知要多久才醒,不如先将谢护卫叫进来问问,毕竟是他带月儿回来的。”

    褚氏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正要让人去唤谢昭凌,便见谢昭凌未经禀报,自己拎着一个药箱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直直望着床榻而去。

    褚氏大惊,“谢护卫,你要作甚?!”

    只见少年谁也没理,自顾自地,沿着榻边坐下。

    陆氏眉头微蹙,看过去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这个谢护卫好像自打回来,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谢昭凌充耳不闻,打开药箱,将一药膏捏在手里。

    他又僭越地去掀开少女的被子。

    褚氏蓦地站起身,脸色难看,快步走到近前,怒斥道:“谢护卫,不得——”

    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便生生止住,哑口无言。

    褚氏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少年掌心托着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陆氏与乔良也都围了上来,刘妈妈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这是怎么弄得……”

    方才将乔姝月带回来时,她便一直都将手缩在袖子里,后来又放进了被中,众人自然没有察觉。

    唯有谢昭凌知道她的伤。

    谢昭凌目光冷了几分,气息微沉,手上动作更轻。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掌心,将药轻柔地涂在她每一根伤指上。

    乔姝月为了对抗那迷药,抠得用力,十个手指惨不忍睹,她指缝里还残存着肉块,谢昭凌将手指上的伤上好药后,又帮她清理了指甲。

    乔良在旁边看着就疼,他五官扭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心疼得不行。

    陆氏合了合眼,手撑在褚氏的背上,轻言:“母亲,此事我们得要个说法。”

    褚氏双目通红,满是血丝,眼中尽是愤恨。

    要说魏王府清白,她绝对是不信的,她的女儿好端端地出了家门,如今却是遍体鳞伤地回来。

    此刻倒是没人追究谢昭凌僭越之举,只是他与乔姝月这般亲昵,褚氏到底看不顺眼。

    褚氏面色古怪,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从前日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不觉得变化。如今乍一看,却惊觉少年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向着成年的方向靠拢。

    女儿虽年纪小,但这个年龄定亲的也不在少数。且女儿向来懂事早熟,他们……

    褚氏从来不是拘在闺阁中的女子,但她此刻也觉得两个孩子挨得太近了。

    刘妈妈适时上前,“谢护卫,我来吧。”

    谢昭凌只淡淡瞥了刘妈妈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做事。

    刘妈妈叹了口气,不再提了。

    陆氏与褚氏面面相觑,一个对视便读出了同样的担心。

    好像自从她们回来,谢昭凌一个字都没对她们讲过。

    谢昭凌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他帮乔姝月处理完伤口,轻轻放回她身上。

    在他要离开时,乔姝月忽然睁开了眼睛。

    谢昭凌被她眼里的惊恐与绝望刺痛了双目,只觉得心痛不已。

    他微微启唇,还未说话。

    乔姝月便蓦地坐起身,眼泪夺眶而出,她呜咽了声,张开手臂,又扑到了谢昭凌的怀里。

    “阿凌,阿凌哥哥——”

    她失声痛呼,带着哭腔。

    褚氏这下彻底愣住。

    谢昭凌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数道目光灼热、防备、甚至是惊怒,但他此刻都不必再在意。

    他低低“嗯”了一声,像在酒楼里安抚她那样,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不知女孩梦里又经历了什么。

    她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谢昭凌在悦泉楼将她救下时,她没有哭出声。抱她离开,回到乔府,她也是安安静静的。

    方才哄着她睡下,她也毫无异常。

    可此时此刻,她搂着谢昭凌的脖子,撕心裂肺地,似乎要将两辈子的委屈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

    褚氏心都要被女儿哭碎了,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他们两个合不合规矩。

    褚氏在榻沿坐下,也忍不住哭道:“月儿,到底发生何事,你同娘说说啊,见你这般,阿娘好不如去死了痛快。”

    乔姝月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手指死死揪住谢昭凌的衣裳。她似乎不知痛一般,本已结痂的伤口被她再次抓破,有新鲜的血流了出来。

    刘妈妈大惊失色,“姑娘,快松手啊!”

    谢昭凌垂着眼睛,将她推开,拉下她的两条手臂,按在榻上,不让她再乱动。

    他一言不发,目光温柔地,静静看着她。

    渐渐的,乔姝月的眼泪停了。

    她亦回望着他,“谢护卫……”

    神志回归,她终于有找回了“体面”,将爱意与依赖深埋心底。

    谢昭凌并未觉得失落,反而弯起眼睛,温柔地笑了笑。

    “月姑娘,”谢昭凌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噩梦已逝,不会再有了。”

    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目光里带着股强烈的安抚力,安全感与力量感十足。

    叫乔姝月一颗彷徨不安的心终于落在实处。

    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真的不必再生活在柳步亭的阴影里。

    “可你……”乔姝月不自觉地哽咽了声,“怎么办?”

    杀了人,又如何能瞒得住,如何能继续安然留在乔家?

    关于答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等乔姝月终于冷静下来,褚氏才将人揽进怀中。

    谢昭凌垂着头,拎着药箱就要退下。

    陆氏连忙拦住他,“谢护卫,你是在哪寻到月儿的?”

    众人视线皆落了来。

    谢昭凌抿着唇,不答,目光看向乔姝月。

    他看到她在犹豫挣扎,于是他也不开口。主子不下令,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忽然反问了一句:“王府的人是如何说的?”

    陆氏一提这个就满肚子火,冷笑了声,将王府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谢昭凌若有所思。

    乔誉见他如此,手臂碰了碰他胳膊,试探地看着他。

    只见谢昭凌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没搭理,继续想自己的事。

    乔誉心里咯噔一下。

    这副理所当然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多像他当初救乔良那时,嚣张又霸道。

    “你又跟人拼命了?”

    乔誉咬着牙,一字一顿。他一想到那个带血的衣裳,整个人都麻木了。

    谢昭凌嘲讽地勾了下唇。

    他哪是跟人拼命,他明明是去要人命了。

    乔姝月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将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一是因为,柳步亭的失踪乃至身死的消息最多瞒不过两日。

    二则是,魏王府的人知道柳步亭和她在一起,柳步亭出现任何事,魏王府都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所以她一味瞒着家里人,实乃下下策,且毫无必要。

    乔姝月摒弃掉个人情绪,将事情不带感情地陈述出来。只是她再冷静,在提到被柳步亭下了迷药,欲行不轨之事时,她还是惧怕地抖了抖身子。

    褚氏听后,沉默半晌,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其余众人听后皆怒不可遏,乔良更是低骂了一声,“看我不将他揪出来打死。”

    一命换一命,也是他赚了。

    乔良说着又要往外走,乔誉眼疾手快将他拉住。

    乔良不耐烦地剜他一眼,说话很冲:“拦我作甚?你自己胆小怕事,别碍着旁人。”

    乔誉摇摇头,眼神示意他。

    乔良看向那个方向,只见谢昭凌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心直口快道:“看谢护卫作甚?他怎么了?”

    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乔誉叹了口气,用力把他往外推,认命道:“我错了,你去报你的仇吧。”

    乔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留下来的,都是有脑子的。

    “你的主子都说了,”陆氏走到少年面前,“现在可以说说,你是怎么救出月儿的吗?”

    谢昭凌抬起头,对上小姑娘担忧又绝望的目光,弯唇笑了笑。

    **

    嘭——!!

    乔父将桌上的茶壶掷到地上,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堂中站着的少年,“你说,你是从哪儿将人带回来的?!”

    乔姝月想要冲上前去,被陆氏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昭凌背脊挺得笔直,他冷淡道:“悦泉楼。”

    哐——!!

    茶杯也都摔了个粉碎。

    瓷片划过他的鞋面,他寸步未挪。

    乔父怒不可遏:“你如何知晓悦泉楼的地形?!难不成你总去那地方!”

    “我从那儿走出来,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谢昭凌不卑不亢,有条不紊道:“我将尸身扔到了暗道里,那条暗道通向每一个房间,乔大人若需要,尽可去查。”

    他不仅担了杀人的罪名,还将悦泉楼的那些污秽也都摆到了明面上来。

    顺便也将自己一直瞒着的最为敏感的身份也一并挑了起来。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时,他会遭受惩罚,甚至还会连累知情的那几个人,包括二公子,四公子,甚至是少夫人。

    可比起小菩萨今日所受的屈辱,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管不了旁人,他宁愿做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也决不能让她白白受委屈。

    他只恨自己没早早将柳步亭杀死。

    他就应该在那畜生第一次推她入河时,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谢昭凌承认自己在赌。

    他还在发泄自己的怨气。

    凭什么要让小菩萨一人担惊受怕,承受这一切?

    他要让乔家的所有人都变成知情人,都是窝藏他这个杀人犯的共犯,谁也别想跑。

    倘若到此时此刻,还有人只顾自己的仕途,顾着自己那一腔迂腐的念头,而置小菩萨的感受于不顾,那就别怪他玉石俱焚。

    大公子乔叙听后,眉头紧拧在一起。

    这一年多内,悦泉楼已然不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据大理寺暗中调查,悦泉楼的幕后东家已决计收手不做了。

    不知是他们内部出了什么事,这段时日竟都一直安安稳稳的,做着正经的生意。乔叙想,那个地道大抵已经荒废了些时日,暂且还算安全。

    就算现在知晓密道的存在,他也没有由头去查。

    相反的,因为这次事情特殊,他只能“徇私包庇”,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少年当真是心狠,全然不顾这几年乔家对他的照拂。

    也是个好算计的,他明明可以瞒下来,毕竟那密道只他自己知道,尸体一时半刻发现不了,顶多落个失踪,他自个也没给人留下把柄,没有证据,官府没有理由拿人,虽然有风险,但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可他偏要将所有秘密全掀开来,这明摆着就是跟大家说,要死一起死。

    柳步亭的尸体在那,他们去或不去找,都一个难题。

    若是顺着线索查到谢昭凌的身上,那他们交不交人?这窝藏罪犯的罪名,乔家担得起吗?

    乔家树敌不少,哪怕从前不知谢昭凌的身份,此事一出,别人可不信他们不是一伙的。

    死者身份太敏感,恰恰就是乔家的死敌柳氏,谁信他们无辜?

    乔府护卫杀人,不受主家教唆,即便是事实,可谁会信?

    再说,受难的是他们的小妹。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乔叙与夫人陆氏对视一眼,纷纷流露出无奈来。

    乔父没想到自己清高自傲了一世,竟与杀人凶手同住了两年。

    他当初还赞赏少年未来定大有作为,不愧是好人家的孩子。到头来,竟是一场欺骗,将他唬得团团转!

    他看走了眼,他当初有多引以为傲,如今就有多恼羞成怒。

    “若让人知道我乔府里杀人犯,那往后,我有何颜面见陛下——”

    “被人发现,还不如主动请罪……”

    乔父痛心疾首,抓着心口的衣裳,睚眦欲裂地道:“来人,将这竖子押送官府!”

    “不可!”

    “父亲不可!”

    数道声音夹杂在一处,在场竟无一人支持他。

    乔父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褚氏命人将乔父抬下去,请了大夫来。

    自己在堂中主持大局。

    事情都已明了,气氛格外凝重。

    经此一事,褚氏佝偻了后背,仿佛苍老了许多,叹道:

    “月儿险些遭遇毒手,此时此刻,乔氏万万做不出告官这事来,你们别听老爷瞎说。”

    乔父那迂腐的性子,定然不肯轻易罢休,等他清醒,怕是还要嚷嚷着“大义灭亲”,将谢昭凌扭送官府。

    可谢昭凌分明是替天行道,是救了乔姝月的,若无他,乔姝月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人死不足惜,眼下该考虑的是如何遮掩。这事处理不好,连带着整个乔府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要受牵连。

    乔父脑子一根筋,固执己见,可褚氏却要顾虑一大家子的生存。

    这事能怨谁呢?怨谢昭凌吗?

    怪谁都怪不到他的身上。

    “我是月儿的母亲,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害我女儿的人死。”

    褚氏手撑着头,喃喃道:“这事,这事容我想想。”

    乔姝月终于挣脱开大嫂的怀抱,冲到跟前,她抱着母亲的脖子。

    她没有为自己诉苦,也没有为谢昭凌开脱。

    而是低声恳求道:“阿娘,放他走吧。”

    这几个字,用了乔姝月全身的力气。

    谢昭凌睫毛微颤,喉结轻轻攒动了两下,将涌上来的酸涩都压了回去。

    他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这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自从在酒楼雅间里见到她那时起,他们就知道,分别是必须的。

    褚氏听着女儿冷静、平淡、理智的声音,肩头却感受到她落下来的泪,心如刀割。

    “孩子,若舍不得,阿娘再想想别的办法。”

    陆氏忽然也说道:“魏王府坚称是月儿自己走出去的,没见到旁人,就说明他们也不敢承认伙同柳步亭将人劫走一事,他们自己心虚。当时王府人言之凿凿,十数双眼睛耳朵都看着听着了,万万抵赖不得。”

    “不如我们也咬死,就说是月儿因故自己离开,回府去了,这也没什么,魏王府就算知道些内情,料他们也不敢张扬,就算他们将证言改口,也没有实证不是?”

    “谢护卫,你当时没有遗落月儿的什么东西吧?”

    谢昭凌摇头,“扯下的床幔在地道里,床单与脏衣皆已化为灰烬。”

    陆氏松了口气,“谢护卫办事稳妥,不如就——”

    乔姝月摇摇头,“大嫂,就这样吧。”

    “嗯,我会离开。”谢昭凌目光清泠,坦荡地说道,“只有我走了,姑娘才算彻底安全。”

    哪怕只有一点点会暴露的可能,他也不能冒险。

    自再回乔府,少年目光里就只有乔姝月一人。换任何一个长眼睛有脑子的,都能看出他的变化。

    说他眼睛和心里都还干干净净的,没人相信,他索性不遮掩,也不畏惧被人知道。

    褚氏心生不忍,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可你又能去哪——”

    “他怎么没地方去?”

    房门蓦地被人大力推开。

    褚玄英阔步走进来。

    男人带起一阵风,走得嚣张,神色间隐隐藏着愠怒。

    “他不是被你们赶走的,而是老子要带走自己的徒弟。”

    此事有了定局,最晚明早出发。

    一行人一起往外走。

    褚将军睨了少年一眼,满腹牢骚:“都说了,早跟我走不就好了?”

    不过没多久,他又暗暗咬牙,“早走了还没人治得了那畜生,也不行。”

    天色暗了。

    谢昭凌站在上风口,落后于乔姝月半个身子,帮她挡住风。

    无人察觉的角度,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

    他们悄悄牵着手。

    还想陪着她过生辰,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如愿了。

    第54章

    【54】

    三更天过。

    木兰院灯火通明,围聚了一帮人。

    刘妈妈从主院那边带回消息。

    “吴大夫来看过,说老爷急火攻心,不碍事,只是夫人担心老爷醒后还要发火,请将军早做决断。”

    褚玄英冷笑了声,不耐烦道:“我早做好决断了,要不是你们磨磨唧唧地拦着,他还能在这待着?”

    褚玄英在京中并非没有自己的宅子,虽然他常年不在京中,自己那破宅子没怎么收拾,可他一个武将,什么地方不能住?他曾经甚至跟乞丐借过地盘,自己那个窝好歹能遮风避雨,他不嫌弃。

    原本来乔家只是串亲访友,想着住两晚就撤的,结果乔姝月上赶着给他送了个好苗子,这下褚玄英算是被彻底绑住了。

    若是谢昭凌愿意跟他,他早就带着人回了自己的将军府,只等着皇帝赶人,他再带着小徒弟远赴边境。

    何至于这些日子在这个窝囊地方看他那个迂腐刻薄的妹夫脸色。

    这下倒好,不走也得走了。

    谢昭凌在一旁默不作声,只守着跟前的小姑娘。

    他们相牵的手这时候倒是分开了,只是两个人互相对望,当在场所有人都不存在似得,毫无避讳,眼神缠缠绵绵,勾连不断。

    谢昭凌更是,那双总是冷清的眼眸里,此刻藏着股灭不掉的火热,还有点压抑的不好宣之于口的情绪,一双眼睛含蓄又直白,看得褚玄英一个打了十多年光棍的人浑身不自在。

    眼瞅着到了后半夜,褚玄英也累了。

    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于是拍了下少年的肩膀,神情严肃地嘱咐道:

    “我得等圣旨下了才能离开,约莫得过两三日。明日还得进宫赴个鸟宴,一时半刻走不开。你就先离开,今夜就走。”

    柳氏长子长孙无故失踪,最迟到明日一早,这事便会闹大,到时候盯着乔府的眼睛也都醒了,再走怕是来不及。

    “走城西北的门,我打好招呼了,出城后一路向西,别回头也别停,两日后会到一个叫原城的地方,那儿是安全的,你找个地方落脚,等着我。”

    “如若我七日后还未与你回合,你就去找打听原城最有名的铁铺,找到老板,提我就行,他会收留你,直到我来。”

    “等我半路将你接上,咱们就一路往西。好在你平日低调不张扬,没有太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带你混入军中倒也不难,只记住你不再是乔府的护卫,且你也从来都不是。你就是无个无父无母,路过被我捡到的孤儿。至于其他,随你瞎编,如今军中缺人,审查没有多严,只要你能闯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事业来,从前是谁都不要紧,以后是谁才最重要。”

    “这儿是一点盘缠,你拿着,路上切莫露富,虽然凭你的本事也不担心被贼惦记,但咱们到底是逃出去的,低调些为好。”

    谢昭凌听至此处,终于开口:“谢谢师父,我都记下了。”

    如何逃亡,他都知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一个称呼险些叫褚玄英没绷住情绪。

    他深吸口气,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半晌没能说出来。

    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做得没错,别怕,师父给你托底。”

    乔姝月红了眼睛,也道:“麻烦舅舅了。”

    褚玄英笑了声,交代完就走了,他转日一早还要进宫。

    乔誉与他擦肩而过,俞升推着一个小木车跟在身后。

    乔姝月望过去,见是一车书。

    乔誉指了指那满满一车的书籍,言简意赅:“都带上。”

    乔姝月瞪大了眼睛。

    四哥平日里最是宝贝他那些书籍,虽然找四哥借书不如三哥艰难,但眼下这架势,显然不是借,而是送。

    乔姝月大为感动,但还是替人拒绝了,“四哥,他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带着这些,会拖慢脚步吧?”

    乔誉掀了眼皮看她,脸色不善,自然是听出来被人嫌弃是累赘,仍坚持道:“那便挑上几本。”

    乔誉挑剔地打量着谢昭凌,意味不明道:“只是出去个几年,总不会想要就此荒废学业吧?军中能有几个认字的?能有书读?”

    只是出去几年……

    乔誉默认他还会回来,谢昭凌听出言下之意,看了对方一眼。

    四目相对,瞬间达成某个共识。

    乔姝月却立马反驳:“军中为何不能有读过书的?”

    前世陛下亲口说的,在军中学了好多东西呢,这说明军中卧虎藏龙,能人多着呢。

    “他们有驻军有营地,不会轻易挪动地方,定有人有藏书的。再说了,城里也有书铺,要读书只要有银子就好了,四哥你还不如给点钱实在。”

    乔誉:“……?”

    不怪他越长大,越不想和妹妹在一块玩。

    实在是两人时常鸡同鸭讲,很难说到一起去。他有时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说话方式有误,才会让妹妹抓不住重点,毕竟妹妹还算聪慧,不该听不懂他的暗示才对。

    倒是和谢昭凌……

    自那次学堂失火,谢昭凌点醒了他,那以后乔誉总有一种,谢昭凌才是自己的兄弟,乔姝月不是的感觉。

    乔誉不想再和小妹说话,转头看向少年,只问:“你要不要。”

    “要。”

    谢昭凌走上前,开始认真挑选。

    他如今已识得许多字,最为基础的启蒙书也学完了,他心里对未来有了勾勒,有了完整的计划,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没一会,谢昭凌便挑了十本书籍。

    乔誉见他拿的都是些高深的书籍,诸如兵法兵略,或是讲授治国之策,挑了挑眉,没说话。

    俞升又从小车上拎起一个药袋,递了过去。

    “保重。”

    乔誉道。

    “多谢。”

    乔誉没什么谈兴,也没同他告别,转身走了。

    乔良后得了消息,赶紧从外头赶回来。他这才知道自己冲动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听刘妈妈说了前因后果、以及谢昭凌做过什么事后,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他显然也不是怕事的人,且他一向够义气。

    将自己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拼凑出一百两银子,全都给谢昭凌带来了。

    谢昭凌看着面前的一箱白银,淡淡道:“拿不了,心领了。”

    他一个人轻装简行,实在不适宜带太多东西。

    乔良不依不饶,非说不拿自己就不走了。

    谢昭凌有些烦躁。

    时辰不多,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他还有些话要对乔姝月单独说。

    他没再与人多纠缠,转身回房,去收拾包袱。

    乔姝月敏感地感觉到他情绪不佳,赶忙从里头拿了十两碎银,好说歹说,把乔良哄走了。

    等谢昭凌收拾完东西再出来,才发现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乔姝月一人。

    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对着石桌上那些碎银发呆。

    从前头顶那轮圆月的光总是温暖的,如今怎么看都觉得寂寥。

    院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两人一坐一站,久久无言。

    半晌,谢昭凌拎着包袱走近,在她身旁落座。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玉梳。

    他轻声道:“原本想要等到姑娘生辰日再送的。”

    乔姝月看过去,眼眶微红,“小兔子?”

    玉梳的把手上还雕刻着一只小兔子形状,和那个汤婆子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前些日子听玉竹说,姑娘不小心弄坏了一个,那是长灵郡主幼时与姑娘在分别之际相赠的临别礼,它在郡主归京时折断了,何尝不是一种预示。”

    “姑娘用了这么许多年都不肯换,想来是十分念旧情的人,这些日子还想着修复那玉梳,如今应当也不再需要了吧。”

    乔姝月喃喃道:“是不需要了。”

    “那正好换一个新的。”谢昭凌拉过她的手,把玉梳放在她掌心,语气温柔,“来日若坏了,我再给姑娘做一把新的。”

    乔姝月诧异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手艺粗糙,还望不要嫌弃。”

    乔姝月捧着玉梳,哑言良久。

    半晌,她轻声问道:“你可知,男子赠送女子玉梳是何意?”

    以梳为礼,结发同心。①

    是他不知其含义,是她多想,会错意了?还是他压根就是……

    谢昭凌没答,一双黑亮的眼眸紧紧盯着她,带着点乱人心神的蛊惑,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情愫,被人轻易地捕捉。

    乔姝月顿时笑了,虽是笑着,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她不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正欲再说什么,刘妈妈走了过来,她递过来一个包裹,说道:“夫人给谢护卫准备了两身冬装,让老奴拿来。西边苦寒,褚将军虽不会亏着将士吃穿,但自家的总是更好一些,谢护卫也一起带上吧。个子还在长,所以这衣裳也预备得稍大了一点。”

    谢昭凌低声道了句谢,接过来背在身上。

    刘妈妈看了看两个人,迟疑半晌,还是叹道:“姑娘,马备好了。”

    乔姝月倏地扭开头,抬手捂住了唇。

    谢昭凌轻叹一声,道了一声“好”,而后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在她身前蹲下。

    “我幼时自家中逃出时,没有告别的经验,所以我现在不知该如何……”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人用手捂住了唇。

    谢昭凌眼睫颤了颤,眸色深暗下去。

    她的手还伤着,嘴唇感受到了她伤口结的痂。

    乔姝月冲他摇头,不安地道:“不要说。”

    她不想听到什么“我会回来”,“等我回来”这种话。

    道别以后,他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前世陛下说过这些话以后,他们之间就是永别。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些话不吉利,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许他说出口。

    谢昭凌滚了滚喉结,薄唇微动,在她掌心蹭了两下,含糊地应了声“好”。

    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塞到她掌心里,而后就着包裹着她手背的姿势,郑重问道:“梦里……可还有棘手的难题吗?”

    乔姝月眼底微光晃了晃,抿唇道:“没有。”

    知她说谎,谢昭凌没有戳穿,只道:“在战场上,若不到最后一刻,应当不会有孤军奋战的时候,对吗?”

    乔姝月迟疑着,点了点头。

    “姑娘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嗯?”

    少年眉眼温柔,轻轻笑了笑,他抬起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替她挽至耳后,靠近了些,似耳鬓厮磨,对她低语:

    “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姑娘若想独揽,是否太不公平?”

    乔姝月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他不能说等他回来,就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告诉她,还有他在。就算还有难题,也等他回来一起面对。

    “好。”

    谢昭凌拎起包袱,最后握了一下她的手。他没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握了一会,慢慢松开。

    在即将分开的那瞬,又被她反手抓住。

    一只还不够,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

    她抓着他的手,眼睛里噙满水雾。

    谢昭凌感受到她掌心的异物,笑道:“姑娘,送你的东西,等我走了再看。”

    乔姝月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给自己塞了东西。

    她下意识松手,捏紧那张纸条。

    谢昭凌顺势抽手离开。

    指尖从她掌心滑过。

    他动作果断干脆,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步子迈得很大,几步就到了门口。

    等乔姝月小跑着追上去时,已经不见他身影。

    听守在门口的李成说,谢护卫翻墙走了。

    刘妈妈提着灯笼靠近,乔姝月怔怔望着墙头。

    半晌,乔姝月打开了谢昭凌留给她的纸条。

    借着灯光,看清了上头的字。

    是谢昭凌的亲笔,字迹潇洒流畅,上写着——

    今有梧县李村赵氏捡娃,现名谢昭凌,年十七,五月十三生人,因身负杀人罪责,被官府通缉,逃至西京,为谋生计藏身于悦泉楼,幸得一小菩萨搭救,得以堂堂正正为人,恩重如山,没齿难忘。

    承顺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情愿自卖与乔氏幼女乔姝月为奴,身价五十两银整。

    立契之日欠银已清,然恩情难报,故自愿永生不赎。恐后无凭,立卖字为照。②

    卖字人那一栏签着谢昭凌本人的名字,旁边还有他的手印。

    中保人写的则是乔誉的名字。

    竟是一张卖身契。

    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的出身与来历藏得严实,眼下却是交代得明明白白,毫无保留。

    “这还是死契!”刘妈妈惊呼。

    自愿永生不赎。

    不管谢昭凌往后走到哪儿,一辈子都是乔姝月的人。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乔姝月需要,他都必须要回来。

    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滴到手印上。

    乔姝月捂着脸,终于哭出了声。

    第55章

    【55】

    三年后。

    西北大营。

    军医自营帐内退出,迎面遇上了身穿银甲的男子。

    军医微微颔首,“大将军。”

    褚玄英才从伤兵营归来,隔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压低声:“如何?”

    军医满脸愁色,叹道:“箭从背后射入,擦着心脏贯穿而出,伤及要害,元气大伤,恐怕要好好调理些时日。”

    褚玄英脸色铁青,心疼得不行,嘴里却冷哼了声:“让他心黑,天天净想着算计别人。跟他说慢慢来,就是不听,也不知急什么!”

    “兵行险招,未必不能取胜,小将军天生将才,敏锐又果决,是我军之福。若无小将军兵行诡道,我们的将士怕要白白送了性命。”

    粮草吃紧,军饷也迟迟拨不下来。若再多拖上几年,不知还要饿死冻死多少将士。

    褚玄英自然知军医所言非虚,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怎能不心疼。一笔一笔,可都是拿命拼出来的功绩。

    他烦躁地摆摆手,挑帘进去了。

    褚玄英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眼前依稀是他三年前的样子。

    那双凌厉的眼眸安静地合着,却也依然能从他出挑的五官中寻到熟悉的攻击性,紧蹙的眉昭示着他哪怕是在睡梦里,也依然只有噩梦在缠绕他。

    若非是此刻重伤在床,褚玄英怕是也不能轻易近身。

    三年过去,少年长成了男人,如今已快要弱冠。

    褚玄英要为其取字,却被人摇头拒绝,非说要由他主子来取。

    你说说,这像话吗?从来都是由父母师长来取字,哪里轮到上一个小丫头来?!

    劝不动,算了,这臭小子早被他那小外甥女迷得五迷三道,跟入了魔似的。

    褚玄英也看开了。

    早在一年前,谢昭凌便擢升为副将,因他年龄小,为区分于另一位谢姓的副将,被军中人尊称为小将军。

    这一场大捷后,边关战事暂平,谢昭凌在此次战役中军功卓绝,加之这三年来他的名头实在响亮,因此这一次回京既是养伤,等待他的还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封赏。

    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人醒,褚将军又去巡视了两圈营地,还审问完所有的战俘,方等到谢昭凌醒来。

    褚玄英回到营帐,发现本该出现在榻上的人不见了。

    褚玄英瞪着书案后的男子,怒不可遏地冲到他面前道:“军医不是让你卧床休养吗?你不要命了!”

    身披墨发的男子只着一身干净的里衣,因为刚刚睡醒,衣裳并未穿得很规整,加上他胸前缠了厚厚的纱布,寝衣领口松松垮垮的,隐约还能透过领口见到里头紧实虬劲的肌理。

    他眼皮都没抬,姿态懒散,孤零零地坐在那,低首垂眸,因重伤未愈,面色苍白,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单看皮囊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些外邦人也曾被这小子的外表给欺骗,认为他乳臭未干,毫无威胁。等真正见识到其凶狠暴戾的一面时,再后悔已来不及。

    他拿起桌上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在展信那一刻,周身的冷意顿时如冰雪消融,他眉眼温柔似水,唇畔也添了丝笑意。

    褚玄英瞬间就明白了,面容扭曲,“她的信你晚一刻看会死吗?”

    谢昭凌没答,一双眼睛牢牢黏在信上。

    褚玄英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好好好。

    谢昭凌魂牵梦萦的那位时常会往营地寄送家书,只要是信送来,他必定会第一时间拆看。

    有一回驿馆送信的人路上耽搁了会功夫,这小子就站在营地门口,望着来信的方向,生生等了两个时辰。

    弄得其他将士们还以为敌军要攻打过来了,否则怎么会值得小将军面色严肃地亲自在门口等着呢。

    等信送来,一众下属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京城传来的密信,一个个拎着刀枪盾牌又散去了。

    可其实只是家书!

    褚玄英品了品他的表情,牙酸道:“你这半年打起仗来次次拼命,凶猛得连咱们自己人都害怕,难道是想快点回去?”

    这个问题谢昭凌倒是回答了,他嗯了声,冷静道:“她快要过生辰。”

    褚玄英不可置信:“你缺席的又不止这一个生辰。”

    去年,前年,哪个在身边了?

    “她今年及笄。”

    褚玄英:?

    哦,所以呢?

    及笄过后,可以嫁人了。

    褚玄英气笑了,“合着你在这等着。”

    谢昭凌否认:“我什么都没想。”

    他将信反复读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夹进书里,撑着桌子起身,捂着伤口,慢慢往回走。

    褚玄英才不信,这一副盼归盼得要死的模样,怕是日日夜夜净惦记着那事呢。

    褚玄英看不过去他这残废样,上去扶了一把,“你是不是在这边待腻了,连受伤也算计好了?”

    伤成这样肯定是没法在前线待,功成名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为了躲避杀人罪名而狼狈出走的少年,他可以衣锦还乡,自此踏上一条繁华路。

    谢昭凌好笑地看他一眼,“我有毛病吗?”

    故意伤成这样,小菩萨知道以后恐怕要被他气死。

    “那可说不准,为了她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怪褚玄英把自己的徒弟往坏处想,这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比干是心比旁人多一窍,徒弟是心比世人黑几分。他要是想算计谁,恐怕没人能逃得过。

    柳步亭还是死早了,他当初好歹死得痛快干脆。若是对上如今的谢昭凌,怕是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不想再跟着我干了。”

    “我若不想再做,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这次受伤实是失误,不是有意为之,”谢昭凌道,“再说哪怕受伤,我也可以继续上战场。”

    这话不假,褚玄英就没见过比他还能忍能拼的。

    “若我孤身一人,我可以一直留在这。”谢昭凌坐回到榻上,脸色更加苍白,他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下,摸出一个荷包来,指尖摩挲着布面,他心情极好,抿着唇笑了笑,“但她及笄,我得回去。”

    “有些事我一早就答应了她,我要回去和她一起面对。不管是否受伤,我都必须践行诺言。”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他一刻都不敢忘。哪怕是爬,他也要回到她身边。

    褚玄英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一说起来他心里就酸得慌。徒弟提起小外甥女时的眼神,也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很。

    他语气生硬地道:“你交代的那个俘虏单独关起来了,他有问题?”

    那个俘虏并非是军中人,而是他们收回被西羌人攻占的城池时,在那座城里无意间遇到的人。

    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战俘,而是强行被谢昭凌掳来的。

    谢昭凌战功赫赫,名声也一贯很好,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百姓心中,都很有威望。

    他不会纵容手下将士在战争过后烧杀抢掠,释放欲望。他治下有方,与其他几名副将比起来,算是个很温文尔雅的人。

    所以他不由分说抓了一百姓后,旁人也不会说他什么,而是会认为,那人是敌方的细作,是漏网之鱼。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

    可谢昭凌知道,他这次是以权谋私了。

    谢昭凌沉默良久,哑声道:“师父,他叫了我以前的名字。”

    褚玄英顿时严肃起来。

    **

    乔府近来有两件大事要发生。

    其一为乔氏幺女要办及笄宴,及笄后便可以议亲,西京城中不少夫人都巴巴望着,惦记着与乔家结亲。

    其二则是褚将军不日大胜归朝,乔府一部分仆人还要去将军府那边打扫。

    “知道吗?如今炙手可热的小谢将军是从咱们府上出去的!”

    “咱们府上还有这般骁勇的能人?听闻他能百步穿杨,切敌将首领的头颅如切菜一般简单,魏二,这都是真的?”

    “那当然,要不然褚将军能一眼相中他?他可是我的好兄弟,本事多着呢,且听我一一道来……”

    玉竹抱着一筐红绸带,从一众家丁背后悄然而过。

    进了木兰院,玉竹将东西放在地上,快步跑进屋。

    “姑娘,眼见及笄宴就到了,您怎么还跟夫人揽了将军府修缮的活儿呢?”

    她叉着腰,满脸愤愤,看向屋中人。

    书案前的少女已完全长开,面容温和柔美,乌密长睫轻轻扇动,含烟笼雾的眸中带着丝丝灵动,稚气褪去,平添了许多清雅柔和的书香气。

    瞧着倒是“大家闺秀”了不少,只是一开口,又满是少女的狡黠。

    “我当然要盯着他们,”少女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嗓音含笑,“万一他们不好好偷懒,做工太快,可怎么行?”

    玉竹:“……啊?”

    “笨呐,他们若是好好干活,万一舅舅他们一回来就住将军府去了,我怎么办?”

    玉竹:“……哦。”

    “对了,谢护卫的房间可收拾出来了?”

    某人哪怕离开了三年,“谢护卫”这个称呼却都并不耳生,她们主子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一遍,众人总是生出一种人未曾离开的错觉。

    紫棉不知从哪冒出来,冷静道:“他快弱冠,而姑娘也要及笄,不可再同住一个院子。”

    乔姝月睁圆了眼,从书里抽出一张纸,“这可是死契,他不住这,还想去哪儿?”

    众人:“……”

    就这么一张卖身契,三年里不知拿出来显摆了多少回。幸好谢护卫只走了三年,要是五年十年,这张纸早就被揉搓碎了。

    紫棉道:“人家现如今是将军,岂能委屈还住在下人的房间。”

    乔姝月笑了声,将军怎么了,就算是皇帝,也照样愿意住下人的房间。

    这可是她的院子,他会不来?

    “那等他回来问问,这张纸还作不作数。”

    “……”

    “姑娘,宴会名单送来三日了,您看完了吗?”

    乔姝月心虚地干笑了声,不情不愿地翻起宴会的名单。

    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柳步亭不在了,谁都可以来,谁来都不要紧。

    只要谢昭凌能来就行。

    才看两行,乔誉便踏进了院子。

    乔誉如今已有十八,正好是谢昭凌当年离开的年纪。

    他前年考过了院试,如今已入国子监念书,只等来年参加乡试。

    他和乔家老三不同,他即便入了国学读书,每日也都会回家来住。

    今日放学后,他便直奔乔姝月这儿来。

    进了门也不多说废话,掏出怀里的信放在桌上。

    乔姝月眼前一亮,赶紧放下名单,拆了信来瞧。

    一边拆一边美滋滋地问:“这个月怎么慢了几日。”

    “西北雪灾,路不好走。”乔誉手捏着茶盅,睨她一眼,“再说人家有正事要忙,晚回几日又如何?”

    乔姝月笃定道:“他再忙也会回我信的。”

    乔誉无言片刻,错开视线不再理她。

    一转头对上玉竹幽怨的目光。

    乔誉:“我是不是耽误你们正事了?”

    乔姝月摇头,“没有没有,这才是头等大事。”

    玉竹跺了跺脚,撂下一句“夫人再催我就要告姑娘的状”,跑了出去。

    乔姝月当没听到,读完了信,惊喜道:“原来大军两月前就出发了!”

    上个月的信里怎么没提呢?

    乔誉诧异地道:“那快到了。”

    “我还以为他赶不上我的生辰。”

    乔姝月眷恋地拂过信纸上的墨迹,垂着眼睛,笑容里不知为何带了几分哀伤。

    乔誉沉默片刻,“他回来了,你有何打算?”

    乔姝月笑了笑,没有犹豫,“我能有何打算?看他自己吧。”

    总不至于人家给她签了一张卖身契,她就真的把他当一辈子的奴仆了。

    虽然他们之间一直没断联系,但他其实很少会说自己的事,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最近又读了什么书做了什么事,他也回复一些读书上的事,再抛一些问题给她。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其实从未提起过。

    在这之前,乔姝月一直不知道他何时回来,自然也不确定他如今是什么心思。

    一切都只能等回来见了面才清楚。

    按照前世的轨迹,谢昭凌在外面起码还要再待四五年才会回京。

    那时国已经乱了,他组建反抗军,攻入京城,诛杀暴君,取而代之。

    不知今生他的人生轨迹改变成了什么样子。

    前世倒是没听说过什么谢小将军,不过当初舅舅的确是和谢昭凌一起入京的,乔家落难后,乔姝月便没再收到过舅舅的消息,不知他们当初是如何遇到一起的。

    乔姝月收好了信,抬头想对乔誉说一声谢谢。她抬眼见到的是四哥的侧脸,微微一愣。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乔姝月揉揉眼睛,又仔细地盯着瞧了瞧。看过乔誉的眉眼,又去看他的下半张脸。

    乔誉回过神来,见到妹妹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己,心中也生出一丝异样,“怎么?”

    “四哥,你今年十几了?”

    “我比你大三岁,你说呢?”

    十八。

    乔姝月回忆了一下谢昭凌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此刻的乔誉与彼时的谢昭凌有几分相像。

    不过也只有一晃神的功夫觉得相似,细看之下,还是不像的。

    谢昭凌有着一双凌厉的凤眸,而乔誉不是。

    谢昭凌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张扬冷厉。

    乔誉则更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看似无害,却深不见底。

    乔姝月叹了声:“我可能是太想他了。”

    眼都花了。

    乔誉冷笑,懒得理她。

    乔姝月回忆起四哥和陛下前世的渊源,好奇道:“你什么情况下会和谢昭凌站在一起?”

    乔誉纳闷道:“我们不是一直站在一边吗?”

    乔姝月摇头,“若你们素不相识呢?”

    素不相识么。

    乔誉觉得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他说:“利益相同。”

    毕竟他对谢昭凌的初印象并不好,哪怕没有妹妹的偏爱,他第一眼也是不喜欢谢昭凌的。

    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看到他那副样子就排斥。

    乔誉琢磨,这或许是因为在许多方面都太过相像吧。

    若无同处一个屋檐下的这些机缘,他们大概会是彼此利用却无法交心的关系,不像现在,是惺惺相惜的挚友,是密不可分的家人。

    乔姝月若有所思:“唔,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他就喜欢。”

    乔誉受不了了,闷下一口茶,抬屁股走了。

    **

    大军入京那日,是四月初十,距离乔姝月的及笄宴还有六天。

    乔姝月听到消息时,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天色微亮,她着急忙慌地跑到妆奁前,催促玉竹给自己梳妆。

    “信上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了提前一两日啊!”

    刘妈妈捂嘴笑道:“是想给姑娘一个惊喜吧。”

    紫棉早早就做好准备,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玉竹翻了个白眼,戳穿道:“就只有姑娘一个人不知情呢。”

    乔姝月睡眼惺忪,瞪大了眼睛。

    玉竹道:“四公子昨日给了奴婢们消息,说要瞒着姑娘,四公子说这是那个人的嘱托,叫奴婢们瞒严实了。”

    “他为什么瞒着我!”

    刘妈妈笑道:“还能为何?姑娘心思多,若是早早就知道要回来,头一晚上肯定睡不好了,所以就故意往后说了几日,想让姑娘能睡个好觉。”

    乔姝月气得要丢下手里的梳子,“那我要是错过了他回京怎么办!”

    玉竹幽幽来一句:“扔啊,正好换个新的。”

    乔姝月一下抓紧玉梳上的小兔子,抱在怀里。

    玉竹无情嘲笑:“哈哈,还是舍不得。”

    乔姝月瞪她一眼。

    “听说大军凯旋可威风了,”刘妈妈感慨了声,“也不知谢护……不,现在要叫小将军了,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样。”

    乔姝月捂着心口疾速跳动的心脏,脸颊微微泛红,难得露出几分少女情态。

    怕赶不及见面,乔姝月匆匆打扮后便带着人出了门。

    今日街上热闹,都是来看将士归朝的,乔姝月险些没找到位置站。

    玉竹被人群挤得左右摇晃,懊恼道:“早知道就在楼上订个包间了,还得在这和人挤。”

    刘妈妈道:“订了咱们姑娘也不会去的。”

    玉竹看着已经冲到前排的乔姝月,默了默。

    好在周围一圈都是女子,她们姑娘今儿还带了帷帽,看穿着也不会让人轻易冒犯了去。

    刘妈妈感慨:“谢护卫真受欢迎啊。”

    玉竹不服气,“哼,是大将军有威名才是。”

    “来了!”

    人群中顿时喧闹起来。

    和西羌的战争持续了数十年,如今竟真的结束了。

    “听说谢小将军几次出奇兵直捣敌人老巢,打了对方措手不及,才扭转了局势。”

    “是哪个让我瞧瞧!最年轻的那个吗?”

    “就是那个最俊的,哎!来了来了!领头呢!”

    厚重的城门向两侧拉开,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各个披甲执锐,迎着金色的朝阳,踏入皇城。

    为首的那人长发高束,修长的双腿夹着马腹,跨坐于高头大马上,身着笔挺利落的骑装,在规整的矩阵前方,投落出他挺拔颀长的身影。

    人越来越近。

    乔姝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又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人也在往前挤,没留神两个人撞到一起。

    乔姝月被绊了一跤,踉跄两步,堪堪止住步子,一阵风吹过,手帕从她指尖飘落。

    帕子轻盈,被风吹远,飘落到了为首将领的马前。

    男人一勒缰绳,停在原地。

    众人皆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竟见男人翻身下马,而后径自走到道路中央。

    手按在腰间的攀云剑上,弯下身,拾起那条黄色的丝帕。

    帕子掉落的那一瞬,乔姝月只觉得一切都静止了,眼中唯有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捡了帕子,又直起身,转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乔姑娘?是你吗?”

    耳畔忽然落下一男子惊喜的叫声。

    乔姝月茫然回头,透过帷幔,见到个熟悉的面容,“林公子?”

    “真巧啊,你……”

    “姑娘。”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男人低哑轻柔的声音重重砸进乔姝月的耳朵。

    她顿时红了眼睛,倏地转头看去。

    男人已经走到近前。

    又一阵大风忽然刮过。

    风吹起乔姝月的帷帽。

    薄纱飞起一瞬,四目相对,再无遮掩。

    乔姝月看清了他的样子,他与前世初遇时,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望着她的目光温柔似水,含着缱绻的情愫。

    是那个对她一眼心动的目光。

    两世相处的回忆如潮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将人淹没。

    少女密长的眼睫沾了潮湿,光落在她灵动的星眸中,显得愈发明亮。

    只是刹那的对望,轻纱又落了回去。

    谢昭凌轻轻吐息,始终舍不得挪开目光。幽深难辨的目光一寸寸从她面容上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心中的思念与爱恋愈发膨胀,难以克制,疯狂滋长。

    他情不自禁,又朝她走了一步。

    微风吹动少女的裙摆,轻轻扫过他的战靴。

    男人微低了头,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嗓音低哑:

    “姑娘,拿好。”

    第56章

    【56】

    手帕交还到乔姝月的手里,谢昭凌转身离开。

    他翻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行。

    他没再看她。

    直到队伍走远,乔姝月才低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向手里的帕子。

    上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乔姑娘,你怎么了?”

    林察殷切地关怀道。

    乔姝月捏紧帕子,低着头,摇了摇。

    她没有什么心情攀谈寒暄,她脑子里都是谢昭凌看她时的那一双眼睛。

    心悸得厉害。

    刘妈妈与紫棉对视一眼,说道:“林公子怎么一个人?也是来凑热闹的?”

    林察不好意思地颔首,“书院里都在传大军凯旋一事,我心向往之,想着来一睹风采。行检兄还要读书,我便只身前来。”

    乔束,表字行检,乔姝月的三哥,与林察是同窗兼挚友。

    刘妈妈感慨了一声:“三公子刻苦。”

    便同林察告别,随着乔姝月一起回去了。

    上了马车,玉竹还在回味林察最后的那个表情,嘟囔了句:“姑娘,林公子好像有些失落。”

    刘妈妈道:“姑娘没理他,他当然失落。”

    玉竹阴阳怪气道:“姑娘一心都在谢护……小谢将军身上呢。”

    “你这丫头,就是看不惯姑娘偏心别人,人家走了这么长时间,你这仇还记着?”

    玉竹吐了吐舌头,扭过头去剥核桃。

    乔姝月手里握着帕子,靠坐在窗边,神思不属,一语未发。

    回到家中,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紫棉,你说我好看吗?”

    紫棉认真地瞧着,点头:“自然,姑娘倾城之姿。”

    “那我能否让人一眼心动?”

    这个问题紫棉答不上来。

    刘妈妈一进门就笑了,“旁人心动没有老奴不知,老奴只知姑娘的一颗心乱得厉害。”

    前些年,刘妈妈觉得他们年龄还小,没往那方面想。

    等人走了,这一年又一年过去,刘妈妈才发觉乔姝月是情窦初开,早动了情。

    好在那人还知道回来,没叫姑娘久等,如今看来,倒也不失为一段良缘,毕竟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后来又到了褚将军手底下养着,品性错不了。

    “刘妈妈,都怪你们事先不知会我一声,”乔姝月嗔怪道,“我起得匆忙,都未曾好好打扮。”

    她手里握着那只玉梳,手指反复去勾勒玉兔的形状。

    “哟,您可饶了他吧,没打扮都叫人看得挪不开眼,若是再精心装扮,只怕人要失态了。”

    乔姝月愣了下,旋即抿唇笑开,面露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囔道:“何至于此。”

    嘴上谦虚反驳,心里却受用极了。

    “晚上夫人要给褚将军接风,不知他会不会也一起来,姑娘,咱们先准备着?”

    乔姝月立马把玉梳放下,起身往回走,嘴里催促着:

    “玉竹!快将前些日子订制的新衣都拿出来让我挑挑!紫棉你去找趟施掌柜,问问新做的熏香好了没?为了及笄宴准备的那套新脂粉呢?拿给我试试!”

    玉竹扁扁嘴,“催了三天都懒得试妆,这会儿倒是愿意了。”

    便跟着刘妈妈一起出去了。

    乔姝月由头到尾,都好好装扮了一番。

    身着碧色绣木兰的罗裙,质地轻软细腻,裙摆随着莲步摇曳,腰间缀着的玉石璎珞也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暮春时节的傍晚还有些阴冷,于是在罗裙之外又添了一件茶白的织金披风,领口与袖口处皆绣有木兰花,与裙摆上的纹饰交相呼应。

    一路上不少人望来,眼里尽是惊艳。

    乔姝月极少这般盛装打扮,她忐忑又期盼地到了主院,一双美目安静地在院中搜寻。

    他定与舅舅在一处,只要打听出舅舅的下落便好。

    整整三年未见,一时竟有些害怕。

    大抵是因近乡情怯吧。

    她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呼吸都急促几分,一想到即将与他见面,她心中就紧张起来,手往哪儿放都不知道。

    少女眉目如画,长而密的睫羽卷翘上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眸,眼波流转间带着股娇俏。

    清雅的碧色长裙又显出一股温婉柔和的书卷气,令人一见便心动不止,忍不住频频为她侧目。

    院子里皆是下人,房中隐约能听到说话声。

    刘妈妈挽着少女的臂弯,拍了拍手臂安抚道:“咱们进去瞧瞧。”

    乔姝月低下头,摸向跳动得厉害的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每一步都走得没有真实感。

    恍惚间便到了门前。

    刘妈妈刚要掀帘子,忽听里头的一道威严肃穆的声音道:

    “你小徒弟如何谁关心?来了家里莫提不相干的人。”

    紧接着就听褚玄英道:“怎么就不相干了?我妹妹是乔家主母,我是她哥,我自然不算旁人。那小子是我徒弟,我一生膝下无子,他算我半个儿,他自然也算不得旁人。”

    乔父重重哼了声,显然十分不悦。

    褚玄英又道:“再说了,他从这儿走出去,吃住在乔家两载,能算得上不相干?”

    他冷笑道:“有些事不提是因为不能提,而不是忘了。妹夫在这儿摆脸色,怕是记不得你的几个孩子都是受谁恩惠才得以平安。”

    屋里半晌没了动静。

    褚氏轻轻将茶盅搁在桌上,埋怨两个人,“回回聚在一处就要拌嘴,往后我看也别见面了,省得将我这房顶吵破,还得找人修补。”

    “可不是我先起的话头,是某些人阴阳怪气地说陛下隆恩错付,又说什么世人总是识人不清。谁身上的隆恩是错付的?又是识谁不清?有些人在朝堂上耍完威风,回到家还要乱嚼舌根,岂是大丈夫之行径?”

    “你!!”

    “我什么我,我小徒弟不在你都这样诋毁他,还好没叫他跟来受你的鸟气。”

    哗——

    门忽然被人推开。

    乔姝月闯了进来。

    屋中人皆是一愣。

    褚玄英回头,瞧见来人,顿了好久。

    少女仿佛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嫩鲜艳,美艳动人。

    褚玄英惊呼道:“小外甥女,长这么漂亮了?!”

    后面一句过来给舅舅看看还未说口,便听小姑娘跑到他面前,急急地道:“他没来吗?”

    褚玄英“啊”了声,尴尬地摸了摸后脑,支支吾吾地。

    见他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乔姝月垂下眼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了。”

    她对着父母行过礼,找了个地方坐下。

    褚玄英心不在焉地又和褚氏说了会话,小厨房开始上菜,褚玄英找了个借口起身,走到乔姝月身边。

    小姑娘眼眶通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闷不乐。

    褚玄英人都懵了,手搭在她肩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结。

    “那什么,他不是故意不来。”

    呸,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是皇帝看中他,邀他一起用膳,推脱不得。”

    想什么呢,要看重也是看中他褚玄英,他堂堂大将军都没能留下用膳,那臭小子凭什么?皇帝倒确实喜欢那小子,只不过柳贵妃来人去请,皇帝更喜欢和美人儿一起用膳,便把他们赶出来了。

    “他此时正忙于官场的应酬,你知道的,他如今是新贵,炙手可热,许多人对他好奇呢。”

    他是多的是人想巴结,可都被他那张臭脸挡了回去。此刻没有忙于应酬,却也不知在做什么。

    让他来,他非不来,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回京之前日日盼着,今天在街上还按捺不住性子去捡手帕,可见心急。

    好不容易回来了,褚玄英以为两个孩子肯定要见面,结果出门前忽然告知,说不来,问他去做什么也不说,一个转身就没影了,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褚玄英愁得掉头发,“他也想见你的,是真的有事情。”

    “嗯,我知道的,舅舅不必相劝,我不难受。”

    乔姝月闷声说完,便起身入席去了。

    褚玄英叹了口气,也跟上去。

    **

    席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今日乔家三公子也归了家,乔家难得人齐。

    褚玄英和四个外甥轮番说话喝酒,没一会功夫就又和乔父吵闹起来。

    众人也都习惯了,笑着看两个长辈跳脚闹笑话。

    只有乔姝月一个人低着头,筷子去戳碗里的饭,实在提不起兴致。

    她不想扫兴,偶尔托着腮,假装在认真听,实则心里都要难受死了。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白日与他相见时的画面。

    愈发郁郁寡欢。

    余光里旁边有人为她斟茶,她心不在焉地端起来都灌了进去。

    入口时便觉得不对,舌头被“茶水”烫得火热,咽下去时,喉咙里也火辣辣的,她捂着唇不住咳嗽,后背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着她。

    乔姝月侧头望去,见四哥双目圆睁,诧异震惊地看着她。

    乔誉无言片刻,无奈道:“那是我的酒。”

    乔姝月:“……”

    “这么不开心,你心里想谁呢?”乔誉明知故问,没见着人他心里也不痛快,阴阳怪气道,“这世间多的是飞黄腾达后便忘恩负义之人,犯不上为其伤神难受。”

    这话也说给他自己听。

    乔姝月咳红了眼,把头扭回去,将自己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辛辣感渐渐褪去,心中的酸涩却发酵得愈发醇厚味浓。她心里清楚,谢昭凌不是四哥口中的那类人。四哥也知道,四哥就是故意气她。

    谢昭凌不在,四哥就欺负她,欺负她这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她鼻子被酒味呛得难受,眼泪蓦地涌出来几滴。

    匆匆抬手拭去,又转回头,见乔誉还看着她。

    也不知怎么,乔姝月盯着眼前这张脸,又觉得某些部位肖似某人,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她想也没想,抬手就在那人肩上用力锤了一拳。

    乔誉:“……?”

    打他作甚。

    乔姝月一拳过后不觉得解气,紧接着又是一拳。

    乔誉捂着肩膀,起身就跑,碗筷也不拿,跑到乔良身边,非要和乔良换座位。

    二哥一看要换到妹妹身边,美滋滋地端碗起身。

    他嫌弃地把乔誉的杯子和碗筷往前一推,笑着扭头,刚要夸妹妹今天真漂亮。

    结果嘴巴刚一张,肩膀上连续挨了好多下拳头雨。

    乔良“……”

    数年前被妹妹按在麻袋里,胖揍得鼻青脸肿的记忆顿时袭击了他的大脑。

    他再想和乔誉换回来,那个黑心肝的弟弟说什么都不肯了。

    酒过三巡。

    褚玄英还拉着乔父不肯撒手,几个小辈也都陪着。

    乔姝月同母亲说了声头疼,要先离开。褚氏让乔誉送妹妹回房,乔誉应声,带着人往外走。

    兄妹俩都饮了酒,加上都有心事,一个比一个沉默。

    到了木兰院外,乔姝月叫住乔誉。

    “四哥。”

    女孩低低唤了一声。

    “嗯。”

    “你说,我今晚美吗?”

    乔誉沉默了会,低声道:“月儿极美。”

    “是吗……”

    乔姝月转身走进院子。

    有那一瞬,乔誉听到了妹妹的哽咽和委屈。

    他想,下次见到谢昭凌,定要和他打上一架不可。

    乔誉静静看着妹妹的背影,看着她进了屋,才转身离开。

    乔姝月一边抹眼泪,一边往里走。

    刘妈妈停在院子里,叹了口气,转身打热水,没跟进去。

    乔姝月低着头走进房间,也没看屋里的人,直直往内室去,她没什么精神,恹恹道:“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说罢伏到榻上,埋头抽泣。

    屋里安静得出奇,没听到人离开。

    半晌,听到有关门的声音。随后又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有人停在屏风后,不动了。

    乔姝月哭声一停,抬头望去。

    只见落地的灯盏旁,光打在屏风上,映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姿。

    紧接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月姑娘。”

    乔姝月心脏一紧,顿时哭出声,她起身便往外冲。

    屏风后的人听到响动,转过身,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张开双臂,迎面接住撞进怀里的姑娘。

    在她用力搂住他的腰时,他顺势将她往怀里揽。

    谢昭凌低下头,鼻尖蹭到她的发丝,微合了双眼,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

    怀中充盈,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乔姝月呜咽一声,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她埋怨道:“我以为你不来,难过了好久。”

    缠在她腰间那条手臂倏地绷紧。

    男人没有解释,而是任由人发泄。

    半晌,哭声渐停。

    埋首于男人结实的胸膛中,后知后觉,生出些羞赧来。

    太久没有被成年后的谢昭凌抱过。

    算一算,有五年了,竟然还有些不适应。

    乔姝月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开,扭扭捏捏,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昭凌克制着垂下手,这才哑声开口:

    “抱歉,让姑娘伤心,实非我所愿。我若随师父来,今夜便没有机会与你单独说话。”

    乔姝月仰头往着他,“在宴席上见面,你不满足?”

    谢昭凌目光直白,坦诚道:“众目睽睽,如何能满足?”

    眼下这般,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第57章

    【57】

    谢昭凌话音才落,乔姝月的脸就红了个彻底。

    三年前分别时,他还不是这样。最初被她拉一下小手还要脸红,现在却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出这种话来。

    如今这般,倒有几分前世陛下的模样。望向她时,总是不遮掩目光里的情愫。坦城的话张口就来,分毫不带遮掩。

    从前那个总要她追赶的人,如今却令她招架不得。

    乔姝月面露羞赧,别过头去,心想着和前世还是有点不同的,那会她遇到的是二十四五岁的谢昭凌,多了几年的历练,到底更成熟些,懂得在她面前收敛,就算心里再喜欢,也怕吓到才刚脱离苦海的她,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乔姑娘,近前来。”

    而不是现在这样,才一见面,就说着什么他不满足的话。

    原本下午没见到他前,她还很紧张。

    虽然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但到底不曾朝夕相对日日见面,如今不比从前。

    她想过他们会不会生疏,见了面以后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对他可能会手足无措,觉得拘谨不安。

    可他一开口便打破了她所有的顾虑。

    此刻的谢昭凌,既有少年人的炽烈,又有成年男子的从容。

    俩人没再做肢体上的碰触,目光也不曾交接,可是气氛仍是暧昧且紧绷的。

    乔姝月双颊泛着热意,目光躲闪,左瞄右瞟,就是没个落点。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晕晕乎乎的,像是才喝了陈年的酒一般。

    她好像的确饮了酒。

    后知后觉。

    在乔姝月兀自羞赧时,对面的男子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今日的小姑娘有着十足的吸引力,让人很难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趁着她没有抬头,谢昭凌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越是瞧,心跳声就越大。

    谢昭凌克制着后退了半步,生怕自己胸口那鼓噪的声音吓到她。

    他平复了心绪,才道:“我擅自闯入,还望姑娘莫怪。”

    “我怎会怪你。”

    乔姝月无措地拨弄着自己腰间的璎珞串,下意识地说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她的嗓音黏黏糯糯的,多了几分从前少有的娇意。

    谢昭凌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靠近两分,在她身侧轻嗅,“饮酒了?”

    乔姝月茫然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俊俏的脸,咽了咽口水,“嗯,误饮。”

    他低声问道:“难过到想要喝酒吗?”

    乔姝月瞥他一眼,“倒也没到借酒浇愁的地步,说了只是不小心。”

    见她目光涣散,呆呆的,又甚觉可爱。

    没忍住抬手,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他比划着她的身量,轻叹:“长大了。”

    乔姝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事,顿时笑开,“是呀,长大啦。”

    她朝他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媚眼红唇,似娇似嗔,摄人心魂。

    他们挨得实在太近,近到她鼻梁上一颗浅红的小痣都十分惹眼。

    谢昭凌呼吸一滞,停在她头顶的手顿了下,原本该拿下手来,却鬼使神差地,往后移去。

    掌心贴在她的后脑,轻抚般地揉了揉,他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股漫不经心,将乔姝月的心勾得死死的。

    掌心处的揉捏缓慢,舒适得乔姝月微微眯了下眼睛。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的动作隐约带了点迟疑和挣扎,似乎暗示着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汹涌翻滚久不平息的心潮。

    她怎么感觉,他很想要吻下来。

    恍惚间,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渐渐近了。

    他真的朝她靠了过来……

    乔姝月以为自己在梦里。

    她被受了蛊惑,微微垂下眼睑,无声纵容。

    “出事了!!”

    院里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房门被大力推开。

    乔姝月猛地惊醒,抬手将人推开。

    她背过身去,面冲着屏风,面上一阵滚烫,如烈酒熏过一般。

    谢昭凌垂下手,冷淡地朝门口看过去。

    刘妈妈慌张的叫声顿时都卡在嗓子里。

    她见到谢昭凌,亦是错愕不已,难以回神,“谢护卫?!”

    电光火石间,刘妈妈懂了。

    她面色复杂,“那房间里横七竖八的,你干的?”

    谢昭凌泰然自若,“嗯。”

    他大摇大摆,走到外间坐下。

    刘妈妈:“……”

    乔姝月拍了拍脸,故作镇定地转身,也跟过来,“什么横七竖八?”

    刘妈妈看着自家姑娘那酡红得像是在脂粉里滚了一圈的脸,却非要强壮镇定自若,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

    “姑娘还说呢,你这好护卫,把咱们院里的人都放倒了,一个没剩,怪道刚刚进门我就觉得这院子里安静。”

    乔姝月诧异地偏头望去。

    刘妈妈庆幸道:“我一进小厨房,看着地上倒了两个,吓得魂儿都没了。”

    后来急急去找人,丫鬟的房间,李护卫的房间都看了一遍,没一个是能站着喘气的,全都撂倒了。这才慌慌张张地来找主子,生怕是进了贼人,遭了难。

    刘妈妈惦记着乔姝月的安危,着急忙慌推门而入,结果不曾想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不是听说,人有事要忙,来不了吗?

    想来是嫌人多眼杂,不想掺和那些麻烦事,只一心惦记着一个人。

    刘妈妈看着谢昭凌,笑骂了他一声,“你这孩子。”

    多年不见,还是那么会惹事。

    谢昭凌淡淡道:“抱歉。”

    刘妈妈没听出真诚,无奈地看他一眼,眼睛又在乔姝月身上转了转,抿唇笑笑,转身出去,只不过这次没再关门。

    毕竟他们的年纪已经不再适合深夜独处一室,传出去也不好听。

    凉风吹进来,乔姝月脑子清明几分。

    她走到男人身侧坐下,趴在桌上,好奇地望着他,“你把他们怎么了?”

    谢昭凌垂眸看她,耐心解释:“只是在饭菜里下了迷药,睡一觉就好。”

    乔姝月吃惊地微启红唇,“那你天没黑就来了?”

    她记得她出门时,丫鬟们正在准备饭菜。

    “嗯,等了你两个时辰。”

    到底是相处过多年,知道他这话是在诉苦,乔姝月目光幽幽,“可我等了你一下午。”

    真要比起来,还不一定谁更委屈。

    谢昭凌蓦地笑出声,眼睛里尽是温柔,“我的错,姑娘打算如何罚我?”

    乔姝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别过头,小声嘟囔:“谁敢罚你啊,小谢将军。”

    这称呼旁人叫起来还不觉有什么,她一唤,直叫人心尖发麻。

    谢昭凌眸色深暗,沉默片刻,哑声问道:“我记得离开前给了姑娘一张身契。”

    乔姝月后脑勺对着他,没言语。

    男人语气认真:“谢某情愿一世为姑娘做——”

    乔姝月蓦地转头,眼睛不知何时红了。

    她怒道:“谁稀罕你做奴隶?男儿当志在四方,你不许如此轻慢自己!”

    前世陛下也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说开以后,他有事没事就来找她,有时候还要她三催四请才肯去看奏折,俨然一副怀中美人抱,情愿不早朝的架势。

    这可如何能行?怎能因儿女私情而延误正事?

    看他小时候读起书来眼里再无旁人的模样,还以为他变了,岂料只是没开窍。

    原来长大以后和前世是一个德行。

    谢昭凌低声笑了,漂亮的凤眸微微弯起,故意道:“姑娘不稀罕是姑娘的事,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

    少女怒目圆睁,“你!”

    这真是强词夺理,才刚说过愿意为奴,做人奴隶首先就要惟命是从,听主子的话,他倒好,反驳起来理直气壮的,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她气愤道:“我会嫌你一事无成的!”

    谢昭凌纵容地笑望着,不再逗弄她,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那在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这次回京,必然要做出些事来。爬得再高些,没人能越过他,到那时就不会嫌弃他没本事了。

    以为他真心悔过,乔姝月这才气顺了些。

    要真是因为她,致使他放弃了满腔的抱负,那她才真是罪孽深重。

    拌过几句嘴,彼此之间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三年的空白被他三言两语填补上。

    乔姝月不再觉得生疏扭捏,她下巴垫在手臂上,望着他痴痴地笑。

    目光从他优越的五官一路往下描摹,停在他的喉结上,看了半晌。

    谢昭凌忽然别过头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他倒没有一点做客的自觉,用起她屋里的东西十分趁手。

    一盏冷茶入腹,他这才冷静下来。

    侧目睨她一眼,忽然问道:“白日你身旁的男子,是谁?”

    乔姝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瞧,被酒意冲昏的头脑生涩地转动着,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你是说林公子吗?那是我三哥的同窗好友。”

    姓林……

    谢昭凌默默记下。

    “你还记得以前的林韵吗?小时候我们经常约着一起出门的。”

    谢昭凌颔首,“自然记得。”

    她身边有两个好友,一个国公府家的陆姑娘,还有一位林姑娘。

    “林察是林韵的兄长。”

    谢昭凌若有所思:“吏部林尚书家?”

    乔姝月诧异他记得,不过转念一想,前世吏部的林尚书也在谢昭凌手底下做官,只怕他当初入西京前便将大昌的官僚世家各方势力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乔姝月好奇他如今做到了哪个地步,可她今夜脑子实在不清,不是讨论大事的好时机,便暂且将疑问都按下,往后再提。

    但林察此人,可以多说两句。

    乔家开始遭难,是从她十八岁开始。在父亲与大哥先后被人算计下狱后,只有林家会在暗中帮衬。

    林家在此之前一直中立,始终不曾站队,而那时太子已倒,三皇子与柳家势不可挡,没了党派之争,林家暗地里做的事也没有被人注意到。

    虽然做的事不多,也没有在大局上起到作用,但乔姝月依旧感恩。

    在她入狱以后,林察曾想办法把四哥的密信送到了她的手里,只这一点,乔姝月便会一直记得他。

    后来谢昭凌登基为帝,她偶然一次想起林察,便问了情况,谢昭凌只道那人已娶妻,过得很幸福。

    还活着就好,乔姝月别无所求,只希望善待过她的人都能一生平安。

    乔姝月感慨道:“林公子可是个好人,你若想结交,也尽可放心,他人没问题的。”

    谢昭凌倏地转头,目光深沉,看她那一眼极为晦涩复杂,“也是你梦到的?”

    好人?有多好?能比他还好?

    “对呀。”

    谢昭凌心口发闷,没再说话。想起来白日那男子对她殷勤又爱慕的模样,心头似压着块巨石,愈发不畅快。

    乔姝月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想不通,便不再深究。头有些晕,她索性趴着闭上眼睛。

    她心情极好,唇畔挂着抹笑意,轻声呢喃:“阿凌,阿凌哥哥。”

    谢昭凌背脊酥麻。

    只一个称呼,便可叫他顷刻间散去周身戾气。

    “……嗯,我在。”

    男声低沉温柔,带着悦耳的磁性。

    一时无言。

    暗夜静谧。

    过了会,刘妈妈过来催促。天色已晚,该休息了。

    谢昭凌起身,看了一眼似乎已陷入梦境的女孩,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怎料他才一动,她就醒了。

    似乎是惊醒的,睁眼那一瞬,眼里还有无措和恐慌。

    眼睛里含着水雾,瞧着委屈又可怜。

    仰着头搜寻,在看到他那一刻,又松了口气。

    似乎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谢昭凌心中酸涩,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乔姝月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明日不行吗?”

    “明日还有事。”

    皇帝知道他伤得重,吩咐了太医明日到将军府会诊。

    关切是假,试探为真,是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再上战场。

    但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让她忧心了。

    乔姝月哦了声,失落地垂下头。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拉住他的衣摆。

    熟悉的下坠感传来,谢昭凌几乎是下意识便回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同时回身,眼神温柔,“嗯?”

    小姑娘局促地抠着手指,但因为被他抓着,于是指甲便在他宽厚的掌心中留下痕迹。

    另一只手缩在袖子里,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看上十分不安,羞赧得面颊通红,目光闪烁,望着他欲言又止,却又饱含期待。

    “阿凌哥哥,你觉得我今日……”

    她鼓起勇气,“你觉得我如何?”

    谢昭凌一瞬间有些恍惚,总觉得这话耳熟,隐约记着初见之时她也问过。

    眼前的少女与当初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身影重叠在一起。

    竟已经过去五年了。

    那时他没有回答,此刻他却不想再回避。

    谢昭凌抓起牵着的那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心脏正为她蓬勃有力地跳动着,他语气徐缓,温柔又直白道:“令人难以自持,险些失了分寸。”

    乔姝月感受到掌心下强健有力的震动,害羞地抽回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谢昭凌低笑了声,转身出门。

    才刚迈出门槛,便见院外晃荡荡走进来一人。

    “小外甥女儿,头还疼着呐?我来看——”

    褚玄英停在原地。

    渐渐地,他瞪圆了眼,颤抖着手,指着门口衣冠楚楚的男人。

    浑身酒气,顷刻间全都散了。

    第58章

    【58】

    随着一声怒喝——

    “好你个臭小子!”

    寂静的院子算是彻底热闹了起来。

    褚玄英步履如风,腰也不酸了,头也不晕了。

    眨眼睛就冲到面前,抬起拳头,冲着谢昭凌面门就招呼过去。

    “舅舅!!”

    迷迷瞪瞪走到门口的乔姝月顿时也吓得醒神。

    她尖叫一声,跑了过来。

    谢昭凌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要躲闪的步子生生顿住。

    他垂下眼睛,瞬时收起防御,打算硬抗下褚玄英这一拳。

    眼前一道劲风未至,手腕便被人握住,用力地往后一拉。

    随后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他跟前。

    谢昭凌偏过头,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唇角。

    褚玄英急急收了拳头,“你你你”了半天,因酒喝太多,嘴不利索,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褚玄英何许人也,那也是在战场上越过尸山血海的人。

    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到谢昭凌笑了,一口怒骂被卡在嗓子里。

    这臭小子,心真是又黑又脏,在外头算计敌军,回到家里还要算计他这个做师父的。

    摆出这么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给谁看?故意的是吧!

    当初才到军中,有几个老兵看谢昭凌不顺眼,想给他点颜色瞧瞧,特意将他灌醉,又趁着他睡觉要动手脚,结果才刚近身,便被这小子踢了个半残。

    仍在醉酒状态,却警惕防备着周遭,这是他自小的生活环境造就的,在安逸窝里养了两年,非但没能将他养废,反而愈发机警。

    谁不知道小谢将军警惕性是数一数二的,想搞偷袭都难成,迎面来的明晃晃的拳头他能接不住?

    褚玄英看他就是不想接,巴不得自己挨上这一下,反正不疼不痒的,还能白落着佳人关怀一场。

    果然,佳人上钩了。

    乔姝月一脸正经,严肃地道:“舅舅,怎么能打人呢?”

    褚玄英有苦难言,冷笑了声,“何时衣冠禽兽也算是人?”

    “都说是衣冠禽兽,穿着衣裳,当然算人。”

    乔姝月身后的低沉男声幽幽响起,她转头瞪了他一眼,“安生些。”

    那边答得痛快:“好。”

    褚玄英:“……”

    褚玄英幽怨道:“不是说有事来不了?”

    谢昭凌神情坦然,“我说过要去访友。”

    褚玄英“哈”了一声。

    当谁不知道呢,你小子在京城中还有什么旧友?认识的不都在这府上?谁啊?二公子还是四公子?总不至于是四公子院里的那条狗吧?

    “友呢?”褚玄英戏谑道,“她算是?”

    谢昭凌不解,“为何不算?”

    褚玄英:“……”

    她难道不是你心上人吗?

    但这话褚玄英没说,他直觉谢昭凌又给他设了个套,他要是往里钻,直愣愣地问出来,必会被谢昭凌炫到。

    他才不上当呢。

    “好啊,算,当然算。”褚玄英故意挑拨道,“在这院里吃住两年,怎么不算呢,你说是吧小外甥女儿,你们可是好友。”

    怎料乔姝月非但没恼,反而脸红了起来。

    她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羞赧地嗔了谢昭凌一眼,扭扭捏捏地,“嗯。”

    褚玄英不懂自己明明绕开了陷阱,怎么好像还是被炫了一脸。

    乔姝月想起前世来。

    她和谢昭凌认识三年时间,并非最初便说开了彼此的心意。他们之间拖拖拉拉的,耗了一年才在一起。

    谢昭凌对她坦诚直白,可是她不同。她才从一个狼窝爬出来,并不想那么快在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

    即便……即便这个男人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也待她很尊重温柔,不会做任何强迫她的事。

    但她实在是怕了,柳步亭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她很排斥与一个男子建立亲密的关系,也并不信任他。

    她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觉得只是看上一眼便心动,分明就是见色起意,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她不觉得谢昭凌对自己的耐心能持续太久,男人不都是一个样子?等他腻了,她还是会如同玩物一样,被人弃如敝履。

    她当够玩物了。

    所以哪怕谢昭凌待她再好,她也恪守本心,守住最后的一道防线。

    在她没有解开心结前,那段时间她的地位很是尴尬。

    后宫没有其他女子,只有她一个人。她对他尊敬有余,亲热不足。

    旁人不敢置喙帝王的决断,只能暗地里说她不识好歹。

    她一直顶着个“美人”的位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朋友”。

    不知是不是谢昭凌体贴她的心思,他关怀她的方式,总以轻轻松松的一句反问——“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不可以知道吗?”来结尾。

    以退为进,乔姝月便奈何他不得了。

    他若是表露出一些欲念,她还能严词拒绝。

    可他也承认他们是朋友,乔姝月没法反驳,只能任由他以“朋友”的名义,得寸进尺。

    哪怕后来他没忍住亲了她,也是一本正经地同她说,这只是朋友之间的示好,让她不要多想,不要心存挂碍,没有要她回应的意思。

    乔姝月不是傻子,何尝看不出他的隐忍和无奈?

    他就像一个极有耐心又野心十足的猎人,等着他中意的猎物,自己一步一步迈进陷阱。

    乔姝月终于心动了。

    在猎人极有谋略和技巧的攻势下,慢慢失去了自己的心。

    对着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强权在握,却小心翼翼地温柔真诚待他的男人,很难不心动吧。

    朋友……

    这个词从那时起,在她这儿就不算清白了,起码用于在他们二人之间,反而罩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以友人之名,行情人之事。

    无论前世还是刚刚,他们都是做过的。

    乔姝月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匆忙道一句“去睡了”,便转身关门,回屋去了。

    褚玄英看了看谢昭凌,没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甩了下衣袖,睨人一眼,冷嘲热讽:“还留这?等人家父母来抓贼?用不用我帮人家报官啊?”

    谢昭凌:“……”

    “师父,抱歉。”

    褚玄英懒得搭理他,重重哼一声,扭头走了。

    谢昭凌回头看了一眼窗上映着的那道娇俏身影,轻声笑着,亦转身离开,跟了上去。

    明日还要应付宫里来的眼线,所以两人没在乔府过夜,回了将军府去住。

    两人回到府上,褚玄英的酒才彻底醒了。

    借着灯光,褚玄英这才看清谢昭凌身上的衣裳。

    他眼角一抽,叫住:“你等会,你这衣裳……我怎么记得下午离府时不是这身?”

    褚玄英左右打量,上下细瞧,惊道:“新衣裳?!”

    没见过的!

    谢昭凌微微颔首,“是。”

    褚玄英单手叉腰,摸着下巴,琢磨半天,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狐疑道:“别告诉我你下午出门是去买衣裳了。”

    “回京前便叫人订做好了,只是去取。”

    褚玄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惊一乍地叫道:“你小子私会前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谢昭凌一本正经:“郑重一些。”

    和褚玄英请了假后,他先去拿了新衣,又回府沐浴一番,将伤口重新换了药,才去乔家。

    “郑重个屁!你郑重待人家的方式是半夜爬墙?!”

    “没有半夜,天还亮着。”

    褚玄英抬手按了按人中,没说话。

    半晌,谢昭凌没等到下句。

    “师父,那我去睡了?”

    褚玄英深呼吸,“滚蛋。”

    谢昭凌温文尔雅行了一礼,十分尊师重道地嘱咐了一声:“我早叫人备下醒酒汤,您喝了再睡。”

    褚玄英抬腿揣他的屁股,被人轻巧躲开,“还不快滚!”

    还说不是日日盼着?

    怕是打重病卧床、收到回京的圣旨后,他就每天每夜翻来覆去地琢磨往后的路了。

    褚玄英实在难以想象,他回京后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旁人不知其野心,他这个做师父的,三年时间,看得分明。

    褚玄英怒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愁容。

    他望着头顶上的明月,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

    “哎。”

    刘妈妈把床铺好,看向妆奁前摸着自己脸颊长吁短叹的少女。

    笑道:“姑娘又在欣赏自己的美貌啦?”

    乔姝月:“……”

    她回眸,嗔道:“在你心里,我这么恬不知耻?”

    “姑娘本就是好看,对镜自赏有何羞耻的?我要是男子,娶回家天天对着姑娘这张脸,看都看不腻。”

    乔姝月脸蛋微红,扭回身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扬眉,小声窃喜道:“说得也是。”

    前世的陛下就看不腻。

    她只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完整地经历他长大的过程。

    不过这些事想想便罢了,要想有所作为,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宁愿错过那段成长的时光,也不想毁了谢昭凌的前途。

    不过分开些时日,倒也不算全无好处。

    今天她在他眼中看出了惊艳,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叫乔姝月心里又自豪又欣喜。

    他们若日日相对,他必然不会有今日这般冲击。

    她愈发坚定,当初救谢昭凌出来时,他待自己冷淡,只是因为年岁太小,是他没开窍,才不是她小时候长得丑。

    熄灯后,乔姝月躺在床上,很快便困意来袭。

    昏昏欲睡时,她猛地惊醒。

    蓦地坐起身。

    她抬手,往前伸,五指在空中虚虚按了按。

    回忆着按在他心口时的触感。

    双目发怔,喃喃道:“好像不太对。”

    她摸过陛下的胸口。

    穿着衣服的,不穿的,她都知道是什么感觉。

    无衣物遮掩时,是紧绷的,富有弹性的。

    身着外袍时,是健硕的,坚硬宽厚富有安全感的。

    总之不像今夜那么软和厚。

    好像垫了数层软布一样。

    乔姝月想起什么,脸色倏地变白。

    他受伤了。

    第59章

    【59】

    边关的风,凛冽刺骨。

    夜幕之下的荒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营帐之中,人影交叠。

    身后的女子吐息如兰,呼出的气息化为一缕缕白雾,影影绰绰。

    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之中,香雾如同一把烈火,从他的身体上舔舐而过。烈焰像永燃不尽似得,炙热的火舌将他吞噬、包裹。

    屋里的篝火倏地灭了。

    他扯开被褥,正欲起身去令其重燃。只才一动,柔弱的手臂便缠了上来。

    身后贴上来一具火热的躯体,明明烫得他后背的伤口生疼,却哆哆嗦嗦地,嗓音细碎,轻颤着道:“别走,冷。”

    一边说着,柳条般柔软的手臂沿着男子坚实紧致的腰身寸寸收紧,纤纤玉指轻搭在他的腰间。

    一边又将下巴垫在他肩头,轻吐兰息,若有似无地勾缠着,她故意在他耳畔低语,那灵动的字符如蛇般钻入他的耳道,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软的麻意,连带着伤口都发出剧烈的痛。

    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胸腔里的血液顷刻间流向四肢百骸。

    心底炽烈的欲在燃烧,蠢蠢欲动,很快盖过了钻心的痛楚。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将人扣在怀中,滚烫的唇就要落下。

    “不然你还是去吧,阿凌哥哥。”

    女子倏地偏过头,让吻落空,红唇中滑出娇吟笑意,往后躲着。

    他单手钳住她下巴,盯着那双亮晶晶的乌眸,慢慢压了下去。

    ……

    美梦逐渐褪色。

    天光破晓,谢昭凌睁开了双眼。

    他捂着伤口起身,掀开被子,沉默良久。

    又闭了下眼眸,再睁开时,眼底欲色尽褪。

    他熟练地翻出新的寝衣,很平常地清理了衣裳,面不改色地走到书案前。

    从画桶中抽出一幅未完成的画,将其展开。

    一副女子的画像,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在边关时,数次从美梦中惊醒,看不清、记不起她的面容。

    如今见过她长大后的模样,终于可以将她画下来了。

    研磨掭笔,一气呵成。

    朝阳透过窗缝,斜斜映到画上。

    谢昭凌盯着女子的容颜,温柔地勾起了唇。

    **

    又过两日。

    谢昭凌随着褚玄英,正式到乔府拜访。

    乔姝月彼时正在三哥的院里和他吵架,而四哥在一旁喝茶看戏,漫不经心,事不关己。

    乔姝月将人拦在身前,急道:“三哥你别去,你不要总和那个姓叶的在一处,他不是个好的,你朋友那么多,找谁不行?我看林公子就不错,你去找他啊!”

    乔束闻言不赞同地皱眉,他单手负在身后,板着脸训斥道:

    “奉惟兄与我同窗数载,他的人品我自看得分明,你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之缘,何故总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夫子教导莫要背后论人是非,你都这般大了,这个道理不懂吗,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三哥是几个兄弟里最像乔父的,明明与大哥都是褚氏所生,却没有半分继承褚氏的豁达开明。

    大哥刚正不阿,只因在大理寺任职,为人严肃了些,但和家人相处时还是好说话的。三哥却和乔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得,固执己见,爱认死理。

    “姝月,这些年我在家的时间不多,每回归家小住,你不说近来所学,不问兄长近况,只一味地说我好友的坏话,我忍你一次两次,却不能一再纵你胡闹下去。”

    乔姝月被他气得头顶冒烟,对那个姓叶的更是恨得牙痒痒。

    前世三哥就是对那个姓叶的太过信赖,才会着了人家的道,落得个溺亡的下场。

    在死后,姓叶的还败坏三哥名声,说他看上了一小倌,却无银两为人赎身,只能眼看着心上人与旁人卿卿我我。说他嫉妒得眼红,和一富商拈酸吃醋,却又懦弱不敢正面对抗,只得借酒浇愁,最后一时想不开便投河自尽了。

    那时乔家已经败落,多的是落井下石之辈,加上叶奉惟与三哥素来形影不离,是至交好友,众人对于他的话深信不疑。

    家族覆灭,父兄死的死,下狱的下狱,他还一心情啊爱的,人人皆说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死了也不足惜。

    读书人最重清名,尤其是三哥这种书读多了的死脑筋。最后不仅命没保住,在死后连这辈子最珍视的声誉都毁了。

    乔姝月逐渐冷静下来,眼眶还泛着丝丝的红,“三哥,你识人不清,我会叫你看透他的真面目的。”

    她幼时抓不到三哥的人,只能找机会就说叶奉惟的坏话。如今三哥从国子监完成了学业,往后要常住在家中,更方便她破坏二人友谊。

    乔束却只觉得妹妹不可理喻,他沉了脸色,毫不客气道:“你可是听旁人说了什么?奉惟兄虽是叶家庶子,但他博学多才,是有目共睹的,连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我亦十分欣赏他的才学,你不能因为他的出身就瞧不起他。”

    乔姝月反驳道:“无论嫡庶,他都是叶宰辅之孙,自然人人都巴结他。再说,才学能作为衡量一个人品格的标准吗?难道他才高八斗,就不会行伤天害理之事吗?”

    乔束冷声道:“为何不可作为标准?读过书受过教,总好过不学无术之徒。”

    “瞧,三哥自己也对门第抱有偏见。”乔姝月不退不让,自揭伤疤,“那三哥以为,柳步亭之流又如何?”

    柳家更是名门望族,不也养出了识文断字却卑鄙龌龊的后辈?

    乔束微微蹙眉,“我并未与他深交,他不是已然过世了吗?”

    他连自己亲妹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都不知。

    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乔誉再看不过眼,放下茶盅起身,挡在争吵的二人之间,将乔姝月护在身后。

    兄弟两人相差三岁,但身高却相差无几。

    乔誉眼神里并无冒犯,可语气中却无多少尊敬,冷淡地勾起唇角,轻嗤了声:

    “三哥既对家中之事漠不关心,就不要冲月儿摆兄长的架子。我也是庶子,月儿并未因此瞧不上我,可见她对那人心存不满,必定另有缘由。”

    “三哥以己度人,有失君子风度,未知全貌便对幼妹加以指责,亦非君子所为。三哥去岁春闱落榜,如今该多花些心思在读书上,这出门访友,还是能少则少吧。”

    乔束神情复杂,看着面前的弟弟。

    他年长乔誉三岁,比乔誉早早入了国学,早早参加科考。他每一步都比乔誉要快,从小到大,一直如此,直到去年。

    他去年春闱落榜,要等后年再继续。

    乔誉明年参加秋闱,若他一举得中,后年的春闱他们兄弟俩就会一起。

    到时候若是被弟弟越过去……

    乔誉似笑非笑,“三哥,还出去吗?”

    乔束回神,脸色难看地看了看二人,径自往外走。

    乔姝月追到院子门口,急急叫他一声,“你还是要去吗?”

    她跑得急,不知三哥为何忽然停了步子,俩人猝不及防撞上。

    三哥被撞得往前踉跄了两步,他没回头,盯着远处的人。

    乔姝月显然没料到有人聚在外头,绕过他身子往外望去,这一眼对上某人的视线,不由得一愣。

    乔誉也慢悠悠地跟了出来,手搭在三哥肩膀上,歪头笑道:“原来三哥还要去啊。”

    三哥冷着脸把他的手抖掉,嗓音含冰:“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乔姝月眼前一亮,从某人身上收回视线,“然后呢?”

    三哥瞪了一眼乔誉,“然后回房读书。”

    “……”

    “真是经不起激将。”

    乔誉望着三哥的背影,轻声嘲讽。

    乔誉揽着妹妹的肩膀往回,却见人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乔誉顺着望过去,只来得及见到那人的衣角,而后便入了主院去。

    三哥的院子与主院相邻,在这能见到他们也不稀奇。

    乔誉还记着某人缺席接风宴的仇,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了。”

    不然怎么连家都不知道回?这都过去几天了?真是够没良心的。

    腰间忽然怼上来一拳,乔誉痛呼一声,垂眸对上妹妹凶狠的目光。

    乔誉无奈:“我向着你呢,他都不来找你。”

    乔姝月可疑地红了红脸,嗔他一眼,提着裙子跑了。

    当日午膳,乔姝月想法子要去褚氏院里蹭饭吃。

    结果被人挡了回来。

    紫棉回话道:“夫人说要宴请宾客,姑娘不便出面。”

    乔誉坐在大树下乘凉,闻言笑了笑,“母亲怕是还防着他呢。”

    乔姝月疑惑道:“防他作甚?”

    乔誉有时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糊涂,直言道:“你与他,在当年就被人看出来了。”

    乔姝月摇摇头,“那时我和他没什么的。”

    “你这话骗骗自己就罢了。”乔誉顿了顿,道,“还能骗骗二哥。”

    “可我……”

    乔姝月拧着眉,三年前她还小,怎么会呢?她那会没有别的心思,她待谢昭凌始终如一,她的偏袒与爱护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何至于到分别时被人察觉出异样?

    乔誉冷淡道:“喜欢一个人,眼睛瞒不过。况且那时他……或许是受了刺激吧,那一日忽然就变得和往常不同。”

    年少时,也许还未曾察觉情愫,但意识到她在心里的分量,应是不难。

    更何况是谢昭凌那般早慧之人,想的比人多,心思比人深,看得也更远。

    他可不像会介意年龄问题的人,他看事情通透深刻,必然不会被外表轻易迷惑,他看的是乔姝月的本质,一旦入了眼,莫说三年五载,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她的本性不会改变,那他迟早都会为之心动。年纪太小,那他就等,等着她长大,不算什么难事,人总会长大的。

    只是分别在即,他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再遮掩了。

    也许是他故意不做遮掩,这样褚氏想为她定亲时,便会先想到他。

    临走了,还不忘把自己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生怕别人忘了他。

    乔誉不适地皱了下眉,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这么了解谢昭凌。

    想不出缘由,约莫是直觉吧,毕竟性情相近,他们总是能看透彼此。

    乔誉问道:“那日从悦泉楼回来,他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乔姝月陷入回忆,想起谢昭凌问过关于预知梦的事。

    应该并无异样,毕竟他们先前就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乔姝月沉默摇头。

    乔誉却冷笑了声:“有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啊。”

    乔姝月心虚:“……四哥,我们没有。”

    “你们。”

    两个字在乔誉齿间滚了两圈。

    他起身,往外走。

    “四哥去哪?”

    “我去会会宾客。”

    没等他去,宾客不请自来。

    这还是乔誉头一次见到成年以后的谢昭凌。

    男子身着深色的常服,腰束金丝玉带,身姿笔挺而修长,气质沉稳内敛,那双眼睛里没了显而易见的攻击性,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样,倒比年少时愈发深不可测。

    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如今竟也学会了收敛獠牙,藏起利爪,与人周旋于这混沌世间。

    他如今算是扶摇直上,今非昔比了。

    “四公子。”男人温文尔雅,行了一礼,“你果然在此处。”

    男子眼底含了几分笑,语气也十分和缓,全然没有架子。

    乔誉却觉得,这笑不是对着他。

    乔誉回身望了一眼,果然见妹妹含情脉脉地望着这边。

    即便知道他们对彼此的心意,也朝夕相处过好多年,可乔誉心底还是十分不痛快,看谢昭凌又不顺眼起来。

    他故意往前,挡住二人交错的目光,语气不善:“小谢将军来此处作甚?这是后宅。”

    谢昭凌语气温和地道:“夫人想让下人来请四公子赴席,在下许久未与四公子相见,甚是想念,便亲自来迎。”

    甚是想念?

    乔誉生出一阵恶寒。

    没想到边关的风沙能将人吹傻。

    这种不要脸的话竟能从谢昭凌的嘴里说出来?!

    乔誉小声嘀咕:“没想到母亲准你进来。”

    “夫人宽宏,始终如一。”

    乔誉呵呵冷笑,“那走吧。”

    乔姝月忽然插话:“叫四哥去,那我呢?”

    谢昭凌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落了过来。

    他的目光更柔了几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向乔姝月眼底两抹青色,温声道:“姑娘应当好生休息。”

    “哪里睡得好啊。”

    乔姝月埋怨了一声。

    自从发现他可能受伤以后,每晚翻来覆去都在担忧。

    梦里也是陛下去前线打仗,浑身是血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样子。

    谢昭凌愣了下,没忍住往前走了两步。

    乔誉斜眼看着,咳嗽一声,收效甚微。

    没有人理会他的警告。

    谢昭凌走到近前,微微低头,目光关切,“睡不好吗?”

    他想摸摸她的头,顾虑着人多眼杂,按捺住冲动,没有抬手。

    乔姝月却肆无忌惮地,抬手戳了戳他胸口。

    动作亲昵,语气暧昧道:

    “你就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她横眉怒目,眼睛带着勾子。

    谢昭凌眼眸低垂,目光缱绻,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不敢。”

    “我瞧你敢得很,松手。”

    谢昭凌置若罔闻,嘴边勾起了一抹笑意。他一语不发,瞳仁像漩涡,诱人深陷。

    乔姝月倏地抽回手指,眯着眼,手在颈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瞪他一眼。

    像是在说——敢骗我,你死定了。

    她转过身,脸色蓦地沉了下去。指尖的确触到了柔软的纱布,他就是受伤无疑。

    受了伤竟想着瞒她。

    乔姝月怒气冲冲往屋里去,吼了一句:“玉竹,我饿了!”

    谢昭凌久久望着那道关起房门,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胸口。

    他抿唇笑笑,而后又一抹忧虑浮上心头。

    怎么办,好像被发现了。

    可她刚刚摸了他。

    她好凶,好可爱。

    她还摸他。

    乔誉冷声嘲讽,“人家都生气了,想想怎么哄吧。”

    他抬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碰你一下,尾巴翘到天上去。”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笑。

    第60章

    【60】

    原本及笄宴的请帖要由乔姝月亲自送到将军府上去。

    可褚氏不愿让乔姝月去,便趁着褚玄英来,顺道给了他。

    褚玄英一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捏着那张精致的请帖,戏谑道:“怎么,这帖子我要是不收,还不能来了?”

    “能来能来,谁还能拦得住你不成?”

    褚氏眼见乔父又要张嘴,连忙把话题岔开。

    她问过谢昭凌的近况,又问起他的表字。

    谢昭凌只道自己出身微寒,不比京中世家大族子弟,表字取不取并不妨碍。

    褚氏想起他的身世,亦不由得怜惜,叹了声,“也是,那些人捧高踩低,你若附庸风雅,背地里不定怎么说道你。”

    知道内情的褚玄英暗暗翻了个白眼。

    乔父闻言冷哼道:“当初什么都是假的,身世能是真的?”

    当初谢昭凌在悦泉楼待过一段的事暴露,被乔父审问生平经历,谢昭凌坚持说养父母病故,生父母不详,他从老家逃难而来,不甚落到那地方去。

    对于家乡何处,养父母姓甚名谁,一概未说,问就是不记得,不知道,不清楚。

    乔父对此耿耿于怀,哪怕谢昭凌如今功成名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乔父也依旧改不过老观念。

    一个卑微的出身,便能否定他所有的天赋与努力。

    褚玄英又翻了个白眼,呛声道:“妹夫要实在闲着没事,就去再写奏折参柳家一本。柳家大夫人近来疯疯癫癫,连我都见着了。”

    柳字一出,屋中寂静下去。

    关于柳家,当年那事至今都讳莫如深。这些年里他们避讳谈及柳家人,一是怕触及伤心事,二则不想惹祸上门。

    始作俑者就坐在这,褚氏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

    她要挟乔父说要把他那些藏书全都赠送给念不起书的穷苦人家,乔父立马服软,直到午膳用完,都没再说一个字。

    席间三哥乔束频频看向谢昭凌。

    他不识得此人,但见其言语间与家人颇为熟络,连母亲都对其了解非常,便知此人是自己读书那些年,在家中生活过的。

    他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对家中事太过漠不关心了。

    饭后乔束将谢昭凌叫到一旁,询问其与乔家的渊源。

    谢昭凌愣了一愣,没想到对方对自己毫无印象,且似乎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心中愈发淡漠,心中暗自衡量,这位三公子对乔姝月的关心恐怕要排到最后一位。

    面上却不显冷淡,笑着说,自己从前跟在月姑娘身边当差,机缘巧合被褚将军收为徒弟,后来又跟随师父远赴边疆。

    乔束听闻其经历,倒对其刮目相看两分。

    当年的事他不清楚,可这位近来的风头不小,连他都知道。他倒没有乔父那般迂腐不通情理,对于这样的豪杰,自己还是佩服的。

    寒暄过后,乔束回房念书。

    褚玄英还有事同褚氏商量,便让谢昭凌同乔誉出去走走。

    两人当初一起在学堂读书,关系匪浅,如今正是再熟络起来的好机会。

    二人并肩行在小路上,往乔誉的院子走。

    谢昭凌随意聊起:“怎不见二公子?”

    乔誉没什么精神,恹恹道:“二哥前些日子和人起了争执,回来被父亲关了禁闭。”

    这争执自然不单是口舌之争,只怕还动了手。

    谢昭凌扯了下唇,“二公子的性子一如既往。”

    乔誉忽得停下脚步,一语不发。

    谢昭凌回头看他,也没说话。

    四目相对,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路过的婢女与小厮皆垂首快步走过,行礼时轻声细语,生怕主子的怒火殃及自身。

    半晌,乔誉才道:

    “二哥一如从前,那你呢?”

    他嗓音微哑,似在隐忍克制什么情绪。

    谢昭凌从容道:“我自然也是。”

    乔誉提步走近,目光锋利,“我看未必。”

    当初那个以暴制暴的少年,如今面对挑衅与质问,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化解。

    谢昭凌挑眉,淡淡反问:“四公子何意。”

    “你们见过?”

    话题跳转突兀,谢昭凌却瞬间听懂了乔誉在问什么。

    他坦然承认:“嗯。”

    乔誉忍无可忍,抬手挥拳。

    嘭——!!

    一击带着怒火,用了十成力道的拳头被人轻而易举地截住。

    乔誉的拳头被人牢牢攥在手里,动弹不得,他怒目而视,咄咄逼人:

    “你从前可不会偷偷摸摸的!说什么一如从前!”

    谢昭凌却轻笑了声,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二公子仍是她兄长,自然始终如一。二公子听闻她的流言,可以肆无忌惮,向对方挥拳。我曾经也可以……可我如今身份,怎能再与从前相较?我与二公子,如何比得?”

    从前的谢护卫可以大大方方进到木兰院,甚至是进到她的闺房。

    他理所应当出现在她身边,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都可以与她形影不离。

    可如今呢?如何使得?

    如今的小谢将军,连到乔府拜访,都不能随意走动。要想见她,只能逼人耳目,偷偷摸摸。

    谢昭凌认真道:“四公子,我初心未改。”

    乔誉用力抽回手,骂道:“你混账!”

    谢昭凌低垂了眼睫,轻声道:“抱歉,忍不住。”

    他日思夜想的人,回京后是一定要先见到的。

    “那你更该正大光明的!”

    光明正大拜会她的父母,诉说自己的情意,再真诚求娶,坦坦荡荡,才叫不委屈了她。

    谢昭凌沉默半晌,肩膀的力卸了,无奈道:“乔御史对我不满。”

    连他曾经在乔府做护卫这事,乔父至今都心结难解,总觉得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清,招了个不三不四的人进家门。

    难道他如今军功在身,在乔父眼里就不一样了吗?还是一样的,他依旧是个说不明身世,来路不清不楚的人。

    若他坦荡地表露真心,被乱棍打出去还是小事,若惹恼了二位长辈,往后都不准他进门,连见面的借口都没有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次次都靠他翻墙进来,或者约她出去私下会面。

    那才是真的辱没了她。

    “父亲素来如此,他看中门第,你么,他自然瞧不上。”乔誉看不惯他这副气馁的模样,嫌弃道,“怎么,父亲看不上你,你就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除非我死。”

    “那你还顾虑什么?”

    顾虑……

    京中各方势力。

    以及,他对自己的身世多少有了些眉目。

    谢昭凌仰头望着天空,坦诚道:“我总得先把自己的麻烦解决干净,总不能连累她跟我受苦。”

    “你好意思让她继续等你?”

    “我会先同她说清楚,她若不愿……我再想想办法。”

    与师父说不出口的话,对着乔誉却能坦露。

    当初他帮着乔誉出主意,乔誉欠他的人情,如今也该还一还了。

    “我可不会帮你。”

    乔誉瞬间就看清他的盘算,脸色难看,甩袖离开。

    谢昭凌低声笑出声,对着乔誉远去的背影,拱手行礼。

    “多谢四公子。”

    “……”

    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喜。

    **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乔姝月及笄的日子。

    乔姝月一早便单独接了几个好姐妹回木兰院,陪着她一起做笄礼前最后的准备。

    褚氏在正门迎接宾客到来,这次请的都是与乔姝月交情不错的世家千金,还有同褚氏交好的几位夫人。

    乔家无意结党,在宾客名单上慎之又慎,反复斟酌,筛选过好几轮,才最终确定了这些人。

    褚氏招呼着众夫人入席,看到自己的手帕交,连忙笑着过去。

    “姝月长大了,你这又多了一桩操心事。”赵氏一来便打趣道,“我瞧今儿人不算多,怎么,怕了?”

    褚氏无奈笑道:“不在名单上把好关,回头那些不相熟的夫人若带了儿子来,我是迎还是不迎?”

    其实早在月前便有几家夫人在打听,心思昭然若揭,褚氏没给她们机会,都用场面话挡了回去,一律都回绝了。

    说话间,少夫人陆思芸正将宾客往内厅引,路过两位母亲,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

    褚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臂,“辛苦你了,等会儿我就过去。”

    “母亲不急,儿媳能应对。”

    陆思芸没说两句,便又忙开去了。

    褚氏这才对赵氏道:“芸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与叙儿青梅竹马,她嫁到乔家来,你自然放心。只是我那小女儿……”

    赵氏闻言也叹了口气,“从前有个……有那人在,谁敢与姝月走得太近?如今倒是轻松了,可姝月也愈发不爱出门,去哪儿认识青年才俊。”

    说起柳步亭,褚氏面色一变,赵氏见状便不再提,与她并肩往里去。

    “思蓁呢?怎没见她?”

    “天没亮就醒了,吵着闹着要去找姝月,比她自己及笄都兴奋,这会儿怕是在木兰院里上蹿下跳呢。”

    ……

    木兰院。

    陆思蓁托着腮,两眼泪汪汪,拉着乔姝月的手,依依不舍道:“及笄之后便能议亲,也不知往后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

    施芊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乔姝月一眼,也跟着重复一遍:“是啊,便宜了哪家臭小子呢。”

    她语气奇怪,惹得心思敏感的林韵频频看向她。

    几人正说着,刘妈妈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这药熬了一个时辰,是以刘妈妈并未见到梳妆的全过程。乍一眼看过去,还是会被乔姝月的容貌惊艳到。

    刘妈妈感慨了声:“姑娘真美。”

    玉竹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自豪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的手艺。”

    众人皆将视线落了来。

    只见少女对镜梳妆,面颊羞红,一双乌润的瞳眸中漾着水波,雾气溟濛,瞧人一眼,便能勾得人心头发痒。

    林韵看得挪不开眼,陆思蓁拉着她的手哀嚎,嚷嚷着自己为何不是男子,若是男子就能将她娶回家了。

    闹得乔姝月直笑话她:“不管你那个在老家指腹为婚的表哥了?”

    一提表哥,陆思蓁也难得露出几分羞赧来,她恼羞成怒,言说两个都要也不是不行。

    这边打闹,那边施芊嗅着汤药的味道,微微蹙眉,走到刘妈妈身边,小声问道:“伤寒药?”

    刘妈妈点头,“前几晚误饮烈酒,吹风受凉了。”

    “饮酒……她心里有事?”

    自从那人走后,乔姝月一直很爱惜自己的身子,滴酒不沾不说,更不会夜里跑出来吹风。

    刘妈妈笑而不语。

    施芊却读出了几分暧昧,神情恍然,半晌,琢磨明白,捂着唇轻笑了声。

    难怪,今日一大早就一副忐忑紧张的模样,眉梢眼角尽显小女儿情态。

    一会功夫,姐妹间的话题又变了。

    只因陆思蓁多嘴说了一句“柳家”。

    “自柳步亭死后,大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隔三差五都能听到她发病的传闻,今日一早她在街口撒泼拦轿,说不许我们来赴宴,还说——”

    陆思蓁及时住了口。

    乔姝月却对她的未尽之语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骂她,不该活这么久。

    凭什么她自己的儿子死了,她却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活到了及笄这一日。

    “嘁,分明是柳步亭自己去那腌臜地寻花问柳,才被人寻仇给杀了的,怎么能怪到月月身上?那日他们分明都没有碰过面。”

    施芊倒没听过这事,好奇道:“最初不是说失踪?怎么又死了?找到尸首了?”

    “你没听说悦泉楼被人查封?暗道里有一具尸骨,听说是柳步亭的。”

    “我倒是听闻过后头这事,可暗道里那个不是白骨吗?肉都被老鼠分食干净,怎么能分辨出是谁的?”

    “有人看衣裳碎片眼熟,认出是柳步亭的。”

    施芊看过不少破案话本,此刻禁不住漫无边际地胡乱揣测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或许是柳步亭被人绑走,贼人用那尸首和衣裳代替了他。”

    陆思蓁显然没想过这个可能,愣在原地。

    乔姝月噗嗤一笑,“绑他走,图什么?图钱?未曾敲诈过柳家。图命?绑了再杀岂非多此一举?”

    施芊沉思片刻,拍下脑袋,斩钉截铁道:“必然是看上了他,他抵死不从,于是被人强行掳走。”

    乔姝月眼尾微扬,戏谑道:“带回去做压寨夫君?”

    施芊:“……”

    屋中人顿时都笑作一团。

    施芊面皮紧绷,嘴硬道:“不无可能,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陆思蓁笑得浑身发颤,指着施芊说读书读得脑子坏掉了,施芊气得追着她打。

    乔姝月看着好友们打闹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

    前世乔家落难后,施芊曾试图救她。

    施芊并非出身官宦世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在这皇城里没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哪怕施掌柜在京中颇有名气,也有些人脉,可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什么人脉都派不上用处。

    施芊主动把自己献了出去,只盼着柳步亭能喜欢她,放过乔姝月。

    可最终,柳步亭叶没有如她所愿。

    柳氏后宅中,施芊被磋磨致死。

    后来谢昭凌帮她厚葬了施芊,并且将施掌柜接入宫中照料,只不过施掌柜因丧女之痛,那时已经时日无多,不过半年,便郁郁而终。

    乔姝月送走了生命之中很多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之人。

    至于陆思蓁,倒还算有个好结局。

    她比乔姝月大两岁,在乔家还未遇难时,便远嫁到赵氏老家那边,赵氏亦是当地望族,她与她的表哥琴瑟和鸣,一生幸福。

    陆国公府受乔家牵连,这局内局外,只剩陆思蓁一人落了个善终。

    不过还有她自己,她遇到谢昭凌,也是一生之幸了。

    梳妆完毕,前院也传话来,说宾客都到齐,请姑娘过去。

    后头便是繁琐而隆重的笄礼。

    等到一切结束,乔姝月退到席间,已又过去一个时辰。

    她早已饥肠辘辘,却又因着几位相熟的夫人围在褚氏身边说话,她不得不维持着笑脸,陪伴在侧。

    听着夫人们的称赞,偶尔还要应和几声,她站得双脚发麻,肚里空空的,头也开始发昏。

    但这是她的大日子,万万不可失礼。手指用力掐着掌心,强撑着。

    就在乔姝月饿得有些腹痛,悄悄抬手捂住肚子时,忽然有两人朝这边走来。

    席间倏地一静。

    乔姝月没甚力气地垂着眼睫,暗自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躲会懒了。

    周遭响起压抑的惊叹声,席间有人蠢蠢欲动。

    “母亲。”

    是四哥的问候声。

    有位夫人轻笑着,好奇道:“四公子,这位是……”

    “这位是谢昭凌,我的好友。”

    “哎哟知道的,小谢将军嘛!”

    “长得这样俊,可有婚配啦?”

    乔姝月倏地抬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只一对视,男人便移开了视线。

    他站在那里,温文有礼,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乔姝月看得挪不开眼,痴痴望着,乔誉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垂下的手臂碰了碰她的。

    而后她掌心便被人塞过来一样东西。

    乔姝月侧眸看去,只见乔誉面不改色,直视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他们是兄妹,站得近些,外人不会觉得奇怪。

    而他与谢昭凌明明是一起来的,两人却离得很远,谢昭凌将所有的目光都引了去,而四哥……

    悄悄给她塞了一颗蜜果。

    是那家果脯点心铺新研制的糖,圆圆小小的一颗,晶莹剔透,入口会慢慢融化成蜜浆。

    乔誉侧过身,挡住她半个身影。

    乔姝月背过身去,将那颗糖快速地放入口中,压在舌头下面。

    甜丝丝的浆液在口中蔓延开来,一股酸涩却涌上心头。

    每逢过年,大年初一的一早,都要在早膳前聆听父亲的教导。父亲长篇大论起来,没一个时辰讲不完。

    那时她卯时起床,来不及先吃东西便要到前厅去,同哥哥们一起听训。

    谢昭凌便会偷偷塞给她一颗糖,让她别饿着自己。

    一颗糖十分管用,这是谢昭凌的独门秘方,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

    这是另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四哥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这颗蜜糖,也是他……

    乔姝月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过去。

    厅堂中央的男子不苟言笑,内敛而沉着,他看似有着十足的疏离感,却又在此刻极有耐心地回答每位夫人的问话。

    “不曾婚配。”

    “今年二十。”

    “家中无父母,唯有师父,一切全听师父的。”

    这些零碎的打探放在平时,他理都不会理,今日却都一一作答。

    他这般给面子,倒叫人生出平易近人的错觉来。

    模样俊俏,谈吐得体,关键是前途无量,众位夫人对他满意极了,心里都打起小算盘来。

    直到乔誉又不声不响走回到男人身边。

    小谢将军这才抿唇笑了一下,揖手告辞。

    他转身前,又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乔姝月,见对方望着自己,微微颔首。

    男人的身影远去,席间的话题也顺势从乔姝月的身上绕开。

    她如获大赦,从主桌退下,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用点吃的。

    ……

    谢昭凌与乔誉并肩往外走。

    “你倒是眼尖。”乔誉侧头打量,见他面色冷淡,不由得揭穿道,“真会装。”

    装得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实则心肝还是黑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做他平日最厌烦的事。

    谢昭凌想起小姑娘偷偷吃糖的模样,被人问来问去的烦躁感稍散,唇角微勾,“她素来有这毛病,方才脸色都白了。”

    再饿下去,身子怕是吃不消。

    乔誉哼了声,心里舒坦不少。

    心细如尘,思虑周全,还算差强人意吧。

    回到男宾这边,见三公子乔束正与一男子交谈。听到动静,二人纷纷望过来。

    林察见到谢昭凌,揖了一礼,有些意外地唤了声:“小谢将军?”

    乔束看向好友,“你们认识?”

    林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解释,便见谢昭凌冲二位回礼,先回道:“大军回京那日,一面之缘。”

    林察吃了一惊,“将军竟记得在下?”

    谢昭凌冷淡地“嗯”了声,不再说了。

    林察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敌意,默默噤声,也不再提。

    乔誉站在谢昭凌身边,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走,似是想明白什么,眉头上挑,嘴角噙笑看起热闹来。

    三哥乔束没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恍然道:“是了,那日你说要去凑热闹。”

    他转头看向好友,“那日你说见到姝月了?”

    林察脸色微红,抿着唇颔首,“嗯,是碰到姝月妹妹了,我们是偶遇。”

    “姝月妹妹”四个字惹得谢昭凌又瞥过来一眼,那一眼冷淡至极,看得人脊背发凉。

    乔誉别过头去,无声弯唇。

    都是男人,谁还不懂谁心里那点想法。

    林察几乎是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恶意是缘于何故。

    若说方才他躲避是迫于对方的威压与气势,此刻却是硬着头皮,光明正大地迎上那一饱含威胁的目光。

    林察道:“我与小妹来赴宴,是受了乔夫人的邀请,小谢将军呢?”

    他目光看向乔誉,问道:“不曾想四公子竟与将军是熟识。”

    谢昭凌微微眯眸,轻笑了声,“林公子以为我凭着乔四公子的关系,才能来今日的宴席吗?”

    “难道不是吗?”林察目光坦荡,“大军回京那日,将军瞧着不像认识姝月妹妹的样子。”

    要是认识,怎么还会管她叫“姑娘”呢?连个姓都没有,分明就是不认识。

    乔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想就知道这兴许是那俩人之间不为人理解的小情趣。

    他胳膊肘怼了怼谢昭凌,压低声音,调侃道:“小谢将军,说你心思叵测呢。”

    一个才回京的边关守将,回京时对一姑娘见色起意,便想法设法地搭上了她哥哥的关系,费尽心思地想再见一面。

    乔誉暗暗点头,赞同道:“确实是图谋不轨。”

    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见色起意不是回京才开始的。

    没等谢昭凌回嘴,远处一行人缓缓走来。

    宾客渐渐散了,如今只剩下他们几个。

    乔姝月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都无法再从她身上挪开。

    林察看得失了神,直勾勾地,没忍住念了句酸诗。谢昭凌眸色倏地沉了下去,面孔情绪愈发寡淡。

    少女及笄,往后便算成年。

    如云的乌发挽至脑后,露出莹白如玉的小脸,面上再无稚气,灼若芙蕖,脱尘绝俗。

    莲步轻移,头顶流苏摇晃,她笑起来唇角挂着浅浅的梨涡,晃得人心神荡漾。

    林察情不自禁往前迎了两步,走出去后才发现只他一人动了,他懊恼地垂下头,羞愧地脸颊微微泛红。

    他狼狈地垂首揖手,结结巴巴道:“乔、乔姑娘,又见面了。”

    这会儿怎么不敢叫姝月妹妹了。

    谢昭凌手搭在攀云剑上,心底冷笑。

    “三哥,四哥,林公子,”少女行至近前,盈盈福身,杏眸含着潋滟波光,抬眸望来,含羞带怯,“……谢将军。”

    林公子,谢将军。

    听上去没什么分别。

    “阿月。”

    男人缓声低语。

    他声音很轻,却依旧叫每个人都听进了耳去。乔束诧异望过来,林察则攥紧了拳,脸色难看。

    一个称呼往往说明许多事。

    一个亲密无间的呼唤,让那日的遮遮掩掩成了笑话。

    他们分明就是早就认识!

    谢昭凌扯了扯唇,睨着林察,语气冷淡:“林公子难道不知,谢某的师父是何人?”

    “他师父,我们的舅舅。”

    乔誉好心地提醒。

    林察脸色愈发惨白,嘴唇颤抖两下,急迫地盯着乔姝月看,生怕她露出一点羞涩或是爱慕的表情。

    乔姝月听后没什么反应,目光在男人胸口处流连片刻。

    她对这几个人之间的针锋相对漠不关心,心里只想着,也不知那处的伤口有多深。前世陛下胸口有一处险些致命的箭伤,直到她去世前,那道疤仍能显出当初的惊心动魄来,也不知他现在遮遮掩掩的是不是那个。

    一想到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心里便不大畅快,眉间微蹙,略带指责意味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林察默默松了口气,这二人关系显然并不好。

    瞧她这幅样子,乔誉便知,心里存着气呢。

    看来是还没哄好。

    正好,自己被某人算计、被某人强迫帮忙的仇是一笔,某人回京私下约见小妹的仇又是一笔,他们好歹也算朋友,某人回京后连点谢礼都没,这仇再添一笔。

    新仇旧怨,算不过来,索性加一笔大的。

    虽不知俩人因为什么闹了别扭,不过眼前这场好戏,错过这次,可就没下回了。

    难得人齐全。

    乔誉道:“月儿来得巧,林公子方才正说起你。我记得你二人幼时还不这般生分,怎得越长大,越生疏了?难不成,是因为兄长在场,才故意避嫌?”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语气意味深长,惹人遐想。

    “四、四公子,在下与乔姑娘之间,并、并无……”

    乔誉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林察,又看向闷醋吃得正旺的某人,恶劣地勾起嘴角。

    “林公子,怎么还叫乔姑娘呢?方才不是还喊姝月妹妹?”

    “还有月儿,四哥怎么记得,你从前都是叫林察哥哥的?哎哟,看来是长大了,‘哥哥’当做男人来看,都不好意思叫了。”

    乔姝月一脸茫然,脑子里一会想着她何时叫林察哥哥了?一会又想,四哥今儿好像被鬼上身,竟也爱开起玩笑来,真是百年难遇,稀奇古怪。

    林察连连摆手,连脖子都羞红了,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望着乔姝月的目光既赧然又期盼,“什么哥哥……那都是幼时的事,姝月妹妹怕都不记得了?”

    乔姝月蓦地瞪圆了眼,诧异地对上林察的视线,“何时的事?我当真全无印象。”

    林察失落垂眸,苦笑道:“是幼时,不怪姝月妹妹不记得。”

    二人的互动落在谢昭凌眼中。

    他双臂抱剑,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剑鞘。

    乔姝月被这一声又一声妹妹唤得颇不自在。

    她躲避开林察的目光,不设防又撞进一双深邃如深海的黑眸。

    男人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深眸微暗,气势凌人,锐利且充满压迫感。

    他直勾勾地她瞧,侵略性与独占欲半分不加掩饰。

    乔姝月被他看得心肝发颤,慌乱地别过头去。

    三哥乔束看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林兄,原来你对我妹——”

    “行检兄!莫要再说了……”林察红着脸小声哀求,他匆匆对众人一揖,“舍妹想必等急了,在下这便告辞。”

    乔束不明所以,赶忙追上去,“林兄,我送你。”

    临走时还不忘客人,嘱托道:“四弟,招待一下小谢将军。”

    说罢便随着林察一起离开。

    乔誉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

    他冲妹妹扬了下巴,意味深长道:“招待一下?”

    乔姝月瞪了四哥一眼,又望向谢昭凌,目光里终于带上两分小女儿的情态,像藏了一双小勾子似的,又是幽怨又是嗔怪。

    谢昭凌垂下手臂,不自觉柔和了目光。

    少女扁扁嘴,扭头往后头去了。

    谢昭凌用力握了下手里的剑。

    立马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