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夫子!”
众人惊呼着,一拥而上。
乔良冲得最快,一把抱住许惊朔的腰,拼命把人往后拖,“夫子息怒,息怒啊!”
棍棒无眼,这要是打着他妹妹可如何使得。
乔良横了谢昭凌一眼,这小子也是,怎的听不懂话?夫子哪个字提月儿了?得空就往月儿身旁凑,面皮忒厚,真是活该被骂。
乱七八糟一通闹腾,再安静下来,已然又过去小半个时辰。
谢昭凌被责令坐回位置,不许再乱动乱看。
“我这是学堂!”许惊朔理了理衣裳,正了下发冠,狠狠剜一眼谢昭凌,“别把你们后院里那些规矩带到这儿来,都给我好好读书!”
说着,又瞪了一眼乔姝月,“还有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让人伺候的!”
小姑娘红着脸,憨憨笑了声,点点头。
许惊朔:“……”
嬉皮笑脸,三心二意,不成体统!
他板着脸,翻开书本,严肃道:“我们先来复习一下昨日所学,两位新来的学生先熟悉一下。”
他细长的眼缝里冒出锐利的光,挑剔地从在场学子身上一一扫过。
“二公子,来读一读我们昨日学的那首吧。”
乔良还沉浸在方才的闹剧里,开朗的大白牙还未收回,便猝不及防被点了名。
乔良怔愣间抬头,对上夫子骇人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哆嗦。
瞬间包上牙齿,紧抿嘴唇,犹豫片刻,捧着书站了起来。
见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许惊朔心里冷哼了声。
幽幽发问:“知道是哪首吗?”
乔良牙齿打颤,“嗯?嗯……回夫子,是周南,卷耳。”
夫子点点头,将书放回案几,“那便开始吧。”
乔良咬牙道了声“是”,慢慢吸了口气,开始沉声朗读: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嗟我怀人,额……”乔良摸了摸额头的汗,磕磕巴巴,“唔彼周行。”
乔誉:“……”
施芊:“……”
乔姝月:?
好像有什么字被二哥吃了?
夫子背着手,踱步的脚步一停,额角突突跳,“寘彼周行!”
“哦哦,我记起来了夫子!”
“那你讲讲,寘当何解?”
乔良讪笑道:“啊……寘是……是……”
他挠了挠头,眼睛四处乱瞟,想着这个时候谁能看他一眼,给个提示啊!
老四真是铁石心肠,他都快把他后背盯穿了,都到这份上,他就是不回头!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施芊,你来说。”
被点名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衣着朴素,一双清澈的狐狸眸已让她初具美人坯子。
施芊站起身,嗓音清脆:“置,放下之意。”
“嗯,不错,请坐。”
许惊朔早就知道乔二公子于学问上是什么德行,他今日生的气够多了,决定放过自己。
恨铁不成钢地冲乔良摆了下手,“坐下!四公子,你来继续读。”
乔良松了口气,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释然,毕竟他素来有自知之明,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也不去自怨自艾,折磨自己。
乔誉没有拿书,单手负在身后,站起身,张嘴就将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背了出来。
他嗓音温和徐缓,背诗时眼底亮起微光,是他平日里鲜少表露的专注与温柔。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①
“……”
片刻后,背诵完毕,乔誉慢慢坐下。
许夫子躁动了一早上的心,此刻得到了如泉水般温柔的抚慰。
他笑着夸赞:“背得不错,请坐。”
乔四公子已是他教书生涯中难得的好学生,那么被褚氏称赞的“好苗子”,又当如何?
许惊朔点了点眼皮子底下的少年,“记住了几句?”
谢昭凌下意识往身旁去看,恰与对面的小姑娘对上火热的视线,他又忙不迭转回头。
他低声回:“记住了一些。”
“无妨,且读来听听。”许夫子鼓励道,“你没学过,读不下来也不打紧。”
一到正事上,许夫子便将先前的矛盾都忘到脑后了,期待地看向少年。
少年低低“嗯”了声,他感受到身侧那道灼灼目光,心中有些紧张。
“……”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②
他毫无障碍地读完了全诗。
最后一字落下,半晌,许惊朔才回神。
心潮掀起惊天骇浪,久久难以平静。
他若没记错,褚氏说过这孩子先前是不识字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来到乔府后,被罚抄过几遍弟子规,等抄完后便掌握了其中的内容,甚至还能说上几句释义。
当时许惊朔波澜不惊,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一是因为弟子规比起其余的启蒙书,并不难理解,二是因他抄了那么许多遍,就算会了也并不稀奇。
但眼下情况得另当别论。
诗经中的字有一些晦涩难懂,乔良学过一遍尚且记不得,更别提少年才刚接触。
那他是怎么能在短短一刻之内,便能诵读全文的?
许夫子声音微颤,“这些字,你早都识得?”
谢昭凌摇头,“只是记下了四公子的话。”
短短时间内,叫他立刻全部学会,他还做不到。
许惊朔瞳孔微缩,背着手,又在堂中踱起步来。
只是听了一遍,便全记住。他认的不是字,而是过耳不忘,先记住听到的句子,再将句子与书本上的字一一对应。
许惊朔自认十五岁中举,十八岁中进士,已然超过常人百倍,他也做不到像这少年一样,只听一遍就能记下来。
他为官三载,教书九年,遇到过许多人,那形形色色的过客中,也未有如他这般聪慧过人的。
这脑子的确好使!
只是不知他是否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许夫子满意地压了下手掌,“坐吧。”
“我们再来学习一遍这首诗的意思,这是一首妻子思念远征丈夫的诗……”
所有人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唯有乔姝月怔怔望着那一行字,失魂落魄。
“妻不断苦想,凄凄惶惶,一颗心随着丈夫飘远。”
“行军途中人困马乏,丈夫也不禁想念着妻子,酒落愁肠相思泪。”
“……”
乔姝月头忽然很痛。
她抬手捂住额头,伏在书案上,脑子里反复回现的,是前世陛下出征前的场景。
他那时应当已经察觉到些异样,不然不会说他心里慌,总放心不下她的话。
或许命运在那时便已有了昭示,在暗暗预兆,他们难以善终。
陛下出征仓促,两人皆是万分不舍,分别后的每个日夜,思念都深深刻入骨髓,与病痛一起,百般折磨着她。
他征战在外,想来亦如这诗中所写,在疲惫难熬时,于火堆旁,开一壶热酒,一边痛饮,一边思念着她。
这般想着,泪水慢慢沾湿了眼眶。
上天不公,凭何让他们这一对有情人过得这般凄惨?
还好,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首诗叫乔姝月感同身受,前世病入膏肓时的痛苦在此刻全都想起。
她趴在案上,眼睛是看着书的,夫子瞥她一眼,见她在学,便没纠正她懒散的坐姿。
倒是谢昭凌,一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后,便再也挪不开了。
一堂课很快过去,快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夫子合上书,笑意盈盈地,朝着谢昭凌走去,想要问问他掌握了多少学识。
“孩子,你——”
他伸手,想拍拍少年的肩膀,话才起头,便见少年拧着眉,面色凝重,一个箭步冲到他主子的跟前。
夫子的手尴尬地僵停在半空,嘴角抽了抽。
谢昭凌半蹲在小姑娘身边,“怎么了?”
他忍了半堂课,终于能来看看她的情况。
乔姝月转过头。
四目相对,谢昭凌心脏蓦地一紧。
他看着小姑娘通红的眼睛,声音不自觉放轻,“是脚疼吗?”
看着面前这张过分年轻的脸,乔姝月心里酸涩更甚,她委屈地点了下头。
“我们回去,找大夫来。”
谢昭凌背过身去,回头看她一眼。
乔姝月吸了下鼻子,沉默地趴上去。
谢昭凌果断地抱住她的腿弯,利落背起人,片刻不停,如一阵风似得离开了学堂。
打算来关切一下学生、刚
璍
走到近前的、再度被忽视的许夫子:“……”
许夫子面色狰狞,对着那个空位,冷笑了声。
众人:“……”
他们离去得匆忙,东西都没带上,玉竹在后面帮他们整理学具。
回去的路上,只他们二人。
快到午时,路上行人稀少。
谢昭凌沿着夹道,疾速前行。
耳朵忽然被人拨弄了两下。
他的身体与感知一向都很敏锐,若是有旁人近身,立马会竖起防备,极快作出反击。
自打他不再排斥她的碰触、也只不排斥她以后,被乔姝月发现,他们之间的接触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她时不时就要碰碰他的衣袖,摸摸他的肩膀。
耳朵还是头一回。
谢昭凌克制着声音:“课上发生了什么吗?”
为何上完学后,眼睛那么红。
小姑娘蔫嗒嗒地趴在他肩头,眼睫垂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他的耳朵。
“只是觉着,那首卷耳,读起来实在缠绵又凄惶,一下子便感同身受了,你呢?”
谢昭凌偏了下头,躲过她的侵扰,喉结轻滚。
“未能体会。”
乔姝月有些失落,收回手,叹道:“是啊,你不知道……”
谢昭凌微微蹙眉,“何事?”
“没,是我思虑过重罢了。”
今生是今生,前世是前世,是她分不开,才会徒生烦恼。
两辈子的谢昭凌也有极大的不同,她前世认识的并不是完整的他,如今这个才是。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预知梦?”
谢昭凌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肩上的她。
院墙之外,树影婆娑,疏影横斜。
光影倒映在谢昭凌的脸上。
乔姝月愣了下,有片刻失神,似乎在他的身上,又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望着她的目光里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漠视,而是充满七情六欲,有了丰富的色彩。
好比此刻,他幽深的眼中带了几分他都不曾察觉的忧色。
“若遇到棘手的事,可以说与我听,我会想办法。”
他不善言辞,更极少剖开心房,袒露心声。
他该有多担心她,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乔姝月笑了,“你要同我一起分担吗?”
谢昭凌认真地望着她,“嗯,毕竟姑娘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似最初那般生分疏离。
一句话便叫乔姝月又红了眼眶。
她搂紧他的脖颈,靠上去,脸埋在他肩头,埋怨道:“什么都不懂,净胡乱说话。”
他说这些时心里定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可她却不能不多想,她心里本来就在爱着他,听了容易叫人误会的话,她如何能维持平静?
谢昭凌沉默下去,不知她是不是嫌他多事。
他紧了紧手,背着她继续前行。
“真的是脚痛吗?”
“没有,骗你的。”
“嗯。”
应过一声,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两人无言,又行过一段距离。
小姑娘忽然开口:“如若有一日,你娶了妻……”
“我不娶妻。”
他孑然一身,不牵连旁人。
谢昭凌几乎想都没想便回答,倒叫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乔姝月停顿了会,又轻声问:“阿凌哥哥如今十五,就没遇到过喜欢的姑娘吗?”
“没有。”
他不懂喜欢为何物,更从未尝过心动的感觉。
他生在人世十五载,有一半多的时间都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哪里会有那些多余的欲望。
不过说起心动……
谢昭凌别扭地紧抿住唇。
倒是有个人总是能在他心上惹动一番波澜,可他觉得那不能叫做心动,心动二字沾了男女之情,他不会对个小姑娘有龌龊的心思。
更何况对小菩萨……
他只有敬爱的份。
如天空中高悬的烈日,如黑夜里皎洁的明月,他只要私自仰望着便好,怎能奢求自己能腾云驾雾,将日月合拢于五指间呢。
这份心应当叫“衷心”吧。
如此想着,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再对上小菩萨那双动人的杏眼,心头又泛起微澜。
他别过头,平静道:“男女之事,索然无味。”
乔姝月:“……?”
说得就好像他体会过一样。
没想到前世会对她一见钟情、视她如珠如宝的陛下,幼时竟这般寡情薄意,不解风情。
谢昭凌觉得自己早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与事,他从骨子里排斥那样扭曲又肮脏的关联。
一想到有个女人会碰触他的身体,他胸腔中就无法抑制地涌出一阵恶心的感觉,身体里的暴戾也再难压制,恨不能折断人的手脚才行。
他会这般排斥,缘由大概要追溯到才刚逃出来时,遇到过一个想要将他拐回山寨的女土匪。那女土匪放荡不羁,又蛮横无理,非要强迫他不可。他只得放火烧了她的寨子,才得以逃了出来。
一想到那女土匪看向自己的眼神。
谢昭凌想,自己辈子都不会想要经历情爱。
“你在想谁?”
乔姝月下巴抵住他肩膀,不高兴地质问道。
想起不愉快的事,谢昭凌周身泛起冷意,心不在焉道:
“一个该死之人。”
那些土匪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概已经被官府剿了吧。
乔姝月:“……”
即将行出夹道时,乔姝月忽然拉了下他的衣襟。
谢昭凌回神,看向自己皱皱巴巴的前襟,无奈地弯了下唇,正预备开口。
一双软而清香的唇忽然压上了他的脸颊。
霎时间,心脏停跳。
只片刻,香软远离,可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却久久不歇。
谢昭凌慢慢回头。
乔姝月亦是大脑一片空白。
她做时全凭一腔冲动,等贴上后,身旁仿佛骤然炸开一簇烟火,热浪将她整个包裹,火焰经久不熄,烧灼着她面颊。
贴了一下便离开,而后对上少年乌润的眼。
她心中一动,又轻抬下巴,再次亲了亲他的脸颊。
速度并不快,谢昭凌却失去了躲避的能力。
只在第二下凑过来时,揽着她腿弯的手骤然收紧,在听到她痛哼声时,他又猛地松手。
望着小姑娘湿润又明亮的双眼,他垂着的眼倏地变暗,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乔姝月被他看得心肝乱颤,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阿凌哥哥,你胖了些。”
谢昭凌仍定定望着她,眼睛黑不见底,目光中似藏着隐忍,不知是否是在强压着什么的缘故,周身气势不自觉间带了股凌厉与霸道。
“真的,你胖了。”
乔姝月眨了眨眼睛。
大着胆子,手指戳了戳刚刚亲过的地方。
“软乎乎的。”
不似月余前,骨瘦如柴。
她戳完,又摸着自己的唇,回忆道:“嗯,果然很软。”
谢昭凌闭了下眼睛,蓦得转回头去。
尴尬与羞赧在二人之间蔓延。
拐出夹道,开始遇到三三两两的婢女。
谢昭凌背着人,冷着脸,穿行于游廊之中。
静默良久。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乔姝月结巴着,“我仆……”
“我仆”了半晌,身下人都没个动静。
她斜眼睨向那些个红着脸、欲语含羞望着他的婢女,发脾气般,戳了下他的肩膀。
“什么来着?我忘了。”
知她是没话找话,原本不打算理会。只不过此刻,人显然是要生气了。
明明先亲人的是她才对,好似她才是那个被人占了便宜受委屈的。
她并非忘词,而是故意想让他说话。
谢昭凌心知肚明。
谢昭凌没再回头,轻叹了声,把人往上背了背,纵容般,接了后半句。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对答如流。
但到底心还是乱了。
第42章
【42】
玉竹收拾好两个人的书篮,着急忙慌地跟了出来。
直到看不见人,许夫子才收回幽怨的目光,长叹了口气。他收拾好东西,先行走出了学堂。
许惊朔如今居于乔府西北角的院落,那里曾是乔老夫人的住处,老夫人故去后,很长一段时日都空着。许惊朔投奔乔府后,便独居于此。
那处清净,且旁开一临街角门,出入也方便。
褚氏给了他容身之所,他很是感激,于是尽心尽力教导乔府的孩子们。
每日上完课,他都会去同褚氏说一说孩子们的情况,今日他迫不及待想去同褚氏探讨新收的那个少年,于是他奔向主院的脚步都略显仓促。
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住。
许夫子回头,笑道:“四公子。”
乔誉快步上前,行了一弟子礼,而后与许夫子同行。
出了学堂,师生之间亲密了不少,许夫子亦随和了许多。
许夫子背着手,迟疑道:“那个少年,是叫谢……”
乔誉道:“谢昭凌。”
“啊,昭凌,”夫子品了品字意,感慨道,“适合他。”
昭意为日光,而凌,其本意为冰,亦有侵进逼迫之意,与那少年的气质十分契合。
不知是谁帮他取的名字。
“夫子如何看他?”
许夫子沉吟片刻,笑道:“不错。”
乔誉看得出来,夫子表面严格,实则心中很是欣慰。
二人一路无话,拐至游廊间时,乔誉又忽然问道:“夫子以为,明年我可否参加科举?”
夫子一愣,微微仰头目视远方,“算起来明年你十四,是到了科考的年纪了。”
“想考便去考,未必不能成。”
乔誉沉默良久,“嗯”了声。
“你的才学为师很是看好,想必你心中亦有成算。有此一问,是有何顾虑?”
不怪夫子疑惑,就连乔二每每为功课抓耳挠腮时,挂在嘴边的,也是“要是像老四一般有状元之才就好了”。
他们都很笃定,等他长大一些,就会像大哥一样,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状元之才是没有的,乔誉不敢托大,但拼一拼乡试,闯一闯会试,并非异想天开。
乔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只道:“学生自当努力。”
夫子闻言哈哈大笑,“说起来,为师近来讲的功课你早都会了,不必来听,平白耽误你温书的时间。”
乔誉笑了笑,认真道:“与夫子交流,收获颇丰,这课还是要来的。”
分别前,夫子语重心长道:“若你科考是为当官,为国为民,那你自可去闯出一片天。”
“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读书之乐,那倒不必如此忧虑,还太早了一些。”
二人停在主院门口,乔誉再度行了一礼,还未开口,遥见正房中忽然走出一人。
二人皆望了过去。
女子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风,袅袅婷婷,步步生莲。
她面色苍白,似是病弱,走出门时手帕捂着唇,低低咳了起来。
许惊朔看清那女子面容,下意识看向乔誉。只见乔誉面无波澜,神态无改。
“姨娘慢些。”
妙荷将人一路送到院门口。
女子低声道谢,转身便对上那师生二人,皆是一愣。
许夫子低下头去,避嫌般又后退半步,客气道:“陈姨娘,许久不见,近来身子可还康泰?”
陈姨娘柔弱地笑了笑,“劳先生挂念,一切都好。”
“先生授课辛苦,想来找夫人还有事,妾身这便不叨扰了。”
她一双美目又看向少年,眼底的思念与不舍遮掩不住。
从始至终,乔誉都低垂着眼睫,一语不发,见女子要走,他才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轻声唤了声:“姨娘慢走。”
女子失落离去,许惊朔才抬头,望着背影,幽叹一声:“到底是你生母,不该如此生分。她久卧病榻,如今肯出门见人,你该多多前去探望。”
乔誉垂首,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当晚乔姝月将打劫来的十两银子留下一半,五两放到从谢昭凌那里抢来的钱袋里,剩下五两并自己的一些积蓄都给了紫棉,让她去结绸缎铺的欠账。
谢昭凌存银七两三钱,而她……零。
乔姝月叹了声,在榻上翻滚一圈。
自午后谢昭凌将她背回屋子,他就又躲了起来,不愿见她。
是她吓着他了?
乔姝月红着脸埋进被子,她又能如何呢?她实在克制不住。
先有那首诗挑动她的愁绪,后有那些小丫头们对着他含情脉脉,她如何受得了?
“哎,还是太冲动,该忍住的。”
被子下面,小姑娘后悔地叹道。
若真因为那个亲吻,叫他又对自己疏远起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在乔姝月悔不该当初时,离她不远处的西厢房中,李成洗漱完也躺到了榻上。
李成身体好,没一会功夫便困意来袭。昏昏欲睡之际,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嗓音清冷,叫即将坠入梦乡的李成猛得一个激灵。
李成眨眨眼,是幻觉吗?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
“李成?”
李成猛得翻身,瞠目结舌:“你,你叫我??”
自从和谢昭凌同住以来,整整三个月了,他们未有一次在睡前闲聊的。
或者说,谢昭凌压根就没有搭理过他。
若说在被谢昭凌踹下来之前,李成还愿意上赶着和这位同寝谈天论地,亲近亲近。
那么自那日后,李成便彻底生不出一点招惹的心,毕竟踹那一脚真挺疼的。
今儿也不知怎么,破天荒的,谢昭凌竟想起来这屋里有另一个活人。
李成手肘撑着身子,眼巴巴地,“谢兄,你唤我何事啊?”
半晌,谢昭凌才开口。
他思忖良久,谨慎措辞:“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李成大大咧咧地回道:“有啊,家中有一兄一妹。”
大抵是憋久了,不等人继续问,李成自己倒了个干净:“兄长已娶亲,和他媳妇都在官老爷府上当差,妹妹如今九岁,和我爹娘一起生活。”
一听妹妹九岁,谢昭凌慢慢坐起身。
李成一愣,一骨碌也爬了起来。
什么意思,怎么坐起来了?难不成是他说错什么话,惹人心烦,要来打他了?
李成害怕地抱紧被子。
谢昭凌却没再动,他背靠墙壁,屈起一条腿,犹豫着又问道:“九岁……她……和你亲近吗?”
一提到妹妹,李成话就更密了。
他激动道:“当然亲,妹妹可黏人了!”
“你也知道,咱们在府上当差,寻常时候是不能回去的,我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半日时间回去和家人团圆。”
“逢除夕时,能在家待到初一,夜晚睡觉时妹妹就要黏着我一起睡,晚上央着我讲故事,一直要讲到深夜才肯睡去,”李成虽是在抱怨,眉梢眼角却都是幸福的滋味,“等到天亮,便又要抱着我的胳膊,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她往日贪睡,不到日上三竿都不起来,唯有我回去时,她晚上舍不得睡,白日又早早起。”
“可惜……”李成闷闷不乐道,“陪伴妹妹的时光终究太短暂了。”
“你与妹妹同、同榻而眠?!”
谢昭凌错愕地望着他。
李成挠了挠头,憨笑道:“是啊,所以说妹妹黏人嘛,不过她也才九岁,这倒无妨,等她到了十二三,那肯定是不成的。”
谢昭凌收拢五指,默默抓紧被子。
九岁无妨吗?
九岁与十岁无甚差别,那……
“你妹妹,也会,也会……”谢昭凌呼吸颤了颤,垂下眼眸,“会亲你的脸吗?”
他觉得难以启齿,但心里存着疑问,实在睡不着。
艰难地说出一个完整的问句,忐忑地等待李成的回答。
李成没有多想,朗声大笑道:“那当然会啊,每回到家,非得扑上来缠抱住你,亲得满脸口水才算完呢。”
谢昭凌抬手摸向脸颊,失神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是吗……”
李成眼神怀念,叹了口气:“我妹妹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我格外照顾她。记得有一回她哭闹着非要去摘山上桃林里的桃子,爹娘在农忙,就只有我能陪她。”
“那日她不甚从树上掉下来,是我接住了她,才没叫她摔伤腿,后来她又说累了,叫我背她下山。”李成笑了笑,“等回到家,爹娘发现我的手骨受了伤,骂我怎么一声不吭地,任由妹妹胡闹。”
“谢护卫,你能理解吗,妹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觉得我就算是死,也得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绝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我手臂一伤,就什么活儿都干不了了,那小丫头大概是被爹娘训怕了,照顾了我小半个月,还帮我干活。”
“小小的人,拖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咬着牙把它提起来,倒进大缸,脸憋得通红,还要故作轻松,问我她厉不厉害。”
“那一瞬间,我又觉得受点伤也没什么,只要她开心就好。”
“她大概也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我还好的哥哥,所以越是长大,就同我越亲近,我们一母同胞,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谢昭凌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讲述,心思飘到很远。
他不禁将李成的每一句话都往自己身上联想。
李成接住掉落树下的妹妹。
而他将小菩萨从河中救出。
李成背着妹妹回家。
而他背着小菩萨上学。
李成的妹妹叫李成哥哥。
小菩萨也叫他阿凌哥哥。
“……”
这般看来,小菩萨应该是把他当哥哥来对待了吧。
李成心思粗,所以这些问题谢昭凌可以同他探讨。可乔家的那两位公子……
不能问,问必出事。
谢昭凌摸着胸膛,感受着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所以她会亲他的脸颊,应当也是像李成的妹妹一样,很依赖他这个哥哥吧。
“哎,同你说了会话,又开始想我的妹妹了。”李成感慨着,拢着被子躺回去。没一会功夫便呼呼大睡。
谢昭凌还靠在床头。
他双手撑头,十指深深没入发中。
李成睡前在思念妹妹,那他此刻会想着小菩萨,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吧。
谢昭凌最后摸了摸脸颊,也翻身躺下。
第二天一早,谢昭凌没能起来。
他醒时李成已经不在屋中。
匆匆洗漱,塞了两口早饭,便背着主子去了学堂。
今天谢昭凌有意放慢脚步,所以玉竹一直跟在身边,乔姝月想和他说悄悄话都寻不到时机。
待入了学堂,夫子发现今日的少年乖觉勤勉,不再一心扑在主子身上,而是一心一意只看书本,顿觉欣慰。整堂课他都面带笑意,让众人如沐春风。
散学后,谢昭凌又主动提出与夫子同行。
于是乔姝月依旧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趴在少年肩头,听着夫子高谈阔论,一声不敢吭。
等到终于与夫子分别,乔姝月立马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她凑到他耳边:
“阿凌哥哥?”
“……”
“阿凌哥哥!”
“……”
谢昭凌紧抿着唇,背着人,跑得飞快。
玉竹一眨眼,前面的两个人便没了踪影,她“哎”了一声,拎着书篮紧追上去。
回到木兰院,谢昭凌放下人,抬步便要离开。
乔姝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角。
“谢护卫,今日学的你都会了吗?”
谢昭凌别过头,“嗯。”
“那正好啊,我全都不会,你再教练我吧。”她说着自己先乐了,趴在桌上,一双星眸冲他俏皮地眨了下,“从前我教你识字,如今倒反过来了。”
“姑娘可以去叫四公子来。”
不一定非要缠着他。
万一,万一她再……
谢昭凌微微阖目,平复着呼吸。
他没有过妹妹,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们还是不能……
乔姝月哼了声,“我不要问四哥,他总嫌我笨,嫌我背东西记得慢,和他说上一会话,我的自信心就全没了。”
“大受打击,郁郁寡欢,这就是阿凌哥哥想看到的吗?”
谢昭凌睁开眼眸,定定望了她半晌。
“好吧。”
有了借口将人留下,却还是不能让他放下警惕。
乔姝月心中哀叹,这人啊,果真要时刻都规束自我,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乱了方寸。
这不,她就尝到苦果了。
谢昭凌一旦用心起来,就会变得面无表情,看上去比夫子还要严肃。
不过乔姝月不怕,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想着对策。
谢昭凌忍耐着性子,讲到最后一段,终于按捺不住。
他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
小姑娘“嗷”得一声,捂住额头,委屈巴巴地看过来。
谢昭凌目光幽深,“还要我再讲第三遍吗?”
“不不不,我记住了。”
乔姝月猛得摇头。
“那你说说,这一句是何意。”
乔姝月低头看去,对答如流。
她答完,又无辜地抬眸。
谢昭凌手按在书上,沉默良久。
他几乎可以确定,她上课有在听讲,并且此刻就是故意留下他来。
——“妹妹可黏着我了,每一次都抱着胳膊,哥哥哥哥叫个不听。”
谢昭凌手抵上额头。
若真到那一日,他要如何离开?
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
还剩最后一截,也不讲了。
他合上书册,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乔姝月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认真,忽然心里慌乱不已。
手足无措间,解围的人来了。
玉竹捧着一筐核桃,跑了进来。
兴高采烈地:“姑娘!给你做核桃酥好不好?酥酥脆脆甜甜的,你肯定——”
话音未落,她眼前蹿过一道黑影。
在玉竹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她家主子慌乱的身影。
她家姑娘单腿一蹦一跳,一路跌跌撞撞朝她扑去。
玉竹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手中竹筐,接住即将摔倒的主子。
在她不及反应的时间里。
乔姝月捧着她的脸,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猛亲了好几口。
玉竹:“……?!!”
小姑娘一遍亲,一遍说:“玉竹你真好。”
亲一口,又哼哼唧唧说一句:“玉竹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哇。”
玉竹双目无神,被亲得灵魂出窍,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
半晌,折磨人的“示爱”终于结束。
玉竹捧着被嘬得微红的脸颊,含羞带怯,跺了下脚,“姑娘你怎么这样。”
羞赧得跑开。
乔姝月抹了把嘴巴,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似是在说:你看啊,我对别人也一样的,甚至亲得更狠。
谢昭凌:“……”
“你不许再躲我了,再躲我,就当你在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我可是要上钩的。”小姑娘指着空荡荡的门口,恶狠狠地威胁,“就像刚刚那样。”
谢昭凌:“……”
“你若不信,若是不信……”小姑娘扣了扣手指,委屈道,“那我再去叫紫棉来。”
再亲一回给你看。
谢昭凌:“……罢了。”
他捂住自己的两边脸颊,无奈又纵容地笑了声:“不躲你就是了。”
第43章
【43】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一早起来,全院都喜气洋洋的。
今日夫子放了一日假,不用早起上学堂,乔姝月便多睡了一会,辰时醒来时,听玉竹说谢护卫还在院里练剑。
因为李成有半日假,昨晚下值后得了准许便直接回了家,剑他用不上,留在了乔府。谢昭凌便趁着李成不用,多练了一会。
乔姝月拥着被子揉眼睛,嘟囔了句:“原来打小就精力充沛。”
前世即便做了君王,谢昭凌也无一日松懈。
每日寅正起床练剑,卯时上朝,等散朝后还要同大臣商讨国事,忙碌一日直到亥时,才能休息。
刘妈妈将幔帐用
璍
竹钩挂起,面带慈祥的笑,“谢护卫只是喜欢李护卫的佩剑罢了。”
“哟,莫说谢护卫,李护卫的佩剑我瞧着都眼馋。”玉竹抱着乔姝月准备要换的衣裳,畅想着,艳羡道,“那可是夫人特意命西京城有名的工匠打造了一个月才成,咱们府上拢共就五把。”
剩下四把,四位公子一人手里有一把,都分发给了各公子们最信任的护卫。
玉竹酸溜溜地哼了声,“我看就是李护卫占了进院早这便宜才能得着,要是谢护卫也和他同时进院,那把剑落在谁手里还说不定呢。”
她一边说,一边伺候主子更衣。
乔姝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左耳进右耳出。
刘妈妈噗嗤一笑,抬手点了点玉竹的额头,“你平日里不是看不惯谢护卫吗?怎么这会子又向着谢护卫说话了?”
玉竹嘟囔了一句:“我哪有向着谢护卫,我还是不喜欢他。”
乔姝月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地,幽幽来了一句:
“她哪是向着谢护卫说话,她分明是平等地看不惯每一个人,李护卫有,她没有,她就不舒坦了。”
玉竹眼睛微微睁圆,为自己辩驳:“我承认我小性,可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吧?”
“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谁让我想看一看李成的剑,他总护得跟个宝贝似得,摸都不让摸,好像我会给他碰坏一样。”
她手上又没带刺,平时也不是毛手毛脚的性子,怎么她摸一下都不行?
玉竹心直口快,一股脑说完,才发现刘妈妈和主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刘妈妈笑眯眯地,“剑在谢护卫手里,他就让你摸了?”
玉竹面上一阵不自在,蹲下身子,给主子穿鞋,“……那可不吗,早上我找谢护卫,他二话不说就给我了。”
人与人不对比便罢了,一有了相较的机会,某些人便落了下乘。
玉竹小声道:“谢护卫还提醒我莫要伤到手,告诉我要握着哪里不会被割伤……谢护卫比李护卫,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唔……那我若是送谢护卫一份特别的礼物,你们都没有,你也不会吃醋吧?”
乔姝月坐到妆奁前,透过铜镜,笑看玉竹。
玉竹手执木梳,愣了下,“什么礼?”
正说着,紫棉抱着一柄剑进了门。
乔姝月挑眉,“来了。”
玉竹定睛观瞧,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攀云剑?!”
她紧握木梳,愕然失色:“这不是褚将军送姑娘的周岁礼吗?!”
攀云剑乃是百年前某刀匠世家所造传世名剑,在乔姝月外曾祖那一代,由南黎国进贡给大昌,后来当时的君王又赏赐给乔姝月的外曾祖,之后又传了两代人,最终传到乔姝月的大舅舅褚玄英手里。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革了千翎卫副统领的职,以副将之名,随主将西行镇守边陲。
乔姝月降生在褚玄英仕途不顺之时,褚玄英离京时,将自己用了二十年的佩剑送给了乔姝月,只盼她能平安长大。
“这把剑可不是李护卫那个能比的。”玉竹失神喃喃。
就是十个李护卫摞在一块,也不及这一个啊。
刘妈妈面上浮现追忆神色,“当初褚将军对朝局心灰意冷,本想最后再看望一下夫人,不曾想登门那日,姑娘发着高烧,哭闹不停。”
“老爷夫人没有待客的心力,将军郁郁寡欢,也不便多留,怕给夫人添麻烦。”
“褚将军正要告别,是姑娘拉住了将军的袖子,死死抓着不让人走呢。”
乔姝月微红了脸,嗔道:“这点事年年都要说上一遍,都听腻了。”
刘妈妈笑道:“人老了,就喜欢回忆从前的事,姑娘大人大量,就原谅了老奴吧。”
乔姝月别过头,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脸。
玉竹心情复杂,挪开目光,给主子梳发,“听说姑娘一直哭,被褚将军抱起来就咯咯笑起来,把褚将军哄得又哭又笑的,在府上多留了好几日。”
一直在乔府住到出发的日子,将宝剑留给了乔姝月。
刘妈妈颔首,“老爷坚决不肯收下,毕竟这是褚氏一族代代传下来,给武将用的,老爷派小厮抱着宝剑追出去三条街都没赶上人,最后不得已留了下来。”
玉竹酸溜溜地,“这是将军给姑娘的,姑娘为何又取出来?好东西就要放在库房里才行。”
乔姝月一眼看透她的小心眼,“好东西若一直放在库房里落灰,那才是辜负了锻造它的刀匠的一番心血。好啦,你一直喜欢舅舅送我的玉镯子,今儿过节,也送给你好不好?”
玉竹眼前一亮,扭扭捏捏,挣扎一番,还是拒绝了,“姑娘不必顾及奴婢的感受,奴婢也晓得的,宝剑就要给厉害的人用,不然就是废铁一堆。”
“玉镯……奴婢虽喜欢,但却不想靠着争风吃醋得来。”玉竹望向窗外,看到角落里那个刻苦的身影,不服气也不行,“这是谢护卫应得的。”
不过主子梳妆就梳妆,为何还要把窗子打开?难不成是监督谢护卫练剑吗?
乔姝月知晓玉竹嘴硬心软,嫉妒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真不要?不要那我给紫棉啦?”
玉竹面色扭曲,咬牙道:“姑娘想给她就给吧,我没事。”
乔姝月捂着嘴笑,“这样吧,你给我梳一个好看的发髻,若是能叫人看呆,我就赏你。”
不是不劳而获就好,玉竹提起精神,兴致勃勃,捻起小姑娘一缕秀发,殷勤道:“姑娘,要让谁看呆啊?是老爷夫人吗?还是几位公子?你放心,我都手到擒来的!”
乔姝月转头看向院中人,看着他一招一式皆力量感十足,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了她心里。
她捧着脸颊,嘴角噙笑,“让谢护卫看呆就行。”
玉竹一脸恍惚。
半晌,“……啊?”
**
乔家家宴于午时开始,巳时刚过,乔姝月便带着心腹婢女赶往主院。
谢昭凌无事可做,将李成的剑放回屋中,带着自己的短匕出了门。
今日难得有空,他该着手调查自己的事了。
来到乔府三个月,谢昭凌无一日不在惦记画像的人。
过去三月中,但凡能出门,他都不放过追寻线索的机会。
要想厘清真相,首先便从画纸的材料入手。
他初到乔府那段时日,便跑完了全西京的纸铺,发现市面上的纸张大抵分为几类,最差的白纸一百张要六十文,家境一般的寻常学子用的便是这类。而与他手里那份最为接近的,便是质量为次优等的,三文钱一张,是大多数官宦人家所用。①
乔家用的就是这一类。
西京城中用得起这类纸的官宦人家不知几何,若从画纸入手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从纸张入手调查失败后,谢昭凌立刻又跑了一趟官府。
他在官府门前与大街小巷穿梭,寻找京城里张贴的各类告示。
纸不行,那就从笔找。
官府发布的寻人告示中,墨的质量并不好。而自己手里的这份,用的是上等的油墨,闻上去还带了股清香。
乔家用的便是这类优质墨,同画纸一样,依旧无法缩小探查的范围。
再看画技。官府的画技生疏,笔触粗糙,而自己手里这份无论是落笔,还是线条,皆流畅自然,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型。
谢昭凌不懂画,说不出更深的玄妙,只觉得自己这份画技极好,断不是公衙里那帮人能画出来的。
查了这两趟,谢昭凌初步得出结论,画师出身不俗,且精于画技。
于是他又在另一个寻常的日子,跑了几家画店。
有一家掌柜问他偏好哪类画作,他不可能给店家看自己的画,所幸寻到一幅与自己手中的相类似的画作,也是人像画。他与店家交流了一番,问到了作者的消息,顺着这条线又往下查了两日,发现作者也并非他要找的人。
他并未气馁,毕竟早就做好了长久追查下去的打算。
他有预感,新的线索就要来了。
这两日他反复在回忆,自己在悦泉楼时都见过什么人。
能这么清楚地画出他的样貌,必定是近处看过他、接触过他的人。
捡到画像那日,正是他进悦泉楼的第三天。
反复搜寻记忆,只记起当日他在悦泉楼外遇到过乔誉,除此之外,他接触的都是在悦泉楼做事的仆从。
谢昭凌记得当时乔誉挡住了一个小姑娘,应当就是小菩萨,或许就是那会她看到他可怜,才会萌生出将他带回来的心思。
这一点也行不通,谢昭凌又有了新办法。
中秋这一日,他利用半日的空闲去了吴氏医馆。
相处几个月,吴大夫大体可以信赖,不过谢昭凌还是有所保留。
他并未提及详情,只是询问有关巫医的问题。
“不知西京城中可有叫得上名号的巫医?”
吴大夫正在配药,听到他的问题,深深皱眉,板着脸问他从哪听来的巫医之事。
谢昭凌没料到吴大夫竟这般不悦,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如实道来:
“晚辈家乡那边巫蛊之术盛行,人人自落生起便与巫医一脉撇不开干系。”
吴大夫冷笑了声,神情厌恶,“自百年前便驱赶出京了,哪儿还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开巫医馆,被发现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昭凌愣了良久,“那若他们有心遮掩……”
“遮掩?怎么遮掩?巫蛊一脉以人试药,他们要想生存下去,就要有一批数目不小的试药人,老夫这几十年还未听说过哪个巫医会来京城。”
“你家乡在哪?”
谢昭凌眸光微闪,摇头,“记不清了,很小时便离开,只知在南边。”
“哦,南边,那倒对上了。”吴大夫思索道,“听说南黎国的众部落还保留着巫医的势力,你家乡应当离南黎很近吧。”
谢昭凌见吴大夫这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便不打算再多叨扰。
谁知他才走到门口,吴大夫忽然将他叫住,脸色有些难看,“你身上那些旧伤,老夫早就想问了,真是这一路北上途中受的吗?”
谢昭凌背对着他,微低着头,没言语。
吴大夫冷哼道:“依老夫的经验来看,不是。你方才说你来自南部,又提起巫医,那老夫便有八成的把握你那伤是如何而来的。”
谢昭凌蓦地攥紧拳头,眼底的情绪顷刻间散去,只剩冰冷。
吴大夫捋了捋小胡子,叹道:“老夫有个忠告……”
他也背过身,继续收拾百子柜。
“数百年前,确实有不少名巫医,谈不上妙手回春,但起码是以医治为底线,并不会害人。但这百年以来……”
“若你曾为试药人,那老夫要对你说,如今所谓的“巫医之术”,大多都是糊弄人的,这是统治者的手段,以行医之名,行龌龊之事,骗骗穷乡僻壤的无知百姓便罢了,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就不必再将巫医的话奉为圭臬。”
“若你不是,那就当老夫在说梦话,只需记住一句话——中医之理,才是正统。”
谢昭凌茫然地望着前方的路,颤抖着吸了口气,轻声问道:
“人血可以入药,大巫医赐福,万里挑一的巫子之血肉可治百病,也都是假的吗?”
咣当——!
吴大夫一激动把药盒子摔了。
他蓦地回头,半点儒雅之气都没了,气得破口大骂:
“这是哪来的狗屁道理?!还赐福?还巫子?!志怪话本看多了吧!”
“你说的那个什么巫子我听都没听过,我只知道巫医一脉那帮人个个都是畜生,比江湖上招摇撞骗的骗子还不如!”
吴大夫抖着手指,哆哆嗦嗦指着门口的少年。
“我告诉你小子,少信那些怪力乱神没有边际的胡话,哈,你不会真信了吧?老夫还当你多伶俐,结果也是个蠢的。”
“怪不得断了腿都敢自己上手,你们这些愚昧之人,活该残废!”
“哎!你别走啊!老夫还没说完——”
谢昭凌一口气跑回乔府。
和正准备出府赚银子的魏二撞个满怀。
魏二一见他,顿时满面笑意,正欲搭几句话,结果少年别过脸去,理都不理,急匆匆便往府中去。
魏二呆呆望着少年背影,摸了摸脑袋,暗自反省或许是近来太忙,都生分了,等得空了,还得好好维系一下关系。
谢昭凌埋头往里走,一路上经过了许多人,他都无心顾及,或许还遇到了哪个院的主子,他也没停下行礼。
他不常去回想过去体无完肤的那些年。
此刻心里乱成一团,脑海里那些记忆碎片边缘锋利,每一块都如一条刀片,稍加思索,那些回忆便用力从他骨骼中划过,割断了他的骨头,让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不是吴大夫口中的试药人,因为巫医眼中,他本身就是一味药,不需要再多加调和,多此一举。
他就是最纯粹的“巫子”。
且不论这一趟收获如何,关于画像一事,他已没了心绪再去思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昭凌浑浑噩噩回到木兰院,才走到院子门口,便听院中吵吵闹闹的。
原来已经是下午了吗。
谢昭凌手扶着外墙,阖起双眸,静静调息。
院子里乔姝月正叫嚷着:
“哎呦小心点!弄坏了三哥可是要打死我的!”
刘妈妈笑道:“这么金贵?那姑娘你不该带回来啊,就在老爷书房或是大公子那里拆开来看,叫他们动手,真弄坏了也赖不到姑娘身上。”
“那可不行,我是要带回来好好欣赏的,搁在父亲或是大哥那里多不方便,又不是他们找三哥借的,回头真出岔子,三哥还是要找我算账。”
“三公子已经回国子监去了?他还挺放心把这名画搁在木兰院。”
乔姝月不高兴道:“哪儿是他放心啊,他可不乐意了,我足足磨他半个月,日日给他写信,都把他夸出花了,他再不松口,我就真没词了。”
“四公子这下跟着我们姑娘沾光了,老婆子我是不懂,不过看我们姑娘这激动劲儿,想来这画来历不得了。”
乔誉一双眼睛黏在画上,一眼都舍不得挪,手遮着唇,说话声都小了许多,生怕呼出的气体有损画作。
“是前朝大师之作,画者有画圣之称,被数十翰林追捧为旷世奇作。”
刘妈妈吃了一惊,“这么厉害?我瞧瞧……这真瞧不出,只觉得处处都好看。”
谢昭凌听到“画作”二字,立刻睁开双眸。
他又听了会议论,心底有了思量。
“谢护卫?”
紫棉捧着中秋给大家发放的节礼,停在他身边,疑惑地叫他一声。
乔姝月耳朵尖,立刻便听到他的名字,画也不看了,拎着小裙子就往外跑。
她疾步如飞,看得乔誉心头突突直跳,张开双臂护在画作周围,生怕被她带倒,掉在地上,沾了灰尘。
小姑娘冲到少年面前,一个急停。
“阿——咳,谢护卫!站在此处作甚?”
谢昭凌已收敛多余的情绪,垂眸看着她,“去买了你喜欢吃的糕点。”
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乔姝月眼前一亮,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是节礼吗?”
真好,不光她记着他,他也惦记着她呢。
“嗯。”
“嘿嘿,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我全都自己吃,绝对不让旁人吃一口。”
不远处的玉竹幽怨地说道:“姑娘与谢护卫真是心意相通啊。”
让人羡慕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心意相通?”乔姝月品着四个字,高兴得忘乎所以,“玉竹会说话,赏!”
这下玉竹也满意了,帮紫棉一起去发放节礼。
“刘妈妈,你盯着点四哥,别让他把我画带走。”
乔誉:“……”
刘妈妈笑着应好。
乔姝月冲谢昭凌招手,带着他去到角落里说悄悄话。
“阿凌哥哥,你哪儿来的银子?怎么还有余钱给我买吃的?”
小姑娘双目闪亮,一脸纯良无害地望着他。
谢昭凌:“……”
他无奈地牵动唇角,从怀中掏出剩余碎银,“主子,孝敬您的。”
乔姝月抬手推他的手掌,假意推脱,“哎,这怎么好意思啊?”
谢昭凌弯唇笑着,作势往回放,“那我收——”
小姑娘瞪圆眼睛,又赶忙按住他手腕,“就不跟你客气啦,帮你存下,省得你乱花。”
“给姑娘花钱,怎算乱花。”
少年轻描淡写一句话,又甜到了乔姝月心尖尖上。
她抿着唇笑个不停,“三两三钱,进账。”
她随身携带着抢来的钱袋,背过身去,鬼鬼祟祟地把刚抢来的放了进去。
算起来,也有十两六钱了。
这才三个月就攒了十两,那五十两……乔姝月叹了口气。
她以为背过身去数钱,他就不知道自己“孝敬”过多少银子,他眼中噙笑,看着她又将钱袋塞进怀里,没忍住轻笑出声,“姑娘,你帮我存多少了?”
“有事吗?”她回头,警惕地看着他,“存就存着,别问。”
“我不清楚,总得知道距离还清欠款还有多少。”
“你真不清楚?”
“嗯,不清楚。”
小姑娘下巴一抬,“那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就行。”
“到底多少,总有个数吧?”
乔姝月见他不依不饶,抬手推他,“烦不烦,就五两银子问这问那的。”
“五两啊……”
谢昭凌被一双小手推远,若有所思。
那不对,加上第一次没收的二两银子,也就一共五两多。
可她怎么可能说实话?
肯定不止五两,那多余的银子她又打哪来的?
谢昭凌似笑非笑,审视地打量她。
乔姝月断不可能同他说起自己还敲诈了二哥一笔,干脆紧闭嘴巴,任他如何看都不再开口。
刘妈妈这时走近,“四公子走了,画要收到哪里?”
乔姝月忙道:“放屋里,我等下还要看。”
画!
见她要走,谢昭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乔姝月诧异抬眸。
被她看着,谢昭凌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自在,他眸子漆黑,“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当然啦,走!”
小姑娘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一起往屋里去。
两人在屋中研究画作,一直到天黑用晚膳。
谢昭凌从房中退出来,正欲去吃饭,迎面遇到紫棉抱着一把剑朝他走来。
紫棉话少,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只道这是主子给他的节礼便走了。
谢昭凌握着那把精美的宝剑,久久不能回神。
攀云剑形如其名,剑鞘上的花纹如行云,如流水,花纹繁复精致,美妙绝伦,触感极妙,一摸就知是千锤百炼才得来的名剑。
谢昭凌饭也不吃了,坐在房中,捧着宝剑,一看就是一晚上。
至夜晚,李成回来。
他休了半日假,下午回来便忙得脚不沾地。
“被二公子抓壮丁,累死了。”李成一回来就往榻上倒,“你说他们院里十几个护卫,都不够折腾的。”
二公子不知又抽什么风,读书不成,又嚷嚷着习武。
从乔府南边开辟出一片空地,打造了一个练武场。
李成唠唠叨叨说了半晌,口有些渴,爬起来倒水。
他进门时没注意,以为谢昭凌在榻上躺着,一翻身起来,才见着桌前坐着个孤影。
他吓了一跳,摸黑走过去,把灯点亮。
看清少年的表情,李成缓缓张大了嘴。
众人眼中的谢护卫,大多时候都是冷淡的,不屑与人交往,独来独往,像一头孤狼。
他最初来到府上,对谁都充满敌意,哪怕后来相处久了,他的进攻性不再那么强,可一看便知心头上竖着一堵高高的墙,难以逾越。
李成一直对少年有些惧怕,尤其是被踹了一脚以后,他更不敢同他套近乎。
可此刻却在少年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绪。
是李成做梦都不敢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少年身上的情绪。
——温柔?
李成又看了会,暗自笃定,就是温柔。
就像画中的那个人。
看什么呢?
李成低头看去。
这一眼直接叫他惊呼出声,“这不是攀云剑吗?!”
虽然姑娘降生时他还没来乔府,但托刘妈妈的福,每年都要说上几遍那段过往,李成听多了,自然就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李成见谢昭凌满眼疑惑,便坐了下来,同他解释起来源。
半晌,说完。
少年眼中的情愫更盛。
“姑娘竟将攀云剑送给你了。”李成艳羡地感叹,“姑娘这般重视、喜欢你,我也想……”
——“喜欢你”。
谢昭凌红着耳朵,抿唇笑了。
小菩萨拿走他攒的银子,无外乎就是不想让他走。
她说过,害怕他离开。
她还说过,会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谢昭凌手轻轻拂过剑鞘,觉得那一刻或许已然到来。
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
她救下自己,无关利用,无关诡计。给他提供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免于被人欺凌与漂泊之苦,让他有了光明正大存活于这世间的身份,让他和寻常人一样入学堂读书习字,还送他这么名贵的宝剑。
谢昭凌一直很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就像李成一样。
他来这里的第一日就注意了李成的剑,不敢同人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
他悄悄觊觎,只他自己知道。
现在属于他的宝剑就躺在他的掌心。
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在意他的人了。
此时此刻,他已心甘情愿为她驻足。
谢昭凌抬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近来总有,一想到她,心跳就会加速。
却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清晰地能感知到,他有了想要留在她身边的欲望。
很强烈的欲望。
谢昭凌缓缓吐出一口气。
抬起头,对上李成呆滞的目光。
他心情极好,把剑往前送了送,“怎么?你想要看看吗?”
李成缓了缓神,惊喜过望,“多谢!”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剑,一边欣赏,一边感叹。
谢昭凌起身灌一壶热水,沏了两杯茶。
他背对着李成,嘴角还噙着温和的笑意。
“我刚刚看你看得出神了,你或许不知,其实我对你最初的印象就是方才那般。”
谢昭凌想到宝剑,笑了声,“哪般?”
“看着剑的时候,那种温柔、温和的模样。”
“温柔?”
李成小心翼翼拔剑,点头道:“姑娘早早给过我一张画像,让我去探查你的情况,我那时混进了悦泉楼的后院,看到你正被人为难。”
谢昭凌蓦地怔住,他顿住,手中的茶壶慢慢放下。
李成无知无觉,又道:“可惜后来那画像被风吹走,不慎遗失,不然你照一下镜子就能发现,同画上的你一模一样。”
“……”
房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没听到动静,李成心头生出不安。
他望着那道僵住的背影,试探道:“小谢兄弟?”
“……”
他一直寻找的暗中人,竟然是……是她吗?
脑海中忽然又出现逃亡路上,那些差役,那些乡绅的模样。
他们拿着他的画像,按住他的脖子,上下打量,又满意地狞笑着,将枷锁套在他的腕间。
——“小心些,别割破了。”
——“嗐,破了就用碗接着嘛,不会浪费的。”
画像。
走到哪儿都摆不脱的画像。
只要有那画像,他无论逃到何处,都逃不出割腕放血的命运。
攥紧的拳头死死抵在桌上,压得他指骨通红,五指之痛钻心入骨,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手伤还是心伤所致。
他目光阴沉,如夜晚幽深不见底的湖水。
拼命压抑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绷紧如一张弓,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
再转过身,声音竟全哑了。
“什么画像。”
第44章
【44】
早上李成醒来,揉揉眼睛坐起身,被对面那道孤零零的人影吓得心脏骤歇。
“小谢兄弟,”李成讪讪挠头,“醒得早啊?”
昨晚上他说完那句话,屋中气氛顿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一头雾水地交代完,少年便如一座石雕,毫无声息地静立在那。
后来李成实在撑不住,倒头睡下,那之前,少年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和此刻是一个姿势。
李成诧异:“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谢昭凌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
眸中布满血丝,目光里暗暗藏着锋利的光刃,眼底微微泛着青色,他脸色很难看,风雨欲来,周身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李成不敢与之对视。
谢昭凌很快挪开视线。
李成没敢再在屋里弄出动静,悄悄起身,出了门去,连挂在床头的佩剑都没敢拿。
**
中秋放了一日假,转日还是要上学。
谢昭凌称病请了假,同刘妈妈说了一声,让李成背着人去上学。
谢昭凌浑浑噩噩躺回到榻上,煎熬了一宿的大脑在此刻无比清明。
午时,散学。
乔姝月催着李成赶紧回去。
她的脚伤已经好了些,自己走路只要慢一些便无妨。可她心里焦急,恨不得立马飞回木兰院,飞到他身边去。
玉竹纳闷:“昨日见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起不来床了?”
昨天还在院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力气多得像头不知疲倦的牛。
乔姝月也不知,问李成:“怎么忽然就病了?昨晚上他去做什么了?”
李成心中惴惴不安,犹豫了下,如实禀报。
乔姝月惊呼道:“那画像竟被他捡走?!”
这实在出乎意料。
不好。
以谢昭凌那般敏锐又多疑的性子,他必定会多想。
还记得刚遇见时,他看谁都带着敌意,眼中是化不开的警惕,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卸下心防。这一回若处理不好,只怕他们之间难有转圜的余地。
李成担忧道:“他似乎一夜未睡,我瞧他脸色很是不好。”
乔姝月拧着眉,在心中飞快地思索对策。
回到木兰院,西厢房的门竟敞着。
刘妈妈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
还未到近前,刘妈妈便迎了过来,满脸的焦急未来得及掩下,刘妈妈强装镇定,“姑娘回来了,饿了吧?我叫小厨房给您弄吃的。”
乔姝月往西厢看了一眼,“他在吗?”
刘妈妈叹了口气:“在是在,只不过和吴大夫吵起来了。”
就在乔姝月他们刚出发去学堂时,吴大夫便拎着药箱来到了木兰院,说是要给谢昭凌看诊。
刘妈妈狐疑地引着吴大夫往里走,嘴里说着客套的话。心里却在琢磨,谢昭凌告假不假,但吴大夫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原以为吴大夫心血来潮来看看,正赶上谢护卫生病,这不是巧了吗?可方才吴大夫一进门,谢护卫脸色便更差了,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隐约猜着,吴大夫是挂念谢护卫那一身旧伤才来的。”
“旧伤……”
提起这二字,乔姝月心里就拧着疼。她从李成背后下来,慢慢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听那二人的争论。
确切地说,是吴大夫一人在吵。
“你给老夫看看,听到没有!你把手撒开!”
少年默不作声,神情执拗,眉眼间皆是冷色,看人的眼神似覆了一层寒霜。
乔姝月看到他抓着吴大夫的手,让吴大夫动弹不得,在察觉到她出现那一刻,便立刻望了过来。
似乎是愣住,而后便垂下目光,躲开了她的目光。
乔姝月心缓缓下沉,深吸了口气,迈步进门。
“吴大夫,让我劝劝他吧。”
吴大夫脸色阴沉,横眉竖眼,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他看着红肿了一片的手腕,忍了忍,终究没当着小姑娘的面骂出声。
他忍着脾气,语气不算和善:“你既是他的主子,便要好生管教,他那伤——”
吴大夫咬咬牙,怕吓着小姑娘,只得吞下了几句吓人的话,“不要讳疾忌医,我又不会害他。”
谢昭凌眼皮一跳,冷嗤了声,转身朝屋中走。
“这臭小子!”
吴大夫抄起药箱就要冲过去。
最后还是刘妈妈和李护卫一左一右将吴大夫架了出去。
房门关闭,只余二人。
乔姝月望着少年的背影,沉默半晌,慢慢走上前,扶着桌子坐下。
“阿凌哥——”
“月姑娘有何吩咐?”
少年恭敬地弯下身,疏离客气地唤她。
乔姝月神情哀伤,心底很不是滋味。
他冷冷淡淡的,他们之间仿佛一朝回到从前。
乔姝月不放心道:“吴大夫为何会来?你身上的旧伤很严重吗?”
答案她其实知晓,那些旧伤不管是从肢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他带来过不可磨灭的伤害。
陛下很在意她如何看他,所以从不在她面前示弱,对于这些不可改变的过去,他只得将曾经那个弱小的自己深深藏起来,不让她发现。
疤痕在将士的身上是荣誉。
但在陛下的眼中,他视之为耻辱。
前世的陛下总在回避的问题,今生的谢昭凌会坦然地面对吗?
谢昭凌轻描淡写,“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劳姑娘挂心。”
乔姝月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么冷漠的他。
“我,我对你没有坏心,那个画像,我——”
谢昭凌倏地站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攥,他克制着,隐忍道:“姑娘若无吩咐,便请回吧。”
哪怕是来乔府的第一夜,她跑到他的房中,也没听过这种逐客令。
小姑娘顿时红了眼圈。
她茫然站起来,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
她深知,若是轻易踏出这道门,往后再想靠近,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乔姝月咬咬牙,勇敢地朝他走了两步,如初见那时一样,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含着水雾,仰起头,“你不愿听我也要解释,我说过不喜欢误会过夜的。”
“我能做预知梦,这你知道的,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悦泉楼外那一面的确不是我们的初见,”她将不可提之事尽数隐去,换了个能让人接受的说法,“我在梦中见过你,因一些缘由,我必须要将你救下。”
“什么缘由。”
那自然是爱你呀。
乔姝月犹豫了下,摇头,“这……暂时还不可以告诉你。”
谢昭凌“嗯”了声,没再追问,他垂眸看向被人抓着的那只手,到底没将衣角抽回。
他不反抗,就是愿意听她的解释!
乔姝月心底燃起一丝希望,激动得眼睛里强忍的一行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谢昭凌愣了下,眉头微微蹙起,他迟疑片刻,抬手握住她的手,扶着她坐下,自己则站着。
乔姝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也不管有用无用,将心里话一股脑全都往外倒。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我的,可我要同你讲清楚,因为看到了一些未来,所以务必救下你,将你带回来好生照顾。”
她低下头,闷闷不乐:“或许你会觉得我所说并不可信,觉得我虚伪,觉得我在骗你……可我对你保证,我对你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两人之间,一向都是只要她说,他就相信。
可是此事在他心里实在重大,他没办法忽视。
谢昭凌转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手撑着边缘,低头思索。
发现那张画像,他首先想到的只有“敌人”这一个可能,在得知是她那一刻,他一直以来的从容与冷静全都坍塌溃败。
若是旁人,再穷凶极恶的敌人他都无所畏惧。
可若是她……
他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愿与她为敌。
如今她的解释看似毫无漏洞,叫他的怀疑减弱许多。
然而本能在作祟,身体里藏着一只谁都不信任的猛兽,在他耳边怒吼——她说什么你就信吗?当初你的养母也曾温柔待你,可后来呢?
伪善面,温柔刀。
她可信吗?
他真的能信吗?
“阿凌哥哥,我若有一句假话,就——”
“姑娘。”
少年嗓音低哑,打断了她的毒誓。
他手扶着窗牖,回过头,眼中的犹豫与挣扎都坦露在她面前。
“月姑娘,你再多说几句吧。”
他轻声恳求。
再多说几句,他就不再动摇。
乔姝月蜷着一条腿,一蹦一跳到他面前,扶着他胳膊站稳,目光坚定。
“那我告诉你,预知梦里乔家会遭大难,我不想让灾祸发生,所以想尽办法想阻止那样的未来,二哥的事便是最初乔家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事关家族生死存亡,我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众兄长,没有告诉跟了我十年的贴身婢女,只告诉了你。”
“梦里的你很厉害,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人也很好,会帮乔家。”
“我怎么能错过你这般厉害的人物?必然要在你微末之时便伸出援手,让你站在我这一边。”
乔姝月想起刘妈妈曾说过的话,她说谢昭凌不轻易相信旁人的善意。
陛下擅权衡利弊,总是下意识以恶度人,哪怕她曾经劝过他许多次,他也难改掉这个习惯。
她此刻无法对他动之以情,便只能说些会令他觉得安心的话。
“我为你做的一切事,皆有目的,你理解为利用也好,认为我自私也罢,我觉得自己没有做过坏事。你如今生活得很好是事实,对吗?”
“我虽想让你帮我,但……未曾强迫过你。”乔姝月哽咽了声,情不自禁,第二次扑进他的怀中,她双手圈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腹上喃喃,“你一直都有离开的权利,我不拘着你。你可以拒绝与我合谋,即便你不选择在这条路上继续下去,我也……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谢昭凌手撑在窗边,没有碰她,头偏向一旁,默默平息内心翻滚的情绪。
她心口如一,说得皆为事实,他无从反驳。
选择权一直都在他这里,是他心中生出贪念,竟然心甘情愿想留在她身边。
她说的话若是放在从前,都是他最喜欢听的。
两者之间,无关情分,只谈利用。就像郑丰南那样,令他踏实,安全感十足。
小菩萨真了解他,知道他对什么样的理由无法抵抗,知道说什么能留下他。
然而……
他竟生出些许不甘。
并非不甘被她利用,而是不甘于,她竟真的只是因为利用才救的他。
还不如把他当做一只猫儿狗儿,当做街巷里那个被人欺凌的小童。
他可以做郑丰南的刀,却不甘愿只做她的剑。
“阿凌哥哥,你说句话嘛。”
小姑娘趴在他身前,一双清泠澄澈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
叫他哥哥,那他也该有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谢昭凌微微低头,将人从自己身上拉下去。
乔姝月站稳,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着他默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待他将纸张展开,乔姝月瞪大了眼睛,“……这画像你还留着?”
“嗯,我找了作画者三个月。”
乔姝月心虚地低下头。
谢昭凌睨着她,淡声询问:“这当真是你亲手所画?”
乔姝月扒拉下他的手,仔细看了一遍,“嗯,是我。”
“好。”
谢昭凌将画纸折好,塞回怀里。
乔姝月看不懂了。
好什么?他还留着做什么?
她张了口,正欲追问,却见少年扫她一眼,一言不发,越过她回到桌边。
他拿起那把攀云剑,转过身来,“这把剑,太过贵重。”
这是何意?一副要归还给她的样子,下一句难不成是“我身卑贱,不配拥有”?
不要啊!
乔姝月心头猛地一跳,慌张地奔向他,她向前伸手,想要将他递过来的剑推回。
谁料他只是单手拿着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而后飞快地将剑换到另外一只手上。
小姑娘扑了个空。
谢昭凌一手接住她摇晃的身子,另一手掂了掂剑的分量。
他低头浅笑,温柔了声音:
“我以后,都用这把剑保护你。”
第45章
【45】
以后……都用这把剑?
以后的意思是……
乔姝月眨了眨眼,唇角不可抑制地往上弯。
“嗯!要保护好我啊!”
两人和好如初,谢昭凌将乔姝月一路送回房间。
由于今日谢昭凌缺了一堂课,乔姝月便又有了借口将人拐到房里上“私塾”。
可惜今天在学堂时,她因为身侧无人,心不在焉,也没好好听讲。
所幸她还有前世的积累,于是结合着从前的积累,教习过程还算顺利。
谢昭凌托着腮,一手拿着毛笔,假装没发现她磕磕绊绊的讲学。
第一遍略讲结束,两人对面而坐,各自进行抄写,一时间寂静下来。
谢昭凌眼睛落在字里行间,思绪却逐渐飘远。
他忽然问道:“在你梦中,我是那样?”
乔姝月茫然抬头,“哪样?”
“画中的模样。”
乔姝月颔首,她顿时领悟他的意思,“是和你有些差别,不过那的确是我印象里的你。”
他们两世相遇于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境况之下,自然会有不同。
她可以靠着成年以后的样子绘出他少时的样貌,却无法精准把握他的面部神情。
陛下温柔的模样太深入她心,所以画自然而然就……
怕他揪着这一点不放,继续追问,她赶忙扯开话题。
“本来第一次见你我就要去救你的,但不凑巧,被大哥四哥撞见了。我那会对四哥的印象……”乔姝月面色古怪,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去跟四哥告状啊。”
得了少年的应允,她才道:“我那时很怕他的,觉得他深不可测,那也不能怪我,谁叫他老是和大哥在一处,一丘之貉!我不敢跟大哥说的事,自然也不能让四哥知晓。”
一丘之貉?
谢昭凌迟疑地看向她,“应当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吧?”
乔姝月哦了声,“差不多嘛,你听懂了就好。”
她乱用成语并非一日两日,谢昭凌显然也已习惯,他无奈地扶额低笑。
“我当时病着不能出门,就画了你的画像让李成出去探查。得知你受人欺负,我恨不得立马冲过去,可是不行啊……除了二哥,其他人我并无把握。我总不能前脚刚带你出来,转头你就被父兄扭送官府吧。”
乔家不收来路不明之人,尤其他还是从悦泉楼出来的。
想到自己那个迂腐老旧又刻板严肃的父亲,乔姝月幽幽叹了口气,放下笔,苦恼地揉了下脸。
还好有四哥愿意帮她出头作保,去求了大嫂弄来照身贴,这才解决了燃眉之急,让他们暂且安全。
小姑娘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闷闷不乐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能?什么都做不到。”
她手指轻轻戳着少年的手背,一下一下。
帮谢昭凌解决身份问题的是四哥和大嫂。
帮二哥脱困是谢昭凌做的。
好像她唯一做成的事,就是出钱买下了他。
可这……二哥也有钱,也可以做到啊,有她没她又有何差别。
谢昭凌垂眸看着手背上那只作乱的小手,并未躲开,沉吟片刻。
“姑娘身负预知之力,是旁人比不得的。”
乔姝月愣了下,手上动作一停,手指僵在半空。
谢昭凌将自己手中的笔塞到她半开的掌心中,拿起她面前桌上的笔,继续抄写。
他垂下眼,神情专注,嗓音温柔:“行兵打仗中,军师一职不可或缺,有时甚至比能打仗的将军还要重要。”
乔姝月定定看他半晌,“嗯,我知道了,阿凌哥哥。”
她重整精神,振作起来,坐直身体,拿着他的笔也继续抄写。
“二公子和四公子当初都反对你将我带回来,预知梦他们不知,在他们眼中,是你一意孤行,个中委屈只你一人知晓,你没想过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身份有异后,你会遭受何种惩罚?”
“当然想过啊,那又如何?”乔姝月头都不抬,专注在书本上,目光沉静,“你既然也说了因为预知梦,那挨罚和家破人亡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小姑娘说起正事来,青涩与纯真尽数褪去,只余冷静从容,又给谢昭凌一种她全然不像个小孩子的感觉。
她与酒楼护院理论时条理分明,分毫不让。
在对待他的事上慎之又慎,思虑周全。
说起二公子被栽赃一事亦聪慧机敏,当二公子发生意外,她做起决定来更是果决坚定。
没有哪家女孩会如她这般璀璨耀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忽得抬头,弯起眼睛,笑容很甜,“再说,委屈从来不是我一个人尝的,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嘛。”
谢昭凌心头微动,目光也逐渐柔软下来。
他喉结微微攒动,正欲开口。
小姑娘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况且我第一面就喜欢你,知道你不是坏人,自然不至于太冒险。”
若是什么丧心病狂、罪恶滔天之人,她也万万不敢往家里带。
陛下是非分明,温文尔雅,是她见过最沉稳内敛的可靠之人。
这可是她喜欢的人呀。
乔姝月说完便又低下头,一边抄书,一边低声念诗。
谢昭凌神情微凝,他杀过不止一人,如此也不算坏人吗?小菩萨心地良善,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谢昭凌“嗯”了声,垂眸看向白纸,也继续抄。
半晌,他回神,看向方才所书写的一行字——
第一面就喜欢你,喜欢喜欢喜欢。
谢昭凌:“……”
“阿凌哥哥,这个字我怎么都写不好,你教教我吧?”
头顶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他心里一慌,在那几个字上重重落笔。
大片的墨渍将字迹晕染。
乔姝月抬起头,见白纸黑了一片,诧异:“这是怎么了?”
谢昭凌若无其事地放下笔,另一手将纸团成球,“哪个字?”
他起身,将纸团缩进袖子里,冷静从容地站到她身边。
乔姝月:?
谢昭凌面色如常,“脏了,等会我带出去扔掉。”
乔姝月瞄了一眼他的袖子,一头雾水地“哦”了声。
“说来也奇了,你启蒙时日不长,进步飞速,竟已快要超越我了。”
乔姝月每每想起都觉不可置信。
谢昭凌没应声,他专注地去看她写的东西,拿过她的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示范。
“这个字是上堂课夫子讲过的,没听?”
乔姝月心虚地别过头,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
她仗着自己有前世的经验,许多课都是胡乱听听就过去了,心思根本没在书本上。
她上课光偷瞟身边的人,哪儿还顾得上那些。
不能说她读书时不用心,实在是身边人吸引力太过。
“嗷!”
头上挨了一笔杆,乔姝月捂着额头看过去。
只见少年单手撑在案桌旁,侧着身子,居高临下,俯看着她。
那眼神说不上严厉,但也绝对不温柔,于学问一道上,陛下素来不会容许人敷衍。
乔姝月被看得心里发怵,干笑了两声,乖乖巧巧地拿起笔练习。
谢昭凌在一旁看了会,见她再无错误,便坐了回去。
等他抄完最后一笔,收拾东西要离开,乔姝月忽然又抬头,“我能问问,你为何会对画像那般警觉吗?”
见他不动,她眨巴眼睛,又道:“不方便说也无妨,你回去放好东西记得再回来,我等会想再和你探讨一下明日的功课。”
谢昭凌没有回答,带着自己的书回了房间。片刻后,他只身返回。
两人又对着诗经研习了一番,天色渐晚。
快要到晚膳的时辰,谢昭凌起身离开。
他走到屏风后,犹豫了半晌,忽然开口:“当初从家乡离开,当地的官府与沿途皆设关卡,他们有我的画像,所以我一路都在躲避。”
遇到有他画像的人靠近,他便提起万分的警惕。
房门从外打开,玉竹端着晚膳走了进来。
谢昭凌没有回身,对着大敞的房门,轻声道:“从未想过西京也会有认识我的人。”
人走后,乔姝月始终提不起兴致。她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饭。
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原来我并不了解他。”
玉竹在旁伺候,闻言歪过头来,疑惑:“不了解谁啊?”
“没谁。”
不了解前世的谢昭凌。
起码对于他少时的经历,对于他这一路的艰辛,对他曾受过的伤,一切皆不知。
他倒是将她的幼时经历与及笄后的事都了解得详尽透彻。
这不公平。
好在她今生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乔姝月忽然想起一开始送他亲手做的荷包,荷包里还装了珍稀的药草,他起初不肯接受荷包,后来终于接纳,也要将药草扔掉。
会不会也像画像一样,有类似的理由?
她明日再去学堂,得托施芊回家问问她娘,那些药草究竟有何玄机。
当晚回去,谢昭凌又举着那张画纸看。半晌,塞进了乔姝月送给他的荷包中。
次日乔姝月同施芊说了安神药草的事,施芊回去问过施掌柜,配方不可外传,但施掌柜保证里头绝没有伤人身子的成分。
“伤身子”三字让乔姝月愣了半晌,她恍惚间明白了一些事,脸色变得煞白。
那之后送给谢昭凌的无论是进补的药物还是吃食,她都格外小心挑选并把关,送过去时还命人同他说清楚都有什么,让他放心。
自从那日两人敞开心扉聊过以后,谢昭凌便已对她放下了戒心,虽不理解她这么做的用意,但也没多问,总觉得小菩萨总有自己的道理,他接受就是。
在谢昭凌入学堂满一个月时,许夫子宣布,转日要进行一次课中小考,将这一个月中学过的诗文考察一遍。
这可苦了二公子乔良。
课后乔良找到老四乔誉,想让对方在考试时给他透露答案,被乔誉铁面无私残忍拒绝。
乔誉甩甩衣袖潇洒离开,乔姝月与谢昭凌并肩走来。
乔良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神仙,“哎哟”一声,狗腿似得扑了上去,抓着乔姝月的手臂,对她一顿夸赞。
“我天仙一般的妹妹哟,上天下地独一份善良的仙女妹妹、菩萨妹妹哟!”
谢昭凌拎着两人的书篮,闻言微微勾起唇角。
乔姝月甩不开他,三个人便一起往回走。
乔良欲哭无泪,“好妹子,你也不忍心二哥再被夫子训斥吧?”
乔姝月嫌弃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二哥还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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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我都要习惯了。”
许夫子并非头次安排小考,他们进学这一年多以来,少说也考过十次,次次乔良都是垫底。
乔良回回都表现得很惧怕夫子,可夫子转身离开后,乔良又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转头就把斥责都忘了,可谓是将“绝不为难自己”的精神发挥到极致。
乔姝月看着二哥抓耳挠腮的模样,纳闷道:“二哥素来如此,怎得这回急成这般?”
依她看,就算夫子在二哥睡前拎着他耳朵教训,等夫子离开不出一刻,二哥也能倒头就睡,甚至一夜美梦。
乔良欲言又止,幽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跟班,闷声道:“这不是又有新人了吗。”
除去乔家三兄妹不谈,施芊打小也跟施掌柜学过一些,认的字不比官宦家的姑娘少,她还帮施掌柜打理自家的香料铺,见得人多,知道的事也多,有事一些连乔姝月都没听说过的古籍,施芊都知道。
乔良一开始便没把施芊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后宅女子看待,因而从未生过比较的心,在他眼里,施芊与自己妹妹于学问上是不相上下的。
对方的能力在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一开始便自知不如,他便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因追赶不上而自惭形秽,徒生焦虑。
可是新来的谢昭凌不一样啊!
谢昭凌来乔家之前可是连名字都不会写!
他乔良,堂堂乔府二公子,御史之子,哪怕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也断不能被一个初学者甩开太多吧。
他过得了自己这关,也过不了父亲那一关啊!
乔良一想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吓得冷汗直流,“好妹妹,要不你让谢护卫,啊不,让你的阿凌哥哥少考几分,成吗?就别显得我太胸无点墨了。”
乔姝月:?
谢昭凌:“……”
被两个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乔良不为所动,厚着脸皮,继续央求:“帮帮哥哥好不好?马上就过年了,让哥哥平安地过个好年吧!”
“谢护卫,啊不,”乔良眼神缠绵地看向少年,语气温柔又黏腻,“阿凌弟弟,好弟弟,你看你这么聪明,何愁没有当第一的时候?你这才第一次考试,若是一下迈得太高,往后还怎么进步?这一次就走慢一些,一点一点走到高处,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谢昭凌眉头紧拧在一起,脸色阴沉得过分,被那一声“阿凌弟弟”恶心得够呛。
“阿凌”这二字果然只有小菩萨说得,旁人嘴里吐出这两字,他只想给对方一拳。
乔良还在持续劝说:
“再说了,你一下子考得太好,乔誉那小心眼的肯定不放过你,他一直跟你较着劲呢,你没来时,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来了以后,他读书的时辰都变多了,生怕你超过去。”
“你初入乔府在他院里,他就没少针对你。自你离开,你和月儿这般亲近,他早看你不顺眼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你前路艰难啊。”
“毕竟你还要待在乔家,这点人情世故还是要省得的,这一次就退一步,于你于我于他都好。”
“初次考核,发挥失常也是有的,夫子亦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甚至还会因你下一次的进步而大喜过望,岂不妙哉!”
乔良说得口干舌燥,半晌没听到动静,一回头,空空荡荡。
乔良:?
“他人呢?”
没看到从身边经过啊。
乔姝月指了指头顶,“翻墙走了。”
早在那句阿凌弟弟之后,谢昭凌就跑了。
乔良面如菜色,肩膀垮了下去,“好吧,那二哥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垂头丧气,就要离开。
乔姝月“哎”了一声,拉住二哥的手臂,“我有一计,你要不要听?”
“要要要!!”
“我和阿凌哥哥每日都会提前看一遍次日的功课,方便到时学得更省力些,我发现他即便没学过,也总能找到最重要的句子。”
“唔,可能这就是天赋异禀之人独有的能力?总能在一众无用的知识中找到重点。”
乔良两眼茫然,“……嗯?所以呢?”
这是在跟他炫耀?
乔姝月斜他一眼,她都暗示到这地步了,还听不懂?真笨。
“所以你可以找他划一划重要的句子嘛,诗句理解你来不及学,但若能将诗句都默写下来,也算能交差?我记得每次考试,父亲对你的要求都放得很低,说你能背下来就不罚你来着。”
乔良猛地点头,而后又犹豫起来,“会不会太多?我怕自己记不住。”
乔姝月用看废物的眼神看他,无奈道:“一个月中一共也就讲了二十几首,每首都让阿凌哥哥猜一下考点,还有将近九个时辰呢,今晚别睡了。”
“有道是——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①
“只能临时抱抱佛脚了,也没别的法子。”
乔良又开朗起来,带着小厮,就要去追谢昭凌。
乔姝月笑了声,“二哥,我帮你去问,等他划好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那敢情好!”
乔良喜出望外,没想到妹妹这么爱自己,不仅给他出谋划策,还送佛送到西,连求人这事也一并揽下了。
他看着妹妹,喜笑颜开。
半晌,灿烂的笑容慢慢消失。
妹妹这是什么表情?好熟悉。
乔良记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结巴了声,“要不,要不还是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说着就要快步离开。
乔姝月慢条斯理地摸了下头发,拖长音调,漫不经心地开口:
“二哥以为,我不发话,谢护卫会帮你吗?”
乔良:“……”
对了,是这个表情,是这个语气。
就是这副坑他的样子,他太熟悉了。
这次他终于学聪明了。
乔良认命道:“说吧,这次又有什么条件?”
乔姝月勾唇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
“上回他救你命,你的欠条还没写,不如再加上这次的一起算,如何?”
乔良下意识摸了摸空空的钱袋,心里权衡是除夕顺利度过重要,还是这身外之物重要。
没怎么犹豫,便做了决定。
债多了不愁。
反正已经欠她三十两了。
乔良悲痛地问:“这次要价多少?”
乔姝月盘算了一番,“就四两吧。”
乔良:?
上回悦泉楼那事,先要他十两,后来又要三十两,这次怎么这么便宜?
他顿时又欢喜了,生怕乔姝月反悔,急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给你写欠条,共三十四两。”
乔姝月看着二哥欢快的背影,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细水长流嘛,单次定价虽低,但往后机会还多着。要是一口气就把人掏光,没了下回,她才是亏了。
上回要得多,是因为事关生死。
这次少要一些,他下次有事解决不了肯定还能想着他们。
源源不断的银子啊。
她不舍得谢昭凌做工辛苦,只能继续敲诈二哥,劫富济贫了。
算起来,谢昭凌每月的月银一两,除去被扣除的头三个月,光是月钱就能存下三两。②
加上这几个月谢昭凌偷偷摸摸去赚的二两多外快银子,还有先前被她夺走的那部分,应该差不多能有十五两。
二哥那还欠了三十四两。
已经快还清了。
多亏了有二哥啊。
乔姝月噗嗤一笑,嘴里哼着歌,摇头晃脑回了木兰院。
第46章
【46】
欠条送到乔姝月手里,而乔良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最后一次课堂小测。
因其表现与往日对比出奇得好,乔良难得听了夫子的夸赞,连乔父都久违地露出了笑脸。
年前的这段时间,乔良过得格外顺心。
时间一晃,到了年关。
腊月中旬,吴大夫又来找谢昭凌,给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一番。
当时屋中只他二人,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吴大夫离开时神情凝重,很不高兴。
乔姝月想到谢昭凌的旧伤,情绪低落下来。
谢昭凌倒是满不在意,心不在焉地翻看诗经,“再有两日,今年的课就结束了。”
乔姝月勉强笑了下,“嗯,夫子劳碌一年,也要休息的。”
毕竟他们日常都要念书,唯有过年过节才会放假。
冬假从小年一直放到上元节后。
“夫子留在乔府过年吗?”
谢昭凌一边问,一边担忧地盯着她瞧。
乔姝月不想他也跟着自己心情不佳,于是强打精神,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她神色恢复如常,点头道:“表叔在老家已没了亲人,不然他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过年也要准备节礼,乔姝月这几个月又存了点银子,二哥说要将欠款分几次结清,现在头一笔已经在她手里了,她打算这些全都用作购买节礼,毕竟主意是她出的,她拿一部分理所应当。
谢昭凌不着急还钱,他的那份就等以后二哥再送来,就算作是他的。
俩人各自做事,偶尔闲聊,气氛融洽。
谢护卫如今既是近身护卫,又算伴读。
刘妈妈看着两个孩子这般要好,感慨了声:“又一年过去,姑娘长大了一岁。”
乔姝月心想的却是她离能议亲又近了一年,她羞涩地瞄了一眼谢昭凌,见对方一味只埋头苦读,一眼都不往她这看,心里又不免郁闷起来。
她脸颊微红,又羞赧又苦恼,明明是好事,她却显得扭捏极了,“还未到生辰,怎么能算大了一岁呢?”
光她长大一岁又有何用?他对自己都没那个心。
她真恨不得一朝就到前世那个年纪,让谢昭凌对她一眼动情,狠狠着迷。
刘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哟,姑娘往年过年都嚷嚷着长大啦长大啦,怎么今年又不想长大了?”
乔姝月哼了声,没言语。她的心里话说不出,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还是不说了。
她别过头去,继续去画给父亲的贺岁礼。
翻过年来是虎年,她预备送父亲一幅虎图,希望父亲来年的仕途能如龙腾虎跃一般,为官公正,有所作为。
她之所以选择画老虎,倒也不全是因为虎年,而是设计上的一个巧思。
老虎是一种沉着又稳重的动物,捕猎时冷静谨慎,这份品质恰恰是她那个易怒的父亲所缺少的。
希望父亲得此画后,新的一年里能多思多虑,谋定而后动,少得罪些人,这样她挽救乔家的命运时来还能少些麻烦事。
就在乔姝月作画渐入佳境时,忽听少年犹豫着开口:
“姑娘的生辰……在几月?”
乔姝月手腕一顿,反应极快地抬肘,这才没叫一幅好画毁了。
刘妈妈诧异挑眉,笑道:“四月十六。”
谢昭凌低声重复了一遍日子。
刘妈妈捂嘴笑道:“怎么,谢护卫是要给姑娘过生辰?可惜今年已经过了,得等明年,不过也快了,还有四个月。”
谢昭凌耳根微热,面色无波,避开了二人的视线,“不是。”
他如何能为小菩萨庆生?这是她家人才能做的事。他心里虽将她当成如妹妹如恩人一般,可这都是他私自的想法,不可与人说的。
她待他和善,是因为预知梦,且喜欢他这副皮囊,他却不能得寸进尺,真的将自己当做多么重要多么尊贵的人,他还不配。
刘妈妈不管他是口是心非还是害羞了,说道:“每年生辰,家里都会聚在一处,晚上几位公子还会带姑娘去放天灯,祈福新的一岁里能平平安安的。往年都是李护卫跟着,今年,就让谢护卫来吧。”
谢昭凌沉默良久,“嗯”了声,站起身,微微颔首,抱着自己的书就要往外走。
乔姝月忽然问道:“谢护卫呢?”
谢昭凌停下脚步,“什么?”
“谢护卫知道了我的生辰,那你的呢?是哪一日?”
乔姝月其实知道他的生辰,从前陛下说过的,在五月初五,但他说自己不喜过生辰,说那日不吉利。有种说法是说,五月初五,为恶月恶日。
五月五日生,男害父,女害母。①
她前世知道,此刻应该不知,所以正好问一问。
谢昭凌微怔,思忖片刻,说道:“那就……五月十三吧。”
乔姝月皱了下眉,怎么和前世说的不一样?
而且他的语气也不对,什么叫“那就”?好像是现想出来似的。
刘妈妈也听出其中异样,将疑问说出口:“谢护卫是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
谢昭凌道:“并非,其实是我不知自己真实的出生年月,我是养父母捡回家的弃婴。”
原来说出来自己的出身并无想象中那么困难,谢昭凌松了口气,甚至还能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刘妈妈眼中怜爱更盛,点点头,“原是如此。”
众生皆苦,各有各的难法,这孩子能来到京城,实在不容易。
“那你既然不知道生辰,五月十三,又是怎么来的?”
谢昭凌不好意思地抿唇,迟疑地看向刘妈妈,他有些后悔自己说了这个日子,方才应当直说不清楚的,好过此刻还要说些难为情的话。
“姑娘,谢护卫不方便提就算了吧,我去给姑娘泡杯花茶。”
刘妈妈有眼色地出门去,将屋子留给他们两个人。
谢昭凌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那日,是姑娘收留我的日子。”
她给了他新生,他便选了那日做他的生辰。
谢昭凌说完便脚步仓促地跑出了门。
乔姝月呆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目光逐渐温柔,半晌,捂着有些发烫的脸颊,低头笑了起来。
当晚,乔姝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反复在思索,前世陛下所说的“五月初五”是从何得知的。
前世她是知道养他长大的人并非他的亲生父母,当他说起五月初五这个日子时,她只以为是他养父母告诉他的。
如今看来,竟不是吗?
还是说他不愿意告知实话?
应当不至于在这事上还对她有所隐瞒,他们才刚解除了最大的误会,对彼此坦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应当不至于激起他的反抗,他看上去也没有很抗拒这个问题。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五月初五是他真正降生的日子,而陛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后来他找到了亲生父母。
此时此刻的谢昭凌应该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
而她对此,同样也是一无所知。
**
今年的最后一堂课后,谢昭凌将自己预备的年礼送给许夫子。
是一把檀木的新戒尺。
他折断了夫子原来用的那把,理应赔一个新的。
夫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拍着他的肩膀夸了好一会。
谢昭凌本就不喜欢与让人接触,为了不耽误更多的时间,硬着头皮,忍着他碰触,听他夸赞。等从夫子手下逃出,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学堂放假,但谢昭凌却没有松懈。
他每日依旧卯时起床,先到二公子在乔府北边开辟的练武场练半个时辰的剑,用攀云剑。
这个练武场是乔良为方便自己发泄无处释放的力气用的,乔良自从悦泉楼那次意识到有人要害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去玩乐,每日在家闲得无聊,便在大嫂的提议下做了这个场子,没事的时候过去耍耍刀枪舞舞剑。
谢昭凌在最后一次小测中帮了他许多,在乔姝月的怂恿和胁迫下,乔良为答谢木兰院那对主仆的大恩大德,也特许谢昭凌来此练剑。
乔良院子里那些护卫们偶尔会同谢昭凌切磋两招,他们时常同乔良说谢护卫身手了得,虽无章法,但胜在灵活机敏,出手果断,且毫不留情,总能将人打趴下。
乔良总想和对方比试一番,可惜他早上起不来,两人极少会碰到。
每日晨间谢昭凌从练武场归来,吃过早膳后,又开始履行护卫之职。等到一日结束,乔姝月回房休息,谢昭凌便拎起书篮,独自一人去到学堂,研习功课。
今日是放假的第二日,谢昭凌到达学堂时,左边第二排座位上坐着个人。
谢昭凌已经是第二次遇到乔誉了。
他来这里两日,每日来此,四公子都在。
头一日遇到时,两人都十分意外。有了前日的经验,今日再碰见,二人显得平静许多。
谢昭凌冲对方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在他前面坐下。
两个人同昨日一样,各干各的,不寒暄,不交流,一直到子时,谢昭凌收拾书篮,看了一眼后座仍奋笔疾书的人,默默起身离开。
等到第三日,谢昭凌照旧在晚间来到学堂,开始读书。
此时此刻,乔姝月在房中扒拉着算盘,计算谢昭凌的存银。
二哥不知从哪儿弄够了银子,将那三十四两一口气全还了。
这下放在乔姝月这里的已经有四十八两八钱了。
“再干一个月,拿一次月银,就能还清啦!”
她嘟嘟囔囔,兴高采烈,刘妈妈看得发笑,她是知道近来主子在偷偷做什么的,闻言忍不住道:“等明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谢护卫?”
毕竟谢昭凌可不知道乔姝月一直暗地里敲诈她二哥。
“为何还要等明日!现在就告诉他!”
他们才分别没一会,他应当还未睡下。
好消息要是憋到明日,她今晚就很难入睡了。
刘妈妈摇头,说道:“近几日谢护卫都很晚才回来的。”
乔姝月一愣,“回?他还出去了吗?”
“是,大抵亥时出门,子时前后回来。”
“这么晚,他去哪儿了?”
这么晚应当也没有外快让他做了吧?
刘妈妈笑道:“读书去了。”
乔姝月诧异道:“读书在房中不能读吗?天这么冷。”
刘妈妈感慨道:“我问了李护卫,他说谢护卫怕影响他睡觉,就自己跑去学堂念书了。那孩子心善,会为他人着想。”
乔姝月听后,唇角慢慢勾起,“他是这样的人。”
初接触时看着疏冷,防备心很重,但若是同他熟悉起来,被他信任以后,他待人那颗心很火热的。
“左右睡不着,咱们过去瞧瞧?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刘妈妈无奈,去拿了一件披风,“不许去的话,姑娘今晚又要睡不着了吧?”
“那是自然,我心里藏不住好事。”乔姝月赧然笑起来,“我穿厚些,不会受凉的。”
入了冬之后,乔姝月裹得像个绒球。
此刻已经快到子初,府上漆黑一片。
刘妈妈拎着灯笼,站在来风的一侧,陪着乔姝月往外走。
冬夜的路似乎格外寂静幽长。
“姑娘,你不怕谢护卫还清以后,离开乔府吗?”刘妈妈叹了口气,“他如今可是自由身。”
“若是他肯签下身契,早还晚还都无甚差别,可他来咱们府上才半年,老奴不确定他的心有几分属于乔家。”
乔姝月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小狐狸,她笑道:“当然,他不会走的。”
从他接受了攀云剑,对她说往后都会保护她时,她便能笃定,他不会再离开。
哪怕没了债务的束缚,他也不会走了。
她从前夸下海口说的会让他心甘情愿留下,如今竟然已经实现。
回想初遇时他的冷漠与拒绝,愈发觉得这半年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不易。
她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信任,将他留住,起码在他对自己动心之前,都绝不能让嫌隙再在二人之间产生。
寒风自东南方刮来,乔姝月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
乔姝月想得专心,没留神前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
那人走得匆忙,跌跌撞撞,不知是从哪里拐出来的,直直就撞上了刘妈妈的灯笼。
噗嗤——
灯笼灭了。
幸好刘妈妈躲闪及时,没让那人撞得一踉跄。
乔姝月受了惊吓,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刘妈妈沉脸拧眉,看着黑暗之中摔倒在地的人,训斥道:“莽莽撞撞,你是哪院的?这么晚了乱跑什么?!”
那人带着斗大的兜帽,身穿着黑色的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听到刘妈妈的问话,并不做声,反而将自己的帽子往下拉了拉。
行迹鬼祟,遮遮掩掩。
刘妈妈顿时警觉,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握上时硬邦邦的,触感不对,刘妈妈大惊失色,那人竟是带着武器的!
刘妈妈想也不想,转身护在乔姝月身前,她本以为那人会攻上来,怎料那人只是狼狈地爬起身,拿着手里的东西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在那人消失在视野之时,东南方忽然“轰”得一声——
有什么东西炸开,砖瓦飞溅,火光冲天。
乔姝月惊疑不定看了过去,竟是学堂的方向。
第47章
【47】
第三次和乔誉共同夜读,谢昭凌已然习惯。
他如常颔首打过招呼,便坐在座位上,翻开了书。
《诗经》他已经学完了全部,如今已开始阅读《礼记》。
他与乔誉的阅读速度不相上下,两人时常前后接连着翻动书册。
谢昭凌读过一页,身后也响起翻书的声音。
又读过一页,身后的声音没有响起,谢昭凌未曾在意。
等到再看过第三页,依旧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谢昭凌目光微凝,指尖一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自他第一页过后,乔誉翻书的声音便停了,而后久久再无动静。
谢昭凌收回心思,没有去管他人的闲事,他翻过这一张,继续投入地看进去。
他想专心,却有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
“……谢护卫?”
深夜里,乔四公子无力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谢昭凌:?
他倒不担心乔誉会对他做什么,只是这样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情况,着实让人在意。
谢昭凌沉默片刻,没听到身后继续说话,也不再理,默默读完这面,又翻了一页。
身后人传来微弱吸气的声音,似乎也在犹豫,最终在谢昭凌读到第十页时,还是酝酿出了一声:
“谢护卫。”
这一声比先前坚定,谢昭凌听出来,若自己依旧不理不睬,那之后他将无法再安心读书。
谢昭凌面无表情回过头去。
对上乔誉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泛着青灰,神色茫然。
谢昭凌微微一愣,而后声音沉了下去,“何事。”
依乔誉的性子,若非必要,不会同他说话。今夜一而再地唤他,想来是天大的事。谢昭凌做好了准备,等他问话。
结果等了半天,乔誉说道:“谢护卫……来年要参加科考吗?”
谢昭凌:?
他觉得乔誉在骂他。
他读书认字不到半年,这种问题该他思考吗?
没等谢昭凌答,乔誉垂着头,小声嘟囔着:“谢护卫若考,当从县试开始,等成为童生后,方可去院试。”
哦,对了,谢昭凌记得乔姝月说过,乔四公子在十二岁时便已考过县试,成了童生。而后只要再参加院试,考中秀才,便可入官学读书,就像乔家三公子那样。
可这些奇才和他有什么关系?干他何事?
乔誉又轻声嘀咕:“不、不对,参加科考要出身清白,要提供履历,谢护卫能考吗……”
什么意思?说他不是好人?叫住他,就为了骂他两句?真是吃饱了撑得。
谢昭凌冷着脸,要转回去。
乔誉急急拦他,“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谢昭凌挑了挑眉,这还是乔誉第一次同他道歉,还以为眼高于顶的四公子没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谢昭凌道:“我读书,从来都不是为了科考。”
乔誉愣了愣,喃喃道:“是啊,你是为了月儿。”
见乔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谢昭凌有一瞬间不自在,他引开话题道:“四公子遇到难事了?”
见着乔誉眼底的光黯了下去,谢昭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谢昭凌又耐心等了会,大概几息功夫,在他耐心即将耗尽时,乔誉终于开口。
他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考。”
谢昭凌诧异道:“四公子这是在问我的意见?”
院试在来年八月,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竟还在犹豫摇摆。
乔誉迟疑了下,“嗯。”
谢昭凌:“……”
如今他二人虽不至于见面便针锋相对,算得上点头之交,但也没好到能敞开心扉的地步。
通常乔誉会看在谢昭凌救过妹妹和二哥的份上,对他不再排斥。
而谢昭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了乔姝月,也不会再将乔誉的态度放在心上。
可此事重大,乃人生几桩头等大事之一,来问他一个小小护卫的意见,未免太……
“我们并未有多熟。”谢昭凌直白道,“四公子问错人了。”
乔誉沮丧道:“我知你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可我实在没有能商量的人了。”
二哥不喜读书,三哥常年在国子监,而大哥与父亲……
妹妹就更不必提了,她不会参加科考,而且他也不希望被妹妹看到自己这么软弱、没主见的一面。
谢护卫有天赋,有能力,想来也是不甘平庸之人,应该能懂他。
虽然他们二人一直互看不顺眼,此刻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乔誉就莫名觉得,他和谢昭凌是一类人,他们在某些时刻,互相能懂得彼此的想法。
不是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那么问问他的想法,也不无不可。
乔誉抬起头,鼓起勇气,将自己心里憋闷了许久的话,都一股脑同眼前这个无论是身世地位、还是脾气秉性,都曾被他瞧不起的人道来。
“我与月儿并非同母,我乃庶出,和二哥一样,都是姨娘所生。”
“二哥的姨娘从小就教导他凡事差不多就好,不用太过努力,二哥也早早就接受了自己天资平庸这件事,并不在读书这事上伤神,他朋友众多,人缘也比我好,这是他的优点,他心里不存事,凡是想得简单,看不深,所以我就算问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我的姨娘……她常年缠绵病榻,从我记事起便极少见她。一年到头相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所以也不去烦扰她,我幼时和月儿一起养在母亲膝下,自然和母亲的关系更亲近些。”
“月前母亲试探我的口风,母亲未曾明说,只是她提到了科考相关之事,叫我不得不疑心。那段时间,姨娘竟然开始出门了,她的病还是老样子,可她身体那般不适,也要去见母亲,两人时常见面,一聊就是一个时辰。”
上回和夫子一起走到褚氏院门口,便瞧见过一次陈姨娘出门。而后又被乔誉撞见过许多次,这太不寻常了。
“我心里起疑,有一日主动去看她,她很开心,没多久便表露了想法,我这才知道,她并不希望我参加科考。”
“她许我读书,却不愿我科考,更不愿我做官。她说我是庶子,不该和嫡子相争,就该像二哥一样。”
听至此处,谢昭凌微微皱起眉头。
“我长到十二岁,她都不曾记挂我,等我去年考过童试,成了童生,有了科考资格,明年又要举办院试后,她才频频有了动作。”
乔誉一向心思深重,只这一个苗头,他便能往后想出许多步来。他的生母或许不止是不喜欢他这么简单,她不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最好就默默无闻一生才好。
陈姨娘自到乔府为妾后,这些年莫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连乔父乔母也极少见,她不争宠、不惹事,存在感极低,甚至一些进府时日不长的婢女都没见过她。
虽说是身子不好,常年养病,可每年到年关,她一个妾室必须要到主母面前问候这事,她也从来不做,好在褚氏宽宏,从不计较。
谢昭凌也没见过这位陈姨娘,他先前还以为乔誉与二公子是一母同胞。因为府上只见一位赵姨娘,就是二公子的生母,从未见过另一位陈姨娘。
“姨娘盼望我无声无息地在乔府里活着,最好和她一样,当个不被人察觉的影子。”
他从前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事事收敛,从不冒头,做乔家最不受人注意的公子。
“可是母亲待我们一视同仁,并无分别。包括乔家的学堂,母亲也让我和二哥小妹一起去,在母亲眼中,嫡庶从来都不是那么重要,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成为国之栋梁。”
“母亲是主,姨娘是仆,妾难道不应该听从主母的吗?”乔誉面色痛苦,捂住额头,“可我前日去问母亲,她却说此事要我顾及姨娘的意愿。”
顾及姨娘的意愿,就不管他的一腔抱负了吗?
夫子说他若参试,必能考中。
乔誉不盼着自己能中,只是想去试试,也算这么多年的勤学刻苦没有白费。
“谢护卫,依你看,我当如何?我是应该听从母亲的话,放弃科考,还是……遵循本心?”
谢昭凌没多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
乔誉心头紧绷的弦微松,又问道:“若你遇上这事,你会……”
“我没有父母了,他们无法阻拦我做任何事。”
乔誉一噎,面色愧疚,“抱歉,我……”
谢昭凌神情淡漠,“无妨,我并不在意。”
毕竟那两个畜生还是他亲手宰的。
乔誉思来想去,也没想出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操控的权利。
他灵光一现,问道:“若月儿非要你去考试,你会去吗?”
谢昭凌想都没想,“去。”
“哪怕你无身份证明?”
“我会想办法。”
乔誉脸色难看,自己的烦恼暂时忘却,妹妹被人觊觎的感觉又来了。他目光阴沉,直直看过去。
“那月儿指名让你三元及第,你也敢应下?”
谢昭凌依旧是那副平淡冷静的模样,微微颔首:“自然。”
乔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得来,他语气不善:“你怎么不说你要篡位,自立为王呢?!”
呸,狗男人,大言不惭!
谢昭凌微勾唇角,“若她需要,我会拼命去做。”
他那表情理所当然,仿佛‘不拒绝小菩萨’的本能已经被他刻进了骨子里。
乔誉:“……”
真敢想啊。
乔誉这下没话了。
“月儿希望你做什么,你就会去做,可你又说要遵从本心……”
谢昭凌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小菩萨的意愿,便是他心之所向。
乔誉额角突突直跳,手攥成拳,咬着牙,“那倘若,二者冲突了呢?”
谢昭凌斩钉截铁:“不会。”
乔誉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我是说假如!!假如你要去做一件事,与她的意愿相悖,你会妥协吗?”
谢昭凌沉默下来,思考时,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乔誉呼出一口浊气,理了理衣裳,坐了回去。
半晌,谢昭凌道:“我会偷偷做。”
听谢昭凌堂而皇之地表示自己会隐瞒会欺骗,乔誉心情复杂,他举的例子实在不妥,谢昭凌如何回答,他心里都不会痛快。
他们关系太好,乔誉心里吃味。
他要骗她,乔誉又觉得怒火中烧。
“罢了,是我病急乱投医了。”乔誉叹了声,“多谢,我再想想吧。”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回去。过了会,又扭回头。
“你是想要做官吗?”他一阵见血,冷静地问道,“不科考,如何做官?”
以乔父的性子,必不会给人行方便,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乔誉若想走仕途,只有科考一条路。
乔誉愣了下,忽然想起许夫子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若你科考是为当官,为国为民,那你自可去闯出一片天。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读书之乐,那倒不必如此忧虑。”
乔誉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他钻了牛角尖,一味地徘徊在孝道与抱负之间,却忘了夫子的教导。
“我想做官。”
乔誉想,若是没有谢护卫在此刻点醒自己,他当真要忘了夫子的话,忘了这些年读书时下的决心。
他屈服于‘孝’字上,放弃科考,而后默默无闻,在乔府内过着安稳又无趣的一生。
那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并非他想要的。
“多谢你。”
这次乔誉的感谢真心实意。
谢昭凌冷淡地道了声“不用”,便转回去,专心读书去了。
乔誉抄了半篇文章后,忽然问道:“谢护卫,若你往后有机会做官,你会离开乔家,奔赴朝堂吗?”
谢昭凌埋头写着,毫不犹豫道:“自然。”
“可是……你若离开,月儿定会不舍。”
谢昭凌蓦地停笔,他垂着眼睛,浓密乌长的睫羽遮住他眼底的晦涩。
半晌,他道:“我会往上爬,直到爬不动为止。”
走到高处,做那人上人,才能护佑她周全,不再忧心会受人欺凌,保她再不被柳步亭那种人的骚扰。
知他不甘平庸,却不知他野心这般大。
乔誉震撼得再也没说出话来。
二人不再交流,继续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不是萦绕在心头的烦心事终于了了,乔誉竟生出几分困意。
他已经好几夜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一闭眼就是姨娘的脸,耳边萦绕的,是母亲无奈又惋惜的话。
被谢昭凌点醒后,他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
他心里坦然平和不少,合上书册,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又半个时辰过去。
谢昭凌也生出些倦意。他揉了揉额角,想着也小憩一会。
方才陪乔誉说了太久的话,耽误了些进度,他今夜就多熬一会再回去。
他埋首于臂弯,很快也模糊了意识。
睡梦之中,谢昭凌的机敏与警惕比白日时更甚。
在身体本能察觉到危机时,他便脱离了纷繁杂乱的梦境,立刻惊醒。
哗——
在他抬头那瞬,学堂的门忽然被风吹开。
风将他与乔誉桌上的烛灯吹灭。
少年一双锐利的黑眸,在暗夜里,显现出如狼一般的锋利来。
他眯着眸子,望向大开的房门,屏息静气,去听外面的风声。
不对劲,有脚步声。
谢昭凌戒备地环视四周,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自有了攀云剑,他日夜不离身。
屋中无人,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乔誉规律又平稳的呼吸声。
谢昭凌不敢大意,他站起身,隐匿了气息,脚步无声,快步行至门边。
将身子掩在门板后,往外看,目光冷森,带了几分杀气。
院中无人,空气中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几乎是闻到灰烬味时那刻,脑海里便涌现出许多幼时的回忆来。
他被架在柱子上,周遭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的手臂被灼烧,头发也断了半截。
他们叫嚣着,欢呼着,畅想着一会该如何分配他身体燃化的灰。
谢昭凌蓦地闭上眼,甩了甩头。
将会扰乱他心神的记忆尽数摆脱,再睁开眼,火已经蔓延了过来。
起火位置并不在学堂里,看方位是在隔壁的祠堂。
是意外还是人为?
看样子是从祠堂门口烧起来的,那多半就是人为。
放火之人大概想烧了祠堂,却未曾料想今夜刮东南风,不是冬季常刮的风向,于是风一吹,火没进祠堂,反而往隔壁的学堂里而来。
木质的房屋本就极易生火,今夜风势浩大,这场火必然会迅速蔓延开。
得尽快灭火。
须臾间,谢昭凌迅速有了盘算。
他将攀云剑在腰间的挂绳又紧了紧,跑回座位,将两人案上的书尽数揽进篮中,而后并未试图去叫醒乔誉,平白浪费时间。
他拉住乔誉的胳膊,单臂用力,一把将乔誉拉到自己背上。
一手拎着书篮,一手勾着乔誉的腿弯,背着人就往外冲。
谢昭凌暗自庆幸他醒得及时。
少年反应迅速,动作机敏,没叫他们葬身火海。
乔誉是被颠醒的。
他睡得正熟,正做梦,忽然梦里有人骑马朝他飞奔而来,那人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给他的那种又讨厌又忍不住惺惺相惜的感觉,隐约觉得熟悉。
不等乔誉看清来人面容,那人便从马背上俯身,拉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拎了起来。
乔誉虽是少年之身,但好歹也是个男孩,并不轻。
那人抓他像抓小鸡似得,拎起来,粗鲁地扔到马背上,而后以更快的速度疾驰。
在乔誉下巴磕到对方的肩上,不慎咬伤舌头,痛得醒来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等反应,他又被人扔到地上。
“唔!”
后背种种摔在地上,火辣辣得疼。
未等他睁眼,迎面又扔过来一个篮子到他脸上。
乔誉再次被痛击,眼睛里立刻涌现出泪花来。
他躺在地上痛呼,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彻夜空,划破苍穹。
学堂就开设在二门附近,离乔家男仆居住的倒座房极近。
谢昭凌飞奔到仆人的院子,一脚踹飞房门,大喝了声:“魏二!起来灭火!”
这一嗓子顿时惊醒了倒座房中所有护院。
谢昭凌转头奔向水井,打了满捅的水,又往回跑。
乔誉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蓦地翻身爬起来。
灼热的温度炙烤着皮肤,烈烈火光倒映在瞳中。
他看到谢昭凌冲向火海的身影,瞳孔微颤,一骨碌爬起来,也冲上去帮忙。
十几名护院齐心合力,终于将大火扑灭。
乔誉望着烧得不剩什么的学堂,手一松,水桶滚落到地上,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被人从身后撑住。
乔誉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因为脱力而地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他怔怔回头,对上谢昭凌冰冷的目光,心头一滞。
他鼻子一酸,喃喃道:“没了,咱们的学堂没了……”
谢昭凌拧眉,眼底浮现浓重的戾气,他收回按在乔誉肩上的手,越过众人,迈步进了那一片废墟中。
趁着还未被人毁尸灭迹,先找找线索。
他站在废墟前沉思,忽听身侧传来一道急促的跑步声。他没注意,正要蹲下去查看。
侧面忽然冲过来一人,直直撞进他怀里,来人双臂用力地揽在他的腰际,紧紧将他缠抱住。
鼻腔中涌入熟悉的味道,谢昭凌愣了下,低头看去。
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身上却带着一股寒气,她大抵一路跑得匆忙,发髻都跑乱了,埋头进他怀里,额发也蹭得凌乱。
她呜咽了声,一个字也没来得及,便失声痛哭起来。
“……”
这时才追上来的刘妈妈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见主子被少年护在怀里,心中终于稍作安定。
刘妈妈望着面前的狼藉,神情凝重,走到乔誉身边,“此事还得尽快禀报给老爷夫人,请四公子待会同老奴一起去回话吧。”
乔誉也没听清说的什么,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奔到角落,抱起自己的宝贝书籍,后怕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得好好感谢一下谢护卫。
书是他的命,书要是毁了,他该怎么办啊。
刘妈妈看看这边四公子爱书如命,又看了看那边紧紧相拥的主仆二人。
“……”
她叹了口气,指挥着众家丁收拾残局。
乔姝月与谢昭凌并肩往回走。
两人手牵得极紧。
“姑娘,别哭了。”
谢昭凌看了一眼被人死死抓着的手,无奈地说道。
小姑娘依旧在抽泣,没有要停的意思。
“姑娘想我牵着你去和夫人回话吗?”
善后的事无需谢昭凌参与,他只需要到主院去说说情况。可是眼下这境况,他脱不开身啊。
乔姝月不理不睬,呜呜落泪,察觉到人往外抽手,她加重了力道,攥得更紧了些。
今夜实在太过惊险,若是他没能跑出来,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乔姝月就心肝脾肺搅在一处疼。
“姑娘,你——”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潮湿黏腻的触感,声音戛然而止。
谢昭凌错愕地望过去,只见小姑娘抬起两人交握的手,放到自己脸上,用他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温热的眼泪扑簌簌地,止不住地往下流,流过谢昭凌的手背。
谢昭凌:“……”
乔姝月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一边哽咽,一边往前走,走两步,又满脸眼泪,再抬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脸。
怎么还越擦越多了呢?
乔姝月心底恼怒,擦脸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
手背被人蹂躏得发疼,不知她那娇嫩的脸蛋受得了吗。
谢昭凌无奈地轻笑出声,他站定,将小姑娘一把拉了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仰着脸,委屈地看着他,嗓音软软糯糯,带着哭腔,“嗯?”
嗯什么嗯,还冲他撒娇。
谢昭凌心底轻叹,抬起另一只自有且干燥的手,温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
他弯下腰,视线与她齐平,目光温和沉静,认真地帮她清理。
乔姝月怔怔望着少年的面庞。
一双精致隽秀的凤眸中,藏着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温柔。她还能记起这双眼睛里满是冰冷与防备时的那样。
此时此刻,他在为她拭泪。
谢昭凌手指擦完眼泪,并未立刻离开,他没忍住摸向她的眼睛。
乔姝月下意识闭了眼睛,眼眶里的泪珠又滚落几滴。
她感觉到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的眼睛,将挂在她眼睫上的泪也一并抹去。
力道很轻,并不妨碍什么,于是她又慢慢睁开眼睛。
触在眼睛上的那只手顿了下,而后旁移,停在她微红的眼尾处,轻轻摩挲。
“阿凌哥哥。”
小姑娘娇声唤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想往后缩,可又贪恋他表现出来的怜爱,不太舍得就此离开,于是生生止住后退的欲望,手下意识要去拉他的衣摆。
然后,刺啦——
衣角被她拽掉了。
乔姝月:?
她举起手,看了看手里的碎布料。
谢昭凌偏过头去,笑了一声。
约莫是救火时不慎被火燎到,他身上的衣裳又变得破破烂烂的。
即便未亲眼见其凶险,也能通过事后种种迹象,估测出当时的危急程度。
大片的废墟,她都瞧见了。
“你知道我要吓死了吗?我以为我们又……”
乔姝月说不下去了,才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又出来了。
她好害怕他们和前世一样。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道别,本以为还有重逢的机会,却不曾想,一时的分别,竟成永别。
乔姝月猛地往前扑,一头扎进少年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身上安静地哭。
谢昭凌并不推开她,他听到远处有人往这边来,揽着他躲到一处矮墙后。
他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将人揽在身前。
一手摸上她的脑袋,极慢极有耐心地揉。
另一手搭在她的后背,轻柔地拍着。
有夜风吹过,少年收拢手臂,脊柱微微前弓,整个人将她包裹在怀中。
一墙之隔,刘妈妈带着一行人往主院赶。
“四公子可知这火因何而起?”
“说来惭愧,我睡着了,若无谢护卫相救,此刻怕是……”
“那还是要等谢护卫来说了,只他清楚发生了什么。”
“正是,谢护卫和月儿先行,怕是已经到了,我们也快些吧。”
一行人赶着往前,步子匆匆。
两人在角落相拥,温情在暗处流淌。
谢昭凌感受到腹前一片濡湿,无奈地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我要怎么说啊?”
他灭火,水弄到身上了。别处都干了,就身前这一块还湿着,正好是她趴上来的位置。
乔姝月用头撞了撞他,“我管你怎么说?随便说。”
他总不会真的说有个小哭包哭了他一身眼泪。
“我们险些又天人永隔了。”
乔姝月窝在他怀里,低声呢喃。
声音太含糊,谢昭凌没听清,他侧耳过去,“什么?”
脸颊忽然又贴上来一双香软的唇。
谢昭凌蓦地僵住,耳根开始泛起阵阵热意。
他没躲开,而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是“妹妹”的示好,他不可以躲开。
少年无措又腼腆地说道:“月姑娘,等会见了夫人,可不能这样。”
见着谁都不能这样,容易叫人误会多想。
他们私下里,这样倒也、倒也……没什么的。
只要她高兴就好。
“你叫我一声阿月好不好?”
她轻抬起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恳求。
想听陛下这么叫她。
谢昭凌不知怎么,头脑发昏,竟为了一个称呼而神思恍惚。
他脱口一声:“阿月。”
很快冷风一吹,他清醒过来。大脑冷却了,可脸颊却一片滚烫。
他慌乱地松开人,“抱歉,月姑娘,我们快走吧。”
乔姝月摸了摸耳朵,回味着方才那一声轻而低、缱绻温柔的呼唤。
和前世二十多岁的陛下唤她很像,只是还带了些生疏与青涩。
她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又抹了一把。等他手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后,又嫌弃地扔开。
低头挑了一块完整的衣摆,伸手拉了上去。
“走吧,我也有事同母亲说。”
她可能遇到了纵火的人。
第48章
【48】
褚氏院里此刻灯火通明,院子里聚了不少人,都是方才一起救火的护院。
这些粗使的仆从寻常没有机会进到内宅,如今到了主母的地盘,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乔姝月在前,谢昭凌在后,二人一起越过人群。
这些人方才跟着谢昭凌一起救火,早就对他佩服得不行。
别看这小子年岁不大,身手却极好,跑得是他们中最快的,力气也很大,不知不觉成为众人的主心骨,发号施令时有条不紊,坚决果断,让人不自觉对他信服。
有事第一个冲到前面。
功成身退时,又低调沉默。
众人哪怕有听过他的一些风言风语,此刻也扭转了对他的印象。
魏二站在人群之首,见到好兄弟,压抑不住兴奋冲他摆手。
谢昭凌停在他身旁,看向众人,对大家揖手行礼,郑重道:“诸位今夜辛苦。”
事发突然,他还把大家的门踹坏了,幸好无人怪罪于他。
“不辛苦不辛苦,这不是咱们分内的事嘛!”
魏二抢先答道。
原本寂静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
“谢护卫太客气了。”
乔姝月赞赏地看他一眼。
旁的不说,陛下这领袖能力可是打小便初见端倪的。
李嬷嬷打开门见到他们,哎哟一声,“您二位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到啊。”
谢昭凌嘴角噙笑,低头看向自己的主子。
乔姝月咳了声,“走得急,扭了脚,所以找地方坐了会。”
李嬷嬷一听脸色变了,拉着人连忙查看,“可要紧吗?老奴去找了郎中来。”
乔姝月笑着摇头,“谢护卫懂一些按摩手法,他已帮我看过了。”
谢昭凌:“……”
李嬷嬷松了口气,嗔她一眼,“姑娘总是冒冒失失的,快进去吧。”
她说完,心头浮起一丝怪异感。
李嬷嬷看向谢昭凌,心里琢磨着,谢护卫手劲儿那么大,倒是像会按摩的,只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不等李嬷嬷深思,乔姝月转过身去,看向院里的护院们道:
“今夜若无诸位齐心协力,怕是不止一处要遭难,我会同母亲说,对诸位加以赏赐。”
魏二眼睛一亮,推脱道:“姑娘言重了,小的们不为赏,乔府也是我们的家,自然要尽力守护。”
乔姝月道:“府上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们得的,乔府不会吝啬。只是今夜一事尚有蹊跷,作恶之人仍在逍遥,若有知情者提供线索,我们也会酌情考虑,予以奖赏。”
乔姝月看向魏二,“你说的不错,大家同住一屋檐下,自然都希望平安顺遂,既有人要破坏乔府安宁,必当人人得而诛之,绝不可轻轻放过。”
魏二一听还有银子拿,这下干劲更足,忙不迭应下,转身也号召起大家来。
“月姑娘放心,小的们必将那贼人揪出来!”
护院们群情激昂,还是在李嬷嬷的制止下,才安静散去。
“你怎知是有人故意为之?”
推开门,谢昭凌借着侧身的姿势低声问她。
乔姝月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率先进门。
四哥与刘妈妈早就到了。
褚氏迎上来,见她无碍,才松了口气,“火光冲天,我都瞧见了,你怎么还往那边去呢?”
刘妈妈给乔姝月使了个眼色,乔姝月心领神会,腼腆笑道:“我瞧大家都那么勤恳,也想着去读书。”
乔父拧着眉,轻声训斥:“你又不考取功名,那么刻苦作甚?学得再多往后也要嫁人,又有何用?相夫教子,会认字便够了。”
乔姝月低下头,撇撇嘴,不说话了。
褚氏适时打圆场,睨了一眼丈夫,“行了老爷,孩子本就害怕,还训她作甚?又不关她的事。”
“不关她的事,她没事往学堂跑什么?”
褚氏心里也火了,这帮男人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的,在朝堂上逞威风惯了,回家还要继续撒泼。
怎么,女子就不能多读书了?什么狗屁道理。她女儿未来是嫁人,又不是要造反,怎么读个书还是罪过了?
为了能让女儿读书,她特意自掏腰包,用嫁妆银子打造了学堂,让这府上几个没地方上学的孩子去读书,又没出去占旁人的名额,碍着谁了?
今夜一把大火把她的心血付之一炬,她还没埋怨,这男人倒是先叽叽歪歪起来,是何道理?真是吃饱了撑的。
褚氏懒得搭理他,只一心安抚女儿,“读,想读就读,只是冬夜寒凉,在房中看就好了啊。”
乔姝月眼眶微红。
她前世能有才学,也多亏了母亲的偏爱与开明。
“月儿想着,四哥也在学堂,人多读书更热闹,有动力。”
乔父拍了下桌子,怒道:“读书是自己的事,凑在一处还能专心?”
褚氏不耐烦地回头瞪了丈夫一眼,“闭嘴。”
当个御史,在外头挑完同僚的刺,回家还要挑家里人的错。依她看也别叫御史了,叫挑史算了。
乔父愤愤地扭过头,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显然气得够呛。
这个家是褚氏在管,有时乔父也说不上话,但乔父一旦较真起来,脾气犟得像头驴,他若坚决不松口,褚氏也拿他没辙,只能自己先退让两步。
今夜还好,乔父没再犯倔病。
褚氏松了口气,又道:“往后晚了就别出去了,不安全。”
“阿娘,我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啊。”
褚氏脸色冷下去,“哼,家里近来进了太多不三不四的人,是该管管了。”
不三不四……
谢昭凌眼睫微颤,头垂得更低。
“谢护卫,老四说你将他救出来的?”褚氏忽然点了谢昭凌的名字,“先有月儿,后又阻了良儿去悦泉楼,如今又救下誉儿,我乔家欠你太多了。”
褚氏由衷感谢这少年,都说仆救主乃天经地义,但褚氏一向不把旁人的付出当做理所当然,你要说家仆拿了银子洒扫伺候是应该的,那救人一命这种事,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唯有不吝啬地奖励这种行为,才会叫底下的人诚心信服,忠心不二。
若是做了好事,还对人颐指气使的,那不是让人寒心吗。
像那些德行浅薄、恃强凌弱的人家,愿意追随的也必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刁奴,长久以往,家族覆灭是早晚的事。
“树倒猢狲散”,正是这个道理。
要想将大家族的人心聚拢在一起,掌家者就不可对一些小事淡然处之,态度傲慢,不然真遇上什么事,这盘散沙风一吹便消亡了。
人性就是如此,褚氏不敢去赌。
“一码归一码,若你有所要求,尽可提来。”褚氏沉着脸,坐于上位,沉思道,“先将今夜之事说一说吧。”
谢昭凌低声应“是”,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他没有将自己猜测的事说出来,只陈述事实,说完后便沉默下来。
屋中气氛顿时凝重。
乔姝月适时开口:“阿娘,我与刘妈妈往学堂去的途中,遇到一人。”
刘妈妈连连点头,也说正有此事。刘妈妈将来龙去脉道来,谢昭凌的脸色愈发难看,望向乔姝月的目光晦暗深邃,藏着不可示人的狠厉。
她竟险些置身于陷阱。
谢昭凌默默捏紧拳头。
褚氏恨得牙痒痒,“查!去将那人找出来!”
李嬷嬷领命,传话下去。
乔姝月没注意谢昭凌的神情,接着刘妈妈的话补充道:
“那人身形矮小,像是女子。走路时有些跛脚,似乎是跑的太急受了伤。且她手里拿着东西,不知是何物,但我觉得她应该没有攻击的能力,拿着的或许是纵火之物。
她走的是东侧的夹道,这边的路往西会经过大哥与阿娘的院子,往东则依次是三哥、两位姨娘、还有夫子的院子。”
褚氏按了按额角,没想到女儿能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可是一想到她正面与贼人交过手,这心里就止不住后怕。又搂着人说了会话,才让人都退下。
各自回院。
谢昭凌一路跟在身后,沉默寡言,很是安静。
刘妈妈在一旁道:“夫人安排了人,明儿为你量体裁衣,这回可不许再胡来了。”
乔姝月乐了声,“再不成,就只能本姑娘亲自上手了。”
她指望着谢昭凌能笑一笑,或是看他别扭又躲闪的目光,结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垂着头,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转日,此事才正式算闹开。
后半夜落了小雪,如今在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乔良一早就赶到木兰院。
“昨儿睡得早,一觉醒来天都塌了!”
乔良虽然不爱读书,不喜上学,但见着房子烧没了,也心疼得不行。
“那是母亲的心血啊……不行,我得做点什么。”乔良曲着长腿,缩在小板凳上,看乔姝月玩地上的雪,“还好我早把欠你的还了,不然手里若有存余,定要尽数孝顺了母亲去。”
正说着,西厢房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乔良望去,见为首的是一直给他们家做衣裳的伙计,诧异道:“谢护卫要做新衣了吗?”
刘妈妈跟在臭脸少年的身后,笑道:“他昨日救火冲在前头,毁了衣裳,正好他近来又长高不少,裤子都短了,再做两身新的。”
“长高了?”乔良眼睛一亮,“来,比比!”
他作为家里弟兄中最高的一个,在这方面胜负欲一直很强。
谢昭凌冷冷看他一眼,乔良又坐了回去,嘴硬道:“算了,我不和小孩子比,等你长大点再说。”
谢昭凌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看着二人,“二公子何时欠钱了?”
乔姝月:“……”
乔良:?
“合着你不知道我被抢,啊不,我为了感谢你而付出银子的事啊?”
谢昭凌听到那个“抢”字,还有什么不懂的。
低下头,对上女孩无辜的眼神,无奈勾了勾唇。
没出两日,褚氏便抓到了纵火的真凶。
竟是赵姨娘院里新来的丫鬟。
按照正规流程,这府上凡是进人,都要通禀过褚氏才行,或是知会少夫人陆氏一声。
然年底两位夫人都忙,赵姨娘瞧着那小丫头可人,便从外头买了回来,想着等夫人清闲了,她再说也不迟。
结果就才过几日,便出了这塌天的祸事。
赵姨娘被狠狠责骂一番,关回房中静思己过,乔良没有为其求情,是非对错他分得很清,褚氏待他不薄,他不该在此刻一味维护。
只是到底是他生母,乔良做不到冷眼旁观,自请也禁足一月,抄写经书供奉于祠堂。
处理贼人那日,正是腊月二十六宰牲畜的日子。
且不说签了死契的家仆打骂随意,打死都不会有人追究。
单说在主家纵火一事,告到官府,也能定她一个死罪。
乔父盛怒,欲命人打死,被乔家大哥拦住。
褚氏思虑深远,怀疑这丫鬟另有目的。她的心血付之东流,却并未急着杀人泄愤,只将人捉了审问。
人死之前,总得吐出点东西来。
那丫鬟死咬牙关,一字不肯透露,只说自己一时不慎洒了灯油,这才致使大火。
一听便是敷衍,褚氏也懒得再磨。命人仗其二十,打了个半死不活。而后又让李嬷嬷带着几名护卫,将人扭送官府。又叫人上下打点,盯着点别叫人死了,死了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场大火瞒不住西京城里的各双眼睛,那索性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将此事再闹得更大些,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所忌惮。
谢昭凌就跟着自己的主子,站在离院门最近的位置。
他隐约察觉,那丫鬟被架走时,似乎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谢昭凌警觉。
临近除夕,出了这档子事,年味都淡了。
阖府上下,风雨欲来。
褚氏将铺子里的事全权交给陆氏负责,自己则亲自将府内彻查一遍。
褚氏下令,严查近三个月入府的所有人。先筛查三月内的,等查过一轮,再扩大为半年内。
各院均要将新人的情况如实汇报上来,以便核查。
乔府入府门槛高,筛查比别家已经严格不知多几何,都有歹人潜进来,可见管理一大家子有多不易。
谢昭凌在听到三月内时,心弦微松,听到之后还要查半年内的,眉眼间又浮现一层冷色。
他恰好在这半年时间内。
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个丫鬟为何要看他。
这一次整顿声势浩大,各院倒还真查出一两个没登记过的。只不过都是些粗使奴仆,且查过之后,干净清白,并无差错。
可纵然没出漏洞,乔父也发了好大的火。他最是刻板严苛,一样一样都得循着规章来办,但凡越过了规矩去,他都要恼怒一番。
他做御史多年,不懂变通,也很难扭转观念,认定了的事就死都不改,幸好他的官位并不太高,头上还有个能压得住他的上官,在朝堂上能拉着他些,否则以乔父的性子,早就被皇帝拉出去杀八百回了。
乔父坚定认为出身低贱的人品行有缺,并不存在“出淤泥而不染”一说,只有小污与大污之分。
为奴为婢者,若只是出身贫寒,或许十中有一为优,加以管教,十中有半数都能入的了乔父的眼。
但出身三教九流的,便是一个都瞧不得。
尤其是转日听官府传来消息,说那丫鬟招了,称自己收人钱财为人消灾,又查出那人在被赵姨娘买回来前,曾两次进出悦泉楼。
这下可把乔父气坏了。
“破巢之下,焉有完卵?!那污浊之地,尽是些宵小之徒!金玉其外,徒有其表,实则藏污纳垢,早就都烂透了!”
自此,乔父对于悦泉楼的恶意更深了。
眼见着就要查到木兰院头上,乔姝月头顶有朵化不开的愁云。
这好端端的,若是没有这茬,谢昭凌的身份就可以一直瞒下,时间久了,没人会在意。
偏偏在这个时间出了问题。
乔姝月心神不宁,乔誉劝她:“谢护卫有功在身,在这场大火里亦深受其害,他如今有照身贴,你就光明正大报上去,不会有人怀疑他。吴大夫也不是多事的人,他不知道谢护卫的来历,不会乱说。”
真正知道谢昭凌来历的,只有老二老四还有乔姝月的身边人。乔誉觉得,只要谢昭凌低调些,这段时间并不难混过去。
若放在从前,乔誉绝不会这么偏袒谢昭凌。
可谁让谢昭凌昨晚救了他一命呢。
乔誉叹了口气,未曾料想到,当初被他刁难的人,如今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以及点醒他、没叫他误入歧途的良师益友。
“至于他在悦泉楼那一段……就先避避风头,别让他出门了。”
只要不遇到从前见过他的人,就无人能发现他们藏起来的秘密。
“千万不可被父亲知晓。”乔姝月低声喃喃,“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木兰院将谢昭凌的情况报上去,和当初乔誉的说法一致,由乔誉从吴氏医馆带回,人有照身贴,褚氏没细查,随意看了两眼便放下了。
倒是乔父拿起来看了好几眼,“是那晚跟在姝月身边,腰间佩戴攀云剑的少年?”
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得到攀云剑这么贵重的赏赐。
褚氏诧异他记得,“是他,他先前是在老四院里当差,后来偶然救了落水的月儿,不知老爷可还记得?”
乔父这下印象深了,“是那个识字不久,却仅靠抄几遍书便能背诵整篇弟子规,还应对上来我的问题那小子?”
“是他。”褚氏笑道,“老爷不是还准他去学堂读书吗?”
“是了是了,想起来了,”乔父难掩期待,“如今如何?”
“诗经已学完,正在读礼记,夫子对他赞不绝口呢。”
乔父捋着胡子笑了,积攒数日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不错,果真是个好苗子。攀云剑给他倒也合适,听闻他身手也不错,那晚都靠他机敏。”乔父将少年的照身贴合上,在桌上拍了下,“瞧瞧,这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
“听说他父母皆不在了?回头还是要弄清楚是如何去世的,以及可还有旁的亲人,不然往后若想送去科考,都不好办。”
褚氏笑着应了声好。
入了夜,谢昭凌偷偷翻出乔府,去了上回和郑丰南见面的茶楼雅间。
到时,郑丰南果然已经在了。
“是你的人,对吗。”
谢昭凌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去质问。
郑丰南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愣了下,笑开:“哎,许久不见,怎么这么凶啊。”
他给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来,喝茶暖暖身子。”
谢昭凌反手将茶杯挥到地上,利刃出鞘,架在郑丰南的脖颈。
“是你,对吗。”
郑丰南叹了口气,抬举两只手,“是我是我,行了吧?能不能坐下好好聊?”
自然不能。
谢昭凌举着剑,眉眼间皆是冷色,“我说过,不要打乔家的主意。”
郑丰南哦了声,“我也说过,是在你愿意跟着我干的前提下。”
否则,一切免谈。
郑丰南睨了一眼少年腰间的刀鞘,说道:“这剑真不错,那小姑娘送的?”
唰——!!
利刃归鞘。
谢昭凌坐了下来。
“哟,没想到你如今这么衷心,”郑丰南眼底笑意散去,冷声道,“像一条狗似得。”
真是可惜了,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这么担心我为难她?”
怎么哄着顺着好商量着都没能叫他屈服,提一句小姑娘送的剑,他就怕了?
郑丰南品了品这其中的味道,感慨:“少年人的感情么,不值几个钱,往后你就懂了。她现在待你好,等再过几年她需要嫁人时,她的父母就会待价而沽,为了家族的荣耀,将她卖出去,你们之间的感情,那也是曾经的事了,年少无知,怎能作数?至于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郑丰南满面郁色,似是经验丰富,深有体会。
谢昭凌没兴趣听,只问:“纵火一事,是冲我来的?”
郑丰南从回忆中回神,嗤笑了声,“那不是,你以为你多重要?还值当我这般大费周章?”
再说了,要想叫他出来,只要一提那小姑娘就行,犯不着还费劲地往乔府塞人。
是近来乔御史蹦得太高,闹得太欢,得寸进尺,真以为有了太子做靠山就了不得了?
“三爷看不惯他那嘚瑟样,要给他一点教训,乔御史怕是还不知因为什么呢。”
那颗榆木脑袋整日就知道参这个参那个,何时顾及过家里人?如此自私自利,只顾守着自己原则而置家人安危于不顾的人,郑丰南看不上。
“不过确实有你的因素在。”郑丰南笑道,“我原想着,把这事嫁祸到你身上,一举两得,这样不仅教训了乔御史,乔家也容不下你了,你无处可去,只能来找我,可惜啊,你和乔四在一块。”
谢昭凌淡淡瞥他一眼,“卑鄙。”
郑丰南瞪大了眼,“卑鄙?我没听错吧,这不是你最喜欢的算计吗?我很诚实地告诉你,你应该很喜欢我的坦诚才对。”
看来这半年时间,乔家对他的改变不小。若还想带他走,得尽快了。
谢昭凌要来了自己的答案,没急着走,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让我跟着你也可以,有条件。”
“说来听听。”
“不动乔家,不动我的……主子。”
郑丰南思考一瞬,摇头,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如今二皇子与太子正斗得火热,柳家与二皇子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乔家支持太子一日,两家人便一日是敌人。”
“你若跟着我,迟早要将刀尖对着乔家人。”
“你若不跟着我,那我也不会再劝,这是最后一回。下回再落我手上,你自求多福。”
谢昭凌不置可否,起身要离开。
“哎你等等!”郑丰南没敢碰他,走到门口拦在他身前,“还有一事,请你配合。”
少年不耐地瞥他一眼。
“哎对对,就这样!”郑丰南大喜道,“脸再转过去一些,侧对着我,头低些,做思索状。”
少年拧眉,轻蔑地勾唇,“又有何花样?”
他微微挑起眉毛,眼底尽是冷傲,那股不服输又狠厉的感觉又回来了。
郑丰南微微失神,喃喃:“哦,没……”
他忽然问:“你今年多大?”
谢昭凌警惕地道:“有事?”
“看样子,十五六,最多不过十七吧?”
眼见少年手又摸上剑鞘,郑丰南猛地摇头,“无事,你,你走吧。”
郑丰南死死盯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再无踪影,仍一直看着那方向。下属回来,见他发呆,叫他一声才回神。
郑丰南回忆着少年那副模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少年的要求,似乎也不是不能做到。
**
时间一晃,又一年多过去。
转眼要到乔姝月十二岁的生辰。
三月初,处处一片春意盎然。
一年多的时间,谢昭凌又存下了不少银子。他不必再还赎身债,乔姝月也没再从他这打劫。
学堂早就已经重建好,他们白日照常去听学。
乔誉去年没考过,今年还有一次机会,今年若不中,便要再等上两年。好在他年纪还小,如今不到十五,乔家三哥也是十五岁考过院试,进了国子监念书。
到了晚上,只有乔誉会去夜读,谢昭凌再也不去了。
乔姝月问起谢昭凌为何不去,谢昭凌只说,护卫之职,就该时刻侍候在侧。
乔姝月知道,他这是在自责,在后悔,在担心她。
那一晚他若是不离开,她就不会去寻他,也不会与纵火之人迎面对上,险些遇险。
谢昭凌不说,乔姝月却都懂。
晚上用过膳,两人坐在一处,乔姝月忽然问起:
“你在悦泉楼,见过东家吗?”
她忽然想起这事,是因为前世在她十二岁的生辰前后,有一桩冲着自己来的“意外”要发生。
她那时不懂,后来柳家害了乔家,她才知道,悦泉楼和柳氏一族密不可分。
谢昭凌再一听到这个名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那晚和郑丰南见了一面后,郑丰南似乎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生活太过平静,安逸到他险些忘了,自己也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
“嗯,我见过他。”
他果然知道!
乔姝月两眼放光,“是谁?”
“郑丰南。”
姓郑?
乔姝月拧起眉,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郑丰南……”她喃喃自语,“和柳氏有关吗?”
“有,他听命于柳家三爷。”谢昭凌坦诚道,“我与姓郑的有过接触,他提过几次‘三爷’,后来我打听过,柳家有个三爷,名为柳关山,是柳司空的第三子,整个悦泉楼应该都是他的资产,郑丰南应当只是明面上的东家。”
“你竟了解这么多?!”乔姝月瞪大眼睛,“你每日都跟着我,何时去查了这些?!”
谢昭凌无奈笑笑,“姑娘需要我时,我会在。可是姑娘不需要我时,我自然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乔姝月纳闷道:“我何时不需要你了?”
谢昭凌停顿了下,迟疑道:“比如,睡觉的时候。”
乔姝月也沉默下来,脸颊泛起可疑的红,她羞赧地搅动着手指,别过头去,小声嘟囔:“也,也可以需要的。”
谢昭凌:“……?”
前世若无陛下陪伴,她便很难入睡。所以陛下再忙,也会抽空过来陪她,哪怕是带着奏折到她跟前。
陛下西征那段时日,她可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
眼见谢昭凌的目光愈发深邃复杂,气氛逐渐焦灼起来,乔姝月咳嗽了声,赶忙转移话题。
“那,那你还查到了什么?有无柳三爷的把柄?”
那位乔姝月是知道的,前世他就是整个乔家最难对付的敌人。
听说他常年不在京城,最初听说他的名号时,乔姝月已经及笄了。
谢昭凌摇头,“我只在郑丰南那里听说过他。”
很神秘的一个人,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他言语间对郑丰南颇为熟悉,加之他方才也说,郑丰南提到过“好几次”三爷,所以他与郑丰南见面不止一回。
想到前世陛下的际遇,乔姝月不免又患得患失起来。当初拯救陛下于水火,给了他机会的那位贵人,应当就是这个郑丰南吧。
她心中惴惴不安,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两年过去,她的小动作分毫没有改变。
她试探道:“那个姓郑的,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谢昭凌这下安静了好一会。
他沉默的每一刻,乔姝月心里都加重了一份恐慌。
虽然两载时间过去,他们之间已经再融不进任何人,但她还是会犹豫会害怕,犹豫自己夺走了他的机遇会不会不好,害怕他想要离开时自己又没有拦他的勇气。
“月姑娘。”
少年终于开口。
他眉眼间与前世的陛下更为相像,望着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青涩稚嫩褪去,更添了几分内敛与沉稳,他身上每一处的变化,都越来越像乔姝月前世喜欢的那个人。
两年过去,他身量高了许多,他在长大,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变得愈发宽厚温暖。
他后撤了胳膊,叫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掉落下来,而后宽大的手掌反手一抓,将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慢慢地收紧,安抚地捏了捏。
“银钱虽已还清,但欠姑娘的那份恩情,永世不忘。”
他笑了笑,“知道姑娘那么多秘密,我怎么敢随意离开呢。”
她心里有许多秘密,全部都会告诉他。
而他心里却藏着许多不可与人说起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认别的主人了。
第49章
【49】
没过两天,乔府迎来一个好消息。
褚玄英要回京了。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发配边疆,那之后若无传召,他不得擅自回京。这中间只有寥寥数次,是他奉旨回京述职。他如今戍边有功,已从副将升任主将。
乔姝月自从把攀云剑赠与谢昭凌后,每个月都要给舅舅去一封家书,催问他何日返京。
乔姝月不知谢昭凌前世的好身手是和谁学的,她既改变了他的命运,就得对他的人生负责,缺失的那部分都得给他补回来。
褚玄英是她一早就选好的武学师傅。
只可惜舅舅那边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
褚氏一族能人辈出,早有祖辈随统治者开疆拓土,大杀四方,立下汗马功劳。后有褚玄英这般十八岁便进了千翎卫当差,只五年功夫便一路做到了副统领。
要不是他三十岁时被人算计,中了圈套,后来又开罪了皇帝,他早就能荣升统领之职,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收到一封一封的来信,褚玄英以为小外甥女想自己,乐得合不拢嘴,在信上回,具体时日并非他说了算的,还要听那狗皇帝的。
其中“狗”字被墨点盖掉了,不过乔姝月还是能猜出来。
乔姝月拿着最后这封回信,摸着下巴,问玉竹:“你从哪儿听说舅舅要回来了?”
玉竹激动道:“我方才去夫人院里领月银,听妙荷和李嬷嬷说的,她们说得赶紧把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将军暂住呢。”
乔姝月又低头看了一眼遍信,哼了声,将信扔到一旁,磨牙道:“舅舅这个大骗子。”
这是半个月前才送回来的信,信上还说他赶不回来给她过生辰,乔姝月没放心上,毕竟这些年来,褚玄英从未在她生辰前后回来,她收到信还纳闷,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她的生辰。
原来这信只是个障眼法,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不管怎么说,舅舅要回来,乔姝月还是欣喜万分的,武学师傅终于要“走马上任”了!
谢昭凌见她如此高兴,也随之勾起唇角。
又过两日,褚玄英进京。等到进宫面完圣,到乔府上,已经过了申时。
谢昭凌陪在乔姝月身边,终于见到了小姑娘念叨了整整两日的男人。
比乔良还要高上一头多,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身材魁梧,挺拔健硕。
肤色虽深,但也掩不住英俊的五官,剑眉星目,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细看之下,还有点异邦人的影子。
见谢昭凌频频往男人脸上瞧,偶尔还瞥一眼褚氏,一边对比,满脸疑惑,乔姝月便知他在想什么,她笑着解释道:“大舅舅的生母有部分的胡人血脉。”
席间长辈们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谢昭凌站在女孩身侧,震惊地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那双凤眸中极少会出现这种情绪,乔姝月忍俊不禁,同他低声解释:“我娘和舅舅不是同一个母亲。”
褚氏是嫡女,也是褚家唯一一个嫡出。褚家剩下都是男丁,皆为庶出,原本褚氏也有一位亲兄长,可惜未出襁褓便早早夭折。
褚氏满门忠烈,这些年过去,也只余一个褚玄英,其余的儿子皆战死沙场了。
“所以阿娘从不在意嫡庶,她从小与一众庶出兄弟玩在一处,去过不少地方,眼界也比寻常闺阁女儿要高。”
到底是武将世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像乔父,出身正统书香世家,浑身都是迂腐古板的味儿。
宴席散去,天色已晚,乔姝月眼见着父母和舅舅道别,由李嬷嬷亲自送舅舅去了住处。
乔姝月食指竖在唇边,用口型道:“我们悄悄跟上去。”
谢昭凌:?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无奈地点点头。
虽然不知她又有何稀奇点子,总归自己都是要陪着的。
两人也没带别人,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身后。
“将军好好歇息,有事差人来唤老奴就是。”
“人太多了,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就这个吧,留下一个传话的够了。”
李嬷嬷拗不过他,只得应下,吩咐家仆们将一应物什安置妥当,便不再打扰。
褚玄英寻了个借口,将那仅剩的一个随从也遣走了,这才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某处角落。
“都走了,出来吧。”
乔姝月:“……?”
这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凌见她神情懵懂又茫然,不由得抿唇浅笑。
“小丫头,做贼呢?”
褚玄英正单膝抵在地上,蹲着去捉草丛里的小猫,这可是他回京路上才救回来的,可不能就这么跑了。
他头也没回,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那个鬼精的外甥女。
“哟呵,抓住你了。”褚玄英撅在地上,脑袋探进草丛里,右手按住一只小灰猫,他钻出来,睨了一眼两个人,“说吧,鬼鬼祟祟,跟着我作甚?”
话是对乔姝月说的,可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身后的少年。
乔姝月笑着凑过去,“舅舅,您耳聪目明,着实厉害!”
“嘁,你那点把戏糊弄旁人还行,我要连这点耳力没有,现在坟头草得三尺高。”
“想求您帮点忙。”
求这一字,可是有好多年没听过了。
“说说看。”
乔姝月往一旁让了让,伸手将身后的少年拉到前头,推了出去,讨好地笑道:“舅舅,你看让他跟你学点本事,如何?”
谢昭凌走到近前,身形毫无遮掩。褚玄英一眼就瞄到了少年腰间的佩剑。
这把宝剑他用了二十年,再熟悉不过。
怎么就跑到这少年身上去了?
褚玄英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右手把小灰猫揣进怀里,同时左手反手拔出腰间宝剑,瞬息间便朝少年突袭。
乔姝月眼前一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便听一声巨响,耳边嗡鸣四起。
“当——!!”
少年不知何时也拔出了攀云剑,正面迎击。两把剑重重击在一处,谁也没退让。
谢昭凌暗暗心惊,咬着牙,迎着压力,往前又顶了半步。
男人用的不是惯用手,握剑姿势也十分随意,看似轻巧的一击,压得他险些没能招架。
他掌心震得发麻,面上却分毫不显,一争斗起来,他这两年好不容易被养出来的温顺又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他顾不上在小菩萨面前伪装良善,眼前的男人显然也不允许他分心。
谢昭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一旦退却,他的手就会被利刃砍掉。
就在他不再压抑厮杀的本性时,男人忽然笑了声,收回手。
谢昭凌也立刻收了剑势,单手执剑,立在一旁。他尚不能很好地将杀气收放自如,亦不能全然遮掩住心里的暴戾与狠厉,黑眸深不见底,能幽幽望穿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杀招一出,半晌都难平复心境。
褚玄英一眼就瞧见了少年内心压抑的野兽。
褚玄英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将剑收入鞘中,从怀里又把那只小灰猫掏了出来,扔过去。
小猫爪子不利,显然是才被人修剪过的。
乔姝月下意识接住,见那小灰猫扭动着要跳下去,她手疾眼快,合拢十指,将其牢牢抓住。
“这这这,舅舅?”
乔姝月手足无措,茫然看过去。
掌心里尽是毛绒绒的,她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与心跳。
褚玄英道:“这猫儿你先帮我养两天,作为交换,我要他留在这当人质。”
谢昭凌:?
他顿时从战斗的状态里跃了出来。
乔姝月:“……可是我并没有很想养它啊。”
“你想的,你仔细听听内心的声音。”
乔姝月:“……”
“舅舅,你老骗我。”
褚玄英哈哈大笑,活动了下肩膀,“行了,你回去吧,明早就又能看到你的小护卫了。”
褚玄英摆摆手,往屋里走,“对了,你随便找地儿住吧,明早我们——”
谢昭凌冷声拒绝:“我要回木兰院。”
他自觉地站到小姑娘身边,一副坚决不肯离开主子的架势。
褚玄英笑了,“别逼我动粗。”
少年神情倔强,坚决不从。
乔姝月:“……”
怕了。
“别打架,好说好说,在哪儿睡不是睡啊?”
她转过身,疯狂给谢昭凌使眼色。
谢昭凌垂着眼睛,语气低下去:“姑娘不要我了吗。”
乔姝月的脸唰得红了,拼命摆手:“怎会呢?你别多想。”
哎哟,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她看了一眼舅舅,见对方背对着这边,正活动筋骨,拉了下少年的袖子,冲对方招手。
谢昭凌弯下腰,听她坦白:“这是我给你找的武学师傅,可不能得罪。”
谢昭凌为难地看了一眼男人雄壮的背影,抿抿唇,勉强道:“好,都听姑娘的。”
总不能浪费小菩萨的一番心意,她想如何,那他便如何吧。
最后达成一致,谢昭凌在此暂留一晚,不过他说什么都要先把乔姝月送回房,褚玄英满脸不耐烦,他打了半辈子光棍,最见不得腻腻歪歪。他干脆回屋,被子一盖,睡觉去了。
谢昭凌护送乔姝月回去。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离得不算远。”
谢昭凌有了先前那次经历,再也不会让她独自走夜路。见他坚持,乔姝月不再多说。
“依我看,舅舅对你很满意。”
小姑娘很是兴奋,激动得走路都欢快不少。
谢昭凌目光柔软,“嗯。”
满不满意都无关紧要,只要她喜欢就好。
乔姝月面冲着他,怀里抱着小猫,倒退着走,“对了,我舅舅他讨不到老婆,没人关怀,所以可能脾气会比较硬,你多担待些。”
谢昭凌诧异道:“褚将军的年岁看着……”
也不像没成家的人啊。
“算起来也有四十了吧?我听阿娘说,在我出生前,他有过两任夫人,但都没过一年就病故了,舅舅就觉得自己命硬克妻,很是自责,那之后就再也不肯娶亲了,说是怕耽误人家好姑娘。”
“听说以前他在千翎卫任副统领时,皮肤还没现在这么黑,模样也俊,还很有前途,有不少媒人找上门,全都被他拒了。这十几年,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再过两年都要成孤寡老头了。”
两人聊着,很快就到了。
乔姝月手里揉着小灰猫,“你去吧,明日见。”
谢昭凌嗯了声,转身,走出去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小姑娘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似是没想到他会回头,愣了下,而后扬起笑容,冲他挥手。
印象里似乎也有这样一幕。
那是一年多以前,她初次对他说“喜欢”,说会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身边。他整晚都没睡好,转日浑浑噩噩地和魏二说了会话,一回头,就看到她趴在窗前,笑着冲他招手。
如今,他是心甘情愿的,她所说的“喜欢”,他也渐渐有了感悟。并非是他原以为的,那么肤浅地喜欢他的皮囊。
他们如今能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谢昭凌的生命里,还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他一想起来,就会生出怜惜与偏爱,五味杂陈的滋味都聚在心间,让人茫然无措,又上瘾般地贪恋着。
这两年里,他极少会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离开。
再现这一幕,谢昭凌心里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往回走去。
乔姝月怔愣着看他回到自己面前,茫然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怎么?”
她看着少年慢慢抬手,而后掌心压到她头上。
不算生疏地温柔地揉了揉,就像她摸怀里的小猫一样。
自始至终,眼底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好梦。”
“……”
直到他的背影全然不见。
乔姝月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抿唇笑着,抱着小猫快步跑回房间。
**
次日清晨,寅时未到。
褚玄英推开房门,见少年已换好衣裳,站在屋中,正在整理腰间的佩剑。
褚玄英有些意外,嘟囔了声“还算勤勉”,便让他跟自己到院子里去。
两人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一套对招完毕,褚玄英再遮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围着少年转了一圈,“多大了?”
少年气息不稳,“十七。”
褚玄英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年纪有些大了。”
不过还好,可塑性很强。
谢昭凌面色不改,他这一年来已不再那么抗拒旁人的碰触。
褚玄英没说做他师父,谢昭凌也不问,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没看出来,你还挺听话。”
谢昭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甩甩酸疼的手臂,往外走。
“哎,干什么去?”
谢昭凌回头,“天亮了,我要去做事。”
褚玄英默默无言,半晌,“她在自己院里,丢不了,至于这么急?”
他还想再练两招的。
“我等会还要上学堂。”
“你摸摸良心,真是为了去读书?”
谢昭凌油盐不进,冲对方抱拳,“多谢将军,明日再来请教。”
褚玄英:“……”
又过了几日。
距离乔姝月十二岁生辰只剩半月。
前世这个时候,乔姝月刚大病过一场,褚氏去找人卜算了一卦,说是需要办场大宴冲冲煞气,于是褚氏就将她十二岁的生辰大办,还请了不少人。
那时乔家与柳家关系并未恶化,因此褚氏也给柳家递送了请帖,邀人赴宴。
后来在宴席上,被人发现她与柳步亭“私会”,于是柳家大夫人便说,不如让两个孩子定亲吧。
褚氏当然不愿,并未应下,乔父却以为这是柳家人在向自己示好,满面笑意,没有推脱。
那段时间,朝堂之上的柳氏一族对乔父多有退让,乔父便以为自己那一本本奏折是参对了。
他想着,若能结两家之好,那二皇子与太子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就能缓和一二了?
为臣者,理应为君分忧。看到两位皇子兄友弟恭,关系融洽,皇帝必然也会欣喜。
乔父想,若是自己的女儿可以拉近两家的关系,那再好不过。他为陛下分忧,女儿也算为国出力了。
宴席散去,褚氏与乔父大吵一架。
最后亲事当然没成,只不过乔姝月自此算是和柳步亭的名字绑到一起,甩也甩不掉。
随着长大,柳步亭的骚扰愈甚,她直到及笄都没人敢来求娶。等到乔家败落,她更是彻底打上了柳氏的“烙印”,人人都知道柳家小少爷看上她了,谁也不敢触霉头。
就连后来谢昭凌为帝后,那帮老臣也揪着这一点不放,说她同柳氏牵连甚深,关系匪浅。
可是这中间从未有一个人询问过她,那些是不是真的。
只有陛下,只有谢昭凌没有问过她,却也知道她受过的苦,知道她压抑了许多年,知道那些年里,她的一颗心始终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男子。
他曾说,一眼看到她,就知她没有爱过旁人。
乔姝月这辈子一直在努力,绝不能再让那狗皮膏药黏上自己。
这一世她提前几个月便注重调理身子,没叫自己生病,因此没有冲煞一说,生辰不大办,便不会有后头的事。只要她不出门,就一定能躲开这一遭。
四月初,乔姝月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发送生辰宴的邀请。
反而是一封请帖送到了乔姝月的手里,还有一封信。
当时她正在褚氏院里喝茶。
“竟是长灵郡主回来了!”玉竹欣喜道,“郡主当初随王爷回了封地,姑娘哭了好几日呢。”
褚氏正在拨弄算盘,闻言笑了:“郡主在咱们府上住过一段时日,你们两个小丫头啊,走到哪儿就黏到哪。”
长灵郡主在信上说,她今年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所以便请旨,想在西京城中挑选合适的夫君,皇帝欣然应允,于是她就随父母又回了京城。
昨日抵京,邀乔姝月五日后赴宴。
乔姝月拿着请帖,忧愁地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小时候关系甚笃,这时才不好拒绝。
长灵郡主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侄女,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呢。
乔姝月若去,到时候又要见到不少人。
旁的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会不会遇到柳家人。
乔姝月不敢放松警惕,她不想去,可这是她幼时最好的朋友发来的邀请。
且不说当初她们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得,就说长灵手背上的那道疤,也是为了她才留下的。长灵待自己如同亲妹,这回她好不容易回来,自己说什么也不能……
乔姝月揉了揉脸,发现自己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除非她忽然重病。
可是若生病,那不就和前世的轨迹重合上了吗?
左右都行不通。
乔姝月惆怅之际,褚玄英推门走进来。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那护卫,我要带走。”
第50章
【50】
带走?
乔姝月懵了,“带哪儿去?”
“回边关啊。”
褚玄英理所当然道。
谢昭凌这才赶到,他大约是被绊住了脚,跑过来时微微喘着气,脸色很难看。
进门后慢下脚步,先对着褚氏行了一礼,又对乔姝月点了下头,而后便目光不善地盯着褚玄英瞧,若是目光化为实质,恨不能剜下来褚玄英一块肉不可。
褚氏一听脸色也掉下来,语气不善:“那怎么能行?那是月儿的人。”
褚玄英土匪作风,大言不惭:“是啊,不是她的人我还不问呢。”
直接掳走,省得麻烦。
谢昭凌听着这熟悉的语气,忽然想起自家小菩萨夺人钱财时的模样。
原来是血脉传承。
褚氏将算盘一推,白了兄长一眼,挥手赶他走,“你要去那苦寒之地吹风便去,谢护卫是月儿的人,你抢不走。”
“我抢不抢的走,你说了不算,这得听姝月的,”褚玄英眼巴巴地,“怎么样小外甥女,就舍了他,给舅舅吧?你又用不上,白白浪费了。”
褚玄英有预感,若是他这外甥女不发话,这小子肯定不会跟着自己走的。
不是他说,那粘人劲儿真是没眼看,好歹也是个男儿郎,怎么性子这么不果断,眼界也浅。和他去边关长长见识,不比在这后宅里缩在这一方天地里强?
再打几场胜仗,立立军功,何愁没有前途?
给人当护卫有什么好的,褚玄英想不通。男儿志在四方,有通身的能力却不用在该用的地方,纯粹是暴殄天物。
褚氏一听不乐意了,呛道:“怎么,你带走就不算浪费?留在我女儿身边就成了不值当的了?”
褚玄英慢悠悠道:“此言差矣,国若不存,何以为家?”
褚氏冷哼了声:“危言耸听。”
褚玄英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样靠在软榻上,看她一眼,没言语。
乔姝月见舅舅这幅表情,心蓦地下沉。
她不了解朝堂之事,可也好奇过,她幼时的印象里,皇帝虽算不上多英明,但也不是个糊涂的人,怎么前世一直都风平浪静的,后来忽然就战乱四起了呢?
平庸无过错的皇帝变成了暴君,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而后又一度沉溺酒色丹药,荒淫无度。
柳家后来肆意敛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也是皇帝纵容的结果。
但那都是因太子病亡,无人制衡二皇子,才起的变化。
眼下距离太子病故还有几年,按理说不该这么早就……
难不成前世那些变故,不全因太子之故,实则另有他因,且积弊已久了吗?
乔姝月目光落在谢昭凌身上。
她已经留了他两年的时间,或许是该放他去广阔的天空里翱翔了。
然一想到两人要分开,她就五脏六腑剧痛,瞬间就要落下泪来。
实在是害怕与他分别了,上回的离别便是永别,阴阳两隔。
但往好处想,前世的陛下活得比她还久,而她若继续沿着前世的轨迹,也不会早早就死。
他们总有能再见面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关系与前世全然不同,这辈子乔家的命运也已改变了太多,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忧虑的。
如此想着,她目光里逐渐透露出了一丝坚决。
而这一切,她的每个神情变化,都被谢昭凌看在了眼中。
谢昭凌不动声色地垂下眼,默默捏紧了拳。
褚氏坚决反对,褚玄英也没缠着外甥女要一个结果,反正他此次回京还要再待上一段时日,并不急于在此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之后的几日中,谢昭凌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去和褚玄英学习,等到早上,再和乔姝月一起去学堂读书。
乔姝月敬佩少年旺盛的精力,看着他每日游刃有余地处理每一件事,有条不紊,沉稳可靠,他不仅忙的事多,且每件都做到了拔尖,令人赞不绝口。
乔姝月愈发觉得,自己强行捆着他在身边是个很自私的行为。
谢昭凌何尝看不出她是如何想的,他一向都听她的,如今却又暗暗生了反骨。
先前乔誉问他,若遇到机会,是否会离开乔家,他答得果断。
他依旧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他这辈子信奉的都是人要一直往上爬,唯有不断地往上走,才能免于被人踩在脚下的悲哀。
那种无力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他心里燃烧着对权力的渴望,随着长大,那念头愈发强烈,在他心头烧得炽烈无比。
褚玄英无疑是个好的选择。
比起郑丰南,他如今更愿意跟一个好人走。
可……边关实在是太远了。
鞭长莫及,他心里放心不下她。
次日,到了王府举办接风宴的日子。
褚氏事忙,便叫大嫂陆氏带着乔姝月去,乔姝月一路上都乖巧地跟在大嫂身边。
今日至关重要,她生辰前的每一日都得小心谨慎。
王府的掌事嬷嬷将乔府一众人引进门,看了一眼乔姝月身边跟着的少年,笑道:“今日的宴席,男女是分席的,所以护卫小厮便不用再往里去了。”
乔姝月心头一紧,回头望向谢昭凌。
少年瞧见她眼里的无措与恐慌,目光晦暗下去。
陆氏思忖片刻,“那谢护卫便在外院等候吧。”
掌事嬷嬷又道:“护卫到府外等候便好,王爷特为各府上的随从设了棚,可遮阳休憩,吃喝也都是有的,夫人尽可放心。”
陆氏这下皱了眉,她抬头见别家的下人也都被赶了出去,深吸口气,“谢护卫,那你就去吧。”
乔姝月犹豫了下,也冲着他点点头,“莫要乱跑,等我们出来。”
谢昭凌面上看不出表情,低头道了声“是”,转身跟着王府的人走了。
才走出府门,王府护卫便把他撂下,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棚子,敷衍道:“自己去吧。”
说完便回了府。
谢昭凌没去,他环顾四周,绕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上,趁着四下无人,足尖轻点,几步便攀上了一棵茂密的大树上。
他腿上功夫好,这几下做得毫无声息,蹲在粗壮的树枝上,眺目远望。
位置选得不错,周遭的绿叶可以将他身形掩住,而他的目光恰好能透过树叶的间隙,直直望向王府后宅。
他锐利的目光仔细地搜寻,而后定格在某个娇小的身影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
招待女眷的院子别有洞天,位于王府北侧的一座小花园旁。
底下人传乔御史家的女眷到了,长灵郡主早早便在入口处亲自等候。
乔姝月一露面,长灵便红着眼睛扑了上去。
乔姝月被撞得后退一步,手撑住对方的腰侧,险些闷死在对方的怀里。
陆氏见她们有很多话要说,笑着与另一夫人往一旁去了。
乔姝月脱离怀抱,这才抬头看清了长灵郡主的模样。
只见长灵两眼通红,埋怨道:“你也不派人来给我送个信。”
乔姝月弯唇笑道:“想着你才归京,定然分身乏术,便没多做打扰。”
许久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加之乔姝月实际来自于十年后,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长灵了。她好说歹说,才哄得郡主消了火气。
长灵郡主还要去招待别的客人,将乔姝月送至席位便离开。陆思蓁和林韵见她落单,都凑了过来。
三人在一处,聊了近日的趣闻。
“王爷回京,这两天王府的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陆思蓁啧啧两声,“长灵郡主马上就要十五,听说她会在京中待过及笄?”
乔姝月嗯了一声,“王爷想在西京择婿。”
陆思蓁看了一圈周围,见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这才压低声道:“当年王爷离京,听说是国师说了坏话,这才将君王忌惮,给赶回封地了。”
乔姝月瞪她一眼,“你在人家地盘上呢,莫要乱嚼舌根。”
陆思蓁生生忍住八卦的欲望。
乔姝月转头关怀起林韵来。
陆思蓁见两位好友聊得开心,自己实在无聊,忍了忍,又凑过去道:“你们说国师何意?怎么又让……回来了?”
数年前,国师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反对他的魏王给算计回了封地。
这几年间,皇帝对国师的信任愈发深重。而二皇子能被皇帝喜爱,除了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生母是先贵妃,那是皇帝的挚爱,还有部分的原因就在国师身上。
国师说二皇子命格显贵,尤旺大昌,说此子与皇帝五行相合,若放在身边教导,不仅能国运昌隆,还能让皇帝延年益寿。
出于一些原因,皇帝对国师的话始终深信不疑。
所以当时出现对魏王不利的证据时,皇帝没多犹豫便同意了国师的建议,让魏王回封地去。
可如今却不同了。
乔姝月心里清楚,太子势起,近来深得皇帝的心。国师或许有所应对,但如今的局势,明晃晃昭示着国师的行动收效甚微,二皇子与柳家有了制衡,国师的话也不管用了。
她睨了好友一眼,“不是都说了,要择婿。”
乔姝月谨言慎行,没有接着话题聊。
有一些事不该她知道,有一些话也不该由她说出口。
祸从口出,哪怕是对着挚友,在外面她也保持着警惕,不敢乱说。
至于那位国师,还不到同他清算的时候。
乔姝月道:“你再说那些我们听不懂的,就别怪我不理你了。”
陆思蓁无奈求饶:“我错了,你别恼。”
她也知道乔姝月是为自己好,但她实在憋不住。也罢,那些话还是回国公府和哥哥们去说吧。
乔姝月说起近来京中风靡的穿戴,陆思蓁又来了精神,三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直到王妃携郡主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场面话过去,宴席开始。
乔姝月没敢碰面前的饭食,她趁人不注意,将王府婢女倒的清茶泼到脚下,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杯沿擦拭一圈,才找陆思蓁借了她面前的茶壶,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整个席间,乔姝月都十分警惕,生怕入口的东西不干净,被人引去偏僻的厢房,到时候发生点不为人知的事,就不好办了。
她早就准备了糕点,从袖子里取出,放到自己的碗里,低头吃过后,碗里特意剩下点残渣,旁人一眼看过来,也不会质疑她为何不吃东西。
乔姝月的一套小动作也只有林韵瞧见,林韵性子安静,虽疑惑,却也没问出口,还帮乔姝月遮掩,若有人望过来,她就拉拉乔姝月的袖子,提示对方。
见旁人的目光挪走,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乔姝月此行带了玉竹和紫棉两名婢女,玉竹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中途便去了茅房,半晌过去都不见回来,乔姝月放心不下,便叫紫棉去看看。
两名婢女不在身边,乔姝月老老实实待在宴席上,不敢乱走。
紫棉前脚刚走,便有婢女来寻她,说长灵郡主在后头等她,有话要单独和她说,请她过去一趟。
乔姝月仔细端详那婢女,认出这是跟在郡主身边,一起迎她和大嫂进门的婢女。
乔姝月心下稍安,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她冲对方颔首,又说了声稍等。
乔姝月走到两位好友身边,低声道:“一炷香时间后,我若没有回来,你们就找个借口去见郡主。”
两位好友不明所以,纷纷点头。
乔姝月起身,随婢女往屏风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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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树梢上,少年背靠着树干。
他飞越了一个又一个梢头,从她进门到入席,视线始终追随。
直到他的视线被房檐挡住。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院子瞧,过了好久,小姑娘忽然又走近了他的视线里。
谢昭凌直起身,目光锋利地盯着那道身影。他看着她跟在一人身后,拐到另一边。
谢昭凌看了一眼方位,腾空越起,奔向下一个树梢。
落地那一瞬,他蓦地瞳孔骤缩。
小姑娘被那婢女击晕,被拖到了一旁的房间里。
谢昭凌握紧刀鞘,就要闯入王府中。
他飞身到王府上空,站在房顶上,又见几个小厮打扮的人鱼贯而入,进了房间,而后将小姑娘又架了出来。
谢昭凌视线牢牢盯在那一行人身上。
婢女似乎很不高兴,对着其中一人颐指气使,为首的小厮不住弯腰赔着不是。
四周很静,隐约能听到几个字。
“我们郡主……”
“帮了这一回便两不相欠再不往来……”
那些人把乔姝月带走了。
谢昭凌脚踩着砖瓦,微眯了眸,环视四周。
都没发现,魏王府的另一侧,竟与悦泉楼隔得这么近。
一个久违的名字浮在心头。
谢昭凌眼底淬着寒冰,心底尽是嗜血的杀意。
他拎起攀云剑,踏着瓦片,一路疾行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