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西厢房里,吴大夫怒火中烧。
“昨天又折腾了是不是?!”
“你这腿,可看着不像‘正常’用过的样子,最近是跑了还是跳了?!”
谢昭凌被震得耳朵一麻,他脑子里还想着那包裹里是什么,心不在焉地回道:
“翻墙。”
昨夜遇到郑丰南,他怕对方追上来被乔家人看到,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同他拉开距离,撇清关系,一着急就跑了起来。
“……”
吴大夫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目光阴恻恻地,盯着少年那张稚嫩却出色的脸。半晌,磨了磨牙根,冷笑,“成啊,翻墙。”
一连说了三遍“真成”。
“你这般不服管教,那就休怪老夫亲自看管。”
吴大夫一掸衣袍起身,斜眼瞥他,“我这就去回禀你家主子,让你跟着我,养好伤再回。”
少年怔愣片刻,蓦地站起身,“不可……”
“不可?有何不可?你的事你自己可说了不算。”吴大夫不许自家的招牌砸在自己手里,一甩袖子走了。
谢昭凌捞起拐杖,忙跟了上去。
他走到门口时,见到那老头已经和刘妈妈碰上头。两个人低声说着话,时不时往他这边看上一眼。
谢昭凌手抓紧了拐杖,踌躇着,没敢上前。
她会把自己交出去吗?
她昨天才说过要把自己摆在身边,养眼。
自打昨晚遇到郑丰南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心已不如从前坚定。和她说过那些话以后,更加乱成一团,寻不到一个出口。
以至于魏二带来了他最需要的消息,他都没心思听。
有了更好的外快门路后,他第一反应也不是将事情应承下来。
他……这是怎么了?
谢昭凌紧紧蹙眉,眼底尽是茫然无措。
他看到刘妈妈上前敲响房门,玉竹将门打开,两人低语了几句。玉竹进屋回话,再出来时,和刘妈妈一起看向他这边。
谢昭凌握着拐杖的手,不知不觉出了汗。
“谢护卫,你来一下。”
刘妈妈扬声喊道。
谢昭凌动了动酸麻的脚,在吴大夫如狼虎般凶狠的目光注视下,拄着拐,一瘸一拐,慢慢地挪。
他伤在惯用的右腿,下意识抬起那只脚进门,余光瞥见吴大夫顿时凶狠万分的目光。
谢昭凌默默收回伤脚,将拐杖先伸了进去,撑住身体,而后靠着上身力量,将两条腿先后踏了出去。
他以为吴大夫也会跟进来,谁知他才进门,玉竹便从他身后将门关好。
玉竹冲里边扬下巴:“姑娘等着呢。”
说完也不等他说话,抱着一盆花走到窗边,修剪叶子去了。
谢昭凌站在门口,透过门板,有交谈声传了进来——
“我送送您,让您受累了。”刘妈妈笑呵呵地道。
吴大夫冷哼一声,“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不等老了就得后悔。”
“您放心,有姑娘管着他,不让他乱跑。”
“你家姑娘自己都不老实,还好意思管别人?让她没事少出门吹风,一个两个,都不听话。”顿了顿,又道,“我晚上来为他施针,让他安心等着,再敢跑我就打折他另一条腿!让他当个下不了床的瘫子!”
声音愈来愈远。
谢昭凌悬着的心慢慢落下。看来是不会带他走了。
“阿——咳,谢护卫,你在吗?”
屏风后传来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声音。
好像因为屋里有旁人在场,不能唤“阿凌哥哥”委屈死她了。
谢昭凌收拾心情,朝内间走去。
再次踏入这堪称私密的空间,他竟生出两分局促来。明明前些日子日日来这,他早该习惯了的。
好在门口就有一把椅子,他没再往里进,停在椅子旁边,冲她揖手。
“来了呀,快坐吧。”
乔姝月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担忧地往他腿上瞧。
“怨我不该让你昨晚出门的。”
被吴大夫落了一通埋怨不打紧,要紧的是他的腿别真有什么事。
谢昭凌没心思同她闲聊,他低着头,拘谨道:“姑娘唤我来何事?”
乔姝月想起正事,怀里抱着东西朝他走过来。
椅子旁边是个方几,她在他对面坐下,当着他的面把包袱打开。
谢昭凌抬眼,看清这正是李成带回来的那个包袱。
乔姝月从包袱中取出唯一的一样东西。
谢昭凌:“……书?”
乔姝月点头,指着封面上的字,“这不是普通的书,你认得这两个字吗?”
谢昭凌颔首,“礼记。”
“正是。这本书是我从三哥那里借来的。”
谢昭凌愣了下,“三公子?”
“是啊,我三哥正在国子监读书,你没见过,他平时都吃住在那里,不常回来。”
不等谢昭凌继续追问,乔姝月便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干净。
她知道那几桩命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但是那人口碑极好,又背靠柳家这个大族,大理寺的目光虽短暂地落在过柳家身上,但因为没有证据,并不能锁定在真凶的身上。
前世她去了宫宴,当时她还不敢反抗柳步亭的纠缠,也甩不掉他。在外人眼中,她和柳步亭关系甚好。
前世乔家这个时候没有同柳家交恶,皇帝也没有找二皇子的错处。
当时乔良出事后,柳家从中斡旋,帮乔良减罚,便有风声传乔家明面上支持太子,实则早就成了二皇子的左膀右臂,同柳家的不合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是今生不同了。
她虽不懂朝堂,但她看清楚了一个事实——
倘若她将此事引到柳家头上,皇帝不一定会偏私,帝王需要制衡,他或许真心疼爱二皇子,但绝不允许二皇子的势力独大。
只要皇帝不偏袒,乔姝月相信大哥和大理寺定能缉拿凶犯、剪恶除凶,还死者一个公道。
二哥与乔家自此都会走上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早上写了封借书的信,本想让你把信带过去,可我想着三哥不认得你,未必会听你的,所以就派李成跑了一趟。”
谢昭凌闻言,眼睛顿时亮了亮。
他心里莫名其妙凝结起来的疙瘩,又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别过头去,微微弯了下唇。
乔姝月郑重道:“这一本礼记有那人的亲笔批注,是我三哥特意买来珍藏用的。”
谢昭凌诧异于她如何知晓这般多的内情,狐疑地看向那本礼记,“著书的是……”
“是国子学的柳助教。”
柳家的旁支,算起来是柳步亭的堂叔。
有诸多疑云盘桓在心头,谢昭凌微启了唇,想要问她,但到底没有开口。
乔姝月一眼便分辨他心中所想,她抻着脖子往外间看去,隐约能见到声音,但见不到玉竹的身影。
她清了清嗓子,扬声喊来玉竹,“我饿了,去叫小厨房弄点桂花糕来。”
玉竹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也没往这边来,嘟囔了一句“不是才用过膳”,便打开门出去了。
屋中再没旁人,乔姝月这才满意,她怕隔墙有耳,依旧不敢大意,压低声:
“我同你说过的预知梦可还记得?这都是我梦到的。”
乔姝月心中暗暗感叹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一个“预知梦”便什么疑问都能打消。
谢昭凌听罢微微垂眸,心下微沉。
她身怀异能,往小了说,可改变一家荣辱,往大了说,或可决定国之命运。
若叫歹人发现她有此技,她该置身于怎样的危机中?
他说不清为何,竟有些惧怕,目光死死盯着书名,嗓音发紧:“那梦可告知你更加详细的案情了?你要来这册书,是要做什么?你打算掺和进去吗?”
乔姝月叹了口气:“我也只知真凶是谁,旁的一概不清楚。”
乔姝月之所以知道人名,并不是因为她小时候记得这事。
而是因为当初谢昭凌推翻暴政,登基为帝后,为了她重启了旧案。
其实这桩案子到最后都安在了二哥的身上,二哥被冤入狱,受过一段时间的折磨,本应是死罪,却因柳家的求情才被网开一面。
他的“过错”由大哥和父亲承担了一部分,他自己则永世不能入仕,再也没能在世家跟前抬起过头。
当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二哥与前三起案件有关联,只因在相似作案的第四桩案件现场发现乔良,便将所有的罪名都归到他一人身上。
乔姝月坚信二哥无罪,可外面的人都说他有罪。
即便命案结果已是板上钉钉,可乔姝月多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直到遇到谢昭凌,她一次偶然提起,他上了心。
只因她一句,不想让兄长死不瞑目,难安九泉,他就为她与朝臣周旋,顶着压力,为她彻查这件无足轻重的陈年旧案。
他当初真的好爱她啊。
乔姝月红着脸想。
当初结案以后,柳家十分嚣张,总仗着对乔家有恩百般刁难。等到后来谢昭凌厘清真相,还二哥清白后,乔姝月气坏了。
乔姝月打定主意,她这回一定要将罪名扣到真凶头上不可。
“你说的对,我这回非得掺和进去!我要救我二哥,把真凶揪出来。”
小姑娘气势汹汹,恶狠狠地发誓。
“没有人能禁得住查,只不过是目光暂时没落到他身上罢了。”乔姝月道,“只要我将真凶捅到大理寺跟前,不信查不出他的罪行!”
谢昭凌放在书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色,心里盘算着将那真凶绑起来扔到公衙门口,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他琢磨半晌,心里已经计划好入了夜就偷偷去探一探公衙,熟悉一下路。
“阿凌哥哥?”
谢昭凌:“……”
他身上的腾腾杀气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我借来这书呢,是有个尚不成熟的想法,想说与你听听,我们商讨一番。”
她正要继续说,玉竹开门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锅刚出的桂花糕,笑嘻嘻道:“姑娘你猜怎么着,厨娘与你心有灵犀,她怎么早知道你得喊饿啊?我刚到她就让我端来,真是太巧了!”
乔姝月手忙脚乱,把那本礼记收进包袱里,藏在背后,她干笑了两声,“可不是,我与她还真默契。”
玉竹把盘子放在桌上,看了看对面而坐的二人,只觉得这气氛怎么看怎么别扭。
“姑娘,这桂花糕别一口气都吃了,等下还要喝药呢,可别吃饱了肚子里没了地方。”玉竹转过头,警告谢昭凌,“你也有药,喝完了才能走。”
省得她还得端着药送到他屋里去,平白让她跑一趟。
玉竹还想说什么,忽听院里刘妈妈叫她:“玉竹!该去领月银了,你去一趟。”
一提银子,玉竹顿时眉开眼笑,美滋滋跑了出去。
她出去时没关门,乔姝月扁了扁嘴,此时也不好再过去关门,不然反而叫人起疑。
她从椅子上下来,贴着墙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后背贴着墙,蹲在角落,偷偷摸摸向外张望。
院子里人不少,离门不近不远,手里都有自己的活,看样子不会进来。
她不敢耽误时间,赶忙又跑回内室。
这回没再坐回去,就立在屏风旁,半面身子冲着外,时刻警惕着门口来人,另外半边身子朝向谢昭凌。
谢昭凌想起身,却被她的手按住肩膀。
他身子有短暂的僵硬,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我长话短说,我本打算按着那歹人的字迹,伪造出一封书信,将此作为证物,呈到大理寺面前。他们不是抓不到姓柳的把柄吗,我伪造一份便是。”乔姝月语速很快,思路清晰,“即便这份证据最终证实作假,用不了,那也不怕,核实真伪需要时间,这中间又有许多时间可以让我捣乱。他尾巴藏得再好,也架不住我把官府的目光往他身上引。”
“他进出国子监数次,不会一次都没被人看到过,再滴水不漏的人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一旦撕开一道口子,那就会有千种万种的可能性,而不再是我二哥替人顶罪这一种可能。”
“只是此计难点有二。一是伪造的书信要以假乱真,并不容易。二则是就算伪造出来,这信我要如何送到大理寺去?”
她总不能巴巴地送到大哥院子里,说这是她无意间捡到的吧?大哥疯了傻了才信她的鬼话。
大理寺她更去不得了,那是大哥当差的地方,是公衙,她本领再大,也不可能在大哥不知情的情况下,溜进去,放一份证物。
更何况,凡是证物收纳时都要经过差役之手,记录在册,她难道要再收买一个差役吗?
小姑娘幽幽叹了口气,看上去头疼极了。
“所以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想想,可还有别的路走?”
她并未打定主意伪造信件,只是一时间又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她的陛下那么聪慧,他若能想到更绝妙的点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你有何看法?”
乔姝月期盼地望着他。
少年沉默了会。
他问:“伪造一事,交由谁来办?”
“自然是我亲自来。”
他目光沉沉,直视着她,“你会?”
乔姝月张了下嘴,刚要回答。
紫棉端着药走了进来,“姑娘,你的药好了。”
乔姝月从屏风后探头,心虚地咳嗽了声,“你放那晾着吧,我等下喝!谢护卫的呢?”
紫棉道:“就快好了,我这就去拿。”
而后又出了门,往小厨房去了。
乔姝月松了口气,幸好一直压着声音没叫人听到,说点悄悄话真难。
她看回少年,“我会。”
谢昭凌错开对视,目光落在那本礼记上。他将书拿在手中,翻开了第一页。
他语气很轻,喃喃道:“若你来做,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心里最初的那点恐惧,随着她的和盘托出,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
心惊于她所知甚多,更惊叹于她的谋划。
她还这样小,就要承受如此沉重之事。
谢昭凌后知后觉,认同郑丰南说的道理。
人得往上爬,才能随心所欲,才能守住自己在意的东西。
若是一味地放纵几身,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等到了真正要紧的关头,就会被无力感吞噬,早晚悔不当初。
“你放心,我不会被发现的。”
乔姝月弯起眼睛,她瞥了一眼门口,见四下无人。
毫无预兆,向他靠过去。
站在他的身前,腿侧挨着他的膝盖,小手搭在他肩膀,脸逐渐贴近。
谢昭凌蓦地收紧了手,攥得手里的书发出声响。他向后躲,可身后是墙,避无可避。
“我这本事除你之外,无人知晓。”她凑到他耳边,用说悄悄话的音量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呀。”
她太近了,近到谢昭凌能清晰地看清她的睫毛,软软糯糯的声音如一条小蛇钻入耳中。
谢昭凌咬咬牙,一只手绕到小姑娘身后,揪住她的后衣领,将人从自己身上拎了起来。
“诶?”颈间一紧,乔姝月被拽得踉跄了一步,她站稳后再一抬头,看到少年手中被摧残的书,大惊,“啊!”
她抬手拍了他手背一巴掌,气恼道:“别攥了!都皱了!”
三哥爱书如命,真弄坏了他的东西,他可不会顾及兄妹之情,定会跟她翻脸。
谢昭凌立刻撒手,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将书扔回桌上。
小姑娘坐回座位,心疼地把皱起的书角按平,“你……”
她还有话要说,才一开口,便见少年涨红了脸,蓦地站起身,抓过拐杖就往外走。
乔姝月愣了下,赶忙从椅子上下来,她追出去两步,只见少年脚步慌乱,行至门边,险些与人相撞。
紫棉端着药回屋,还未看清来人,手中的药碗便被人夺走。
她一时间没能回神,怔怔看着少年大口大口地将药灌了下去。
紫棉:“……?”
只一错神的功夫,药碗就见了底。
咚——
谢昭凌将碗放回托盘,拄着拐,一言不发,低着头躲出去。
越走步子越快,再顾不上那条伤腿,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紫棉失神望着少年的背影,喃喃:“……不烫吗?”
才刚出锅啊。
紫棉手触了下边沿,感受着碗的余温,由衷感慨:
“不愧是谢护卫。”
第32章
【32】
原本计划想要和谢昭凌共商大事,结果事情才说到一半,他人就跑了,一下午不见人影。
前几日才刚被陆氏提点过,乔姝月也不好再去三催四请,传出去好像她多离不开他似得。
“也不知怎么,屁股着了火似得,跑得飞快。”乔姝月拧着眉喝了药,用筷子对着桂花糕戳来戳去,“还想让他尝尝来着。”
玉竹领了月银回来,只听到后半句,笑着凑上前,“让我尝尝吗?我来啦!”
“让谢护卫尝。”
玉竹的笑容顿时狰狞起来,想到她领了银子,谢昭凌没有,心里又没有那么吃味儿了,决定不和一个打白工的人计较,勉为其难道:“那等会我帮姑娘给他送去?”
“……罢了。”乔姝月叹了口气,“他不喜甜食。”
玉竹:“……”
这才相处几日,连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
谢护卫真是好福气。
玉竹一怒,将主子剩下不吃的桂花糕都吃了,后来又跑到西厢门口,故意和紫棉说话,说桂花糕多好吃,主子待她有多好,这福气旁人都没有呢。
好一通炫耀,结果西厢房里自始至终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晚吴大夫到来时,看到少年安稳地窝在榻上发呆,很是满意。小老头捋着胡子,施了一轮针后,难得没有再骂人。
他面带着淡笑,也想让患者感受一下医士的温暖关怀,别每个患者提起他来都是“那个吹胡子瞪眼的大夫”,只要伤患听话,他也可以很温柔。
结果才一抬眼,眼睛顿时眯了眯,“嘴为何这般红肿?”
谢昭凌:“……”
在吴大夫的严厉威胁下,少年不情不愿地张开嘴,露出他舌头上的水泡,又在小老头不怎么文雅的怒骂声中,老实巴交地给唇舌都上了药。
吴大夫调节情绪失败,同往常一样,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乔府。
谢昭凌躺在榻上,难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他怔怔发了半晌的呆,久到星空悬挂在穹宇中,久到李成推门回来,爬上了榻。
很快,屋中响起了李成的呼噜声。
谢昭凌的思绪却愈发清晰。
小菩萨有着不属于十岁孩童该有的聪慧与决断、沉稳和成熟。
她与他有着天壤之别,她才是上苍降于这世间的馈赠。
她的每一句话言犹在耳,让人听罢便在心底掀起了巨浪狂潮,为之折服。
她这般聪慧,迟早也发现他的本来面目。那个自踏入乔家便被他藏起来的,丑恶又狰狞的面目。
她喜欢赏心悦目之物,可他却是从里到外都是烂的。等她发现那日,她会如何看他?
这一次若是帮了她,或许他就再没法去投奔郑丰南了。
没了退路,他会再过上同从前一样的日子。
真的要为了她,赌上这一切,赔上他的前路吗。
**
七月初一,乔姝月早早就起了。
她苦心钻研两日书法,终于模仿出一封像样的书信。为了验证自己的练习成果,她还特意仿写了一张字条,是一句高深难懂的话,她谎称这是书中夹带,自己看不懂,派人给三哥送去,询问释义。
三哥被她骗到,只疑惑为何自己对字条没有印象,却毫不怀疑,未曾想过这并非出自柳助教之手。
这本事是前世养病时闲来无聊,她打算时间用的,在仿造这事上她虽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以假乱真,但起码一眼扫过去,不会叫人起疑。
自那日将计划告知于谢昭凌,他便一直躲着她。
那日傍晚隐约听吴大夫大发雷霆,乔姝月以为他的伤势恶化,加上这两日她忙得焦头烂额,倒也没再去催请。
字是练好了,信也写成了,她到底要如何将信送出去呢?
乔姝月起后,让人叫谢昭凌来,结果得知他天没亮就出门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
无奈,她只得去找二哥,缠了二哥半天。
只要二哥今日不出这个门,这罪他自然也背不到身上。
他人都不在案发现场,官府总不能来乔府拿人吧。
至于那信,她编撰的内容是柳助教向其中一位死者诉说衷肠。
晚一些时候被人发现也不碍事。
那封信还被她加了落款,毕竟是信嘛,该有落款才对。
她最有自信的便是那落款,若说信的内容或许会叫人起疑,那个名字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等到了正午,谢昭凌终于回来。他在木兰院扑了空,一刻不停,又去二公子的院子。
见到乔姝月时,她正搬着小板凳,坐在乔良脚边,絮絮叨叨:“二哥你看你都绣歪了,不用心,重做!”
乔良压抑着浑身的躁动,被折磨得几乎发疯,“二哥今年没送你生辰礼吗?送了啊!你为何还要逼我送礼物!”
“这是明年的呀,二哥,时间所剩不多了,你得快快准备着。”
谢昭凌:“……”
“你今年的生辰才过半个月!距离明年还久着呢!怎么就时间不多了?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乔姝月脸色微变,手一抖,针扎破了指腹。
乔良抱头,“那么喜欢绣品,二哥为你买现成的可好?人家绣娘所做比二哥强了千万倍,你为何非要为难二哥?”
他手指头又粗又笨,哪里做得来这么心灵手巧的活儿?再说他一个男子汉,捏着绣花针穿针引线这像话吗?!
小姑娘被戳到痛处,情绪低落了下去,她低声道:“我只想要二哥做的,绣娘做的我不稀罕。”
乔良愣了愣,放轻了语气:“月儿?”
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一少年走了过来。
乔良挺直腰板,“谢护卫,有事?”
谢昭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在小姑娘面前弯下腰。
他嗓音轻缓:“那件事,我们谈谈。”
说的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的话。
乔姝月打起精神,把手中的织布扔到筐里,顿时把二哥抛到脑后,只匆匆撂下一句“二哥等我”,就随着谢昭凌往角落里去了。
乔良看着当他面把他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气得冷笑了声。
俩人站在墙角,凑到一处。
小姑娘只到他胸口,他弯了背脊,同她商议:
“你若想让那姓柳的出现在案发现场,我有办法。”
他凌晨起来,趁着天黑去绑了那个柳助教。
现在人被他打昏藏了起来,只等着一个时机,把人扔进悦泉楼里,让大理寺发现即可。
悦泉楼他也熟,他在那里头待过一段时间。
虽然当时刀疤男那伙人都以为他带着镣铐,每天就老老实实地困在柴房。
可他其实每个深夜都趁人不防,将悦泉楼的各条暗道摸了个遍。等到快天亮,他才回到柴房。
倒不是为了方便逃跑,是他若不将安身之处探查清楚,他心里会很不安。
没想到先前所做的准备并非全无用处。
乔姝月并不想让谢昭凌冒险,看他神色就知他没想智取,警告道:“若你想以身犯险,那你歇了心思吧,我不同意。”
若是二哥的命要谢昭凌的命来换,那她的重生依旧是失败的,是没有意义的。
谢昭凌摇头,“你放心,我有办法混进去。”
他虽然不算爱惜自己的身体,但在欠款偿还清楚之前,他会待自己好一些。
乔姝月狐疑地打量他,“你有何法子?”
谢昭凌抿唇不语。
他前日听魏二说有新的外快门路,原本不打算应承,等魏二说了是做什么的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魏二同他说,有人招工搬菜,目的地就是悦泉楼。
他昨天打听到,是六月三十这天楼里的护卫大半会被调出城去,才导致七月初一没有足够的伙计卸货,这才找上帮工。
将护卫遣送出城一部分,是因为计划今日找替罪羊,知道案发后这日大理寺会来搜查。以防到时会发生变故,稳妥起见,将自己人藏起一些,免得被人一锅端。
既然找好了替罪羊,柳助教就必定不会出现在悦泉楼里,谢昭凌就偏偏让他出现,所幸防卫撤走大半,楼中防卫不严,并不难做到。
魏二与他约定的时辰在日落之前,他只要在那个时候把柳助教藏进去就好。
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乔姝月实在难放心。
她严肃道:“你答应过我,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怎么又和前世一个德行,爱自己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问他也不说。
谢昭凌无言以对。
他说过的明明是“尽量”。
“罢了,谁让你是阿凌哥哥,就算不听话,也还是最喜欢你。”
她音量压得很低,没想着让人听到,尤其是最后半句,几乎是淹没在唇间。
可谢昭凌这一路逃亡,早已如猛兽一般,练出极佳的目力与耳力。
他的魂儿轻而易举被她的一句话抽走,整个人如一根木桩,被死死锤进地里,浑身僵硬,站得笔直。他怔怔望着她轻轻颤动的睫羽,失了言语的能力。
乔姝月从袖子里摸出那封伪造信,叹道:“你既有法子潜进去,那我就信你一回,只要将信送进去就好,你人一定要安全地出来。”
“我会拖住二哥,不让他出门。若是你那边进展不顺,也莫要与人硬碰硬,瞧着不对就跑,千万别让自己出事。”
“哪怕真凶依旧逍遥法外,哪怕这场算计成一场空,你也千万不能有事。”
乔姝月依依不舍地拉了他的袖子,带着撒娇的意味恳求道:“别叫我担心。”
二哥在身后叫她,她没再多言,将信塞进少年手中,转身走了。等那对兄妹回了房中,谢昭凌才回过神来。
他将信收进怀中,手掌按了按狂乱的心跳。
第33章
【33】
“二哥!你答应了我今日不出门,陪着我把这鸭子绣完的!”
乔姝月不明白,为何自己回院子睡了个午觉的功夫,二哥竟要出门了!这怎么能行!门一出,命就没了,天也塌了!!
乔姝月一把抱住二哥的腰,又哭又闹:“我不管!你不许走!你得陪着我!”
乔姝月重生以后一直在适应这具小小的身体,奈何她死于二十三岁,距离十岁的自己实在相隔甚远,平日里装一装天真懵懂还行,实在做不来小孩子那些稚气十足的举动,更不可能大哭大闹。
可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抵是刻在这具小身体里的本能骤然爆发,她只觉得由心底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悲意,眼泪瞬间飚出。
她太自信了,不该觉得仅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拌住二哥的脚,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是童言无忌的年纪,凭什么觉得旁人一定会听她的话?
若她多想几条后路,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哪怕她让阿娘给二哥找点事干呢?二哥很孝顺阿娘,若有阿娘发话,他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走就走。
乔姝月后悔极了,带着哭腔:“二哥说好的不出门,怎可言而无信,欺骗月儿?”
近来这段日子里,乔姝月在家人眼中愈发乖巧懂事,因而乔良见到妹妹撒泼打滚的模样,一时间竟感觉陌生。
不过转念一想,十岁的妹妹哭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乔良没将她的哭闹放在心上,手拍拍她的背,哄小孩似得道:“二哥就出去一会,晚上陪你再绣可好?你回去再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二哥了。”
“我不——!!”
乔良看着蛮不讲理的妹妹,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不对比还不觉得,这一嗓子嚎出来,才发觉从前的妹妹有多温柔可人。
“月儿乖,二哥出门给你买吃的,很快就回来,你听话啊。”
乔良嘴上说着好听的话,眼里发狠的情绪却暴露了他。
在小妹休息的那一个时辰里,有朋友找上门。朋友来与他通风报信,说柳步亭晚上要在悦泉楼设宴。
乔良当即就恼了:“那小子不是在禁足?!”
一月禁足期未过,他怎敢抗旨不尊?!
朋友轻蔑地道:“他柳家人违抗皇命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妹妹被人推下水,命险些没救回来,乔良发誓要给妹妹报仇,无奈柳步亭禁足在家,他没机会下手。
今日可好,撞到他的手里。
乔良一刻都等不起,同朋友嘱咐了一句晚上定会同去,便一头扎进武器房,挑选了一件趁手的兵刃。
才揣好武器,打算出门蹲人,妹妹就跑了过来。
她每日都要睡上好一会,怎么今儿醒的这样快。
乔良头疼不已,但他今日这一趟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拦不得。大不了被父亲再罚跪几日祠堂,他也跪得,总之这口气今日一定要出。
任由乔姝月如何哭闹,如何恳求,他都无动于衷。
他虽然对乔姝月有求必应,也最受不得乔姝月掉眼泪,但真正有人触及他底线时,哪怕是乔姝月亲自来制止都不管用。
他们乔家人都固执,尤其在护犊这点上,都倔得很。
乔良抬手招来几个婢女,不容置喙:“送月姑娘回房。”
他把腿从小姑娘手里拽出来,如一阵风般,快步走了。
乔姝月拎着裙子追出去好远,可她的腿没有哥哥长,人在病中,气息也短,才刚拐过一个弯,便再也不见二哥的身影。
乔姝月抬手抹了抹眼泪,又跑去找四哥。
到了四哥的院子,得知四哥也出了门。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了。
**
“你说去哪?”正在核对账目的陆氏蓦地抬头,“悦泉楼?”
乔姝月委屈巴巴,抽泣着:“正是,二哥说陪我,结果又跑出去玩乐了。”
事关生死,她不会逞能。但关于命案的事也不能透露,预知梦这类说辞,也就只有谢昭凌会信。
所以只能先告二哥一道黑状,让有能力出门的人去拦他。
比起牢狱之灾和一条性命,父亲的怒火尚能承担。
因为丈夫在大理寺任职,陆氏隐约知道那地方最近很不太平。
她放下账本,眉心微蹙,“父亲最不喜他吃喝玩乐那一套,眼下这情况,他竟还敢往那儿去。”
“是啊是啊,我瞧他出门那架势,要寻仇似得,只怕他酒喝多了要同人起冲突,嫂嫂,你快让人把他带回来吧,别让他在外丢人。”
陆氏叫了心腹婢女的名字,正要吩咐。
乔姝月又忙道:“二哥只怕不会好好听话,不如嫂嫂找几个生面孔,直接套了麻袋把他扛回来吧!”
陆氏:“……”
她犹疑地看过去,至于做到这般?
见小姑娘愤愤的,眼珠乱转,显然是存了私心,想借她的手发泄不满。
陆氏无奈揉额,“那就叫几个粗使的小厮去吧,务必把人带回来。”
婢女领命离去,小姑娘追到门口,扬声:“记得带上麻袋啊!”
陆氏:“……”
看来即便兄妹感情再好,也不可在小妹这里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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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暗。
谢昭凌扛着一麻袋野菜,踏进熟悉的后院。
“哎你们两个!把菜都堆在这就行,别到处乱走!”一个扎着头巾的家丁对着他们吆喝。
魏二放下一袋,点头哈腰,从怀中掏出两贯钱,塞到头巾男的手中,“多谢大哥,请您喝酒。”
头巾男掂量两下,满意地“嗯”了声,没再监工。
魏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到谢昭凌身边,见少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笑了声,“不打点打点,他得一直在这盯着咱们挑刺,回头该拿的工钱拿不到,那可亏死了。都是规矩,你学着点。”
谢昭凌知道这些所谓的“规矩”,他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人,见过的比魏二多。
他看魏二,只是在想一会要如何让魏二安全地离开。
柳助教已经被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绝不会有人发现。
他还要去打探案发之地,有魏二在旁边不方便。
他淡淡道:“这些我来搬,你回去吧。”
魏二一听不乐意了,“怎么,过河拆桥??”
谢昭凌摇头,解释:“我替你做,工钱分你一半。”
魏二这才眉开眼笑,抬手拍拍少年肩膀,“谢兄真够意思,这不好吧?”
嘴上客套着,脚下跑得飞快,生怕谢昭凌反悔。
谢昭凌没费什么功夫将人支走,这才收起那副人善可欺的伪装,目光渐渐冰冷,染上几分戾气。
他回到了他原来的战场,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
只不过从前那帮欺凌他的人,今日一个都没见到,不知是否都被遣送出城了。
这空气里尽是他厌恶的味道,如今他愈发讨厌这地方。
谢昭凌加快速度将菜放好,趁着四下无人,抬起角落一块暗板,跳进了地道里。
“……”
他手中无蜡烛,只能摸着墙壁,暗中探索。好在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回,何处有岔路,又通向哪个房间,他都一清二楚。
这地道应该只有东家或是管家才会走,嗅着暗道里的味道,应该有段时间没人走过了。
他不敢放松警惕,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听力上。
快要走到他藏柳助教的屋子时,隔壁不远处忽然传来异响。
“……放着行吗?他不会醒?”
“没事,咱守在门口,他敢叫敢跑就再给他来一下,反正这一层都清了,没人上来。”
谢昭凌合上双眼,屏息静气去听脚步声,是两个。
但呼吸声却有三道。
“脸朝里,冲着她躺,对对,手搭上。”
一阵搬弄声后——
“哎呦!这真是吓死人了。”有人气喘吁吁。
“小点声,东家说临死前服了药,会延缓腐烂的时辰,所以现在还不该“尸体”被发现,别咋咋呼呼的惹人怀疑。先放他躺着,等到亥时再声张。”
屋里人走了。
看样子都守在门口。
谢昭凌没再耽搁,他去取了柳助教的麻袋,解开口子,发现那人还昏着。
他犹豫着,将手指探到鼻间,察觉到鼻息,松了口气。
又紧了紧柳助教身上的绳子和封口条,不再浪费时间,他通过暗道,去到刚刚有人的那间房。
暗道可以通向任何一个房间,大抵是为了方便权贵随时逃走。
难怪此处会颇受人推崇。
谢昭凌轻蔑地勾了下唇。
他先将柳助教拖了出来,扔在地上,又赶忙去查看榻上之人。
一个女子,看样子已经咽气半个多时辰。而她腰间搭着的那条手臂的主人,正是今日寻找来的完美的替罪羊,乔家二公子乔良。
乔良在这,说明乔姝月没能留住人。
她此刻一定很着急,他得将人带出去。
谢昭凌从怀中掏出同样的绳索和封条,给乔良也来了一套。
而后把空出来的麻袋套在乔良身上,扎紧。
毕竟若是扛着他逃到一半,他忽然出声,还要拖后腿。
偷梁换柱这事,他干了不是一回两回,十分熟练趁手。只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就悄无声息地将一切都复位。
临走时不忘留下那封伪造信。
而后带着乔良,原路返回。
谢昭凌曾犹豫过,既然自己决定行动,是否还有必要将小菩萨拉下水。
他本没想将那封信留下,可一想到小姑娘废寝忘食,担惊受怕,又不想她的努力付诸流水。
于是他还是留下了那封信。
只不过他在那封信上面,留下了柳助教的手印。
那是一封柳助教写给第二位死者,叶宰辅家孙女的情书。
落款是柳助教的名字,再加上他的手印,他百口莫辩。
回去的路不太顺畅。
谢昭凌从地道出来,还未来得及将乔良运出院子,那个头巾男又回来了。
头巾男不见魏二,脸色立马垮了下去,他朝着少年走来,故意找茬,“你那同伴呢?可是在偷奸耍滑?那边还有一袋米,快去搬过来!”
谢昭凌垂下眼睛。
袖中的匕首缓缓滑落,要从指间探出。
只要杀了这人,他就可以脱身。
如非必要,他不想杀人。只他一人,他不会动手,可他带着乔良,而小菩萨还在家等着。
所以……
“哎你在这儿啊!有人来闹事,快去把人赶走!”
一道声音救了头巾男。
酒楼人手不够,一个人被当成几个人用。
头巾男暗骂了声:“凭什么不让我也休假。”
便转身离开了。
谢昭凌将匕首插回腰间,二话不说,扛起乔良,从墙头翻了出去。
落地瞬间,他换了无伤的那条腿受力。可是乔良太重,压得他那条伤腿也触了地。
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他面色不改,扛起人便拐进了小巷中。
隐约听到正门那边有人在大吵大闹,说着什么“把人交出来”。
谢昭凌不敢停留,于夜色中疾速狂奔。
背着一个人,很难保持他最快的速度,加之腿部的痛感愈发强烈,他渐渐慢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少年眸光一凛,杀意尽显。
他手臂下垂,随手一放,将麻袋丢到墙角。
而后转身,带着强劲的杀气,直挺挺冲向来人。
“铛——!!”
短匕与刀鞘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
少年一招一式皆是豁出性命去拼杀的,一击不成,就再来一击!
来人万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这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拼法!
“谢护卫!”李护卫吓得哇哇大叫,举起手中佩剑,凭借毕生的力气与反应抵抗,“是我!李成!”
李成只差下跪求饶,心里庆幸还好他躲得快,若是再慢上一点,这脑袋怕是都叫谢护卫给切掉了!
少年竖起浑身的防备,如一头被激怒的头狼,不听不看,紧握着匕首,只一心向前刺去。
“谢昭凌!”远处又传来一声怒喝,“月儿还在家中等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
月儿?
月儿……
小菩萨在家里等着他。
少年眼底漫起的血色渐渐消退。
他攻势慢了下来,动作也缓慢停止。
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面前的人。
李成捂着被震麻的手臂,目光担忧,人缩在角落里,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而出声喝止的人——
乔誉站在一丈以外,面色极冷,正盯着他的脸瞧。
是乔府的人来了。
谢昭凌提着的一口气散了。
膝盖处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喘了一声,向后踉跄,背脊重重抵上墙壁。
乔誉一步步走近,目光挪向角落里那个麻袋,冷笑了声,“你打算杀人吗?”
谢昭凌垂着头,眼睫微微颤了下。
乔誉靠近,压低了声警告:“杀了人,乔府便再留你不得。”
麻袋被打开,俞升惊呼了一声,“是二公子!”
除了乔誉和谢昭凌,乔府的护卫皆看了过去。
乔誉似乎早就知道麻袋里是何人,他没看乔良,依旧对着谢昭凌,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也该为了月儿想想,她是不是让你珍重己身。她那样在乎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的吗?!”
哪怕是为了救人,也不该这么莽撞。
脱身的方法有许多,他偏偏习惯用最糟糕的方式——杀人灭口。
他可以将行动提前告知,乔府自会安排人接应。
他可以找吴大夫要些迷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办法有许多,可他只想杀人。
乔誉脸色很难看,仅凭少年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便可窥见一斑。
杀意与血腥是刻在少年骨子里的,根本藏不住。
哪怕他被困在乔家的后宅中,他依旧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狼。
“俞升,把二公子扛回去。”
俞升看了一眼乔良被捆住的手脚,正要去解。
乔誉:“绑着。”
省得路上醒了闹腾。
俞升:“……”
俞升把人塞回麻袋,在另一护卫的帮助下,把麻袋背了起来。
回到乔府,乔誉带着一群人回了院子,分别前,朝谢昭凌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你闯的祸,自己解决。惹到的人,自己去哄。”
什么祸,什么人,谢昭凌不知。
腿上的剧痛令他没有过多的思考能力。
看着麻袋被人运走,谢昭凌想,小菩萨的托付他做到了。
他扶着墙,浑浑噩噩往木兰院走。
“呜呜……”
月上梧桐梢。
一滴冷汗从额角划过,谢昭凌仰头望向星空,恍惚间听到了小菩萨的哭声。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踏进院门的那一瞬间,哭声忽然消失。
而后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重重撞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姑娘的手紧紧圈着少年劲瘦的腰。
头埋在他胸口,崩溃大哭。
她用力抱着,用力到似是在与天相抗,像是在挽留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以为又要失去你了。”
第34章
【34】
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镶嵌在自己怀里。
那感觉,很陌生,不踏实。
却意外地并不排斥。
谢昭凌摇摇晃晃,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重量。
他脱力往后倒去,在意识消散的瞬间,他收拢双臂,将人牢牢护在怀里。
“……”
“……”
“老赵家的,你家娃咋这俊呢?打哪儿捡来的啊这是?”
同村人扛着锄头,冲打田垄边路过的赵家母子打趣道。
女人牵着个三岁的小男孩,面带笑意,“你也想去捡一个?”
“是啊哈哈,瞧瞧,好孩子可真俊啊,哪像你们两口子。”
“那你可捡不着,我们娃是老天的恩赐,只这一个。”
小少年一双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
女人蹲下了身子,从竹筐里拿出一根才摘的黄瓜,“渴了吧?来。”
小少年弯了弯眼睛,嗓音清脆:“谢谢娘亲。”
女人笑意不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家走……
“……”
“……”
“你说什么?!”
小奶猫“嗷呜”一声,浑身毛都炸起。
“哎哟哟!别扯老夫胡子!!”
谢昭凌蹙了蹙眉,手指动了一下。
嘈杂声入耳,周遭似乎乱作一团,吵闹声将他从梦境深处拽了出来,却依旧睁不开眼睛,挣不脱黑暗。
“姑娘你别急啊,快松手,听吴大夫把话说完啊,他肯定不会放弃谢护卫的,只是要让谢护卫快些好起来罢了!”
吴大夫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下更吹胡子瞪眼:“你还想不想他好?!”
“呜呜,我能不想吗?可是你刚刚说他要瘸了!”
吴大夫恨得直咬牙,指着床上昏迷的少年,“老夫行医多年,就没碰上过这么不听话的病患,我昨儿说什么来着?也别管昨儿了,我就是拎着他耳朵才嘱咐完的话,他扭头就能抛到脑后去,他这么不想好,我也不必在他身上白费心思!”
乔姝月一把拉住吴大夫的胳膊,哽咽了声:“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吴叔你救救他吧!他对我真的很重要……”
屋中静了一瞬。
半晌,吴大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也低了下去,无力道:“老夫原本想着,他年纪还小,就用寻常的法子,好好将养,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可是他……唉。罢了,他这么有主意,那老夫也不必再怜惜他。”
刘妈妈听得心头一紧,“您是要?”
“给他用的药一直很温和,讲求一个细水长流,慢慢滋养。可是现在呢,这法子倒成了拖延的累赘了。”吴大夫沉声道,“那我就给他用一剂狠药吧,方子虽在医书上有记载,但老夫没试过,听闻药效强烈,诊治过程中患者会遭受极大的痛苦,所以老夫一直不忍用。”
“但是,常言道绝处逢生,他这么能忍,想来那些痛苦于他而言,自然不如常人那么煎熬。”
“挺过去的话,好得能更快,挺不过……”吴大夫叹息道,“来世再投个好胎吧。”
“……”
谢昭凌再度陷入昏睡前,隐约听到婢女们急切呼唤了声:“姑娘!!”
她出去了?
不知去了哪里。
乔姝月去了乔誉的院里。
此刻正值深夜,乔家却无人在休息。
乔父今晚在公衙值守,大哥乔叙带着大理寺的人去围了悦泉楼。
京中的铺子账目出现问题,乔母褚氏今晚没回来,家中能做主的,只有陆氏一人。
或许这些都是提前设计好的,特意支开家中的长辈,再设法引乔良出府,诱他担下杀人的罪名。
乔姝月心里恨极,不顾护院的阻拦,直挺挺地冲了进去。
二哥乔良已经从麻袋里爬了出来,苏醒了,他大概不是自然醒来,周身湿漉漉的,似是才被人用冷水浇过。
他颓唐地靠着门板,垂着头,人还迷糊着,眼前忽然晃过来一个小团子。
而后他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脑袋也因为后仰,狠狠磕在了门框上。
乔良抱住脑袋,痛苦地:“嗷!”
乔誉眼角一跳,忙上前拉人。他哪见过小妹挥舞拳头,今儿也算是涨了见识。
乔姝月还想原地跳起,她个子小,就只能跳起来打。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这么冲动过,今日实在是各种情绪都夹杂在一起,惧怕担忧,愤怒委屈,都混在一起,在胸中激荡,令她大受刺激,神志暂失。
尤其是在看到谢昭凌躺闭着眼在榻上的模样。
那庸医还说让他投个好胎!!!
她心里破天荒地生出“我跟你们都拼了”的冲动。
乔姝月一边挣脱,一边冷笑:“四哥你别拉我,与二哥讲不通道理,那我就用拳头让二哥清楚道理!”
乔誉:“……”
不得了,看来那姓谢的小子分量当真不一般,比他想的还要重。
怎么,这是人没哄好,反而发了疯?那姓谢的也不行啊。
乔良满眼热泪,痛得五官扭曲,“打人不打脸,我招你惹你了?”
“你还敢问?!”
小姑娘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狮子,怒吼着直往乔良身上冲。
乔誉一手拦在她腰间,把人往后拖,“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自己。”
乔姝月不听。
有话好好说,也得等她先把人揍一顿再说。
一院子的人都拦不住一个乔姝月。
家仆不敢上手,只能把乔良团团围住保护起来。可是乔姝月气红了眼,敌我不分,谁拦她她就用头顶谁。
最后还是乔誉做主,挥退一众仆从,让小姑娘成功地冲到乔良身边。
罢了,让她解解气吧,二哥也确实欠打。
防卫圈猝不及防地撤下,乔良反应不及。他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那一拳又抡了过来。
乔誉:“……”
乔良:“啊啊啊我的眼睛!!”
这一跳大概用了吃奶的劲儿,跳得老高,一下捶上乔良的眼眶。
乔誉叹了声,似是不忍再看,背过身去,“活该。”
一炷香时辰后。
乔姝月累得呼呼喘气,她目光凶狠,瞪着在地上躺平,一动不动的乔良。
她用脚踢了下乔良的腿,“别装死,再来战!”
乔誉:“……”
他没忍住,规劝道:“哪家闺秀似你这般张牙舞爪?你往日的乖巧与端庄呢?”
乔姝月还紧盯着地上的二哥瞧,仿佛只要他一动,她就能再上去挠两下。
她心里委屈,也没有哪家闺秀要和心上人生死分别两次的。
“打架斗殴那都是街头混混才会做的事。”乔誉顿了顿,改口道,“虽然有的世家子弟也会,遇事用拳头不用脑子,横行霸道,伤风败俗,但你是好孩子,要挑好的学,不能和败类学。”
“败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乔姝月不耐烦地打断,指着二哥,“他是不是在装?比我大那么多,被我三两下就打趴下了?”
乔誉见她不依不饶,只得叹道:“他吸了迷药,劲儿还没过,手脚无力,四肢酸软,能清醒着坚持被你打这么会功夫已然很不容易了。”
乔姝月顿了下,“嗯”了声,老实地坐回去。
还以为二哥诚心悔悟,知错改错,所以才任她捶打不还手。
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那就不算他主动认错,等他醒了再继续清算。
“手疼不疼?”
乔姝月冷静下来,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嗯。”
“你放心,他的惩罚跑不了,”乔誉目光微冷,瞥了一眼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你也是,往后有事别自己扛着,若非我这几日一直盯着二哥和你,还不知你们给我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
乔姝月不服气:“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啊,你们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乔誉被噎住,理亏地没吭声,他确实没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一是柳家小少爷禁足,二哥想报复也没处去。
二则是他确实低估了二哥惹祸的能力。
幸好他的疑心作祟,暗中盯着兄妹的动静,还能为他们善后。
乔誉此时还不清楚乔良会同人命官司惹上关系,但他也能看出来今日有人故意让二哥出门。
引他出去,又施以迷药,盘算之事绝不简单。
“是你让谢昭凌跟着他的?”
乔姝月犹豫了下,摇头,“他自己决定的。”
瞧她这副难受的样子,乔誉心里也不好受,“谢昭凌呢?”
一提心上人,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将吴大夫的话一说,乔誉也沉默了。
没想到竟这般严重。
等乔姝月魂不守舍地回到木兰院时,吴大夫已经擦着汗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赶忙上前,“他醒了吗?”
“还没,晚上可能会发烧,找人盯着点吧。”
“我亲自盯着!”
“你?”吴大夫上下打量,冷哼道,“行啊,明早我再来给你看病,你俩轮着病,我干脆留在你乔家当差得了。”
小老头一挥袖子往外走,快走出门时,冲她吼道:“找人给我收拾客房去啊!真让我来回奔波?!”
刘妈妈赶忙差人收拾院子,赔着笑脸,亲自送人出去。
乔姝月抹了一把眼泪,闷不做声,推门进去。
李护卫挠了挠头,也要跟进去,却被紫棉拉住。
紫棉:“辛苦你今晚去耳房凑合一宿了。”
李护卫愣了下,憨憨点头。
“呜呜。”
“呜呜呜。”
“……”
好吵啊。
别哭。
熟悉的疼痛,令人即刻从梦境里脱离。
那如炼狱一般的噩梦,他再也不想体验。
谢昭凌慢慢睁开了眼。
天色还暗着,屋里仅亮着一盏烛火。
右腿传来剧烈的疼痛,比先前更甚,痛到麻木,几乎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
不过这些疼痛比起他先前曾遭受过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
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他一声没吭,往旁边看去。
自己的胳膊上抵着个脑袋,源源不断的热泪流过他的手背,像极了幼时被当做药引时,温热的血划过手腕的感觉。
原来他也曾被养母善待过。
那根黄瓜很甜,是他吃过最甜的。
头顶那抹轻柔的触感还残存在他的梦里,只不过短暂的美好后来都被血色覆盖,再难寻觅踪迹。
——“孩子,别哭了,再帮帮爹娘吧?”
——“求你了,孩子,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再来一点吧。”
她想要活着,就一定要牺牲他吗?
谢昭凌有些明白,小菩萨与旁人的差别在何处。
养父母挟恩图报,好像养育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他的血一样,这叫他时至今日都找不到一点求生的意义。
若他痛不欲生地活着,只是为了利好旁人,那真的还有必要将生命持续下去吗?
所以他排斥一切善意,抗拒所有笑着靠近他的人。
可是小菩萨不一样。
她也救了自己,却从不对他提出要求。
在离开乔家之前,她让他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乔誉说得对,是他辜负了她的情意。
眼泪从腕间累累伤痕流过,他心里没有厌恶,不再抗拒地将人推开。
她好像……可以支配他的身体了。
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哭声,又怕将他吵醒,拼命压抑着声音,“好烫,别死了,呜呜。”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愿意来到他的身边。
谢昭凌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火炉一般,被眼泪打湿的衣袖为他心底的烦躁又添了一把火。
他顺遂心意,将手从她怀里抽走,而后慢慢抬起。
乔姝月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看到她满眼含泪的可怜模样,谢昭凌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嗓音低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发髻乱成鸡窝一样,脸上沾了好多脏土,碎发垂在耳侧,眼睛又红又肿,鼻尖哭得通红。
“我打了二哥一顿。”小姑娘吸了吸鼻涕,“呜呜,你醒了啊……”
谢昭凌:“……?”
他目光错愕,低低笑出了声。
为了他打架吗?
好可爱的小菩萨。
谢昭凌抬起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回忆着梦中幼时的样子。
生疏地,温柔地,毫不犹豫地。
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35章
【35】
少年的手掌轻柔落下,揉啊揉。
乔姝月呜咽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眼里噙着泪花,呆呆愣着,一时间没有反应。
半晌,她慢慢抬头,想看一眼上方的那只手。结果少年的手一直贴着她的脑袋,也随着一起往后移去。
乔姝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头顶,脸颊瞬间变红。
感觉还在,所以不是她做梦呀。
遥想一个月之前,刚见面那会,她还被他反拍了一巴掌。后来也是靠她锲而不舍地黏着他,这才让他慢慢不抗拒各种亲近的举动,诸如拉衣角,牵手指。
怎么他忽然主动起来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碰触她吧?
好像他刚刚回来时,自己一时冲动抱了上去,他也没有推开。
甚至,甚至……甚至在晕倒前,还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他他他抱她了!!
乔姝月越想脸越红,两手捧着脸颊,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头顶的那只手还在不停地动,她被动摇晃着脑袋,两手抓住他的手腕,鼻音浓重:“别,要晕了。”
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这下被揉得更乱了。
女孩子娇滴滴的一声撒娇,让谢昭凌心尖似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他蓦地收回了手。
后知后觉反思起来,自己都在做什么啊。
高烧令人意志薄弱,神志不清,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额头的温度令大脑愈发不清明。
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会昏了头,想着去揉她的脑袋。
她是这院子里的主人,而他是仆从,不该僭越。
谢昭凌收回手,无力地合上眼睛。
头顶的重量陡然消失,乔姝月失落地抬起手,摸了摸刚被他碰过的地方。
“……对了,你现在疼不疼?”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她不安道,“要是很疼的话,我去把吴大夫叫回来。”
谢昭凌感受着下肢钻心的疼痛,轻描淡写:“还好。”
乔姝月眼前一亮,“那看来是有用的?!”
所以吴大夫说什么投胎,肯定又是吓唬她的。
“你要睡吗?我不吵你,我乖乖的。”
乔姝月闭紧嘴巴,缩着脑袋,窝在他身边,只两只红通通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他。
谢昭凌没有睁眼,他压抑着要痛苦呻吟的欲望,努力维持声线的平稳。
“没关系,我不睡。”太疼了,他也睡不着,他犹豫了下,问道,“你和二公子……他欺负你了吗?”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又是否合适询问,但他现在没有太多理智而言,所以……问便问了吧。
一提起乔良,乔姝月就窝了一肚子火。
她愤愤道:“他还敢欺负我?!他闯了祸,要一大家子人帮他擦——”
突然停住。
谢昭凌:“……”
乔姝月干笑了两声,“我文雅些。”
她调整心情,又默念了一遍弟子规,终于才恢复了几分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少年似是不适,难耐地皱了下眉,但不想被她发现,微微偏转头朝里,手用力抓住了被子。
他无声轻喘了两下,压低声音又问:“四公子和李护卫为何会一起出现在悦泉楼附近?你叫他们去的吗?”
小姑娘双手缩在袖子里,规规矩矩垂在膝上。
十分乖巧地将他不知道的事一一道来。
“李护卫是我派去的,二哥离家后,我去找了大嫂帮忙。大嫂能将二哥带回来,但她肯定不知道你也在场,我怕你受伤,所以叫李护卫去接应你。”
在她认真回忆的时候,谢昭凌慢慢转身朝向里侧,手臂下移,掌心覆在膝盖之上,每一次剧痛,他都忍不住收拢五指,用力地按在上面。
“至于四哥……我派李护卫出去不久,四哥就让人传信给我,说他看到你和那个叫魏二的小厮一起进去了,没过多久,只魏二一人出来,不见你人,他差人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他说从几日前就派人盯着二哥的动静,只不过他虽叫人盯着,自己却没太当回事,等他得知二哥进了悦泉楼,自己赶过去时,二哥已经进去好一会了。他那时正好又看到你,这才警惕起来。”
谢昭凌意识不明,迷迷糊糊地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
他低声问:“我离开时听到有人在门口闹事,吵嚷着让酒楼交人,那也是四公子的安排?”
乔姝月愣了下,思索道:“那应该是大嫂的人。”
毕竟大嫂找的尽是粗使的小厮,还在她的撺掇下带着麻袋去的。
而四哥身边跟着他办事的仆从多半做不来叫嚣着堵门这般有辱斯文的事。
四哥擅智取,如此直白的手段,不是他的风格。
乔姝月还在沉思,是否要在此刻询问他楼里都发生了什么。
毕竟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陪她说了会话,他一定累了。
却忽听少年哑声开口:“你……哭什么?”
“……”
乔姝月脸红了红。
她缩在袖子里的小手互相抠着,难为情地别过头,“因为四哥传信来说你出事了。”
背对着她的少年慢慢睁开了眼睛,随着她的每字每句,目光逐渐幽深。
“那会天都黑了,一个小厮来传话……”
当时那人说:“人已救出,但姑娘您院里的护卫他不太好。”
乔姝月现在想起来,心里还酸涩难忍,轻声道:“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没想过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今后她该怎么办。
前世的谢昭凌,在没有她出现的少年时期,尚能从尸山血海中闯出一片天地,按理说他不会轻易被人抓住。
可四哥传回来的那句话,实在令她方寸大乱。
“不太好”究竟是有多不好,发生了什么才值得四哥特意派人回来告知她?
乔姝月经历过一世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所以她下意识就会往最坏的方向想。
二哥不听劝阻,闯出祸事,她即便心里着急,也不至于自乱阵脚,尚能再想办法解决。
可是如若谢昭凌有个意外……
那她当真是六神无主,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假如她死去可以再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半分犹豫都不会有。
幸好他平安回来了。
“都怪我。”
若她计划周全一些,人再聪慧一些,他也不会受苦。
“你辛苦了。”
她眼睛又酸酸湿湿的,挺起的背脊塌陷,伏在床边,闷闷不乐。
药效发作,谢昭凌昏昏沉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将乔良带出来时,他有多高兴。
现在想来,能为她分忧,也算找到了点活下去的意义。
为了他人的心愿,他竟也没那么排斥。
也许只是因为是她的缘故。
她和旁人比,总归是不同的。
谢昭凌意识模糊,无意识地呢喃:“为你做事,不辛苦……”
只可惜自此断了后路,绝了去到郑丰南身边的可能。
他想,也不算太可惜,他应该算是心甘情愿的。
少年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规律。
即便他竭力忍耐,尽力勉强,她也知道,他很疼,只是装作无碍。
也许是怕她自责,怕她难过,不想她哭,所以即便痛彻心扉,他都不曾喊出一声。
若无其事地同她搭话,直到睡去,也不忘安慰她。
哪怕重来一世,不是对她一见钟情的陛下,也还是那个会温柔待她的谢昭凌。
乔姝月抹了抹眼泪,为他盖好被子。
起身出了门。
吴大夫从睡梦中被人惊醒。
只见小姑娘一脸急切:“他疼,怎么办?”
吴大夫:“……”
他抹了把脸,看着小姑娘眼尾挂着的泪痕,彻底没了脾气。
长叹了声:“那就帮他热敷着吧。”
虽然不一定管用,但心里会踏实。
回到木兰院,乔姝月跑到库房,“从四哥院里抬回来的东西都在这儿吗?”
玉竹点头,“姑娘要找什么?”
“汤婆子,我记得有个刻着兔子图案,是父亲从越州带回来的。”
玉竹翻箱倒柜,将东西取出,倒上热水后,悬紧塞子。
“姑娘,我去把李护卫叫起来,让他去放吧。”
毕竟伤处热敷,需要掀开他的被窝。
乔姝月脸红了红,“好。”
李成拎着汤婆子进屋,乔姝月众人等在门外。
半晌,只听哐啷一声——
“哎哟!!”
乔姝月心下一惊,赶忙进屋。
李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轻声哀嚎。
乔姝月:“……?”
见主子来,李成委屈巴巴:“姑娘,他踢我。”
汤婆子挨着身子还是挺烫手的,贴在腿边就好,谢昭凌平躺在榻上,伤腿在内侧,李成够不到里面,便单膝跪上了榻,打算越过少年身体放进去。
结果他才跪上去,刚要掀开被角,少年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梦中依旧保持着警惕,他利落地抬起完好的那条腿,迎面给李成的心窝来了那么一下。
那一脚用了实打实的力气,踹得李成从榻上飞出去,摔倒在地,半晌没缓过神。
“不行,他不让人靠近。”
李成说什么都不敢再上前。
与谢昭凌同住也有一段时间了,李成愣是没看清过少年床榻的模样,只因他直觉总是提醒他,不可靠近,万万不可。
如今看来,直觉救了他好几次的命。
乔姝月叹了口气,那这……
她在众人身上看了一圈,最终接过汤婆子。
“我试试吧。”
刘妈妈顿时急了,“不可!李护卫都伤成这样,那姑娘——”
乔姝月安抚地笑笑,“也许他不会打我呢?”
说罢她不顾众人阻拦,径直朝床榻走去。
和李成相同的动作,先是跪到榻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
她人小,胳膊也短,不如李成那般伸长胳膊就能放过去。
她只能从床尾摸索,隔着被子,循着他腿的轮廓,慢慢往上。
不小心摸到他小腿骨时,她害羞地闭了下眼。
众人提心吊胆,目不转睛。
乔姝月毫无障碍地整个人都爬到床里侧,谢昭凌一动不动地躺着。
全然没有方才对李成时的那般敏锐又强烈的攻击性。
众人松了口气,又同情地看向李成。
李成捂着快要断掉的肋骨,马上就能哭出声来。
乔姝月忐忑地望着谢昭凌,她不敢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生怕他一个翻脸无情,也将她掀翻在地。
见他毫无动静,她轻轻拎起被角,飞快地将汤婆子推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悄悄舒了口气,手要离开被子时,谢昭凌忽然抬手,抓住了她。
没什么动静,动作起伏也小,没有用一丁点力气,只是单纯地将她扣入掌心。
他的体温滚烫,透过两人相牵的部位,淌进到她的心里。
“姑娘?怎么了?”
乔姝月红着脸摇头,她瞥向少年,见他仍紧闭着双眼,心口的跳动声愈发强烈。
无人察觉。
被子下面,大手握着小手。
乔姝月深吸了口气,在他掌中,悄悄扭转拳头的方向。
而后缓缓张开五指,顺着少年的指间滑入,十指相扣,握了上去。
第36章
【36】
偷来的甜蜜总是不能长久的。
十指相握的时间转瞬即逝,她该离开了。手从少年掌心滑出,在心里刻下深刻的遗憾。
乔姝月蹭了蹭掌心的细汗,一双眼眸依依不舍地往少年脸上看去。
他紧闭着双目,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姑娘?”
刘妈妈说着就要往前。
乔姝月长出了口气,摸索着,原路返回,由床尾爬了下去。
她坐在床尾,正欲往下去,余光瞥见旁边挂着的东西。
是那个她送的荷包。
乔姝月微微怔愣,而后抿唇笑了笑。
她坐在床边,弯腰穿上鞋子,心里想着,看来他介意的确实是荷包中的药草,而不是她亲手做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药草有何问题?
乔姝月心里暗暗存了疑问,打算回头寻个机会问问香料铺的施掌柜。
她本想在这守到天亮,但刘妈妈说什么都不肯同意,尤其是在目睹了少年即便处于梦中,也极具攻击性这件事后,刘妈妈便更难安心让她留下。
“可是他方才没有对我动手,你们都看到了的。”
乔姝月极力争取道。
刘妈妈不为所动,让紫棉与玉竹一人拉住她一条胳膊,说道:“方才或许是他烧糊涂了,来不及反应,谁能担保之后他还一动不动的?姑娘愿意,老奴却不能冒险,再说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还想在这陪着他?”
乔姝月脸色微红,嘟囔道:“我还小呢,什么孤男寡女……”
刘妈妈没否认这点,她也只是担忧少年再出手伤人这事,两个小孩子之间她没往男女方面去想,只坚持道:“将姑娘带走。”
乔姝月被强制带离,临走前,她只能叮嘱李成,让他好好照顾着。
李成惧怕地往榻上看了一眼,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
**
哗啦——
少年用力挣脱着锁链。
手腕上经年日久的伤痕再度被磨破,有血流了出来。
“是血!!”
有几个不要命的人举着碗,丧失理智般朝他冲了过来。
为了抢夺本就不富裕的“生机”,又在他的面前打作一团。
耳边是巫医徐缓悠扬的诵咒声,还有民众欢呼雀跃叫好的声音。
烈焰舔舐过瓦砾,火舌随风势狰狞狂舞。
顷刻间,天地间漫开一片红光。
少年瞳仁漆黑,隔着热流与人海对望。
他眼中是一片死气沉沉,可在烈火的光焰照耀下,那双眼睛又剔透清澈得宛如一颗毫无杂质的琉璃宝珠。
热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炙热的温度渐渐将他吞噬。
火焰缠上他的身体,淹没过他的头顶。
他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没有从那片火海中逃离。
他……
被烧死在了人祭仪式上。
“……”
谢昭凌蓦地睁开双眼。
眼底满溢凌厉的杀意与厮杀的决绝。
“咣当——!!”
耳边传来响动。
须臾间,少年向枕下摸去,抬手就要将匕首飞出。
结果摸了个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别别别打我!!”
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谢昭凌蓦地偏头看过去。
李成被少年那通红的双目以及眼底盛烈的杀气吓得浑身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他摔掉的水盆旁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哇哇大叫:
“好汉饶命啊!!”
谢昭凌收回手,脱力地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好热,为何这般热。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火烤一样。
也难怪会做梦梦到被人烧死。
李成瑟缩着,小心翼翼地瞄,见少年闭着眼,仿佛又陷入沉睡,才鼓起勇气,试探地叫了他一声:
“那个,谢护……咳,谢哥,”此时深刻理解魏二的李成抖着声音,“汤婆子要不要换一下热水?”
谢昭凌:“……?”
他睁开眼,“汤婆子?”
哪来的那东西?
“在你腿边。”
谢昭凌动了动腿,果然触碰到一个坚硬又滚烫的东西。
他坐直身体,掀开被子,看到那个刻有小兔子图案的东西后,陷入沉默。
“……”
脑海里忽然出现小姑娘挂着灿烂笑容的那张脸。
谢昭凌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感受着掀开被窝后陡然涌入的凉风。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汤婆子递给李成,“不要了。”
李成颤颤巍巍站起身,抖着腿,脚尖往前蹭了两步,磨磨蹭蹭得,惹得谢昭凌瞥了他一眼。
李成浑身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接过汤婆子。
见少年没打算再动用武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看来人退烧后,神智恢复,好歹能交流了。
想想昨夜,李成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拎着汤婆子,埋怨地看向少年:“你不知道,昨儿要给你放这东西做热敷,结果还没碰着你,抬腿就是一脚。”
“我这辈子还没这么飞过,疼死了!”
谢昭凌:“……抱歉。”
他从前独自生活,因为长相的缘故,没少受人欺负,所以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敢放松警惕。
多年来的习惯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他有时也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李成没听过少年道歉,此刻也怪不自在的,别别扭扭地摆了下手,“哎呀算了算了。”
他拿着汤婆子转身往外,嘟囔了一句:“还是姑娘本事大,爬到床里都没被扔出来。”
谢昭凌大脑瞬间空白。
手指攥紧被子,嗓音发紧:“等等!”
李成疑惑回头,“怎么?”
谢昭凌咽了咽嗓子,不确定地问道:“你说……姑娘?”
“啊,是啊!你把我踹翻在地,姑娘就亲自给你放进去了。”李成心思粗,感慨道,“可能你那会失去意识了吧,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顺着你的腿爬到里侧又爬出来,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哪像他那么倒霉,刚沾着点边就飞了。他要是再等等,或许也不会挨那一下。
谢昭凌:“……?”
——“反正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
在他床上。
待了。
好一会。
谢昭凌:“…………”
李成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颊。
又发烧了?不是刚退烧吗?要不要找吴大夫来瞧瞧?他挠了挠头,刚迈开步子。
“等一下。”谢昭凌朝他伸手,“还给我。”
他耳根与脸侧都红了一片,目光仍清清冷冷的,没有感情。
李成一头雾水,将汤婆子归还,只见谢昭凌双手接过,手掌慢慢擦过表面,他垂眸看了半晌,掀开被子,又塞了回去。
他躺回去,盖好被子,调整了下睡姿,让膝盖又碰上那个滚烫的物件。
没一会功夫,整个被窝又暖烘烘的。
后背与下肢先后沁出一层汗意。
谢昭凌手背抵上额头,闭着眼睛,无奈地笑了一声。
**
等乔姝月转天醒来,才得知乔父清晨回到府上,听说了乔良一事,大发雷霆。
她还没来得及告状,这事是谁说的?大嫂吗?
她洗漱过后用过早膳吃了药,都没来及去看一眼谢昭凌,便匆匆跑去前院。
到时,正巧看到四哥站在院中的树下,仰头望着盛开的花。
乔姝月想到昨夜自己种种“彪悍”的作为,有些羞赧。
乔誉见她扭捏的模样,好笑道:“我们家乔壮士醒了。”
乔姝月:“……”
她嘟着嘴不想理他,乔誉主动走了过来。没再为难她,说起正事:“二哥被罚跪祠堂,五日。等他出来,还有一顿家法。”
上回彻夜未归都只是罚跪两日,这回竟罚这么重。
乔姝月诧异道:“原因呢?因为去了悦泉楼?”
真正的祸事只有她与谢昭凌知道,而谢昭凌阻止了事态的发展,家中应当无人知晓内情才对。
乔誉道:“二哥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同友人有约,非要在那日赴宴,走在半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醒来就在家里了。”
乔姝月心头一紧,“那父亲清楚是谁将二哥带回来的吗?”
乔父很讨厌悦泉楼那地方,二哥是他亲生子,尚且都要罚跪,若是知晓谢昭凌也去了,只怕……
“父亲回了御史台,还不知是你的谢护卫做的好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悦泉楼出了命案,他和大哥都有的忙,你……不会不知道吧?”
乔姝月绷着小脸,头使劲摇晃,“我哪知道,我只知二哥一副去找人寻仇的模样,不跟着他出事怎么办?”
四哥可真坏啊,还想诈她?休想!
她疑惑地歪了下头,“什么命案?和二哥有关系吗?”
乔誉微眯了眸,直勾勾盯着她道:“死了一个乐伎。”
他在女孩脸上见到畏惧的表情,挪开视线,抬手摘了一朵花,漫不经心道:
“怎会和二哥有关呢,他都没去悦泉楼。”
乔姝月诧异地瞪大眼睛,“他没去?”
他去了啊!
乔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眼底漫上一层冷意。
是啊,悦泉楼那帮奴仆号称没有见过乔二公子乔良。
可他亲眼见到谢昭凌翻墙带出来一个人,难不成乔良也是翻墙进的酒楼吗?
乔良说自己被套了麻袋,他说自己没进去,那他是怎么出现在悦泉楼里的?
“谢昭凌醒了吗?”
乔姝月脑子里乱成一团,摇头,“我还没去看他。”
乔誉沉吟片刻,“等会先找二哥问问情况吧。”
“嗯。”
小姑娘连忙点头。
褚氏和陆氏在屋中说话,兄妹俩同母亲请了安。
关于谢昭凌带人回来这事,陆氏倒是知道一些,她同褚氏讲自己没有抓到乔良,是妹妹手下的护卫把人带回来的,褚氏愈发觉得留下那个少年是留对了。
“不过他敢给乔家的主子套麻袋,也实在是……”
陆氏捂着嘴笑,“母亲,小妹也让我手下的人带着麻袋去呢。”
褚氏无奈:“平日里你最喜欢你二哥,怎么这种时候下手这么狠?”
她见过乔良,那孩子都被打懵了。
她哪知道这里头还有她宝贝女儿的杰作,只当一切都是谢护卫所为。
乔姝月冷哼了声,“他连父亲的话都不听,还能听谁的?软的不行,当然得来点强硬的。”
褚氏:“……”
也好,女儿有自己的主见,总好过被人欺负。至于乔良,他确实该吃点教训。
陆氏提醒道:“母亲,这回若无谢护卫,二弟怕是会牵扯进案子里。”
一说起命案,褚氏眉眼间神色冷了下去。
昨晚大理寺的人包围酒楼时,在场之人无一不遭受审问。
乔良若是在场,传出去于乔家的名声、于乔父与乔叙的官声而言,都只有弊端。
“听说谢护卫回来便病倒了?也难为他了。”褚氏对谢昭凌有点惜才之意,外加二子与幼女都被少年相救过,因而愈发欣赏。
“让他这些日子好好修养吧,原本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银,想来应当没有银子再行束脩礼,他读书的费用,便也同施芊一样,一并由我来承担吧。早些养好,早日回学堂念书。”
先前的罚总归还是要罚的,毕竟伤人在先。
一码事归一码事,赏罚分明,没有功过相抵这么一说。
乔姝月眉开眼笑,抱着母亲的胳膊,好一通撒娇。
二哥被关进祠堂,每日傍晚送饭时才准人探望片刻功夫。乔姝月与四哥约好了酉时见面,便准备各自回院子。
临分别前,乔姝月没忍住问道:“四哥,那个命案的真凶,抓到了吗?”
乔誉目光无波,望了过来。
他的视线极有穿透性,锐利地审视,似乎要将人心看穿。
妹妹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疑问,有的竟是“期盼”,她好像心里已然有了一个答案,开口问他,也只盼能从他这里确认她所思为真。
乔姝月禁不住他的打量,心虚地低下了头。
今生与四哥的交集变多,他护着她,帮她圆谎,替她遮掩,他那么好,叫她一时忘却,他前世是怎样一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城府深沉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了想和盘托出的妄想。
四哥这般聪慧,若是如实道来,应当不会将她当做是疯子。
可乔姝月并不敢轻举妄动。
她手中的底牌是“对未来的预知”。
若是告知四哥十年后乔家会覆灭,以四哥的性子,定会在所有事连苗头都没有时,便将其连根拔起。
那样乔姝月所知的未来便不再是她可以预测的未来了。
多事之秋,易生变数。
幕后之人她并未打过交道,到底有多少仇人,她也并不清楚。
若是她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叫人察觉,那是否又会出现她难以预料又无法规避的灭门之祸?
她或许已经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了,所以她不敢赌。
只敢沿着前世的轨迹,慢慢地前行。
不宜全部交代,也不可全然隐瞒,择其中关键之处稍加透露,应当还是可以的。
乔姝月仰起头,笑了笑,“没什么。”
正准备离开。
乔誉忽然开口:“官府办案,我如何知晓。”
乔姝月见他没疑心,松了口气,“也是,那四哥我先回了。”
她挥了挥手,往木兰院走,心里想着谢昭凌,步子越来越快。
乔誉目光沉沉,对着早已远去的背影,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地,轻声呢喃:“此事你应当才是最清楚的吧。”
**
吱扭一声。
西厢房门打开,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乔月偷偷摸摸地,用气声道:“阿凌哥哥,醒着呢吗?”
刚要睡着的谢昭凌:“……”
他忽又想起李成的话来——
“姑娘在你床上待了好一会。”
耳边响起关门的声音,谢昭凌红着耳朵,连忙又闭上双眼。
说不清为什么要装睡,总之他此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她还那样小,那样纯粹,能有什么心思?
他不该因她一个举动、一句话而反复琢磨。
他越不坦荡,越不自在,就越说明他动了歪心思,那恰恰是对她的不尊重,是不该有的。
谢昭凌稳住情绪,放缓呼吸,假装自己正在熟睡。
只要他不回应,她应该也做不出什么惹人误会的……
谢昭凌:“……”
他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人拨弄了两下?!
小姑娘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他竟然毫无察觉。
最近只要是她在身边,自己的心就乱得一塌糊涂。
好像是从她那句“喜欢”开始。
她只是把自己当个好看的玩物,他不可往龌龊的方向想。
是因为从无人能这般对他,所以他难免不适应,才会一再手足无措。
这不怪她,要怪自己心性不定。怪他出身市井,对男女之事司空见惯,眼脏心脏。
只要他刻苦磨炼身心,就一定能……
谢昭凌:“……”
她怎么又把他的手拉起来了!!
谢昭凌默默吸了一口气,靠全身之力抵御她的侵扰。
乔姝月见他眉头微蹙,还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
她捏着他的两根手指,僵在原地。放轻呼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见他半晌没有动静,才又继续。两手托着他的手掌,缓缓高举。
同时身子前倾。
将他的手缓慢地放到了自己的头上。
谢昭凌蓦得睁开眼睛,一下收回手,从榻上弹坐起身。
他收手的动作猝不及防,且力道不小。
乔姝月被他带得往前栽倒。
她人倒在他身前,手掌撑在被子上,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他。
谢昭凌紧紧抿住双唇,别过头去,不着痕迹地高了被子,压抑道:“姑娘在作甚?”
“啊……”
被发现啦。
乔姝月站直身体,手背在身后,不好意思地侧身向外,羞赧道:“摸摸头发呀。”
她被哥哥们也摸过头发,但那和他摸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昨晚没够,今天本想趁他睡着,再体会体会。谁知他竟然醒着。
叫人怪害臊的。
前世陛下也很爱摸她的头发,一般还会怜惜又充满爱意地望着她。
重生回来,她不能从他眼里看到怜惜看到爱意,那摸个头发总可以吧?
她实在太想念陛下了。
谢昭凌有些听不懂,“……摸头发?”
乔姝月眨了眨眼,目光单纯无辜,“你做过的事这就忘啦?”
谢昭凌回忆起昨晚种种,表情空白一瞬。
发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同她道歉。
乔姝月不满:“为何要说对不起!”
谢昭凌声音很低:“我很脏。”
乔姝月恼了,“你不脏!”
她一边说,一边又恼怒地去拉他的手。
谢昭凌眼疾手快,将手背到身后,躲避了她的目光。
“我不该那样。”他说,“我不可以。”
小姑娘气得爬上了榻,要越过他去抓那只手,“那你做都做了!”
“我糊涂。”
“又不是坏事,怎能用糊涂二字来搪塞我?”
谢昭凌一阵恍惚,“不是坏事吗?”
他哪里配?他一个卑如尘埃,如蝼蚁一般的奴仆,凭何去触碰她尊贵的身体。
他怀疑自己的间隙,小姑娘自己攀了上来。
一场高烧令他的反应速度变得迟缓,身体的防御机能亦溃不成军。
她抓住他那条胳膊,拉到头顶,不容置疑地按了下去。
她气鼓鼓地瞪着双眼,威胁地看着他,控制着他的手掌在自己的脑袋上用力揉搓。
抱着他的胳膊,揉得自己左摇右晃亦不肯松手。
谢昭凌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弄疼了她。只得忍着面颊的热意,垂下头任她支配自己的肢体。
“……”
等乔姝月再从床上爬下来,整个人心满意足,脸蛋红扑扑的,眉眼间皆是笑意,仿佛才饮下陈年佳酿般惬意。
“伺候得不错。”她骄傲得高昂下巴,“我很满意。”
占完便宜,一溜烟地跑走了。
门都忘了关。
谢昭凌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竟生出了失落的感觉。
他闷不做声,又躺了回去。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姑娘!你这头发怎么乱糟糟的又跟鸡窝似的!”玉竹大惊失色,尖叫道,“你又去找二公子打架了?”
乔姝月:“……”
“他都被禁足了,我怎么打架?”
“不对,我又不是无赖哪能天天找人打架?”
“你这是什么眼神?不相信我??昨儿那是气急了才——哎呀!不和你说了!”
小姑娘气急败坏地跑进屋。
谢昭凌沉默下来,翻身朝里。
半晌,唇边扬起弧度,竟是被可爱得低低笑出了声。
第37章
【37】
酉时刚过,乔誉来到了木兰院。
他和乔姝月约好一起去见二哥。
刘妈妈得知来意,笑着迎乔誉进门,只见乔姝月健步如飞地往外走。
乔誉停在院里,想起什么,往西厢方向看了一眼。
乔姝月注意到他的目光,险些左脚绊住右脚,她脸颊泛起一阵热意,催促:“四哥,莫要看了,快走吧。”
等会就过了探视的时间了。
乔誉诧异地挑眉,“怎么,闹别扭了?”
还有这种好事?
乔姝月摇头,只道:“快走快走。”
她红着脸闷头往外,心里想着,玉竹那些话谢昭凌肯定都听到了。
她是文静端庄的女孩子,昨夜当真只是气急了才动手,实际上她平日里都是以理服人的。
还有借人家手摸头这种事……
后知后觉出羞赧来,她顶着一张比红果子颜色还艳丽的脸,再也不好意思往人家面前凑。
幸好他腿上有伤,出不了门,不然见着她这幅模样,指不定要如何笑话她。
兄妹俩一路无话,来到祠堂。
乔氏祠堂位于乔府东侧,和学堂毗邻,这院子只有夫子教书时才热闹些。
哦,还有乔良犯错后的那几日也是,每回都鸡飞狗跳的。
乔父虽严苛,但褚氏心软,好不容易才说服乔父,每日傍晚允许乔良放半个时辰的风,省得把人憋坏,脑子愈发不好使。
乔姝月算着时辰来,一进门,正好看到乔良揉着双膝,被小厮搀扶着,颤颤巍巍往院子里走。
二人对视,乔良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下去,被小厮眼疾手快地捞住。
他只是中了迷药,并非失忆。前夜被小妹痛击的回忆还在,身体许多地方都仍疼着,现在都没好。
只见小姑娘抱着肩膀,下巴抬着,鼻子里发出一声愤愤的“哼”。
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我们乔二少吗,怎么,这是酒又喝多了,腿都不利索了?”
前世乔良被诬入狱,在牢里待了两个月。他吃了不少苦头,等放出来后又被乔父狠狠打了一顿,腿都被打断了。
前世腿伤难愈的是二哥,今生却变成了她的陛下。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打他旁边走了过去。
进了祠堂,先给祖先上香,而后又向长辈们叩首祈求,保佑乔家的安宁。
而后才面向乔良,仰着头,用鼻孔看他。
夹枪带棒地:“说说吧我的好二哥,天上是下金子雨了?让你拼了老命也要去。”
始终沉默的乔誉:“……”
感觉今日的小妹十分不好惹。
乔誉默不作声地,给乔良拉了个椅子,兄友弟恭地:“二哥,来坐着说吧。”
坐着承受小妹的拷问,省得等会又跪下了,叫下人看笑话,更加颜面无存。
乔良感动不已,在乔誉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还是弟弟好。
众人落座,乔良颓唐地苦笑了声。
他跪了一天一夜,也算想明白了一些。
柳步亭还在禁足,根本就没出来,是有人故意放假消息引他出门,激起他的愤怒,要让他去闹事。
给他带来消息的人,是什么心思,便不难猜了。
“说来不怕你们笑话,二哥我……交友不慎。”
乔姝月冷笑了声,“二哥的朋友里又有几个好的?都是早就知道的事,现在谈何笑话。”
乔良哭丧着脸,低声下气:“月儿,二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气可能消了?二哥不过是失了你的约,言而无信,可也唯这一次,你犯得上这么和二哥说话吗?”
乔姝月蓦地站起身,眼眶微红,“你可知你一人鲁莽,要全家人为你担忧?你可知你是怎么出来的?是谢昭凌撑着伤腿,将你从悦泉楼里背出来的!他当晚就病倒了,现在都还躺在床上!”
说来说去,她还是心疼谢昭凌。同时也痛恨自己,为何就放任谢昭凌用他的办法去处理问题。
她没想过他这样狠,连自己都不放过。宁愿逞强,也不愿辜负她的嘱托。
乔良被震在原地,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连成一句话他便听不懂了,他无助地望向四弟。
乔誉这才将昨日种种一五一十道来。
在得知是谢昭凌救了自己后,乔良久久不能回神。
在听闻悦泉楼那桩命案后,乔良更是后怕地脊背阵阵发凉。他虽然读书不多,脑子也一般,但并非全然是个蠢的。
他前脚被设计弄进了悦泉楼,后脚那里就发生了命案。
很难不去想是有人要对他做什么。
乔良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颤抖:“昨日我还未踏进悦泉楼的门,便在巷角被人打晕,后来醒过一次,隐约听到人骂了句‘怎么就醒了’,而后便被他们用迷药再度药昏。”
他咽了咽喉咙,害怕道:“再醒来,就回家了。”
“如此说来,你没有骗父亲。”乔誉思忖道,“那么悦泉楼里发生了什么……”
乔誉目光直直望向乔姝月,“就只有谢昭凌一人知晓了,是不是?”
乔姝月心情沉重,“嗯。”
看着她的反应,乔誉知道她没说谎,心头稍稍安定。
乔良如受惊的兔子,蹿起来,叫道:“我怎敢对父亲说谎,活得不耐烦了?!”
他是当真什么都不知,也正因为难以察觉什么,才会轻易被人利用。
充其量只是隐瞒了要去复仇找茬这一件,他也只是想让罪罚轻一些才没敢提。谁知悦泉楼里发生了命案,他说与不说,都是不可饶恕的。
“我……我还带了武器去。”乔良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后怕道,“还好没掉出来,不然若是丢在悦泉楼里,我有嘴也说不清了。”
乔誉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乔姝月:“这么小的刀,你要去给柳步亭削果皮吗?”
乔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柳步亭?!”
乔誉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乔姝月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你难道还结了许多仇家吗?”
乔良:“……”
他心虚地偏移目光,挠了挠头,他不知道啊。
乔姝月小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垂着眼睛,喃喃道:“悦泉楼的守卫不承认见过二哥,是因为大嫂派了护院去要人,若他们承认二哥在里头,就不得不交人了。”
交出乔梁,陷害之事自然无法做成,所以他们肯定不能说见过。
幸亏当时她去找大嫂寻求了帮助。
小姑娘陷入沉思,“酒楼原只想打发走前来寻人的,他们不知阿凌哥哥偷偷把二哥带走了,二哥只要咬死说自己没有进去过,便不会牵扯进去,毕竟没有证据证明二哥去过。酒楼若是推翻自己的口供,大理寺一定会更加怀疑。”
这其间若缺少任意一环,二哥都不能洗脱嫌疑。如今这般,是最好的局面。
“所以大理寺没有传唤你,父亲也只是让你罚跪而已。”
若真与命案扯上瓜葛,二哥的下场只怕和上辈子一样了。
这回再听到小妹念叨“阿凌哥哥”,两位兄长对视一眼,谁都没再发怒。
乔良心有戚戚,问道:“那我这是没事了?”
乔誉默不作声,望向妹妹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思量与审视。
乔姝月想了想,说道:“二哥只需谨记,你是在街上被人打昏,再在家中醒来,免去中间你醒过的事就好。”
“好好,这都是事实,我能记住!”乔良犹豫道,“那谢护卫那边……”
“他听我的话。”
乔良:“……”
说得好像谁不听话一样,乔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即便心里吃味,可他再也不敢嚼谢昭凌的舌根,毕竟人家千辛万苦把他从狼窝里救出来。
“那、那替我谢谢……谢谢他。”乔良别别扭扭地偏过头,站起身,“不早了,你们回吧,我要悔过自新去了。”
乔姝月走出门去,忽然回身,“对了二哥,等你罚期过去,记得来同我好好聊聊你那位‘朋友’。”
“……好。”
乔誉和乔姝月一前一后出了祠堂。
乔姝月想起来学堂的事,扭头问道:“四哥,表叔身子好了吗?”
乔誉看着脚下的石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后日便可去听学。”
“后日?那好像就只有你和芊芊能去。”
乔誉闻言瞥她一眼,“你要等到谢昭凌伤好?”
乔姝月眨了眨眼,无辜地歪了下头,抿唇笑笑,“怎么能说等呢,我的病也还没好呀。”
“病没好还跑来兴师问罪?”
乔姝月目光躲闪,含糊道:“这不是心里着急嘛。”
乔誉也不是第一天见到妹妹护着那臭小子了,这一日又一日的,他竟然已经习惯了。
“那我隔几日便把功课送到你院子来,免得回头落下功课又要被夫子训斥。”
想到一贯温和但对功课异常严厉的表叔,乔姝月连连点头。
“对了四哥,回头整理一下你启蒙的书籍,都借我可好?”
乔誉步子猛地顿住,深吸了口气,眸光漆黑,幽幽望她,“给谢昭凌?”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裙子,“是呀,你读的书多,所以我想让他多学一点。”
乔誉静默半晌,咬着牙道:“行啊。”
倒要看看那男的能学到些什么本事,还能强过他不成?!
两人一同走到了乔四的院子门口,乔姝月摆摆手告别,意欲继续向前。
后衣领忽然被人拽住。
乔姝月脖子卡住,叫了一声,“四哥!”
乔誉从她身后俯身,在她耳畔,压低了声:“你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
乔姝月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竖立!
她目露惊恐,不敢回头,“四哥在说什么?月儿不懂。”
乔誉盯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你方才讲给二哥的话,都直指一点,你知道二哥万万不可留在酒楼,你知他会被人栽赃?”
“我不知道!”
乔誉笑了,“大哥和父亲都没人提过有栽赃一事,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小妹没有对“栽赃”一事发问,反而急着为自己反驳。她是默认了“栽赃”一事为真。
千方百计想要撇清二哥与悦泉楼的关系,也只是因为那地方发生了命案,传出去于名声上不好。
听说凶手和死者躺在一处,被官府的人当场抓获,毫无辩驳的余地。
真凶归案,即便是二哥查出来和悦泉楼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其他类似寻仇、嫖妓、或是赌钱这类事,万万和人命官司扯不上关系。
以现有线索与实情来看,绝无可能发生栽赃之事,真凶在场,还要扯上旁人,那何其荒唐。
可乔誉偏偏凭着直觉诈了出来。
按小妹的反应推算,也许这世事就是这般荒唐。
那莫须有的罪名,或许就会安在他的亲人头上。
而更荒唐的是,她真的什么都清楚。
这算什么?未卜先知吗?
乔誉定定看她半晌,直起身,不再逼她。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没多说,转身进了院子。
“……”
乔姝月火急火燎地跑到西厢房。
她一把推开门,冲到少年床边,六神无主,“完了完了,四哥好像都猜到了!!”
谢昭凌拉过被子,将自己的身体盖了严实,无奈地看着她,“猜到什么?”
乔姝月在榻前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猜到我早知这一切。”
她一紧张就忍不住咬嘴唇,“他在诈我,我好笨,怎么就被他一下诈出来了!”
乔誉此人太过敏锐。
当初在悦泉楼外初遇谢昭凌那会,她原本计划救人,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四哥来,当时她就知道那事做不成了。所以那会每每对上四哥,她心里都存着小心,害怕自己不够谨慎,满盘皆输。
但凡表现出一点异样,都能被四哥抽丝剥茧,挖出真相。
怪她最近和四哥走得太近了,导致她警惕心变弱,一时疏忽,都忘了乔誉前世是个忍辱负重,暗中蛰伏,宁愿背负骂名多年也不露面,只为给柳家一击重创、再无翻身机会的狠人。
谢昭凌倒不觉得乔誉知道这事有多可怕,他知道与否又能如何?还能去乔家长辈面前告发吗?
他肯定不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乎家人,自然不会害小菩萨。
谢昭凌问道:“他不相信你做预知梦吗?”
“我没说过,”乔姝月不确定道,“他应该不会信吧?”
四哥不信神佛,更相信世事都是人在作祟。
谢昭凌抿了下唇,小声问:“所以这个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嗯。”
谢昭凌没再言语,别过头去。
“罢了,他戳穿时再说吧,他若不提,我不必自乱阵脚。”
乔姝月揉了揉脸,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她看着谢昭凌微微发红的脸,担忧道:“还没退烧吗?”
“……退了。”少年声音一顿,从被子里拿出一个汤婆子来,“有些热。”
“吴大夫说热敷能缓解疼痛,”乔姝月神情认真,“他没在诓我吧?”
谢昭凌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先前疼了,尤其想到这个是她亲手放进来的。
乔姝月又问起在悦泉楼发生的事,谢昭凌如实道来。他免去一些细节,只道是送信时正巧撞见乔良在,便顺道将他带了回来。
至于真凶,也是他怕有纰漏,干脆把真凶绑了起来,顺手扔到现场去了。
至于他如何将人带进的悦泉楼,又是如何找到命案发生的房间,他一概没提。
乔姝月见他不愿提起,便也不再多问。总归他平安归来,就是好的。
“阿凌哥哥,你不听话了。”
谢昭凌耳根发麻,有些慌乱:“那你……”
小姑娘叹了声,愁眉苦脸地,幽怨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谢昭凌愣住,手紧抓被子,要将被子掀开,追下床去。
没等他动作,房门关闭。
他挺直的背脊慢慢垮了下去。
踏进院中,乔姝月装出来的愁怨慢慢散去。
眼底漫上化不开的哀伤。
“紫棉。”
“姑娘。”
“你去将那个叫魏二的小厮带来,悄悄的。”
“……”
暮色渐浓,乌燕自月下飞过。
满天繁星。
乔姝月趴在院中石桌上。
魏二全都说了,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魏二以为他们在外头赚外快的事败露,以为她要责难,还壮着胆子为谢昭凌求情。
他也有了会为他说话的朋友,她该感到欣慰和开心。
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在偷偷存银子,为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为了还她那五十两银子。
从踏进乔府那日他就说过,一定会还。
她的陛下不轻易许诺,但言出必践,说过还就不会赖账。也许在他心中,这还是头等大事。
乔姝月不由得多想,他这么着急还钱,是不是做了还清欠款后就远走高飞的打算?是不是现在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了?
那日她对他说,定会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不过是夸下海口。她并无底气,也无自信能留住他。
不过是能拖一日是一日罢了。
她总想着,待他再好一些,或许他就舍不得走了。
若还清欠款,他坚持要走……
乔姝月抱住脑袋,埋在臂弯里。
一阵晚风拂过,将她垂在石凳旁的红裙吹动。
身侧忽然有人落座。
裙摆擦过那人的脚踝,让人身体微僵。
而后一只瘦弱修长的手,缓缓落在女孩的头顶。
狂风骤起。
红色裙摆与少年褐色宽松的裤腿厮守纠缠,贴在一处,难分彼此。
落在头顶的那只手,温柔地揉了揉。
半晌,小姑娘慢慢抬头。
一双杏眼含水带雾,眼睫犹有泪痕。
她含着泪珠,笑了一下,“你这是在作甚?”
谢昭凌望之便心生不忍,心脏痉挛般抽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茫然道:“听她们说你闷闷不乐。”
她似乎很喜欢被人摸头,会很开心,所以他就想试试看能不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看起来毫无作用,因为她虽在笑,但眼泪仍然不断地往下落,叫人看着便心慌意乱。
“不嫌自己脏了?”
她心里有气,故意为难他。
谢昭凌脱口而出道:“我,我洗过手了。”
洗了好几遍。
不知她是否被自己弄哭,踌躇片刻,到底没移开手,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两下。
乔姝月愣了下,气笑了,“你还真嫌弃自己。”
“我不喜欢有皂角味的,”她猛地摆头,把他的手甩掉,“谁准你出门的,回房去。”
谢昭凌局促地收回手,失落不已,站起身,“……是。”
他慢吞吞地走出两步,不放心地回头看,正对上小姑娘专注的目光。
她眼里又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昭凌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偏偏内心的火气无法宣泄。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忽然问道:“还清那五十两后,你会离开吗?”
谢昭凌怔了瞬,抿起唇,静静回视。
小姑娘慢慢直起身,走到他面前,仰着他,“你存多少了?”
谢昭凌目光躲闪,“只有二两银子。”
这个月没有月银,近来还因为养伤不能出去做事,所以他存得并不算多。要不是悦泉楼那一趟,他就只有一两多点。
乔姝月一颗心往下沉。
来到乔家月余就存下二两银子,那等他痊愈,银子赚得更快,岂不是待上一年半载就要离开了?
那怎么行。
乔姝月换上一副霸道模样,较劲儿道:“你要是决定走,那钱我就不会收。”
只要她不收,他就欠着她,就不能离开。
谢昭凌沉默片刻,“你也说过,乔府拦不住我。”
所以不管她是否收钱,他都有法子留下钱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乔姝月:“……”
四目相对。
她嚣张倔强的样子再难维持。
秀眉折出伤心的形状,瞪大的杏眼中逐渐漫上一层水雾,嘴角向下弯。
谢昭凌隐约听见开始有抽泣声响起。
他惊慌失措,想要去摸她的头,又忆起才刚被她拒绝的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手僵停在空中,进退两难。
“月姑娘,我——”
他后悔方才的出言不逊,低下头,就要跪下请罪。
小姑娘眼圈含着热泪,强忍着没让泪滴掉下来,一把搀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作践自己的双腿。
她挨得太近,人又正好到他胸口,从外看来,像是被他抱在怀里似得。
谢昭凌蓦地绷紧身子,为难地看了一眼她手握着的地方,浑身都不自在。
被她触碰的那条手臂有烧伤的疤痕,隔着衣裳,她应当摸不到,不会被吓到。
他分神时,只听她恶狠狠地质问:
“你存的银子呢?空口无凭,拿出来瞧瞧!”
小姑娘委屈巴巴,横他一眼,“让我也长长见识,看看外头赚的银子长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银子不都是一个样?
谢昭凌一头雾水,听话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那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乔姝月松开他的手臂,掂了掂分量,“都在这?分文没有了?”
谢昭凌摇头,“没有了。”
小姑娘点头说了声“行”,将布袋揣进自己的怀里,“这算你孝敬我的。”
“现在你一文没有了,从头再赚吧。”
乔土匪抹了一把眼泪。
拍拍屁股走了。
谢昭凌:“……”
第38章
【38】
关于悦泉楼命案的后续,乔姝月略有耳闻。
命案现场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柳助教,以及他给叶宰辅家小孙女写的情诗,上头是他的亲笔,还有他的手印,即便他矢口否认,称自己并不清楚,但证据确凿,不容他抵赖。
大理寺抓到了人,顺着线索查了半个多月,终于集齐了全部的证据,将柳助教定罪。
叶家虽按下家丑,不愿声张,但西京城中权贵圈里素来藏不住秘密,知人情不在少数,一度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柄。
叶家和柳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于乔姝月而言算是意外收获。
因为她记得叶家内部有个叛徒可是向着柳家的,经此一事,叶家明面上和柳家不对付,那位叛徒在叶家的日子怕是愈发难熬了吧。
想起那个叛徒,乔姝月提笔写信,让李成送去了国子监,询问三哥何时归家。半日后得到回信,三哥说八月十五中秋会回来。
三哥一心向学,每月的旬假他都不离开国子监,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唯有逢年过节,才能同他见上一面。
乔姝月叹了口气,抱起四哥带来的功课,和送给谢昭凌的启蒙书,一路朝西厢跑去。
……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中。
乔姝月的病彻底痊愈,而谢昭凌的伤也养得差不得了。
他如今下床走路已看不出异样,只要不是太大的负重,都不必太过担忧。
乔姝月本想让谢昭凌再多休养几日,褚氏却说什么都不肯让她一个人出门。
“不然就从你二哥院中调几名护卫,万一再在街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褚氏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不然还是差下人去吧,娘实在不放心。”
“那还是让谢护卫陪着我吧。”乔姝月哭笑不得,抱着褚氏的手臂摇晃,“女儿在家中憋了两个月,都要闷死了。今儿是思蓁邀女儿出去,为的也不是买什么东西,只是想一块逛逛,说说话。”
小姑娘软声撒着娇:“明日就要上学堂了,到时候每日听完课后,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哪有时间再去玩呀?今日正好,放我出去看看吧。”
“只你二人?”
“还有林尚书之女,林韵。”
“吏部林尚书吗?”褚氏竟不知吏部家的和自家女儿成了朋友,诧异道,“我记得林尚书家的公子同你三哥是同窗。”
“是啊是啊,林家阿娘总是放心的吧?我只和好孩子在一处玩耍,阿娘放心吧。上回是我落单才被人欺负,这回她们也都带了护卫出门,大家聚在一处,不会有事的。”
褚氏还是心里不舍,叹道:“要不是今日要清铺子里的账,娘就陪你去了。”
“那怎么行?思蓁也没有叫陆夫人啊,我自然也不能带上阿娘。”
褚氏面带愁云,无可奈何之际,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少年。
这少年自伤好后,便好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凡是乔姝月所在之处,必定能在几丈之内见到他的身影。
乔姝月同旁人说话,他就隐匿了身形,藏在暗处,若非仔细搜寻,当真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已经不是普通护卫的水平,就算去王府做个暗卫也不无不可。
不过褚氏不会觉得少年来给女儿做护卫是大材小用,毕竟她女儿的安危比那些王公贵族可重要多了,她只满意于自己的眼光,更庆幸当初及时将人留下。
可惜这少年仍是自由身,未曾与乔府签订卖身契,若是能终身都在乔家当差,那就好了。
每次一同谢昭凌提起签身契一事,他还未出声,乔姝月便先跳出来说不签。
说什么这是她新想出来的御人之策,要在谢昭凌身上尝试尝试。说生契死契都不签,就靠她的手腕让降服下属。
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手腕。
次数多了,褚氏也懒得再提,总归是女儿院里的人,就让她自己管着吧,好在少年看着诚心臣服,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褚氏便暂且放了心。
“谢护卫。”
少年悄无声息从暗影里走出,一声不吭,站了出来。
褚氏道:“出门在外,护好姑娘,若出任何差错,唯你是问。”
“是。”
“阿娘,那我就走啦!”
乔姝月挥挥手,带着她的护卫出了门。
踏出褚氏的院子,勉强还算端庄。
等越过府门,踏上马车,驶出街巷,再无旁人。
小姑娘欢呼了一声,坐在马车里,人趴在车窗旁,兴奋地抖了抖两只脚。
她不小心踢到谢昭凌的脚,谢昭凌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她的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像。
“这外头的空气都比木兰院的好闻呐。”
她兴奋地蹬腿,闭着眼睛,享受着徐徐微风。
“中秋快到了,咱们买点什么给大家当节礼呢?”
褚氏逢年过节都会给府上的人发放赏钱,数目不等,都是考量过每人平日里的表现,依照劳动所得而额外发放的。
各个院子也都有样学样,底下人办事更卖力,主子用人也更放心。
玉竹斜了对面的少年一眼,意味深长道:“姑娘你还有银子吗?上回新开了个果子铺,都没法去尝,说是囊中羞涩,这回哪儿还有银子备节礼啊。”
话音落,少年倏地抬眸,看了玉竹一眼。
玉竹扬起下巴,挑衅地回视。
时至今日,她还是心疼那五十两银子。她当初是五两买回来的,凭什么谢护卫就要五十两?虽然谢护卫的本事是大了点,但五十两也太多了。
乔姝月缩回头,正巧对上少年冷淡的目光。
她愣了下,尴尬地挠了下脸颊。
她想起来先前从谢昭凌那抢来的银子,怕对方误会自己动那部分的银钱,讨好地笑了笑。
看似是在给玉竹解释,实则也是对着谢昭凌说:“你们放心,这钱的来处我自有法子,别人的钱咱肯定不能动不是?我靠自己的脑袋赚银子,不犯国法。”
玉竹一头雾水,嘟囔了句,“怎的还扯上国法了。”
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
马车停下,到首饰铺了。
玉竹先下马车,去外面做准备。
乔姝月紧随其后,就坐在最外侧的少年替她撩起轿帘,她停了下,对他小声说道:“你的银子我都存着呢,不花。”
谢昭凌:“……”
他垂下眼睫,“既是给了姑娘,便任凭姑娘处置。”
他如今愈发有个臣服者的样子,这叫乔姝月心底生出些新鲜的感觉来。
前世身为九五之尊的谢昭凌,可从未这么低三下四过,虽然他也对她有求必应,但到底不一样,那会是宠着她,而此刻是全心全意只听命于她。
若他今生还做那人上人,不知和前世能有几分区别?
乔姝月笑着钻出马车,谢昭凌定身半晌,才从她那个笑容里回过神,也跟了下去。
三个小姑娘顺利于首饰铺聚首。
乔姝月来得最晚,她进铺子时,店中已被人清场。
陆思蓁正同林韵说笑,听到动静回头,见到乔姝月时,眼中都亮起了星星。
陆思蓁上下打量,嘴里不住发出“啧啧”的感慨声。
“今日还特意打扮了?”陆思蓁佯装嫉妒,嗔了她一眼,“怎么,一听说和林姑娘见面,就这般用心?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现在有了林姑娘这个新朋友,就不在乎我这个旧朋友了。”
谢昭凌守在门口,闻言回头,偷偷又看了乔姝月一眼。
方才在马车上,他没敢多看,此刻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向她。
小姑娘身穿绯红色缎裙,裙上绣着牡丹,衬得容颜娇艳无双。她养了两个月的病,原先肉嘟嘟的胳膊反而纤细了不少,整个人长高了一点,如柳枝抽条,每一日都在变化。
在木兰院里,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经人一提,再去回忆初遇时的她,才惊觉她身上的变化。
谢昭凌不想惹人注目,但又实在挪不开目光,只能藏身于门板后,奢望地注视着那抹耀眼夺目的光亮。
众人在看着乔姝月时,她也在看林韵。
前世她与这位林姑娘毫无交集,连认识都不曾。毕竟林韵十岁被二皇子看上后便入了宫,及笄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今生能相识,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林韵与她同岁,但或许因为身子比她还差的缘故,身量竟比她要小上半头,骨架也小,人又瘦,看着像比她小上两岁的妹妹。
乔姝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弯着眼睛,同她说起话来。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凑在一处,各自的婢女侍候在一旁。
谢昭凌背靠着门板,心不在焉地听着。
陆思蓁惊呼了声,“这个适合你,中秋家宴上就戴这个,准保惊艳一众姐妹!”
林韵怯怯地,不太自信:“真的好看吗?”
乔姝月应和:“让人见之便为你神魂颠倒,男子见了走不动路,女子见了嫉妒你到发疯,快戴上试试吧!”
谢昭凌:“……?”
他偏过头,抿着唇笑了下。
再抬眸,面前不远处站了个人。那人摇着折扇,似笑非笑,看着他这边。
谢昭凌面上的笑意敛起,手摸向了腰间的匕首。
“……”
说服林韵买下发钗后,乔姝月不经意间转身,习惯性地寻找谢昭凌的身影。
方才还见少年立于门后,此刻他却不见了。
乔姝月皱了下眉,叫来玉竹低语:“谢护卫人呢?”
玉竹茫然摇头。
乔姝月走到门口,见到李成正无聊地蹲在地上摆石子,她问谢昭凌人呢,李成也摇头,“我方才一低头的功夫,他就没影了。”
来去无踪,也没个动静,跟鬼魂儿似得。
乔姝月面色微沉,差人去寻,自己则回到了店中。她没有再乱走,留在原地等他回来。
一街之隔,茶楼雅间。
谢昭凌与郑丰南对面而立。
每回相见,男人脸色都带着和善的笑意,今日也不例外。
但他说出的话却和友善毫不沾边。
“你当真过分得很呐。”郑丰南笑道,“来我的地盘,破坏我的计划,你说这笔账,我是该算到你身上,还是乔家人的身上呢?”
谢昭凌那日去过悦泉楼,他还和人打过照面,这事并不难查。他忽然又出现,郑丰南但凡不是傻的,都会有所怀疑。
他以帮工的名义进了酒楼,只是为了搬那几筐菜吗?郑丰南不信。
“我好不容易帮柳家摆平了那个麻烦,多完美的替罪羊,却被你给破坏了,害我被上头责骂训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谢昭凌目光极冷,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我可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将乔二公子带出去,又是如何让柳助教出现在房间里的?”
对于同类,郑丰南向来坦荡且有耐性。
“从天而降吗?还是你买通了那两个守卫?”郑丰南道,“不管是什么办法,我都太惊喜了,你真的不考虑来我身边吗?”
真相于郑丰南而言已经不重要,事情既已发生,多思无益,人活在当下,该往前看。
无论少年用了什么手段,结果都是令郑丰南满盘皆输,他既痛恨自己输了,又很欣赏少年的胆识与智谋,更遗憾自己曾经放任手下人去欺凌他,后悔没先乔家一步将他解救出来。
若是当日将少年带回去的人是他,那他早就如虎添翼,不知比现在强上几何。
但后悔也无济于事,好在此刻再挽回并不算晚。
所以郑丰南在处理完琐事后,又深思熟虑好几日,才决定再来看看他。
见少年始终不理不睬,郑丰南非但不气馁,反而语出惊人:“来了我身边,我可以为你铺一条通往朝堂的路。”
郑丰南双目发亮,期待地看着少年。
果然,少年有了反应。
就说嘛,哪有人会对富贵荣华无动于衷的?只是没想到,少年野心不小,竟瞄着那条由金子堆砌而成的路途。
“你身在朝堂?”
郑丰南摇头。
谢昭凌冷嗤道:“大言不惭。”
“我虽不在朝堂,但背后的靠山却在。”男人神秘笑道,“你总该听过,悦泉楼背后东家的传闻吧?乔家人没告诉你吗?”
谢昭凌皱眉,冷言道:“乔家为何要告诉我,我只是一奴仆。”
“是吗?可是我怎么听说,乔家那位大小姐待你极好?”
郑丰南靠近两步,那抹温和的笑容明明极为亲切,可此刻却衬得他面目更加阴险可憎。
“我原先没把那小丫头放在眼里,现在确实不得不重视了,她本事不小,能让你在乔家待这么久。”
谢昭凌心中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他面上不显,目光淡淡,同他周旋,“撒撒娇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郑公子这般出身,幼时没体会过吗?”
郑丰南愣了下,“你……这是在嫉妒她?”
话里话外,好像是那小姑娘求了父母,才将他留下的。
多好啊,有家人宠爱,想要什么只要张张嘴、撒撒娇就能拥有。
不像他,从出生起便低人一等,卑微如蝼蚁,随便一人挥挥手,轻易就能将他打入深渊。
“我没有。”
郑丰南笑出声来,“哦,你在嫉妒她啊。所以你才帮乔家做事,你那么努力立功,得到主子的认可,是想长久地留在乔家?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谢昭凌偏过头去,语气很轻:“与你何干。”
这副轻慢又不屑的神态,郑丰南太熟悉了!
他顿时激动起来!
少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抬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郑丰南忙迎上去,将他拦住,好声好气道,“再聊聊。”
谢昭凌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
郑丰南顺着看过去,“看来你还未得到乔家人的信任,连剑都不给你配。”
那个李成都有,他看得一清二楚的。
“你留在乔家也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为何要帮你。”
“你想留在乔家,就要死死守住你的那些秘密,”郑丰南提醒他,“乔家可容不下罪人。”
少年厌恶地皱眉,眼神晦暗,“所以?”
郑丰南笃定道:“我帮过你一次,你也该报答我一回。你去悦泉楼做工,为的是赚银子,我猜你是想还那小姑娘钱吧。她的恩你记着,我的你也不能忘。”
“你何时帮——”
郑丰南目光沉沉,手按在少年肩膀上,暗示意味十足:“刀疤男的死是我替你压下的,不然你以为你能躲过官府吗?还有要将你溺死的那几人,你后来有再见过他们吗?”
“三爷以为是那两名守卫坏了事,若无我替你瞒下,将那二人伪装成畏罪自杀,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待在乔家享福?”
在那只手按上来时,谢昭凌便下意识反抗。
郑丰南是商人,不同于曾按着他的那个壮汉,他身上没有力气,谢昭凌一下便挣脱出来。
“你心里将一笔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而且你很吃我这一套,不是吗?我是在威胁你,但我的威胁你反而很放心。”
郑丰南看人很准,他之所以能成功,与他极佳的眼力分不开。
“我们互惠互利,互相成就,不好吗?”郑丰南不喜欢打感情牌,他坦坦荡荡,直言利用,陈明利弊,“我找上你,是看中你的能力,你能助我行事更顺利,同时你也能收获你想要的地位、权势、金银,你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谢昭凌好笑道:“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
“当然。”
“哪怕我要皇位?”
郑丰南猛地看向他,目光错愕震惊,他怔愣半晌,结巴道:“你,你你你还真敢想。”
荒唐,太荒唐了,他怎么不说想上天做玉皇大帝呢。
谢昭凌也觉得荒唐,他低声笑道:“不可吗?”
郑丰南在少年眼里清晰地看出了认真,忽而放声大笑,笑到胸腹抽痛,才艰难忍住笑意,抹了把脸,“行啊,你敢想,就去做。”
郑丰南望着少年,不知该说他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还是说他鬼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智。
他感慨了声:“你要真有那个野心,我不会阻你,三爷想必也会对你非常感兴趣。”
“三爷到底是谁?”
郑丰南却不再多说。
谢昭凌转身向外,忽又听郑丰南说道:
“听他们叫你谢护卫,是你那个小主子给你起了新名字吗?你现在叫什么?”
谢昭凌睨他一眼,不答,只道:“莫要插手我在乔府的事。”
洞悉他内心欲望的郑丰南愣了下,恍然,“原来你喜欢她那样的。”
他抚掌浅笑,“倒也不是不行。”
就像二皇子那样。
少年缓步靠近,伸手揪住郑丰南的衣领,像被人冒犯了领地的野兽,锐利的爪钳住来犯者的脖子,鹰隼般的深眸带着森森冷意,警告:“别打她的主意。”
“当然,只要你愿意为我做事。”
**
谢昭凌回到首饰铺时,另外两位千金已经离开。
“姑娘,咱们先回吧,瞧瞧你这都肿了。”
“已经让人去寻谢护卫了,咱们先去医馆可好?”
“不,我就要在这等他。”
小姑娘抱着膝,沮丧地吸了吸鼻子,被念叨得烦了,她干脆堵住耳朵,不听不听。
她捂着双耳,自然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周遭劝慰的声音也骤然消失。
面前让出一条路,有人快步走到她跟前。
身前立着个瘦而长的影子,乔姝月后知后觉,茫然抬头。
少年大抵是跑回来的,额角还沾着汗,他轻声喘息,手撑住膝盖,弯下腰,双目清泠,关切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她。
一瞬间,委屈化为实质。
娇纵任性的小姑娘立马化身黏人小泪包。
她呜咽两声,用力揪住少年的衣摆,仰着头哭诉:“我,我以为你走了,不回来了。”
她早知道,他有一天或许会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我又能去哪呢?”
谢昭凌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拽着她,放开自己的衣角。
玉竹见他回来,愤愤瞪他一眼,不满道:“你去哪了?你可知姑娘多着急?!”
“先别埋怨了,”刘妈妈叹道,“姑娘,这下人终于回来了,咱们去看看脚伤吧?”
谢昭凌面色一紧,忙蹲下查看,他紧张道:“伤哪儿了?”
腿伤的滋味他知道,那苦楚不想她也承受。
乔姝月见他这般关心自己,心里又甜丝丝的,赧然道:“就是扭了一下,不碍事。”
玉竹瞪眼,“怎么不碍事,都肿了!”
“就是一时着急,没看清脚下,扭了一下,定是近来身子都躺懒了躺笨了,你们回去不许胡说,不然阿娘又要关我。”
小姑娘两只脚都藏在裙子下面,谢昭凌不便查看,他沉默片刻,背过身去,“走吧。”
众人皆是一愣。
乔姝月眼睛一亮,“你这是要背我吗?”
谢昭凌定定望着她,“我可以吗?”
还记得当初把她从河水里救出来,爬到岸上时,只来得及见别人背她离开的背影。
如今他的腿伤痊愈。
他不想把这个机会再交给旁人。
少年目光坚定,乔姝月眼圈一红,“你的腿……”
谢昭凌笑了笑,“姑娘并不重。”
乔姝月闻言二话不说,向前倒到他后背上。
众人都看着,她收敛表情,藏起偷笑,一本正经道:“那辛苦你了,谢护卫。”
谢昭凌稳稳托住她的双腿,背着她,慢慢站起身。
少年的后背不算宽阔厚实,却足够温暖安全。
乔姝月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附在他耳侧,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
“辛苦了,阿凌哥哥。”
第39章
【39】
从医馆回来后,乔姝月脚肿得像个猪蹄。
乔誉来看望她时,她正捧着脸,笑得合不拢嘴。
乔誉一眼就看出来是因为谁,他冷眼瞥向门侧值守的少年,见对方目不斜视,心底冷哼了声。
嘁,假正经。
“四哥,来送功课吗?”小姑娘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拍拍身侧的凳子,“来嘛,快坐!”
乔誉:?
已经许久未见小妹这般殷勤的模样,上回还是求着他去医馆接谢昭凌回家。
所以果然还是跟那臭小子有关系!!
乔誉把怀里的书本放下,没好气道:“往日不见你这般欢迎我。”
乔姝月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刚偷腥的猫儿,“今儿夫子都教什么啦?”
“《诗经》。”
乔姝月唔了一声,好奇:“四哥早都背会了吧?”
“嗯,当做温习。”
“那四哥你做过注解的书是不是用不到啦?”小姑娘图穷匕见,讨好地拉着哥哥的袖子,“你送来的那些书里,没有那本诶,是不是被你不小心漏掉啦?”
乔誉:“……”
看来是怕某人学业跟不上,所以来他这要范本。
乔誉脸色发黑,暗暗咬牙,“知道了,等会差人给你送来。”
私下开小灶又如何,人的天赋早就从落生那一刻起便定下了,天资寻常之辈,岂能靠勤奋来弥补?再刻苦,也不如天之骄子随便学学。
那个小子出身乡野,进乔家前连字都不识,还妄想看他的诗经?
他学得懂吗他就学?
乔誉冷笑着,茶送到嘴边。
“……”
乔姝月的脚没法走路,便唤了门口那人到近前来。她拿起兄长送来的功课冲他招手,少年规规矩矩地在她身旁站定。
“阿凌哥哥,昨儿让你学的可会背了?”
“嗯。”
“那你再看看这个,有哪些字不会,哪些句子不懂,尽可问我。”
“好。”
“虽然我也不见得会,但我们一起钻研,定能有所领悟。”
“是,都听姑娘的。”
“…………”
乔誉若无其事放下茶,再坐不住,匆匆起身,回房读书去了。
**
大约是白日见过郑丰南的缘故,入了夜后,谢昭凌久久难眠。
李成的呼噜震天响,谢昭凌从床里侧的褥子下翻出一张纸。
这是他从悦泉楼带出来的那张画像。
三个月过去,他依旧没有丝毫线索。
在他初入悦泉楼后,他便捡到了这张画纸。那时郑丰南应当还没认识他,就算是见过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这画像必定是出自除郑丰南一派以外的人。
西京城中危机四伏,或许藏着什么旧识,会是南边找来的吗?
原本在还清欠款以后,他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
可现在他竟愈发舍不得了。
她说以后会明白她的“喜欢”,那他到底哪儿值得被她看在眼里呢?他哪里值得人喜欢?
总不会是和郑丰南一样,看上他的能力。
按照小菩萨自己的说辞,是因为他好看。只是一张还算能看得过去的皮囊,至于让她为他花这么多心思吗?世间从不乏好看的人,也不见她每个都带在身边。
凭何是他?
独独是他。
谢昭凌并非自卑自贬之辈,他只是下意识会去疑心旁人靠近自己的目的。
褚氏留自己在府上,是看中他能护卫她的女儿,认为他有利用的价值,这很符合谢昭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郑丰南说他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深信不疑。
唯有小菩萨,他从来没看透过。
谢昭凌看向画像上的自己。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与画中人越来越相像了。
小菩萨说她能梦到未来,若他不在她身边,她能否守好自己的秘密,不招致歹人的觊觎?
若有朝一日他要离开,她能否平安地度过一世呢?
谢昭凌坐起身,抬眸便看到悬挂在床尾的荷包。
他迟疑片刻,倾身过去,将挂绳解了下来。犹豫半晌,将荷包放在了床头内侧,枕边的位置,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一夜无梦。
荷包自此再也没挂回去。
八月十三,是乔姝月重返学堂的日子。
也是谢昭凌正式开始念书的日子。
因夫子规定辰时入学堂,所以天蒙蒙亮时,乔姝月便起了。
不同于往常磨磨蹭蹭,今日她可是精神抖擞,充满期盼。
谢昭凌比她起得还早,在她迷迷糊糊在榻上困得打晃时,就听到玉竹在旁边抱怨,说谢护卫精力充沛,卯时未到就爬起来练剑。
乔姝月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一只眼问:“哪来的剑?”
玉竹道:“自然是找李护卫借的,他又没有。”
乔姝月拢着被子,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
“哦对了姑娘,您说要给咱院里每人做一身新衣当节礼,其他人倒好说,月前才给大家量过身,尺寸都是现成的,衣裳很快便能做好,只唯独谢护卫他……”
他不给碰啊。
乔姝月揉揉眼睛,“他不送衣裳,我有别的安排。”
玉竹心里一阵吃味,撇撇嘴,“哦”了声,暗自腹诽,又是特殊待遇。
不过心里叨叨是一回事,玉竹还是很佩服谢护卫的,保护主子这些日子,他未有一时松懈,好似不知疲倦,恪尽职守,勤恳得让人钦佩,也算对得起主子的厚待。
“姑娘,绸缎铺将账送来了,问咱们什么时候结银子?”
乔姝月沉吟片刻,“明日吧。”
玉竹迟疑,“姑娘你又有钱了?”
“现在还没有。”乔姝月坐在榻沿,由紫棉伺候着穿衣,笑了声,“等我从学堂回来就有了。”
玉竹:?
去学堂不是念书吗?
还会发银子不成?
等主子用过早膳,玉竹去叫人,看到谢昭凌已经在院中恭候多时。
他一如往常,抱着肩膀,背对着房门,如一棵笔直的松柏,静静屹立,坚韧顽强。
听到传唤,少年神色沉静踏入房中,一言不发,背过身去,将人小心翼翼地背了起来。
学堂就设在府中,不必出门。
沿着游廊慢慢走,一路上遇到不少仆从。
“姑娘。”
“月姑娘安。”
早上是最忙碌的时候,在沿途遇到第三波同她问安的婢女时,乔姝月终于受不住。
她红着脸,把脑袋埋到少年的背上。
谢昭凌脚步顿了下,稍回过头,“姑娘?”
“别说话,快走。”
面皮薄,害羞。
谢昭凌“嗯”了声,继续前行。
等拐出游廊,走上乔府东侧的夹道,她才肯把头抬起来。
耳朵热烘烘的,一双杏眸羞得泛起水润的波光。
“许久未曾这般‘招摇过市’,还真不适应。”
谢昭凌微勾了下唇,很快又压下去,“他们还敢笑话主子不成。”
“那说不准,人心难测嘛,他们当着我的面自不敢提,可心里……”
“心里如何?”
乔姝月嘿嘿笑了两声,圈紧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心里都在笑我——多大啦,还要人背。”
谢昭凌倏地哑声,感受着耳根吹上来的气息,自衣领内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不自在地把她往上背了背,颠得她一瞬间远离了些。
谢昭凌松了口气,“姑娘受了伤,情有可原。”
“就是,管旁人作甚?”玉竹晃到二人跟前,蹦蹦跳跳,满不在乎道,“旁人若知晓姑娘受了伤还要上学堂,定要夸上一句勤恳好学呢。”
乔姝月捂着胸口,“你从哪儿蹦出来的?吓我一跳。”
玉竹慢慢瞪大眼睛,提了下手里的书篮,“我一直跟着姑娘啊。”
谢护卫背着主子,就只好由她来帮他们拿书了。
乔姝月抚着心口,嗔她一眼,“那你一直不出声?故意吓唬我是不是?”
“我出声了啊!我还回了姑娘你两句话呢,是姑娘没搭理我!”
乔姝月疑惑地:“嗯?”
“有吗?”她扯了下谢昭凌的衣裳,望着他的侧颜,“她说话了?”
谢昭凌微红了脸,摇头,“不知,没听到。”
他一心只注意背上金贵的小菩萨,未曾将眼神分给旁人。
她也没注意到旁人在吗?
谢昭凌蓦地止住念头。
玉竹看着那对主仆走远,气得直跺脚。
身后忽然传来一男子的声音,“玉竹,早啊!”
玉竹回头一看,是二公子乔良和他的小厮。
小厮笑着冲她招手,又道:“月姑娘今日也来吗?”
玉竹不想搭理,冲二公子福身,二话不说,扭头走了。
乔良好久不见妹妹,本该十分想念,可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乔良心惊胆战地踏进学堂,便被人拦在门口。
“谢护卫?”乔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挠了挠头,“有事?”
谢昭凌微微颔首,手往旁伸,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进去吗?”乔良一头雾水,他们就在学堂门口,“是月儿找我?”
“姑娘在那边。”
谢昭凌不再多言,径自先走了。
乔良指挥小厮进去放书,自己赶忙跟了上去。
“咳,那个,谢护卫……”
“嗯。”
乔良两步赶上,扭扭捏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还未同你道谢。”
谢昭凌眉目沉静,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职责所在,二公子不必道谢。”
他是为了小菩萨,与旁人无关。
“不不不,我都听月儿说了,是你费了番功夫才把我带出来的。”乔良愧疚地低下头,看着少年的腿,“你的伤养好了?”
“嗯。”
“那就好,那就好……”乔良松了口气,站定,冲着少年的背影稍作一揖,郑重道,“谢护卫,算我欠你一次。”
谢昭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乔良笑了下,拍着胸脯道:“往后若有难处,尽可向我开口,我保证——”
少年挑眉,冷淡道:“二公子先管好自己吧,少给姑娘招惹麻烦才是。”
乔良:“……”
谢昭凌引着人来到隔壁的祠堂,乔良一看到门匾上的字腿就软了,他扒着门框,哆哆嗦嗦,不肯迈进来,“谢护卫,是月儿在等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近来门都不出,更无犯错,不至于又关进祠堂罚跪吧?
谢昭凌有些不耐烦他问来问去,走到门口,一把拎起乔良的领子,把人拽了进来,拉到院子里,用力往里推了一把,而后他十分守规矩地退到门口。
乔良踉跄好几步才站稳,一抬头就看到小妹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地冲自己招手。
乔良如释重负,抹了把冷汗,“是你啊,吓着我了。”
小姑娘手托着腮,好整以暇欣赏二哥的窘态,理所当然道:“除了我,还有谁能使唤得动阿凌哥哥吗?”
阿凌哥哥阿凌哥哥,乔良听得耳朵生了茧,他在对面落座,好奇:“找我有事?不能等散学后再说?”
“万一夫子又要留二哥训话,我难道还等你不成?”
“你怎知我……”乔良气闷,神色愤愤,“定是老四同你嚼的舌根。”
“二哥,你先前闭门不见,说要好好反省,如今可悔悟出什么来?”
乔良闻言,正襟危坐,理了理衣领,清了下嗓子,人模人样道:“二哥我想得很是通透,如今的我,已然不是昨日的我。夫子言——”
眼瞅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乔姝月立马喊停。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谢护卫。”乔姝月暗示道,“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对谢护卫就没什么交代吗?”
乔良脑子僵住,“……还要交代?”
他谢过了,也行了礼,还不行吗?
“自然是谢礼啊。”小姑娘嫌弃地睨他一眼,“怎么,人家救你白救啊?”
“虽然阿凌哥哥不是冲二哥你的谢礼去的,但为人处世,总得有个你来我往才是。原以为二哥你知晓世事,圆滑周到,不曾想你竟不及我思虑周全。”
乔良被她一番话震住,瞠目结舌,“你、你是从哪学会的这些?”
乔姝月随口糊弄,“我天生早慧,不成吗?是二哥老大不小了,还不懂事。”
乔良:“……”
我吗??
他低头,反省自己。
人情这事,可大可小。
要是较真起来,他这事绝不算小。
毕竟那可是人命官司,虽说同他无甚关联,但他若是被大理寺的人围困在悦泉楼,被抓个正着,再去衙门走一遭……
乔良害怕地直打颤,那就不是跪几天祠堂便可了事的。
以父亲的脾气,知晓他一再知错犯错,非得将他腿打断不可。
“哎呀别想了,等会夫子就来了,”乔姝月冲他勾勾手指,又做个捻手指的动作,掌心朝上,压低声音,“二哥你想想谢护卫缺什么?”
乔良看着妹妹的动作,灵光一现,“……银子?”
乔姝月赞赏道:“正是!”
“这……给他银子就可以了吗?”乔良回过头,朝门外的人看去,他犹豫道,“是否太过敷衍?显得不真诚啊?”
“怎会呢!二哥你不知,给他银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枯木逢春啊!”
乔良目光呆滞:“……枯木逢春是这么用吗?”
“二哥!你就说,给不给吧!”
“给给给。”乔良摸了摸身上,又忽然停住,“给多少啊?”
乔姝月歪着头,“那就要看二哥认为自己的命值几个钱了。”
乔良摸出一个钱袋,捏了捏里头的银子,小声嘟囔:“这才十两,也不够啊。”
他的命不得值个百八十两的?
不对,谢护卫是花五十两买回来的,那他……少说值二百两。
能这么算吗?会不会太贵了?
“是不够,你得给两份,他一份,我一份。”
乔良攥紧钱袋,“怎么还有你的事?”
乔姝月振振有词:“是我叫他去寻你的,虽说救人的是他,但出主意的是我。若无我的命令,他也不会往那地方去,你说该不该有我的份?”
乔良被她说得脑袋发蒙,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那日如若你听我的话不出门,这些麻烦事就都没有了,可对?”
“……对。”
“你出门后,我去找大嫂求救,她派人去寻你,那些人拖住了酒楼护卫,阿凌哥哥得以顺利脱身,你才能安全回府。”小姑娘掰着手指头,说得头头是道,“你说,我若是不去找大嫂,你还能回得来吗?”
乔良被说得抬不起头,惭愧道:“嗯嗯,多亏有你。”
“所以这数目定在多少,你可得好好掂量着,毕竟是双倍呢。”
俩人正合计着,谢昭凌立于门槛后,朝他们望了过来。
乔姝月余光一直注意着少年的动静,见他看来,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是夫子到了,那她也得赶紧回去。
乔姝月一把夺走乔良的钱袋,揣进自己的怀里,匆匆道:“先谢一部分,剩下的回头再谢。”
十两勉勉强强够给下人做衣服了。
她一边冲谢昭凌招手,让他过来背自己。
一边微微闭起唇齿,不让谢昭凌读出唇语,只靠喉舌发声,小声敲诈:“二哥你回头备好银子给我就成,我替你转交,省得他拒绝。”
乔良:“……?”
他忽然想来想谢护卫那个冷漠不近人情的性子,又想到方才他道谢,人家让他管好自己。
嗯,是有可能再被拒绝,甚至恶语相向。
“好吧。”乔良怀里空落落的,恋恋不舍,“你让他省着点花。”
“他肯定不花,你放心吧。”
乔姝月飞速说完,少年便到了近前,熟练地在她身前蹲下。
乔姝月抿唇笑着,趴到他背上。
“阿凌哥哥。”
“嗯,我在,怎么?”
“等会你就坐我对面,看着你,读书都更有劲儿了。”
“……好,都依你。”
乔良:“……”
他捏了下鼻子,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撒了,甜得呛人。
为什么妹妹叫他,他都愿意说这么长一句话。
自己叫他,他就只冷冷淡淡的一个“嗯”?
早知道先前不得罪他了。
乔良悔不当初。
叹了口气,站起身,也跟着往外。
怀里没了硌着胸口的东西,感觉脚底下都轻飘飘的。
乔良迈进学堂的门槛,后知后觉。
他好像是遇到强盗了。
第40章
【40】
谢昭凌背着乔姝月,才刚踏出祠堂,迎面便遇到了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男子。
那人站在学堂门口,遥遥望过来。
乔姝月彼时正趴在谢昭凌的肩膀上同他说笑:
“还未同你介绍夫子,姓许,原是我阿娘那边的远房亲戚,按照辈分我要唤他一声表叔的,他满腹经纶,十五岁时便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赶考,也考中成了进士,听说做过两年官,但不知为何又辞官不做,回到老家教书育人了。”
“在老家做了几年的教书先生,去岁又从老家回到西京,投奔乔府,阿娘那时正发愁二哥的学业,一见表叔便知其才学渊博,便收留了他,教我们读书。”
那青衫男子就立在三丈以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二人。
谢昭凌停下脚步,亦冷淡回视。
男子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消瘦,面色发白,细眼狭长,眉峰锐利,那双眼睛虽细小,却极为黑亮有神,看面相便是古板严肃之人。
此刻,男子面带薄怒,直盯着他背上的人瞧。
肩膀上的小姑娘无知无觉,脸颊压在少年肩头,面冲着他,仍在小声议论着关于夫子的事。
她从不将谢昭凌当外人,心里有什么话都爱同他说。前世他们每晚睡时,也爱并排躺在一处,一起嘀咕那些迂腐的老臣。
“你说官做得好好的,怎的忽然就不做了?难道是仕途不顺,心灰意冷,所以干脆回到家乡,做个教书先生?”
“许是脾气秉性难与人相处,是遭同僚排挤了吧。”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青衫男子忽然幽幽开口,“这般好奇,那我来与你说说究竟是为何?”①
乔姝月顿时僵住,想起被夫子训斥的过往,趴在少年的肩头,不敢抬头。
不远处传来徐缓的脚步声。
许惊朔停在二人跟前,深吸了口气。
安静片刻,暴怒出声:
“嬉笑怒骂,成何体统!”
“男女授受不亲,还不速速下来!”
乔姝月被吼得浑身一颤,哭丧着脸,就要从少年的背上滑下去。
却被人牢牢箍着腿弯,不肯撒手。
乔姝月一愣,偏过头看去。
察觉到背上人在发抖,谢昭凌偏过头,亦看了她一眼。
视线交汇的瞬间,呼吸有片刻交缠,似有一条无形的钩锁,将二人紧密相连。
谢昭凌先收回了目光。
他无惧地与夫子对视,冷静地道:“她的脚伤了,无法走路,我背她进去。”
说完也不管横眉竖眼的夫子,迈过门槛便往学堂里走。
许惊朔气得眼前发黑,“出言不逊,目无尊长!!”
他闭着眼睛,用力按了下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再一睁眼就看到乔二公子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正鬼鬼祟祟地打他面前而过,嘴里还念念有词。
四目相对。
许惊朔:“……?”
乔二:被看到了!!
许惊朔抄起手中的一卷书,朝乔良头上砸去,“磨蹭什么?!等我也背你进去吗?!”
乔良捂着脑袋,委屈巴巴地跑进门。
入得学堂,谢昭凌顿下脚步。
堂中的坐席分左右两排,每排三个位置。
他左手中间位置坐着乔誉,右手中间位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
“在哪里?”
谢昭凌转过头,低声问向背上的人。
乔姝月指了指右边第一排。
谢昭凌背着她走过去,在座位旁边缓缓蹲下,“慢些。”
乔姝月扶着他手臂站稳,怯生生地望了一眼门口。
见到夫子走进院中,她紧张地抓了下少年的衣袖。
她眼神担忧,压低声道:“他骂你就听着,切莫顶撞。”
否则只会迎来更重的责罚。
乔母一直教导儿女要尊师重道,所以对许夫子的教育手段持默认支持的态度,只要不罚得太过分、太严厉,乔家父母都不会偏袒自己的儿女。
在这间学堂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即便是乔家主母,也不能过多插手。
许夫子对学生很严厉,功课上不允许有丝毫懈怠,在德行上,他也十分严苛。
像今日被谢昭凌当面顶撞之事,在他的教学生涯中,算是古往今来头一回。
乔姝月实在不忍见谢昭凌受罚,央求着拉他的衣角。
谢昭凌没吭声,给她的座位上垫好软和的坐垫,扶着她的手臂,让她慢慢坐下。
即便是玉竹这种贴身侍候的婢女,也是不被允许在学堂上听课的,放下主子用的笔墨书册一应用具,便退至院中等候。
所以平日里玉竹做的那些事,今日都落在了谢昭凌的身上。
但他到底不便碰触她的身体,所以也只是替她铺好座位,便收回了手,退到一边。
乔良一溜烟地跑进屋,直直就往学堂最后一排而去。
乔誉忽然伸手,拉住了乔良的手,“二哥,你的位置在前面。”
乔良瞪他一眼,咬牙:“你成心要看我出丑?!”
他才挨了夫子一下,实在不想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再煎熬一个上午。
乔誉笑了笑,“长幼有序,二哥坐在前面,不是理所应当吗?”
“咳咳!”
许夫子用力咳嗽了声。
乔良头皮发麻,用力抽回手,灰溜溜地往第一排而去。
他往前,谢昭凌往最后排走,两人擦肩而过。
乔良看了一眼满眼不舍的小妹,幽幽叹了口气。
想和谢昭凌换位置的,又何止小妹一人。
乔良刚坐下,便听夫子敲了敲他的桌子。
乔良茫然抬头。
许惊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因何叹气?可是不愿坐在此处?”
乔良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冷汗直流,“不不不,愿意,我愿意!”
许惊朔抬眸,与立于最后一排的那个少年对视,冷笑:“不愿意也不打紧,正巧今儿来了新人,作为最为年长的一位,二公子,你可愿将这个位置让与新同窗?”
乔良愣了下,“啊”了声,险些高兴地蹦起来。
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狠狠压制住欢呼雀跃的本能,他矜持地点了下头,抿唇笑着,“君子有成人之美,学生自然愿意将机会让给弟弟妹妹们。”
他说完,抱起桌上的书,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面。
他灵活地从谢昭凌的身前挤过去,还把人往前推了推,冲他眨眼,“距离夫子最近的好位置,最适合读书,快去吧。”
谢昭凌:“……”
他下意识往左边去寻她的目光,见她惊喜中掺杂了丝丝忧虑,无奈地抿了下唇。
这下当真如她所愿,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了。
“怎么,还要为师亲自去背你吗?”
许夫子薄凉的嗓音幽幽传来。
学堂之中气氛骤然冷到极点。
再剑拔弩张的场面谢昭凌都见过,他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走到夫子面前。
恭敬地揖手,行了个弟子礼,而后坐到他的新座位上。
许惊朔从鼻子里挤出来一个哼,甩了下衣袖,站回到讲师的位置上。
乔家主母同他说过这位少年的情况,说这位是乔姝月的救命恩人,特地准许他也跟着一起读书。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许惊朔本没在意,可褚氏又说,此子天赋极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这倒叫许惊朔感了兴趣。
要说乔家他教过的这几名学子中,四公子已然算聪颖绝伦之辈,褚氏也没用“天赋极佳”来评价过。
今日来授讲之前,许惊朔对这场师生之间的初次会面可谓是翘首以盼。
他早早就听说了这个新学生,只想着盼着能见面。好不容易等到少年养好了伤,终于能见到了。
结果,结果!!
叫他看到那耳鬓厮磨、不堪入目的一幕!
哎!!
许惊朔痛心疾首,想要讲课的心思都淡了。
他看向乔姝月,斥责道:“你们启蒙时读的书竟浑然忘却了?弟子规言——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②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③
“背后议论师长,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未知事实真相,便胡乱揣测,添油加醋,再说与他人听,这就是你为人的道理吗?”
他话音落,学堂内一片寂静。
这话说得太重,小姑娘眼圈顿时红了几分。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皆沉默不语,唯有谢昭凌一人暗自捏紧了拳头。
半晌,乔姝月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低下头,乖乖认错:“夫子,我知错了,我不该背后言人是非,以后不会再犯。”
小姑娘低低软软的认错声响彻耳边,谢昭凌按在桌边的手骤然收紧,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身去扶。
许惊朔满意地点头,脸色的怒气散了些许,他摆摆手,声音温和不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脚还伤着,坐下吧。”
乔姝月闷不做声地坐下,头垂得低低的,不敢再乱看。
许夫子收回目光,余光却瞥到离他最近的少年在担忧张望。
那眼中的关切几乎毫不遮掩,身子侧向一边,似乎随时准备奔到乔姝月的身边。
许夫子才刚熄灭的火气又燃了起来。
瞧瞧,瞧瞧!这便是褚氏口中的好苗子?!
那双眼睛只黏在他主子的身上,竟是分毫不往书本上看!他心思到底在不在读书上?!
许夫子意味深长道:“进了这个门,便没有主仆尊卑之分,于研究学问一道上,你我皆平等。”
所以该把眼睛挪开了!不要老惦记着伺候主子!给我把眼神落在书上!
少年听出夫子的未尽之语,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极为平淡的一眼,无悲无喜,什么情绪都没有,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真的看自己了吗?许惊朔满腔怒火蹭蹭往外冒。
看样子是不把他这个老师放在眼里,一点尊重都没有,看他好似看一尊石雕,一个死物!
这才第一堂课,便不尊不敬,目无师长,往后若真教他个三年五载的,他不得被活活气死,早早短命亡故了?!
早知道教书育人也这般劳心伤神,还不如留在那混沌官场里和那帮狗官继续勾心斗角下去!
一瞬间许夫子什么委屈事都想起来了。
“自来你乔家,还未有过学生顶撞之事,便是最最顽劣不堪的二公子,也素来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角落里的乔良:??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许夫子继续道:“怎料你这小子,初入学堂便如此桀骜,若不加以管束,往后还能得了?”
众人听至此处,脸色皆是一变。
见他果然从书本中抽出一戒尺,众人皆抽了一口冷气,隐隐躁动不安起来。
这东西他们都受过,饶是最勤恳的四哥,也被戒尺打过。
乔良不敢吭声,生怕夫子的火气烧到自己身上,把身子缩到前排乔誉的身后,将自己完全遮掩住。
乔誉则冷眼旁观这一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实在索然无味,又低下头,慢悠悠地翻书看。
施芊看看夫子,又看看少年,眨了下眼睛,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起热闹来。
唯有乔姝月顿时白了脸色。
她试图插话,可又怕自己求情会火上浇油,急得眼圈更红,可怜巴巴地望向少年。
谢昭凌心头烦躁更盛。
若非她事先叮嘱,莫要再起冲突,他定然——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罢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夫子的面前。
“伸出手来。”
夫子严肃道。
“别——”
乔姝月叫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谢昭凌分神看去,见她担忧不已,他微微弯了下唇角,想要告诉她无妨,只是挨几下而已,他又不是没挨过打。只要挨上几下,让夫子出了气,他就不会再为难。
结果就在他久久不动时,许夫子以为他又在违逆在反抗,怒不可遏,拿着戒尺的那只手朝着少年挥去。
“啪——!!”
说时迟,那时快。
少年头都未转回来,后脑长了一只眼似得,手本能地飞快抬起,抓住挥来的戒尺。
许夫子猝不及防,被他的力道拽一踉跄,愣在原地。
而后便听得“咔嚓”一声。
戒尺,断成了两节。
一半握在谢昭凌手里,一半因为夫子手麻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屋中寂静得吓人。
连院中的穿堂风都安静了下来。
乔姝月捂住嘴巴,错愕地看着他们。她慌乱间,扶着桌子再度要站起来,太过心急没有站稳,不慎用伤脚抵了下地面。
钻心的疼直冲头顶,她闷哼一声,就要往旁边栽去。
施芊惊呼了一声,正要起身去扶。
只见余光一道黑影疾速闪过。
谢昭凌几步到乔姝月的身边,张开双手,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乔姝月诧异抬眸,对上他不再平静的目光,又低下头,看向他手中。
他另一手中还拿着那半截戒尺。
乔姝月:“……”
谢昭凌扶着她到一旁,抓着她的手腕,让她扶在一旁的柱子上,才退开半步,看向神情呆滞的许夫子。
“是它太不结实了。”
谢昭凌试图解释。
许夫子捡起地上那半截戒尺,怒目而视,“你还狡辩?!”
他用了快十年的戒尺啊……啊!!
谢昭凌低着头,走上前,将另半截双手奉上,“抱歉。”
许夫子深吸了口气,心中默念好几遍圣人言,他为人师表,当宽容大度。
这场闹剧便到此为止吧。
他忍耐着脾气,“罢了,去站着听。”
谢昭凌道了声“是”,默默转身。
除了夫子,屋中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
看着他回到首位,看着他弯腰拿书,看着他再直起身,径直走到了乔姝月的身边站定。
乔良:?
乔誉:“……”
施芊:“哇!”
站着听,就是站到主子身边听?
许夫子听到动静抬头。
细长的眼睛顿时瞪成一双牛眼。
为人师长的权威被再三挑衅,蹬鼻子上脸,险些将许惊朔气到昏厥。
“……竖子尔敢如此放肆!!”
习惯性拿起戒尺,看到那两截残肢,悲愤地怒吼了一声,扔到一旁。
环顾左右,抄起角落立着的扫帚。
目眦欲裂,朝少年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