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马车停至众人跟前,深紫锦纹的车帘被人掀开。
一张雍容贵气的脸出现在帘笼后,雍王妃生了一双丹凤眼,故而看人时显得凉薄。
她目色掠过前方,最终停至朝云身上,染着蔻丹的一双柔荑指向她,柔声道:
“绾绾,还不过来。”
朝云对上舅母的眼睛,旋即转身从周焰身旁穿过,仪态端庄地行至雍王妃跟前。
雍王妃由婢女扶着下了马车,身后尾随着一名清瘦的小少年,眉眼端正大方,正是雍王世子——云渡。
“渡儿,还不见过你表姐。”雍王妃斜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喜他这总摆着臭脸的模样。
“云渡见过表姐。”雍王世子听从母命向朝云揖礼。
朝云也向二人回施一礼。
一番相见,雍王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周焰身上,她斜觑了一眼那身形颀长的青年,思及信中所说的与朝云定亲之人,也想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
这容貌气度倒是上乘。
雍王妃拉着朝云的手,勾出一抹笑,抬起下巴示意了周焰的位置道:
“这位郎君瞧着眼生,是谁啊?”
朝云瞳仁微转,望向周焰,回答:“回舅母,他便是周焰。”
“哦,原来是周大人啊。”雍王妃拉长尾音,神色淡淡。
闻言,周焰提步一迈,朝着雍王妃拱拳一礼,镇声道:
“晚辈周焰,见过王妃。”
瞧着也是有些礼数的。
雍王妃收了眼色,也没多说什么,目光一转,便见秦府大门内一行人正朝着他们走了出来。
秦国公夫妇携着君琊一道来将雍王妃迎入府中,秦夫人侧头看了女儿一眼,顺着她的目光朝周焰看去,只见他略一颔首,揖拳后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掌灯时分。
秦府上下一道用过晚膳后,秦家人领着王妃母子去往事先备好的别院中。
冬风簌簌刮过,朝云由王妃一路拉着手踏入房中。
一室火光葳蕤间,雍王妃拉着朝云坐定于水晶帘旁的红木雕葡萄纹圆桌前,雍王妃不似秦夫人般的素雅,她是高门显贵家的独女,自幼性子是娇惯着的,穿着打扮上也都是明艳张扬的。
在雍州那大半年,在一堆讲着士族礼教的宗妇里打转乏了,她便注意到了秦朝云的性子。虽在长辈们面前装的乖巧娴静,但骨子里还是个同她一样是个恣意骄纵的。
此时秦夫人一走,雍王妃便露出了精溜溜的眼神,看向朝云,一把握住她的手,开口问:
“绾绾,你且告诉舅母,你怎的一回来便定了亲事?这可是你母亲给你定的?”
朝云摇头,眼尾弯起,有些不好意思地答:
“舅母,是我自个儿选的。”
雍王妃眼瞳放大,又转念一想后说:
“也对,我寻思着那那位周大人的长相,高鼻深目,五官过于深邃显得有些戾气,应当也不会是你母亲喜欢的女婿。”
她目光一觑,拉长尾音道:“倒是不曾想,我家小绾绾竟是喜欢这般儿郎啊。”
“舅母难道不觉得,放眼雍州和都城之中,一眼瞧去还是周大人这一款的独一无二吗?”朝云眨眨眼。
顺着她的话,雍王妃倒是认真想了想,回答:“你说得倒是这么回事,既如此,明日咱们去珈蓝寺礼佛,你便让他过来护送咱们呗,舅母给你验验货。”
说到礼佛,便是雍王妃母子此次来都城的原因。
他们此番,是为云家老太太来珈蓝寺还愿的。
前些年,云老太太曾在寺中发愿一场,是为云家大房家的嫡孙云渡祈福,而今那位小公子果真脱离了羸弱之躯,故此,雍王妃便携着儿子一道来还愿。
“舅母,阿渡的病眼下可是好全了?”
朝云这头掠过了王妃的话头,转而便想起了这位表弟的身子骨,
“倒是好多了,他如今在雍州拜了师父,现在也是在练底子了。”雍王妃轻叹一口气,她就这一个儿子,因着那时难产的缘故,儿子生来体弱,养到如今十四岁,才算硬朗。
不过一切都算是苦尽甘来了。
“不过绾绾,你可别想糊弄舅母我,一会儿你便派人去给那周大人递信,明日我偏要看看我这位侄女婿到底是何人品。”
一团燃烧的红焰在水晶帘后轻轻摇曳,百花雕刻菱格窗扉外,几簇发着绿芽的枝桠透过了几缕月光。
朝露滴在几瓣树叶上,由着渐渐升起的日光晃出晶莹。
支摘窗被婢女推开,晨间清新悠然的空气透过窗飘入屋中。
“郡主,今日便梳这个头可好?咱们再挑一个玉兰簪。”冬泱立在一侧,手中拿着一根玉簪递给朝云,满眼笑盈地说着。
朝云瞥了一眼,点头说行,这厢春莺便将玉兰簪给她绾入乌黑的髻中。
一番收整后,朝云携着婢女走出暮云轩的游廊,一路行至前院小路,穿过一方梅丛,抵达了秦府大门处。
府门立着的下人纷纷朝她行礼问安,朝云略一颔首,雪净的翘头绣花鞋踏过府门,她抬眸便见府外石狮旁候着一辆马车,和一行人。
秦君琊今日穿了一身湖蓝劲装,束着高高的马尾站在一袭玄色锦衣的青年身旁,将将矮上人家小半个头。
少年眉眼疏朗隽秀,正抬头不知同周焰说些什么,一脸兴奋掩不住。
只见周焰漫不经心地同他作答,他狭长的眼尾轻轻上扬,一抬目便对漆木大门前的乌眸。
朝云精致漂亮的眉眼在日光下恣意扬起,绣着玉兰花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姣美靡丽的一张脸在月白色的披风下勾出几分柔情。
二人脚步挪动着,靠近彼此。
“今日风大,你怎不学君琊给自己系个披风?”朝云蹙眉,扫了圈他一身单薄衣衫。
他自幼习武,浑身都是滚烫的,便是冰天雪地里头,也不会觉着多冷。
此刻经她提醒,周焰眸中微动,淌过笑意答:
“无碍,我不冷。”
秦朝云对上他漆黑眼瞳里的漩涡,娇瞪了他一眼,一道声音将这份旖旎打破。
“阿渡啊,你一会儿便随着你表兄和周大人一道骑马可好?”雍王妃与秦夫人一道从府门走出,似故意般的,她的嗓音说得响亮了些,目光却是直白地落在前方那一双人影身上。
云渡敛目点头,身旁的秦夫人顺眼瞧去也瞥了下眉。
众人到齐,朝云与周焰分身错开,随着两位长辈一道上了马车。
周焰朝后看了一眼,随即便迈着长腿行至前方黑色的骏马旁,他长靴一蹬,玄色袍角在空中翻飞,他背身劲挺高踞马背。
身旁君琊也有样学样地翻身上马,侧头与云渡齐平。
一行人马启程向着城郊的珈蓝寺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渐缓停下,车内闲谈的几人也止了声音。
外头君琊的声音响起,正喊着到了。
掀开帘子,喧嚣鼎沸的人声从外灌入。车外婢女服侍着两位长辈先行下车,而后又把着朝云的手腕缓缓而下。
车夫与仆从们将秦家车马牵至一旁设立的马厩停放,朝云紧随着长辈身后,一道朝着人群密匝的珈蓝寺大门前走去。
珈蓝寺作为国都第一名寺,往来香客众多。
今日也不例外。
君琊带着不善言辞的云渡行在后头,一面同他说着这附近的吃喝玩乐,朝云回身寻一人身影时瞧了那二人一眼,正收要收回眼眸,前方从台阶而下的香客不知怎的竟猛然撞了她的肩头。
脚下一个趔趄,朝云身子一歪,低声朝旁呼道:“春莺,冬泱!”
两个丫鬟没来得及将她扶住,而是另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坚固地一把握住她的腰侧。
悬空失重感得到缓解,朝云把着那手主人的肩膀,仰头对上她最为熟悉的眼睛。
周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方才吓我一跳。”
朝云正吐一口气,小声说着,不远处便传来方才撞她之人的声音,不停地说着抱歉。
人来人往间,周焰站在她身侧就像是一面刀枪不入的墙垒一般,将她护在身侧,任谁也撼动不得。
周焰把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转而伸至她眼前,掌心朝上,挑目看她。
“秦绾绾,牵住我的手。”
他的嗓音越过四周嘈杂人声,流入朝云粉嫩耳垂,珍珠耳坠在空中晃动,朝云点头,将手放他的掌心。
任由他将自己包裹住,二人抬步,并肩朝着佛寺前的石阶走上去。
巍峨的朱漆寺门下,人头攒动。
周焰牵着秦朝云的手,踏过脚下门槛,与身周路人擦肩而过,迈入了寺门。
珈蓝寺内各处殿宇林立,飞檐翘角下,金盘周匝的匾额上头,是一行行鎏金字迹落下的殿称。
放眼望去,一处处殿宇前,流动着举香祈福的红尘客。
朝云眸光微转,视线里只见一棵苍翠挺拔的古树上挂满红布条,风扬起树叶,红条随之摇曳,上头模糊着一行黑色字迹。
她忽而偏头对上周焰乌沉沉的眼睛。
在他深邃的眉眼里,朝云眼尾上挑,嗓音娇俏地说:
“无绪,咱们也去求个姻缘吧?”
周焰倏然蹙眉,他顺着秦朝云的目光朝那古树瞧去,恍惚间,他总觉得这般场景似曾相识。
手中一股力道,已经在将他拉至那苍郁古树前。
第72章
【72】
一阵清风徐过,吹动满树枝桠,扑簌簌地落下一场枯叶雨。
枯黄的树叶落在小沙弥的功名薄上,小沙弥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拂袖扫去叶子与沙尘,纸张恢复了白净。
“小师父,劳烦给我们一条祈福带。”
朝云牵着周焰的手,走至小沙弥面前,她扬眸一笑,明艳的眉眼在祈福树下随着那些红带一起晃人心旌。
小沙弥怔了一瞬,被身后躺坐着的老和尚一记犍稚①敲去,他瞬时回神赶忙在木桌下的竹筐中取出一条祈福带,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递给朝云。
然而,一只骨劲修长的手将祈福带接过,小沙弥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清冷漆黑的瞳孔,那般黑的瞳孔里头似一处冰窖一般,让人头骨发寒。
刹那间,小沙弥心下一骇,眼瞳骤缩。
颤颤巍巍地提笔,开口询问:“施主,请问需要录个功名吗?”
周焰攥着祈福带,侧眸看向秦朝云,他抬了抬下颌,在询问着她的意见。
“那便录一个吧。”朝云双眸含笑着点头,眸光一扬看向周焰:“周大人,该你掏腰包了。”
漆黑的眼里漾开一层愉色,周焰眉宇展开,抬手从腰间荷包取出一片金叶子搁于小沙弥的桌前,嗓音清冷:
“劳烦记,秦朝云。”
小沙弥惶惶地回首看了师父一眼,见老和尚朝他点头,他才将金叶子投入一侧的功德箱中,又提起笔在白净的纸张上,一笔一划地落下黑色字迹。
“可是这三个字?”小沙弥虚着眼,目不敢斜地看周焰。
只见那面容昳丽,但神容凛冽冷淡的青年点头,他才安下心地忙说些祝福类的话语。
填了功名,朝云与他一道转身去往古树下,她忽而仰头看向身侧人,好奇地问:
“方才你为何不写咱们俩的名字?”
周焰眸色淡淡:“满身杀戮之人,不敢信佛。”
倘若信佛,那他这一身业障,早就得下炼狱焚烧了。
秦朝云浓睫轻扇,默然地拿过他手中的祈福带,又拾起古树上挂着的笔,蘸了一点墨汁,而后缓缓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红艳艳的布带上,只见一左一右对齐着两个名字:
周焰,秦朝云。
身后的人,一目不错地盯着那两行字,又见那双白嫩柔荑攥着黑色的笔,继续写:
两姓姻缘,百年永结。
她一撇一捺地写好,将笔放回。
祈愿带在她如玉白皙的手指上飘动,朝云回首看向他,倏然间,周焰想起了那时盛夏时节。
她便是站在玉佛山的古寺之中,站在那满目红绿交错的一颗古树前,这般回首望向自己的。
脑海中的身影,与眼前的她,一一重叠。
周焰低眸,忽地一笑,他迈步走上前,虚手将她圈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周焰将那条祈愿带与她一道仔细地打了一圈死结,系在了结实的一处树干上。
她的余光里,是周焰英挺眉眼里的认真。
二人的手离开树干,那截祈愿带顺着风的方向在空中飞舞,仿佛任凭风吹雨打也无法将那带子折断。
周焰顺势握住她的手掌穿过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回首相望,二人均是一笑。
躺在桌后的老和尚偏头朝后觑了一眼,待他两人从自己跟前走过之时,老和尚忽而开口道:
“二位施主留步,老衲观二位施主有缘,不知可愿来抽一支签?”
朝云看向那老和尚,眼底微动,又仰头看向周焰:
“那便抽一支?”
“随你。”他淡声。
随即,朝云行至老和尚跟前,见他浑浊的眼珠一动,从身后取出签筒里头满是密匝木签。
他抬目看向秦朝云,忽而露出一抹世故的笑。
“女施主,老衲这里求一签,只需二十两银子。”说着他那满是算计的目光,投放至周焰方才取出金叶子的荷包中。
便是一旁的小沙弥也霎时瞪大了眼,低声喊了一句师父,却见老和尚瞪了自己一眼便低首不敢再有言语。
秦朝云掠过他眼底的精光,语调一扬:“二十两,这位大师不觉得自己在坑蒙拐骗吗?”
“非也非也,是以女施主与这位施主的渊源颇深,此价可还算低了呢。”老和尚眉头挑起,说得有模有样。
朝云没再搭理他,转身便要与周焰离去,却听那和尚又道:
“郡主,当真舍不得这二十两?你们之间的尘缘可是精彩得很呐。”
蓦地,朝云回身朝他看去,眸色微沉,她又踱步回到老和尚跟前,认真地与那和尚对视。
“二十两便二十两,大师倘若算不出什么,可别怪我夫君惩治江湖骗子。”
略带威胁的语气,朝云眼眸微眯,周焰旋即便从腰间掏出银子。
砰的一声,他将银子撂在桌上,配合着朝云。
“女施主脾气别这般火爆,你且抽一支,老衲来给你算。”老和尚笑吟吟地从周焰手中抠出银子,又速速地揣入袖中。
一盅签牌,朝云捧起签筒摇了摇,须臾,只见一支红签露头。
她目色微凝地将签牌抽出,木牌签文如下: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②
那老和尚扫了一眼签文,悠悠道:
“两位施主这是好事将近,不过,老衲观施主面相,恐有一番磨难。”
周焰微瞥眉宇,盯着那老和尚,两厢目光对视,那老和尚锊了下胡须又继续道:
“不过,倘或二位心意甚坚,便会将一切化险为夷,得以顺遂圆满。”
“老衲这有两条红绳,可将二人的缘分栓得更紧一些,看在有缘还是二十两,不知二位可否需要?”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两根红绳,看向两人。
朝云瞥过一眼,不过就是普通绳子,二十两买两个破绳子,朝云觉得自己疯了。
她想了想方才老和尚的话,左右不过是普通的话术,不出错也没什么用处。
“不必了。”她回绝道。
说完,她便拉着周焰的手,转头走了。
身后的老和尚轻叹一口气,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将袖中一锭银子转头放入了功德箱中。
离开了方才的祈愿福树,秦朝云领着周焰踏上了珈蓝寺正中的佛殿石阶。
雄伟辉煌的佛殿内,一尊锻造金身的佛像正坐中央。
菩萨低眉,普度众生。
周焰站在佛殿门前,松开朝云的手,看她一袭月白衣裙陷入茫茫人流之中。
目光紧紧跟随,见她于蒲团前逶逶跪下,纤瘦如竹般的背脊缓缓弓起。
烟熏火燎间,她双手合十,虔诚揖拜。
周焰黑眸缓缓翻涌,心火滚动几息,长腿不知不觉间迈过佛殿的门槛,他踏入了殿内,立于那慈眉善目的菩萨跟前。
清冷黑沉的眼瞳,对上佛像的眼。
好半晌,周焰敛眉,悄无声息地行至角落里的一处蒲团前。
殿门外,秦君琊正拉着云渡讲话间,话音戛然而止,他怔忡地盯着里头。
只见里头那道挺拔修劲的身形,于佛像前缓缓跪下,青年冷峻的侧颜隐在昏暗的光线中,他阖上眼眸,无声地叩首。
三次叩首后,青年起身,安静地走回殿门,与君琊四目相对。
一霎安静,君琊搭着云渡的肩,回过神,连连保证:
“姐夫你放心,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周焰松眉,没说什么,只安静地在门口等着她出来。
这厢叩拜完,朝云从蒲团站起,她转身透过来往的香客,去看佛殿外等她的人。
周焰仍旧站在殿门处,长身玉立,太阳斜斜照向他的发端,落在他英俊的脸上。
频频而过的人头中,朝云展颜一笑,明眸皓齿。
走出殿门,二人相握住彼此的手,重新紧扣。
完全被忽略的君琊与云渡,面面相觑地悄然退了下去。
刚行至台阶下,便迎面遇见了雍王妃。
云渡朝着母亲颔首示礼,君琊倒是喜滋滋地唤了句舅母。
雍王妃点头,问道:“你阿姐和那个周大人呢?”
提及此,君琊与云渡十分有默契地对望一眼,而后将目光拉至前方佛殿处的方向。
顺着二人的目光,雍王妃也仰头看去。
那端玄白两处身形交叠,青年侧颜英挺俊朗,女子笑容明艳招人。
一时间,竟叫人迷了双眼。
雍王妃眯眼定睛,再一番打量后,目色微挑,轻啧了一声。
“这侄女婿,长得确实不错。”
初一听闻舅母言辞,君琊也转头看去,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
“也还行吧。”除了武功比子廷哥哥好一些以外,就那样吧。
想到此处,君琊脑中忽而记起周焰今晨答应过他,在他给燕妙妙下聘之前,定教他一套剑法。
倏然,君琊又转口赞同道:
“是挺不错的。”
云渡瞥了表哥一眼,又觑了母亲一眼,压下眉宇有些无奈,他又转头将目光拉长放至不远处的亭台内。
他嗓音清琅地朝母亲开口:
“母亲,那亭台上的人可是秦姨母?”
雍王妃正看前方一对人看得起劲儿,淡淡地恩了一声,没太在意儿子的话。
须臾后,又听儿子复而又问:
“母亲,表哥,秦姨母身旁的人是谁啊?”
云渡满眼疑惑地盯着那亭台处,只见一个高瘦的青年正背身与秦夫人说着什么。
亭外,各自立着两人的仆从。
第73章
【73】
初闻云渡的话,雍王妃与君琊一道收回目光,又朝身后看去。
只见那不远处的亭台,确然站着一个青年男子与秦夫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许是也注意到了他们,男子侧身与秦夫人一道离开亭台,正朝着佛殿的方向缓缓而来。
两厢聚头,秦夫人脸色沉静地同雍王妃开口道:
“阿嫂,这位是太子殿下,方才偶遇殿下也在此处礼佛。”
雍王妃眸色微动,不动声色地将二皇子一番打量,面上仍旧挂着温婉笑意,携着两个孩子一道见礼。
“臣妇见过殿下,今儿倒是好日头,能在寺中偶遇殿下。”
一番客套话,雍王妃倒是说惯了。
二皇子面上也带着谦和笑意,他的目光觑过眼前几人与一众仆从,却没瞧见那两人,薄唇微翕间,便听一旁有声音传来。
“你猜我方才在菩萨面前许了什么愿?”
“许了什么?”
“你且先猜猜。”
“秦绾绾,你知道我猜不出。”
“行吧,那我便好心告诉你,我许愿大燕百姓安康富足,西北战事可以平定。”
“还有呢?”
“还有…周无绪眼中、心中,只能有我一人。”
“不用祈愿。”青年语气笃定。
他心中本就只你一人。
隔着憧憧人影的诸位,面色微顿。
那厢自台阶而下的两人,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人群中他们。
声音戛然而止。
秦夫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交握的双手间停下,眼底划过一丝不虞。
朝云陡然对上母亲的眼睛,手心微微发紧。
倒是二皇子,忽而阴测测地开口说道:
“郡主与周大人倒是好兴致。”
“佛门清静之地,你们倒是豪放洒脱啊。”
说着,他晦暗的眼眸也停在二人十指缠绕的手上,逡巡着,咬牙哼笑着。
好一个眼里,心里都是彼此。
“不及殿下好兴致,不知京兆尹近日可有将臣属下之死查明?”周焰眉眼稍凛。
二皇子眼瞳里转动着隐隐感伤答:
“无绪放心,孤定会还那二人一个公道,近来你赋闲在家便好生享受一下这难得的自在吧,免得日后回归朝堂,又忙的不可开交,就连——”
目光微转,他看向秦朝云,眼底划过一道暗光,继续说:“陪郡主来礼佛的时间,也没有了。”
说完,他弯唇一笑,匿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摩挲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转动几息,似在平息自己的心绪一般。
周焰瞳孔掠过嗤意,长靴微迈一步,目色直厉地与二皇子对上。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即燃。
“臣的家事,不劳太子费心。”周焰眉宇一扬,一字一顿道。
家事。
二皇子倏尔露出一抹嗤笑,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秦朝云,似一头豺狼一般,眼底浮过劣意。
“好,孤不该管无绪的家事。”他轻悠悠地说。
说完,二皇子回首看向雍王妃与秦夫人,略一颔首,朝两人道:
“孤便不打扰了,王妃远来都城是客,改日孤自当设宴款待王妃与世子。”
雍王妃朝秦夫人睇去一眼,面上仍旧挂着柔婉笑意,连声应是。
而后,便见那一袭华服蟒袍的男人转身,领着一行仆从拂袖而去。
二皇子走后,雍王妃才正了正身姿,偏头打量了一番朝云与周焰二人,目色微疑,但又没说什么,只转而又言:
“今日正事还未办呢,阿杳,你快些与我去将正事办了。”
杳是秦夫人的闺名,秦夫人此刻也点头,看了一眼朝云正色道:
“绾绾,还不快随我们一道去为你外祖母还愿。”
“是。”朝云只得与周焰松开双手,随后行至母亲身旁。
她回首看向周焰,便听母亲同周焰说:
“周大人,还望你且在外院稍等片刻。”
周焰敛眉,点头。
珈蓝寺内,烟雾缭绕。
弓身揖拜的香客们林立,穿梭在人群中的二皇子迈快脚步朝珈蓝寺的偏殿走去,途径几座辉煌殿宇。
刚至一处月门时,二皇子的脚步稍顿。
他侧头看向一旁的参天古树。
无数条红丝的祈愿带迎风而动,一条条从他眼底掠过。
蓦然间,他将目光停在一处枝干上。
他眸珠微顿,倏地,提步朝那古树走去,甫一走近,他定睛一瞧,那字迹果真是她的。
一缕日光斜射过二皇子眼瞳,顿生一股刺痛。
真是好难看的一手字。
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一丝长进啊……
二皇子咬牙,抬手便要将那祈愿带折下。
突地,身后一道浑厚苍劲的声音响起:
“施主,手下留情。”
他侧头,目露厉色地看向来者。
“圣人有云:上苍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亦有成人之美呐。”老和尚单手作揖,一袭暗灰僧衣,朝着二皇子步步走近。
“若是孤偏要折断这孽缘呢?”二皇子磨了下后槽牙,冷哼一声。
老和尚深叹一口气,故作玄虚地回答:
“若是殿下当真要逆势而为,必当遭受反噬,况且,贫僧今日也同这二位施主说过,他们命中恐遭劫难,若是心意不坚,饶是挂了着福树也无用。”
“命中该断,自会断,何必强求。”
闻言,二皇子心头一滞,看向老和尚的目光也稍微缓和,他垂眼眼帘,转而眼底浮起一缕浅笑。
心意不坚。
当真是再容易不过,秦朝云那个女人,他了解得很。
思及此,二皇子冷笑一声,心情转好,没再看那老和尚,转而负手朝方才的月门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老和尚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人才走,又来一人,老衲甚忙也。”
说着,他将微合的眼眸睁开,转身看向不远处正缓缓而来的一道颀长修拔的身形。
周焰面色淡漠地朝这头缓步而来。
他走至那老和尚跟前止步,凤眸微扬,直接开口道:
“方才那两根红绳还在吗?”
老和尚闻言,黝黑的眼瞳里淌过深深笑意,颇有些洋洋自得地答:
“老衲从不欺人,施主定然也是觉得此红绳有用的吧。”
青年两道浓眉微瞥,目色不耐地问他:
“卖或是不卖?”
到手的生意哪有不做的。
旋即,老和尚便悻悻然地掏出那两条红绳,周焰欲从他手中接过,却被他虚晃一躲,周焰凛目。
便听他又道:
“方才你不要,是二十两,眼下你再要,便是一片金叶子。”
当真是漫天要价。
这珈蓝寺的和尚都这般贪财的吗……
周焰不虞地乜他一眼,而那老和尚却悠悠开口:
“施主可别小瞧了这红绳,日后施主不得不为之事,若又想求与她有个善果,这红绳,便可将你二人的一场将破之局,修得圆满。”
“话已至此,要与不要,仅在施主一念之间。”
骤然间,周焰的心窒了窒,他垂下眼睫,眸光隐在树影下,显得晦暗起来。
只须臾后,他抬目看向老和尚,目光坚定地取出财帛递于他。
周焰买下了两根红绳,他心中其实知晓这不过是两根再普通不过的红绳。
可偏偏,那和尚的话。
让他不得不,去信一次天缘。
他只想求一个善果,或者说他想求和秦朝云的一场圆满。
他此生只信一次佛,而这一次,他愿用死后地狱苦刑,来换一场与她的红尘缘。
周焰盯着手中红绳良久,而后将它放入衣襟内。
再抬首,那老和尚已消失不见。
他看向前方,提步欲回到方才的佛殿门前,却陡然间瞧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目色微凝,周焰想起程明璋的话。
“对了无绪,此玉佩,我是从京兆尹陆临手中取得的。”
而前方陷入人潮中的那道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京兆尹的陆临。
周焰眼底渐渐沉下,只见那陆临在佛殿前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隐在众多香客中,鬼鬼祟祟地朝着一处偏殿而去。
?
第74章
【74】
嘈杂人声里,周焰隐陷其中。
随着前方一片人头攒动,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陆临踏入的偏院拱门处。
此处离开喧嚣外殿,变得静谧起来。
周焰站于紧闭大门旁的榕树下,只听里头传来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你来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敛眉,轻挪脚步至前方几寸,透过那石灰墙上的菱格洞隙,隐约可见里头是一座清雅小院。
庭院中,一个身着僧衣的女人与陆临正说着话。
隔得尚有距离,周焰只得屏息凝神去听。
“臣见过娘娘。”陆临朝女人弓身一拜。
“你今日为何来此?”女人看向陆临,淡淡开口。
陆临眼眸微觑女人一眼,踌躇着答:“臣不小心将李文谨的玉佩丢了。”
“什么?!”女人当即一声怒喝,盯着陆临的脸有些发白。
菱格窗洞外,周焰忽而攥紧拳头,心中微感窒息。
“可有线索落入何人手中?”女人深吸一口气,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陆临垂首,腰背再度弓下道:“臣无能,还请太妃娘娘降罪。”
说完,他便噗通一下跪在地面上。
高太妃眼中闪过一抹狠意,问陆临:“当年李文谨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回娘娘,当年之事臣与家父早已料理干净,不会让您受牵连的。”陆临忙不迭地回答。
高太妃松下一口气,忽地,她转头朝身后看去。
刹那间,周焰看清了女人的脸。
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双锋利而冷冽的眉眼里侵染一层肃杀之意。
“轩羽,你过来随陆大人一道处理此事,万不可让京兆尹的人发现端倪。”
高太妃的目光却是停在菱格窗洞前的一个小沙弥身上,并未与周焰对上。
闻言,那小沙弥单手作揖举在胸前,走至陆临身旁,模样瞧着约莫十五六岁,满脸冷肃。
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声响,周焰心下一暗,旋即退离菱格窗洞处,回到人潮之中。
青年长身修劲立于佛殿外的石阶扶栏处,他的身姿高大挺拔,显得那方扶栏竟矮小起来。
不远处,身着袈裟的方丈已领着雍王妃一行人归来。
朝云跟在长辈身后,朝前眺了眼周焰,见他沉沉地站在那端,敛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走近了些,朝云才一摇身形,半踮起脚尖,一张脸悠悠地晃入他的眼瞳中。
“周大人。”
一道软嗓拉长尾音,少女潋滟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漆黑的瞳仁。
周焰心口微恍,深暗眼瞳里似有一道暗涌的漩涡正在涌来,须臾,他压下情绪,而后长睫微敛,淡淡道:
“走吧。”
二人站在扶栏处,前方两位长辈已与老方丈道过别,此刻正回身看向他们。
离开珈蓝寺,已近午时。
雍王妃与秦夫人本是打算在寺中用完午膳再走的,但因着寺中方丈今日午后便要离寺修行,她们便也不想再打扰,只得带着孩子们回府。
“所幸今日正事已然办妥。”雍王妃走至石阶下,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向云渡。
秦夫人回以一笑:“这番母亲便也可安心了。”
安静的少年站在君琊身边,神情还是那般平和淡然,只朝着母亲与姨母略一颔首。
仆从们牵过马车,雍王妃与秦夫人前后上车,朝云站在周焰身旁,她仰头看向周焰,只觉得他隐隐有些不对,却不知晓为何。
“周无绪。”
周焰偏头看她,朝云红唇微张,纤浓睫羽轻颤,欲言又止地轻叹一口气,在他注视的目光下,上了马车。
回程路上,一路少了来时沸闹,临近午时的街巷变得稍显安静一些。
周焰踞坐马背,走在首端,眸色沉沉地盯着前路,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今日珈蓝寺所听见的话语。
兄长果真是被奸人所害的。
攥着马缰的手渐渐缩紧,指尖在深色缰绳上渐渐泛白。
半个时辰后,马车辚辚停至秦府大门前。
众人下了马车,秦夫人看向前方的周焰,开口道:
“周大人,若是不介意,便随我们一道用午膳吧。”
周焰将手中缰辔转递给府中下人,长睫垂下一层阴影盖住了眸色,而后便听他淡淡答:
“不必劳烦夫人了。”
秦夫人微微一噎,正想着如何说辞,便见雍王妃满面笑容地看向周焰道:
“周大人何必推辞,日后咱们早晚都是一家人,绾绾还不快些同周大人一道进来。”
她向朝云睇了个眼色。
朝云旋即会意,转头看向周焰。
雍王妃架着秦夫人先行踏入了府门,仆从与两个弟弟也先后散去,府外便只剩下他二人。
两厢对视间,朝云站在他跟前,仰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周焰没躲,眼底情绪暗涌着。
“周无绪,你怎么了?”朝云心中感到不安,开口问他。
周焰唇线紧绷着,他深深地看着朝云,好半晌才开口答:“无事。”
她眸光微闪,片刻后,伴随着一声轻叹又垂下。
既不愿说,那她便等他愿意开口之时。
须臾后,一只白腻纤细的手朝他伸出,周焰狭长凤眸中掠过一丝晦色,他沉顿一霎,那手直接绕下捉住他宽大的掌心,紧紧握住。
“阿焰,爱人的手一旦放开,就再也握不紧了。”她仰起头,一脸认真地同他说。
挺会威胁人的。
周焰不禁扯了唇角,目光移至两人交握的双手间,心中翻涌着滚烫情绪。
“知道了。”他紧了紧她的手,“爱人的手,不能放。”
日光普照,二人携手同步迈入府门。
一场午膳,用得甚是和谐。今日秦国公并不在府中,雍王妃在膳厅内捉着周焰问了好些个问题,见他答得滴水不漏才作罢。
众人散去午憩后,周焰与朝云走在前院花厅的长廊下。
十月中下旬,院内的芙蓉渐渐败去,有婢女正在修剪花枝,倒是一旁的月季、玉兰,与那正冒出花骨朵的梅枝正盛着。
这一年邺都的冬来得渐迟,第一场雪尚未落下。
冬风倒是簌簌地刮着。
“前几日听我父亲说,钦天监的监正预言下月初会落今冬的第一场雪,届时咱们去城楼看雪可好?”
廊下,秦朝云低眸握着他的手,随意地拨了拨他粗粝的指尖。
周焰低眸看着她,微光折过檐角落在她的侧脸,浓长的睫羽微垂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儿,明艳白莹的一张脸上多了几分清婉。
清冷克制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周焰的心变得很乱,不住地紧绷骤缩,不住地搅动翻涌着。
“绾绾,若有一日你最为敬重的人受人致害,你可会为他奋不顾身?”他哑声脱口问出。
面前的人儿一顿,眼睫缓缓抬起,对上她清凌凌的一双眼,周焰长臂一伸将她拥入怀中。
两道影子在光束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相融、难舍。
周焰拥着她,双眸轻轻阖上。
天地间一霎静默着,微有二人的呼吸声流过耳边,是真实的、温热的。
“无绪……”朝云回拥着他,睫羽颤动着轻喃出他的字。
周焰沉哑嗓音应她:“让我抱一会。”
她安静地偎在他宽阔的怀中,他高大的身躯裹住她纤瘦的身姿,紧紧相依。
待他抱得久了些,那些紊乱纷杂的心跳也终于平静好多。
便听耳边是她温柔且认真的声音:
“我最为敬重的是我的家人,若是有一日,他人伤害我家人,我也会奋不顾身的。”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良久,周焰没再说话。
安静空气中,朝云任由他紧紧抱着,忽地,她复而开口询问:
“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焰摇头,手中力度松了松,闷声答:“只是在寺中看人祈愿有感而发。”
原是如此。
一时间,朝云总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心绪渐渐平稳下来后,二人缓缓松开彼此。
光影细碎地投在地面、石阶上,朝云握着周焰的手,踩过脚下的影子,走过迂回的游廊。
离开了秦府,眼下他正赋闲,便策马回了清梧巷的家。
方入府门,周焰走至正厅时,便迎面碰上了周夫人。
只见她一脸肃容看向周焰,手中握着一方锦帕交搓着,似有话要讲,周焰微拢眉头,朝她躬身行礼。
“母亲。”
周夫人觑了他一眼,招手示意身旁仆从退下。
才低声缓缓道:
“阿焰,过去的事情,你还未放下吗?”
周焰垂眸,嗓音渐沉答:“儿子不知母亲所谓何事。”
“你还要同我装作不知?”周夫人手中一扬,半块青釉玉佩躺在她的掌心,她眼中涌起情绪朝周焰低声斥道:“这件事,你究竟还要记挂多久?当年知州县令都曾来家中走过一遭,你哥哥他已经死了,你为何要将自己困在往事之中?”
“你来都城为皇帝效力,我拦不住你,不望你官居几品,只盼着你别惹上官司,一路平坦些。这一年以来,你也确实一路平坦,但也因此惹上不少官员,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担忧,眼下,你却还在追查谨儿之事,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为何你就是不信?”
周焰眸色微冷,打断了周夫人的话:“母亲当真觉得兄长是死于意外吗?”
“不是意外是什么?”周夫人一怔。
“文谨兄长本是得天独厚,一身抱负本该名满大燕。便是儿子那点文墨也全是兄长教的,兄长从小爱护儿子,待儿子至真至诚,是为儿子平生最为敬仰之人。”
“幼时,母亲教导儿子史记有言,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如今兄长惨遭奸人残害,母亲叫儿子如何坐视不理、明哲保身?”周焰字字句句地抛向周夫人。
剑眉冷目在微光下显得凌厉。
好半晌,周母口中张合几息,才吞吞吐出一句话:
“阿焰……那你的亲事怎么办?”
“你想过朝云吗,她又该如何?你好容易喜欢一个姑娘,当真要为了……要为了……”
剩下的话,她咽下腹中,再难说出口。
她深知,她不该如此自私。
周焰眸底凝成一片霜,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艰涩地开口:
“她很好,她会很好。”
他别过眼,从周夫人手中取走玉佩,提步与她错身朝前走去。
修长的指骨捻着玉佩,将他攥在自己的衣襟处,周焰指尖泛白,里头紧紧相贴的是那两根红绳。
他没能将那红绳送出给她。
竹奚院。
周焰自迂回长廊穿过,一路过月门,踏入院中,
甫一走进院子,四下侍卫与他低首行礼,周焰径直推开房门,目光微顿。
只见里头一张紫檀菱纹圆桌前,程明璋正坐着悠哉饮茶。
二人视线对上,周焰将门阖拢后,走至桌前,掀袍坐下。
“你怎么来了?”
程明璋拿出一枚茶瓯给他斟满递去,轻悠悠地开口:“这不是听闻你白日里与郡主刚去求了姻缘,我便来瞧瞧你吗。”
说着,他觑眼去观周焰神色,琢磨了一番又问他:“怎么,姻缘算得不好?”
周焰睇他一眼,将茶瓯握在手心淡淡道:“自然是算得极佳。”
“那你怎么臭脸给我看?”
“我在珈蓝寺遇见陆临了。”
程明璋微顿,问:“他怎么在那?”
“不止有他,还有太子与高太妃。”周焰冷声答。
“他们三个一伙的?”
“太子是单独遇见,陆临与高太妃在谈论谨兄玉佩之事,我听了大概,陆临与我兄长之死脱不了干系。”
说完,他眸中一片沉深,手中握着的青瓷茶瓯隐隐迸裂出一道极细的裂缝。
程明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他:“你打算如何?”
“今夜,我要去陆府找陆临问出真相。”周焰不容置喙地答。
“今夜?周无绪,你手中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程明璋旋即低声吼道。
“阿璋,那是我兄长。”
他抬眼看向程明璋。
这一次,他不再唤他王爷。
已经好多年了,自他们从琅琊相识,再到知晓他的身份后,周焰已经五年不曾叫过他的名字。
程明璋眼瞳微滞,他沉默了半晌后,一把将手中的茶瓯砸在桌上,冷声道:
“随你!你若是出了事,别来寻我!”
说完,他朝门外看去一眼,又站起身踢了一下凳子,满脸冷意地行至门前一把推开,拂袖而去。
门扉大敞,冷风从外灌满屋内,周焰盯着程明璋远去的身影,默了默,沉黑的眼瞳里划过一星黯然。
屋外一名黑衣侍卫打扮的男人立于对面廊下,朝着里头的周焰窥了一眼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一直到暮色四合时分。
天边滚动着橘灿灿的晚霞,昏黄的光晕镀满整座宅子的飞檐翘角,不断蔓延,直至镀上了皇宫辉煌殿宇前的廊檐之上,折射、斜洒。
廊檐之下,黄梨木雕花云纹菱窗大敞开。
一棱一棱的夕阳撒落窗台。
窗内身着锦衣蟒袍的男人挺直站着,他的眸珠在光晕下衬得成了琥珀色。
身后跪伏在地的男子,低声禀报着:
“殿下,今夜是否要事先备好埋伏?让那姓周的狗贼,再也无法翻身。”
二皇子眸底泛起止不住的笑意,唇角也慢慢扩开,恶劣而嘲讽地开口:
“急什么,慢慢玩他,告诉高太妃那边孤的计划,她定会同意的。”
“哦对了,我那位小皇叔如何了?听说是同周焰吵了一架,直接气得走了?”
暗卫点头,持拱拳跪伏姿势答:
“眼线回报说,确实如此。”
“没什么长进的东西,这么些年,孤本以为他同周焰待在一起至少有些脑子,结果除了和那位姓林的女人鬼混,还有那些花街柳巷的莺莺燕燕之外,他便只剩下一点子脾气了。虽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但还是切忌要派人盯好了乾王府,毕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可不是空穴来风的。父皇虽防着他并未给他实权,但他府中可还是有五十府兵的。”
他侧过身,眸底晦色难分,俯看着地上之人。
“属下明白。”暗卫应道。
二皇子的目光又转回屋外的灿灿霞光,他忽而伸出素白的指尖,缓缓地似要将那片霞光抓住。
手心收拢之时,霞光已散,指尖徒留一片空无。
啧。
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唇边扯开一抹诡异的笑,晦暗的眸子慢慢合上,任由窗外冬风吹过他的发鬓与衣袍。
彻骨的寒意与握紧的实权,才是真的。
天穹一寸寸的灰蓝覆盖了明亮,渐渐地没入黑暗中,只剩下地上一片烛光摇晃。
金珐琅云纹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烟雾袅袅,沉浮在空气中,让人心也缓缓平稳落下来。
算着时辰一点点地流过。
头顶上的天,乌云盘绕,遮盖了月光,当真是个好时候。
清梧巷的周府外。
青年一袭黑衣,劲瘦的腰间别着一把弯刀。
咣当一声,打更人方从巷口喊过。
周焰行走于黑夜之中,并未带上马匹,前方深巷处,也立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他看向周焰,点了下头。
二人汇合,一道顺着暗巷朝陆宅走去。
“主上,这是我备好的人皮面具,咱们将其戴上,便不会被人发觉。”周齐从身上掏出两张面皮。
周焰接过,将人皮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俨然变了一副模样。
绕过巡防都城的黑甲军,周焰与周齐终是来到了陆府后门处。
听着府内动静,周焰算准了后门应当是守卫最为松懈之时。
周齐与他的功夫足够对付这些府兵,但要做到不打草惊蛇,尚需谨小慎微一些。
打更声再度响起,二人对视一眼。
此时已至亥时三刻。
周焰长腿一掀,飞身跃起立于墙檐之上,冷目一扫陆府纵横格局,他将目光缩在内院一处宽阔院子。
而后,他低眸看向后门处两个正打瞌睡的府丁,并未将二人惊醒。
一路与周齐隐于暗影处,避开了松懈的府丁,终是踏入了陆临的小院之中。
陆府是四进出的宅子,遂寻到陆临院子,也无须费什么功夫。
甫一踏入这片院子,周焰心中便已然竖起了警惕,此刻他瞥过一圈院内,并未瞧见兵卒,他对周齐睇了一眼,示意他先去四周勘察一番,自己便飞速地蹿入了陆临的房中。
屋内一片漆黑,珠帘内,是人正处于沉睡的呼吸声。
周焰一松眉头,拨开帘笼,手中冷刀在昏暗中寒光乍现。
哐当一声,刀柄搁在陆临的喉颈之上。
冰冷的刀身使得昏昏沉睡的陆临一阵哆嗦,他惺忪着眼眶,正欲翻身睡去,却顿感脖上一道刺痛传来。
痛意惊醒了陆临的神经,他猛地睁眼看向床畔。
昏聩漆黑的屋内一团乱麻,陆临虚起眼,恍然间透过刀身的冷光瞥见了一双寒星四溅的双眼。
里头似盛了无数把冰剑一般,在朝他刺去。
脖子上的刀还紧紧地贴着,一阵湿腻之感浸入枕间,腥味弥漫开来。
是陆临脖间的血。
他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朝周焰开口: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乃是京兆尹府尹,您要什么金银财帛我都给您……求您别杀我。”
一声冷哼在静谧的寒夜里响起。
周焰哑了几分嗓音,冷声:“我来便是取你狗命,以祭亡灵的!”
“好汉千万被找错人了!什么王林李林,陆某都不认识啊!”陆临一阵喊冤,身子发颤着不敢动弹。
他方喊完,周焰也毫不客气地将刀身拉近一厘,痛意加剧,陆临苍白了脸,求生欲望使得他浑身发汗地问他:
“求好汉指条命路。”
见他意志已抗不下去,周焰便直接开口:
“京兆尹李文谨,李大人是如何死的?”
闻言,方才还强烈求生的人霎时噤声了,周焰眼眸渐渐凝起一片火,他手中的刀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取下陆临的命。
他冷声开口倒数。
三个数,三、二——
一尚未落下,陆临便嗓音嘶哑地回答:“陆某死前可否知晓,好汉背后是何人?”
似怕他误会一般,陆临复又解释道:“陆某只想知晓背后之人,能否保全我的家人。”
周焰眼瞳稍顿,片刻后,他开口道:“你无须知晓,但你若说实话,我定保你家中之人,你若敢欺骗于我,我定屠你满门,包括妇孺。”
“好汉愿保我家人便行,横竖,我早就知晓我会有此一日。”陆临惨然一笑,继续道:“我并未杀李大人,李大人之死乃是皇室秘辛,与朝争相关,其中缘由我只是一知半解,但上头命令,我便只做了一环,便是覆盖他在京兆尹的痕迹,和抹去他残留与京兆尹的旧识。”
“至于更多的,我便真不知晓了。”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真挚,周焰凛眸,心中情绪不断翻滚叫嚣。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地将刀把持住,问他:“你上头之人是谁?”
“我上头之人是——”
忽地,他痛闷一声,话音也戛然而止,只见周焰手中那把刀猛地没入他的脖颈处,鲜血汩汩淌出,溢了满面枕头与身前锦衾。
周焰手臂一颤,缓缓地移至自己的手腕,又移至那浑身温热鲜血的刀身。
黑夜中,冷刃刀光下,折过陆临的脸。
他的唇边缓缓扯出一抹笑,双眸睁圆地看向周焰。
而隐在另一面暗光下的刀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刀柄往上。
陡然间,周焰敛去神色。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自刎的。
周焰回身,只见雕花窗外一道耀目远光越来越近。
红焰火光随着人的喊声、脚踏声,越来越近。
手中的刀,被周焰放下。
房门被屋外的一群人推开,火把摇摇晃晃地映照在周焰的脸上。
一名府兵面容狰狞地看向床帷下淌着鲜血的陆临,周焰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向后头被弓箭手围住的周齐。
两道视线交错,周焰的眸色一点点冷却、黯淡。
府兵朝着周焰扑来,口中呐喊着为老爷偿命。
周焰冷冷地看向他,耳边的吵闹声,还有屋外又是几道闻讯赶来的细碎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几名女眷瞧见屋中场景的恸哭呐喊。
一切都在算计中。
一切都在诡谲云涌里。
几名府兵将取来弓箭与长刀,欲将他的双臂捆绑起来。
周焰没有反抗,只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低眸看向自己的衣襟处,那里头还有他的红绳。
辉耀火光摇晃在整片陆府,走出陆临的房间,鼻腔里弥漫的血腥味随之消弭许多。
周焰长睫轻垂,投下一层阴影,耳边是府外传来的长长一声嘶鸣。
京兆尹的官兵来了。
他的胸腔忽地起伏几下,周焰淡漠的眼眸里透出几丝嘲意。
倏然间,周焰朝后方的院子长长看去一眼。
第75章
【75】
是夜,案台上的雕花描金嵌白玉香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
袅袅青烟,自香炉升起,弥漫着屋子。
月纱帷帐后,锦衾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乌鸦鸦的青丝散落枕间,莹白的一张小脸上浓黑纤长的睫羽不住地颤动起来。
额间一滴滴密汗顺着面颊一点点地划落脖颈、锁骨,洇开寝衣的领口一层。
两道好看的黛眉紧锁,檀口一张一合似在念着什么。
朝云的手紧紧地握住被衾,指尖用力攥得泛白。
一场梦魇将她困在无尽深海之中,四周是吞噬她的浪潮涌动,无边黑暗不断地将她包围住,她竭力地想要冲开眼前的困局。
好容易,她的眼前重获了一线光亮,却见前方一道挺阔修劲的身影,他背着光回首看她。
“周焰……”朝云瞧清了男人的脸,抬手想要去触碰他。
猛地,一场狂风将他吹进漩涡之中,黑色吞天并日地覆盖了一切。
心底一阵绞痛,使得朝云感到窒息。
她深吸着气,不断不断地在去平复自己,帷帐之外飘着幽幽青烟,一点点地侵入月纱,钻入她的鼻间。
乍然间,一双乌亮澄澈的眼在黑夜里睁开。
朝云紧紧攥着衣领,领口被她揪成一处漩涡,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里头一片涣散、空洞。
好半晌,她急促的喘气声终于缓和好些,朝云的眼眸才转而看向幔帐外。
屋内一片静谧,并无梦境中的漩涡。
朝云抬手按压住心房的位置,掀开被衾,起身穿鞋拨开帘幔,走至屋内的黄梨木圆桌前坐下,倒了一盏凉水,小口小口地饮下。
冰凉的液体顺着滚烫的喉舌滑下,总算是缓和了她这一身躁意。
待思绪与眼瞳清明以后,朝云握着冰凉的瓷盏,脑中却是还在后怕那一场支离破碎的梦魇。
思及此,她想起了周焰。
想起梦中被漩涡席卷而去的周焰。
一时间,朝云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她单手撑头,按着眼穴,轻阖上双眸,想要将这一场噩梦遣散脑海。
却在这一恍然间,她的心底却忽地回响起了周焰白日里的问题。
——“绾绾,若有一日你最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你可会为他奋不顾身?”
最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
奋不顾身。
倏然间,朝云掀开眼眸,眼底一片暗色。
她想起周焰眼中的神色,想起他避而不答的低眸,想起他那时一直紧紧攥着手的动作。
她在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
一遍遍地搜索脑海中关于他的一切,直到,她想起了误闯的那间屋子,昏聩的房内那些烛火映照的牌位。
李、文、谨。
是他的阿兄。
一切谜团解开,朝云眸珠微顿,泛起一星水色,她吸了吸鼻子,腾地起身将屋内一盏烛灯点燃,而后寻着自己的衣裳,从未有过这般快地去系。
手中动作都在发着微颤。
乌亮青丝被她用一根玉钗随意挽起,戴上披风,朝云推开房门,扫过屋外值守的婢女此刻正在打着瞌睡。
她一路放轻脚步,从后院绕离值夜的下人,走至秦府的马厩,富叔正打瞌睡间,便瞧见朝云的影子陡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一个踉跄。
朝云一言不发地从马厩牵马而行,富叔赶忙将她拦下:“郡……郡主,您这是怎么了?”
“富叔,劳烦当作没看见。”朝云清凌凌的眸子看向他。
最终,富叔在她的目光下,侧过身让行。
黑夜沉沉,朝云在秦府后门的深巷处,跃马而上,端坐马背,一双白皙的手握紧了马缰,朝上一挥。
马儿长声嘶鸣几息,而后笃笃马蹄声踏响了青石板路。
马背上的女子背身朝前微倾,月光洒在她莹白的脸上,透着她澄亮乌黑的眸子,里头显出几分坚定与决绝。
一路策马而行,穿过巷弄直奔周府,却在下一个街巷口时,她手中将马缰朝后一拽,身子端正地看向前方的通明的火光与乌泱泱的官兵。
她将这条官道拦住,眸光微闪地看向人群中的周焰。
周焰的面具已被取下,一双透着淡漠的眼眸此刻透过前方的火把望向马背上的女子,淌过几分错愕。
两厢凝望,朝云红了眼眶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为首的官兵拉住另一个想要上前呵斥朝云的男人附耳悄声说了句什么,那人便退后一步没再往前。
本是嘈杂的声响忽而变得一片静默。
周齐被压在后面,此刻也仰头看见了她,一双本还倔强的眼,此刻在她与主上之间梭巡,一时也低下眼眸。
“敢问大人,周指挥使犯了何事,要让你们如此对待?”朝云嗓音微哑地开口,带了几分颤抖。
她的目光却是并未移开。
一旁的官兵默了默,而后答:“周焰夜袭陆临陆大人府中,将其残忍杀害,无辜杀害朝廷官员,实乃大罪。小的也是按律法捉拿,还望郡主让路。”
将其杀害……
朝云眼眸微垂,喉咙开始感到发涩,她望着周焰,嗓音哽了哽,又问:
“可有证据?无证捉人,于理不合。”
“自然有!陆大人府中上下亲眼看见这恶魔杀人!我们来时他手上血迹未干!”
人群中,一个官兵激烈地开口说着,又恶狠狠地看向周焰。
闻言,朝云唇色泛白地看向周焰的手,前方的人挡着他的身子,她看不见他们口中沾了血迹的手。
朝云旋即放下马缰,翻身而下,淡色的衣裙在空中飘起似一道弯月。
她纤瘦的身姿站于一堆官兵之前,一步步地走向他们。
“郡主,还望不要扰在下办公!”为首的官兵伸手将她拦住,冷声道。
朝云的目光缓缓移下,看向横亘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她又仰头望向人群中依旧显眼夺目的男人。
他也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晦暗一片。
秦朝云眨了下眼睫,目色微厉地瞥向那个拦住自己的男人。
“你今夜敢拦我,明日我便让我父亲将你的官职撤下。”
那只手忽地一僵,官兵面色微滞地缓缓收回。
见此,后面的官兵也缓缓地给她让开一条路,朝云顺着那条窄缝,迈开脚步走向周焰。
停至他跟前,朝云心底狠狠一抽,眼眸凝着他,里头水色潋滟不绝。
“为什么?”她哽噎着问他。
周焰目色微顿,眼底划过愧色,嗓音沉哑:“对不起,那是……我阿兄。”
“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朝云眼底划过一滴泪,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两处冰凉相碰,周焰眸底一片暗涌,他喉间一窒,缓缓答:“对不起,绾绾。”
“周焰,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说过,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总该同行的。春日便要到了,咱们本该成亲了……”
“周焰……”
晶莹的泪水滚烫地从她眼眶里跌落,划过颊侧,周焰手双手被铁链锁着,他想要抬手去揩她脸上的泪,却还是让那泪水跌落地上。
一滴泪落在他手上的枷锁之上,洇开了生锈的木板。
周焰心中顿感痛楚,他奋力地想要去握住朝云的手,手掌却在不住地轻颤。
“别哭,绾绾。”别哭,我无法替你拭泪。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许多。
朝云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心痛难捱地隔着枷锁去将他拥住,紧紧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闭上眼眸,呜咽着开口:
“周焰,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
“你说的,春日太迟,你想……早些与我成婚,为何不作数了?”
周焰任由她拥着自己,垂下眼帘,眼底缓缓滴落一颗水珠。
好半晌,朝云的力度渐渐松了,她力竭地攥着周焰的衣襟,眼底一片泪痕水泽,红遍了眼周,破碎的目光凝着他。
“回去吧,绾绾。”周焰目光温柔地看她,轻轻地说。
她不动,也不发一言,只坚定地看着他,泛红的鼻间轻轻一吸,泪水又溢了出来。
周焰心底狠狠一痛,他垂下眼盯着自己手上的枷锁,片刻后,他再度抬眼,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将手举起至她眼前。
他苦涩地扯开笑:“你看,我回不了头了。”
朝云的目光缓缓移下,只见那双修长分明的手上满是血痕,她盯着那双血迹斑斑的手,看了好久。
眼底一片模糊,朝云的眼泪晕开了凝固的血液,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一点血色渐渐地染上她的指腹。
朝云的手微微用力,将那血迹印在指腹。
“秦朝云!”周焰深吸着气,低吼她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他,只听他努力压抑着情绪又道:“听话,回家去,好不好?”
“不好。”她倔强着摇头,握紧了他的指骨。
一旁的官兵看着前方一处瞭望台上燃起了白烟,接到暗示后,再也无法耐心等着这位祖宗与周焰说话了。
官兵旋即看向他们二人,目色十分不耐地开口:
“郡主,时间到了,你若再不走,下官丢了官职也只能得罪了!”
周焰望着她,朝她目色微柔地点头。
朝云却始终倔强地摇头,她攥着周焰的手,看向那个官兵,决绝地开口:“你既要捉,便把本郡主也捉去。”
那官兵面色一僵,看向周焰。
青年沉黑的瞳眸微闪,他将手从朝云手中抽回,而后俯身朝她靠近,同她附耳轻声道:
“绾绾,回家。”
不待朝云反应,他便已使力将她推出窄道。
数名官兵顷刻间站回原位,将她堵在前方。
官兵朝她略施一礼后,朝后方挥了个手势,众人接令,举着火把,齐步绕开朝云与那马匹,径直朝前离去。
第76章
【76】
一步一步,他们背道而驰的脚步,声声回荡在这冰冷的冬夜。
丑时及至。
棕红的骏马立于官道正中直视着前方。
一袭杏白衣裳被风吹得凌乱,裙袂翩翩,朝云仰脖望着天上那尊冷月。
良久良久,任由风灌入她的四肢百骸,直至冷意使得她浑身泛凉。
眼前一片眩晕袭来。
砰地一声,少女似一只凋零落叶般,跌倒在灰色的地面上。
衣裙纷纷,宛若一朵盛开的水仙,悄然沉睡。
官道外,一列身着黑色甲胄的兵士正缓缓走来,为首的兵将朝前定睛一看,霎时眼瞳一震,旋即吩咐手下上前抬人。
天蒙蒙亮。
屋外正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从房檐垂下地面。
缕缕青烟萦绕满屋,蹿入珠帘帐幔,缓缓地流入人的鼻息间。
耳边似有嘈杂声响不断涌入,朝云莹润明艳的一张脸上眉间紧皱,浓长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似蝶翼一般。
一场浅梦散去,朝云悠悠转醒,眼瞳渐渐清明起来。
“郡主醒了!”
是冬泱的声音在一旁放大
朝云轻哼一声,转头看去,只见层层帘笼之外,站着一应人。
父亲、母亲,还有舅母和两个弟弟。
全都来了。
心中涌起一股方才平息的情绪,她吸了吸鼻子,强制自己压下那股酸涩。
秦国公撩开帘笼,在女儿床畔的凳子上坐下,他已年过四十,原本保养得极佳的一张脸上,此刻写满了愁容。
他定定地看向女儿,缓了一口气,伸手握住朝云的手。
“绾绾,可有什么不舒服,阿爹派人来给你瞧瞧。”
朝云摇了摇头,垂下泛红的眼帘,嗓子一阵痛涩,她哑声问:
“阿爹,他怎么样了?”
满室静默一霎,一旁的雍王妃眸子微嗔,而后又皱眉缓声道:
“绾绾,咱们大燕好男儿多得是,咱们不想他了哈。”
只见朝云抬眼看向雍王妃,那双水凌凌的眸子坚定着,一字一顿道:
“周焰答应过我的,他要与我并肩而行。”
此话激得雍王妃一阵气塞,她本就性子火爆,此刻直接回道:
“他这算哪门子的并肩而行!他将你丢在此处,只身去将那陆临的头颅都割下了!我早就知晓他为人凶恶,却不知这般凶恶,他若是将你放在心中,为何要在你们成亲之前,跑去杀朝廷命官!”
“绾绾,舅母不是说你,但你瞧瞧你此刻这般样子,你再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你父亲昨儿守了你一夜!”
朝云噎住,心口不断地刺痛翻涌。
握着她手的那只宽大手掌紧紧将她收拢,朝云回眸看向秦国公,她呜咽一声,猛地抱住父亲的背,将头埋入父亲的肩膀处,不住地抽噎。
“阿爹……对不起,是女儿不孝……”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嗓子也开始发烫。
秦国公垂下眼,将女儿瘦弱的肩头抱住,眼瞳一顿,而后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像极了儿时,他也曾这般将女儿哄睡。
“阿爹知道我们绾绾最重情意,绾绾放心……阿爹会去想办法问问姓周那混小子到底怎么回事的。”
“好了,绾绾不哭,阿爹与你母亲、弟弟都在。”
说完,君琊也上前一步,半蹲在朝云床前,握住她另一只手,眼底满是坚毅道:
“阿姐,还有君琊。”
朝云在父亲肩头露出一只红肿的眼,看向他,蓦地弯了眼角,抽出手戳了下他的脸。
君琊见她笑了,心中也舒了一口气,赶忙做了个鬼脸。
珠帘后,秦夫人眼眸微黯,她抬眼时与雍王妃对视一眼,随后便一道出了房门。
屋外雨声碎碎。
地面一片湿润,秦夫人站在廊下,身后一道脚步声紧紧随来。
她轻叹一声,手中攥着一串佛珠,似有惆怅地开口:
“周焰此次,恐难再出来了。”
雍王妃站在她身侧,望着眼前连绵的雨帘,轻声道:
“阿杳可要为绾绾解了这婚约?”
“绾绾不会同意的,除非……周焰先放手。”她的女儿,她最为了解不过了。
“可……太后那边又该怎么办?”雍王妃转眸看她。
“我就是没太明白,她之前并未说过要动周焰的,一会儿我派人去宫中递信再问问她吧。”秦夫人眼中划过一丝疑色。
雍王妃也点头,她回身看了眼屋内,复而问:“国公爷知晓此事吗?”
“并未。”
这厢朝云醒后,用了半碗清粥,随后便又躺下了。
秦国公心中念着女儿心结,离开暮云轩后,便派人备了马车,预去京兆尹问问此案详情,再做筹谋。
屋内众人散去,床幔之后,帘子微动。
被衾里的人掀开眼眸,朝云心中一直在思索着昨夜之事。
千丝万缕拧作一团乱线之时,突地,她想起一人,而后缓缓起身看向一旁守着她的春莺。
“郡主?”春莺被她陡然一盯,有些怔然。
朝云看向她,哑声开口:“春莺,给我倒杯水。”
春莺福身应是,而后将一盏温水斟好递来,朝云接过轻啜了一口后,嗓子润了润,复又开口道:
“春莺,一会我写一封信,你帮我送至乾王府中,万不可让旁人知晓,有一条小路……”
吩咐完后,朝云掀开被衾起身,随意搭了一件袍子,便走至外屋的书案前坐下,研磨提笔,速速写下一封书信,而后待笔墨晾干,才将信纸折下封起,递给春莺。
这厢掐着时辰,春莺从房中退下,回了自己的寝居换上蓑衣,才按照朝云的指示,离开府邸,沿着那条小路避开了官道耳目,一路行至乾王府邸。
雨势渐大,不绝地下。春莺站在巷口望向紧闭的府门。
她踟蹰一番后,看着手中这封信。
今日,她定是要提郡主将信送出的。
这般想着,她一咬牙,便提步走入雨中,行至那府门前,开始拍打着大门。
一阵叩门响动,大门里头的人皱着眉,将门闩打开,看向外头一袭蓑衣的女子。
“姑娘找谁?”府丁不悦道。
春莺一脸急色地攥着信,答:“劳烦通报一下,我是秦国公府的丫鬟,我寻王爷有要紧之事!”
府丁瞥她一眼,而后转身预去通传,却迎面遇上了管家。
管家斜乜了一眼门外之人,问府丁:“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门外那个她说,她找王爷有事,又说是秦国公府家的丫鬟。”府丁唯唯诺诺地答。
“国公府?”管家闻言一顿,再度觑了眼春莺,心中想起王爷昨儿吩咐的话,旋即将府丁推了过去,冷冷道:“让她回去,不准再来了,就说我们王爷忙得很,没空和她掰扯。”
这般嘱咐完,府丁哪里还敢违背命令,只犹豫了一瞬,便回头朝春莺重复管家的话。
一番拒绝后,大门再度被人关上。
春莺奋力地想要挤入门内,却被两个府丁猛地朝后一推。
她的力量微弱,只得被人甩出门外。
訇然一声,大门被关拢。
女子跌坐在地面上,愣愣地看着大门,她咬了咬唇,攥紧袖中书信,一时愁意与愧意漫上心头。
愁云满脑之时,春莺转身走入雨中。
迎面一个男子猝然与她相撞,春莺恍惚之际,那男子满脸冷然地将她双手挟住,而后提拉着上了巷尾一处宽大华丽的马车处。
深色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拉开。
雨水朦胧中,春莺看见里头那人一张清秀儒雅的脸,眸中含着清浅笑意与她对视。
二皇子淡然一笑,瞥了眼手下道:
“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娘子这般粗鲁呢,松开她。”
手下旋即放开,春莺颤颤巍巍地看着二皇子,又听那男人开口继续道:
“你叫春莺,是长明郡主的贴身婢女是吧。”
春莺不答,二皇子倒也不怒,上下打量她一眼后,又笑了笑道:“袖中的东西交给我,我来帮她可好?”
听至此,春莺心中警惕极强地想要朝后撤,二皇子不紧不慢地睇给手下一眼,手下会意,直接抓起春莺的双手,将书信取出,递给了二皇子。
二皇子接过书信,轻笑一声:“你倒是忠心啊,这般大的雨,也不见淋湿半分。”
说着,他慢悠悠地将信封拆开,信纸取出,眼瞳轻轻掠过那黑色的字迹。
原本平和的眼瞳,渐渐沉了下来,二皇子唇边勾起冷笑,攥紧了信纸捏成一团,手指一扬,将信放置雨中,任由它打湿不断。
“不说话是吧,春莺,我对你可没什么耐心。”二皇子眼眸微眯,里头盛出一星危险,他刚要抬手示意手下,忽而脑中又想起什么,呼出一口气,皱眉冷声道:“算了,孤留着你还有点用处,免得她又说孤的不是。”
“你回去吧,别忘了告诉她,你遇见孤了。”语音稍顿,二皇子恶劣地笑起来:“还有,告诉她,孤现在就替她去牢中看望一下我们的周大人。”
他的声音将后半句话咬地极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春莺,仿佛是在盯着案板上的鱼肉一般。
这是上位者的权利与殊荣。
第77章
【77】
雨仍在绵绵下着,雨帘笼罩着整个邺都的屋檐、街巷。
有马车辘辘滚过青石板,渐渐没入这场雨幕之后。
诏狱前,马车停下。
侍卫将伞撑起,只待车内的男人缓缓走下,随后紧随他一道走入那诏狱入口。
值守的狱卒见来人,纷纷躬身揖拜着行礼问安。
二皇子斜瞥了眼众人,径直从甬道朝前走,昏聩的牢狱通道里,便是那壁灯都显得昏暗而微
弱。
他的眸子落在那灯芯之处,眼底淌过浅淡笑意。
“咱们的周指挥使关在何处?”二皇子转头看向一旁身着飞鱼服的男人。
沈峰脸上也挂着笑,答:“最里头那间,听您的,给了特别照顾。”
闻言,二皇子嗤笑一声,步子稍快一些朝着前方那片昏暗继续走。
终是行至最里间的牢狱,四周俱静,二皇子的目光缓缓拉长。只见那处铁栏杆后,周焰正坐在牢中木板之上,面容沉静,仿佛在等人来。
他哼笑一声,朝沈峰挥手示意,沈峰旋即便走上前用腰间钥匙将门锁拧开。
吱啦一声,铁门被人推开。
一双锦面长靴踏在地面铺着的一层稻草上,沙沙响起,蟒袍渐渐晃入周焰的眼中。
这片牢中更为昏暗,只得外头那几盏微弱壁灯透过照亮里头一星半点。
背对火光,二皇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中一阵畅意,而后对上周焰隐在黑暗里那双半明半暗的眼。
两厢对视间,二皇子盯着他那被枷锁烤着的手,蓦然扯出笑容,慢悠悠开口:
“周大人啊周大人,你说你为何要去杀朝廷命官呢?落得这么个下场,毁了你整个光明仕途啊。”
那双淬毒般的眼睛盯着周焰,里头满是讥诮。
周焰微一抬目,瞥过他的脸,淡声道:
“不正如殿下所愿吗?不过殿下这般费尽心机对付周某,倒是让人意外。”
“哈哈哈。”二皇子忽地一阵狂笑,身子微微倾斜,本是儒雅清秀的脸上显出几分狰狞,“从前孤惜你几分才华,可惜你不识趣啊。”
“所有不顺从孤的,孤都只好送你们去你们该去的地方。”
轻悠悠的一句话,二皇子眼底讥笑满溢。
“这一步是我,那不知太子下一步又该是谁?”周焰长腿微伸,靠着身后的石灰墙,神态淡漠而流露几分恣意。
二皇子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番后,顿了片刻,才缓缓答:
“别想了,周焰,你逃不出去的。”
“我不会逃,太子放心便是。”他淡声说,眼底一片漠然。
“不会逃便好,省的多受些皮肉苦楚,周指挥使放心,孤很快便会送人陪你一道上路的,望去了天上,你还是这般忠心。”二皇子长眸一眯,笑容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落下这句话,他缓缓转身,并未留意到周焰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
那道清贵的身影顺着一路火光渐渐没入黑暗里。
周焰盯着前方一路灯火,眸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走出诏狱,门外雨声渐止,地面上的湿意扑面而来。
马车旁,一名侍卫见他出来,便立即走上前弓身道:
“殿下,坤和宫来人递了话,让您过去一趟。”
二皇子微微瞥眉,眼瞳稍转,忽而想到了一处,眉间松开,眼底划过一星不耐之色,而后施施然道:“走吧,去坤和宫。”
侍卫给他撑着伞,回到马车处,而后驾着马车一路朝宫廷而行。
雨帘在空中已渐渐消散,转而一轮圆日从天边升起,镀上一层暖光。
半个时辰后,坤和宫。
几名宫娥将后门处的二皇子等人缓缓领入宫门,穿过一条小径,终是行至了正殿之中。
殿内清香飘浮着,案上的青玉香炉正燃着,地龙也正暖烘烘地烤着。
一袭素白锦衣的女人正坐在殿中,她掀开那双眸子看向门口的二皇子,眼底淌过一缕不虞之色。
瑾瑜嬷嬷见此,吩咐着宫娥们将殿门阖上。
殿内只剩下他二人相对。
太后斜睨他一眼,手中白玉瓷茶盏砰的一声,撂在案头。
“你动周焰做什么?!”她厉声道。
倏然,青年脸上泛起浅笑,悠悠道:“太后娘娘急什么,若是为了郡主倒也不必这般,郡主天姿国色,还愁找不到郎婿吗?区区一个周焰算什么?”
他直接点明周焰如今已是无用之辈。
思及此,云太后方才的怒意遣散一半,转念又想了一番后,心中觉得一切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复而又睨向二皇子:
“虽是如此,但在此之前,周焰也算是哀家的人,太子连商量都不曾与哀家商量了是吗?”
二皇子温良一笑,朝着太后揖礼微弓腰身道:
“皇祖母这是什么话,孤不过是让祖母的计划加快一些,若是周焰在,您觉得他会为了郡主而弑君吗?他不会的,可是孤会啊。”
说着,他抬眼看向云太后,眼底泛起无辜之色。
他的话使得云太后心口一顿,目光渐渐移下,盯着自己手腕上那串佛珠,那股密密麻麻的疼痛感觉再度袭来。
半晌后,云太后眼眸坚定地看向二皇子,冷声问:“什么时候动手?”
“皇祖母勿要担心,老头每日的药,我都让苏承培放了,就在这几日便该大限将至了。”
他轻悠悠地说出这句话后,面上还带着几分嗤意。
看着二皇子脸上毫不掩饰的神情,云太后的目光微滞一瞬,当年皇帝害死了她的儿子,而今,却被自己的儿子反噬,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多可悲啊,皇家何来什么真情呢。
她的眼帘渐渐垂下,不断地去摩挲着腕上佛珠,心绪也一寸寸地汹涌起来。
“雍州兵马已至,你打算安排在何处?”
二皇子缓缓直起腰背,从容答:“京畿营地最近。”
“京畿营地?”云太后微愕,“秦国公不会同意的,此事他并未参与。”
他忽而打断太后,幽幽说:“无碍,京畿营地并非秦国公一人管辖,还有谈统领,他会安排好一切。”
“谈巡?你和他……”云太后的话戛然而止。
她突然想起二皇子这太子之位,当时便是与谈巡一道救驾得来的。
原来早早的,眼前这个青年便已筹谋好了一切。
“太后只需在宫中等候好消息便是,孤会将一切做得密不透风。”
袖中的手慢慢蜷起,二皇子眼中闪着自信。
这厢应付完太后,二皇子便离开了坤和宫,天边日光辉辉,照在他的身上,多了些许暖意。
他的嗓音,淡淡的,似飘渺般:
“算着时辰,春莺也该回到秦国公府了吧。”
二人此刻方行至御花园处,侍卫还未回答,便见远远的一道内官的身影正避着四下在朝他们靠近。
苏承培一路避开宫人眼目,终是寻到了二皇子,旋即便隐在树丛中朝他虚声喊着。
“殿下,奴才有事要禀!”
他转头,看见苏承培面色泛急,心中不虞地走近几步,淡扫他一眼,示意他说。
“殿下,皇帝快要不行了,方才奴才侍奉他用汤药之时,见他背着人呕了好大一口血,今儿午憩睡到此刻,奴才进去瞧,听他嗓音弱得很!”
得此消息,二皇子心里止不住地颤动,他怔然地看向苏承培,深吸几口气,再度确认一番,见他点头,二皇子的脸色一霎白一霎红,眼底情绪沸腾反复不止。
最终点头,压着嗓子道:“现在便随孤去太极殿。”他回首看向侍卫,想了想又道:“你去寻谈巡,命他备好兵将,以防万一。”
距离春莺离开已过了两个时辰。
朝云躺在床榻上,目光在眼前的帘幔上来回梭巡,心中只觉得有一股惶惶情绪在叫嚣着。
纤细修长的手指攥着被衾,长睫垂下在莹白脸上落下一层淡淡的影儿。
一旁的香炉萦绕着青烟缕缕。
深吸几口气后,朝云强迫着自己将不安情绪给消散,屋外终于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腾地坐起身,看向门外,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春莺脱下蓑衣,一身狼狈地走至珠帘处,朝着里头跪地哭噎道:
“郡主,奴婢无用,未能及时将信送至王爷手中,而是……而是被太子夺了去……”
闻言,朝云心里一宕,旋即掀开被衾顾不得其他直接赤脚点地,走向春莺将她扶起与一旁圆桌处坐下,又听她呜咽着将事情原末说清。
她的目光落在春莺湿漉漉的发丝上,有些心疼地将她凌乱的发丝撩至耳后,又朝外吩咐着冬泱进来带春莺下去盥洗休息。
二人退出后,朝云坐在桌前,清凌眼眸中泛起愁色。
她的手指交搓在一起,心中似有一股强力的气流正在压迫她的心房,使得她满头焦乱如麻。
指尖被指甲掐住,丝丝痛感使得朝云稍稍冷静些许。
脑中如麻的绳索一点点理着,为何乾王如今避而不见,为何二皇子会拦截春莺。
数个问题使得她阖上眼眸去想,去寻找那些自己忽略的细节。
须臾后,她眼睫掀开,只思理出一条明线。
然而,她的答案刚要呼之欲之时,房门被人敲响。
“阿姐,你可醒了?”
君琊在外敲着门,朝云眉间微瞥,而后应声。
旋即,门被推开,君琊匆匆走入,看向朝云,沉声道:
“阿姐,方才我与父亲一道去京兆尹询问周大人之事,回程之路上,看见承天门处守将与宫人全都被人调走,一波禁军驻扎在外,看着是宫中也出了大事。”
“父亲与母亲他们一道入宫去姨母处,我心中觉得不对,便来给你说。”
朝云眸光稍顿,是真的。
她所猜测的是真的,是二皇子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周焰下狱,他便有了可乘之机。
那么乾王呢?他又对乾王做了什么手脚……
掌灯时分。
朝云惴惴不安地坐在屋内,时不时朝外眺望一眼,只待秦国公他们回府,才能得知宫中情况。
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仅仅一夜之间,邺都便要翻天覆地。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屋外是男子沉重又紊乱的脚步声。
君琊站在门口,朝她点头道:“阿姐,母亲他们回来了。”
姐弟二人一道从暮云轩走出,一路匆匆行至正院处,只见那厅堂之门紧闭,四下仆人纷纷站在院门口,见朝云两人要过去,忙不迭地去拦。
却对上朝云稍显不虞的目色,又只得垂下眼放手。
二人放轻脚步走至房门处,便听里头一阵争吵之声传来。
“陛下已薨,太子即位本就理当如此,妹夫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是雍王妃的声音在劝秦国公。
只听秦国公怒气冲冲地回驳:“我本是臣子,行的是忠君之事,并非卖女求荣之事!太子即位,自然与我没什么所谓,但你们却要将我的绾绾嫁给太子,真是荒谬!”
“云杳,我与你夫妻十余年,绾绾更是你我第一个孩子,我们都曾将她视为珍宝般呵护着,你怎能为了名利,而将女儿卖给皇室!”
秦夫人面色一僵,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轻吐一口气道:
“太子即位,她便是皇后,夫君觉得这是害她?”
“阿杳!你糊涂啊!天家薄情!”秦国公眉眼紧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悲伤道。
“国公爷慎言!”雍王妃厉声呵道,“此事还得看太后如何想法。”
门外,朝云脸色微滞,心中一阵愕然升起。
晋文帝死了,二皇子程嘉铎即位,还要娶她?
听这话语中,她一直敬之、爱之的姨母娘娘,也参与了这次宫变。
是她帮了程嘉铎吗?
一切都变得这般可笑。
所以周焰呢,是他们的牺牲品吗?
一股窒息感浓浓将她包围起来,朝云抬手捂着心房位置,揪紧了那处衣襟,而后转身脚步踉跄地走出正院。
君琊紧紧跟在她身后,不断地喊她的名字,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此刻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似有拨不开的迷雾在将她缠绕起来。
四肢百骸得不到解脱,一直在被人捆绑。
忽而,一双手将她从迷雾中扶住,她眼神迷惘地抬头看去,一张俊美英挺的脸出现在她眼前,那人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勾起,深深地看着她。
深色唇瓣翕动,张合几下,在念她的名字,飘渺的音色落入耳中。
——“秦绾绾,别怕。”
耳边也有另一道声音也在喊她,嘈杂的,真实的,将她从幻觉中拉出,她转头看见是君琊在扶着自己,满眼焦急。
她镇定心神,而后冷静道:“君琊,我要去乾王府,备马车。”
秦君琊微愣,踌躇着开口:“可是……”
“我要去乾王府。”朝云冷声重复,语气坚决。
对上她清凌眼瞳,君琊只得作罢,旋即吩咐贴身小厮付止去备车马,前往乾王府邸。
一番辗转,秦府马车停至乾王府门前。
朝云由着君琊扶着,步伐徐徐走至府门处,她眸子一垂,身旁小厮旋即会意开始敲打府门。
片刻后,府门打开,府丁与管家对他们对视,管家的目光在看见朝云后怔忡一瞬,而后谄笑着躬身将人迎入府中。
朝云唇边勾起一抹嗤笑,冷声道:“差点以为,王爷家的管家好大的威风,本郡主也不愿意见。”
此话一出,那管家哪里不知何意,赶忙恭笑着答:“郡主误会了,白日里确实是王爷病了,不便见客。”
“那这般快,便病好了?”
管家一噎,正焦头烂额着措辞,便见长廊下一道清瘦笔挺的身影出现,程明璋眸子泛起笑意看向朝云,又扫了一眼管家道:
“你先下去,郡主姐姐有什么怨气对明璋发即可。”
朝云抬目看向程明璋,乌眸潋滟,今日她来不及上妆,脸色雪白,靡丽的一张脸上勾出几分破碎怜意。
“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他把玩着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答:“是,本王已恭候郡主多时。”
说着,他抬了抬下颌,示意朝云随他一道进屋子。
君琊被留在屋外,仆人为他备了茶水果子,送他去正厅等候。
一贯以奢靡闻名都城的乾王府中,便是一处书房也是装饰得富丽,毫无书香清雅之气。
程明璋走至那紫檀木螺纹圆桌前坐下,给朝云斟上一盏热茶递去。
“郡主今日要找本王救周无绪对吗?”他淡淡道。
握着那盏热茶,朝云冰凉的手指渐渐回温,感到暖意,而后点头说:
“你与无绪,比之我与无绪情谊更深,为何不愿救他?”
说至此事,她的语调中难免带了点隐隐急意。
程明璋自然听出来了,此刻也缓了一息,认真对上她的眼睛,叹息着答:
“郡主,他出事之前,我便告知了他,不要意气用事,但他不听,本王真的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
得到这个答案,朝云心间涌起酸涩,是了,眼下江山都要变了,程嘉铎那个小疯子根本不会放过周焰的。
指尖紧紧缩起,茶盏滚烫的温度在灼烧她柔嫩的掌肉,她却似没有痛觉一般,任由掌心变红。
程明璋低眸便见她的动作,旋即伸手将茶盏从她掌心夺过,冷声道:
“郡主,万事还是要保重自身,万一事情后来有了转圜,你却伤了自己,无绪又该如何自处?”
转圜。
朝云捉住他话中之词,眼瞳迷茫地望着他。
“如今,我是无法入宫了,倘若我入宫去见皇兄,太子定会以叛军之名将我绞杀。”程明璋压下眉眼,淡声说着:“只有靠你们云家了。”
缓了好久,朝云心中涌动着,姨母与二皇子联手,那么二皇子就是靠着姨母手中那点权势才得以逼宫上位的。
原来舅母入都城也不是为了给祖母还愿,不过是为雍州兵马来到都城做的一个掩护罢了。
她垂下浓长羽睫,深吸一口气后,心中落下一个决定,而后她看向程明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坚决。
“我知王爷有法子让我进诏狱,眼下程嘉铎在宫中忙着皇帝丧事并无暇顾忌宫外之事,要顾忌也定然是忌惮的四周兵马,你有法子可以带我进去。”
“我要见周焰。”
程明璋身形微怔,垂下的眼里划过一抹诧异,而后又掀眸,面上恢复方才的黯然无神,对她对视一眼后,确认道:
“郡主想好了要入诏狱?”
“想好了。”朝云不带一丝犹豫地回答。
“行,那郡主还有什么需要本王去做的?”
夜幕低垂,一尊皎白明月缓缓升起天穹。
四下阒然,诏狱外,一辆马车摇摇停至眼前。
自马车而下的女子,一袭月白色兔毛云纹披风,帷帽下的月纱随着徐徐而来的清风吹动,女子步伐款款地朝着大门走去。
值守的狱卒一见女子身后之人举着那玄金腰牌,旋即便放下长矛,打开门闩,放她入内。
昏聩逼仄的暗道处,前方之人一路点燃壁灯,火光照着女子月色衣裳上,上头一层勾丝金线晃得粼粼闪动。
一步一步,她走入这满是血腥之气的诏狱内,四周气息涌入,混杂着男人的汗渍与溃烂的血肉。
帷帽下的一张脸却是平静从容地朝前走着,两道细长精致的黛眉舒展着,清凌潋滟的眼睛直视着前路。
雪白的脖颈高昂着,柔荑交握,指尖纤纤,她的每一步,都在以自己最好的姿态去见那个人。
行至末端牢狱。
火光摇曳里,她掀开月纱,看向里头侧身端坐的那道影子。
他的衣衫染了血迹,本是端正的冠髻稍乱,额前垂下一绺发丝,浓黑的眉眼阖着,挺峭的鼻骨似一座小山,她曾用指尖摸过。
依旧俊美,依旧那般让人心旌动荡,血渍并未让他显得狼狈,只多了几分狠绝与戾气。
朝云斜乜一旁之人,示意他开门。
狱卒随即将门锁打开,而后领着一众狱卒缓缓躬身退下。
白皙指尖触上那道铁门,吱剌一声回响在着昏暗的牢中。
一道女子的幽香蹿入鼻间,周焰浓眉一皱,掀开眼眸,看见了朝云。
她正垂眸与他对视,周焰身子微震,眉间紧皱起来,不待他开口,朝云便取下了头上帷帽,一张明艳姝色的脸,红唇明眸,妆容精致,绾了一头盘发,只钗一根金簪。
而后,他看见她伸手将自己身上那袭月色披风解开。
里头,是刺眼的红,那是一袭锦茜红妆暗花金丝绫裳,边缘绣满了石榴,胸襟处一颗颗红色宝石以作领扣。
周焰深黑的眸底里头,忽而涌起一道巨大漩涡,他抬目对上朝云的眼睛。
颤着声线问她:“秦绾绾,你做什么?”
朝云一步步走近他,缓缓坐在他牢中的木板床上,四目相对间,她不发一言,只将眸光缓缓落下,盯着他的唇,而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温软的唇轻柔吻上他的。
亲吻间,她语调缱绻的、囫囵的答:
“绪郎,我来嫁你可好?”
第78章
【78】
昏暗吞并了一切光源,墙壁上那摇摇欲坠的灯芯,被一阵穿堂风熄灭。
四方空气开始变得灼热、潮湿。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勾上了青年健硕的肩颈、臂膀。
突然的一个吻,带着绵绵情意,温柔而细密地在他唇瓣绽开。
她小心翼翼地去勾着他的唇舌,带着她那一身稚嫩且青涩的孤勇,周焰眼眸垂下,放纵着她此刻地肆意与悄然隐藏起来的紧张。
待到她变得开始急切,开始不断地索取之时。
周焰眸中燃起一星暗火,而后,手上锁链声响,他的手穿过少女的身子,一把攫住那截纤细的雪颈,迫使她潋滟瞳眸对上自己的视线。
他目色一片暗火浮动,嗓音喑哑:“秦绾绾,你看看这是哪?”
“我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朝云忽而潸然落下一滴眼泪。
她只想和你在一起啊,周焰。
晶莹的,剔透的,在周焰眸底暗火翻涌。
心底一个声音在对理智叫嚣,而她的眼泪划过小巧的下巴直接坠落在他的手背。
啪嗒一声,晶莹的泪水似已经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成为冰凿,将他的手背穿过,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心开始收缩,一切理智都被隔绝在外,周焰凝着她的眼睛,俯身吻上她浅浅的眼皮,唇一点点划过她的眼皮、翘挺的鼻峰、泛红的双颊、一直游离至她的唇瓣,轻轻的将那两处软肉含住。
喉舌滚烫着,大力地撬开将她的唇舌搅动着。
让她被凌乱占据,被一扫而空。
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意,周焰长睫轻颤,听她小兽般的喘息在耳边低吟。
位置倒转,窒息与热意在袭击她的四肢百骸,单薄瘦弱的背脊轻轻地靠在了牢狱中那层被褥之上。
周焰的唇舌撤走,俯视着身下的她,眼波涟漪不断,微勾的眼尾撩动在他那颗摇摆的心间。
他侧头,吻上她的耳下,贴着她的耳廓,确认般地问她: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喜烛鸾床,你当真要嫁给我?秦绾绾。”
嗓音一寸寸沉下,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瞳中,此刻只有翻涌不息的热浪与不绝的情意。
她沉醉在那双诱哄自己的眼睛里,浓睫一颤,轻轻地点头。
拥着他修长的脖颈,软声道:
“若是嫁你,我可以不要这些,若是嫁旁人,我要他为我摘星揽月、金山相聘。”
他沉沉地凝着她,闷声一笑,粗粝指腹擦过她唇上一抹余下的胭脂,而后攫起她的下巴。
忽而,一声脆响,乌鸦鸦的鬓发随着金钗的掉落,而散在那灰蓝色的被褥之上。
仿佛这是一道关卡,澄亮的一双眼,开始湿漉。
锁链在晃动,眼底也在晃动。
外面的风已经停下,但里头的风才刚刚拉开序幕。
关卡在启动齿轮,铁链带动着腰间的蹀躞带,周焰单膝跪在她的腿间,而后俯身在她的耳边道:
“郡主要嫁臣,臣定会将你要的都悉数奉上。”只需再等等。
周焰贴着她小巧的耳廓,复而悄声留下一句话。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朝云眼瞳睁大,看向他那双蓄起笑意的眼睛,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攥住皓腕,交叠着,慢慢锢在头顶。
气息真正地开始凌乱,热意弥漫着在二人的罅隙间。
似一场梦境般,有风浪的力量在朝前抵,黑夜里的一簇暗火开始熊熊燃烧。
再无退路,一艘船汇入汪洋。
登船者、海盗。
各执一端。
是风在倾覆。
沉溺、涌入。
湿润、热浪。
浪潮拍击甲板,
不断刮下、不断包围。
几处虬结交错的青色筋脉微突,无声的、逼仄的漆黑中。
两双眼睛都在被潮水浸湿着,慢慢地溢出。
裂隙、温柔。
不断,来回拉扯。
眼前是阴沉沉的黑。
这一刻,他为掌舵者、她甘愿被掌舵。
一切一切,随着风浪的拍打,感受着湿润、温热。
登船人飘在甲板上,摇摇欲坠着,经受着这股风浪的席卷、冲刷。
直至一双手盖上她湿漉漉的眼,耳边是浪啸低吼。
席卷、倾覆,
浑身颤动着。
石灰墙上的通风口吹进一股风,冷风簌簌刮过青年的背脊。
滴答一声,昏聩之中,有水珠掉落,空气里弥漫着潮湿之气。
寒夜、潮湿,被一把火驱散。
一把沸腾的,极具攻击性的烈火。
消融、燃烧。
爱意弥漫,心神颤动。
他拥着被褥将她裹入怀中,紧紧地拥着。
木板床边,有一桶温水,是狱卒给周焰洗刷身体血迹用的,他傍晚方受过刑罚,背上还裹着血痂,因而并未褪去里衣,只敞开。
后背的伤口裂开,痛意滚滚,周焰强忍着。
如水的夜,一片静谧安然。
清浅的呼吸,比不过嘤咛。
周焰暗暗地想着,手从铁链处解开,将那钥匙放入枕下,而后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滚烫的身躯抱着,似冬日里的大氅,他的掌心握住她的肩头。
摩挲几息后,有些隐约痛意。
周焰眼眸垂下,便见那红迹残留。
一笔一划,全是他。
心腔被人填满,他轻轻吻住她濡湿的鬓发,浓长的睫羽蜷着,此刻朝云浑身抗拒地推着他的胸膛。
周焰一声闷哼,朝云不管他。
这般歇着,没一会儿,那人灼热的气息又在靠近。
她浑身酸痛地厉害,又困又累,只得张嘴咬住他作乱的手。
手指修长地探入她的唇,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齿间,感受着她的唇齿。
撩拨几息,朝云发了狠,一口咬下他的指骨。
嘶痛一声,她掀眸,看见周焰眼底隐忍的痛楚与潮湿的黑瞳。
她唇瓣翕动,将牙齿松开。
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落在她雪白的肩上。
微微的一缕亮闪,像极了那一抹晶莹。
红色的衣裳盖住大片春光,却掩不住女子动情后的眼波春水流转,唇瓣娇艳欲滴。
周焰深吸一口气,他知晓今夜自己已经放纵得过分,只得微微起身,同她道:
“我去取水,给你擦拭。”
木床上的女子慵懒地点头,眼皮困乏着开始打架。
温湿的触感在她的身体上游走。
一刻钟后,她身上爽利地蜷缩在被褥里昏睡。
周焰站在木桶旁,用剩下的水清理自己,一番简单清洗过后,他抬目看向床上的女子。
皎白月光在她的脸上晃动,凌乱的衣裳,显得她在破碎。
周焰心间一颤,将木桶移至草堆深处,眼瞳微凛地看向黑漆漆的牢狱大门。
他要加快进程了,若再拖延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思及此,他将衣裳系好,而后去整理朝云的衣裳,那些剥落的、揉捏的,被他一一捡起,小心而轻柔地给她穿戴整齐。
女子的衣裳繁杂无比,周焰第一次系,显得有些笨拙。
时间在此刻流走得很慢,慢到他指缝穿过的碎光与那衣带交缠着,每一分动作都能看得清楚。
最后一缕月光镀下之时,朝云从他的怀中渐渐转醒。
一抬眼便撞上周焰那双漆黑的眸子。
清哑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
“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出去,秦朝云,不要怕,继续做你恣意跋扈的长明郡主,夫君给你撑着。”
他的指尖把玩着她散落的发丝,朝云眨了眨眼眸,嗔怪着睨他一眼:
“今儿不过一场男欢女爱,你既骗我,我便不嫁你了。”
一副软嗓哑哑的,是方才被他不知轻重给弄得,此刻眼尾还泛着淡红。
周焰听着她的哭腔,心都被磨碎了。
旋即俯身去寻她的唇瓣,辗转反复着地去勾勒。
“是我错,当时人太多,我不能告知你。”周焰沉嗓同她解释,语气低得不行。
眉眼里头的厉气与锋利统统消散,只有浓浓的无奈与愧色。
朝云心中一动,瓮声道:“你似乎……从未说过心悦我,我作何要嫁给你。”
周焰一怔,凤眸一挑,眼底显出几分风流情意,而后,他的手刮过朝云的下颌,捧住她的侧颊,声音微柔道:
“秦绾绾,我心悦你已久。”
一点点地变得喑哑,带着诱哄的口吻,继续说:“你能不能将余生,尽数都交予我?”
她在他极深的瞳眸下,眼底微震,而后被他勾着,点了头。
月光清粼间,周焰昳丽的眉眼微扬,唇畔也抑制不住地轻轻扯出一个笑。
他覆身将人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肩,眼睫轻轻颤动着,修长白皙的指骨也跟着轻轻颤。
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早该知晓,这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宝藏。
是他情绪翻涌的一切来源。
是他珍之、爱之的女子。
而现在,他应劫,也愿奉上一切去护她眉眼张扬。
第79章
【79】
夤夜沉静。
蜷长的睫羽轻轻擦过他遒劲、有力的手臂,温暖渐渐退去,朝云从他怀中仰脖,通风口的月光已然消失。
周焰垂眸在黑暗中寻找她清亮的眼,而后吻过数遍,才缓缓放手。
她该离开了。
冗长的甬道处,一排排壁盏上,灯芯被人一路点燃。
摇曳、晃动。
微弱着,聚集着。
他抱着她纤细的腰肢起身,朝云回首,无声相望。
而后,一道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处响起,一步步地靠近。
铁门外,一道壮硕的身影出现在灯火下,男人朝里头轻声开口:
“主上,夫人该走了。”
周焰黑眸微敛,而后松开她,面色微柔地同她说:“绾绾,走吧。”
怀抱抽离,他的温度也开始消失。
那双沉黑的眼睛一直望着朝云走出铁门的身影,直至她不再频频回首,渐渐走远。
每走一处,灯便熄灭一盏。
无边的黑,覆盖了铁门内的那道修劲身影。
走出诏狱,秦朝云这才恍然看清接她出来人的容颜,她眼瞳微滞,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啊。”
那人露出一抹苦笑,而后挠头道:“第一次郡主来北镇抚司,便是属下在守大门。”
“后来也是你。”朝云弯唇,心中微有一丝感触,随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沈峰。”
沈峰想再说一句话,然而诏狱外围,一辆马车已缓缓驶至。
前方女子提起月色披风,忽而转身朝他开口:“放心,我不会说的。”
闻言,沈峰面色稍顿,旋即也明白过来,主上应当是对少夫人毫无保留的。
冬日清晨,雾气未散,一片白茫茫弥漫了庭院。
朝云昨夜被接回家中后,一夜无梦。此刻门被人敲响,她靠着床栏朝外说了句进。
见她已醒,冬泱赶忙吩咐着四下备水给郡主盥洗,自己便推开房门入内。
珠帘脆响,轻纱软帐后,美人一袭单薄寝衣,乌发逶迤散下,眉眼慵懒地倚着栏杆,挑眸看她。
“郡主,今儿陛下薨逝之事已被公告天下了。”冬泱给她递来漱口的热茶,仔细说着。
朝云捻着茶盏的动作微滞,一缕情绪稍纵即逝,转而淡淡地吐出清水,接过巾帕擦拭唇畔。
“今日可是要入宫?”她淡声问。
只见冬泱点头,朝云心下已了然,她掀开锦衾起身,腿间一丝酸痛残留,下意识的朝云瞥了下眉间,而后由着冬泱为自己穿戴衣衫。
一番梳洗后,冬泱随着朝云一道去了正院处,秦府上下都已备好马车,准备入宫。
秦国公与秦夫人面色低沉着各站一处,君琊见朝云来了赶忙走上前去与她说话,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便听长辈在前方传她二人走了。
宽敞的马车内,朝云一度垂着眼眸,未发一言。
“绾绾,你今儿可好些了?”雍王妃温声问她。
朝云点头,清凌眼瞳凝着那截摇晃的车帘。
一厢沉默,恰如窗外寒冽的冬风一般,朝云长睫微颤,听着帘后的风声,马车便已摇摇行至承天门内。
晋文帝死了,宫中满眼一片白色,时不时能闻见宫人的恸哭声。
马车停下,众人踏上脚下这一片宫道,白雾里四周隐约有人头攒动,身着官服的大臣们面上都披了一层白。
肃容满面的,众人均是朝那太极殿而去,行至殿外玉阶,四周白幡飘扬,哀声不绝。
殿门前,晋文帝的贴身太监苏荃跪伏在地,浑身颤抖着恸哭不止,听着一旁的小内官说起,苏荃在陛下薨逝后,接连哭晕了三四次。
当真是个忠仆。
朝云随着父母一道踏入殿内,昔日金碧辉煌的殿宇,此刻挂满了白布。
正殿内,祭馔摆满,琳琅满目。
玄黑鎏金的棺椁前,一群老臣跪伏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晋文帝登基那几年,大燕正从危难中度过,少时新帝,心中鸿鹄,一心要开创出盛世天下。
后来,繁华满眼,少年不再是少年,清明双眼染了浊污,自此流连花丛。
但他有过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故而,一应老臣心中还是难以接受,他突然薨逝一事。
前方内官们红着眼抬走了几名哭晕的老臣,朝云垂着眼随着父母跪在蒲团上朝皇帝磕头。
叩首后,她直起背脊,于人群中瞥见了皇室子弟角落里的孩子。
她记得他。
那是已经痴傻的五皇子。
男孩怔然地跪在蒲团上,眼眸直直地盯着那棺椁,似是很迷茫,为何大家都在对着睡着的父皇哭呢。
没过一会儿,五皇子忽然也在殿内大哭起来,他急切地想要扑向那棺椁,猛然间,身后一双手将五皇子的身子提起来。
他回头,看见了二皇兄一张温良的脸,眼眶泛着红,似刚哭过,但那瞳仁里却划过一丝狠意。
二皇子抱着五皇子,在众人面前安抚着他,五皇子肩头不住地发颤,猛地一口咬住二皇子的手臂,一时间腥气弥漫他的齿间,二皇子忍着痛,唤来服侍五皇子的嬷嬷,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不少朝臣关切着问询二皇子伤势,他虚与委蛇地应付着,抬目间,却对上殿门处的一双眼。
倏然间,二皇子唇边牵起一丝笑意。
朝云对上他那双阴狠的眼,又轻瞥过他捂着的手臂,眼底漫起一丝嘲意。
两厢目光交错,身后传来内官的通传声。
“太后至!——”
众人回首,看向殿门处,只见云太后一袭素衣,面色惨白地由嬷嬷扶着入内。
一顿行礼参拜后,云太后疲惫地吩咐众人平身。
二皇子从蒲团起身,走至太后跟前,恭敬地揖礼一拜,嗓音微哑道:“孙儿拜见祖母。”
“好孩子。”太后眼中泪光闪动,拍了拍二皇子的肩头。
哀乐从殿外传来,连绵悠长。
殿内哭声随着哀乐而起伏,内官抬下了一个又一个哭晕的大臣与妃子。
一直待晨间祭礼结束,众人歇息之时,朝云随着人群踏出殿门,一道帘帐忽而被风吹起,一双手于人群中将人恍然拉入帘笼之后。
逼仄的空间中,二皇子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她,而后轻佻一笑,攫住她的下巴,细细观摩着她这张姣美的脸。
“秦朝云,大局已定,你说你当初要是求求孤,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朝云抬手去掰他的手指,用尽了力气,却仍旧敌不过他,又去掐他被五皇子咬过的手臂,这人却只是凝眉,绝不呼痛,朝云无奈只得恶狠狠地回瞪向他。
可被她这双眼睛一瞪,二皇子那颗泛滥的心又变得澎湃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朝云触碰着的手背上,轻笑着问:
“你说,你怎么就始终却学不乖呢?”
“程嘉铎,你这个疯子,你敢杀了我吗?”朝云目色一错不错地对上他的,指尖渐渐松开,任由他的掌心拿捏。
纤细的脖颈在他宽大的掌心中,不堪一折。
二皇子心中微窒,眼底那抹澎湃转而消失,化为一寸黑,他压低了嗓音,威胁道:
“想死?孤偏不让你死,你告诉孤,你有多喜欢周焰,孤便派人去剜他血肉多少刀。”
他话音一落,朝云便眼底一横,瞄准着咬住他的虎口,直到二皇子的眉间紧皱、额角发汗,她任凭如何也不松口。
带着一股强烈的报复,势要让他尝尝痛的滋味。
“你若再不松口……孤便立即去派人剜了周焰!”二皇子恨恨地掐住她的脖颈,愤声道。
朝云眼眸垂下,旋即松了口,被他掐住的脖子一片通红,今日她裹得分外厚实,除却脖上的一片雪白,再不见其他肌肤。
他盯着她的脖子看了许久,看着她急促地喘气,看着她在掌心快要被折断。
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二皇子的目光从她涨红的脸上垂下,看向自己留下血印的手,蓦然一笑,抬眉道:
“放心,咱们来日方长。”
“你什么意思?”朝云拧眉,眼底不掩厌恶。
“你不知道吗?你姨母,也就是孤的好祖母,要将你嫁给孤,日后当了孤的女人,孤有的是法子让你认错。”二皇子眼底淌过笑,抬手想碰她,却看见她红唇微张的贝齿,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朝云眼底蓄起不可置信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说:
“我姨母不会的,况且我的婚事早已定下。”
“定下?”二皇子心火燃起,朝她逼近一步,“他都在牢里了,你难不成要去牢里嫁他?做一对苦命鸳鸯?”
朝云仰头,唇边扯过笑,眼底一片澄亮,点头:“那又如何,夫妻之间生死总要守在一起的,阿焰是我夫君,你算什么东西。”
那道粲然的笑,晃得二皇子眼眶生疼,他猛地一拳砸向朝云身后的柱子,满是怒气地盯着朝云,一字一顿道:
“你放心,孤称帝之时,便是你那位牢里未婚夫的死期,嫁给他,你想都不要想。”
“称帝?陛下好端端怎么会死?若是你害的,你有传位诏书吗?”朝云盯着他,讥笑反问。
二皇子眼底勾出笑意,抬手抚过她的脸,答:
“先皇驾崩,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太后再下一道诏书,有何不可?”
原来他想的是这个。
朝云侧过脸,避开他的手,冷声问:
“弑父登上的皇位,太子殿下坐得心安否?”
闻言,二皇子眸色划过一抹狠色,而后磨了磨后槽牙,挑眉问她:
“秦朝云,证据呢?”
对上二皇子势在必得的目光,她当然没有证据。
帘笼外,一道身影站立,二皇子撤开身子,瞥眼看去,只见外头之人朝内躬身道:
“殿下,今日乾王似要离开都城,被骠骑将军捉住,此刻已派人围住了乾王府邸。”
“盛元明……”二皇子念出这个名字,似感到有一丝意外,而后瞥过一旁的朝云,倾身附耳道:“朝云,看清楚了吗,这世间,唯有把控权利之人,才拥有说话的机会。”
第80章
【80】
风扬起帘笼,吹开一角,朝云透过那半卷帘幔,看着二皇子与那侍卫远去的身影。
殿外躬身走进一人,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郡主,奴才送您回坤和宫。”
她循声音处瞥去,只见前方那小内官在躬低身子朝她揖拜,内官抬眼之际对上她的眼眸,只一霎,那双清凌乌瞳里划过愕然、疑惑最后化为嗤意。
“苏公公,原来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啊。”朝云弯唇一笑,从帘幔中走出。
她这一笑,使得苏承培背身发凉,只得躬低了身子,朝她悻悻道:“郡主说笑了,奴才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东西罢了。”
说完,他窥了眼朝云的脸色,见没什么反应后,便侧身抬手迎她出殿。
踏出雄伟殿宇,自玉阶而下,朝云掀眸看向前方那深长宫道,朱色墙、琉璃瓦,满目繁华。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此处欢声笑语,而今,一切却再不复从前。
朝云敛睫,默了几息,才开口问苏承培:“苏荃知晓吗,或者说——他也是程嘉铎的人?”
苏承培的身形微顿,垂下眼,谄媚笑着答:“郡主不必忧心前路,殿下心中是有郡主的。”
一声冷笑,朝云转眸看他,没再说话,只提步朝着坤和宫的大门而入。
回到坤和宫,太后与秦夫人三人一直在正殿议事,朝云跟着瑾瑜嬷嬷一道去了偏殿歇息。
她躺在偏殿的美人榻上,长睫垂下,神游九天。
待到眼眸快要阖上之时,房门传出吱呀一声,朝云不紧不慢地掀眸朝大门处看去。
她等的人来了。
这一刻,朝云眼底略有湿意,很快又敛去。
云太后看向美人榻上坐起的女子,面上整了整情绪,而后拨开帘幔朝她走去。
“绾绾,听闻你近日身子不太爽利,如今可有好些?”
“多谢姨母挂怀,绾绾一切都好。”朝云起身朝她福礼。
凝着侄女这张脸,云太后默了默,又想起二皇子说的话,轻叹一息,拉住朝云的手朝着一旁的紫檀雕花圆桌前坐下。
而后,语重心长道:“绾绾,你可知昨日你昏迷之时,周焰的母亲曾来过府中。”她握着朝云的人,看她一眼,见她眼底一片迷茫,不忍地继续道:“周焰此事关系甚大,他触了大燕的律法,现在朝堂之上均是弹劾他的人,他母亲来,是为了你们之间的婚约……”
“好孩子,不如咱们就将婚事退了吧。”
云太后怅然地望着朝云,静静地等她答案。
良久,满室寂静。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从云太后的脸上移下,凝着握着自己的那双手。
“姨母想让我嫁给谁?”
此话使得云太后一噎,又听朝云锐利的声音继续:“二皇子?哦,他如今是太子了,或者说他马上就要在姨母的安排下成为帝王,姨母想用我去换一个太皇太后吗?权势对于姨母就这般重要吗?”
继而连三的问题,攻击地人措不及防。
“绾绾……”云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朝云,她一向都很懂事听话的。
“你怎么能这么想姨母呢?”
“那我要如何想?姨母明明知晓,我与周焰之事,还是任由太子去陷害于他!”朝云定定地看着云太后,情绪起伏剧烈着。
面对她的质问,云太后心中微感痛意,她敛目,默了默,才复而回答:
“绾绾,很多事情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姨母承认是……有些对你不住,可是绾绾,姨母不得不为,不仅仅是为了我的私心,还有……云氏一族的性命,若是不这样做,皇帝他迟早会除掉我们云氏一族,届时,你、君琊、你母亲,还有你阿渡弟弟,云氏的百来口人,都会沦为奴隶。”
“鱼肉、刀俎,我只能选后者。”
朝云眼尾泛红,咬着唇问:“那周焰呢,是为什么啊?”
“他是皇帝最为得力之人,若是不先将他压住,我们根本没办法。”云太后眸色翻动,轻声解释。
“姨母,绾绾求你,放过周焰吧,如今他对你们没有威胁了……”朝云回握住云太后的手,哑声乞求。
云太后看着她眼底泛滥的水色,轻轻阖上双眸,道:“绾绾,太子要你。”
话已至此,朝云眼瞳稍滞,敛去眼底水色,静默几息,才答:“我去东宫,姨母让他放了周焰。”
二人对上目光,云太后沉默好些,才沉重地点头。
是夜,窗棂外。
无边的黑一点点地在吞噬、侵蚀着苍蓝天穹,直至最后一缕灰蓝消失,一轮明月升起,星辰微闪。
踏出坤和宫,宫娥掌灯走至两侧,中间的女子身姿纤娜,一袭浅碧色团锦绣花长裙在月光下平添几分恬静,女子明艳的眉眼里敛了张扬,只剩沉静,美丽中少了从前的锋利,便显得清婉几分。
走出深深宫墙,宫道外鸾轿已等候多时,依旧是苏承培。
朝云觑了眼苏承培,随后,便由宫娥们扶着上了鸾轿。帘幔在夜风中摇曳,朝云凝视着前路一片迷茫,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周焰的话,眼底多了几丝坚定。
鸾轿摇摇行至东宫,宫娥躬身扶着朝云的手,朝着宫门走入。
灯火葳蕤间,苏承培引着她一路走入内殿,微黄的火光晃过女子莹白的脸,她目色淡漠着踏入辉煌殿内。
“郡主稍等片刻,殿下正在书房议事,一会儿便来了。”苏承培恭笑着,朝后退下。
他是一刻也不敢在朝云面前多待,生怕这祖宗怒了,将火气撒给自己。
这厢方出殿门,里头的朝云便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着四周。
殿外,立着数名宫娥与内官,并无兵将、侍卫守着,朝云眼眸微转,起身走向前方的案台。
香炉、笔墨、砚台、白卷纸张,和一些瞧着金贵的小玩意儿,再无其他。
朝云眼瞳轻闪,再度逡巡一番后,还是无甚发现,直至此间墙壁的那面书架处传来一阵交谈声。
她凛目,放轻脚步靠近书架,只听里头细碎声音传出。
指尖紧攥,朝云认真仔细地分辨着里头的零碎话语,然后将其在脑中拼凑一番。
皇陵、贵妃、葬……
朝云心中微宕,另一端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靠着书架去听。
“今夜,你便将贵妃送往皇陵,免得误了孤的即位大典,必要之时,让她不小心又聋又哑,留一口气待孤登上皇位,再杀。”
是二皇子的声音。
她压着情绪朝后一退,一阵骇然,这个疯子要杀贵妃,莫非是因为——贵妃知晓他的什么秘密……
若是不威胁于他,程嘉铎不会轻易动手的。
思及此,朝云退开书架前,悄无声息地回到方才的藤木桌前坐下,一面思虑着,她要快些将贵妃的消息递给外面。
又过了半晌,殿外传来宫人们请安的响动。
一双蟒纹长靴踏入殿内,灯火下是二皇子那张泛着笑意的脸,朝云心中只觉得恶寒,斜乜他一眼,坐在一处,静默不言。
“人都来了,摆着张臭脸做什么?”二皇子抬眉,戏谑道。
她还是不说话,二皇子呷下喉间一口气,朝屋外的苏承培挥手示意,旋即殿门便被阖上。
外界一切声音都被隔离,朝云这才看向二皇子,她的目光直利地想要从二皇子的眼中得到一些痕迹,好半晌,二皇子被她盯着有些恼怒,正想呵斥她几句,便听她悠悠地开口:
“真是没想到,程嘉铎,这么多年,你该不会是暗慕我吧?”
一句话如当头一棒。二皇子一张清儒的脸此刻一顿气结,扭曲几息后,才咬牙冷笑道:“郡主,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既不是,你又何必非要拆散我与周焰?”朝云挑眉,眼底流光转动,摇曳的灯影晃在她莹润面颊上,浓睫纤纤颤动。
“你……!”二皇子一噎,掩在广袖中的手攥握成拳,随后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嗤笑解释道:“孤就是看不得你过得好,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曾丢给孤半锭碎银吗?”
“那时郡主用施舍牲畜的姿态,来施舍孤,而今,孤也要你这般摇尾乞怜地求着孤。”这样才够痛快。
七岁。
便是十岁的事情,朝云都记不太清了。
面对他此刻眼底的癫狂,朝云从桌案上捻起一盏茶瓯,“砰”的一声,茶瓯在桌角打碎,瓷片握在朝云手中,她将瓷片攥着,一步步地走近二皇子。
“你想杀我?”二皇子似感到荒唐一般,盯着她的动作,闷声大笑起来。
朝云停在他面前,忽地,用瓷片抵住自己的脖颈,她的眸子凛然一片,静静地凝望着二皇子。
顷刻间,她看见二皇子那张满是嘲意眼睛,此刻泛满了惊愕,目色戾然地盯着她,冷声问:
“秦朝云,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做什么?”
手中瓷片实则隔着脖颈一厘,她敛目一笑,这一局,她知道她会赢。
随后她笑得粲然答:
“既然殿下这般记着当年之仇,今日我便自刎于殿下眼前,从此前尘往事消散,不是如您所愿吗?”
广袖中的手开始颤动,二皇子面色冷森着,沉声道:“放下瓷片,你若是敢死,孤便杀了所有你爱之人,与爱你之人。”
威胁,又是威胁。
“正好,去了地府,我们又能团聚了,殿下不是让我与周焰去地府做苦命鸳鸯吗,好啊,朝云乐意之至呢。”她莞尔笑,提及周焰,那双澄亮乌瞳里盛满了甜意。
他的面色渐渐阴鸷,目光一刻也不敢错开地盯着她手中瓷片,直至那瓷片上淌出一丝鲜红血迹,二皇子心口窒息着,那手掌上的虎口痛楚隐隐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嗓子问她:
“秦朝云,你到底要如何?”
朝云握着瓷片的手松了松,冷声问:“不过死一个我罢了,你慌什么啊程嘉铎,你弑父的时候,也是这般紧张吗?”
“秦朝云,你不懂孤没关系,孤日后会让你慢慢懂。你告诉孤,你到底想要什么,才肯放下这瓷片?”他一字一顿地问,眼底满是压抑。
“第一,放了周焰,现在就放了他,第二,不准碰我,以后也不能,第三,不准派你的狗看着我。”朝云自知此刻只能和他斡旋。
一阵沉默,二皇子面色难看至极,朝云又紧了紧瓷片,眉间紧锁着,淌出密汗。
片刻后,他咬牙切齿地应下。
她仍旧不肯放下瓷片,二皇子阖上眼眸,嗓音低哑着道:“明日大典过后,孤一定放了他,你……也得考虑一下孤的感受。”
朝云敛睫,将瓷片在脖颈瞄准划伤一道,随后撂下瓷片,捂着脖颈,任由手上的血迹沾满脖颈,刺眼的红,从她雪白的皮肤上淌下。
一声痛哼,二皇子乍然掀眸便见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捂着脖颈,满目痛楚。
“来人!宣太医!”他朝外厉声喊着,伸手想要去扶她,却对上她凌厉的目光,想起她方才的话,只得站在原地,进退维艰。
东宫正殿的灯火直至夤夜都仍旧通明着。
太医院的人来了几趟,先后都被赶了出来,里头满手溢血的郡主非要女医官来诊治。殿外的二皇子,面色沉了又沉,最终只得去寻了个会医术的宫女来医治。
宫女满心忐忑地踏入宫殿,掀开帘笼便见那郡主正姿态闲散地躺在那床幔之后。
见她来了,朝云也侧头看向她,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丝虚弱的样子,她只淡淡地朝那宫娥开口:“过来罢。”
惶惶不安的宫娥对上朝云微柔的目光,心中那份不安也压了下去,她寻着药箱中的物件,一一为郡主清理血迹和伤口,待瞧清伤口后,她一时哑然,这哪里是他们口中危在旦夕地伤痕……
只是一道看着较深的伤痕罢了,细细调理几番,应当也不会留疤的。
“郡主……好了。”宫娥嗫喏道。
朝云点头,忽然拉住她的手,睫羽轻轻一颤,温声开口道:“小丫头,你……能不能帮帮我?”
乌瞳潋滟,勾出几分怜弱,摇曳灯火在她姣美的脸上晃动着,美人乌发凌乱,黛眉微蹙,看得宫娥微微一滞,随后见她眼波流转着,似要泫泪,心下一慌,回握住她的手,惶恐道:
“郡主……奴婢一介微末之人,如何帮您……”
她想要推脱,却拒绝不了她的眼睛。
朝云眼尾微勾,泪光熠熠,轻声答:“苏荃,苏公公可还在宫中?”
“在的,不过苏公公今夜被贬去了冷宫,再也不是从前的苏公公了。”宫娥答。
看来苏公公并非与他们同流合污之辈。
思及太极殿内,苏荃那般缅怀先帝的模样,朝云眼底一横,握紧了宫娥的手,与她附耳几息后,宫娥眼瞳纠结几息,在她盈盈目光下终是点了头。
“多谢你了。”朝云展颜一笑,泪水淌出眼角。
宫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最终,二人整理好情绪,宫娥才收起药箱缓缓离开殿内。
殿外冷风吹过宫娥的鬓发,她朝二皇子躬身福礼,道:“回禀殿下,郡主已无恙。”
二皇子觑过她一眼,而后点头。
浑身发汗的宫娥转过身,朝着东宫外走去,心中思索着朝云的吩咐,脚步不由得加快一些。
而身后,二皇子侧身看向她的背影,又瞥向一旁的侍卫,冷声吩咐道:“跟上她,若是她并无轻举妄动便不必管,若她敢有小动作,便绑了杀了。”
侍卫随着宫娥一路尾随,直至宫娥走入自己的寝居后,侍卫又在宫道处等了两刻,见里头一片静谧并无响动,才安下心回去复命。
待他一走,宫娥按照朝云的指示,从门缝处觑了外头一圈,才悄然迈出宫门走向冷宫方向。
一排排兵将围着乾王府邸,火把的光束辉映着整座富丽的宅子。
丑时三刻,乾王府邸的密道处,几名黑衣侍卫从中领着一名捆绑住手脚的人送往暗室之中。
暗卫将那人蒙着面容的头套取出,昏聩火光照出那人的面容,鬓发凌乱,衣襟沾满污泥,一张俏丽的脸上挂满泪痕。
口中塞着一坨布团,程明璋斜了一眼侍卫,那布便被侍卫粗鲁地取出。
贵妃呜咽着看向乾王,满眼迷惘地跪坐在地面上,身子颤抖。
“本王救了你,你还这般避本王如蛇蝎,这是什么道理呢,小皇嫂?”程明璋冷睨她一眼,悠悠道。
“你要杀要剐,请便!”贵妃一咬牙,避开他的目光嗫声道。
“不杀你,还得请皇嫂帮帮本王。”程明璋轻叹一息,手中握着火折子,将四周灯盏通通点燃。
黑夜无际,火光漫漫。
冷风从四面八方刮动着枯枝窣窣响动,熄灭通天火光后,天穹泛起了鱼肚白。
城楼的钟响,金銮殿外,数百朝臣官袍之上还披着一层白衣,众人随着内官的传呼声,缓缓踏上琉璃阶,步入大殿之中。
璀璨大殿内,一袭素净锦袍的太后站在那把代表着权利的龙椅旁,她的手中握着一卷诏书,双目粼粼地看向殿下百官。
另一旁是先帝二子,如今的太子殿下。
祖孙二人站于龙椅两端,百官齐拜,而后,太子铿锵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太后以证,百官为鉴,伦序属以,孤承皇天之眷顾,奉以大行皇帝之遗诏,今登大宝祗告天地,理之自然。”
“深知先帝托付之重望,今后定实切兢业之怀,造福百姓,共图新治。”①
宝殿之下,百官垂首,欲伏地跪拜。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尖锐厉嗓,朝着里头大呼道:“诸位大人,请听老奴一言!”
百官侧身,朝那大殿之外一袭紫袍宦官服侍的男人看去,宝座旁二皇子的眼瞳一顿,指腹转动着青玉扳指,磨得发烫。
“苏公公因父皇驾崩而心力憔悴,脑中混沌,来人,将苏公公请下去好生照顾!”二皇子朝外冷声吩咐道。
苏荃见此,赶忙用那尖锐嗓音吼道:“二皇子为登帝位,不惜弑父,残害手足,天理不容!诸位大人,万不可让此人登基!二皇子为等帝位,不惜弑父,残害手足——”
老宦官的嗓音一遍遍地重复着,殿外士兵将他拖拽出殿,捂住他的口鼻,苏荃拼尽全身力气继续朝大殿怒吼着,二皇子弑父。
殿外闻讯赶来的苏承培一见苏荃此刻疯癫模样,旋即躬身看向他叹气一息,满眼讥讽道:
“义父啊,儿子本想日后好生待你颐养天年的,为何你总是这般不听话呢?”
说着他走近苏荃,一步一步,手中拂尘一挥,拍在苏荃的脸上,抽出一把尖刀,抵在苏荃的脖颈处,惋惜道:“义父,你惹了咱们陛下,儿子只得自保了,一会儿在天上,儿子定会多烧些纸钱给您的。”
说完,他手中匕首一转,正要将划破苏荃的脖颈,忽而“刺啦”一声,一只锋利箭羽射穿他的胸膛,苏承培瞳孔骤缩,缓慢朝后看去。
只见琉璃阶下,一排排羽林军正举着弓箭对准金銮殿,而此刻守在皇城四周的禁卫军也早已消失不见。
苏承培轰然倒地,他望向璀璨宫殿内,指着龙椅上的二皇子,瞳仁睁大,再没说出一句话,便咽了气。
仅剩的禁卫军旋即朝内喊道:“殿下!羽林军反了!”
金銮殿的众人面色骇然一片,饶是龙椅旁的太后也稍有慌乱地看向殿外,那乌泱泱的一片将士。
只听殿外那飒踏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为首的中年男人兜鍪下,一张冷肃的脸,他缓缓踏入大殿,直视着二皇子。
“盛元明!”二皇子眼底划过愕然、嗤笑,而后冷嘲着看他,“你要反?”
骠骑将军盛元明掷地有声道:“是,臣要拨乱反正!”
只见兵将后,一袭明黄锦袍的男人从后走出,面容俊秀清雅,程明璋黑眸闪动,将殿内的百官一一扫过,以一种睥睨的姿态落在二皇子身上。
“皇侄,本王素来知晓你是个有城府的,却不曾想,你竟是个狠辣冷血之人。”
二皇子冷声朝外吼道:“谈巡呢!来人!将这些乱臣贼子给孤拿下——”
激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殿宇外,心狠狠宕下。
“谈巡已被臣拿下,特来寻王爷复命。”
殿外,一道沉金冷玉的嗓音响起。
众人回首看去,只见日光微斜下,一道修劲挺拔的身影正缓缓走来,青年身着一袭深绯色飞鱼服,乌纱帽下,鬓角如裁,五官深邃而英挺,凤眸轻挑流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