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猎猎风声吹彻冬夜,宽敞马车辚辚行驶在邺都冗长的街巷。
玄金色的帘幔被风吹鼓,马车内挂了盏灯,微弱的火光在昏聩的室内摇曳。
朝云昏沉沉地从周焰的怀中滑落,枕落在他的膝上。
陡然间,车身晃动一息,前方似与另一辆马车擦身而过,周焰反应极快地将朝云的背颈揽入怀中。
他甫一低眸,正好对上一双潋滟流光的眼。
红色烛灯里,她莹白的双颊泛起潮红,挨着周焰的坚硬如石的身子贴了贴,满眼迷茫着。
“秦朝云。”周焰淡声喊她名字。
朝云唔了一声,扯了扯他腰间蹀躞革带上垂下的细链。
“老实点。”
这一动作,使得周焰下腹火气纵横,他音色略显躁意,身下动作将她作乱的手按下。
被制住后,她侧头,清凌凌的眸子微漾,红唇温软地触到他的手背。
一瞬愣滞,周焰眸中映过壁上红光。
她这分明就是趁醉而肆意。
周焰目色略沉,少女蜷长浓翘的睫毛擦过他的指尖,一时间心绪也渐渐紊乱起来,他的目光擒着朝云的脸,几息忍耐过后,他才抬手反攫起她的下巴,幽邃的目光与她交视。
他语调慢悠悠地,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问她:
“绾绾,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朝云在他温柔而诱人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周焰松了松手中力度,撩开了贴在她脸颊上的碎发,此刻以居高临下地姿势俯视着她,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同心锁可是你刻的?”
稍顿,她眸光微闪,睫羽轻颤着点了头。
很好,这是勇于承认了。
攫着她下巴的那双葱白修长的手指紧了紧,周焰的脸微侧一寸,半隐在昏聩中,晦暗不明。
只须臾,又听他悠悠问:
“同心锁是送给谁的?”
同心锁,送给谁?
这个问题,朝云在脑中过了一圈,下颚处略感一丝痛意,她细眉微蹙地看向周焰,神思仍旧涣散着回答:
“同心锁,是——扔掉的。”磕磕巴巴的一句回答。
扔掉?傻子才信她的鬼话,那破玩意儿他又不是没摸过,光滑得很!
他压下眼中闪动的星火,转而狐疑地睨她一眼。
“不是送给燕淮的?”
话音方落,车内帘角翻动,一股冷风急急灌入,直直地袭击了朝云的身子,身子也随之微微颤栗一息。
在他灼热而锋利的目光下,朝云猝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冰火之中,咽了咽口水后,旋即喃声答:
“曾经要送,后来便不想送了。”
这次倒像是真话了。
他追问:“为什么不想送了?”
显然,今夜周焰是要刨根问底的,朝云脑中混沌地思索着。
“那时年少懵懂,后来又明白些道理了。”她醉眼闪过碎光,戳了戳周焰坚实的胸膛,语气呢哝。
听罢,周焰目色锐利地审视着朝云那双眼睛。
再三确认过她眼底的情绪,不是掺假的后,他指尖力度才松开。
周焰搁至一旁的手紧了紧,攥成了半拳,掀眸淡淡地看向浮动的帘幔。
蜷在他怀中的朝云忽然嗅到了他的不对。
她满眼迷茫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周焰眉宇稍有不耐地握住她的手,那只细腻如玉的小手却并不老实,顺着他握住的姿势飞快地穿过指缝,掌心相合地,十指交缠。
周焰低眸便见,她眨着一双充满狡黠的狐狸眼,朝他晃了晃他们缠握的双手,俨然一副得意劲儿。
一些无所宣泄的情绪,被她轻松掀过。
喉间一阵滚烫翻涌,他半隐在光影里的眼眸落下一层深暗。
他揽着她的手,从她纤细楚腰上划过,昏昏火光落在他修长手指上,指尖一挑勾动了她敞开披风里的锦带,细细长长的带子在他指尖绕缠。
那指尖再度顺着锦带,一点点地攀爬,划过她平坦的小腹,指尖稍顿,停留一息再度顺着小腹而行,探入她的裙底。
触感滚烫地落在她丝绸般滑嫩的肌肤上,朝云在他怀中止不住一个哆嗦,她侧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衣襟微凌,春光乍现。
眼底尽是远山峰峦的丰盈曲线。
天旋地转间,一切转变。
周焰一把捞起她的双腿,单手将她的腰勾起,使得她不得不双膝分别跪坐在他的腿上。
他单手牢牢地钳住她的细腰,使得她不断贴近周焰的身姿。
朝云醉红了眼,仰头望着身前的男人,口鼻吐息间,一缕梅酒香气萦绕在周焰的脖颈处。
稍一低眸,便可瞧见他微突的喉结滚动,和那冷白皮肤上脉络分明的血管。
眸光移动,朝云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烛影摇动间,她似乎瞧见那双眼底又一道极为勾人的巨大漩涡,在将自己一丝丝地引入、沉陷。
周焰略微侧头,清冽气息覆盖住她小巧剔透的耳廓,唇间微张,他声音低沉着问:
“绾绾,我是谁?”
尾音是轻轻上挑的,自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唆使着朝云的心不断起舞。
清冽的男子气息灌入她的双颊四周,缠缠绵绵地袅绕着,也在勾引着不禁撩拨的心。
陡然间,周焰忽地退开一厘,朝云微斜的身姿被他的动作带引倾前。
俄然间,一张温软濡湿的红唇贴上他微凉的唇。
有一双充斥暖意的手在捧着朝云的脸颊,不断地加深这个吻。
醉生梦死时,他的唇舌驾轻就熟地闯入她的唇中,带着爱抚怜意地在她唇齿间游走自如,又搅乱、打碎,直至融化。
昏暗静深的马车内,只剩二人急促呼吸声交织与那一点囫囵津液相叠。
忘情的一场深吻中,朝云情不自禁地将手一寸寸收紧勾动着他的脖子,周焰从她的唇舌中短暂退离,他攀咬着她的耳垂,悄声同她说了一句后,又再度回吻。
热意充斥着五脏六腑,不停地在灼烧着彼此,渴望着贴近。
身体被一阵酥痒爬过,裙角翻飞几息从深暗里闯入,翩跹地游过她敏感雪腻的肤。
二人在烛光里闭上双眸,良久良久,朝云将脸颊埋入他的肩窝,鬓角湿腻地贴在额间。
浑身的血液在深暗里,开始沸腾翻涌着,吞噬了他们的清醒。
难捱的是在这静谧逼仄的室内,耳边流过泉水的渍渍之声。
朝云仰头,露出白莹莹的一截雪颈,精致漂亮的眼睛里一片迷离欲人。
她的背脊像是天穹上的一弓弯月,在释放着一股力,最后沉静下来。
浑浑噩噩间,她浑身软绵绵的被周焰掐了把脸。
皓月当空,摇摇而行的马车驶过了乌衣巷,一路抵达北镇抚司。
缓缓靠稳后,驾车的人利落地从车前室跳下,只待里头二人自行出来。
几息后,跟随的锦衣卫们都已抵达北镇抚司,周焰才带着秦朝云从车内慢条斯理地下来。
脚一落地,朝云有些腿软,她将全身力量都依靠在周焰的臂弯上,周焰感受到了她的依赖,便不再顾暇旁人,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身姿笔挺地踏入了北镇抚司。
清辉点亮前方,周焰抱着她一路自迂回廊下而行,绕过前厅暗狱处,终是直接进了他平素办公的厅堂中。
身后紧随着的周齐急忙将一室灯盏点燃。
满堂明亮晃过几人身形,朝云被周焰抱入了帘笼后的紫檀木梨花椅上坐着,周焰转身便携着周齐一道去帘外的厅内谈事。
帘幔外,一阵男子们窸窣的交谈声,她只能隐约听见几个模糊不清的词。
朝云安静坐在椅子上,眸色微晃扫了圈他屋内的陈设,都是些极简单极暗调的摆设,同他清梧巷的府中没什么两样。
唯独不一样的,便是他那黑沉沉的桌案上,端放着一尊白玉观音像。
她记得,这是她送过来的。
唔,也不对,这是她替母亲送过来给周焰的。
正这般想着,珠帘卷动,只听几声脆响碰撞,帘后一道颀长玉挺的身影缓缓走入,周焰手中端着一盏冒热气的汤碗,葱白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汤匙正低眸细细搅拌着那小瓷碗。
朝云有些好奇地眺望过去,高大的身影在她跟前停下,周焰目光移向她,凝视片刻后,他姿势飒落地在她跟前半蹲下。
略有斥鼻的汤药味蹿入朝云的鼻息,她细眉一蹙,周焰却抬眼,温声道:
“醒酒汤,你先喝下,一会儿我与他们处理完事情,便送你回家。”
朝云此刻虽并不那般醉了,但神思还有些漂游着,在他惑人心的目光下终是点了头。
浓长的睫羽垂下,在她白皙的脸上落下一层暗影,白色热气缠绕着青年的指尖攀上了少女朦胧的眼睫、乌亮的发梢。
一口一口的,周焰投喂的动作轻柔而缓慢。
珠帘垂下的门框处,几道人影凑在那处,纷纷朝里头投去目光。
为首的周齐,十指扣紧了门框,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叹之意,转而又化为欢慰。
此景只应寻常有,主上哪得几回闻?
第62章
【62】
夜阒人静,岸边的画舫昏光摇摇。
一阵闹腾的,好容易燕淮也走了,某人酒疯也静了下来。
甲板上,程明彰刚好的伤口只觉得一阵酸痛,他嘶了一声,偏头看了眼枕在他肩上点女子一眼。
浓长的睫毛正扑闪扑闪地随着呼吸颤动,双颊泛着红晕,姣美的一张脸此刻极为安静。
他眉间一抬,想起方才林青鸾醉酒后张牙舞爪的模样,又看向她此刻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未曾察觉的,程明彰脸上露出一抹笑。
外头夜风大,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林青鸾的头,欲将她抱回船舱内。
刚拉开一截帘子,程明彰的眼瞳里闪过错愕,他讪讪地朝里头咳了一声,转头便抱着林青鸾离开画舫。
火光灿烂的船舱内,鹅黄衣裙的少女满眼模糊,她的手被人捉住按在桌面上,眼前是一张清隽无暇的脸。
君琊缓缓地朝他靠近,似在梦中一般,他俯身吻住了妙妙的唇,带着小心和珍视,他温柔、青涩的去勾勒她的唇。
烛光照过他们的影子,少年的心跳剧烈地震动着。
走出岸边,程明彰扫了眼身后紧随着的林府婢女,问了遍马车停靠处,便抱着人直接朝那走去。
刚将林青鸾放入马车内,他又侧头同婢女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后,才满意地瞧着林府的马车从自己眼前离开。
一路隐藏的暗卫待四下无人后才现身。
“王爷,咱们今夜还是暗室吗?”
程明彰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浮尘,想起周焰抱走秦朝云的画面,不由得一笑,回答:
“不必了,今夜他忙得很。等明日吧,反正明日也要进宫。”
话说一半,程明彰忽然想起一件事,眸光一动,又道:
“本王记得,明日似乎是贵妃生辰?”
暗卫点头,“确实是贵妃生辰,但陛下并未设宴置办。”
“哪有每年的为后妃置办生辰的,况且西北战事吃紧,皇兄若是为她铺张,天下人便该议论了。”程明彰淡声说。
他的这位皇兄,便是留恋美色,也不至于失了理智。
邺都街巷挂着的灯笼被风吹灭,程明彰拢紧了自己的雪狐披风,与暗卫一前一后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日,临近午时,日影斑驳。
皇宫前廷,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身后跟着一灰衣青年,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冗长的宫道上。
“主上,咱们是直接是太极殿给陛下问安吗?”周齐在后头压低声音问。
周焰冷着眉眼,淡淡恩了一声。
两人的步伐不疾不徐,刚行至殿宇前的玉阶处,便迎面遇上程明璋。
一番对视,程明璋手腕一转折扇拍在他的掌心,朝周焰笑了下说:
“周大人也来见皇兄?”
周焰点头。
一旁林立着数名宫人,为首的苏荃将二人的举动瞧清之后,才装作匆忙地走上前朝两人行礼道:
“王爷,周大人,快请入内,老奴已恭候多时了。”
言罢,二人相觑一眼,随着苏荃一道入了太极殿,而跟随的周齐便像往常一样,侯在殿门口。
太极殿内,沉香燃在晋文帝手边的桌案旁。
他掀眸便见两道颀长而挺拔的身影正在朝自己靠近,他略有浑浊的目色落在程明璋的身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后,才沉着嗓音让他们平身。
程明璋倒是一贯地打哈哈,乐呵着说了几句荒唐笑言,皇帝摆着兄长的架子继续训斥了他几句,又把心思转到周焰身上。
“昨日你夜里上报,说是夏齐氏死了?”皇帝半垂下眼,手中拿着一支羊毫,正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周焰回答:“昨日寻到人时,已经断气,仵作验尸说是中毒而亡,臣在她身上发现耳后有一针孔,应当是伤口中毒之处。”
“中毒?”皇帝忽而抬目,略带惊讶的神情,又思忖了一息继续问:“什么毒?”
“据目前线索来看,应当是西域的一种毒药,臣还需些时日查明。”
砰的一声,羊毫被皇帝撂下,他缓缓起身,觑了二人一眼,又绕开桌椅,从二人跟前走过,淡淡落下一句:
“快正午了,你二人留下,随朕一道去雅兰水榭用膳吧,今日是贵妃生辰,无绪,你是她在都城唯一的亲人了。”
周焰敛目,冷眉轻折,并未回答皇帝这句话,只与程明璋一道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太极殿。
行在一侧的程明璋,倒是一副好玩的眼神,偷瞥了一眼周焰。
一路行至雅兰水榭,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丝竹乐声。
亭台楼阁中,身着一袭锦绣华服的贵妃坐在正中,纤长的指尖拨弄着古琴,余音袅袅回荡在这处天地,她抬头便见前方几人走来,贵妃的目光落在皇帝左侧的周焰身上。
她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得见周焰了,此刻远远瞧见,他的身姿还是那般修劲英挺。
贵妃旋即扬眸一笑,心中一阵悸动着,撂下了古琴起身,朝他走去。
“陛下安好。”贵妃在皇帝身前停下,面色娇羞地福身。
皇帝眸色微深,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朝水榭处走去。
宫人们已将席面备好,待众人坐定后,便纷纷从后头将珍馐美馔端上席面。
琉璃盏里盛满了美酒,贵妃在皇帝身旁稍抬眼眸,一双情意缠绵的眼睛透过身旁斑白发鬓的男人去看边上眉眼冷峻的青年。
周焰刚抬眼眸,便对上贵妃的视线,他不耐地瞥了下眉,将目光移开,放在了自己跟前的汤碗上。
“爱妃今日生辰,朕给你备了些好礼,苏荃,让人呈上来。”皇帝粗糙的手捏了下贵妃柔嫩的下巴。
苏荃一听皇帝吩咐,赶忙便笑着去让人将东西呈上。
只见一应数十名内官,各抬一匣子敞开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的在日光里生辉。
坐在周焰对面的程明璋扯了扯嘴角,心中暗自惋叹,前几日还说着国库虚空,赈灾拨款之事往后顺延的皇帝,今日便能给他的这位美貌贵妃,一掷千金了。
果然是红颜祸水呐。
他忽然想起已故的先帝,与他那位贤良的先皇嫂。
再一对比眼前这位皇帝与这位贵妃,当真是可笑又荒谬。
水榭里,两人各怀心思地陪着皇帝二人用着这一顿午膳。
而水榭外,方才侍奉在前的一名小内官行至宫道一处暗门处,四下打量了一圈后,确认无人,才敲响了门,从外而入。
秦朝云醒来时,是在自己的闺房中,床幔轻轻浮动,馥郁的安神香充斥着整个屋子。
几层帘幔外,突地响起一声推门的吱呀动静,朝云掀眸看去。
是春莺正端着一叠衣物走了进来,她一瞧朝云醒了,开口说道:
“郡主醒了可有不舒服?奴婢这就去给您备水盥洗,郡主可有头疼,昨儿吹了一会子风,这入冬了,万一受寒可就不好了。”
一连串的话出来,朝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她支起身子斜躺在床榻上,眸间翻动着,缓了片刻对上春莺关切的目光,然后摇了摇头。
“头不疼,有些渴。”
一出口,她的嗓子竟发哑了,朝云怔了怔,又觉满身都有一股黏腻汗意,扯了扯衣襟,眉间微拢说:
“备水吧,想沐浴。”
春莺连连应下,将手中之物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望着春莺离去的背影,身上黏腻的感受使得朝云浓长睫羽轻颤几下,她眼底微生疑惑,一低眸便瞧见自己微露的胸前肌肤上赫然一道红印。
朝云顿感心跳开始变得凌乱起来,身子也在渐渐发烫,她脑中闪过零碎的片段。
是夜里晃动的那盏灯,是摇摇缓行的马车内,还有他滚烫如烙铁一般的体温。
荒唐的,又让人心中烧沸的。
一时间,朝云的面颊开始泛起酡红色,门再度被人推开。
春莺走了进来,朝帘幔后说道:
“郡主,水备好了。”
朝云含糊地应声,而后将衣襟拢好,掀开锦衾,下榻穿鞋。
净室内,热水升起的雾气掩盖住少女婀娜窈窕的身姿,因着身上有些多出来的痕迹,今日朝云便没有让人服侍沐浴。
地上剥落了寝衣,池水内美人背脊白莹如玉,水浪被少女的动作漾开几层,像是盛开一般。
朝云垂下眼,却见自己白皙的手臂上,那颗朱红色的美人痣犹在。
她有一瞬愣怔了。
昨夜,他们都那般荒唐了,怎么会?
蓦地,秦朝云心中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断然不是她的问题,毕竟她身上那些痕迹可凶狠得很,应当是周焰他……不行吧。
她强迫着自己压下这个念头,半个时辰后,她将自己身上的黏腻洗了干净,随后便从水池中走出,将屏风后挂着的衣裳一一穿戴整齐,掩去了那些斑驳靡乱的红痕。
出了净室,屋外暖阳已升,廊下透过斑斓光影,落在她乌黑如绸缎般的长发上,釉了一层亮光。
此时已是申时七刻,暮云轩外,秦夫人身旁的孙嬷嬷远远地走来,唤着朝云去正院用晚膳。
朝云携着婢女从檐下穿过,过了几处月门后,才行至正院内。
方踏入膳厅,便瞧见门外的秦君琊。
只见他眼下一片乌青,原本清亮的一双眼满是困意地走了进来。
二人对视一眼,朝云低声同他说:
“你喝了多少?”
君琊十分苦恼地挠头,语气委屈地回答:
“我只喝了三杯,而且,是妙妙她说的这酒不醉人。”
朝云吸了一口气,她也是信了燕妙妙的话,酒不醉人才当水喝的,这一觉醒来,她直接给断片了。
还和周焰……
到底怎么走的,一会派春莺去探探周齐的口风?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上红痣的位置,同君琊串通道:“一会母亲来了,你不准说昨夜饮酒。”
第63章
【63】
金乌西坠,橘红色的天边飘浮着灿灿霞光。
随家人一道用过晚膳后,秦朝云坐在廊檐下的贵妃椅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籍,她扫了几眼,眸色恹恹的,没什么兴致。
约莫又看了一刻钟,她才仰起头看向一旁立着的冬泱,扯了扯嘴角,眸光流转着,外头便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朝云抬眼看去,手中握着的书也随意搭在腿上。
“郡主,奴婢打听了。”春莺朝她福了福身,喘气说着。
朝云眸珠悄然睁大了些,故作不甚在意地恩了一声,静待她的下文。
“您不是让我问昨夜姑爷带您去了哪些地方吗,周齐说,他昨夜执行任务去了,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您在姑爷办案的厅堂里头坐着,姑爷还给您喂了醒酒汤,然后就把您送回来了。”
她将周齐的原话告知了朝云,听罢,朝云一点也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一时间垂下嘴角。
“他只说了这些?”朝云继续问。
“确实是这些了。”春莺点头,顿了顿又说:“但是周齐说,郡主与姑爷昨夜感情甚好。”
感情甚好?
朝云眉心一跳,不会是被周齐瞧见什么了吧。
正想着,另一边从门房回来的冬泱,满脸疑惑地拿着一封信从月门处走来。
行至朝云跟前时,她将信递上,说:
“郡主,门房说这是给您的信,也没留名字,不过奴婢瞧着这纸张都是上好的,应当相识的人?”
朝云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接过信,细眉微蹙地将信封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纸。
目色掠过上头几行字,原本慵懒的脸色,此刻骤然变冷。
倏然间,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将信塞回攥在手中,腿上放着的书卷落在地面上。朝云提步走下台阶又转回身看向春莺与冬泱二人,压下一口气,冷静了一息后,吩咐道:
“春莺备马车,去北镇抚司,冬泱在家中留着,若是有人问我就说歇下了。”
说完,她便快步如风地走出了院子。
马车自秦府侧门而出,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抵达北镇抚司的巷子口。
朝云吩咐着车夫将马车停至隐蔽些的位置,此刻她撩开车帘,此处位置正好可瞧见北镇抚司的大门口,而此处的位置也刚好被前方的铺子遮挡一半。
敌在明,我在暗。
朝云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微微勾起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大门处。
身旁还在云里雾里的春莺,疑惑地问起:“郡主,咱们为何不直接进去等姑爷?”
朝云声音里带了些气愤,回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说一会儿,果真是一会儿。
车窗外的天已渐渐暗沉下来,橘红色的光束转为灰暗一片,只见前方巷口处两匹骏马飞驰而过,打头的青年身着玄色衣裳,今日并未戴乌纱帽,五官深邃英挺,眉眼冷峻锋利。
他长臂一勒缰绳,街巷里响起长长一道嘶鸣声,骏马朝后一仰,青年稳坐马背上,于北镇抚司门前停下。
长腿一掀,周焰自马背而下,门口立着锦衣卫赶忙走下接过他手中的缰辔,牵着马朝后方马厩走去。
周齐这头也赶紧下马,将手中马缰递给一旁的锦衣卫。
二人一前一后踏上北镇抚司大门前的阶梯,坐在马车内的朝云目光稍微松动一些,瞧着他快要步入大门内时,朝云的瞳仁又骤然一缩。
紧随在他们后头的,是一辆檀木色小巧的马车,里头走下一名身着浅素衣裙的女子,她远远地唤住前方的周焰,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踏上台阶。
“周大人!”女子着急地追上他。
前方二人都一齐回头,周焰瞧见那女子后,眉宇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满脸冷肃地看着她。
朝云的视线里,只见那女子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周焰,而周焰在瞧见这件东西后,眉宇间的冷厉明显消融了一些。
那女子朝着周焰不知又说了些什么,便见周焰点了点头,同她回了句话,朝云跟着周焰的口型,重复模拟着:
“好。”
好?
他为什么要对这个陌生女子说好啊?
好个头!
秦朝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心却是收紧几分将那信封给攥成了一团废纸。
又看了一会儿,便见那女子依依不舍地同周焰福礼,而后又回到那马车内,马车缓缓驶离后,便见原本要回北镇抚司的周焰二人转身下了石阶,又朝巷口外走去。
趴在朝云身旁的春莺此刻才瞧懂了朝云的来意,旋即问道:
“郡主,您这是来——”
她拉长声音,不敢说完,朝云却愤愤地补充了一句:
“我这是来捉奸的。”
说完,她便收回手放下车帘,朝外头车夫吩咐道:跟上前方的两人,不要跟太近了。
车夫是黑甲军退下的老兵,跟踪本领也有些老练的,听了郡主吩咐,也便依言一路小心谨慎地随着前方那两位,来到了百花巷口。
里头是烟花之地,人多纷杂,朝云一掀开车帘,便瞧见前方那背身笔直的两人随着人潮而去。
她微阖了阖眼眸,脑中想起上次她与妙妙她们来这喝花酒的时候,也是在百花巷被他逮住的。
那时他说他是来查案的,现在想来,一半真一半假。
朝云忍着一口气,将事先备好的帷帽戴上,与春莺一道下了马车,也随着前方人一道穿入人流之中。
百花巷中,繁华喧闹,四周是鳞次栉比的辉煌楼台。冗长街巷挂满了昏红的灯笼,将整条街在黑夜里衬得如同白昼一般。
薄纱浮动间,朝云瞧着前方那道玄色影子踏入了春风楼。
她站在楼前,顿了半晌,低眸瞥见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衣襟,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涩,她吸了吸鼻子,想起这人与他花好月圆之时,那般亲密的相拥、厮磨。
她想起那封信,信上写着周焰今夜与佳人有约,写着她不过是个替身,周焰心里有另一个人。
她本不想信的,可是女子终究是敏感多疑的,因此她来了,她相信眼见为实。
于是,她瞧见了她的未婚夫婿入了勾栏瓦舍,虽然,她之前也曾在里头喝过酒……
“郡主,还跟吗?”春莺在一旁悄声问她。
朝云正感伤着,被她提醒,又点了点头,眼底那片悲伤抹去,转为坚定。
“跟。”
反正里头不止有花魁娘子,还有男清倌。
若是周焰敢如寻常男子一般薄情,就休怪她以牙还牙。
这般想着,朝云振作了一番,步步坚定地踏入了春风楼。
大厅内,正迎客的妈妈,远远瞧见门口两名女子出现。她眼中稍顿,虽楼里偶尔也有些富贵家族的女子来寻男清倌,但都不曾这般高调从正门入。
这瞧着应当是新客,妈妈想到这,旋即扭着腰朝二人走去。
“二位可是新客?”妈妈柔着嗓子问道,浓艳的妆容下挂着谄媚的笑。
朝云单手掩着撩开半卷纱幔,睇给春莺一眼,她接到示意后,随即便从腰间掏出一片银叶子递给妈妈。
“劳烦您带我们去方才进来的两位公子隔间。”
方才进来的两位公子?
妈妈脑子飞快转了一圈,她自然知晓周焰身份,方才她偷瞥了一眼撩纱幔女子的半张脸,倒是生得绝色姝艳。
暗自揣度着,这两个姑娘跟着周大人来春风楼,莫不是心生暗慕?
可是周大人不是听说定过亲了吗?
这般想着,朝云却以为是财不到位,又掀手示意春莺。
妈妈眼前晃过一道金光,便见那女子又拿出两片金叶子,当真是出手阔绰,妈妈一双眼珠子,完全随着那金光游走。
她面露贪婪地笑着,接过那金叶子,赶忙领着二位财神爷朝楼上而去。
秦朝云被她带至一处静谧雅室中,那位妈妈恭维着同她说要吩咐外头给她们备上好的酒菜后,便退了下去。
一出了房间,那位妈妈脸上谄媚的笑便一瞬敛起,她眼珠转了转,目露锐色地调头去了另一间房。
这厢房门被方才的妈妈阖上,朝云眼前的屋内是艳丽至极的装饰。
火红的被褥床榻,活像是哪家新婚洞房的床榻一般。
四周挂满了水纱帘幔,粉色娇俏,紫色靡丽,各色张扬在眼底。
暖意充斥了满屋,朝云将头上的帷帽解下,春莺也随之解下,二人坐在屋内静静的等待。
桌案上摆放着一套茶具,朝云将茶壶盖子掀开,瞧了瞧里头还有温水。
一时间有些口干舌燥的,她便拿了茶瓯出来,斟上两盏水,递给了春莺一盏,自己则低眸轻啜一口。
水刚咽下肚中,门口传来了动静,朝云目色不耐地回身看去,却听身后冷淡的声音先响起来。
“不知找臣何事——”
两厢目光交错,他的声音顿住,朝云浓丽明艳的脸映在屋内摇曳的火光中。
周焰眼底一片戾气顷刻消散。
门口候着的周齐也忽然察觉不对,偏头朝内探去,正巧对上少夫人那凶巴巴的眼神。
而坐在桌前的朝云,脑中却一直不断回响着他的那句脱口而出。
臣?
对谁才会称臣?
她放下手中的茶瓯,与周焰眼神僵持着。
一旁的春莺也尚且反应不过来,幸而门口周齐是鼓足了勇气,走进来飞速地将春莺从房内带出。
屋内便只剩下了秦朝云与周焰二人。
气氛不断冷却,朝云眸中的怒气渐渐涨势,缓了半晌,秦朝云忽然觉得自己丢了理智,一时间拼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周焰则是瞧着她那张小脸,跟变脸似的,一变再变。
周焰蓦地弯了唇角,长腿一掀走至她身旁坐下,他的脸骤然靠近,咫尺之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锁紧了朝云的眼眸。
“你怎么在这?”周焰慢悠悠地问她。
朝云暗自腹诽着,当然是捉你啊!
但她眼尾微勾,细眉一抬,语调缓缓地答:
“喝花酒。”
不就是比谁风流吗,她秦朝云自然不能输。
听罢,周焰原本舒展的眉宇忽然折下,他眼眸微眯,一只手攥住她叩桌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摩挲几下后,语气渐沉地重复她的话:
“喝花酒?”
朝云哼笑一声,语调流转着,清凌凌的眼眸似是流光一般,晃入心间牵动心绪。
她不说话,周焰垂下眼睫,盯着她纤细白皙的柔荑,默了默,耐心问她:
“昨日还没喝够?”
秦朝云被他的语气弄得心乱如麻,她淡声问他:
“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
半晌,没等到周焰的回答。朝云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一时间竟觉得心痛难捱。
她的手轻轻从他掌心离开,忽而勾住周焰的脖颈处,牢牢的,温软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后颈皮肤。
那张姝色招人的脸晃入周焰的眸底,他看见她,眼波流转,攀在他肩上吐气如兰,娇艳欲滴的红唇翕动几番,耳边是她略哑的嗓音响起:
“绪郎,你为何不敢看我?”
是不是,因为你心中有了旁人,不敢面对于我?
这句话听得他心口稍滞,胸腔处反复沸腾汹涌着情绪,他想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入怀中。
朝云却松开了他的肩颈,眼底泛起了泪花涟涟,心中微痛,周焰听见她用哭腔说:
“周焰,我后悔了,退亲吧。”
似有狂风在刮卷他的心,周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不解,他眸色变得晦暗起来,却在瞧见她泫泪的眼睛时,心不断地缩紧,感到窒息。
他压下情绪,想要去碰她的手,去被朝云躲开。
喉结微滚,周焰只得温声说:“别闹了,我送你回府。”
话音一落,朝云却坚定道:
“我说我后悔了。”
满室皆静默,他们对视着彼此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再僵持着,周焰咬了咬后槽牙,不再顾暇她的反抗,一把将她扯入怀中。
她那双清凌漂亮的眼睛里头,此刻泫起一层泪,周焰看得又心疼,又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不容置喙的语气同她讲:
“庚帖已换,聘礼已下,订婚宴都办过了,婚期就在春日。你现在同我说什么后悔?”
“秦朝云,你不能后悔。”
第64章
【64】
颇带威胁的声音落下,秦朝云睫羽微颤,眼眶里划落一滴清莹的泪。
蓦然间,她从周焰怀中挣离,攥着袖中的一团废纸直接掷向周焰峻冷的脸上。
他眉色一凛,抬手接住滚落的纸团,在她充斥怒意的眼睛里,将那纸团打开。
眸底一片深暗的,他将满是褶皱纸张里头的字迹一一扫过。
此时此刻,周焰才终于懂得了,秦朝云的这般波动的情绪,是为何。
他压下方才烦躁的心情,一时心中竟会生出喜怒两种情绪交横。
稍顿,他的唇边勾出一抹无奈的笑,而后看向她的眼睛,俯身与她凑近几分,伸手揩去她的泪痕。
“听不听解释?”他估摸着秦朝云当是一路尾随他而来的。
朝云此刻正沉浸在情绪里头,不想同他说话,她嗔怪地睨他一眼,抬手拍了一掌他的手背。
她自认力气不小,但耐不住周焰皮糙肉厚的,这点儿力气便只能是隔靴搔痒。
见她发泄了情绪后,周焰才耐下心,长臂一伸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入怀中,周焰的下颌磨蹭着朝云的肩窝。
热气萦绕在她的耳边、脖颈。
男人低沉的嗓音有些发闷,还稍有一丝委屈:“绾绾,听我解释行吗?”
“要说便说,不说就别碍着我喝花酒。”
她的语速极快,侧过头不愿让他触碰。
周焰收回手,紧了紧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开始解释:
“纸上说的都是假的,你瞧见那女子也是宫里人,她送的东西是我母亲遗失许久的东西,我之事代为转交。今夜来春风楼,也是有事要办,但事关朝政,我不能详细说与你听。”
“宫娥为何会有你母亲的物件?”朝云狐疑地反问他。
周焰剑眉微抬,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一切与她说清楚。
“琅琊李氏与当今贵妃的母族,曾为世交。年幼之时,家中遭遇变故,我舅父本是李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却因一场天灾而去世,嫡系中便只留下了我母亲,但因我母亲是女子,继承人的位置便落在我头上。家族里头明争暗斗,有心之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与地位,便想着法子来钳制我母亲,因而那时他们做主为我定下一门婚约,便是那时尚是世家女的贵妃,而此次宫娥还给我母亲的东西,便是当年他们逼迫着要我母亲交递出去的信物。”
“不过,这桩婚约自我十五岁时起,便已销毁了,半年之后,她也顺从家中意思入宫为妃,我与她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淡淡地说完前尘往事,朝云才总算是听明白了。
周焰与宫妃,她如何想也想不到此处来。
朝云眼眸微转,低声咕哝道:
“你倒是不犯她,谁晓得她犯不犯你。”
若是那位贵妃娘娘对周焰是全然无意的,怎么会做出这些僭越之举。
“秦朝云,若是我不想,没人能招惹到我。”他攫起朝云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眼眸对视。
朝云心间为滞。
他说得没错,若是周焰不想,没有人可以和他有牵扯。
此时此刻,秦朝云忽然觉得自己过于不理智、过于不清醒,才会被人轻而易举地钻了空子。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还退亲吗?”他挑眉问她。
朝云低下浓长睫羽,咬了咬唇,没回答。
眼前的影子骤然贴近,周焰勾着她的身子让她跨坐与自己腿上。他仰脖,找准了她的唇,将她托高吻了下去。
绵长的、细密的,又蕴含着无数缠绵情意。
他在她的唇齿间,不断索取,也不断给予。
他们的姿势,是让朝云以上位者的姿态,完全放松地去享受一切。
情至浓至温之时,周焰猩红了双眼,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让她埋在他的颈窝处歇息。
“秦绾绾,我是你的。”他攀在她绯红的耳廓处,以肯定的语气同她说。
朝云长睫一眨,扫过他的皮肤。
见她不说话,周焰侧头报复性地咬了一口她纤细的脖子。
不重,却激得朝云一阵哆嗦。
“绾绾,你也是我的。”
“等我忙完手里这件事,不用春日,我便娶你回家。”
他实在一刻也不想等了,变数这般多,他已经不能承受她下次再说一句退亲之言。
耳鬓厮磨几息。
他又像只大狗似的蹭着咬着自己,朝云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痕迹,便迫使自己清醒起来,推了推周焰的头。
“你不是来春风楼办事吗?怎么还同我磨蹭。”
周焰眼底纵起风流,又啜了口她的唇,餍足地回答:
“过来看人演戏的,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听罢,朝云眸色微动,见他又凑近,朝后一仰,周焰目光顺着移下落在她的衣襟处。
长指一抬,窗边突地传来一道重物坠地之巨响。
二人动作一顿,又听外头一阵混乱叫喊之声,动静越来越大。
周焰旋即敛了眼色,将朝云放下,起身便走至那窗牖处,推开窗扉,他眼瞳微缩。
身后是朝云的脚步,周焰下意识关上窗,将她拥入怀中,嗓音沉沉地嘱咐:
“你待在房中,不要出来。外面出事了,我出去一趟,过两刻钟,我遣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松开朝云,与她对视一眼,才提步从房中匆匆出去。
周齐一见他出来,面色也甚是不佳,春莺见此也赶忙回房间等着。
“主上,那个西域商人死了。”
周焰点头,朝春风楼外疾步而行,一面冷声吩咐:
“你立刻通知锦衣卫来,务必抢在京兆尹前头。”
“是!”
二人行至春风楼门口,便见百花巷中一群乌泱泱的人头面色惊恐地朝地面那滩血肉模糊的尸首躲闪着。
嘈杂的尖叫声响彻四周。
“死人了!啊!死人了!”
周焰偏头朝楼上看去,一间窗在夜风中轻微晃动,他又将凛冽目光扫过那堆人群中一张张面容。
蓦地,周焰瞥见一个人的目光与他对上,只一瞬,那人便急忙从人群中转身要逃。
他眯了眯眼,转头同周齐道:
“你在此处将尸首看好。”
说完,他便循着方才那人逃离的方向疾步追去。
人潮熙攘纷杂,那人似十分熟悉此处地形,在密匝人流中,蹿动自如。
周焰凛了眉眼,一路尾随他至一处穷巷。
离了如昼般的百花巷,此处夜黑风高,浓云蔽月,一团黑雾迷了双眼。
周焰脚步谨慎地踏入巷中,他紧紧攥着腰间佩刀,警惕着自己的四面八方。
巷角处,那人眼中闪过杀意,倏然间冲至周焰身边,举着镰刀便朝他肩膀砍去。
周焰眼仁骤缩,侧身堪堪躲过他凶狠一击。那人却还在发狂似的,毫无章法地挥砍着镰刀。
黑夜中,他激烈的声音在穷巷里低吼。
“去死!”
他瞪大眼瞳,满脸恶煞地朝周焰扑去。
第65章
【65】
冷夜里,一柄锋利的镰刀随着那人强劲有力的手臂在空中破开一道凛冽空气,而后那人手肘一收,脚下轻踩泥沙,一记扫腿欲去袭击周焰的脚下,却被周焰反踢住腿弯。
那人闷哼一声,忍着腿伤,再度飞身朝周焰袭来。
周焰凛眉,抄起手中绣春刀,手腕在冷风中飞速转动,与那人交手几番后,长臂一折,银白色的刀光在黑夜里晃得锃亮。
几息刀风席卷后,隐藏在暗处的男子已有些体力不支,他眼底一横,并未躲开周焰袭来的一刀,手臂骤然汩出血迹,但此人却是忍着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了周焰背脊一处。
趁此良机,他用了自损的下下策,才得以飞身从墙角而逃。
那人逃离后,四周迷雾也随之渐渐退散。
周焰动了动背脊,一道锥骨刺痛感袭来,他压了眉,一双冷目朝着他离开的墙面掠去。
清辉透过乌云,昏暗的墙角处,竟赫然落下一枚发亮的银牌。
长靴踏上枯枝杂草,吱嘎几声响动,周焰俯身将那银牌拾起。
巷口处,飒踏的脚步声纷纷而至。
为首的周齐迈入巷子,朝周焰走去。
“主上,京兆尹的人要追着我们一道回北镇抚司。”
周焰双眉轻抬,将手里银牌收入袖中,而后又看向周齐:
“把人抬回去,京兆尹的陆临若是问起,便让他来找我。”他稍顿,又继续说:“你先去将郡主送回秦国公府,告诉她,我今夜恐有得要忙。”
他淡声吩咐着,周齐便也依言照做。
锦衣卫一行人自百花巷离去,直接回了北镇抚司。
子时正,廊下燃着一排灯笼。
周焰与一名仵作从一处房间走出,仵作朝他拱手,开口道:
“周大人,里头之人并非死于坠楼,老朽估摸着,他是在坠楼前的半个时辰左右,便已离世了。”
“老朽从他口中与腹部均是查到了有药物催发,此人平素应当是作息饮食过于混乱,才导致心律不齐,再加之有人引导是他服了催情的药,暴毙而亡的。”
仵作将死因一一说明,周焰眸色微顿,随后便吩咐了人将他送回。
等到周齐回来之时,周焰已回了办公的厅堂处。
他坐在桌前,手中攥着那块银牌,目色凌厉地将银片上篆刻的那道符纹,摩挲几番。
“主上,京兆尹那头,属下已派人拖住了。”
周焰抬眼,略一颔首,将手中银牌扬起。
“此符纹,可还记得?”
屋内灯火葳蕤,只见光滑的银牌上,几道云纹交错,形成一头似狐一般的形状。
片刻后,周齐震声答:
“与——燕家府兵腰牌很是相像。”
周焰点头,墨色眼眸在灯火中闪动。
宫廷深深,东宫寝殿的窗牖半敞。
里头立着一道清瘦的身影,二皇子眼仁轻转,气定神闲地观临着窗外黑压一片。
侍卫从外而进,向他揖礼道:
“殿下,人已经从周焰手中逃了。但周焰不肯将西域人的尸首交给京兆尹,已将其带回了北镇抚司,方才又见仵作离去。”
二皇子漠然地点头,眉眼淡淡地侧身看向侍卫:
“下药的人如今去了哪?”
侍卫答:“回殿下,人已安全回了,但方才接到传信,他腰牌似乎丢了。”
话音一落,二皇子的眸色霎时从淡漠变得凶狠起来,他一脚踹翻眼前的凳子,朝着侍卫低吼道:
“蠢货!”
青年清癯羸弱的身形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显得胸膛起伏很大。他本就尚还有些体虚,此刻脸色更是苍白地如同一张纸,二皇子强迫自己阖上双眼,屏气静心。
片刻后,他才再度睁眼,目光幽幽地看向飘曳的烛台。
燕侯是朝中重臣,他那位父皇是决不允许这般位高权重之人背着他沾染军械一事。
那么,若是明日周焰将证据递了上去,或是同父皇说上几句,依着他多疑的性子,断然会有所顾忌。
那么一切都会乱…
他的大业近在眼前,怎能被他们给搅乱?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了决断。
东方既白之时,一袭鎏金蟒袍的二皇子朝着金碧辉煌的太极殿缓缓走去。
辰时两刻,早朝已散去。
秦家马车缓缓从承天门而出,一路回了府中。
府中下人们瞧着秦国公的脸色,顿时也骇住了,平素里国公爷可是少有这副脸色示人。
这怎的一下朝,便这般阴沉沉的样子。
暮云轩内,朝云今儿起得晚,昨日周焰虽并未让她瞧见那些血腥之物,但她也从旁人口中听得了几番。
昨夜,她做了一夜梦。
这厢巳时过半刚用了早膳,便听外头廊檐站着的下人们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倒是说得津津有味。
她掀眸,看向临门近的冬泱,眼眸示意着:
“去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一大早上的。”
冬泱了然,整了整脸色,装作不经意地走了出去。只须臾后,她便又回来匆匆压低声音开口;
“郡主,是都城的事。”
甫一看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朝云稳了稳心绪,镇声问她:
“何事?”
“今日朝堂上,西北战事来报,听闻朝中两派起了争执,以燕侯为首的,惹得殿上陛下大发雷霆。下朝后,陛下拟旨要燕侯爷去往西北做大总督,午后便出发!”
乍然一听,秦朝云一时间眉间拧紧,心中思索着皇帝为何此刻会迁怒燕侯?
她有些想不明白,朝中比之燕侯,大有适宜去往西北做大总督之人。
更何况,燕氏一族,均是朝中砥柱之臣,从未有过离京上任的先例……
她又盯着冬泱开口问:
“是只下旨燕侯一人去,还是阖家一道?”
冬泱摇头,屋外却忽然传来少年分外急促的声音。
屋内众人朝门口看去,君琊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扶着门框,向朝云说道:
“阿姐,是阖家上下一起去西北!陛下有旨意,午时便要出发!”
“方才我追问父亲才知,子廷哥哥朝散后直接策马入宫,面见陛下,自请入西北军营,奔赴前线!阿姐,咱们此刻去城门,还来得及!”
这番消息接踵而至,朝云心中发乱,跟着起身同君琊一道走出房门。
姐弟二人穿过府中甬道,径直走向侧门处。
打开门闩,门外一辆玄金蓬马车早已停在一侧。
而那驾车的人与姐弟两人对视一眼,周齐旋即露出讪笑:
“少夫人,小世子,快上车吧。”
朝云眼睫微动,随后便与君琊一道上了马车,拉开车帘,主位上果真坐着周焰。
他静静地倚着木板,神情淡淡地对朝云招了下手,示意她坐过来。
“我要去送燕淮。”秦朝云坐定后,偷瞥了一眼他的脸色,镇声同他说。
周焰恩了一声,他侧头抬眉,眼底不甚在意地说:
“我知道,我送你过去。”
她愣忡了片刻后,莞尔点头,心中淌过一淙暖流。
马车行至城门处停下,君琊与朝云一道从马车而下,周焰便待在车内,并未下车。
城门外,几辆燕府的马车正停靠在侧。
君琊满脸急色地从人群中去寻一人的身影,朝云也帮着他找,片刻后,朝云指了指不远处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形。
“君琊,在那。”
听言,君琊旋即拔步跑去,他满眼充斥着焦急,一把拉住妙妙的手,将她带入怀中。
“燕妙妙,不要走,我娶你。日后你入我秦家,陛下便不能将你带去西北。”
他情绪激动着同妙妙说出自己憋了好久的话。
被他紧紧固在怀中的妙妙,此刻掐了他一把,有些喘不过气。
“秦君琊,你先松开!我不会离开都城的。”
君琊浑身一僵,眼珠里正打旋的泪也立刻憋了回去,他怔然地松开妙妙。
二人面面相觑,一旁侍奉妙妙的嬷嬷也赶忙露出笑,开始解释:
“世子别担心,我们家小姐被陛下留在都城了。”
又是一阵沉默,君琊挠头回想着自己方才这一路而来的样子,面上起了层薄红。
倒是妙妙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盯着君琊,一字一顿道:
“秦君琊,你喜欢我啊?”
君琊红着脸,内心做了几番挣扎后,十分僵硬地恩了一声。
这厢,秦朝云瞥了眼二人,随后便在那队人马里头来回搜寻燕淮,终于她瞧见最前方。
少年身姿修劲挺拔,高踞于马背之上,一阵风扬起他冠高的墨发,燕淮回首,与朝云对上视线。
仍旧是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年自马背翻身而下,一路行至她跟前,他紧绷着唇线,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小燕,我听闻你要从军?”朝云先开了口,她弯眼笑了下,缓解着气氛。
燕淮点头,“从小兵做起。”
皇帝对燕家有了疑心,他既要从军,便只能从最末等的做起,日后便是运气好立了功也不能再身居高位。
自消息从宫中传回之后,燕淮心中便对自己未来有了打算,所以才入宫自请入军营。眼下西北缺战士,皇帝只问了他两次,便同意了。
秦朝云也点头,“挺好的,反正你素来志不在文,那便愿你此去一帆风顺。”
少年扯了扯嘴角,低眸一笑,而后那双星眸里闪过情绪,默了好一会儿,他盯着她的脸,心里却是一遍遍地在提醒自己。
战场上,马革裹尸是常有的。
再不说,从此以后当真是再也说不出了。
“绾绾,我有话同你说。”他咬牙,眼睫垂下,“你的宝匣我看过了。”
此话一出,秦朝云的心还是止不住的稍顿一息,但也只是短短一息。
她笑了笑,眼底尽是轻松:“没想到,你竟会发现,不过,你是不是想去把那颗树给砍掉才发现的?”
燕淮摇头,认真回答:“我知道,是我晚了一步。”
秦朝云不想再计较前尘往事。
随即,她敛眸,一息后,又抬手拍了拍燕淮的肩,语调倒是飒爽至极地同他说:
“往事如云烟,我们要朝前看,有些人,有些事,错过未必不是更好的。”
错过便是错过。
燕淮自嘲一笑地点头,慢悠悠地开口:“倘或我此去经年,明年春日,你的婚宴便来不得了,日后……你与周大人,要好好的。”
话已说开,朝云此刻觉得心中无比畅快,朝他粲然一笑,点了头。
几里外,玄色马车的窗框处,周焰手中攥着车帘,目色冷峭地盯着前方二人。
坐在前室的周齐也瞧了一眼,轻咳一下,旋即对主上安抚道:
“其实好友之间道别,也总是这样的哈。”
车内人冷睨了前方一眼,起身时才发觉到自己背上还有一道小伤未愈合,他低眸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处,眼底浮过一缕精光,随后从车内下来。
日影浮动,几束光圈落在青年的身上,他一袭绯色飞鱼服站在城门口,长身修拨,面若冠玉。
唯有那一双眼,泛着冷厉之色。
朝云转身之时,正好与立于城门处的周焰对上视线。
她快步走近周焰,瞧着周焰脸色似有不虞,朝云主动挽上了他的手臂,扬了扬,坐在马车上的周齐当即便开口:
“少夫人慢些晃,主上腰上还有伤。”
秦朝云手中动作一顿,仰头看向周焰,问:
“昨夜受的伤?”
只见,周焰沉默着点头,一张脸都已泛白,唇部也毫无血色。
朝云心口一窒,又心疼又好气地问他:“是不是没包扎?”
他别过眼,握着半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答:
“忙忘了。”
话音一落,朝云本就挨他极近,此刻瞧见他背脊微躬着,应当是伤痛又发作了,心中也急了起来。
“上车,去包扎。”她不敢扯周焰的手,只得冷着嗓子朝他低斥。
周焰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眸色微敛,等朝云再望向他时,便听他平仄冷淡的嗓音里似乎带了几分委屈般。
“秦绾绾,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
第66章
【66】
玄墨色的车帘被风吹鼓一角,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坐在车前室的周齐眉眼微挑,手执马鞭,觑了一眼君琊的方位。
这般瞧着,应当是不需要再坐这架马车了吧。
马车辚辚驶过甬道,车内,周焰背靠着身后木板,抬眼觑了下朝云神情,见她正朝外头的周齐吩咐着调头去广济堂。
这厢,她一回头便对上周焰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睛。
两两相望,朝云轻吁一口气,浓长睫羽翕动几息后,朝他开口:
“你别靠着后头,要是累,你身子前倾些。要是不小心磨着了,伤只会加重。”
周焰听她的话,将身子朝前倾了一厘,但腰后那处衣料早已洇开一层深色,方才他早已将伤口给不小心“磨着了”。
然而,这一切自然是朝云并不知晓的。
马车行至甜水巷,周齐扫了眼前方的医馆,脑中一转,径直地从甜水巷路过,直接去往了清梧巷。
一刻钟后,马车于周府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朝云一眼瞧见外头光景,旋即问周齐:“不是去广济堂吗?”
“回少夫人的话,属下方才瞧见广济堂的门关了,而且又想起来主上家中也有一位医士,便自作主张回了府中。”周齐悻悻一笑,解释着。
听他都如此说了,朝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周焰下了马车,朝她伸手想要将她抱下,朝云却蓦地拍开他的手,扯动嘴角道:
“你身上有伤,我自己下来。”
说完,她的眸子移向他的腰腹处,周焰眉心微跳,压了神色。
初冬暖阳照在二人的身上,他们并肩从大门走入。
穿过花厅前院,朝云跟着周焰一道入了他的卧房中。方入房间,朝云腰间横过一只手臂,她眼眸微顿,只见周焰将她身后的房门给阖了起来。
“青天白日的,你关什么门?”朝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脸微微泛红。
门窗外折射的光晕打在青年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他挺峭的鼻梁,深邃浓黑的眉眼,一分一厘都似刀锋雕刻一般。
朝云仰头,对上他深暗的眼眸,浓重的呼吸打在她的四周,周焰目色逡巡在她的鼻尖与红唇之上,须臾后,便听他淡声道:
“给我换药。”
“可是,不是有医士吗?”朝云美眸微转。
周焰攫住她的下巴,觑她一眼,嗓音渐沉:
“小伤而已,不用让旁人来,况且,你是我未来夫人,不得先验验货?”
说完,他松开朝云,转身将腰间的蹀躞皮革解下,动作飒利地又将外裳解开。
朝云站在他身后,心火滚烫地看着他露出冷白的皮肤,从宽阔的肩膀开始,缓缓而下,一道流畅的线条顺着他的背脊往下,露出他的整个背脊,一道红色的伤痕裸露在视线中,看着不重但也丝毫不轻。
周焰将衣裳搁置一旁的屏风处,又从里头拿出药箱放于案几上,转头向朝云招了招手。
“过来。”
她挪动脚步至周焰跟前,周焰坐在黄梨木雕花凳上,抬眼看她,指向药箱问她:
“会包扎吗?”
朝云点头,从药箱里取出绷带与药膏等一应物品,她用案几上茶壶里的清水蘸在布条上,缓缓俯身,擦拭着周焰腰间的那一块伤口处。
白净的布条很快便染了血色,朝云拧着一双细眉,瞧见那处伤口有发肿的血肉。
周焰单手靠着案几,低眸看着她正在为自己仔细擦拭伤口,腰上的伤实则并不痛,早年间,他在琅琊习武,下山游历,又至来到皇帝身边,所受的每一处伤,哪一次不是血肉模糊?
所以,这不过一次刀伤,没什么要紧的。
要紧的是眼前的人,正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思及此,周焰眸底泛起深深笑意,见朝云起身,他旋即敛去笑意。
“痛吗?”朝云将布条扔至桌上,又去取药膏与绷带,抬眼问他。
周焰剑眉轻折,眼眸低垂,发白的唇瓣张合几下,淡淡说:
“没事,你包扎就行。”
瞧着他发白的脸色,朝云还是将手中动作放轻了又轻,她指腹在药膏上碾转一圈后,动作放柔覆盖住他的伤口。
温软的指腹贴在他紧实的腰间,朝云低眸瞧见伤口再往斜一寸,便是他的腹部,块垒分明的肌肉在她眼底蹿横。
朝云指腹稍停,几不可闻地喉间轻轻一滚。
上方的青年,眼眸幽深地将她细微动作一览眼底,唇角缓缓勾起,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绷带在朝云手中缠绕,她扯开一端,贴在周焰的腰间,另一只手从中穿过,虚环着周焰的腰,指尖悄然触到一块结实的腹肌。
虽然早已同他厮磨过好些,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但此刻青天白日里轻轻一碰,还能感觉到指尖的滚烫。
朝云敛睫,将神游的心思重新放回他的伤口处,陡然间,腰上横过一只手,力度使得她无所防备的,脸颊贴在了他坚硬的胸膛。
余光瞥见那一抹粉红,蹭的一下,双颊又开始发烫,朝云睁着一双水凌凌的眸子仰头看周焰,周焰却以一种好整以暇的神色盯着她。
幽深目光落在她翕张的唇上,周焰将她的身子往前颠了颠,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腿上。
“你腰上的伤!”她睨他一眼,低斥道。
周焰闷声一笑,回:“放心,伤不着。”
气息一寸寸萦绕在二人的间隙中,秦朝云垂睫,眼底是他凑近的唇,心跳紊乱中,她推抵着周焰的胸膛,撇过头心中还记挂着他腰间的那道伤。
“别闹,周焰。”
朝云语气中存着几分着急,周焰低眸瞧着她的神情似有些恼了,便松了力度,任由她扯着手中的绷带,仔细地给他系好。
将给他包扎好了伤口,横亘在腰间的手便收紧了来。
周焰眸色一片旖旎,低头将唇埋在她的脖颈、锁骨处,细细地游离。
“秦绾绾,你今日同他在城门说了什么?”他喑哑着声音,轻含住朝云的雪颈处。
齿间咬磨着,朝云身子一个哆嗦,伸手与他一番博弈,最终被他反剪住双手,固在身后。
她被迫地仰头,声音含糊着回答:“周焰,你就是个……小心眼——”
朝云一声娇呼,周焰一口咬住她衣襟凌乱着露出的锁骨。
酥麻痒意与一点痛感袭击了朝云的身体感官。
“周焰!”她厉声,挣扎着去拨开周焰。
力量一度悬殊,周焰瞥见她气急泫起的泪花,心头微窒,松了她的手腕。
他从满是馨香温软处抬头,转而吻上了朝云的唇。
深长的、悱恻的,周焰捧着她的脸颊,一点点去舔舐她的味道。
手上动作去悄然引导了朝云一点点贴近自己的腰腹,她温软细嫩的指尖被周焰带着触碰到他的下腹处。
男人赤裸的半身是滚烫的,体内血液不断充斥、沸腾着,
柔嫩的小手被带引着掌心贴覆上他的腹部,坚硬、有力,寸寸都是紧扎的肌肉,块垒分明。
指尖开始游走,不断地感受着他。
周焰撤出唇齿,与她额间相贴,鼻骨相磨着,他吞吐着浑浊气息,眼眸晦暗着问她:
“结实吗?”
他的问题直白得让人心跳加速,朝云喘着细细的气,欲别过眼,不去看他,却被周焰先一步识破意图,手臂再度收紧,迫使她与他的胸膛紧密相连。
温软与坚硬。
炙热感在裹挟着朝云的五脏六腑。
他迫使着朝云回答他的问题,眸色昏昏,似一端漩涡在对她进行勾引。
他的手段使得朝云旋即缴械投降,只得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咬紧牙关也不愿回答。
周焰倏尔一笑,凤眸里淌过风流之味,他紧致的下颌磨了下朝云的发鬓处,语调幽幽又问:
“秦绾绾,我就是小心眼。”
见她不说话,周焰便兀自继续说:“你不理我也成,反正我腰也不痛了,一会有你说话的时候。”
他话音一落,手便移至朝云的腿弯处,一手将她捞在腰腹间。
朝云在他怀中乍然感受到了危险,连忙仰头将手挂住他的肩臂,开口道:
“你故意骗我的!”
心中一顿后悔,她方才分明都那般仔细地瞧见他的上半身了,身上零零碎碎无数伤口,现在想来,周焰怎会在意一处小小的刀伤,而且那刀伤她擦拭时,似乎也擦掉了一块血痂!
这人就是故意的,分明伤都愈合了,还要装模作样扮可怜!
越想越气,朝云眸子微闪,挣扎着要从他紧固的怀中脱离。
忽而,周焰眉间一折,嘶的一声,似扯到了伤口。
朝云眸色生疑,淡声道:
“别再用这招,不管用,松开我。”
半晌,男人并未动,只是那唇瓣却渐渐泛白起来,朝云低眸一见,横亘在自己腰间的那截手臂上,数条脉络虬结,青筋突起在他健硕有力的手臂上。
朝云旋即有些慌乱起来,她停下动作,紧张地看向周焰那双昏沉沉的眼睛。
“周焰,周无绪,没事吧?”
她温柔的声音陡然跌落在周焰的耳廓中,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消融了一切隔阂,转而化为了自己都无从察觉的一缕柔意。
带着纵容,与满足的,周焰紧紧抱住朝云,将头埋在她纤瘦的肩窝处,轻嗅她发间的淡淡香味。
“无绪?绪郎。”
轻轻柔柔的嗓音飘入周焰的心间,他闭上眸子,唇落在她的锁骨处,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脖颈。
周府后院书房处,一道暗门从内转开。
程明璋轻吐一口气,扫了眼周焰书房四周,透过一旁的菱格雕花窗棂,他瞥见外头并无其他锦衣卫的身影,而后便推开书房的门,直接朝外头游廊走去。
方行至拐角处,程明璋差点迎面与人相撞。
“伯母?”程明璋惊魂未定地看向周母。
周母方从府外归来,也是一脸诧异地看向程明璋,她眸色微凛,扫了眼身后紧随的仆从们,招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才踯酌着开口:
“王爷可是来寻阿焰的?”
程明璋点头,面对周母只得悻悻一笑:“伯母可知周无绪,现在是否在府中?”
周母点头:“我归来时,瞧见周齐了。他应当是在房中,您且去寻他吧。”
得到答案,程明璋便揖手作礼地告退,刚要错开身时,却听周母忽而喊住自己。
“王爷,阿焰他近来可有什么事?”
一霎静默,程明璋对上周母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心绪有些复杂,他缓了片刻,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回答:
“伯母多虑了,阿焰如今可是要准备大婚的人了,他……不会犯浑的。”
听言,周母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稍微有了一丝安稳。她略带感激地看向程明璋,点了点头,与他别过。
待程明璋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后,周母才将目光收回,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菩萨保佑,吾儿莫要为逝者做傻事。”
周夫人的身影渐渐走远,仆从也随之跟去,一道入了一处月门,然后消失不见。
这厢,程明璋拐入周焰所居的小院,便见门前原本值守着的侍卫纷纷不见了踪影,他一时间将心思警惕起来。
周焰素来是个心思缜密的,院子里头是从来都要派上好几个侍卫看守,以防有人探入他房中。
思及此,程明璋目色一肃,一步步朝着那紧闭的房门靠去,程明璋是习过武的,此刻他立于门前,屏息静听里头动静。
屋内是有两股气流,都是分外急促的涌动着。
程明璋当即冷了目色,他攥着手中折扇,长腿一迈一掀,锦袍一角翻飞。
哐当一声,门扉霎时被人从外踹开!
屋外传来一道气势磅礴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程明璋从外而入,本是狠厉的目光,此刻猝然呆滞几息,眉梢几番折动,与里头的二人相望相觑。
第67章
【67】
深宫幽静,坤和宫外的甬道处一片空寂。
距太后闭宫门已有近一月上下了,金色宫门内,几处庭院分散立着宫娥们。
偏殿的大门敞着,日光微微洒下,里头一袭绛紫锦服的妇人正从偏殿走出,她手中捻转着一串剔透玉质佛珠。
侍奉太后的瑾瑜嬷嬷在一旁搀着她的手臂,扶她缓缓至台阶而下。
方行至庭院处,一旁步履匆匆走来一名宫娥。
“娘娘,门外有客人来了。”
云太后掀眸,眼底淡漠,她将佛珠收回袖中,开口问:
“是谁?”
“是……太子殿下。”
是他……
云太后拧起细眉,心中思索着,这位二皇子与自己往素都是不曾有什么交集的。
眼下他当了太子,为何还会来管自己一个式微的老婆子?
思绪回笼,云太后敛了疑色,转头朝宫娥吩咐:
“让他从暗门进来。”
宫娥应声便从旁退了下去。
须臾后,暗门打开,二皇子徐步迈入坤和宫,宫娥领着他穿过花厅游廊,行至正殿处。
里头云太后已然坐定高位,眸色淡淡地觑他一眼。
二皇子脸上挂起谦和笑容,他踏入正殿,朝云太后拱手一揖。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太子不必多礼了,今日来寻哀家有何事便说吧。”太后抬手按了按眼穴。
二皇子闻言,挂着那副温良笑容,扫了眼四周宫娥。
见此,云太后叹气一息,随后便招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殿门被宫娥阖拢,云太后瞥向二皇子,淡淡问:“太子可愿说了?”
二皇子朝前一步,墨青色锦袍衬得他清瘦白净,他沉下嗓音说:
“孙儿知晓,祖母心中郁结,孙儿与祖母是一条心的,今日来此是想问祖母借雍州王兵。”
云太后那双沉暗的眸子,在听到他要借兵时,霎时翻涌一息,而后她稳住心绪,不冷不热地说:
“太子莫不是说笑?满朝皆知雍州王有名无实,遑论什么王兵,这些年早已悉数归入皇帝手中。”
“娘娘觉得,孤从一介弱子坐上太子之位,仅仅是凭救下父皇吗?孤知晓,娘娘手中有兵,才会幽居坤和宫,而临危不乱,只有我那位自恃高明的父皇,才以为娘娘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当年,小皇叔之死,倘或孤手中还留存了些证据,不知太后娘娘可否愿意与孤站在一条线上?”
二皇子施施然地撂下一张底牌,好整以暇地观摩高坐着的云太后。
她眸色微转,狐疑地问道:“太子这是要逼宫上位?”
自古以来,皇权之争,均是鲜血铺就的一条荆棘之路。
可,眼下大燕已没有皇子可再与二皇子争夺皇位,为何他能这般着急于登上那把椅子?
只见二皇子不置可否地摩挲了下手中的玉扳指,目色从容地回答:
“父皇老了,面对朝堂之事也力不从心了。做儿子的,不过是想替他好生分担一下,顺带再孝敬一番祖母。”
“哀家并非你的亲祖母,可皇帝却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为何要站在哀家这边?”太后仍不敢信他。
“皇权之下,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唯有握在手中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盟友。”二皇子掀起眼皮,眼底泛起浓深笑意望向云太后。
云太后敛目,殿内静默几息后,才听她镇声说,好。
达成目的后,二皇子自坤和宫暗门离去,携着随身侍卫,缓步走在深深宫墙下。
朱色宫墙与一路途径的华丽宫殿,在日光下折射处剔透的光。
行至分叉口时,二皇子忽而仰头看向另一条冗长而幽静的宫道。
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渐渐黯然下来,望着那头好半晌,直到那颗早已冰凉的心开始发烫,他才不适地敛回目色,调头走向繁华锦绣的一端。
周府,竹奚院。
三人坐定于紫檀木菱纹桌前,程明璋一直压着眼,双手交握着摩挲指腹。
一霎静默后,周焰冷觑他一眼,声若寒冰:
“王爷,此番来寻臣是为何事?”
听着还带着一点火气呢。
程明璋剑眉单挑,抬眼悻悻一笑道:“确实是有些要紧事要与无绪你相谈。”
“那便说罢。”周焰沉声。
程明璋深吸一口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往秦朝云的方向睇去一眼,落在周焰眼底,只听他淡然道:
“她没什么不可以听的。”
话音一落,程明璋眼底微滞,想了想还是问道:“我要说的,可是一直在追查之事,你确认郡主要听这等事?”
闻言,周焰目色一顿,便见朝云先行站起,朝着二人开口道:
“你们之间那些朝堂纷争,我可不想知晓,你们自己谈吧,我出去逛逛院子。”
说完,她对上周焰的眸子,莞尔一笑,便提步从房中退去。
屋内只留下一缕馨香落入周焰的鼻间,他压了心绪,抬眼看向程明璋。
“无绪,你兄长之死,我已派人查到一些眉目了。”程明璋压低声音说道。
周焰那双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掀起一星情绪,他稳住嗓音问:
“什么线索?”
程明璋从腰间掏出半截玉佩,搁于桌前,只见上头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谨”字。
这半截玉佩,没人比周焰更了解了,那枚谨字,是他兄长的名讳,字迹也应当是他兄长亲手刻下的。
他心绪凌乱着,将玉佩握在手中,浓黑的眼瞳盯着玉佩良久,才缓缓阖上,周焰胸膛开始起伏,他努力地开始压抑着心头那道痛楚。
“当年,消息递回说谨兄死于乱刀之中,尸首腐烂成泥。只有你不肯相信他的死因,如今快要一年了,总算是查到谨兄的一丝线索。”程明璋压着嗓子,眉眼划过悲伤。
“那时他从都城辞官回来,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直至有一日他突然说要下山,隔日便递来他死于流寇的消息。阿兄他行事谨慎仔细,从来都是有谋划的,便是遇上再难的事,他总能逢凶化吉,怎么可能会死于流寇之手?”周焰苦笑一声,握着玉佩的手不断收紧。
他自来到都城起,与程明璋暗中查询兄长生前所接触过的所有案宗、卷轴以及同僚,都不曾得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终于……
程明璋抬手拍了拍周焰的肩,正欲开口安慰,脑中忽而又想起一事,他紧声同周焰道:
“对了无绪,此玉佩,我是从京兆尹的陆临手中取得的。昨日他来北镇抚司寻西域人的尸首,我正巧在马车瞧见了,便并未下车。却见后头他回京兆尹时,一名属下捧着证物给他,我便与手下夜探陆府,才知道这证物竟然是文谨兄长的遗物……”
“陆临?”周焰眸中星火燃起。
李文谨是元明十九年开年辞官的,陆临那时不过是个京兆尹打杂的小官吏,与身居内阁的李文谨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周府的长廊下,身着一袭湖蓝色团锦披风的女子倚着檐下一方柱子,任由穿堂风吹动她的裙角,眸珠轻转间,朝云的目光定在前方月门处。
定睛一瞧,月门的高墙上有一株已发芽的绿梅正冒出一枝垂在墙檐。
朝云提起裙摆,款款朝月门内走去。
里头是一处十分僻静的院子,只见一名女婢从她眼前走来,福身一礼道:“奴婢见过郡主。”
“你是周夫人的婢女?”朝云脑中模糊着眼前女子的面容。
婢女点头应是,又说:“此处是咱们夫人的院子,郡主可要去寻夫人?”
朝云眼睫轻闪,思量了一番后点头。
婢女一路恭敬地领着朝云往院内深处走去,行至一处偏屋时,婢女停下脚步,回身向朝云福礼道:
“郡主在此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请夫人。”
说完,她也不待朝云回答,扭头便朝另一端而去。
院内一派幽静萧然,除却满园栽种的花草之外,竟瞧不见一个仆从。
朝云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发憷,但想起那婢子确然是周夫人身旁见过之人,又加之此处乃是周焰的府邸,勉强地压下了心中不安。
她站在石阶下,安静地等着。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天穹上的日光已经微弱下来,忽而一阵猎猎狂风刮过院子,脆弱的树枝被风刮动弯下,抖落一树落叶。
风刮过朝云的身子,将她的衣裳吹鼓,寒意灌入衣襟,侵袭身子。
不禁激起一阵颤栗,朝云抬步买上石阶站于檐下,身后的门却突地一声响动。
朝云回身,看向那昏聩的房间,只见里头燃着几盏烛灯,她站在门外,可见正中央赫然摆着一尊牌位。
沉木金字,一行遒劲豪纵的字迹。
“李、文、谨。”她喃声念出那名字。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里头燃烧的烛火,同那牌位上的字。
兄长,李文谨。
原来周焰,竟然还有位兄长的吗……
可是,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
她睫羽轻颤,想了想,还是朝着里头合十一拜,心中暗自念着:
兄长勿怪,秦氏朝云是为无绪未婚妻子,无意冒犯。
随后,她掀眸将被风吹开的门扉拉紧。
“是谁在这?!”
陡然间,身后一道凶厉的男声响起,朝云手下一抖,赶忙回身看去。
第68章
【68】
满园风吹,秦朝云回身看向身后人。
两厢目光对上,她心底那丝仓惶也消散了去,周齐从月门走入,一见是她,忙拱拳道:
“少夫人,您怎会在此处?”
秦朝云愣怔一瞬,朝四周望了一圈后,解释道:
“方才我误入此园,听丫鬟说是周夫人的居所,所以便在廊下等她,并非故意看那屋子的。”
“此处并非夫人屋子,少夫人是听何人说的?”周齐目色霎时变得凌厉起来。
见此,朝云才恍然过来,四处萧条的院落定然不是周夫人那般和蔼之人的院子……
是她大意了。
她蹙眉,回答:“是一个身量高挑,面容清秀的丫鬟,她曾在周夫人身边服侍过的。”
周齐将她的话在心中细细琢磨了,而后又敛去方才那副凶神模样,赶忙领着她走出院子。
“少夫人勿怪,属下方才只是害怕有心人误导少夫人。”
“对了,主上为何不与少夫人在一处?”
一路随他穿过此处花厅,朝云也对方才心有余悸,此刻愣神了一瞬,又回答:
“他与乾王有事相谈,齐大人可是也寻他有事?”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已踏入竹奚院中。
周齐点头,敲了敲房门,朝里头朗声道:
“主上,属下有事禀报。”
一人两人都寻他有事,朝云站在门口一时间进退维谷,正寻思着要不找个由头先归家了吧。
正想着,便听周齐唤她先入内。
入了房中,周齐才躬身朝三人道:
“主上,宫中传来消息,让您与少夫人一道入宫面圣。”
屋内三人面色一变,程明璋偏头目光在他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向周齐问:
“是谁来传的话?又是为何要召他二人入宫?”
周齐答:“是陛下身边苏总管的义子,此刻正在前厅等着,外头是派了皇家马车来的。”
这般着急,完全不像是皇帝的作风。
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周焰侧头看向秦朝云,开口问她:
“随我一道入宫?”
只一息后,朝云便点头。
见他二人要从前往宫中,程明璋便也又循着原路折回,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周府。
周焰携着朝云一道去往前厅,见过周夫人后,便随着宫中内官们上了府门外的马车。
内官驾着马车辘辘自都城街巷,驶入了承天门中,又一路行至前朝殿宇方才停下。
此刻正值申时五刻,日头渐落。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一应宫人候在两侧。
周焰侧身朝她伸手,朝云低眸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双手交握,二人并肩行在恢弘宫墙下。
苏荃的义子小苏内官跟在他们身后一脸谄笑,说道:
“周大人与郡主真是感情甚笃,这般恩爱,真将咱们全都城的少年夫妻都给比了下去。”
前方背身挺拔修劲的青年只淡淡侧眸,扫过他一眼,步履徐徐地牵着朝云的手,踏上了辉煌殿宇前的琉璃玉阶。
太极殿的殿门大敞,殿外早已恭候的苏荃与义子对视一眼,义子便携着宫人们退至四下候着。
“周大人,长明郡主,陛下已等候您二位多时,快些进来吧。”
说完,苏荃便躬身引着二人行至御案跟前。
几道脚步声齐至,晋文帝倚坐在龙椅上,颊边胡须轻动,他的目光淡淡地瞧了眼秦朝云,而后又落在周焰的脸上。
浑厚的嗓音响彻殿内:
“无绪来了,苏荃,给周指挥使和郡主看座。”
苏荃即刻应是,躬身朝着一旁吩咐内官们抬上椅子。
两厢坐定后,宫人们纷纷循着眼色退下。
御案前,晋文帝撂下笔墨,将一封奏章合上搁置一旁,展眉淡笑着开口:
“朕这些日子忙着西北战事,倒是疏忽了你二人订婚之事,今日才宣你们入宫来,无绪不会心生不虞吧?”
周焰闻言,抬眸对上皇帝的眼睛,回答:
“臣不敢。”
满殿一阵寂然,朝云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忽而,又听皇帝轻笑一息,悠悠道:
“长明是太后侄女,依着辈分也是朕的妹妹,无绪你与贵妃又算得上姐弟,你二人结为姻缘,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无绪,你乃大燕栋梁之才,能觅得佳偶,朕心甚慰。正巧今夜朕要去贵妃宫中用膳,你二人便一道去罢,让贵妃也见见她的弟媳。”
说着,皇帝的目光转而移向御案上奏章压着的一处密函,他抬手拿起案上的茶盏,搁至嘴边,轻啜了一口,眸色幽幽。
再度听闻贵妃二字,朝云压了眼眸,斜觑了周焰一眼。
周焰旋即挑眉,有些无奈。
直至窗外夕阳西沉,天边一团滚火的云层洒向太极殿,橘黄的光束落入殿内。
夙鸾宫。
伴随着苏荃尖嗓通传的声音,晋文帝一袭明黄龙袍,大腹便便地踏入宫内。
殿内,贵妃身姿袅娜地走出,美眸一转,正扬着娇媚笑容,便瞧见皇帝身后那道修挺如松的身影,和他身侧明艳窈窕的人。
她的笑容僵硬一息,又很快敛去,搀着皇帝的手入了殿内。
“陛下可让臣妾好等,酒菜都快凉了,陛下才来呢。”贵妃撒着娇,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
晋文帝眸珠一动,盯着贵妃这张脸,沉默几息,直至察觉到贵妃眸底忽生了一丝慌乱,才弯了眉眼道:
“朕不是召了无绪与长明入宫吗,再过些时日,他二人便要成婚了,你这个做姐姐,不得见见?”
此话一出,贵妃心中顿感微窒,她与皇帝坐下后,掀眸看了眼那一双璧人。
轻吐一口气后,道:“臣妾当不得周大人的姐姐,不过是儿时两家有过交集罢了,陛下可别给臣妾戴高帽子。”
“无绪觉得呢?”皇帝侧目看向身侧的周焰。
周焰从容答:“臣只知君臣有别。”
桌案上,晋文帝拿起琉璃盏,一抬目,身旁便有宫娥会意将桌上酒一一斟满。
“周无绪啊,周无绪,今夜朕高兴,你陪朕多饮几盏。”
殿内灯火葳蕤,酒香四溢着,窗外已是月上枝头,夜色姣姣。
桌案前,晋文帝饮完一盏酒后,眼前有些朦胧不清,头也开始发昏作痛,他蹙紧了眉头,一把捉住了贵妃的手臂,口中囫囵念道:
“阿容……阿容。”
贵妃扶住他的手一顿,压下眼底那一抹怔意,抬目看向一旁的宫娥。
“快去给陛下熬醒酒汤。”说着,她又看向周焰与秦朝云,略一颔首道:“妾身先扶陛下去歇息,周大人与……郡主,先请慢用。”
说着,她搀着皇帝起身,与殿中宫人们一道将人扶去了寝殿内。
这厢,朝云向周焰睇去一眼,扫过殿内四下,此刻只寥寥几个宫娥站在门外。
周焰似看破了她的意图,唇边泛了笑,牵起她的手起身朝殿外走去。
宫娥踯躅着唤了一声周大人,朝云回首一眼便瞧清这位正是那日出宫来寻周焰的宫娥。
“劳烦你告知陛下与娘娘,周某不胜酒力携内子先行出宫了。”周焰淡淡道。
不胜酒力……
他这满眼清明冷淡的,宫娥犹豫再三还是赶忙派人去内殿通报了贵妃。
二人携手行至夙鸾宫宫门之时,身后传来那道娇媚的嗓音。
“周大人。”贵妃凝着前方身影。
朝云握着周焰的手微顿,她抬眸看向周焰,却见周焰亦是侧目看向她,周焰扬了扬二人交握的人,没理会身后的贵妃,只牵着秦朝云往宫外走。
站在院中的贵妃,眼眶发红,趁着脑中那一点儿酒意,她赶忙追上周焰的身影。
朱红宫墙下,月光清洒。
“阿焰,我只与你说一句话。”贵妃嗓音发涩,泫泪凝看着周焰的背影。
秦朝云此刻蓦地停下脚步,她眼眸流转,对上贵妃那双泪眼。
“娘娘若是吃醉了酒,臣女可唤宫娥给娘娘备一碗醒酒汤。”
“我与阿焰只说一句话,郡主未免过于小气了。”贵妃不死心地同朝云僵持,“还是郡主害怕,阿焰与我?”
乍然间,朝云心中生起一股火气,清凌凌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熠熠发亮,朝云松开周焰的手,向着贵妃迈步走近,冷声说:
“周焰如今是我的人,而贵妃是陛下的人,你在这宫闱之中想要拉扯陛下的臣子,是为何意?莫不是还没到春日里,贵妃便想在墙边栽杏花了?”
“便是有如此想法,娘娘也请另择人选,而不是——动我的人。”
“陛下尚且醉着,贵妃烦请早些回去照看圣体,否则,若是被这旁人瞧见了,对咱们谁也不好。”
朝云一口气将话扯了明白,说完后,她转身看向周焰。
宫墙上挂着灯笼,昏黄火光映在周焰锋利的眉眼上,他眉梢一抬,掌心朝上等她将手放入,又紧紧握住。
眸底泛起一层愉悦笑意,二人亲昵的姿势晃过贵妃的眼底,刺痛着她那颗心。
“阿焰,你答应过谨哥哥,要照顾我的!你忘了吗?”
周焰终于为她停下了脚步,此刻侧头,目色凛冽地看向贵妃,语气中带着警告开口:
“若不是因为兄长,贵妃以为,臣会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用那些愚蠢的妇人手段,来伤害我心上之人吗?”
“贵妃若是不愿珍惜眼下的风光,便别怪臣,不顾及从前。”
贵妃踉跄了几步,嗓子苦涩着仰头问他:“你说……她是你心上之人?”
摇曳灯火下,周焰目色认真而坚定地回答:
“秦朝云,是臣心上人,眼中月。谁若是敢欺她半分,便是与臣作对,娘娘听懂了吗?”
说完,他们携手转身离去,亲昵无比。
夜色沉沉,贵妃站在宫墙之下,呜咽恸哭着。
她自幼便爱慕着周焰,自她懂事起,便有人告诉她,日后长大了,她是可以嫁给周焰的。
可是……后来,一切落了空,她只得入宫为妃,将自己深陷于这萧瑟宫墙之中。
一步错,步步错,悔时已晚矣。
走出后宫,周焰寻着前廷值夜的守将,备好了马车。
他将朝云先行揽上马车,自己才翻身而上。
马车滚滚驶出宫门,车内二人两两相望。
周焰被她甩至侧位坐着,逼仄马车内,他身上那股醇厚酒气便开始蔓延。
“秦绾绾,你怎也这般小心眼?”周焰扬眸,嗓音发笑。
瞧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朝云眼尾一挑,低声问他:
“你还说你们之间没什么牵扯,今日陛下召我们入宫,你难道看不出是为着贵妃和你之间生了疑虑,而且这贵妃竟然还敢在宫中与你有拉扯!”
还满眼深情模样。
周焰被她此刻盛着怒意的目光盯着,他靠着身后木板,喉间溢出轻笑,低眸抬眸之间,眉眼流转,他忽而倾身上前,一把捉住朝云纤细的腰肢,将她按坐在自己大腿上。
“秦绾绾,我与她当真只是我说得那些,方才我也说了,从前放纵她耍手段,不过是因着我家中一位兄长罢了。而今,我便不会再让她用这些愚蠢至极的东西来污了你的眼。”
“我知晓你眼中容不了沙子,我亦如此。”
他将头靠在她的脖颈间,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馥郁的馨香。
朝云任铱誮由身后人的磨蹭,她仰脖,清凌眼眸盯着壁上灯盏,轻声问:
“你们口中的兄长,是你的亲兄长吗?”
顷刻间陷入一片沉静中。
周焰的动作稍顿,深沉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黯然。
须臾后,她感觉到周焰在吸气,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然后,她听见周焰说:
“我之前未曾告诉你,我有一个堂兄,名为李文谨。兄长他长我五岁,自幼聪颖能干、文武兼备、样样都是拔尖的,就连性子也十分温和谦逊,家中耆老长辈都甚是爱重于他,我也视他为榜样,而我这位兄长却独独眼光比不得我。”
说至此,周焰低声一笑,却听得发涩:“他很早以前,曾心悦于贵妃,但因我与贵妃婚约之事,从而一直隐忍自己的心意。”
“一年多以前,我这位兄长不幸罹难了。”
他说完后,长久陷入静默中。
朝云眼睫一垂,才知晓其中缘由竟是如此。
这般耀目的一个人,却不被上苍眷顾。
思及此,朝云侧身将周焰抱入怀中,她睫羽轻颤,下颌抵着周焰的鬓角,低声道:
“人生轮回,李家阿兄若是转世,上苍定会还他一个圆满的新生。”
周焰埋头紧紧贴着她的温软,听她这番话后低声笑着,薄唇翕张,轻咬了一口锁骨下的软肉。
“这下不生气了?”他亮着一双眸子,抬头问她。
方才那一口,咬得朝云腰间发软,此刻推搡了一下周焰的肩,嗔声道:
“周无绪,你是狗吗,怎么天天咬人——”
话音未落,一双充满侵略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朝云的脸,他按住朝云纤弱的肩头,一寸寸往下,覆身将她笼罩怀中。
瞄准了他的目标城池,径直地将她攻陷。
情浓夜深,摇摇马车内,一双人影交织厮磨。
?
第69章
【69】
深夜子时,东宫。
一名小内官小心谨慎地踏入宫门,一旁的侍卫与他对视一眼,随后便领着他朝内殿而去。
殿内,辉煌璀璨的鎏金灯树随着殿门的开合而摇曳。
“太子殿下。”小内官朝背身而立的男子拱手揖礼。
“苏承培,孤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男人转身,眸底一片阴鸷。
来者正是苏荃义子,苏承培。
殿内噗通一声,只见他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回话:“殿下嘱咐之事,奴莫敢不从。”
“事情已按照殿下吩咐的进行,不过—”
他话语稍顿,二皇子本松下的眼眸此刻又紧起来顶着他:“不过什么?”
苏承培答:“奴才伺候陛下时,似乎听见他口中囫囵念着一个名字。”
此刻二皇子心口发紧,又听苏承培继续道:“似乎是…阿柔?还是阿容来着?”
他心中不由得顿生出滔天恨意。
果然………
父皇,这么多年,你心中从未有过孤的母妃。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眼眸在烛光里晦暗。
潜心蛰伏这般多年,再耐心等等,一切都是他的。
“苏承培,孤吩咐你做的事不要停。日后荣华富贵,孤只会多给,不会少你。”
小内官闻言,面露喜色赶忙磕头应是。
雕花窗棂外,长夜漫漫。
随着苏承培离开,殿门处灌入一阵冷风,熄灭了那一树鎏灯中的一盏。
马车辘辘行至秦国公府,朝云归府。
周焰凝着她的身影,突地,巷口处传来一声嘶鸣,周焰转眸看去。
骏马之上,周齐面露急色地看向周焰,略喘一口气道:
“主上,北镇抚司出事了。”
周焰凛眉:“发生何事?”
“西域人的尸首被烧了干净,锦衣卫死伤六人。”
话音一落,朦胧夜色里,周焰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他冷声朝外吩咐着即刻回北镇抚司。
一刻钟后,身姿修挺的青年自马车而下,满脸冷肃之色,步如骤风般疾速踏入大门。
庭内,数名锦衣卫举着火把立于院中。
“可有查到线索?”周焰目色凌厉地扫过众人。
周齐跟在身后,随他一道入了放置尸首的房中,此刻里头一片废墟,满屋灰尘弥漫,房梁木柱均已坍塌。
满目狼藉。
“回主上,此火烧的过于诡异,并无线索。”
凛凛目光掠过这片尘灰之中,周焰脑仁略有发疼,他抬手按了按眼穴,视线一时间竟有些模糊。
他压下脑中疼痛,目光停在那烧焦的身体上。周焰俯身半蹲,将那里头三具尸体翻开,一股焦臭气息猛地钻进周焰的鼻腔中,他拧眉,将一具烧焦的西域人尸首细细查过一番后,陷入了沉默中。
西域人的尸首已然焦黑无比,再查不出任何东西,现场也被那人烧了干净。
唯有两名锦衣卫,虽也被烧的血肉模糊,却依稀可分辨得出模样。
忽地,周焰脑中想起一件事,转头肃声同周齐道:
“你立即派人,去往仵作家中,查看他是否无恙。”
这厢周齐领命,当即便带着人马去往仵作家中。
周焰走出屋子,负手立于廊下,眼眸渐深溶于夜色中。
夜半袭击,毁尸灭迹。
西域人的尸首上,莫非还有别的线索需要掩盖?
指腹开始摩挲着骨节,周焰敛目,神色晦暗不明。
一柱香后,门外传来马蹄声,周齐领着人马匆匆而归。
他面色甚是难看地行至周焰跟前,躬身揖拳道:
“主上,属下等人抵达仵作家中时,仵作已悬梁自尽。”
众人大骇,霎时一齐看向周焰。
昏暗夜色里,青年站在廊柱旁,几缕影子将他的轮廓半数掩盖,一双凤眸乍然掀开,眼底划过一星厉色。
而后,周焰凛声:“尸首何在,可有查验?”
“抬上来!”周齐扭头朝后面的锦衣卫吩咐着。
一行人将担架抬上,里头躺着白发苍苍的仵作。担架被他们缓缓移至正中,与地上两名锦衣卫一并放着。
冷月之下,庭院正中赫然摆放着三具尸首。
一人死于悬梁自尽,两人死于火中,还有四人仍旧昏迷不醒。
周焰的目光不断在三具尸首上逡巡,他眉心紧皱,脸色冷得如同冰凿一般。
“先派城中医士给他们医治,周齐,你用飞鹰传信给白先生,让他赶来都城救治伤员。”
眼下接二连三地死人,夏齐氏逃走之事也尚未查出幕后之人。
一切像是搅在迷雾之中,有人从暗处伸手,有人被这双手掩住双目。
翌日,暮云轩内。
朝云坐在妆奁前,由着春莺二人给自己上妆,一番梳整下来已过了两刻钟。
今日她与青鸾、妙妙约好要去广聚轩听新戏曲。近来事多,也是好容易得空了,才前去见她二人。
临出门前,朝云瞧了眼窗牖外的天色,思索一息后,寻了件披风系上。
而后,她便携着婢女们一道出门。
今日天寒,邺都街巷上的人也比往日少了好些。
朝云掀着车帘,扫了眼外头景象,便又撂下。秦府马车很快停至甜水巷处,朝云戴上帷帽,下了马车。
“郡主,小心。”
冬泱忙将朝云的手扶住,身边跑过一个横冲直撞的男人,方才差一点他便要与朝云的肩膀碰撞一起。
“哪里来的野人,要是冲撞了我家姑娘,你拿命都赔不起!”车夫正巧看见这幕,赶忙朝那人逃离的背影吼道。
“富叔,算了。”朝云展眉,淡淡道。
这一则小小插曲过后,几人便入了广聚轩的大门。
依着老规矩,朝云直接由小厮带上三楼雅室内。
推开门,里头只青鸾一人,燕妙妙尚且还未到。
“燕妙妙又迟到了?”
朝云一面说话,一面解开披风由春莺给她挂上,绕开眼前屏风,撩起裙角坐于青鸾身侧。
林青鸾恹恹地摆弄着眼前糕点,随口答:“她同你家阿弟去登山,不来同咱们小聚了。”
“啊?”朝云一怔,又想了想,说道:“也无妨,不是有我陪你吗,怎的还不高兴?”
瞧着青鸾微翘的唇,朝云忍不住莞尔,抬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她回眸,眼底闪过几丝犹豫,又看了眼四下的仆人,朝云旋即会意,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先行退下。
室内,檀香萦绕,一片静谧。
林青鸾眨了眨眼睫,拉住朝云的手臂,低声问道:
“绾绾,我有位朋友,近来有桩十分苦恼之事,你可否解答一二?”
有位朋友……
朝云眸色微转,瞥见青鸾眼底的希冀,唔了一声后,答:“你给说说?”
“就是,我这位好友,近来总是梦见一个人,吃饭睡觉也总是想着他,但是,这位朋友又不是很想见到他,总是对他心生畏惧,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朝云眼眸微顿,思索了一下她说的人,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你喜欢程明璋?”
林青鸾大惊失色:“这是喜欢?!”
瞬间,她又反应过来,忙摆手道:“你别胡说,都说了是我一位朋友嘛。”
欲盖弥彰的解释。
她觑了青鸾一眼,小姑娘此刻脸上红霞布满,还在倔强着否认。
“不过,阿鸾,你喜欢程明璋,怎么会不知晓他昨儿生病了?”朝云挑眉,悠悠地看向青鸾。
程明璋生病一事实则是昨夜在宫中用膳时听皇帝与周焰说起,但她昨日瞧见的程明璋可是精神头好得很,想来也是近来朝政繁杂,程明璋推脱上朝的一个借口罢了。
但眼下,却是可瞧瞧青鸾的反应。
正这般想着,果不其然,青鸾那张俏脸顷刻间变得煞白。
她眼底浮起浓浓忧虑,开口问道:“好端端的,怎会病了呢?”
“对啊,好端端的,就是病了呢,乾王那身板,你又不是不晓得,瘦弱得很。”朝云悠悠然,将尾音拉长。
落在青鸾耳朵里,却陡然变了意思,她那张脸白了又红,此刻正发烫着。
咕哝了句模糊不清的话:“绾绾怎知我瞧见过……”
朝云自然是没听清楚,又听青鸾踯躅着开口:
“王爷他……病的是否严重?”
这下可算是确认这丫头的心意了,朝云眸色不禁生出一丝愁意。
青鸾是相爷独女,也是自幼千娇百爱中长大的,而乾王程明璋却是流连风月的一把手。
一个性子温吞守礼,一个恣意放荡。
这般相较,怎么都是她的小姐妹站于下风,但……
思及此,朝云两道好看的黛眉轻轻一折,而后她又松开眉心,认真回答:
“听闻是病了,应当是不重的。”
闻言,青鸾才轻吐一口气,心中稍稍安了些,但此刻转念看向朝云,也知晓自己暴露无疑了。
她吞吐着开口:“绾绾,我好像有些喜欢他。”
“喜欢便喜欢,阿鸾,喜欢是一件美好的事,别害怕。”朝云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莞尔一笑。
青鸾靠着她纤瘦的肩膀,却登时觉得有了一股力量。
她的眼底泛起清浅笑意,终于有底气地恩了一声。
雅室一旁的支摘窗推开,便可一览整个广聚轩,只见一楼大厅台子上,换了戏服的伶人正扭着婀娜身姿缓缓登台。
婉转如莺般的嗓音悠悠而出,伶人转身一个长袖甩开,逶迤落下,一道月白在台上铺开。
门外,忽而响起几人凌乱的脚步声。
朝云拧眉,耳边便听得门外之人似在交谈。
“兄长过于抬爱了,您是不知,今日那位在殿上训斥姓周的一副场景,当真是大快人心呐。”
“周焰一贯桀骜不驯,如今圣上对他厌倦了,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刁难他。”
“昨夜听闻锦衣卫死了好几个,就连之前勘验的仵作的死了,又是与私炮有关,又加上朝堂那几个不断参他,陛下才是气急了。”
零零星星的,朝云一番思索后,大约是理清楚了此中之事。
她心中一宕,不由得开始不安起来。
第70章
【70】
雅阁外,一切交谈声随着那些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朝云长睫微闪一息,按压下不稳的心绪,强忍着陪青鸾看完了一出折子戏。
曲终人散之时,朝云才得以解脱。
她起身,掩下眼底急色,稳着心绪道:
“阿鸾,我方才想起家中有些琐事需要去处理,你一会儿便自己回相府可好?”
林青鸾的心思也不在广聚轩的曲子上,此刻一听她有事要走,便也抿了下唇又同她说了些话,二人才匆匆告别。
一脚踏出广聚轩,朝云回首吩咐身后:
“让富叔备车,去……北镇抚司。”她一面说着,思绪一转,又补充:“不必了,此处离北镇抚司不远,咱们徒步过去。”
眼下盯着周焰的人委实太多,朝云不想这般招摇地去见他。
甚至于,就连此刻她前往北镇抚司,都不知是否又关心则乱了。
心绪纷杂着,朝云想起昨日里皇帝召见他二人的场景,心中思量几息,隐约觉得有何处不对。
须臾后,朝云行至北镇抚司的巷口。
她抬眼朝前瞧了一眼,大门口除却立着的两个值守的锦衣卫外,外头一片空寂。
此刻,朝云站在一处闹市之中,然而,面前的这条巷弄却显得无比冷清。
耳边是喧嚣尘世,眼前却是静谧深巷。
朝云正踌躇着,忽然,北镇抚司的大门处一道颀长修劲的身影出现。
斜晖倒映中,周焰撩动眼皮对上巷口那双乌黑的水眸。
四周喧嚣变得安静,朝云与他,相凝彼此。
周焰冷白的皮肤上,一双乌青痕迹明显起来。
一瞧,便是又忙了一夜未歇。
绯色飞鱼服的袍角下,一双金丝鹤纹长靴迈下镇抚司前的台阶,他大步流星地向秦朝云走来。
二人站在巷口一侧,周焰扫了圈四周人迹,便也不管不顾地将人领回了北镇抚司内。
紧随的春莺二人跟着他们一道入内,待二人入了厅堂后,她们也便被退去了庭中亭台里歇息等候。
“怎么来了也说一声?”他的嗓音还带了些沙哑。
朝云抬眼对上他浓墨般的眸子,悄声道:
“我方从广聚轩听了折子戏,便想着来瞧瞧,看你是否又得了闲暇。这不,刚到便遇见你从里头出来,你倒是如今学会偷懒了?”
周焰觑她一眼,回答:“难得偷懒便被你捉到,你倒是能掐会算。”
一番说笑,朝云忽而眨了下浓长眼睫,似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着。
她语调轻柔着:“周无绪,我瞧着你怎么半日不见,便就清减许多,男子太瘦了可不好啊,瞧着都不好看了。”
他闻言挑眉,问她:“男人要什么好看?”
“你以为我是为何看上你,还不是你这副让人垂涎的皮囊,就你这不冷不热的狗脾气,你瞧瞧都城哪家姑娘搭理你?”朝云驳他。
她倒是爱说真话。
周焰眸珠轻转,里头一片黑沉沉地锁着朝云,欲将她吞入腹中撕碎、啃食一般。
顷刻后,他忽地一声嗤笑,幽幽道:“原来郡主是对在下见色起意啊,亏得在下一腔真心错付。”
“日后在下容华不在,不知郡主是否又要去寻美貌男子?”
一番追问,他压着语气,清冽气息游走在朝云的身周,掰扯间,朝云掀眸瞧见他那眼神倒是显得自己有些欺负他了一般。
瞬时,她噗嗤一笑,眉眼似弯月,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风流气。
她答:“倒也不是不可以。”
周焰攥住她的手腕,冷哼一声,眼底的笑渐渐淡了。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他才复而开口:
“今日来寻我,可是听见什么流言蜚语了?”
他一贯善于洞察人心,朝云这般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自然也在他眼底无处遁形。
此刻,被他点破了,朝云也不再反复试探、琢磨。
只点头,眸色泛起愁云道:
“听闻昨夜死了人,陛下斥责了你,所以想来瞧瞧你。”
周焰敛目收起神色,转而掀步一把抛起珠帘,与她一道走入内厅,寻着椅子坐下。他长舒一口气,仰头目光透过外头折射的光束,逡巡在她的颊边。
“绾绾,过来。”
长臂一挥向她招手,一双清冷眸子里显出几分黯然,朝云抬步朝他走近。
一只遒劲强壮的手臂横亘在朝云的腰间,他把住她的腰,将她捞入怀中。
鼻间微动,她身上的馨香缓和了周焰发疼的脑仁。
她覆手握住他宽大修长的手掌,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像是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在不断通过掌心的温热传递着。
“绾绾。”他轻嗅她的发尖,哑声唤她。
朝云在他怀中软绵绵地应声,周焰长睫轻扇,刮过朝云细腻的皮肤,带来些许痒意。
“你见过穷途末路的凶犯吗?”他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朝云摇头,她何曾得以见过凶犯?
见她摇头,周焰眼底流过点点笑意,又兀自说着:
“没见过才好。”穷途末路之人,只想求生,再无半点善念。
朝云被他这番话弄得心中隐隐生出不安之感,她侧头,脸颊与他的相磨,红唇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张合几下,落在周焰的心尖。
“周无绪,无论你想走如何一条路,你我总该并肩而行的。”
“我们既已定亲,除非黄泉白骨,便不能分开你我。”
她手下力度紧了紧,将周焰的手掌牢牢攥在手心之中。
似在以这种紧密相连的方式,去驱散她心中那隐约的不安之感。
目光停在她认真的眼中,周焰倏然一声轻笑,握着她纤细的腰,一阵天旋地转的,朝云被他按在伏案上,只得仰脖看他。
他以一种进攻者的姿态凝着她那双潋滟含情的美眸。
清冽气息俯下,不断的开始包裹住她,他的手臂撑在案前,余光里可见他手腕上微突的青筋贲张着蜿蜒没入他的袖口。
唇齿相依着,这一回他落下并非激烈,而是一场冗长的温情与热烈。
纤瘦单薄的背脊被他护在手背,抵着桌案,恍惚间,耳边不时有吱呀响动。
另一只手紧紧地揽着她的腰,是她不得不依偎在他怀中,他的唇从她的齿间离开,慢慢地擦过她的侧颊,喉舌滚烫的。
来到乾王府邸时,林青鸾隐在帷帽下的脸颊开始隐隐发烫。
上一次,他们相见是在她醉酒之后。
只依稀听得婢女提起,她又吐了乾王一身,此刻想起已是两回,青鸾心中深感愧疚之意。
此刻,她驻足在这座富丽府邸前,踌躇不前。
直至府邸的管家远远地瞧见那一抹鬼祟的倩影,他眸色一深,转头便朝府内疾步走去。
程明璋此刻正在庭院中喂鱼,他眉眼舒展着,将手中鱼食撒入池塘中。
噗通几声,几条鲤鱼跃出水面,争先恐后地争夺那一片鱼食。
“王爷,您当真是料事如神,方才老奴果真在外头瞧见一名探子,正鬼鬼祟祟地盯着咱们府邸。”管家喘着粗气,行至他身后,弯腰低声道。
“你在何处瞧见的?”程明璋眉梢一挑,不甚在意地随口问。
“方才就在巷子口,好大的胆子,竟连避身之所都不寻一个,那女探子直接就在那眺望。”管家摇头忿然道。
女探子?
听到这,程明璋拧了眉宇,侧头斜乜了一眼管家,淡淡道:“你再去瞧瞧?”怎么听着这般不对劲呢?
一刻钟后。
程明璋坐在庭院中,抿了一口热茶,施施然低眸问赶回的管家:“如何?”
沉默两息,他不耐地抬眼,便见管家悻悻地开口回:
“是奴才看错了,来的不是探子,是迷了路的林小娘子。”
“林小娘子?”程明璋疑声地开口,顿了顿,眼珠一转又问:“她可走了?”
管家摇头,觑了主子一眼,试探地问:“要不然,奴才将林娘子请进来,主子您给她指指路?”
他给林青鸾指什么路?
程明璋不由得乜了管家一眼,但转念一想,他忽而记起那温香软玉在怀的场景。
脑海中缓缓浮现起,青鸾那副坠泪怜弱的模样,一股躁意升起,一时间,他顿感喉间发烫。
“你去瞧瞧,她如何迷路了?”程明璋压下心头邪念,不自在地同管家吩咐着。
管家窥了主子脸色,霎时心领神会地挂着笑容转身走向府门口。
一番转折,青鸾也头脑发昏地,不知如何便入了乾王府邸。
她紧随着管家从前厅穿过,行至后院中,她一抬眼透过帷帽的月白软纱,便瞧见了长身玉立的男子。
程明璋坐在石桌旁,长腿微曲,一脸恣意地摆弄着扇子。
这瞧着,也并不像是生病之人呐。
青鸾暗自想着。
此刻,程明璋也抬眼对上那道袅娜娇躯,他敛起眼底笑意,转而一脸肃然地看向林青鸾道:
“林娘子,怎么迷路到本王这里来了?”
平生头一回撒谎的青鸾,登时红了脸,她嗫嚅着开口:
“就……就不小心。”
还是这副胆小的模样呐,程明璋心中不禁起了捉弄之心,冷声:
“林娘子,还不肯说实话?”
这般冷然模样,青鸾哪里受得住,她眼眶旋即一红,嗓音发涩地回答:
“臣女……臣女,听闻王爷病……了,想来看望的。”
她的声音极小,但程明璋却听清楚了,也听见了她嗓音里的一丝颤抖。
自知自己方才戏演过了的程明璋,顿时也有些悻然,他扫了眼四下林立的仆从,示意他们退下后,才起身提步朝青鸾走近。
“多谢林娘子关怀,本王却是有些病了。”程明璋别过眼,半握着拳掩唇轻咳一声。
青鸾见他咳嗽,一时心急,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程明璋低目便瞧见她微颤的手,旋即止住咳嗽声,轻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问她:
“林娘子,可是很害怕本王?”既害怕,又何必关怀。
忽闻他如此温和的嗓音,青鸾一时有些怔忡,反应了片刻,才温吞解释:
“臣女之前遇上王爷老是,给您添麻烦,臣女害怕……王爷厌恶臣女。”
她说得更为小声了些,恍若蚊虫嗡鸣一般,幸而程明璋耳力极好,听清了她的意思,这才了然她为何总是如此。
“你说的那些,本王早就不在意了。”他朗声一笑,日光照过他英姿勃勃的侧颜,勾勒出他清俊眉眼。
青鸾掩在月纱下的杏眸微滞,唇边极轻地抿出一抹甜笑。
一缕斜阳探窗而入,晃过朝云清亮的眼眸。
伏案微微一晃,朝云勾着周焰的脖子,偎在他的怀中,身子的悬空感回归平稳。
周焰黑眸抬起,扫过门外一闪而过影子。
只听外头有脚步挪动的声音,他侧眸看向朝云,启声道:
“陛下今日实则不仅斥责了我,还对我略施惩戒了。”
“恩?”朝云眨眼,一时琢磨不透,他此话何意。
又听周焰道:“他下旨将我手中案子,转交给了京兆尹,秦绾绾,这几日我应当是可以闲下来了。”
朝云心口微顿,她愈是瞧见周焰这般云淡风轻的样子,便愈是为他感到不公。
“可这些事并非你一人之失,为何陛下他只将责罚推至你一人身上?”
他窥见朝云眼底的不忿,心间生暖:
“朝中御史台的大夫们本就对我不满,眼下逮住我此一错处,定然是不肯罢休的,不若就让他们争论便是,左不过,也就是一通训斥或是一通板子的事,也不会将我如何的。”
朝云眸色发愁,心中寻思着朝中之事,她是当真帮不了他什么,若是去求父亲,只会令父亲难做。
眼下,自己能做的,便只能是陪着他。
“周无绪,你且记住,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在一处。”
她只温声说着,嗓音轻柔婉转,坠落于他心口,一点点地浸湿、融化。
“我记下了。”周焰无奈一笑,眼眸低垂着,抵在她的颈窝处,敛下眸色。
门外,一道身影驻足片刻后才缓缓离去,周焰乍然睁眸瞥向那角落。
直至那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松下眸中凛色。
侧门处的珠帘被门外细缝处灌入的风吹得晃动起来,黑曜石碰撞发出几声清脆声响。
外头时辰已不早了,朝云想起今日须赶在日落前归家。
此刻她捏了下周焰的手臂,轻咛道:
“我今日须早些归家,你再缠着,好几日便见不着我了。”
周焰扬眉看她,目露不解地问:
“怎么了?”
“我舅母与表弟从雍州来了,今日我得去给我舅母问安。”
“雍王妃和雍王世子?”周焰拧眉,看她。
只见秦朝云淡淡点头,拍了拍他还锢在腰间的手。
“秦绾绾,你……”周焰迎上她澄澈的乌眸,话语一顿,又轻摇了下头,将手松开后说:“我送你。”
朝云没拒绝,任由周焰差人调遣马车,心中也寻思着,与他也能多待上片刻。
今日周焰并未乘坐马车,而是策马同行。
车毂驶过青石板路,一路平缓抵达秦国公府。
两个丫鬟识趣地先行下了马车,只待周焰翻身下马,将车内的朝云稳稳抱下。
二人在府邸大门处道别,秦朝云正提裙踏上一方石阶,身后便响起阵阵马蹄铿锵之声。
她眸色生疑地侧头看去,只见巷口一辆华美精致的马车辘辘而来,后头跟着一行身着甲胄的兵将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