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挑战律法之人,总会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显然,韩县令夫妇便是如此。
回都城这一路倒是极为平坦地入了城门,周焰骑马走在首端,行至乌衣巷时,才侧身同周齐吩咐了几句,让他派人将秦国公与林相送回府去。
周齐得令后,又犹豫着看周焰问道:
“那少夫人是否也与秦国公一道回去?”
周焰手执马缰,一双冷目朝前看去,波澜不动的样子,淡淡然地回:
“她自有我送。”
听到这句话后,周齐突然也反应过来,自己问得太过多余,主上对少夫人当然是自有安排的。
“属下这便遣人护送国公爷与林相回府。”周齐拱手道。
说完后他便扯了下马缰,调头去吩咐身后的锦衣卫与秦国公的黑甲军共同护送。
两拨队伍分流前行,周焰领着一队人马径直朝北镇抚司而行,因押着囚车的缘故不宜张扬,遂他们自乌衣巷旁的另一支甬道处穿过拐弯绕了一圈后,才步入北镇抚司的巷口。
门口值守的锦衣卫眼见周焰回来了,正欲行礼之时,便见主上长腿一掀飒落下马,而后朝那后方马车步履徐徐地走去。
靓蓝色的车帘被一双纤纤玉手拨开,里头缓缓而出一戴着幂篱的女子,月白轻纱遮盖住她的身形,但透过那朦胧的视觉冲击,更能凸显出那女子定然是身姿曼妙。
众人眼底一滞,便见主上伸手握住那女子的一双白腻小手,而后,他长臂一掀将人直接从车上抱了下来!
瞠目结舌间,门口的一名锦衣卫觑眼去瞧那女子的容颜,却总在模糊中看不真切,心里却又想起这段日子时常来寻主上的长明郡主,一时间不由得惋叹一声。
主上这去了趟澧县,也不知带了哪家小娘子回来,可怜郡主那般天仙一样的人物,终究是错付……
他将秦朝云抱下后,便松开了手,一转头脸色便恢复那副冷肃模样。
二人肩并肩一道入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周齐紧随他们身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身后的韩氏上下都被锦衣卫等人直接押入了暗狱之中。
步入周焰办公的厅堂内,朝云正欲将幂篱揭开,屋外忽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只得停下动作。
周焰朝门外看去,便见是周齐与一位身着深色侍卫服的男子一道而来。
“主上,刚接到宫中消息,今晨朝堂上,苏荃宣读了陛下的立储诏书。”
听到这则消息,周焰眼眸微微垂下,似在思琢,片刻后又淡声道:“是二皇子。”
与周齐一道来的那位侍卫躬身拱拳道:“是二殿下。”
“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我知道了。”周焰没多说,眼底似有不耐,便牵起秦朝云的手转身朝厅堂内的珠帘处走去。
见此,二人也不再多留,再度躬身揖礼后退下,周齐临走前又将门带上。
黑耀石所串的珠帘后,周焰攥着秦朝云的手,长睫盖下瞧不出他眼底情绪,但朝云却感觉到他身上那一股子压抑的劲儿,又在顷刻间消失。
周焰撩开眼皮,走至那紫藤木描金椅上坐下,眼眸微动间,手上略一使力,将人带入怀中。
猝然间,她跌坐在周焰的膝腿上,另一只单着的手抵着周焰的胸膛,眼底闪过惊诧。
他伸手拨开那截幂篱纱幔,目色定在秦朝云的脸上,语调轻缓地开口:
“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待会儿我送你回国公府,你好与你家中人一道去看你弟弟的名次。”
秦朝云此刻也瞧着他的眉眼,那只抵在他胸膛的手转而勾上了他的脖子,眼睫轻轻扇动,想了想周焰应当是心中自有打算了,才会这般说,也点了头。
日光微晃间,周焰揽着她的腰,与她额间相贴,鼻骨相磨,余下的唇间轻轻擦过。
另一只手松开她的指缝,缓缓而下,摩挲在她的裙袂处,从小腿往上勾动。
朝云的后背抵在他办公的桌案处,侧眸间与那案上的玉观音对上一眼,心中一股异样蔓延起来,面上也起了一层薄红。
午间将至时,周齐将女子新衣备好送入了房内,又转头出去备马。
朝云换了一套衣裳后,周焰便旁若无人地牵着朝云的手一道出了北镇抚司。
两人共乘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行在邺都的街巷中,一路朝秦国公府而去。
他熟门熟路地行至暮云轩的一处院墙后,朝云抬眸看他,迟疑着问:
“里头还有我家护卫呢,你该不会带着我翻墙吧?”
周焰蓦然一笑,眉眼乍现风流,只见他长腿一掀,飒爽落地后,又伸手将朝云直接抱下。
“放心,你如何出来的,咱们便如何进去。”
他说完,便牵着朝云一路朝前走去,这条小巷的尽头居然就是秦府的后门处。
周焰走上那朱漆门前,曲指敲了敲。
一、二、三下,那门便传来一声轻响,似有人在解开门栓。
吱一声,后门被人打开,而开门之人却是冬泱,冬泱一见朝云与周焰便虚福一礼,脸色露出喜色,又朝二人道:
“周大人、郡主放心,他们此刻都未能晓得春莺假扮郡主一事。”
“你与冬泱?”秦朝云狐疑地看向二人,一时觉得自己是被戏耍了。
周焰见她眼珠又在开始转,怕她想多,便开口解释:
“是你那日偷溜出府,我便让周齐私下寻了你这丫鬟,做了打算。”
冬泱也旋即解释附和,又一个劲儿地点头。
府内有人巡逻,三人听见一阵脚步声在朝他们靠近。朝云旋即便要与周焰抽开手往里头去钻,下一刻周焰却紧攥着她的手,乌色瞳仁似一方深潭般凝着她。
“秦绾绾,明天见。”
朝云眼眸一弯,蜷起指尖捏了捏他的掌心,点头应下。
二人缠握的手分离,朱色大门被人阖拢,周焰站在门外,目光定定地望着门缝处,耳中听得她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走远,才缓缓低眸扫了眼自己的掌心。
方才的触感犹在。
而此刻秦府内,秦朝云与冬泱刚从后门处离开,行至那必经的曲桥上时,陡然相遇了秦君琊。
君琊面色沉沉地盯着阿姐,又瞥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朱色大门,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一抹身影,一时间心中微抽,手指慢慢握成一个拳,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方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朝云眸色微顿,细细瞧了瞧他的脸色,语气飘忽着答:“自然是我一个人回来的。”
“你胡说。”君琊气结,他分明看见了那人身上的飞鱼服,一时间又恐招来其他人,君琊压低声音道:“阿姐,你可是大燕的郡主,身份尊贵,怎么能自降身份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五品官一起呢!”
千户?五品官?
可是周焰分明是司指挥使兼皇帝直属鉴云司统领,是从一品官啊。
一时间秦朝云也不想做多解释,君琊定然是只瞧见了周焰的衣裳,且并无瞧清才如此误会的,她只施施然道:
“我心里自有分寸,对了君琊,今日放榜你考得如何了?”
她转移话题倒是十分自然,君琊这头想起放榜一事也微耷眉眼,淡声道:
“倒是进了,但是——”他略一停顿,看了眼秦朝云,又叹口气道:“算了,没什么,你快回屋中,父亲回来了,母亲应当唤你一道用午膳。”
午膳时分。
秦朝云仔细梳洗了一番后,才朝着正院的膳厅而去。
自这趟澧县之事后,秦国公仿佛老了好几岁,原本隽秀的脸上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绾绾来了,快些坐下用膳。”国公爷多日未见女儿也便赶紧唤她落座。
君琊坐在朝云身侧,一顿饭间,秦国公又问起君琊此次秋闱名次,因他回府之时,君琊就已出门去瞧榜了,故而他也未能及时知晓。
“父亲不必担忧儿子,儿子入围了,只待来年春日参加这春闱即可。”
“甚好。”秦国公闻言一笑,又看向女儿,似乎今日女儿与妻子的气氛过于冷淡了些。
“绾绾近来在家中做些什么?为父怎不见你与阿鸾那丫头走动?”
朝云掀眸时正巧对上母亲的目光,顿了顿,才道:“近日不太想出门。”
秦国公闻言也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便赞同道:“不出门也好,今日听闻陛下立储一事,城中定然又有一番暗流涌动,咱们家也小心提防着。再则也免得我家绾绾这般相貌,招人惦记了去,现在这些个青年才俊们,倒是不如表面那般得体。”
后半句是打趣,也是有些暗讽着谁,让朝云不禁想起了在澧县时她与周焰的行为举止。
“父亲此话说得正是,儿子也这般觉得,尤其是昌玉街的青年才俊最不可靠。”君琊附言着。
这昌玉街一出,秦国公一时间有些诧异地看向儿子。
果然是父子连心,竟然想到了一块儿去,昌玉街那位周大人尚未成婚便在外头乱搞,晚间便给这些世家清流们报个信,让他们去参。
秦朝云瞧见父亲与阿弟对视的那股目光,一瞬间耷了眼帘,端起手边的汤碗浅啜一口,舒了下气。
这厢闲话说了之后,秦国公便沐浴更衣趁着午后备马入宫,与林相一道面圣陈诉澧县之事。
但此一举,便由那澧县的韩氏夫妇为起始,周焰着手此案定然是要审查出背后之人,这便势必要扯动到了旁人利益。
清流一派虽不甚喜欢周焰的行事作风,但论起审案速度与最终结果,他们还是对周焰的能力提不出质疑的。
太极殿内,二皇子坐于皇帝跟前,神情恭和着,静静听几人诉报澧县诸事。
素白的一双手交握,指腹不断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这厢几人将澧县之事全数禀明之后,晋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二皇子,淡声问:
“太子如何看此事?”
此话一出,躬拜着身躯的秦国公心中微沉,韩县令夫妇乃是他的门生韩进臣的父母,此事若是要牵连与他,那他百口莫辩。
二皇子旋即双手交搭揖礼于皇帝,恭谨道:“翰林院韩进臣与其父母,为一己之私残害百姓,实在罪无可恕,儿臣觉得,当按我朝律例处置。”
皇帝眸色渐沉,晦暗得看不清情绪,沉思须臾后,才点头摆手。
“此事,便由无绪来办。”
周焰长腿一迈,而后朝皇帝揖拳一拜,冷声答是。
他起身之时,目光短促地与秦国公对视一眼,秦国公额间顿生密汗。
待到日暮黄昏时刻,众人才从太极殿中出来,一行人分错着走下玉阶,周焰一袭绯色飞鱼服走在他们后方。
正巧与方从太极殿出来的二皇子并肩而行。
二皇子看向周焰,弯唇一笑,一袭月白长袍,十分端雅谦谦。
“周大人,此次澧县之行倒是让人颇感意外。”
“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乌纱帽下,周焰神情淡淡。
“孤很高兴周大人回来。”二皇子施施然开口。
两道目光交战,周焰的眸色一片深暗,而二皇子的眸底却漾着淬毒笑意,仿若毒蛇吐信一般,让人心中生寒。
良久,二皇子才朗声一笑,瞧着周焰背对夕阳,渐渐走远。
行至甬道时,有内官直接牵着烈马走来,周焰从秦国公身旁而过,四目短促交错后,二人脚步顿下,秦国公双目微闪,只觉得一切开始变得诡异,而眼前此人也不知在打些什么鬼算盘。
便见周焰居然朝自己虚揖一礼,而后沉声道:“秦国公,再会。”
秦国公的心情愈渐复杂起来。
说完,青年颀长身形透过昏黄光晕,倒映在宫墙两侧,只见他接过内官手中的缰辔,长靴一掀,袍角翻动,身姿昂然地定坐马背。
长长一声嘶鸣响起,黑色骏马之上的男人一扬马缰,马蹄一跃而起,在这宫道上扬长而去。
斜阳晖下,远处一抹修劲挺拔的身影已渐渐消失,成为一道黑色小圈。
站在原地的秦国公却不曾想,周焰说的再会便是翌日休沐。
连着半个多月没睡什么好觉的秦国公正想回府好生歇息一夜,却陡然被屋外的响动给吵醒了。
他恍然起身,便见秦夫人推开门款款走来,面色沉沉地开口:
“夫君,锦衣卫周指挥使来了。”
秦国公一时竟以为听错了,揉了揉耳廓,还是见夫人一脸凝重的模样,又问:“他来做什么?”
“他是携着一位妇人一道来的,还带了庚帖。”
带着庚帖。
国公爷的瞌睡一下就醒了,脸色也阴沉下来,忽然记起昨日周焰的那些诡异。
他终于想清楚了周焰的的算盘。
周焰这是惦记上他家闺女,来提亲了!
第52章
【52】
国公府内,自廊下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夫人头梳莲花冠,身穿深紫对襟褙子,细长眉丹凤眼,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沉静大气。
紧随着这位妇人身侧便是一名身姿修长俊逸的青年,今日周焰褪去官服,鬓角如裁,发冠崭齐,只穿了一袭浅色织金常服,腰间的蹀躞带十分规整,头一次身上竟没携带刀刃。
倒是一点儿也不输那些个侯爵士族家的公子。
身后一堆仆从们将他们拥趸着往里头走,一路从游廊处穿过几处院子终是到了正院的会客厅。
会客厅内,秦氏夫妇已仪容整齐地在此等候,见二人跨了进来,秦国公那张本是和善至极的脸有些阴沉着,与周焰对视。
周焰身旁的妇人瞧见了秦国公如临大敌的脸色,再结合儿子一贯的臭脸模样便晓得了。
———这傻小子,是早早的就得罪了自己未来岳丈。
周母旋即露出浅浅笑意来,走上前与秦家夫妇微一颔首,语气十分柔婉道:“妾身见过国公爷与夫人。”
秦国公与秦夫人瞧见这位妇人倒是礼数十分周全,便与她和颜悦色些。
两厢坐定后,周母唇浮浅笑,轻轻柔柔地道出来意:“妾身是周焰的母亲,本姓李。实不相瞒,此番自琅琊而来便是为吾儿亲事特来拜访国公一家。”
“吾儿如今已至及冠半年有余,对于婚姻之事从前是一概不论,直至前些日子,他修书家中要妾身为他做主求娶一桩婚事,便是您家这位天资灵秀的小郡主。阿焰自幼寡言少语,脾性冷淡,也曾让妾身颇为头疼,但他认准一人便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妾身此次前来也是特意将庚帖备好带来,还备下一些绵薄之礼,不知公爷与夫人意下如何?”
琅琊而来,又是姓李。
瞧着她的衣着打扮,笼统琅琊大家便只有那一户百年贵族——李氏一门。
未曾想,周焰的来头竟是琅琊李氏。
秦国公面色微顿,转而去觑夫人脸色,秦夫人垂了垂眼,而后朝那周母莞尔道:
“小女蒲草之姿,与周大人这般人物,不堪相配。”
周母眸珠一转,正欲再说其他说辞,便见周焰起身,朝那秦夫人虚揖一礼,而后镇声道:
“郡主秀外慧中、柔靓成仪、温谨柔顺,实乃都城女子之楷模,择妻之首选。”
“——而并非夫人所言的蒲柳之姿,倒是周某成日游走于刀尖火口,一介粗鄙武人,虽与郡主相配有些牵强,但——”
“周某倾慕郡主已久,只求聘郡主为妻,携手一生,延绵子嗣。”
厅内回荡着周焰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而屋外刚赶来的二人,闻声顿在原地。
君琊本是听说锦衣卫有人前来求娶他阿姐,才特意赶来,却不曾想居然是这活阎王!
但此刻,君琊侧目去看朝云的脸色,本想来挖苦几句,让这两人断了孽缘,却不曾想一走来便听见活阎王居然说得这般让人动容……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而坐在高台处的秦夫人也一样复杂。周焰是天子近臣,她自然不能直接驳了周焰,正犹疑着如何拒了这桩荒唐的婚事时。
屋外款款走入一道窈窕身影,今日秦朝云头簪海棠玉蝶金钗,穿了一袭茜色团锦蜀绣长裙,裙尾绣着连圈的海棠花,枝根缠绕,一步一动间似要在地面上生出朵朵娇艳的花儿来。
姣若朝霞,灼若芙蕖。
只一眼望去便让人移不开眼。
秦国公抬目朝女儿看去,语气渐凝地开口:
“绾……绾绾。”
秦朝云与君琊一前一后地步入厅内,她朝一旁的周母盈盈一拜,又向堂上的父母再福身一拜。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君琊跟在身后,也拱手揖拜。
朝云直起身,侧眸看向周焰,青年长身玉立,浅色衣裳遣散了些他的戾气,反倒平添了几分端方隽雅,倒是难得瞧见。
堂上的秦夫人见他二人眼波流转,也冷了声音让朝云与君琊去一旁坐下。
而一旁的周母瞧见二人的互动,眼底透过笑意,轻咳一声,示意周焰回来。
几人再度坐定后,秦夫人开口回应周焰方才的话:
“周大人,我家小女与燕氏自幼青梅竹马——”
“母亲!”
“秦夫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周焰先一步阻了朝云的话,乌沉沉的眼眸中平静无澜。
“秦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国公搁在腿上的手忽然攥紧,他看向周焰,心中复杂不已。
一盏茶后,方才去偏厅谈话的二人才缓缓归来。
秦国公看向周焰的目色更为阴郁下来,而方才还一脸冷寒的秦夫人自与周焰一道回来后,眉间舒松许多,看向朝云的眸光也多了几分犹凝。
周家带来的“薄礼”被下人们缓缓抬了进厅内,秦夫人也差人摘选了几样几乎等价的宝物待午后返还周家。
那则庚帖,也被留了下来。
一番说辞后,周母与秦家人作别,周焰携着母亲一道走出会客厅。
出了正院游廊,周母斜眼看向儿子道:“你做了什么威逼利诱的事儿,让你那未来丈母娘竟会转了脸色。”
周焰单抬了眉,淡声道:“秦夫人不过是突然头脑清醒罢了。”
“你这孩子!”周母睨他,教训的话刚到嘴边,便见那不远处的一抹盈盈身影,她止住了话,推了下周焰,示意他朝后看去。
周焰顺着母亲的目光,回首看去。
粉尘飞舞的光圈中,他眸如点漆,定定地看着廊下的女子,院内的秋枝颤动,凋零的秋叶下投射出一层层碎影落在女子摇曳的裙摆上、石阶处。
两两相望中,周母朝身后的仆妇招了招手,一行人悄然离去。
给他二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秦朝云迈动脚步,裙袂飘飘地朝周焰走去。
她仰头对上周焰的乌瞳,抿了下唇,眉梢一扬,语调也泛着笑意:
“你说的明天见,便是这样?”
偏偏她的眼底却带了几分娇嗔,水凌凌的眼波里情绪分明。
一压秋枝轻晃,抖落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地落在他的肩上,朝云踮起脚,也不再等他的答案,只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周焰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他忽然忆起有一次夜里,他曾瞧见她这样为燕淮掸了衣裳。
喉结滚动间,他眼底瞥见了朝云想要隐藏起来的那抹女儿家的娇俏,耳垂的红晕泛泛也在出卖她。
他侧头凑近,满身清冽的草木气朝她进攻袭去。
“我说过,不哄你。”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漂浮在朝云的耳畔,朝云抬眸想起另一件事,便勾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把玩起来。
“你同我母亲说了什么,她那样执拗一个人,怎么就改口了?”
修长分明的手指在她娇嫩的掌心被拨来拨去,周焰的思绪也被她拨远。
昏聩的偏厅内。
他与秦夫人对立而站,如同他那夜赶回都城见她后,又赶赴皇宫与皇帝相见的场面,一般无二。
那时他要求皇帝取消秦朝云与燕淮的婚约,放过秦家上下。
而所付出的,是他琅琊李氏的一座价可敌国的百年矿山。
大燕是为诸国之首,时常会迎来他国忌惮,边关战事不断,而皇帝眼下最缺的就是兵马。
可国库空虚,养兵马的钱又从何来?
周焰的这番相让,正好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才放了动秦家的念头,但云太后皇帝却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燕侯是皇帝的人,周焰不是不知道,所以秦夫人与太后与其将希望寄于燕侯,不若将希望寄于他这个自投罗网的未来女婿。
利益分割清晰明了,秦夫人自然也便松了口。
然而,然而。
这么多诡谲算计,周焰却无法开口告知于她。
于是,他现在只轻松地回答:“比起燕淮,你母亲应当是觉得,我的前程更有盼头。”
他说完,将手从朝云的掌心抽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朝云的下巴,四目相接,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化不开的雾,朦胧的,弥漫的,在将朝云卷入迷雾的漩涡中。
是一种蛊惑,也是一种勾引。
另一只牵过她的右手,缓缓向上,一点点地蹭至他冰凉的唇,蓦地,周焰张唇,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手背。
一股湿软的感觉落在她的手背、慢慢移动至她的指尖,缓缓地被含住。
唇齿相蹭的,周焰眸色深深。
朝云指尖只觉一阵颤栗感受,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指尖,却被男人悬殊的力气所控制住。
秋风打过,明明是凉意丝丝,但她的脸却在发烫。
而眼底的男人依旧英俊锋利,那双眉眼里她从中瞧出了千条万缕钩织的色气,犹如黑夜里他在耳边的低吼喘息。
良久,直至她的腿间发软,他才松开了朝云的手,满脸餍足地瞥了她一眼。
秦朝云一时心头又酥又麻,憋了半天,又觉得自己不能这般被动,转而又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悠悠吐出一句话。
“周大人,你说你这般模样被外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周焰倒是一脸惬意地任由她胡闹,眼底也泛了笑意。
指腹轻轻擦过她唇上的口脂,指尖在她的唇齿中碾转了几下又收回。
他满脸适意地说:“秦绾绾,从今往后,你我便要名正言顺了。”
朝云美目流转,浓长的睫毛似蝶翼一般扑扇,故意地同他发难:
“谁答应你的求亲了吗?我母亲还没给你庚帖呢。”
周焰眸中火星微动,忽然用粗粝的指腹按住她的唇肉,威胁似的问:
“那你给不给我这个名分?”
他的指腹开始用力,抹乱了她的口脂,沾染在他玉珏般的指尖,徒添一股靡丽色彩。
狭长凤眸里一片深暗,紧锁在朝云的脸上,里头有化不开的浓雾,还有溢出的欲色。
迫视着,不允躲闪地在问她:
——那你给不给他这个名分。
正厅内,秦国公扫过一眼堆积在屋子里头的箱子,正被下人们纷纷搬走。
——剔透晶莹的羊脂和田玉、大到可抵男人拳头的深海珍珠,还有十余箱的前朝古物,诸如此类。
秦国公心中暗自腹诽着:
这表里不一的东西,当真是会献殷勤。
他侧头便看向妻子,十分不虞地开口:“你快些叫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他,我是断然不会允许他做我秦家女婿的!”
说完,他气得脸部微抽,拂袖便朝厅外走。
月门处,君琊正巧还停在那头,他还觉得此刻有些云里雾里的。
一回想起在后门的时候,他瞧见的飞鱼服原来不是周焰那个下属,而是他周焰本人?
再三确认后,君琊望天:
天爷呀,活阎王当姐夫,想想都是欲哭无泪。
光这般想着,身后何时来了父亲的身影,他也无从察觉,直至秦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父亲。”君琊怔忡地回头。
秦国公一脸冷森地盯着儿子,询问道:“你姐姐呢?”
君琊本就因着今日周焰前来提亲之事一直觉得头晕乎乎的,现在又被父亲的脸色给骇住,旋即便伸手指了指月门的方向。
循着君琊手指的方向看去,秦国公原本沉缓一些的脸色在迈出脚步后,忽然急遽转变,霎时沉郁得吓人。
他瞧着二人正相望凝凝的模样,一时间觉得心中快要有一口老血喷出!
一句话堵在口中却始终无法喊出,刹那间他只觉脑中发昏,眼前也有些眩晕。
这是哪里来的孽缘,偏偏要祸害他的女儿!
秦国公气得浑身发抖,君琊站在一旁赶忙扶住父亲,却在这一瞬,秦国公也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倒是像极了这活阎王与那女子的举止姿态。
好啊,这脚踏两只船,还当着他的面。
完全是不拿他这个国公爷当回事,这哪里是他口中的诚心求娶,完完全全就是故意来羞辱他秦家门楣。
思及此,秦国公再也顾不得自己这副书生儒雅模样,恶气冲冲地走向那两人。
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两人的手扯开,秦国公攥紧了女儿的手,狠狠地盯着周焰,喝声说:
“周大人还请快些离去,秦家门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周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方才便是这样被抽离走的。
倏然间,周焰觉得有些头疼,他掀眸看向秦国公,而迎接自己的目光却无比凶恶。
甚至于不待自己解释半句,便见秦国公直接将朝云从自己跟前拖走。
原地留下的只剩下君琊,二人两两相望,君琊在他淡漠的目子中咽了下口水,而后镇静下来说:
“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焰扫了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的少年一眼,想了想又觉得终归是秦朝云的弟弟,才缓缓开口:
“听闻你酷爱钻研武学,午后我便遣人给你送几册基础书本过来。”
他停顿一瞬,淡淡目光在君琊身上逡巡:
“还得劳烦你,多照顾她。”
说完,他望着朝云已然被拖远的身影,轻吁一口气,转身迈着长腿便朝秦府大门处而去。
君琊站在原地,他这般反客为主的从容姿态使得君琊有些怀疑:
这句话不该作为小舅子的我来说吗?
皇宫内。
太极殿内沉香冉冉,殿门虚掩着,里头帘笼随着缝隙灌入的风吹动几番。
殿内点了一树鎏金灯火,晃动着黄梨木的案几,上头赫然放着一份奏章,而奏章的署名处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张扬不羁。
落了两字——周焰。
晋文帝掠过一眼奏章,眉心紧锁,他抬手捏了捏眉骨处,眼底一片阴霾,浓云不见底。
一旁侍奉的苏荃此刻也是低首垂目,不敢揣度皇帝心思。
片刻后,皇帝低斥道:“好一个周无绪,朕本打算着过些日子给他寻觅个清白门第的女子作为良配,他倒是好,自个儿便上奏起来了!”
苏荃躬着身子,低着嗓门讪讪笑道:“周大人他既有了心仪之人,陛下便不必多为他忧心了。”
皇帝冷笑一声,指着奏书上的名字,低吼:“他要娶的是秦朝云,太后的宝贝疙瘩长明郡主!”
“你瞧瞧,这周无绪不就是与朕作对吗!朕培养他这些时日,便是让他娶云氏女儿的吗?”
天子一怒,苏荃旋即跪拜在地,连连恳求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晋文帝拂袖起身,忽然想起那日周焰从骊山回来,寅时便来了他的太极殿中请安。
那时周焰与他所做的利益条件,再一细想,或许他便是早早地就对这美貌的云氏女儿动了心思。
一思及周焰给的条件与他背后的天下贵族之首琅琊李氏,他心中微凝。
秦朝云一个柔弱的女子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为日后打算,他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
但——其他人便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苏荃,摆驾去坤和宫!”
第53章 (二合一)
【53】
自五皇子一事后,太后与皇帝已经半个月未曾见面了。
再度相见,二人坐在坤和宫的正殿内。
宫内的瑾瑜嬷嬷将茶水与茶果备好,毕恭毕敬地端了上来,便循着太后的眼色悄然退下。
大门被阖拢,屋内一片佛香袅绕,让人心缓缓的平静下来。
云太后撩了下眼皮,手中捻动着那串佛珠,淡淡的开口:“皇帝来我这是为何事?”
他们之间,可没有什么母子情分。
而皇帝此番来坤和宫,她自然也不必想着什么好。
晋文帝见云太后已然开门见山了,便也直截了当地开口:
“锦衣卫周焰今日去了秦国公家提亲。”
捻动佛珠的脆响微微一顿,云太后压下眼帘,掩盖住那一丝情绪泄露,而后便听皇帝继续说:
“长明郡主素来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无绪也是朕颇为喜爱的。两个孩子嘛,有情有义的,朕倒是可以许诺这桩姻缘,不过,朕想着这桩姻缘,太后作为长明郡主的姨母,应当也是该询问意见的。”
一番话让他说得倒是义正词严。
云太后微微阖上双眸,继续捻动手中佛珠,淡声问他:
“皇帝是要哀家做什么?”
晋文帝盯着太后的脸,笑了笑:“朕要太后自今日起,自请幽居坤和宫,永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太后不必着急拒绝,您若是不同意此事,朕也不会同意周焰娶长明,那么,秦家与燕家的婚事自然也不会同意。”
“就看你是愿意割舍自己,还是愿意让秦云两家一同陪您覆灭。”
皇帝的话,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
听得云太后的心渐渐感到窒息,她掀眸对上皇帝的视线,两厢僵持下。
桌案上的茶水已从热气转凉,慢慢的,他看见云太后艰难地点了头。
“希望皇帝记住今日所说,以此为条件换秦云两家安宁。”
“太后放心,这深宫幽幽,儿臣只盼您能好生颐养天年,再与我那小皇弟团聚一番。”
他遽尔提及云太后早夭的儿子,便是狠狠地戳了她心窝一刀。
云太后双目微冷,便见皇帝施施然起身,掸了掸龙袍褶皱处,悠悠地抬脚踏出了殿门。
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和渐渐阖拢的宫门。
她的双目渐渐泛红,有一层朦胧开始模糊,直至瑾瑜嬷嬷迈入殿门行至她身旁。
“娘娘……”
云太后旋即敛去脸上神情,恢复了淡然模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娘娘说得是,那边递了话过来,说是让娘娘暂且受些委屈,这日子定不会让您等久了。”
国公府,正院书房内。
两厢对峙着。
秦国公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张白玉书生的脸急得通红。
他眉间紧锁,转而看向女儿一眼,见她一副不愁不躁的模样,旋即止步站于女儿跟前,愤愤道:
“你不能嫁他!”
秦朝云抬眼便瞧父亲愁云满面,心中也开始思索起缘由。
她上前几步在一旁的黄花梨木雕纹案几处给父亲斟了盏茶递上,秦国公面色一顿,看向她手中的茶,犹豫片刻又接过。
“父亲,为何这般讨厌周焰?”
问起缘由,秦国公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般,踯酌着开口:
“周焰此人城府颇深,你嫁给他就是羊入虎口。”
朝云旋即答:“他待女儿赤城,真心可鉴。”
“周焰如今虽位极人臣,但你可知水盈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况且他为人狂悖倨傲,又跋扈至极,朝堂之上想要纠他错处的人,不计其数!”
秦国公说着其中利害关系,窥探着女儿的神色,便见她皱眉似在思忖什么,心中缓了一口气。
“这确实很不利于我与他,但女儿思索着,若是父亲不去带头参他,那么朝中一半的人都会对他宽容许多。”
此话一出,方还预备喝口茶的秦国公即刻停下动作,对朝云低声喝道: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可是在给爹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朝云抿唇,觑了她阿爹一眼,又待他继续说周焰的种种不对。
秦国公见各种说辞都不管用,便直接道:
“你可知,周焰他有好些个外室,便是我在澧县之时就曾见过一个,周焰与那外室可谓是有辱——”
他的话被打断,只听朝云镇定自若地吐出一句:
“澧县之时,是女儿与周焰在一处。”
手中的茶盏差点倾翻,秦国公直觉女儿是在为周焰打掩护,眼中顿生不悦道:
“你在浑说些什么东西?”
“你可知那澧县女子穿何服饰,长何模样,身量几何?”
他问及最后一个问题时,略有些迟疑,脑中浮现出那澧县女子的身形与眼前女儿的身形确然有些相似,不过又转头抛去,兴许就是那活阎王好这口!
而朝云则面不改色地缓缓道:
“爹爹所见的澧县女子,可是时常带着帷帽或幂篱,不以真面目示人?见到爹爹时也是身着一袭碧色衣裳。”
全都能对得上。
秦国公眼珠一动,当即了然道:“他既然能将此事细枝末节都告知于你,你怎么还敢将余生托付给此人?”
一听父亲这是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朝云吸了口气,直接道:
“爹爹,您觉得以您女儿我这般的性子,若他周焰心中有旁人一席之地,我会愿意同他相好吗?”
“女儿自知天下男子多为薄情,三妻四妾也为常事,但咱们家却有爹爹与母亲这般一生一世一双人作为典范,女儿在父母慈爱下长大,自然也只愿择一位对女儿至死不渝的良人。”
“周焰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之处。但他对女儿的心,女儿自己能感受得到。”
听完她这一句接一句的话后,秦国公心里头一阵酸涩涌起,他抬眼看向朝云,瞧着她眼底神采飞扬地谈及这位周焰。
好半晌,秦国公才沉了一口气,满脸正色地问:
“绾绾,你选定他了?”
朝云拉着父亲的手落坐于案几旁,弯唇一笑,恍若儿时在父亲膝下撒娇一般,摇了摇国公爷的臂膀,嗓音娇俏道:
“爹爹,周大人实为女儿之良配。”
“你既然选定了周焰,那么从此以后爹爹便与他一道做你的靠山,”秦国公抬手拍了拍朝云的手背,“若是他敢辜负我的女儿,我们家的黑甲军定然踏平他的北镇抚司。”
朝云不禁提醒道:“爹,黑甲军是护卫京畿的巡防军,您这样可是以权谋私。”
国公府内再度恢复往日的一片平和,及至申时,府中来了两位客人。
暮云轩的院子中,秋海棠开得正好,根茎交织繁密,花簇锦攒,一路而来拂过缕缕院中花香。
厅门处,徐徐走来两名俏丽女子。
林青鸾与燕妙妙一入暮云轩,便目光灼灼地看向廊下的秦朝云。
“秦绾绾,你藏得太深了!”燕妙妙走上前,指责她道。
一见她二人兴师问罪的模样,朝云心中便了然她二人为何而来,但细细一寻思,这午后才换的庚帖,未免消息也传得太快了些。
朝云手中捻着团扇,轻扇了扇,一脸淡定地看向她们:
“我藏什么了?分明是你燕妙妙消息太快了。”
说到消息快,林青鸾也走上台阶,在一旁坐下,声音轻轻柔柔地说:“活阎王,不,应该叫周大人上午刚从秦府出来,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都城中,到底是御前红人,四方都盯着呢。”
燕妙妙倒是毫无城府也对这些均不在乎,只转而问起朝云:
“快交代一下,你与周大人是如何进展的,怎么这般快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她只是一想想这位相貌丰神如玉,脾性冷如修罗般的人物也最终栽倒在美人裙下。
可谓是,冷面修罗杀伐果决,却独献温柔于一人。
简直就是一出精彩至极的话本子。
正巧她平日里也在苦心钻研如何撰写红遍邺都的话本子,也可以拿来做一做素材。
秦朝云一被她问起,便想起了她给的那册话本子,又想起了话本子里头的小人画。
面上霎时起了一层薄红,朝云招手吩咐春莺二人去给她们添茶备果,欲转移妙妙的话题。
“哎呀,秦绾绾,你怎么这般扭扭捏捏的,快些跟我们说说嘛,你是如何追到周大人的?”
秦朝云扬眸,眼底熠熠发亮,淡淡道:
“自然是靠美色。”
燕妙妙转念一想,脑中也不知勾画出了什么场景,一时脸上都掩不住那做贼似的笑意。
“他亲过你没?”妙妙凑近两人,悄声问道。
这问题倒也只有燕妙妙这样胆大包天的才敢问出来,朝云觑她一眼,挑了挑眉没作答复。
正焦急地等待答案时,月门外远远地便走回来了冬泱,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走近后,她朝三人福礼,而后看向朝云,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笑盈盈地说道:
“郡主,这是咱们未来姑爷给您带的广聚轩的果子。”
这一声咱们未来姑爷,倒是唤得十分顺口。
在旁坐着的青鸾与妙妙二人均是目露精光地看向朝云。
秦朝云压着心头的窃喜,端得一副从容浅淡的模样,不甚关心地问:
“哦,亲自来的?”
冬泱哪里不知道郡主的脾性,旋即答道:
“亲自来的,此刻正在院里同咱们小公子说话呢。”
一听周焰这是亲自来了,燕妙妙岂能错过如此好的机会,即刻便起身拉着朝云的手往石阶处走下。
“正巧,我也去找秦君琊玩玩,秦绾绾你走快些。”
三人一路由着燕妙妙的说笑声来到了君琊的院子里头,远远地站在院门外,便瞧见院中的二人一派和谐景象。
院中的假山处,一身松绿劲装的少年郎步如流星,手中握着一根秋枝,手臂在空中挥动几转。行云流水的一套招式打下来,倒是颇有那副样子。
而坐定于假山石桌前身着浅色常服的青年,面色淡淡地握着陶盏,一缕茶香袅绕在他修长冷白的指尖。
他轻尝一口盏中香茶,略一侧目,便远远瞧见了门庭处站立的三人。
他将目光独独落在中间被拥趸的女子身上,长眉微抬,撂下茶盏起身朝她走去。
“怎么过来了?”周焰淡声,眸底隐隐泛起汹涌。
一旁的二人,也从愣神中醒来,朝着周焰虚行一礼后,狎昵眸光在他二人身上梭巡一番,便赶紧绕开二人,朝院内走去。
君琊方打完一套棍法,转身便朝周焰的方位望去,颇为得意地喊:
“喂,那个周大人,我这一招学会了,你看看?”
话音一落,无人应答。
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在另一端传来,而本是坐在石桌旁的周焰也到了那院门处。
被冷落的少年,有些咂嘴,却陡然被一只娇嫩白皙的手推搡了一下。
他侧眸,眼底便映出燕妙妙娇俏的笑颜。
“喂,秦君琊,你这招式是周大人教你的?”
君琊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收了那秋枝,居高临下地盯向燕妙妙。
“怎么样,那个周大人说我颇有练武的根骨,还说我——”
话说一半,燕妙妙的脸遽然凑近,君琊心跳加剧,一时间有些慌神。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燕妙妙的手搭上君琊的肩膀,拍了拍,十分看好地说:
“那你可要好生练,日后本女侠若是闯荡江湖,或可准许你做个贴身护卫。”
说完,她又推搡着君琊去往假山后的内厅处,身后携着乖巧安静的青鸾。
“你干嘛啊燕妙妙,我还没练完武呢!”
“练什么练,赶紧的,我要去看看你把我送的乌龟给养的怎么样了!”
三人离去后,整个前院一片安静,连带着仆从们也纷纷识趣地屏退下去。
朝云掀眸瞧了眼走远的人影,唇瓣张合几下,又将目光投放在眼前人身上,挪揄道:
“周大人怎么如今这般招人喜欢了?我瞧着秦君琊方才与你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样子。”
周焰闻声微扯了下唇角,渐渐灼热的目光在朝云的脸上梭巡来回,而后收回,转身朝那石凳处走去,二人一前一后地坐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他淡然答道。
朝云顿时弯了眉眼:“周大人何至于连兵法都用上了。”
“他是你弟弟,我自然也得多关怀一下他。”
说话间,周焰将一方未用过的陶盏用滚水洗净,而后给她斟上一盏,屈指将陶盏搁于她跟前。
“他是我弟弟,那我又是谁?”朝云心尖一动,有些期盼地想要引诱他说些哄人的话。
面前的青年哼笑一声,自然晓得她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伸手握住她的皓腕,朝前一扯,便将她带入怀中,朝云稳稳地落到他的腿上。
石桌上的两杯陶盏,被方才青年遒劲的臂膀拂过,漾开层层水花。
女子的幽香与男子的清冽气息混合一起,朝云垂下眼睫,以俯看的姿态眸光流连在他的眉眼上。
缓慢而下,路过他的眼角、挺峭的鼻、端正好看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到他滚动的喉结处。
两厢视线汇聚交叠,周焰的手锢在她的腰间,声音低沉道:
“秦绾绾,你自然是我的人。”
陶壶壶口处升起袅袅热气,萦萦绕绕着将二人的身形半掩其中。
秋日渐浓,气温降下。
唯有心中潺潺流动的暖意在寻觅着前方的另一淙热意,直至相聚缓缓地汇合,以此抵挡周遭暗流的寒意。
不到一日,秦国公家的小郡主与锦衣卫指挥使周焰之事,便已传入了都城各家士族耳中。
皇宫内庭,东宫的书房处。
几名身着深紫色襕袍的大臣们纷纷从中走出,走在末端的一位朝里头的人躬身笑道:
“殿下留步,我等便先告退了。”
二皇子一袭月色长袍,面容清隽儒雅,此刻也温和笑着应答。
待几人从书房处的拱门离去后,立在门口的侍卫才朝前恭声道:
“太子殿下,宫外传来消息,今日秦国公与周指挥使交换庚帖,两家好事将近了。”
侍卫说完这句话后,躬着身躯抬眸去窥看二皇子的脸色,只见方才还端方谦逊的青年,此刻脸色遽然变冷,满脸阴鸷之色。
他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指尖泛白地用力,直至指节发红一圈后,二皇子才转身拂袖,心头一股腾升的黑雾在裹挟着他的呼吸。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眸,心中郁结难抒,而后吩咐道:
“去暗房,会会咱们的韩翰林”
说完,他步履徐徐地朝书架走去,戴着青玉扳指的手转动了架子上摆放的花瓶。
哐啷一声,面前的书架缓缓朝两侧分开,展露出书架后的一处密室大门。
大门被他扭动开启,暗房内一片漆黑,身后紧随的侍卫拿出一旁搁置的火折子,将四周的灯盏点燃。
火光齐齐亮起。
昏聩的暗房内,一眼望去均是各种刀剑刑具。
邢架上捆着一名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泛着血痕的青年男子。
男子忽闻声响,极为艰难缓慢地抬起头,满脸血迹中,哪里还看得清当初那位霁月清风的儒雅翰林学士模样。
不过一副尚在世间游荡的鬼魂罢了。
二皇子瞧着他的脸,面露讥讽地开口:
“咱们的翰林学士,怎么这般眼神看孤?”
韩进臣双眼淌出血色,听清是他的声音,只觉周身一片凉意席卷,他颓然一笑,声音嘶哑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副清高的骨头,看得二皇子咬牙。
他拿起一盏灯台,走近了些,火光倒映着韩进臣被血污糊住的脸,二皇子的眼底一阵复杂,分明那张脸上已经无力做出什么情绪,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铺天盖地朝他袭来的厌恶感。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窒息而疯狂,秦朝云也是这般看他的,父皇也曾这般看过他,就连眼前这低贱的罪臣也敢这般轻贱自己。
瞬时,二皇子喉间溢出一阵狂笑,他将灯台滴下来的蜡油故意倒在韩进臣裸露的血肉上,只听耳边传来韩进臣的低低痛吟,心中一片酣畅。
“你说说,你为何非要背叛孤呢?”
韩进臣强忍着痛感,坚定地开口:“我错过一时,绝不会再助纣为虐。”
更何况,他让自己去伤害的人,竟然是他一眼便喜欢的姑娘。
“好一个助纣为虐,韩进臣,你以为周焰便是什么好人了吗?活阎王的名号谁人不知?周焰不会放过你父母的。”
二皇子面目狰狞着说完后,又停顿几息,似在平复心绪,而后便听他轻嗤着继续道:
“孤再给你说一件趣事,这位周大人即日便要与秦朝云定亲了,你心里那点龌蹉心思,孤怎么会不知道。”
闻言,韩进臣阖上了自己浑浊的双眼,不再回答他任何问题。
二皇子将心中全数愤恨发泄于韩进臣身上。
一个人既已没了价值,便也没了活命的权利。
二皇子抽出一旁的刀刃,层层地去剐韩进臣已结痂的血肉,汩汩鲜血顺着他污脏的衣衫流下,一点点的浸湿覆盖。
满室弥漫起了血腥气味,二皇子深嗅着浑厚的气味,然后看向他身上流淌的血迹,满意地将刀刃扔给侍卫。
“不准给他医治。”
他要韩进臣,流血而亡。
那道声音离他渐渐远去,韩进臣早已被痛感麻痹,感受不了多少疼痛,唯有额间冒出的汗还在彰昭着他此刻的经历。
意识一点点的模糊,眼前似浮现起了那日的广聚轩。
喧声鼎沸中,人潮如织的影子从他眼前掠过,而他却单单窥见了那扇屏风后的一抹娇颜。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古人诚不欺他。
她那样好的女子,若能与之相配的,定然也是尘世中甚好的人。
只因,她便是那般的好。
可惜,他曾受人蒙蔽,故而险些害了她家人。
韩进臣这般想着,微弱的呼吸也渐渐断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第54章 (小修)
【54】
白日里周秦两家交换过庚帖后,周焰在秦家停留至傍晚暮色之时,才回的北镇抚司。
他自回来便钻入暗狱之中,一眨眼已是夜半子时。
天穹被一片浓墨的黑压住,云层重重叠叠,不断漂浮着,被遮掩住的悬月时而透出几缕月光。
北镇抚司的内庭处,灯火未歇。
暗狱门口,黑漆色的铁门紧锁,两端各立一位锦衣卫值守。
訇然一声,铁门被人从内推开,两端的锦衣卫旋即后退一步,朝出来之人躬身揖礼。
周焰身着一袭玄色滚金鹤纹飞鱼服,在黑夜篝火的倒映下,是凌厉分明的脸廓线条,那双狭长的凤眸中浸染着淡淡寒气。
身后紧随着周齐,默不作声地同他一道走出暗狱。
四周一片寂无,行至廊下时,周焰才冷淡开口:
“牢里那个不是韩进臣。”
周齐脚步一顿,眼中微滞,问道:“若不是韩进臣,明日面见陛下又该如何?”
周焰也停下脚步,眸光紧锁着廊下烈烈燃烧的灯笼。
“今夜若是审不出这位李代桃僵的「韩大人」,便将韩氏夫妇的供词,与牢里这位的死讯报上去即可。”周焰敛目,淡淡吩咐。
有人既然要以假乱真,让他去担这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他便只能顺势而为。
反正,他从来便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正派清流。
这一夜掀过,周焰并未回清梧巷的家中歇息,在暗狱与厅房内熬了一整夜。
寅时末卯时初,邺都街巷处的打更人方要提着东西回家,便见两匹烈马从自己眼前飞驰而过。
远远看去,只见是两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大人,卷过一阵深秋风动朝着皇宫处而去。
周焰一路策马疾行,承天门的守将们远远瞧见周焰的身形便老老实实地开门让道,一路行至前朝的甬道处,二人才纷纷勒马停下。
徒步行至太极殿时,皇帝也方从后宫贵妃处起身来太极殿。
皇帝与周焰不过相差一刻,齐聚于太极殿内。
宫人们察言观色地纷纷从殿内退下,徒留周焰与皇帝二人,连着周齐也只得在殿外恭候。
约莫天边泛起鱼肚白之时,便听里头有摔盏碎瓷的碰撞声,紧随着便是皇帝低吼着怒斥一声混账。
周齐站在殿外,侧头朝殿门觑了一眼,心中微微发紧,正巧对上垂首躬身窥了里头一眼的苏荃苏内官,两厢短暂交视。
殿外一片噤声,忽然听见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回头便见周焰一脸淡色地从殿内走出。
他斜乜了一眼苏内官,然后说:“陛下让苏公公去将太子请来议事。”
苏内官恍然被这冷淡目光盯了一眼,当即便忙不迭地点头应声,朝后吩咐着去东宫宣口谕去了。
见这一群宦官走远后,周齐抬目看向主上,见周焰面不改色地踏下殿前玉阶,转身前往金銮殿。
周齐赶忙跟在身后,略有担忧地开口:
“主上,陛下可有因罪臣韩氏而责罚您?”
周焰低眸,回想起方才皇帝的反应,也不过是责备他几句然后罚了他三月俸禄,同往常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周焰便答:“罚了三月俸禄。”
周齐听言,松了一口气点头应声说:“那便好,幸好主上您最不缺的就是财帛,俗话说破财消灾,咱们琅琊那座金矿山定然可以给主上抵挡好些灾祸。”
“不过主上日后与郡主成婚,属下听大夫人说要办得隆重些,您可别再送一座矿山出去。”
他这嘴叭叭地说个不停,周焰略微蹙眉,觉得有些聒噪。
忍着待他又说了几句,周焰便冷笑一声,斜瞥他一眼说道:
“既如此,届时我与郡主订婚之日,你记得多送礼金。”
周齐话音一顿,即刻便开始在脑中算了算自己的私库,想了想又觉得主上的婚姻来之不易,决意将自己的老婆本先给主上用了。
想通后,周齐拍了拍胸脯义气得不行道:
“主上放心,属下定将自己的老婆本也拿给主上添聘礼里头。”
前方的青年背身笔挺修长,闻言眉心一跳,只觉得越看他越蠢,周焰压了一口气,神色淡淡地继续朝金銮殿走。
邺都已入深秋,而坊间近来最为乐道的便是天子近臣锦衣卫指挥使周大人,与当今太后侄女秦国公家小郡主的亲事。
一连传了好些日子,转眼便是九月廿一,二人订婚之日。
久未喧闹过的清梧巷,难得的一阵喧嚣热闹,红布挂匾。
本是沉闷的周家府邸,也不知被周夫人改造了几日,众人踏入周府之时,竟四处均是红绦一片,清贵典雅中又透着满满的喜气。几处曲水游廊候着好些端正仆从,毕恭毕敬地将携贴入府的贵客们领入正厅宴席处。
琅琊李氏一族素来深居简出,神秘得很,因此众人对周焰的身份也并未得知,只觉得他的这位母亲气质仪态竟能如此大方得体。
不禁让人想起了已故皇后。
但这些又有什么打紧,周焰活阎王的名号可是响彻都城,便是这丝丝的好感也会被他往素的行事给抵消了去。
席面上好些清流也是看在秦国公的面子上才来赴宴,几位勋贵夫人与秦夫人打过照面后,便纷纷坐定。
这方一落座,几人见秦夫人走远了些,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秦国公家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转头竟与这位定了亲事。”妇人目露不屑地觑了眼前方招待宾客的周母。
“就是就是,我家夫君昨日还同我说,这位素来是个忤逆犯上的,若不是靠着陛下倚仗,这般桀骜嚣张的性子,迟早惹出祸事来,若是我家姑娘才不会嫁给他。”
“诶,二位夫人也别说,这活阎王长得倒是俊俏得很,从前我没瞧见过,方才远远瞧去,倒是与郡主还算相配。”
“长得好的又不是没有,我看燕侯家的世子爷,不就是个神仙般似的公子哥吗?起初,我本以为他们能成的呢。”
“快别说了,燕侯家那位秋闱落了榜,光靠样子管什么用。不过今日燕侯一家,听说也会来赴宴呢。”
这一厢几人低声说着闲话,另一端的珠帘屏风后,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脚步微顿,她掀眸看向说话的几人,侧眸间,身后的丫鬟低首开口询问道:
“姑娘,可是怎么了?”
程簌簌睫羽微颤,语调轻轻柔柔地道:“无事,继续走吧。”
厅内又接连走入一堆人后,众人均已落座了。
互相认识的权贵们正谈笑风生间,便见厅门处,缓缓走来一双人。
青年摘了乌纱帽,玉冠束发,长眉入鬓,端正无双。
虽一贯峻冷模样,但周身还是敛去好些寒冽气息,一袭滚火红裳内着浅色里衣,长身笔挺玉立,更显神采英姿。
而他身旁的女子,一袭榴红云纹长裙,腰间一截玉襟勾勒出她丰盈有度的曲线,女子梳着一头百合髻,头簪金钗步摇,露出的一截雪颈处鎏金耳坠随着她的步伐而摇动,更衬得她雪肤冰肌,明艳姝色的一张脸上,娇媚动人的眼眸微微勾着,便将在场的世家女子均已比了去。
周焰侧头看她,见她双手交握于身前,举止恭谨娴雅到不行,一时眼底浮了一层笑意。
他伸手掌心朝上,落在她跟前,朝云低眸便见他的举动,眉梢微抬,掀眸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缠绵对视,明目张胆地落入旁人眼中。
只见秦朝云缓缓伸手放入周焰的掌心,二人双手交握住,慢慢地穿入指缝,十指相扣,掌心贴合无隙。
他们肩并肩,携手一道踏入了厅内。
一眼望去这二人身影,当真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厅内高位坐着的周母,瞧见他二人执手坚定地朝他们走来时,心里一阵暖意,一想到周焰这臭脾气也要有了媳妇,便觉得越瞧朝云越是欢喜。
男宾席面上,锦衣卫几人坐在达官显贵的另一侧,周齐瞧着前方主上与少夫人执手相握的场景,一时间忍不住鼻子发酸,他侧头去看一旁坐着的乾王程明璋,有些哽咽地开口:
“王爷,您瞧见了吗,我家主上终于订婚了。”
程明璋被他碰了一下,原本身上那伤口尚在结痂,顿时就感觉到了丝丝痛意。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力度不小地拍了周齐一掌,不悦道:
“本王又不是瞎子。”
周齐收回手,颇为感动地攥着案头上的茶盏:“呜呜呜,太感动了。”
身后的锦衣卫也忍不住感动起来,程明璋见此有些嫌弃地问身后侍卫:
“这位置可以再做调换否,太丢人了。”
这厢程明璋起身调换了位置,坐在了权贵之中。
却不曾想刚一坐定,自己只隔一人之处,竟然是燕淮的位置。
燕淮坐在一派喧嚣中缄默不言,只低眸攥着手中的酒盏,程明璋斜眼瞧去,一看席面未开他便已饮了两壶。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觥筹交错间,满厅靡靡笑声。
席面已过半,朝云与周焰也已与长辈们见过礼了,厅内此时燃起一片红光通明的,人影憧憧。
朝云偏头看向身旁人,周焰适才席面上饮了些酒,眼底也不知何时熏染上了一色迷蒙之色。
两两相望间,周焰的气息渐渐凑近,朝云眨了眨浓睫,眼底一片潋滟之色。
“秦朝云。”他突然念出她的名字,语调轻缓似在呢喃。
朝云低声应了一句,身后帘笼微浮。桌案上,周焰的手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攀爬,划入她的袖中,粗粝指腹游走往上。朝云眼底微颤,扫了眼四周,幸而无人注意他们。
“周焰!”她压了嗓子斥他。
周焰却是视若无人一般,手上动作不断,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直接揽过她的腰肢,将她以一种裹入的方式按在宽阔的胸膛前。
浓厚的男子气息夹杂着酒味将她缠夹住,朝云心中不断发紧,生怕周遭有人察觉到周焰与她的过分亲昵。
好半晌,在他不断梭巡的动作中,朝云差点就扛不住了,便听周焰在她耳边低声笑起来,随后他哑声开口:
“绾绾,我头疼,送我回房间。”
他的声音喑哑的,带着丝丝暧昧的,甚至于还有一些耐人寻味的诱哄语气,一点点由着他的气息钻入朝云的耳廓中,直敲她的心。
第55章 (二更)
【55】
珠帘半卷,摇摇晃晃的。
透过浮动的罅隙里可隐约窥见一双交叠人影。
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宴厅,只余下那珠帘外那觥筹交错人潮中的一张空空桌席。
厅外天色已然沉降,周府内外一片火光通明,廊下的灯笼还挂着一截红丝绦。
秦朝云与周焰越过廊下林立的仆从,由着身后脚步虚浮的男人为她指路前方。
二人的身影缠缠绕绕地走远,候在厅外的仆从意味深长地盯着前方那一双红影笑了笑。
他们家少主可是个千杯不醉的,每逢年关在琅琊老家时,遇上那般多狐狸心思的叔伯们灌酒,也不见得脸红半分。
也是遇见这未来少夫人了,少主这般人物都学会同夫人撒娇了。
朝云在周焰的指挥下,一路越过周府的九曲长廊,终是到了入了内院处。
周焰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头也搁在她的肩上,一股浊酒热气萦绕在女人雪白的脖颈处。
“周无绪,这是你房间吗?”朝云侧眸瞥他一眼,指了指前方紧闭的房门。
周焰撩起眼皮,眼底一片迷离地扫过一眼,昏昏沉沉地点头。
屋外候着的几名护卫打扮的男子一见二人走来,仿佛躬身行礼。
“少主,少夫人。”
此刻周焰正贴在她身上摇摇欲坠地挂着,朝云下意识颠了下肩上的男人,被护卫们瞧见。
几人心中暗自揣摩着,片刻便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少夫人,不如属下们扶少主回屋?”
朝云翕动了几下红唇,肩上的人却猛地将唇贴在她的耳后脖颈处,她感觉到周焰的身子越贴越近,顿时她睫羽颤动一番后,讪笑道:
“不必了,你们先下去吧。”
听言,几人踌躇着面面相觑,拱门处却忽然钻入一道身影,朝着几人吼道:
“你们做什么呢,听不懂少夫人的话吗!”
众人回头,便见竟是不知何时来的周齐,倏尔接上目光,周齐对朝云笑了笑,又看向肩上靠着的青年一眼。
周齐眼底笑意更浓起来。
几名护卫被这样一吼也反应过来,少主与少夫人这般郎情妾意的恩爱举动,他们在此简直多余!
当即几人便抬步应是。
待他们走后,偌大的院子内,便只剩下她二人了。
月色朗朗,地上映出他们相融的影子,旖旎不已。
朝云扶着周焰紧挂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推开他的房门,提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朝云眼前混沌有些看不清方向,她回首问周焰:
“火折子在哪?我点灯———”
伴随着身后房门突地响起一声关合的吱呀动静,朝云的话也被囫囵吞下。
浑烈的男人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她。
周焰单手揽抱着朝云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吻极具攻掠性地吞噬着她,唇肉相贴,贝齿相磨,舌头探入她清甜的口中,搜刮着她的口腔全部。
以一种揉碎、凶狠、吞并的方式,不断地加剧这场深吻。
吻到朝云眼眶泛起水色,吻到耳边全是她急促的喘息声,他也不愿就此放过于她。
吞天并地的窒息感。
她挂在周焰脖子上的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如同她这个人,早已被这场极至悱恻给搅碎干净。
她快要溺死在他的气息中。
身子软绵绵的,可任他掌控。
良久,她已化一滩春水,在他的怀抱中。才得到他松开的一丝喘息机会。
朝云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一瞬间有些双脚发软。
黑夜里,周焰那双迷蒙的眼睛里霎时变得清明起来,他将快要倒下的秦朝云一把捞起。
紧紧相贴的,他的头埋入朝云的颈窝,湿热的唇一点点地舔舐。
两厢呼吸交错,静谧的屋子里头,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便是二人强有力的心跳,在不断地拍打、敲击着。
“你…你装醉。”朝云满脸染上酡红,却在这片沉寂的夜色中瞧不清楚,只她那双水亮亮的眼睛,晃入周焰的眸底。
“是。”
他的声音喑哑中带着一点蛊气,回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朝云这厢反应过来,又被他给骗了进来,一时间有些气结,她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脱离。
而那一双修长结实的手臂却是如何也撼动不了,只得任由他紧锢。
朝云深吸一口气,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透过窗外微弱的火光隐约瞧见他的脸廓。
心中一番思索后,她旋即拿定了主意。
以退为进,方为上策。
“焰哥哥。”她的嗓音忽然娇媚起来。
周焰浑身一怔,好久都未曾听过她如此称呼,一时间也绷紧了下腹。
“焰哥哥,你松开我些,你硌得我不舒服。”她的指尖轻轻柔柔地在他胸前画圈。
周焰被她弄得深吸一口气,眼底却是越渐浑浊起来。
他攥住秦朝云的指尖,一缕幽香钻入他的鼻间。周焰眸色沉下,覆身而上,将她一把捞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绕过一切阻碍,走向房中的拔步床。
朝云被他扔在床榻上,双臂曲肘支起身子,只见周焰抬手便要解开腰间的蹀躞带。
这时,朝云才觉得大事不妙,她好像惹火烧身了。
她随即开口道:“那个…我小日子来了…”
周焰闻言站在床前须臾,似在思忖着什么,过了片刻,他语调幽幽地开口:
“秦绾绾,我可以浴血奋战。”
朝云瞬间眼眸瞪大一圈,心中那点紧张烟消云散,她爬起身与周焰呈敌对姿势,冷声道:
“周焰,你敢!”
周焰觑了一眼她的虚张声势,直接将人按倒在床榻上,拉着她的手探下。
目色危险地在她耳边喃语道:
“你说我敢不敢?”
手心一热,朝云挣扎着要抽离,却被周焰反剪于头顶,他低眸,耳边忽然传来女子的抽噎声。
周焰心里一慌,适才眼底那片浑浊锐利褪去,转而化为柔色,他的心已经软成一片,将她搂抱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背脊,好声好气哄着:
“我错了,方才都是骗你的,只想让你在这种时刻长长教训。”
“绾绾,你别哭。”
他有些无措地用下颌去蹭她的鬓角,怀中人的抽噎渐渐止住,朝云缩在他怀里,明亮的眼眸里闪过狡黠。
宴厅内,女宾席面处。
程簌簌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目光却是一错不错地窥看着对面男宾席面燕淮的位置。
身后忽然被人轻微撞了一下,程簌簌回眸朝那人瞪去一眼,却见那人竟是似曾相识一般。
程簌簌在脑中搜索了一遍此人面容,还未想起便见此人作揖道:
“奴才失礼,还望小姐赐罪。”
这尖尖细细的嗓子,程簌簌陡然想起那日在燕府瞧见的宫人。
顿时,她敛去不悦,淡淡与他颔首示意不必了。
却不曾想,那人上前凑近一步,抬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小姐勿怕,奴才的主人想与小姐说句话。”
宫人的主人?
那不就是皇室中人!
程簌簌眼底划过错愕,侧头看了眼侍女,而后捻着手绢,轻咳一声道:
“我这衣裳脏了一截,快扶我去后头更换一下。”
侍女不疑有他,当即便扶着她走入后头的屏风处。
而那名宫人也避开四下,后一步入了屏风处。
“你家主人寻我做何?”
宫人将交握的手摊开,取出一截纸条,递给程簌簌,又将话传给了她:
“主人说,小姐若是事成,他定也成全小姐心愿。”
程簌簌扫过那纸条一眼,心下生疑道:
“我若是这样做了,那表哥难道不会去转头将秦朝云追回来?”
她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一个燕淮罢了。
宫人摇头,又说:
“奴才方才瞧见郡主与周大人去了内院,孤男寡女,尚未成婚便共处一室,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周大人再与她感情破裂,燕世子便是再如何喜欢郡主,也不会与她在一起。”
“姑娘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的话像是一株极为肆意生长的藤蔓,蜿蜒地爬上程簌簌的心中。
她垂下眼,思量了几息后,才抬目看向宫人,定定地点头。
第56章 (二合一)
【56】
夜雾与朦胧月光交融,镀上一层银白色清辉。
廊下挂着红绸的灯笼随着深秋夜风不停地打旋儿。
冗长的廊道上,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站在红棕木的廊柱旁。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萧条而单薄。
程簌簌招手示意身后的侍女退下,她迈着忐忑的脚步朝燕淮走近,越是走近,她的心越是慌张,而前方那人身上萦绕的一股酒气便越是浓郁。
“表哥。”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燕淮听清了她的声音,敛了眉眼,恍若未闻,仍旧伫立在那廊柱旁,只言未发。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程簌簌盯着眼前人的侧颜,唇瓣紧抿,抽了一口气,缓缓说:
“表哥,簌簌扶你回去可好?”
她说完,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欲触他的袖子,燕淮侧头冷睨了她一眼,程簌簌的动作僵在半空。
燕淮淡淡道:“不必劳烦程小姐。”
他转身从程簌簌的身旁绕开,抬步朝游廊前方走。
半空中那只素白的手缓缓攥紧,程簌簌嗓子发紧地开口:
“表哥,她已经和旁人订婚了,你这是……你这样喜欢她,便是肖想旁人的妻子!”
前方脚步一滞,燕淮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情绪。
好一句旁人的妻子。
他压了一口气,强忍心头苦涩,淡淡答:
“这是我的事,不用旁人管。”
他落下这一句话,深深地扎痛了程簌簌的心。程簌簌眸子刹那变得通红,她转身看向燕淮修长挺拔的背身,蜷紧的手指慢慢地收缩,直到指甲陷入肉里,她才鼓足勇气将前方的人抱住。
燕淮陡然被一双手抱住腰间,那双黯然眼眸里顿时生起不耐。
男女力量终究是悬殊的。
他抬手便轻松地将程簌簌的手扯开,面色也冷了好几寸,侧头睨过她的脸,警告般地开口:
“程簌簌,你这样会让我对你心生厌烦。”
“厌烦?表哥,你从前便从没有厌烦过我吗?你和她早就错过了,你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程簌簌泫泪若泣,“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表哥,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你不要再看她了,你的心意早就被她糟践了!”
她心里一阵堵塞,抬手想要去抓燕淮的袖口,却被燕淮侧身避开。
程簌簌的脑海中想起方才那宫人与她说的话,敛了敛脸上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后,才艰涩开口:
“表哥,她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去的琅琊山吗?那时她离开了都城,你便向叔父请求去往琅琊学艺,半年,她从雍州回来,你便也从琅琊赶回。你这般苦苦在她身后追了十几年,你瞧瞧她为你做了些什么?你们之间那点稀薄的缘分,都全是靠你自己硬撑着!她那一星半点的真心,脆弱到一碰便碎,转身便投奔了别人!只有我,才是真心在原地盼着你的那个人。”
燕淮的眸子微顿,仔细琢磨着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喉咙发紧地追问她:
“什么真心?”
程簌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轻描淡写道:
“半年前,燕府宴会,秦朝云捧着一个宝贝匣子想去找你,她刚走入后院便听见你与那些……那些士族公子哥们在那头讲话。”
“后来,她便将那匣子埋进了你们一起种的槐树下。”
槐树下,宝贝匣子。
醉意突如其来地袭击燕淮的神思,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推开了程簌簌欲扶他的手,转身便匆匆地朝另一端走去。
往事如骤风般疯狂朝他刮卷而来,他想起那年十七岁,他与朝云吵架,被她关在暮云轩外,只得翻墙爬窗地去找她。
那时他刚推开她房间的窗扉,便见她端坐在案桌处,正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一听见他的响动,朝云便匆匆将东西塞进一个镶着宝珠的檀木匣子里头,宝贝得紧。
那时他问她,有什么不能看的。
而朝云仰头,睁着水眸睨他一眼,不悦地回答,那是她的宝贝,不能给旁人看。
从那以后,燕淮便将她有秘密这一事记得十分清楚,甚至于还旁敲侧击过青鸾与君琊,都无从得知。
直到后来,他们一起去乾王举办的赛马会,彩头是一柄同心锁。
他瞧出来她想要,他便与她约定,若是他拿下这柄同心锁,那她就得把宝匣给他看看。
后来他赢了,却忘了这回事。
那些欢笑打闹都还历历在目,燕淮压住心中的那一点可能,身姿狼狈地朝周府大门处走去。
侍奉他的小厮一见世子从眼前走了,连忙追上,却被燕淮猛地推开。
“世子!世子爷!您去哪啊?”
“滚开!”
一路跌跌撞撞地,燕淮出了周府的大门,他循着自家马车的停靠之处,不顾车夫的阻拦直接将一匹骏马解了绳,长靴一踏马镫,翻身而上,疏眉朗目的少年郎一扬马缰,卷起一片尘灰朝着街道而去。
寂无的夜,少年的心滚烫地叫嚣着,燕淮脑中已然抛却了所有,一心只想冲回家中,去那槐树挖出宝匣。
而此刻,他终是来到了槐树下,凋零的树叶随着夜风吹向他的发梢、肩头。
他直直地盯着这颗槐树,眼底一片迷茫之色。
该挖吗?里头是什么?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匣子呢?
他摇头苦笑一声,嗓音发哑,燕淮缓缓地蹲下身子,颓然地曲腿坐在地上,头迈进曲起的膝盖处,修长冷白的手慢慢缩成一个拳。
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普通的匣子,秦绾绾那样宝贝这个匣子,原来……原来,是与他有关……
燕淮眼眶发红,他抬头拿起一旁的铁铲将这片泥土挖开。
一刻钟后,燕淮盯着那个已被泥土沾染的宝匣好半晌,才将它取出。
轻轻地拭去了宝匣上的污渍,燕淮小心翼翼地将宝匣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同心锁,同心锁下压着的是一册小本子,还有好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燕淮指尖微颤地拿起同心锁,他的指腹不断摩挲着这玉珏所制的锁,锁身背后竟能感到一些凹凸不整。
燕淮眼底微顿,将同心锁翻面,只见那锁后竟刻了一个小小的绾字,还有一边只余下尚不清晰的划痕。
他的指尖擦过那划痕。
三道划痕,很轻,又被人似乎磨平过,应当是刻字的人犹豫了……
三道划痕,三道划痕……
燕淮心间顿觉一阵密密麻麻地锥痛感,他长吁一口气,一双星眸里头一片深暗。
他将同心锁珍藏般地放入了宝匣中,有拿起那本小册子,缓慢地翻开。
那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寻常本子,蓝色的面,白底的纸张。
里头每一页都是稀稀疏疏地写着几行簪花小楷,看得出写字人的漫不经心,和她那些奇怪的小心思。
一页翻过一页,燕淮喉间反复窒息压抑,左边的胸膛处,一阵阵绞痛。
“今日我与小燕吵架了,我让他帮我写先生留的作业,他不肯。还说什么他是邺都小霸王,才不要帮人抄写诗文,我很生气,明明我才是小霸王背后的女霸王。”
“近来母亲总说我没规矩,还给我请了几个嬷嬷,每天都要被看着练规矩,不过晚上小燕翻墙来看我,给我带了广聚轩的茶果子。”
……
“差点被小燕发现我的秘密了,他似乎很在乎我写的什么,但是我不想告诉他。”
“好吧,今日小燕赛马拿了头筹,他送了我同心锁,我想,我很想告诉他我的小本子了。待到过几日宴会上,我便拿给他吧,还有这枚同心锁,我想让他亲自刻上他的名字。”
写到此处,再没了字迹。
握着本子的指尖已经紧地发白。
燕淮的背脊微微地颤动着,他将她的小本子紧紧地攥入怀中,贴在他的心房处。
“燕子廷!我以后要当你夫人,你不准和别的小女孩玩!”
“小燕,我要去雍州了。”
“燕子廷,那么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吗?”
她懒懒的调子犹在耳边,燕淮的眼眶止不住地发涩、酸痛着,一点点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燕淮死死地揪着衣襟,想要抑制住自己心脏的疼痛感。
三道划痕,那是尚未刻好的淮字,那是她盼着他亲手刻下的淮字。
再也,再也,追不回了。
他何其了解秦朝云,她不会再回头的。
燕淮恍惚地将宝匣重新合上,缓缓地起身。
转身之际,他的身后却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两厢目光对上,燕淮乜他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想要绕开二皇子。
二皇子却挪动脚步阻碍了燕淮的道路,他眼中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燕淮,而后嗤笑一声道:
“世子何必如此神伤,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世子若是实在喜欢,把她抢回来不就是了?”
燕淮空洞涣散的眼眸霎时聚拢,他眼底带戾地看向二皇子,嗓音沉沉:
“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受罚,倒是多管闲事到燕侯府中了。”
他这番态度,二皇子倒也不生气,反而朝他笑了笑,满脸轻松地回答:
“燕淮,你难道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嫁作他妇吗?”
“我燕淮喜欢一个人,只愿看她美满。”
说完这句话,燕淮稍停一息,复而继续道:“臣有一祖母素来身子爽朗,而太子殿下时常寻医,原因不过有一,便是她老人家双耳不闻窗外事,不似殿下般爱管人闲事。”
燕淮的性子一贯如此,二皇子听完气结反笑,还未再多说几句,便见燕淮冷冷睇他一眼,便提步离开,寂冷的空气中,除却院厅馥郁清香外,还有燕淮的一句逐客令。
——殿下,慢走不送。
昏聩一片的房屋内。
朝云缩在周焰的怀中,双眸阖着,呼吸浅浅,朦胧中感觉到眼皮上一阵酥痒温热触感。
长睫轻颤着,朝云掀开眼皮,倒映处一方影子在她的身前,周焰正侧躺在她身旁撑头看她,唇沿着她薄薄的眼皮、翘挺的鼻梁,往下寻到她的翕动的唇瓣。
轻轻地,磨了磨,又撤开。
他拥着温香软玉,眸底一片缱绻,朝云眨了眨惺忪眼眸,掰开他的手起身却见床畔处不知何时被他点了一盏烛灯。
微弱的光,落在她莹白的脸上,嫣红的口脂被他亲食干净,唇畔边缘还余下一抹乱红,靡丽而动人。
周焰偏头看向她,一绺耳发垂下,更显绮靡招人。
他眸色渐深,算准了她起身,便悄悄勾住她的手指,微微一扯,人再度落入他的怀中。
“小日子来了,乱动什么?”他倒是说得坦然,手却兀自覆盖住她平坦的小腹。
他的掌心滚烫,贴在女子腹部竟然会觉得有丝丝舒服。
朝云尚在迷蒙中,又忽然想起她撒的这个谎言,恐被拆穿便道:
“我该回席面上去了,一会儿被我母亲发现了。”
“发现又如何,你我名正言顺。”周焰挑眉,浑不在意地把玩她的发丝。
“再名正言顺,终究是没成婚呢。”秦朝云反驳。
周焰沉思片刻,又掀眸认真地看她,问道:
“那你打算何时嫁我?”
朝云差点便要动手掐他了,略有布满地咕哝道:
“哪有让我来说的……”
一霎沉默,身后的人忽然轻声笑了出来,朝云才觉自己又被他戏弄了,一双狐狸眼登时睁大里头是盈盈秋波,周焰握住她张牙舞爪的手,放置唇边。
温柔地亲吻她的手背,眼底满是纵容的笑意。
“明日,还是后日?”他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俊眉微抬继续说:“绾绾,我不想等那么久。”
他甚少去掉姓氏,这般温柔地唤她绾绾。
朝云的心像是着了蛊一般,由着他牵动勾引,由着他眸底染上情欲。
又是一番荒唐,又令人沉沦其中的厮磨。
他的唇游离而下,一点点地将她舔舐干净,连带着二人的眼眸都像是被烛火给晃地蒙上一层名为“动情”的颜色。
一点点的,循序渐进的。
他一把抓住朝云的伸缩的脚踝,耐心地问:“我教你新的好不好?”
朝云在他的眼睛里望见了自己绯红的脸,然后她嗫喏地开口:“你知道我在骗你?”
“你以为呢?”撒个谎,眼睛里都写满了狐狸的狡黠。
握住脚踝的力度松了松,他看见她捂着脸,侧身要逃,欲拒还迎。
周焰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消融了冷意与凛冽,尽是缱绻与悱恻的情意。
情浓满心,他甘愿俯首在她裙下称臣。
于是,她终于知晓了周焰口中的教她,是如何去教。
屋内没有风,床幔却在晃动着,烛火亦然。
他将她的呜咽尽数吞并,朝云白皙粉嫩的脚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那只手的手背的筋络虬结,蜿蜒着没入他红裳袖口中。
温热湿腻的触感相融着,不断不断,打碎了脑中所有的理智。
直至酣畅,直至淋漓。
他才舍得分开。
她才得以停下颤抖。
屋外忽而传来一道极细的声音,朝云理好了衣裙的褶皱。
周焰一敛方才的温柔蜜意,转而恢复他一贯的冷肃凛然。
“什么事。”
屋外那道极细的声音道:“主上,该出来了,宴席快散了。”
周齐这厢把话递完以后,屋内的两人才开始动作,朝云从榻上坐起,双腿一阵发软。周焰觑了她的动作一眼,便翻身下榻,握住她白腻的双脚,捞起一旁散落的绫袜为她系上,又握着她小巧的脚放入她镶了珍珠绣了芙蕖的鞋履中。
二人衣衫平整后,才一道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已只剩下一道侧影,此时无星无风。
周焰侧头看向将将及他肩头处的朝云,他伸手与她眼前,朝云却眼眸微闪地给他拍开,周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朝云就回头睨他一眼,作威胁声道:
“不准说话,不准开口!”
周焰蓦然勾了眉眼,低声笑了起来,又对上她要发作的眼神,只得握拳掩住唇,眸底风流转动。
一路尾随着前方那位生着气,走路有些踉跄的姑娘。
瞧着她的身影,周焰几度想要上前将她抱起或者拉稳,都被她倏然回首的目光给压制住了。
一道回了宴席厅内,此刻宾客们都已醉意上头。
有好些从他们身旁由着仆从家眷扶着路过,也有些正与厅中站着的三位长辈道别的。
秦国公许是喝多了些,此刻一张儒雅白净的脸上染了红晕,一瞧见二人便踱步朝女儿走去。
“绾绾啊,你怎么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朝云一愣,又瞧父亲眼底醉意弥漫,她便开口解释道:
“爹,今日是我与他订婚啊。”
秦国公唔了一声,又看向周焰,半晌,他摇了摇头指向周焰道:
“甘都节度使一案,周大人滥用私刑,将前节度使屈打成招,臣要参他!”
他话音一落,一旁走来正欲告别的林相猝然就抬目看向秦国公,又觑了眼周焰的神情,幸好还是平静得很。
林相走上前扶住秦国公,笑呵呵地打马虎道:“老秦这是又喝多了,节度使那事早就结案了,陛下都褒奖周大人果敢刚毅,有勇有谋哈。”
“胡说!你为何要去谄媚于他?我给你说——”
秦国公的唇旋即被林相捂住,林相一面笑,一面将人扶给了厅外的黑甲军参将。
青鸾瞧见父亲忙着顾暇秦国公,便提步走近朝云,她今日一直不怎么有机会与好姐妹相处,此刻也是好容易逮住了机会,才与她说上几句话,连忙就拉住了朝云的手,轻悠悠地开口:
“绾绾,我方才未能寻见你,也未来得及与你说上一句订婚喜乐。”
朝云与青鸾自然是,好姐妹心心相印的。
此刻也回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密语窃说。
说到一半时,朝云才恍然想起一人,她当即疑惑问道:“阿鸾,燕妙妙跑哪去了?”
青鸾温声答:“她随燕伯父一道回去了,他们刚走,没赶得上与你说话,过几日她生辰,咱们还有得一聚。”
朝云思量了一下,也点头,心下又开始琢磨着妙妙的生辰礼。
片刻后,厅外走来林家仆从来唤青鸾,青鸾便匆匆地抬头看向一旁立着的高大男子,鼓足了勇气,大声了几分道:
“周……周大人!你不准欺负我的绾绾!”
说完,她也不敢再看周焰,只依依不舍地回望朝云一眼,便一溜烟儿地从厅内跑了。
她一走,周焰撩了撩眼皮,想去伸手勾朝云的掌心,却被她躲开了去,只见她斜睨自己一眼,转头便走向了秦夫人身旁的君琊。
这是还为方才的事,生着气呢。
周焰轻叹一口气,正琢磨着如何去哄她,转眼便见程明璋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周无绪啊,今日有了媳妇便把我这位好友抛至九霄云外去了?”
“王爷的伤可是好了?”他漫不经心地答。
程明璋瞥他一眼,怅然道:“自然没好,这不是赶着给你贺喜来了吗,也不知道关心本王几句。”
面前的人默了一瞬,然后僵硬着语气答:“勤换药,少出门。”
程明璋语结一瞬,他眼珠一转扫了四周一圈,确认秦朝云离他们稍远,才低声开口道:
“你这几日别光顾着郡主这头,我昨日进宫才得知坤和宫那位似乎被幽禁宫中了。”
云太后之事,周焰多少也知晓些许,甚至于不用多去打探,他心里也清楚,是皇帝打的算盘。
他微微颔首,眉宇间起了一点郁色。
“行,你心里知道就行,最近多提防着点太子,澧县一事皇兄罚了他,现在他定然是对你有些敌意的。”
程明璋说完这句,又想起了今日宴席上突然离去的燕淮。
想了想三人关系,纠结几息,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他与周焰道别后,便携着侍卫朝大门处走,行至石子路时,程明璋顿了下脚步,目光迟疑望向前方紧随着燕侯身后的一名男仆从。
隔着距离,身旁灯火摇晃着,他尚未看清,只不过一眨眼,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不见。
“王爷,怎么了?”侍卫问他。
程明璋敛目,摇头随口道:“无事,这天太黑了,本王差点没看清楚路。”
第57章
【57】
九月底,风和日暖。
订婚宴后,周焰在北镇抚司与皇宫来回忙了几日,直到今日才休沐。
国公府的侧门处,停靠着一辆黑金蓬双辕的马车,十分低调。
侧门被人推开,朝云携着春莺从里头缓缓走出。
马车前室处,驾车的青年甫一瞧见二人出来,便从车上跳下来,忙不迭地去拿轿凳。
朝云与放好轿凳的周齐对视一息,又朝后瞥了一眼春莺:
“我们家的马车呢?”
话音方落,便见玄色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里头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
“上来。”
朝云抿了下唇,倒也没再继续僵持,春莺扶着她上了轿凳。
敞开的车帘后,显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悠悠地与朝云对上。
周焰伸手将她扶在门框的手握住,轻松地将她带入车内。
马车下的春莺旋即眉梢微动,也缓了片刻才爬上马车。
周齐今日自请当了一回车夫,他扯动了缰绳,马车便摇摇缓行在青石板路上。
车内,朝云坐在主位上,周焰坐在一旁的侧位,二人眼神博弈着,春莺只敢缩在门帘处张望着前路。
周焰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朝云,此刻的他卸下了平素的防备与警惕,只懒洋洋地将背靠着马车的木板,长腿随意地曲着。
“今日打算买些什么?”周焰随口问。
休沐前日,周焰便派了人去打探她有什么行程安排,这几日他遣人去给她递话,都没什么回应,今日也是故意来门口蹲她的。
朝云一看见他翕动的唇,便想起一些事,而后有些不自在地回答:
“买胭脂。”
周焰默了一息,似在想着什么,漆黑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说:
“行。”
“周齐,去胭脂铺。”他淡然地朝车外吩咐。
车前室坐着的周齐应声,调转方向直接朝着城南最有名的铺子而去。
一路四平八稳地到了城南胭脂水粉一条街,停靠好马车后,春莺先从车上下去,周齐好心地将她扶了一把。
春莺正欲去扶朝云,便见周齐对她使眼色,拦着她去侧边等着。
熙攘喧嚣的街巷中,只见马车上,身着月白钩蓝云纹长袍的青年缓缓走下,他回身朝车帘处伸手。
朝云抛开帘子,想要越开他的手,但还是被他一把捉住,只得由着他将自己揽抱下车。
日头高照,暖光晃动过他们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袭杏白衣裙,腰间系着璎珞带,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二人并肩站着,一眼望去,皆是浅色的衣裳,青年眉眼俊朗,少女面容姣美,倒是一对璧人。
素来有“胭脂水粉一条街”的榆林巷,还是一贯的热闹非凡。
此处往来均是女子,周焰与周齐二人便显得格格不入起来,尤其是周焰的一张冷峻至极的脸,引得一些过路的官家贵女们驻足回首起来。
周齐跟在周焰身后,小声问:“主上,您一会儿要陪少夫人进胭脂铺吗?”
周焰没回答,周齐便又开始支招:
“我瞧着少夫人似乎在生您气,您一会儿还是跟着进去吧,她要什么您便给她买什么,这种时候咱们男人得大方些,便是给她盘个铺子也成。”
他兀自地同周焰说了好些,他都没答,也不知听进去没,周齐最终停在了一处脂粉铺外头,没继续跟了。
毕竟他一个没家室的男人逛什么胭脂铺。
而前头,秦朝云携着春莺故意走在二人前头,她眼眸一扫前方几家胭脂铺,最终抬步走入正中的一家铺子。
此铺名为雪珞轩,是都城里头最受贵女们热捧的一家脂粉铺子。里头还卖得有些珍贵稀奇的首饰小物,最适宜搭配眼下时兴的料子衣裳。
朝云前脚踏入,周焰也随在其后,在这一堆女子中扎眼得很。
他实在生得高大,容貌又十分出众,虽也有些郎君会陪自家夫人逛铺子,但都是些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不似这位,瞧着眼生得很。
女掌柜站在柜台前,瞧着那冷面郎君的目光倒是一直随着方才走进来的秦郡主,又联想着近日都城里传遍了的小道消息,旋即明白过来此人是何来历。
连带着正在雪珞轩挑选首饰脂粉的官家小姐们,也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朝云与周焰,二人虽隔着一小段距离,但不少官家小姐也是去赴过前几日那场订婚宴的,瞬时拉着小姐妹们窃窃私语起来。
秦朝云倒是并未注意到流连在他二人身上的好些目光,穿过大厅,迈入前方的青帘后,朝云低眸细细地挑选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胭脂。
白皙如玉的手落在那堆脂粉盒子上,深色的盒子衬得她的肤色更白。
她拿起一方墨绿色宝石的脂粉盒子,将其打开,里头的颜色是偏粉嫩一些的,倒是极为适合风华正茂的姑娘用。
她又拿起另一盒,两厢比较间,朝云低声问春莺意见:
“春莺,你觉得哪个颜色好看?”
身后并未等来春莺的意见,转而却感觉到了头顶一片阴云压下,周焰浑烈的男子气息将她裹挟,她仰头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眼睛。
周焰嗓音低沉着回答:
“喜欢就都买下便是。”
朝云听后觑了他一眼,淡淡说:
“你懂什么,我是来给妙妙挑生辰礼的。”
周焰这下没立即开口了,他忽然察觉到,自从那夜将她弄得狠了些后,秦朝云便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此刻周焰忽然感到有点危机了。
见他一阵静默着,朝云也不打算问他关于胭脂的问题,抬头便要去寻被此人赶走的春莺,却在转身之际被他按住了肩膀。
朝云的眼眸睁大看向他,只见周焰接过她手中的胭脂盒,学着方才瞧见的那些女子模样,修长的手指轻捻起一旁的极细的笔,而后将笔尖在胭脂盒里滚上一圈,镀上一层红。
他的动作轻缓而认真地,挑起朝云的下巴,微微上抬,手中笔尖沿着她的唇部一点点地游走,似在描摹一副画般。
秦朝云感觉到唇上有细细麻麻的笔尖触感,周焰微躬着背脊,他修长冷白的手在她眼底晃动。
她眨了眨眼睫,一旁的支摘窗半敞,投射进来几缕日光,空中一片齑粉袅袅盘旋。
那层光束慢慢地落在周焰宽阔的肩上,也晃过他垂下的睫羽上,一切似乎在这一瞬静止,周遭的喧闹叫嚷声都纷纷屏退。
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与自己稍有作乱的心跳鼓舞。
周焰的手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抹余温,然后动作停下,他收了笔,抬目将她的脸打量上下,而后眼底略带满意的笑浮现。
朝云从怔忡里缓神,她别过眼,嘟囔了一句:
“你会描吗……”
她说完,周焰抬了下眉,随即便从旁给她端了面菱镜,示意她看。
朝云将信将疑地朝镜中瞧去,瞧清镜中人后,她的眼底不禁露出一丝意外。
他竟描的还不错……
但转念一想,周焰这般冷淡寡言的人,从前也没有传过他流连花丛,但他竟然会描唇?他竟然会描唇!
细细想来,朝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他从前是有相好的,旁人不知晓定是他藏起来了。
而且他这手艺也是从那相好手中学来的。
想到此处,朝云又想起了阿爹给她说的话:周焰有很多外室。
脑中千回百转地想了一段,朝云顿时心头从方才的悸动转而升起一股气来。
“怎么样,若是都喜欢我一会儿派人来给你把铺子盘下来。”周焰淡声说。
他将胭脂盒合上,去碰她垂下的手,刚勾到她柔腻的指尖,便被朝云拍开。
周焰此刻也懵了一下,方才不是都好了吗?
他眼眸微顿,又想起周母同他说的,女子都是细腻敏感的。他便耐着性子,抬手将她虚抱在怀中,他低头哄她,滚热的气息打在朝云的耳畔。
“还生气呢,日后你一叫停,我便停下可好?”
思来想去,周焰心中也只觉得是那夜她哭喊着要停,自己没停而惹得不快,哪里想得到朝云心里的迂回曲折。
朝云一听,他语调缱绻地说起那夜,一回想便觉得羞窘难捱,水凌凌的目子旋即瞪他,却因她眼尾微勾而显得没什么威慑力,以周焰俯看的角度来说,只觉得躁意腾升。
“谁同你说这个了,你这般会为女子描唇的,是不是……从前便有过旁的相好?”她的声音渐弱下来,鼻尖也莫名地起了涩意。
话音一落,静默几息。
周焰的眸色渐浓,他的唇倏然擦过朝云的额角,放下了胭脂盒,将她单手完整地圈入怀中,捏着她的下颌处,迫使她抬首,滚烫的吻落下,舔舐着她唇上的胭脂。
一缕脂粉香,钻入他的鼻间。
口腔中萦绕着她胭脂上的玫瑰味,周焰不太喜欢这些味道,便长驱直入地探入她的齿后,撷取只属于她的清甜味道。
透过周焰的脸廓、五官,朝云睫羽轻颤着感到一切变得模糊,她瞥过那一截晃动的青帘泛起层层褶皱,如同她手中紧攥着周焰的衣襟,皱起一处漩涡状。
心开始沉溺、下降。
他的唇慢慢地碾转过她的唇齿,最后缓缓退出。
朝云被他吻得眼角泛了泪水,此刻蜷在他怀中,急急地喘息着。
她听见头顶上的声音说:
“没有别人,只有你,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描唇这种东西,我瞧着与画图没什么差别,就随手画了,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便不画了。”
他沉闷闷的说着,手臂一寸寸地收紧,将她锢在怀中,像生怕她跑了似的。
听他这几句解释过后,朝云的心一瞬间便觉得踏实了,她又仔细搜寻着细枝末节,似乎在遇上她之前,周焰除了官声差些,倒真的没什么别的不好传闻了。
二人正温存着,帘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动静,一道凌厉的风从周焰眼前刮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枚银针直直地落在前方的柱子上。
周焰揽着秦朝云的腰,眸子霎时变得冷冽起来,他将朝云拉至身后,先将用手帕银针取下后,才朝青帘的方向看去。
他放轻了脚步,向着帘笼一步步走近,帘角微动,勾勒出一个人的腿形,周焰目色中燃起肃杀之意,随即掏出腰间短刀,一把掀开帘子。
第58章 (二更)
【58】
帘笼扯开,四周纷纷扰扰的声音穿过耳廓。
而周焰眼前却是一名面露惊愕的女子与她的婢女。
周焰冷冽目光扫了她一眼,眉心轻折。
这女子看着面熟,似是在订婚宴瞧见过她,但又似乎不止。
周焰心存警惕地看着她,身后却传来朝云略显错愕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带着几分不满与掩不住的敌意。
程簌簌也转了惊愕脸色,眼里冒起火星地看向秦朝云,回驳道:
“雪珞轩又不是郡主的产业,我为什么不能来。”
秦朝云与程簌簌之间其实没什么大仇,不过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又曾与一个男子有过纠葛罢了。
此时朝云压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方才那枚银针,开口问她:
“你一直站在这?”
程簌簌本不想回答,但趋于周焰冷冰冰的目光,她还是点了下头又摇头。
看得朝云与周焰两人同时眉心紧锁。
又听她解释说:“刚在这挑东西,不过又挪了位置。”回答完,她又看向秦朝云:“不过,郡主现在倒是管起我来了?”
一想到那夜的表哥,程簌簌就觉得难忍揪心。
朝云本压了火气,又被她一通阴阳怪气给刺激到,不由得想与她唇枪舌战一番,正欲走上前,周焰便拉住了她的手,朝云只得咽下这口气。
周焰牵着朝云,一路绕过人群,走出了雪珞轩。
身后的程簌簌盯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攥着玛瑙镯子的手也寸寸收紧。她的眸色彻底暗了下来,将玛瑙镯子下掩藏着的针筒收入袖中。
一旁的婢女低首问道:
“小姐,咱们一会儿去楼上吗?”
程簌簌点头,撂下玛瑙镯子,转身携着侍女从雪珞轩的侧门出去。
门外并非方才的榆林巷,而是相邻的甜水巷。
主仆二人淹没于人潮中,悄然踏入了广聚轩,直上三楼。
程簌簌叩响了雅阁的门,三下敲击,门扉缓缓开启。
一名侍卫将她的婢女拦在门外,只让程簌簌一人迈入。
雅阁内一片静谧,案台上的龙涎香沉沉浮浮袅绕着,竹影屏帘后的男子一袭青色长裳,端的是翩翩君子。
那人转身,一双沉黑的眼睛看向程簌簌。
程簌簌旋即福身道:“殿下安好。”
二皇子略一颔首,素白的手中捻着一块玉石,他朝程簌簌招手示意她过来,随后他便掀开袍角坐于茶案前。
两厢坐定后,二皇子将玉石放下,转而慢条斯理地开始斟了盏茶,他曲指将茶盏推至程簌簌面前。
“程小姐,来告诉一下孤,方才如何了?”
他笑得寡淡,语调也漫不经心。
程簌簌接过茶盏,将方才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二皇子。
说完后,室内一片静默,程簌簌有些忐忑地抿茶,又掀眸窥看二皇子神情。
“殿下,您为何要让臣女去放那一针呢?”程簌簌不解地问。
他为何要做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呢?
二皇子低眸一笑,眸色沉沉似在自嘲,却只一瞬又消散。
骤然间,二皇子突地起身一只素白的手凶狠地扼住程簌簌纤细的脖颈,一张俏生生的脸遽然变得苍白怜弱起来,眼眶也泛起了泪花。
“殿下…殿下……”她呜咽着求饶。
二皇子眸中微闪过一道低劣光芒,然后他开始沉声发笑,显得瘆人。
“别来妄议孤。”
“是…”程簌簌喉间一阵窒息,又赶忙应下。
男人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她重新得到空气,恍若重生。
“你可知晓他们婚期是何时?”二皇子突然问。
程簌簌不敢再揣摩他的心思,只得低着头怯怯答道:
“听闻是明年二月初一,春日正好。”
面前的男子忽然一声嗤笑,他搁在桌上的手拍了拍案板,笑得更为癫狂几分,二皇子重复着程簌簌的话:
“二月初一,春日正好。”
见他这副模样,程簌簌心里一阵惊悚生怕他又对自己下了杀心。
须臾后,二皇子敛了神色,面色从容地开口:
“记得将我吩咐给你的事情办了,办得好,明年春日,你父亲便可以回到邺都。办得不好——明年春日,你便一起离开都城,去西北戍边。”
她一介女子去西北戍边,意味着什么,她自然知晓。
顿时间,程簌簌心中大骇,连连应下,在他阴晴不定的目光中缓缓离开雅室。
雅室的支摘窗半敞开,外头一股凉风灌入室内,顺着二皇子宽大的袖袍蹿入他的皮肤。
冷意几息袭来,二皇子垂下眼,再度捻起案上的玉石,眸色晦暗着,指腹不停摩挲。
明年春日,当真是个好时节。
不过,周焰、秦朝云,明年春日那样久,你们等得到吗?
二皇子的双眸缓缓阖上,指骨轻叩在茶案上,一下又一下,仿佛儿时的童谣,伴随那人清浅稚气的吟唱。
——程嘉铎,你这个疯子。
唇畔肆意地弯起,溢出一阵低哑笑声。
榆林巷内,过往行人纷纷。
朝云走在里侧,周焰牵着她的手走在外头与行人摩肩接踵。
“方才的事,你可有头绪?”朝云仰头看他。
方才那银针当真是凶险,但细细想来却像是算准了一般,将将从周焰的耳边穿过,太过蹊跷。
周焰侧眸看她,一脸淡然地反问她:
“方才那女子,与你有什么恩怨?”
她们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又加上秦朝云的性子,周焰也能猜出一些。
突然被他问起程簌簌,朝云眼眸闪动,随口敷衍过去:
“上次在广聚轩,也是她,周大人莫不是忘了?”
经她提醒,周焰才恍惚记起广聚轩一事,只不过那时他却是没太在意对面的人。
难得瞧见秦朝云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周焰眸底噙起笑意,他捏了捏她的手背,与她一道走出了榆林巷。
巷外,周齐与春莺一道在马车处等着他们,见二人出来身上竟没带一样物件,不由得有些诧异。
马车摇摇而行,一路回到秦国公府,春莺先行下车,车内便只剩下他二人相处。
秋风吹得车帘鼓动起来,朝云睫羽轻动,看向周焰,依依不舍地说:
“我先回府了。”
周焰没回答,只静静地看她,片刻后,朝云便抿了下唇起身朝马车外走。
刚一起身,身后的人便攥住了她的皓腕,朝云身形微滞,她回眸看他。
周焰将人拉回坐于膝盖上,长臂绕过她的腰,轻轻地揽着她,周焰的下颌搁在朝云瘦弱的肩膀上,他阖上双眸,轻嗅她发间的一缕淡淡香味。
“秦绾绾,要不咱们将婚期提前吧。”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之事,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朝云回握住他的手背,轻声软调地安抚他:
“母亲说,春日正好,无绪,我们有的是时间。”
耳边属于他的气息不断萦绕、攀爬在她的耳垂处,朝云觉得一阵发痒,她哑声笑了笑去推他的头,却被周焰反手攥住,而后他贴着她雪白的脖颈,轻轻地吻下。
好一阵温存厮磨,周焰才将她的手松开。
他认真地看向她水凌凌的眼眸,微突的喉结滚了滚,重复她方才说得那句话:
“咱们有的是时间。”
春日正好,柳絮纷飞,桃花灼灼,可聘心爱之人为妻。
周焰将秦朝云送回国公府后,转头便让周齐驾马回了北镇抚司。
他这几日连夜批改公文,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与秦朝云闲逛,却能在这一日遇见暗藏的杀手。
袖中的那枚银针被周焰放在桌案上,他目色凛冽地瞧着银针,此物已被验证过并无渗毒,由此看来便只是用来警告于他。
细数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周焰心里隐隐开始猜测几人,眸色不定地在银针处逡巡。
周齐站在一旁,也细细地观察着这枚再普通不过的银针。
“主上,此物大街小巷都有在卖,恐不好查。”
“那就盘查今日所有来过雪珞轩的人,男女都查。”周焰淡声吩咐。
周齐旋即应下,临出门时,又见周焰捏了捏眉心再吩咐道:
“你等会让人去把雪珞轩盘下来,今日事发突然便带着她走了,便送个铺子给她作赔礼。”还有今日遇见的那个官家小姐,也让她受了气。
周齐听了大感欣慰,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这头吩咐完了事情,周焰便起身去了暗狱中。
掌灯时分,暗狱大门打开。
周焰方更衣从里头出来,前方便匆匆走来一名锦衣卫在他跟前停下,锦衣卫拱手揖礼道:
“主上,方才一个老乞丐给咱们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给您过目的,属下已给您放到厅案处去了。”
周焰将手中的绣春刀挂好在腰间,而后点头,便提步朝着厅堂去了。
天灰蒙蒙一片,屋内已被下属点好了灯,周焰撩开珠帘,便见自己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信笺。
他眉心一折,瞧着信封上的字迹可谓是七倒八歪的,恍若狗爬,思及此周焰眸中闪过一抹狐疑,他将信拆开。
面色漠然地一掠信上字迹,片刻后,周焰的脸色有些发沉。
他将信纸在手中揉碾成一团,目光瞥向桌上的信封,上头突起一块,周焰不耐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抖落出来。
只见是一枚白玉所制的同心锁。
灯火随着微敞的窗牖蹿入的秋风晃动,映在周焰冷白如玉的脸上,锋利的眉眼半隐在昏聩光线里,晦暗不明的。
周焰将同心锁攥在掌心里,微微用力像是要将其碾碎。
屋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只听伴随着一道轻快脚步,周齐的声音从帘笼后随之传来:
“主上,我方才已将雪珞轩的地契送去了少夫人那。”
第59章
【59】
周齐的声音打破了一屋子低沉的气氛,周焰将手中的白玉同心锁藏于袖中,面色淡淡地斜觑一眼周齐,从容地恩了一声。
而一旁立着的周齐汇报完事情,也寻思着时辰打算告退下值了。
刚准备转身,便听桌前站着的青年冷声开口:
“最近可还有派府中暗卫去守着暮云轩?”
周齐有些发懵,之前可是主上自己吩咐不必守着了,眼下又问……
他只得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答:“近来倒是没那么守着了。”
周焰眼帘微垂,看向桌案上的白玉观音,又掂量了一下袖中的同心锁,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暗火。
好样的,她倒是喜欢送人玉石之物。
周焰转身背对着周齐,说:
“这几日还是派人护着她些,今日之事,早些去查。”
“是。”周齐应下,心里又暗自将按时下值的打算给推迟了。
这厢周齐退下后,室内再度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月上枝头,窗外偶有几声风响,周焰坐在桌案上,翻阅着一旁堆积如小山高般的案宗,他眉眼认真地执笔划下一处又一处。
北镇抚司的灯熄灭一盏又一盏,只余下周焰的屋里仍烛火通明着。
夤夜昏昏,周焰将案宗一一规整后,才又得闲,抬手捏了捏发涩的眼眶,掀眸便又瞧见案上与他对视的玉观音。
方歇下的火气,又莫名地起来了。
他眉眼稍显疲倦地靠着椅背,想起今日秦朝云还问自己有没有相好的,他这二十年自然是没有的,倒是她。
周焰忽然咬了咬后槽牙,低眸笑了下,抬手又擦了一遍玉观音,便起身熄灭了灯,而后走出屋内,将门上了锁离开北镇抚司。
这一夜,周焰躺在床上,眼眸阖了又睁,翻来覆去地心头不知压着什么火气,难得的失眠一场。
而另一头的燕侯府中。
更深夜静的,内院还有一道身影正提着灯在廊下庭院处穿梭不止,也不知在寻着什么东西。
一名仆从打扮的男子从另一条廊道匆匆跑来,与这处廊下提灯的男子会合。
“世子爷,前方也找了,未曾寻见同心锁。”
灯火映着燕淮的脸,他眸子微黯,一双手慢慢蜷紧,喉咙发紧地说:
“继续找。”同心锁不能丢,那是他们之间仅存一丝可怀念的东西了。
贴身小厮抬眼便瞧见,自家世子眼底一片落寞之色,他的世子爷往日是多么耀眼不羁的一个人啊,而今怎会如此颓然呢……
小厮心里也跟着发涩,思及往事如烟,那时小郡主与世子爷多要好啊。
怎么能转眼就要嫁给旁人呢?
燕淮提灯走下台阶,步伐略有踉跄地朝前走着,心里似是插了一把利刃,那双漂亮的星眸里难掩失落。
他的锁,怎么就不见了呢。
内院的动静极小,而内院一片漆黑的月门处,却立着一名浅衣女子。
程簌簌手中捏着帕子,静静的看着前方挪动的人影。
他还在找那枚同心锁。
乌云漂浮天穹半遮着月,夜间一片阒然,月门处的女子站在那待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最终折返回了院子。
昏沉沉的一个夜,暗藏着的几颗心在迷夜里翻涌几息。
然而,直至朝霞漫上天,一整夜,燕淮也没能找回他的同心锁。
十月初三,邺都昨夜下了一场入冬的雨水,天气也骤然变得冷了许多。
酉时末,暮云轩的寝屋内,春莺挑了几件蒹葭斋新做的冬日披风给朝云选。
“郡主,今日是燕小姐的生辰,雪珞轩昨日便呈了好些名贵儿的物件来,您瞧瞧是选哪些给燕小姐带去?”冬泱端着一盘子金钗首饰上来,喜笑颜开地问朝云。
朝云这厢才挑了一件枣红色云锦披风,这才转眸看向冬泱这头,眼眸一一掠过盘子里头的物件,最终选了一堆红珊瑚手钏与一对珍珠耳环。
这两样想着燕妙妙的年纪,戴着将将好,也甚是配她平素的衣裳,不算顶贵重,但也是上乘的首饰了。
朝云坐在妆镜前,春莺给她重新添妆,冬泱则将妙妙的生辰礼好生地装入备好的金边宝匣里头。
这头弄完已是半个时辰后,燕妙妙的生辰约的是今夜戌时正太液湖游赏灯。
眼下出发倒是恰好。
出了暮云轩,前方的庭院里头君琊早已等着她了,二人一早便给家中父母说过今夜妙妙生辰之事,此刻也直接朝着侧门备好的马车前去。
马车辚辚驶过街巷,朝云坐在主位上觑了一眼君琊,一眼便瞧见他眼底掩不住的兴奋。
“阿弟,你给燕妙妙准备了什么?”朝云忍不住问他。
君琊将手边的东西藏了藏,故作神秘地回答:
“定然是她喜欢的,阿姐给她买了什么?”
他不问倒好,一问起,朝云眉眼飞扬着,施施然地回答:“也是她喜欢的咯。”
二人搭话间,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小厮朝内喊着到了。
外头一片繁闹人声,随行的春莺与冬泱将车帘拉开,服侍着朝云下车。
今夜正逢上大燕双灯节之一的百灯节,一贯办在初冬时,是上元灯节前的一个小节,但也毫不亚于上元灯节的热闹。
太液湖边灯火璀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四周的树梢、柱子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满城灯火照得黑夜如昼,一眼望去湖面上也停靠着密密匝匝的游湖画舫。
人潮中,朝云与君琊并肩朝那画舫走着,画舫的岸边早早地便站了燕府的下人,一瞧见两道显眼的身影,下人便赶忙迎了过来,将二人迎上了画舫。
今日是燕妙妙及笄的生辰,因着妙妙的父亲燕家二爷被皇帝派去了西北边缘做节度使,白日里便只由着家人们已陪她过一场,晚间便是妙妙邀着自己的好友们单独过上一场。
整条画舫被挂满了花灯,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与轻微的交谈声外,四周极为安静。
仆人将船舱的帘幔撩开,朝云与君琊一前一后地入内,满室暖意消融了他们身上的寒气,仆从将他们的解下的披风接过挂上。
灯火如昼的室内,只有妙妙一人,她今日穿了一袭鹅黄云锦长裙,梳了双环髻,一双澄亮的大眼睛转动着。显得格外可爱灵动。
朝云吩咐着冬泱将礼物递给妙妙,燕妙妙满脸兴奋地接过,又忙道了谢,才抬眼期盼地盯着君琊。
君琊被她一盯,火光衬得他白脸通红,他从身后拿出一方锦盒,稍别过眼交给她。
又结巴着说:“燕妙妙,生辰……喜乐。”
两人给完礼物便旋即挨着妙妙坐定,几人闲谈着,画舫外的廊道便又传来脚步声,掀开帘幔,众人抬头看去。
是林青鸾携着婢女来了。
燕妙妙招呼完青鸾坐下,又似想起什么,赶忙拉住朝云的手,附耳小心说道:
“对了秦绾绾,今日这画舫是我堂哥给我包下的,一会儿他可能也要过来。”
朝云点头,也不觉得意外。
此刻人已到齐,外头的仆从们纷纷将菜肴上齐,而画舫也开始从岸边游动。
朝云坐在窗边,她抬眼看向窗外一片火光下,人流涌动着,岸上一片欢声笑语。
她手中端着酒盏,与青鸾、妙妙二人碰了一下,而后轻啜一口。
“今日是雪梅酒,我问过店家了,这酒适合姑娘饮着玩儿,不会醉人。”妙妙举着绘了雪梅的酒壶,解释着。
几人说笑中,君琊被妙妙喊着灌了几盏,也不知是酒暖身子还是他心浮气躁,他脖子都红了好些。
朝云静静地靠着青鸾,瞧着燕妙妙在教弟弟行酒令。
她忽然附耳同青鸾说:“你信不信,秦君琊马上就要醉倒了。”
青鸾讶异一声,又低声说:“这酒不是不醉人的吗?”
“不醉人啊,但是秦君琊是一杯倒。”朝云幸灾乐祸地瞧着面前的二人。
她在心中暗自数着:一、二、三……
数到十时,便见满眼猩红的少年郎咚地扑倒在桌上。
而方才还玩得尽兴的妙妙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个姐妹,弯眉轻蹙。
“秦君琊怎么不能喝酒啊?”她咕哝着。
朝云单手勾了勾燕妙妙的脖子,举起酒盏同她一碰,转盼流光,拉长尾音道:
“来,他姐姐陪你喝。”
妙妙略有不悦地噘嘴,而后又与朝云一道玩起了行酒令。
正在兴头上,画舫似在沿岸而行,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铿锵马蹄声与一道喊嚷声,画舫内的几人随即茫然地朝窗外瞧去,便见一列官兵正举着火把正策马在岸边的行驶着,身后还有好些官兵在清查着岸边行人,似在捉人。
朝云眸色染了几分醉意,她侧眸看向青鸾:
“外头是官兵?”
青鸾也饮了好几杯,此刻眯着眼将外头看了一圈,又回头朝她们点头。
百灯节,又走丢了什么逃犯,这般兴师动众的。
她摇了摇头,使得自己眼前清明一些,又起身去将帘幔掀开,她抬眸正欲朝外头仆从询问,便远远瞧见画舫缓缓靠岸的同时,那沿岸边立着一名身着浅色长裳,英姿挺拔的少年郎君。
画舫缓缓靠岸,燕淮也对上灯火中朝云的眼睛,他默了几息,踏上画舫。
岸边有风吹动,湖水漾开层层波浪。
朝云身上褪了披风,只着了一袭长裙,风吹过她的发梢与裙袂,拂过燕淮玉姿笔挺的身形。
二人隔着一截距离,站在画舫的甲板上。
明月作画,繁星为添。
一度静默着,他们已有好些日子没再单独相见了。上一次,是她订婚宴上,他坐在男宾席上,遥遥地望着红衣似火的她。
燕淮觉得自己被风迷了眼睛,有些发涩,而此刻她身上萦绕着寸寸酒气蹿入燕淮的鼻间,燕淮微折剑眉。
“你……饮酒了?”
朝云在风中点了头,灯火照过她明艳靡丽的脸,红唇张合,一股梅花酒味吐出。
“妙妙生辰嘛,咱们高兴喝了点。”
她随口答着,燕淮吸了一口岸边冷气,神思又回归到她的身上,眉心拧得更紧,挪了挪身子替她挡住风口。
语气带了点斥责道:“你怎么穿这般少?”
说着,他便要摘下披风为她披上,朝云却先了一步挡住他的手,她弯了弯清亮的眼眸,似天上的月亮一般,看得人心醉。
“小燕,我不冷,咱们进去说话吧,妙妙还在等你这个哥哥。”
他目色复杂地看着秦朝云,他想起了他弄丢的同心锁,想起了她写得那样多关于他的纸张。
无数蜿蜒的藤蔓爬上他的心,开始一寸寸地紧缠着,让他觉得窒息而痛苦。
他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对上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燕淮觉得周身发冷,连带着垂落的双手,也紧紧握着,似在压抑着。
画舫岸边曲桥上,正立着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程明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雪狐披风,侧头看向一身玄衣的周焰。
“方才诏狱递了消息,夏荣自尽了,也不知这位夏夫人是怎样从看守极严的诏狱中逃脱的。”
他语气带着讥讽继续道:“还特意选了今日这百灯节,倒是寻思着城内纷杂,不好搜寻,不过也苦了你,不能陪咱们郡主过节。”
周焰沉着眼眸,没什么情绪地答:“今日燕小姐生辰,她也不必我陪着。”
“听你这话,还颇有些带情绪啊。”程明璋寻着他的话调侃着。
“没有。”周焰冷冷道。
程明璋自然不信,正要多说他几句,却恍然瞧见前方停靠的画舫处,远远瞧去那甲板上倒是站了一对容貌绝色的璧人。
瞧着也有些眼熟,他秉着八卦的心思,想再瞧瞧又是哪家公子小姐,却在定睛瞧清后,心里一阵震骇,他下意识地偏头去看周焰。
陡然被他这副眼神盯着,周焰心中一凛,语气生寒地问他:“可是瞧见夏齐氏了?”
说完他便招手示意身后的下属,预备前去逮人。
程明璋赶忙让他停下动作,有些含糊地同他说:
“倒不是夏齐氏,而是……是你那位未过门的小夫人。”
周焰眉心紧皱,似有不虞随他的示意看去,本还松下的心,在瞧清了那冬风鼓鼓中,相互凝望的二人后,周焰心口一厘厘地开始发紧。
他拳头紧握,触碰到袖口的同心锁,那股反复汹涌又强制压下的情绪,此刻瞬间沸腾上了嗓子口。
程明璋看着身旁的人,一点点地低沉了脸色,咧了下嘴,随口安抚着: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不对,发小,有几句话说也正常。”
周焰冰凿一般的目光射过来,他凛若冰霜地答:
“我自然信她。”
说完,他长腿一掀,大步流星地走下曲,脚步飞快地越过人潮向着那画舫而去。
曲桥上的程明璋瞧着他的身影,心头腹诽着,你瞧你的样子像是信她吗?
腹诽完,他便赶忙追上,一路喊着他。
“无绪,定是误会!”
第60章
【60】
画舫廊下的灯笼随着风动而晃过她的眼眸,朝云脑中被醉意弥漫开,浑噩间只觉有些头痛。
她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去掀帘幔,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幸而身后的人将她稳稳地扶住手臂。
朝云侧眸盯着他的手,一丝清醒提醒着她想要缩开,便听身后的甲板处突然传来震耳的脚步声。
燕淮侧身回头看去,只见凛凛夜风里,一袭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冷如修罗,背着火光,步如疾风般越来越近。
他行至燕淮跟前,从燕淮的手中一把捞过朝云,将她整个揽肩抱着,目光却是直锐凛厉地对上燕淮的眼睛。
双方暗里对持着。
周焰沉下眼扫了下朝云身上只着了单薄的衣裙,他面色不虞地将混沌的她塞入船舱内。
甲板上,只剩下两个男人对立而站。
燕淮眸中一片晦暗,他闷沉沉地开口:
“方才绾……郡主她脚歪了,我扶了下。”
“她今夜喝了些酒——”
比起燕淮有些无所适从地解释,周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撂下一句:“周某谢过燕世子照看绾绾。”
他从容而坦荡地喊出了燕淮方才吞咽下去的小字,燕淮愣忡地抬头看周焰,只见周焰神情淡漠地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白玉同心锁。
燕淮脚下只觉得一阵虚浮,他剑眉紧皱,喉咙也涩得发疼。
“你……怎么会有?”少年原本清琅的嗓音显得沙哑不堪。
周焰将同心锁递给他,而后眸色微转地回答:“还望燕世子日后好生看管自己的东西,勿要让旁人拿了去。若有下次,周某恐就没这么好心了。”
这是头一次,他听周焰说这般多话,此刻攥紧了同心锁,垂下眼帘,缄口不言。
周焰没再管他,只身入了船舱。里头暖意弥漫着,壁上吊着的灯笼映照在四人红润的脸颊上。
里头尚且睁着眼的唯有林青鸾一人,她抱着朝云的胳膊,茫然地看向突然出现的周焰。
只见他绕过边缘躺着的君琊,直接去将朝云从中动作放柔地揽了起来,青鸾的手中唯剩下空气。周焰扫了眼门帘处挂着的披风将显眼的红色拿起,用披风直接裹住了朝云纤瘦的身子,出了船舱打横抱起。
外头站着服侍的春莺、冬泱二人,他们寻思着燕世子的神情一时有些不忍,但又瞧见自家未来姑爷这般沉着脸将郡主抱了出来,便又缩回了腿。
二人又恐姑爷发怒,便又思量着上前解释几句,都被周焰冰凿般的目色给击退了下去。
唯有一脸醉醺醺的林青鸾突然从船舱里爬出来,她扶着船舱的木框,朝着周焰喊道:
“活阎王,你要把我的绾绾带去哪里?!”
她喝醉了酒,头脑一度昏昏沉沉地,此刻的声音也十分的响亮,在场的几人都一度怀疑了一番。
前方背身挺拔如松的青年却并未理睬她的话,只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人走下了画舫。
岸边恰好碰见赶来的程明璋,他停下脚步,目光微顿地看向他二人,自觉自己似乎是想多了些,正想拢紧披风调头回去,便听周焰凛声道:
“上头还有一个。”
说完,他便直接抱紧了怀中人离开了岸边。
程明璋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正想着上面的人管他什么事,便瞧见了跌跌撞撞追过来的林青鸾。
她双颊泛着酡红,一袭青裳直接撞入了程明璋的怀中。
额角一痛,青鸾仰头看向跟前男子,喃声道:“你是谁啊?活……活阎王呢?”
程明璋瞧她此刻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见她又虚浮着脚步要绕开自己去追周焰他们,他只得叹了口气,拉住青鸾被冷风吹得凉冰冰的手。
冷热相触,程明璋瞥了眉,急忙将她带上画舫,又扫了眼四周的仆人,终于找到了林青鸾的婢女,才将她的披风给系上了。
陡然被冷风吹了一阵,又醉着酒,程明璋一时也有些担心林青鸾一会受风寒,当即吩咐着画舫上的仆人去弄些醒酒汤来。
二人没进船舱,青鸾一直靠着程明璋的手臂叽叽喳喳地闹着要让他带自己去找秦朝云,程明璋便只得耐心地去哄着她。
周焰一路抱着秦朝云从太液湖走到了人潮熙攘的街巷中。
被男人滚烫的怀抱围住的朝云,眨了眨朦胧的双眼,她仰头看向男人紧致分明的下颌线,又抬了抬眼对上了周焰沉沉的眼睛。
她忽然笑了笑,抬着摇摇晃晃的手去碰他的直峭的鼻骨。
“周、无、绪。”
醉意上头,秦朝云噗嗤的笑了一声,熠熠发亮的眸子在晃动的灯火下闪动着,周焰这几日的火被她这一笑给熄灭彻底了。
他眉间郁色一片,将醒来的人放下地面,任由她胡乱抓着他的袖子来维持身子平衡。
二人站在一处酒楼檐下,耳边总算清静了许多,周焰注视着朝云,冷声冷气地问她:
“看得清我是谁吗?”
朝云点头,认真答:“周无绪啊。”
周焰鼻间哼声,心中很想趁此机会问问她,关于那同心锁的事,但周焰还是犹豫再三将话咽了回去。
他一路任她攥着衣服又往前走,方走了几步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抱住,周焰身子一僵,隔着衣料感觉到了她柔嫩的脸颊贴在他的背脊处。
身后是小姑娘囫囵的声音,带了些她素日少有的娇憨语调:
“绪郎,你抱抱我嘛,走着好累啊……”
黑夜为幕,各色各样的人从他眼前穿过,周焰觉得心律开始紊乱不齐,静默了好一瞬,感受着她肆意的撒娇。
少顷,周焰握住她的手,转身,一把将她横抱入怀,朝云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然后双手交叠勾紧了他的脖子,嘴角弯弯的,眼底闪过得逞的笑意。
周焰方一转身,便迎上来便衣打扮的锦衣卫,他朝着周焰微躬身子,低声说:
“主上,方才小齐大人已寻到夏齐氏,此刻正带着人赶回。”
“叫太液湖附近的人都撤了。”
锦衣卫低头应下,便见人潮开外,方才的官兵驾马朝着京兆尹的方向走了,四周游湖、闲逛的百姓们也被开始四处分散起来。
几人站在桥边,不过须臾,便见周齐携着一波人,穿过人群,行至周焰跟前,肃声禀报着:
“主上,夏齐氏死了。”
周焰微顿一息后,问:“什么时候死的?”
“我们赶到前方竹林时,便已断气了,具体还得等仵作来验。”周齐答。
一阵沉默,周焰微微颔首,颠了颠怀里的人,一边迈着稳健的步伐朝街巷外走去,一边对周齐吩咐:
“去备马车。”
说完,他又转而看向怀中酣睡过去的秦朝云,也不知她这酒量怎么喝醉的。
此刻,繁杂纷乱的街巷里头。
一户酒家正准备打烊,盘点酒坛的掌柜比对着手中账册,再三数了数酒坛,朝身后人问询道:“今日这雪梅酒可是卖过一坛?”
跑堂的小伙计点头答是,掌柜的挠头又数了一遍,自顾自地嘀咕着:
“奇怪怎么梅香饮少了,雪梅酒却多了呢?”
“算了,价钱都差不多,不管了。”
靠着太液湖的一座酒楼中,一扇窗牖大敞着,一道清癯修长的身形立在窗框处,那双苍白瘦削的手中握着一把箭弩,手腕转了转,他将箭弩随意地撂在一旁的案几上。
神色恹恹地从窗边转身走入亮堂堂的室内。
屋内的灯笼晃过他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显出几分倦怠。
二皇子掀了下眼皮,看向一旁乖巧坐着的程簌簌,与自己的贴身暗卫。
“程小姐,你怎么这么没用啊,努力了这么多年,燕淮怎么还是不喜欢你呢?”他疑惑地望向程簌簌,眉头微撇,似真的在为她担忧一般。
程簌簌咬着发白的唇,低头不语,肩膀微微地颤动。
“唉,今夜真够无趣的,一会儿将孤这把弩拿去烧了,没化成一把灰,孤就让你化成一把灰。”二皇子又转眸朝暗卫笑了笑,抬手指向案几上的箭弩。
话音一落,暗卫便躬身去将案几上的箭弩拿起,又朝二皇子揖手后才退离房中。
此刻除却窗外的一片语笑喧阗外,屋内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二皇子好整以暇地盯着程簌簌,瞧她垂首可怜的模样,他便能想到另一张浓稠明艳的脸,想到这,二皇子眼底生起不耐之色,他烦躁地朝程簌簌开口道:“滚吧。”
前方端坐的女子颤颤巍巍地福礼退下,屋内终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仰头望向窗外,天穹下通明的火光与黑幕上清凌的冷月形成两幅鲜明。
二皇子沉默着,看向外头好一阵子。
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
“没关系,夏荣一家都死了,大理寺那个也死了,谁也不会知道孤偷造军火的事了。”
“年复一年,孤等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