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暗狱中,火光鲜红。
铁门中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嚎,一盏蜡烛燃尽。
哀嚎止住,铁门随即被人打开,周焰一身玄色飞鱼服的衣角处洇开一截深色,斥鼻腥味在那处漫开。
青年冷眉凤眸中被烛光折射出一道锐色刀光,他手中捏着一纸认罪书,周齐等人躬身接过。
上头只见,
白纸黑字,血印画押。
不到半个时辰,这人便招了?
程明璋倚着暗狱的石墙,眉眼松怠地凝向周焰,见他也吧目光投来,程明璋抬了抬下颌开口:“今夜去捉人?”
他是要捉人,但并非夏荣。
周焰冷声:“明日。”
“明日?”程明璋挑眉,朝他走近一步,手中折扇敲了敲周焰的肩头,有些挪揄:“你今夜审都审了,还等明日?莫不是周大人如今也学会体恤人了?想让那夏荣睡个好觉?”
一连串的挪揄问题,周焰没再搭理他,只抬手拂开了那柄折扇,径直走出甬道,通往暗狱外头。
被他拂到身后的程明璋望着那处挺拔凛然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周齐问:“他去哪?”
周齐摇了头,大圆眼珠一转,忽而又想起了主上这一路的心情转变,霎时悟出了些名堂,抿唇故作高深地答:
“夜半有约。”
说完,他加以肯定地点了点头。
宴会已至尾声,天穹上一片黑沉乌云遍布,明月半遮,星辰黯闪。
酒过三巡,席面上只剩下混乱、喧闹,与觥筹交错。
喧嚣在脑中叫嚷着,使得脑仁发疼,朝云酒意上头双颊发烫,有些烦于席面噪声,兀自地偷溜出了宴厅。
国公府通明的游廊上,朝云虚浮着脚步朝前走着,她本是不打算饮多少的,只因着青鸾随家人一道离去了,她觉着无聊也便未能控制……
因此刻她想一个人待着,便屏退了贴身婢女。
径直地朝云向着后院走去,还未行至那拱门处,便听得前方一阵脚步声传来。
那处正是她家雪隐【1】,且是男子用的。
她蹙眉本欲转弯而行,却在猝不及防间,与那处走来的人目光相撞。
空气中一霎静默,走出一名身着莲青色的玉面公子,公子一阵窘然地,透过那灯盏窥见了对面女子容颜。
忽而,心间涌起悸动,本是白润的面上染了几分赧红,窘意在他心中盘踞,待到听见女子略有尴尬的咳嗽声后,他才反应过来朝着朝云的方向揖手作礼。
倒是个十足的文人学子礼。
“韩某见……见过姑娘,无意冒犯,还望勿怪。”
头顶的雕花灯笼似在晃动,秦朝云的视线有些朦胧,看不清那人,倒是听清了那人说的话,酒后脑子也有些迟钝,过了片刻,她才木讷地啊了一声后,又朝那文人颇为大度地开口:
“无妨无妨,不冒犯,不就是——”
话音陡转间,朝云又反应过来,顿时肃了嗓音继续:“无事无事,就此别过。”
说完,朝云提步便要离开,见此,韩进臣的音色清澈中透出慌乱:
“姑,姑娘——”
作何又要唤她?
一点烦躁在秦朝云心头泛起,她瞥眉回眸看向那男子,韩进臣却是红了脸,磕巴着继续道:
“在下韩进臣,敢问姑娘芳名?”
蓦然间,秦朝云顿了好一会儿才悟出此人是在搭讪。
她回过身看向韩进臣,目光直锐地,挪动方位后,她倒是瞧清楚了韩进臣的相貌,熟悉感在她脑中升起。
正是广聚轩中讨厌鬼二皇子身旁的人。
美目中秋光潋滟,千丝万缕的光透过韩进臣的身形,折射到秦朝云肩上,那张姝丽无暇的脸上透出了少女的俏动与些许不耐之色。
酒醒几分,朝云感受到了韩进臣看自己目光的异样,唇瓣扯动:
“你叫韩进臣?”
“正是。”
她略一颔首,双手环抱着朝他走近,纤瘦窈窕的身形每近他一步,韩进臣的心就越是加快跳动起来。
直至他闻见女子身上的幽香与葡萄酒味,很是诱人,也很是让人心动浮躁。
“韩进臣,你想认识我?”
她抬头,扬起细眉,嗓音清凌。
被心上人陡然直白说出心思,韩进臣有些慌乱地点头,又觉得窘然,只得垂下眼眸。
秦朝云瞥了眼他衣袍带子上的腰牌,是翰林院的,倏尔,一切在她脑中迎刃而解。
这便是她父亲的学生了。
先前躁意肆意纵横体内,秦朝云那双美目锐利了起来,嗓音也冷了几分,“我自都城长大,你也是,这么十几年来都不曾有缘,那么日后也不会有缘,韩学生还是专心于功名吧。”
“就此别过。”
她眸色敛回,略一思琢后,虚虚朝着韩进臣揖了一个礼节。
那青袍青年愣在原地,本欲抬手想拉住朝云的袖子,为自己获取一番生机,陡然间,他却瞧见了远光中一道颀长身影正朝自己走来。
来人长身修劲,星眸锐利,一张俊逸的脸上显现出几分酒后的酡红,他行至二人中间,眼瞳中充斥着厉意乜向韩进臣,是以警告之色。
并未多话,只长臂伸出一把攥住了秦朝云的手,冷声道:“我们走。”
朝云此番被他一身凛然气质骇住,被他攥着的手也有些发紧,只觉今夜的燕淮有些不同却说不上来,只点头应下,随着他一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长廊下,只剩那韩进臣面色惨白地盯着那双身影朝自己离去,渐行渐远,化作两道交融的白点。
离开方才长廊,二人穿过拱门直直地入了内院之中。
燕淮攥着朝云的手,仍未撒开,十分紧锢,好似再也不会分开一般。
他的步子迈地又快又大,朝云险些跟他不上,鼻腔中斥入他浑身的酒气,朝云倏然断定:
燕淮喝醉了,且醉得不轻。
二人已到了空旷院中,朝云扭动了手腕,止住脚步,盯着燕淮的背身开口:
“燕淮。”
前方的少年郎背对着她,并未开口,那双透着光的眸子此刻也垂了下来,盖上一层阴影。
直到秦朝云又唤一声,燕淮才旋即转身看向眼底女子。
那双乌色眼眸中透过国公府漫天的灯火,分外沉而亮,看得人心头微颤。
一阵呼吸萦绕在二人之中,是燕淮身上浓厚的酒味,他的眼眸中透着一股迷蒙,朝云本是提着的一颗心眼下又轻叹一息,扶着脑子并不清醒的燕淮于房檐下的石阶处,席地而坐。
院中有桂花树长与墙角,满树花蕊,牵动一阵清爽晚风,扑鼻而来的香味覆盖二人周身。
两道身影一道坐在四四方方的院中,此处的位置很适宜观看星月,燕淮靠着一旁的石柱侧眸看向秦朝云,一些情绪在酒意发酵中更是浓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踯躅了好半晌,将眼帘压下,故作轻松地开口:“韩进臣是秦伯父的学子吧?”
“对。”朝云未曾想到他会问这个,但还是随口答了。
“他——是不是,云姨给你挑选的人?”燕淮压着嗓子,控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她,垂下的那双眼瞳中不自觉间,已泛起了红丝。
心中的酸涩感不断涌入,比之那时见她与周焰,更为浓烈。
朝云闻言愣忡了好一瞬,不曾想他都猜出来了,唇边扯动一丝苦笑,回答:“或许吧。你晓得的,女子及笄都快要定亲的,我已然是都城女子中的小部分特例,饶是你家妙妙,过些日子也该议亲了吧。”
她回眸看向燕淮,此刻瞧他,却总觉得他比之平素多了些说不上来,但似乎带着一些脆弱的感觉。
思及此,朝云赶紧驱散了想法,燕淮怎会脆弱呢,他这般骄傲。
燕淮敛好自己的心绪,掀眸看向秦朝云,认真问:“你想嫁给他吗?”
“当然不想。”她轻笑。
听到这个答案,燕淮心跳如擂,薄唇轻抿,浑身升起前所未有地紧张感,他将嗓音故意放的分外轻松而显得有些玩笑之意:
“秦绾绾。”
“恩?”
“不想嫁人,便不嫁人。”
“说得这般容易,燕子廷,说来你也快要及冠了,伯父伯母没给你挑未来妻子吗?”
他避开这个问题,转而说起其他:“秦绾绾,还记得那时我们一起读过元微之的诗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偏头看向朝云的眼瞳,那双清凌凌的瞳子中映着自己那张脸,虽只是此时此刻,但燕淮心头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将他裹挟住,长睫轻颤,四周静默,仿佛能听见他胸腔里的跳动声,他缓了好片刻继续道:
“等你遇上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人,那么全天下再好的女子在你眼前,也不是你的那座巫山。父母只是希望我们日后有所相依,既如此,那这份相依为何不是我们的心仪之人?”
一番话他说得缓慢,却深深地敲动了秦朝云的心。
她蓦然一声轻笑,身后万千灯火在照亮,那张粲然而稠丽的脸上,眉眼弯起,燕淮看得有些痴迷了。
“燕子廷,那么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吗?”她轻声问,仰头对上他的目光。
慌乱间,燕淮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偏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前方的一片空无。
他说:“当然没有,巫山不是那么好找的,不过,若是云姨这般想让你成亲,不若你和我凑合过得了。”
谎言使得他心乱如麻,仍旧不敢去看她的脸,只眼神胡乱飘忽着又补上一句:
“反正我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而且——你那时不是追着喊着要嫁与我吗?”
朝云浓睫颤动,心口似有一道口子在极小地触动着她,她乜了一眼身旁男子,听着他满嘴跑火车的话,也不当真,语气有些嫌弃道:“我才不要呢,童年稚语你也信。况且如今我觉着,我已经找到我的巫山了。”
话音一落,燕淮心口顿时堵住了所有出口,窒息感将他浑身包围、圈禁,他的嗓音紧起,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慌意响起:
“是谁啊?”
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身影,似乎是幻觉般,那一道熟悉而颀长的身形遮挡住了眼前的明月星辰,只余下那一道背光而来的影子。
玄色衣袍在空中飘动,那人冷眉凤眸在国公府通天灯火下照的更显清冷狠绝。
目光似一道锋利刀刃般,落在檐下石阶相靠而依的二人身上。
世上有一种喜出望外,大概是,她正想着一个人时,那人便从天而降落在她的眼前。
填满了她弥漫思念的一颗心。
然而,当那人越渐靠近之时,朝云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错觉。
为何她的巫山瞧着并不像来解她相思愁的,而是来——捉奸的?
第32章
【32】
好一个夜半有约。
才叫他眼前,正是二人相偎而依的画面。
静默空气中,一声轻嗤。
周焰唇角轻扯,眼底寒星游走。
石阶上的少女正仰头看向自己,那双清亮的眸子中闪着无措。
“周无绪,你来啦”她慢吞吞地突出这句,语调分外轻软。
是酒后的模样。
周焰一时浇灭了心头不耐之火,仍冷眉微瞥地盯着她,倏地一声,朝云肩上只觉一道触感垂下,她在周焰一片冷光的眼底惶然地偏头看去———
只见是燕淮醉醺醺地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上。
一股浓浓的气味在她脖颈打上一圈,朝云旋即一僵,心头一阵慌乱告知自己,她好像完蛋了。
“呵。”
青年又是一道轻嗤笑声。
“周某是不是打扰郡主与世子殿下,夜半有约、花前月下了。”
冷冰冰的一句,带着些阴阳怪气。
一时之间,朝云推了推燕淮的脑袋,正想要与周焰作以解释,却突然地被燕淮擒住了手腕。
耳边传来一声低喃:“绾绾,别闹。”
燕淮紧闭双眸,眉心瞥起,似有烦躁之意。
二人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周焰顿觉走前给她说的话全作了耳旁风,心口一霎升起怒意。
冷睨向秦朝云,开口:“怎么,还要拉扯多久?”
这番,朝云是确认周焰生气了,她咬唇将燕淮的手挣脱开,燕淮长睫一颤,一瞬间,她从他的手中挣离。
朝云将燕淮小心翼翼地靠在一旁石柱上,随后才匆匆起身朝周焰走去。
她的手轻轻触在周焰的手背上,细腻柔软的触感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绽开。
“周焰,周无绪,焰哥哥——”
一声接着一声,秦朝云也不知哪里习得的撒娇本领,直叫周焰心口化成一滩温水。
周焰目光松动间,垂眸看向跟前女子娇俏的脸颊,上头泛起一层霞红,周身萦绕着一圈酒气。
蓦地,女子掀动眸子与他相望,目光接踵间,秦朝云突然也意识到了,他的生气来自于男人吃醋。
思及此,一点小小的无奈与甜意占据她心尖,指尖穿过他紧握的拳头,缝隙打开,指尖穿梭再相扣。
紧紧地,她将周焰牢牢抓在掌心。
“焰哥哥,不生气啦。”她粲然一笑,酒后脑子转得飞快,又回头看了眼睡熟的燕淮,软声同他讲:“我与燕淮自幼一道长大的,你也知晓,方才我们确然是亲密了些,不过是他喝醉了有些不太清醒罢了,他又不喜欢我。”
这句“他又不喜欢我”,秦朝云说得分外轻,而又理所当然,似乎是她早已认定这个事实一般。
听得周焰方松开的眉间,猝尔又皱起,她这般玲珑剔透,像个小狐狸般的人,怎会察觉不到燕淮心意,周焰目光渐冷地盯着她。
男人的直觉不会错的,燕淮无疑是喜欢她的。
“你又怎么晓得他不喜欢你?”他没好气地开口,觉得朝云这人多数又在哄骗自己。
“我自然知道。”她仰头,说得肯定。
周焰被她这般坦荡模样给磨得有些牙痒,一时竟不知是她真迟钝还是她装不懂。
他不悦地扫了眼还靠在石柱上沉睡的男子,霎时间,四目相接,燕淮睁开双眸直直地与他相对。
眼底哪里还有醉意?
分明是不能再清醒的敌意。
周焰眸子微挑,牵着秦朝云的手带动她的身子往后一撤。
他立在秦朝云的身前,与石阶上缓缓起身的燕淮对立而站。
二人目光都带着厉气,毫不相让。
一股无形的气流在二人身上涌动,周焰眸中微掀,稍抬下颌,目光睥睨。
夜如墨画般,一时寂静下来,燕淮一双星眸敌意不掩,脑中一幕幕地回忆起方才他们相握紧扣的十指,微红的眼尾更显猩色。
周焰松开了秦朝云的手,转而迈着凛然地步子与燕淮靠近。
夜风猎猎刮过,吹乱了朝云的鬓发,她撩开缠绕青丝,一双翦水秋瞳中骤然一紧。
月光如练,两柄并未开鞘的剑与刀直直相撞,周焰腕间一转,手中弯刀随之游走至燕淮肩臂处,朝云心口微紧,脑中只浑噩地想着:
燕子廷的功夫怎打得过周焰?
没待她思出结论,便见二人腾空而起,强劲力道卷起院中落叶纷纷,成了一道有力的漩涡。
燕淮侧身躲过周焰的一击,转而手中不知何来的一柄短剑击向周焰的腿膝,风拂开他的袍角,只见一双鹤纹长靴破开一道气流,径直地将燕淮手中短剑踢落,动作分外凌厉流畅,毫不留情。
一股燃起的窘迫与自尊心将他充斥,他咬了咬牙,不甘地看向周焰,旋即赤手空拳与他肉搏。
树叶随着他们的气流而不停旋转,二人双双落地,燕淮一套拳法倒是使得毫不含糊,拳拳到肉,只行到后头略显吃力,周焰初见他使这番拳法之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这套拳法……
他忽而忆起燕淮是在琅琊学艺半年,若他并无基础便能将这套拳法使得这般行云流水,倒也是个有些天资的。
不过,这还不够,他遇上的可是周焰。
夜色与火光中,少年身形如飞,一个回身翻转拳头之时,像是一把锋利剑刃般挥动了廊下一排灯笼不停旋转。
周焰眼底映着燕淮的拳头,他眼眸微眯,一个飞速后仰躲过他的一拳,风驰电掣间,他手中弯刀背过身,单手一掀扼住少年的臂弯。
——“嘶”一声痛呼,燕淮单膝跪下,臂弯剧痛袭来。
周焰的劲道很大,是自幼习武才有的力量,使得燕淮臂弯似要脱臼般的疼痛,即便如此,他自认还是对燕淮是有手下留情的。
风停下,檐下的气流也渐渐熄灭,二人之间的战斗停下,以燕淮失败而告终。
在他转身看向秦朝云之际,身后是燕淮的痛叫,听着倒是有些悲惨,在撞上朝云那双秋眸时,周焰的眼底还是划过一点恼意。
侧眸瞥了眼燕淮,冷嗤:
“破枪拳,在你手中不过如此。”
这句话的嘲讽之意,无异于是一把无形的刀,横架在燕淮的脖颈之处,凌迟一般地折磨着他的自尊心。
不甘与颓然在少年心中盘踞,武学一向是他的痛点,并非他天资不够,而是家族不允。
他亦诧异于周焰为何知晓此拳,他抬头,盯着那青年身影嗓音沙哑道:“你为何知晓!?”
夜色透过青年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周焰没有回答,只睨了地上少年一眼。随后便回身,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样,掌心擒着弯刀看向秦朝云,那双眼瞳好似平静无澜,朝云却能深刻感受到那股充斥着危险的意味。
一时天地化为一片静寂,秦朝云瞥见了燕淮缓缓起身,捂着臂弯的模样,同时三道目光交错,她脑中炸开,在他们并未打过这一架前,朝云是自知燕淮与自己是断然没有男女情意的,可眼下,她竟然开始踯躅起来。
透过一束灯火,燕淮眼底窥见了她为难的眼眸,心口化开一道裂缝,里头填满了一种名为酸涩与痛意的情感封存了藏着她的那处地方。
他唇角扯开一抹极为苦涩而故作轻松的笑,十分别扭地,长睫颤动着,少年已然宽阔的胸腔内响起闷闷地笑声,带着嘲意地在讽刺着自己一腔孤愫。
“秦绾绾,你的巫山是他对吗?”他嗓音哑到有些撕裂,重复着方才的话题。
那双本是分外耀眼的星眸,此刻充斥着浓厚悲伤。
朝云愣忡了好半晌,她恍惚着想要以玩笑的方式开口,却只得与他一样苦涩:“小燕……”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我的吗……
她吞吐着话语,那双凝望着朝云的星眸霎时一弯,似有一道晶莹亮光在他眼底闪过,燕淮背过身,胸腔起伏着溢出笑声,他背对着那两个人,背对着他藏在心里的人,喉结不断滚动,吞咽着苦涩与酸意。
而后,他竭力平息了自己,分外轻松地开口:“你不用说了,我懂。”
“恭喜你啊,秦朝云,比我先找到了巫山。”
“不过,小爷我也会很快遇见的。”
这一次,他不再叫她绾绾,只平和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年少时情窦初开欢喜的女子,终究与他是没有那道缘分的。
幸好,他从未承认过。
如此,她也不会觉得内疚。
说完这番话,那道蓝色的身影抬步朝着那长廊而行,一步未停地,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朝云的眼前浮过一道瘦弱而矮小的身影从那长廊穿过,与那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渐渐重合。
心口有极其微弱的情绪翻涌,很快又被她压下,眼底划过短促黯然。
头顶传来男人低醇的声音:
“还看不够?郡主,要不要去追一下?”
酸酸的语气,带着他的阴阳怪气。
朝云掀眸看向男人,眼底生出娇嗔之意,方才打架的事,她还未找他兴师问罪呢。
“周焰,方才为何要与小燕打架?”她肃声问。
周焰不以为意地冷嗤一声,唇边噙起一抹极其渗人的笑,一双凤眸眯起,朝她步步靠近,属于他身上那股浑厚的草木之气将她包围在内,牢牢的,无法动弹的。
“秦朝云——”
“你觉得呢?那夜我走时同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脚下落叶被踩得发出一声清脆响动,朝云朝后退步,睫羽扇动着显得软下几分,颇有一些怜弱意味。
步步紧逼,步步后退,直到属于青年身上那股清冽气息将她团团包围。
退无可退。
第33章
【33】
乌云压顶,朝云整个背身已经完完全全地抵着院中这棵桂花树,满树桂花清香扑鼻来,乌黑眼瞳里尽是那人昳丽无双的眉眼与峭挺的鼻峰。
青年抬手,那双晦暗眼眸中浮现促狭笑意,指腹上的厚茧摩挲着秦朝云的下颌处,缓慢抬起,逼迫力道使得她仰头跌入他的瞳仁之中,似一方深潭般将一只落水之雀淹没。
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似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一般。
秦朝云心中咯噔一下,睫毛轻颤地,溢出些许水光,像极了一盏快要打碎的琉璃盏。
“秦朝云。”
他的声音带着压迫的,朝她袭来,直面的眼神,让她无处遁形。
他的目光紧锁,心中深叹一息。
这小混蛋,
他都让她不要着急了…
而朝云一遍遍地回忆他夜中所说的话,只除了那句让她别作,再无其他。
思及此,朝云借着酒意一张脸显得娇憨起来,抬手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肌理,嗔怪着语气:
“你不就是说我作吗,本郡主也会生气的知不知道?”
说话间,她偷瞄周焰神色。见他蓦然一怔的模样,似有情绪变化,但都再无方才的危险气息。
随即,朝云大着胆子,指尖便大胆地在他胸膛处画起圈来。
一圈轻柔细麻地绕着一圈,周焰剑眉一挑将她的小模样尽览眼底。
那双白腻腻的手还在身上打圈,他唇线一抿,盯着她那张脸,想起自己那时确然是在她醉酒才说的,而她清醒时,听见的却是自己那句戏谑人的话…
周焰想通以后,才遣散了躁意,转而落在她那莹白透粉的指尖上,语气飘渺:
“怎么,又在三十六计了?”
忽然被提及这茬!朝云登时就心头炸开了,双颊漫开酡红色。
窘意战胜了所有,使得朝云慌乱垂眸,她抿唇,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才略有挣扎地开口:
“你看完了?”
对方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真的要死了!
那里头还藏有些许让人难以启齿的画面!
只不过须臾,她的心一上一下,现在直接坠落深底。
树梢在动,人影交织。
周焰难得见她害羞模样,心中觉得有些恶趣上头,他将衣襟处携着的话本子攥在手中,黑眸盯着秦朝云,长臂一晃,在她眼底划过书名。
朝云旋即掀眸,便见周焰正后退一步,松开了她,慢条斯理地将话本子翻阅起来。
他骗她?他根本没看!
“周焰!” 她急声喊他,迈前两步想要从他手中夺过,却不敌对方疾速转换。
一番争夺,秦朝云雪玉般的脖颈也泛起了潮红色,她略喘热气地睨着周焰,余光撇见身后树干,心中一横,直攥周焰的肩臂,将他推向桂花树上。
周焰毫不设防地随她扯动,直直地抵靠在那树干处,秦朝云站在他跟前,单手搭在他的肩头,细眉一挑,眼眸流转,视线从他的双眸移至他那朱色唇瓣上。
周焰的唇生得很是端正,还有些许饱满,看着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想到此处,她便这般做了。
秦朝云踮脚仰头而上,那抹胭脂红径直地寻向他的唇,温软相触间,周焰眼睫一滞,不过瞬间,那双微愣的眼眸即刻变得幽深起来。
她不停地探索着他的唇型,一点点地勾勒,仿佛在纸上描摹一般的。
树影随着他们的响动而摇晃,月光似也在运转着将清凌之色渡在他们身周。
天地都安静,唯有那一点囫囵吞咽之声,混杂着男人与女人的呼吸紊乱。
忽而,那双乌溜溜的眼眸中闪过狡黠,像极了两颗在夜色中剔透的葡萄。
朝云的手划过他的肩背,绕过尾椎骨,落在了他攥着话本但此刻松懈的手上。
“嗖”地一声,极轻。
话本子重回朝云手中,她抿住那块柔软稍一使劲,唇齿留香间,给他烙下一道口子。
腥味混杂着葡萄酒味儿在二人口中绽开,秦朝云撤了出来,盯着周焰唇上红痕轻声一笑,是得逞后的娇俏模样。
他倚着树干,那双眼睛中闪过一点遗憾,似还有些意犹未尽地,他舔了舔唇血。
半晌后,周焰才撩了眼皮盯向她,低低的一声嗤笑,那张冠玉般的脸上显出几分调情后的风流。
“葡萄味的。”
他语调泛着笑音,细细地瞧朝云变化。
小姑娘的双颊本就有些泛红,此刻眼波潋滟,分毫不让地回望着他。
猝然间,远处一阵喧闹声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人打着灯笼从拱门而入,周焰目光敛回,大步朝她走去,宽大掌心拢住她的腰肢,腾空而起,踩上屋顶瓦片。
朝云蜷在她的怀中显得分外娇小的一只,只得主动勾着他的臂弯不让自己掉落。
他的那双眼睛如鹰隼般,一眼扫完国公府建设,目光锁在她的暮云轩处。
明月一轮中,只见一黑影揽抱着一名女子从中飞过,行如影动,一闪而过。
稳健地,二人落在暮云轩的地面上。
四面无声,暮云轩内此时并无仆从。
周焰的手还箍在她的腰上,有力的触感撩动人心。
她眨了眨眼,偏头看向周焰,语气飘忽着问:
“为何要躲?”
周焰闻言看她,一双凤眸上扬,看她这般时而过于勇猛,时而又假作娇羞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
语气也便比之前沉稳许多:“郡主待字闺中,不该让人瞧见和外男过于牵扯。”
何况,他也是秘密回城,同样不能让人瞧见,今夜来此确实有些冒险了。
男人眉眼沉重的模样,朝云心中只觉不快。
嘟囔了句“假正经”。
他挑眉看她,显然是听清楚了,那眼神凛凛的,待她解释。
朝云目光扫向他揽着自己的手,嗔道:“手还摸人家腰呢,这便不是过于拉扯。”
“还有方才,周大人与我唇齿厮磨,怎么又不是过于拉扯。”
她说得坦荡得很,若不是瞥见她那白玉一般的耳垂泛着红……
周焰旋即松开她的腰,背过身,笔直挺阔地站立,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只那双眼瞳里还有短促呷昵。
她不说话了,眼珠转个不停,恐又在寻些什么心思了。
周焰心中早已被她搅得稀巴乱,此刻也沉吟片刻,垂下眼睫,似乎饶是眼前的小女子在他面前再张牙舞爪,他都只想安静地瞧着她,瞧着她鲜活生动,瞧着她眉眼弯弯,瞧着她笨拙却自认熟稔的撩人手段。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另有所图,至少此刻乱了的周焰,是甘愿奉献的。
想到此处,他转身迈步上前,拉住她的玉臂往怀中揉。
青年的下颌抵着秦朝云的鬓角,与她厮磨一番,而后开口似无奈:“今夜我是秘密入城的,你稍微乖些……”
他叹气一息,继续道:
“等等我,很快的。”
周焰难得的温柔语气,在这一刻,朝云觉得自己快要用光了。
她窝在他厚实的怀中,侧耳倾听属于男人滚烫胸膛发出的跳动。
一声比一声响。
斗转星移,月落日升。
晨曦之光透过窗牖,落入屋内,冬泱将窗叶整个打开,屋外的秋风簌簌裹着花香涌入屋内。
秦朝云坐在铜镜之前,目光涣散,由着一旁春莺为她釉上一层唇脂。
“郡主,梳妆好了。”春莺提醒她。
她这才幡然从昨日里温存中晃神回来,眨了眨眼睫,她唔了声,起身去了厅堂。
陪家人用过早膳,整个晨间,她都在暮云轩的廊下摹画。
青鸾与妙妙一道登门寻她之时,站在廊道外便远远瞧见她的神思游离。
“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看起来像是在画———一只大扑棱蛾子?”
妙妙圆眼一定,盯着那只停在朝云纸张上的大飞蛾略有思量地说道。
“有问题!”
“有问题!”
二人同时托腮定目,忽而扭头对视一眼,旋即异口同声。
待她们来到朝云身后时,那桌案上的画卷上正是白里一团糟。
她提着画笔,心思分明不在上头,几处乱掉的线条被她勾勒满卷,昭然着她的心乱。
妙妙见此拍了拍她的肩头,才把她唤回神,原本停靠在桌案上的飞蛾也翩翩离去。
“你们怎么来了?”朝云眼眸惺忪着,撂了笔。
妙妙与青鸾并排坐在一旁备好的蒲团上,她眨着大眼睛,有些幽怨地开口:
“我自然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林青鸾是我路上捡到的。”
兴师问罪?
一时间,朝云脑子微顿,不知怎的,她便想起了昨日燕淮的背影。
顿时,心绪略有复杂。
她踯躅着开口:“妙妙,其实我———”
话音被打断,妙妙一双秀眉蹙起,十足娇憨模样地向朝云摊手道:“你前几日是不是给我把我的话本子给弄丢了!秦、绾、绾?”
原来是为这个。
朝云眉梢松下,便扭头去吩咐春莺取来,而后递给她咕哝了句,小气得很。
“给你说了是孤本嘛。”妙妙爱若珍宝地收了起来,转而又以一种锐利的目光盯向朝云。
心咯噔一下,有一种预感悄然而至。
下一刻,“秦绾绾,你那个…昨儿夜里,是不是拒绝我堂哥了?”
问出这句话,燕妙妙实则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昨夜里,她路过后院时,无意瞥见了燕淮一个人半蹲在那梧桐树下发了好久的呆。
而那颗梧桐树,是燕淮与秦朝云年幼时一道所植。
闻到不一样味道的青鸾也旋即放亮了目光,炯炯地看向朝云。
二人以一种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姿态将她压在眼底。
她蹙了眉,盯向二人,踌躇着开口:
“你们都觉得小燕喜欢我?”
二人齐齐点头如蒜。
朝云垂下眼帘,低声了一句:“可是,小燕从未告诉过我的。”
“绾绾,你感觉不到子廷哥哥对你的不一样吗?”
一句话,将朝云拉回岁月长河的另一端。
那时年仅六岁的秦朝云拉着燕淮,趾高气扬地宣布了一件事。
“燕子廷!我以后要当你的夫人,你不准和别的小女孩一起玩!”
“秦绾绾,你怎么这么霸道?我才不要你当我夫人呢。”
小小的白玉团子抿唇,有些嫌弃地说着,转身时,眼底却溢出他的窃喜。
后来是半年以前。
他那拐了八个弯的小表妹—程簌簌,在燕侯的寿宴那日,转手推了秦朝云一个跟头。
自幼娇生惯养的郡主磕破了皮,她手中还捧着一盒宝匣,里头盛着她的少女心思。
摔了跟头的小郡主蹲在墙角处,却陡然听见了一墙之隔的谈话。
“子廷兄,你怎的今日不去陪你那未过门的小郡主?”
“言多必失,没人教过你吗?”
“郡主冰清玉洁,我与她乃是至交好友,须得你们置喙编排?”
“子廷兄,莫生气,是我们误会了,原来你对郡主殿下无意啊。”
良久,并未等到燕淮的声音,他…默认了…
无意。
两个字威力之大,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秦朝云的头上,捏着匣盒的手寸寸抓紧。
她以为这从小到大的特例,是燕淮那个别扭鬼不肯承认的情意。
遂,她也心甘情愿地陪他演着,等到他们终究成就一对佳偶良缘。
但,原来并非口是心非啊。
是以,真的对她无意罢了。
她失魂地站起身时,腿骨一阵刺痛,推她的始作俑者却笑得讥讽。
秦朝云想也未想,忍着痛径直走向她,步步坚定,然后用尽力气将她狠狠推落于台阶。
而后,她将那盒原本要赠予燕淮的宝匣埋在了燕府后院,他们曾一起植下的那颗梧桐树下。
连同那时尚且十六岁的秦朝云,心里头还带着对一个少年无瑕欢喜的秦朝云,一道与宝匣埋葬。
思绪回笼,朝云敛眸。
无论他与她是如何情感,而今,早已消弭了。
“小燕与我,早已错过了。”
她如是说,掀动眼皮,轻扯一抹淡笑。
往日不可追,然,来日之路已有一人在前方等她。
听完她的这句话,青鸾尤为惋惜地叹气:
“绾绾,我还是觉得子廷哥哥是很好的。”
一旁人小鬼大的妙妙觑她一眼,正声道:
“虽然他是我堂哥,但秦绾绾,我更支持你去追自己喜欢的人。”
话音一顿,妙妙又挑眉看她,“不过,你把周大人追到手了吗?”
秦朝云脑中回想着周焰昨夜对她说的话,他让她等等他,那应当也是一种对他们关系的默许吧?
更何况,都亲两回了呢。
少顷后,只见朝云分外淡然地点头,眼底却划过藏不住的喜色。
虽然早也能料到他们二人或许都有意,但这般快的得到这个答案,还是有些意外的。
青鸾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目光深切。
也是这一刻,暮云轩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朝云三人仰头朝外看去,便见方从外头进来的冬泱一脸急色地快步走向朝云。
“郡主,两位小姐,今儿外头恐不太平,全城戒严,国公爷方才也领着黑甲军出去了,二位小姐,今夜恐要留宿在此了……”
冬泱仔细说着,说完掀眸去觑三人神色。
秦朝云闻言,面色微顿,思忖片刻后,开口询问:“你可知晓,除了父亲外还有谁去了?”
冬泱摇头:“奴婢只瞧着老爷去了,还派了一支队伍说要去将城门守死来着。”
将城门守死……
若不是穷凶极恶的贼人,便是……皇宫出事了。
黑甲军尽数出派,秦朝云的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不安感,不停翻涌,吞噬着她。
白日晴空下,四处街巷均无行人。只有那军人肃踏脚步声,一阵接过一阵。
一股压迫感笼罩了整片邺都。
皇宫内外宫门紧闭,一支禁卫军在宫中上下四处搜寻着什么。
明德殿内。
晋文帝坐在龙椅上,手搭在扶沿处,一双充满皱纹的眼睛晦暗地盯着前方。
明晃晃的大殿内,宫人们躬身低首,噤若寒蝉。
殿门半敞,风灌入其中,吹响了珠帘。
一道笃笃的脚步声传来,皇帝掀眸看去,只见一人走了进来,来人一身朝服于他跟前稍揖一礼。
“大理寺卿罗哲,见过陛下。”
风光霁月的大理寺卿站于皇帝跟前,再无往日惧意,十足的淡定。
晋文帝沉着脸,盯着他,静默好一阵才开口:
“ 你也要反?”
大理寺卿眉间微皱,显得无辜状:“ 陛下何出此言?臣素来忠心日月可鉴呐!”
“忠心? ”皇帝气血翻涌,只觉可笑,起身踉跄一下,又抬手指着殿外围起的一列兵将:“ 这就是罗爱卿的忠心?”
当真是好大一番忠心!
这份忠心便是今日趁着周焰不在,将他这皇帝之位一举推下是吧?
不过皇帝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会是他?
他为何要反?一个区区的大理寺卿哪里来的钱财养得起兵将!
“陛下说笑了,臣也不过是替夏大人来看望陛下罢了。 ”大理寺卿淡笑。
皇帝目光骤然一缩,夏大人?
笼统能有此能力不过一人!
心中疑团揭开,是他的户部侍郎——夏荣。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你真是他的一条好狗!”晋文帝指向大理寺卿,目光狠厉,声若洪钟。
沉默少时,大理寺卿不怒反笑,一阵鼓掌声响起,他语调转动,眼底划过一丝怜悯之意:
“周大人于陛下,不也是一条狗吗?还是一条不顾命令,随处乱咬的烈犬,”
他说着朝皇帝走近,皇帝的手近在他的眼前,他嗤笑一声,继续:
“不过,你的狗去了荆州办事,一时半会恐怕不能为你咬人了。”
周焰不在都城,确然是他们下手的时机。晋帝眼瞳一凛,“朕的禁军还在宫中,还有朕的羽林军!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皇帝喊完,四周无一动静,他心中微震,虚浮着脚步朝殿门走去几步,只见外头一片兵将包围,而他的禁军现在也不见踪影。
“谈巡呢!朕的禁卫军呢?!”
一时间,一种慌乱与疑窦从皇帝心中蔓延开,他冷睨向大理寺卿,直觉告知他,与眼前此人脱不了干系。
“陛下无须着急,谈统领应当是在承天门迎接夏大人吧。”大理寺卿笑了笑,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还有您的羽林军,恐怕也在与秦国公一道抵御城门?”
这场谋反之举来得让皇帝措手不及,却是谋反者早已策划多时的。
空气凝固,晋文帝摇晃着肥硕身体步步虚浮着,他朝那殿中的伏案走去,一把宝剑从剑鞘脱落,银光闪过大理寺卿的眼睛。
锐利无比的剑指向他,皇帝目光泛狠。
大理寺卿藏于袖中的手攥成一个拳头,他面色带笑,喉结却是一滚,又朝前几步,让那剑刃离自己越来越近。
“陛下要杀臣,便杀吧。”他笑。
皇帝目光一闪,多疑的性子使得他此刻有些怀疑大理寺卿留有后手。
就在此刻,他趁着皇帝分心一刻,抬手抄起一旁棍棒之物将他手中之剑击落。
又朝殿外高喊:“来人!围住他们!”
几名身高体壮的士兵提着佩刀朝殿内而入,面色肃冷地将殿内众人围住。
绝望与一丝恐惧从皇帝心中攀爬起来,他那双眼睛睨着大理寺卿,落空的手慢慢蜷成一个拳头。
原本安静的殿外忽而又传来一阵打杀之声,皇帝那双眼里彻底黯然。
不用多说,定然是夏荣来了……
仓皇中,大理寺卿眼底泛起浓浓笑意。
声音越来越近,殿外升起的太阳,投落下日光,暖黄光束穿过殿内,一行人已至太极殿。
打杀声戛然而止。
一只蟒纹长靴踏入殿内,一人身着月白长袍缓缓入内。
清癯身形落在那光束中,二皇子一双清冷的眸子盯向大理寺卿,又移向一旁被人围起的皇帝身上,面色泛起一丝急色,关切地开口:
“父皇,儿臣救驾来迟!”
比起夏荣谋反,晋文帝如何也想不到来救自己的人,会是他的二皇子,一时之间心绪纷乱复杂。
便见,二皇子又看向大理寺卿,冷声:
“尔等乱臣贼子,竟敢犯下如此忤逆大罪!”
因着情绪起伏过大,激起他孱弱身子不适,又是咳嗽一声,随后二皇子侧眸朝身后跟来的禁军统领谈巡虚弱开口:
“谈统领,拿下这些乱臣贼子。”
“是,二殿下。”
第34章
【34】
乾王府中。
二人对坐案台旁,棋盘黑白分明,纵横抗争。
“棋逢对手啊。”程明彰笑叹摇头。
周焰眸无波澜,抬手将最后一颗黑子落下,封死对方所有退路。
他淡然:“臣又赢了。”
程明彰乜了一眼棋盘,一览过去,确然无可退路,一盘死局。
他将白子撂回盒中,手搭在腿上轻拍一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猜宫中如何了?”
“陛下,要立储了。”
周焰的声音分外淡定平和,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我那二侄子,如今可以安心了。”程明彰掀手将棋盘打乱,一时之间再找不回原位,全作重盘。
忽而他抬头之际将目光落在周焰的脸上,瞳仁稍移,眉宇一拧,作思考状。
周焰盯着他的奇怪模样,有些不耐,正蹙眉,便听他开口道:
“无绪啊,你这嘴——”程明璋倏然露出挪揄笑意,语调轻佻又风流的,“难怪昨儿夜半有约呢,找女人去了吧?”
他凑近一寸,拈起一旁的折扇指向周焰的唇瓣,啧声道:“瞧瞧,也不节制点,嘴都亲破了。”
被程明璋转移话题,戳破一些旖旎之事,周焰倒也面色不改,依旧沉着冷静的模样,抬手拍开他的折扇,回归正题:
“私炮营一案夏荣算是给二皇子做了嫁衣,他防了如此多人,却独独没有提防二皇子,最终落了个狗咬狗的下场。”
先前周焰他们忽略了一个线索便是,大理寺卿罗哲是二皇子的亲信。
故此,昨儿夜中二人发现异动之时,才幡然反应过来,此中受利更多的可是那位“人微言轻”的病皇子,不谈他与夏荣是否密谋,但他将罗哲围剿死局之中,便是舍弃这位曾为他办事良多的助手。
这些年,他深居简出的,手中养的也不过这几个。不谈别的,单谈罗哲曾舍命救他,便是如此他一样说舍弃便舍弃,倒是个心狠的。
程明璋淡笑一下,凝着窗外风景,冷笑一声:“他倒是个会隐忍的,私炮营一案牵涉众多,罗哲便是信他才落得如此下场。”
说完这句,他又叹息一气,口吻颇有遗憾:“可怜那小五,先皇后薨逝这两年,便已过得辛苦了些。皇兄从前还会为亏欠先皇后而厚待小五,如今老二这一场戏定让他老泪纵横,小五……唉。”
晋文帝在位时,尚可使得程明璋富贵如此,但若是二皇子日后登基,依他这般狠辣性子,定然是留不得小五这个嫡子的。
对于程明璋的担忧,周焰并未表态,只觑了他一眼。
被瞥了一眼的程明璋讪讪地摸了摸鼻骨,转而又谈起另一件事:“秋闱在即,最近本王也观摩了一位能人,或可在来年春闱中扬名。”
周焰最烦他这般卖关子,也不答,只饮了口水,便听程明璋自顾自地继续:“你不感兴趣?那我可偏要告知于你。”
“便是你那位十分有力的情敌,燕世子。”
这个名字使得周焰倏然皱眉,见他有了反应,程明璋又开始自信地说道:“不出意外,燕侯那老文儒定然要让他的独子参与科举,想来他在琅琊学艺半年,也应当是个才学满腹的,不输于他爹。”
“不过,可惜老二不晓得琅琊山应当没有比你周焰更为杰出的人才了。”
周焰是琅琊山而下的,此事只皇帝与程明彰知晓。
说完他故作叹气状,又再度佻笑开口:“周无绪啊,你猜猜,若是老二,会否去勾搭一番咱们长明郡主的这位琅琊学艺归来的竹马?”
周焰原本平静冷淡的脸上,显出不悦出来,他睨看程明璋,语气分外不耐:“王爷说话倒也不用如此多的前缀措辞。”
此事上难得见他表露不悦,程明璋来了兴致还欲多说几句,却见面前之人掀动袍角,起身越过他便径直朝外离去。
根本不给他多几句嘴贱的机会。
待到日暮溶金时分,皇宫中已然清理了罗哲、夏荣一党的叛军。
明德殿内,皇帝被这场宫变而吓得有一阵的离魂,待他好容易平复下来之际,外头才传来一阵女子的交谈声与细碎脚步声。
皇帝已十分疲倦了,他倚在龙座上,倦怠地抬眼看去,珠帘外一道窈窕身影朝他走近,正是贵妃来了。
“陛下,臣妾今日一直被他们困在寝殿中……好生担心您!”
贵妃泫泪欲泣地径直跪伏在皇帝膝上,一张俏生生的脸蛋急忧交杂,看得让人心生怜惜。
殿内的二人一阵诉情后才平复下来,殿外方将奸佞整治后的二皇子也已归来请示皇帝。
他步步恭敬地朝着龙椅之人躬身揖拜,“儿臣与谈统领已将大理寺卿罗哲下入诏狱,审问近一个时辰,才询问出反贼夏荣去向,据悉夏荣如今是独身逃往南方,儿臣前后与谈统领商议许久,才在我大燕地图册上圈出两处嫌疑之地。”
晋文帝的手放在桌案上,曲指一扣,示意他继续。
“往南方位,离邺都最近也是略偏的一处,便是钱南城,此处乃乡野之地,不易被人发觉。而另一处则是更远一些,临近沿海地区的花城一带,此处乃是水路通达之地,最易逃脱,若是他在花城,便有些棘手了。”
二皇子将自己的分析与皇帝说完后,又再度垂首,分外乖巧的模样。
晋文帝盯着儿子那道清癯身形,沉吟片刻后,下意识想说出周焰的名字,才吐一声时,贵妃扯了扯皇帝的龙袍,他才反应过来,周焰此刻不在都城。
思及此,皇帝心头涌上一股念头,随后他才温声开口:“吾儿辛苦,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捉住夏荣,朕会予你封赏。”
“儿臣定不负圣意,将反贼一举拿下。”
透亮的地板上,月白衣裳的青年伏地一跪,朝前拜礼,而后在皇帝的应允关怀下起身又退离太极殿。
殿外,日光透过琉璃瓦,成为金光落下,二皇子盯着那几束金灿光芒,目光微沉。
他抬手想要握住光,光从他的指缝中划过,他便又松开,缓缓圈住。
蓦然间,他背过身轻扯一抹笑,笑得有些阴森,拂袖间招来了他的随从。
二人渐渐走远于一处无人之地停下,随后二皇子才与那人附耳几句,随从闻言低首应下,转身便去了太医院。
待到晚间时分,皇帝与贵妃用完晚膳,他坐在窗前软榻上,低眸似在冥想些什么。
贵妃手中端着白玉盘里头是绿莹剔透的西域青提。
白嫩柔荑拈起一粒提子,动作轻柔地递入皇帝口中,待他吐籽时,又双手奉上去接。
皇帝吃了几粒青提后,凝向贵妃的脸,蓦然开口:“爱妃觉得,嘉铎如何?”
这番突然提及,贵妃先是面色怔忡一瞬,而后又俏笑答着:
“二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皇帝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贵妃见他面色淡漠,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意,生怕自己触怒与他,旋即不语。
“你大胆些说,平日不是挺大胆的吗?”皇帝见她此刻表现,不禁失笑语气逗弄着。
贵妃心舒一口气,又恢复往日娇动模样,攀上皇帝的脖颈处,语气轻柔:“二殿下才学不斐,面对事情可临危不乱,臣妾觉得实在是好的,不愧是陛下的儿子。”
前几句皇帝还略微皱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想笑骂贵妃嘴甜惑君,但她此话倒是提醒了晋文帝。
他有了周焰这把刀,尚且不够,他如今还缺一个周全且无二心的皇子,而大燕也正巧却一位储君。
他本是想着如今自己正值壮年,还可予他的小儿子五皇子留下一番基业。
经历此事后,他只得另作打算。纵然对先妻有些亏欠,但居高位者,免不了心中凉薄。
思及此,他又念着老二的病躯,旋即他将贵妃的手先剥落下来,双腿落榻,朝着帘外喊人。
近身的老宦官闻声便即刻从外头赶入,只听皇帝沉声吩咐着:
“你明日去将常年看顾老二的许太医传来,朕有事问他。”
“老奴遵旨。”
因着户部侍郎夏荣谋逆一案,邺都城内这几日都显得尤为安静,贵家女子们更是听从父母命,不便上街。
城内时常响起笃笃马蹄声,与点兵的飒踏脚步声。
这段日子只持续了四五日,便已恢复如初。
而这厢方解了城中警戒,便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秋闱考试。
科举报名在即,大燕众多学子为此也苦读数年,唯一时运不济的便是齐霄之百川书院的学子们,因着夏荣之案,院长齐霄之亦有参与,使得百川学子们均被落了嫌疑。
数十名学子,有的出身高贵只为仕途坦荡,有的跋山涉水为改命运,但左不过都为此端科举见一真章。
苦读数年为此搏名,终是落了一场空。
而另一端为秋闱而烦恼的还有燕侯府中的小世子。
燕妙妙这几日在隔壁院里,都能听见正院里的吵闹声,无非便是她那伯父又为了她的大堂哥秋闱一事,父子俩争吵不休。
城中解禁了,妙妙也时常去寻着林府与秦府串门,从而也有提及此事。
对此,秦朝云表态:小燕一心向武,定然是不愿做文官的。
而另一位林青鸾小姐表示:子廷哥哥的文学造诣定然会落选,燕伯伯为何要逼他丢人?
而妙妙也深谙此事,但偏偏她燕家满门均是权重之臣,我朝文臣重,武将轻,若是燕淮从将,顶多是个从三品,断然不能如她伯父那般封侯拜相的,便是日后承袭了侯位,待诸位长辈百年之后,他们只怕燕氏一族渐渐式微。
这厢送走爱问问题的燕妙妙后,转头朝云便遇上方下学归来的君琊。
这几日她常在暮云轩内,便是用膳也是在自己院内,便有些日子未见他了。
“君琊,你这是在念叨着什么呢?”朝云见他口中振振有词着,遂随口问他。
秦君琊此刻正专心地背着先生布置的白雪歌中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甫一被朝云打断,他便理不清头绪了,旋即颇有怨念的眼神看向朝云,恹声:“阿姐!”
“背什么呢,能让你这般着急。”朝云觑他。
“先生让我们将岑参先生的白雪歌全诗背诵下来,如此明日便可许我们一日假,你方才这一打断我全给忘了!”
闻言,朝云乜他一眼,似有嫌弃般的,在他跟前将那首白雪歌一字不落地背给他听,使得君琊模样愣忡好一瞬。
“这不挺简单的吗,你个呆子。”朝云挑眉。
君琊不服气:“也不是人人都有好记性。”
朝云旋即脱口:“你若是不信,我将燕妙妙捉回来给你背?”
倏然听见这个名字,君琊的重点便转移了,连忙问她:“她来咱们府里了?”
“刚走呢。”
话音一落,君琊便似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廊檐下,朝云一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抹匆匆离开的身影,她瘪了下嘴,眉心微压,又拍了拍手,作一副无所谓地模样转身回了暮云轩。
这头刚钻入秦家花厅处,朝云远远地便瞧见自家婢女冬泱与君琊的随从付止正在谈天说笑。
一股八卦油然而生,朝云本想躲过去,未曾想被冬泱瞧见自己,不由得,她只得讪讪地走过去,一声轻咳:
“今儿这花厅的花开得不错。”
二人低眸一看,花厅处早已裁剪了旧枝与落花,哪来的花开?
冬泱一霎红了脸,躲到朝云身后去,低声道:“奴婢与付止就是随口聊了几句,郡主可别多想。”
“奴才就是同冬泱姑娘提了几句都城的新鲜事。”付止也有些惶恐,说完这句他似又怕朝云不相信一般,赶忙补了一句:“就方才还提到,那活阎王……不对是周大人回都城一事。”
听到这,朝云已然无心关心他们二人之事,只思忖着,周焰不是早已回来了吗。
忽而她想起那夜周焰所说的,他是秘密回城……
那么如今,应当是他手中之事已然办妥了。
朝云怀着这副心思回了暮云轩内,被春莺二人服侍着用过一些晚膳后,她心中略带希冀的,早早地便让暮云轩的仆从们退下,徒留自己一人斜斜躺在窗牖处的软榻上。
她抱着一方软枕,垫在窗沿处,支着脑袋望向窗外。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从而除了朝云那端,四处沉黑一片。
火焰映在她莹白的脸上,她垂下浓长睫毛,心中忽而想起了周焰那时说的只言片语,直觉告知于她,或许近日百川书院与大理寺卿案件,或许周焰也有参与其中。
所以他是一早知晓这些,从而,才秘密回城。
正想到此处,遽然间,她在火光中瞧见窗外树叶纷落,一道颀长身影从天穹之中缓缓落下,明月在他的身后成为千丝万缕的光,不断汇在他的身周。
周焰一身深红飞鱼服慢慢朝她走近,长身挺阔笔直的,深邃眉眼中,目光温和地看向朝云。
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咫尺之时,周焰站于窗案前,低眸看向趴在窗沿的小姑娘,火光在二人之间摇曳。
那张乌纱帽下,秦朝云瞧见了他清晰的眉眼,多日不见,周焰的脸廓消减了些,显得他挺峭的眉骨更为深邃。
“周无绪,这几日处理案子很累吗?”她眨着眼眸,温吞着语气问他。
不问这几日为何不来见她,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关心眼前这个人怎么瘦了,是不是很累。
陡然听见她的声音,周焰心头似有温水涌动,将那处浇灌着,使得他感到暖意。
秋风乍起,吹动他的袍角,然而朝云吹不到这阵风,只能感受到他结实宽厚的肩背,为她挡住了这一场风。
风涌动之时,朝云乍然间,闻到一阵清浅的花香。
倏然,她似想到什么般,一双眼瞳里泛起温柔水泽,凝望着周焰,她的眉眼渐渐弯起。
周焰本是绷成一条直线的唇倏尔弯起,扯出一抹笑,秦朝云很少见他笑,突然瞧见时,只觉他笑起来像是消融的冰凿,化开在春日里。
她见了一时有些诧异,却又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中,浮现出青年一直背着的手,缓缓地落入她的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掌心中,握着一扎鲜花。
花瓣通体莹白,花茎带刺,颇为新奇。
秦朝云盯着那扎似玫瑰又颜色奇异的花,愣忡了半晌,才仰头看向周焰。
只见周焰俯身与她凑近,鲜花在二人之间发散着幽幽暗香,二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们可以细数对方的睫毛。
周焰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沙哑:“此为白玫瑰,西域而来。”
那时他从黑市而过,只一眼瞧见那披着斗篷的西域阿婆在卖此花,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很是衬她。
于是,他用了金叶子买下,又匆匆赶来暮云轩,赠予她。
朝云心头滚烫着,她垂下睫羽,再度凑近,轻嗅那花香,伸手从周焰手中接过,二人的皮肤相触,周焰的手很是冰冷,朝云眼睫一颤,掀眸看向青年,掌心摊开从外用自己纤细小小的手,将那双粗粝宽厚的大掌握拢。
她的掌心娇嫩而温暖,将周焰的冰冷渐渐退散,周焰如漆般的眼瞳里微闪一瞬,而后垂下,凝着自己跟前的姑娘,她披着长发,一袭青色寝衣乱揉在那软榻之上,因着她的动作而露出雪白的绫袜和小腿莹白的一截。
白里泛红的花瓣透在她的脸颊上,从周焰的角度去看,一眼瞥到了她的唇瓣,红红的,粉嫩欲滴。
他亲过她,软软的很好亲。
空气中一霎静默,二人在夜色中旖旎地望向彼此。
秦朝云从他的眼底瞧出一点欲色,从而,她咽了把口水,又想起他们手心中的花。
“白玫瑰?我倒是晓得玫瑰,通体娇艳红蕊,却不曾见过这白色的。不过——你为何送我这般样式的花呢?”
周焰眼底一撇,瞧出她语调的深意,心中微扬。
“它与你,总有几分相衬。”
朝云抿唇,又问:“此花看似温婉柔美,根茎却是带刺的。所以,你这是觉得我也如此吗?”
多尖锐的问题。
周焰眼底闪过笑意,有些无奈又带着些温情,他吸了一口气,瞥看朝云:
“带刺没什么不好的,秦朝云。”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醇而带着一点蛊惑的意味,朝云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称呼,生出一些不满来,她道:
“周无绪,我觉得很是不公平。”
周焰挑眉看她。
她紧了紧握着周焰的手,一双眼瞳里满是娇嗔之意,连带着语气与带了几分少女的嗲音:
“我都总是唤你表字,你也得唤我的小字。”
她总是有很多莫名又……可爱的想法,周焰只静静地听她说。
“我最为亲密之人都叫我绾绾,所以,周无绪啊,你若是觉得咱们也算亲密,也要叫我一声——”
话音稍顿,她眨着眼盯他,少女半跪在榻上,一双眼瞳盛着月光与他的剪影。
亲密?他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周焰盯着那张姝色无双的脸,猝然贴近,他略一偏头,呼吸热气打在朝云的耳垂上,一霎变得剔透粉红。周焰眸子渐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耳垂,而后,他垂下长睫,滚动喉咙,唇齿翕动时。
极为蛊人的嗓音响起在这片寂静黑夜中,不断地贴近她,热气攀爬着,萦绕着,让人心中倍感搅动着。
“秦绾绾。”
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耳垂。
这般地近,近到呼吸都静止。
一度静默后,青年那对稍显锐气的眉微微一挑,凤眸侧转余光里陡转浮现出少女缓缓通红的双颊。
她曾听过那样多的人,唤她绾绾,从未有一人,能像周焰这般,唤的如此让人心旌动荡。
面颊很烫也很热,心头一阵涨满,那欢喜将她淹没,快呼之欲出。
第35章
【35】
她包裹着周焰的手被男人单手反握住,周焰将玫瑰搁置到窗沿边,他的眉宇浓稠昳丽,深深地瞧着她,呼吸一圈一圈打在耳廓。
朝云身子微微晃动,跪在榻上久了,有些腿麻。
周焰的唇在她的耳垂旁,近到无法再近。长睫垂下,扫过她的皮肤,朝云身子微微颤动一瞬。
他眼底压着涌动,而后缓缓抽离,握紧了她的手,此番少女眼眸怔忡,面颊红润,显得娇憨可爱。
一个没忍住,周焰掐了掐她的脸颊,很软也很滑。
月光如华,微灯双盏。
周焰从她的耳边撤回,锁住她的秋瞳,目光沉沉,但只得暂且压抑。
“邺都近来不甚太平,你若出门记得多带几个护卫。”
眼下二皇子即将从花城归来,夏荣一党已全数落网。都城之中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单单只她的身份便足矣让人心中生起妄念。
他忽然又想起今日进宫时遇见了翰林院的人,程明璋的话犹在耳边。
不知不觉,他的气息变得危险几分,周焰睨向她。
朝云软声开口:“我晓得了,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郡主平日若是无事,便与一些备选考官离远些,毕竟若是秦世子日后仕途恐遭人诟病。”周焰声线分外平淡。
这番话,倒是令朝云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备选考官,什么君琊仕途?
她瞳仁中泛起茫然地望着他,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周焰瞧着她这副神色,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轻咳一声,有些不情不愿地答:
“今年秋闱翰林院会挑选几名备选考官。”
他一说翰林院,朝云脑中飞速转动,便一下想起来某人,狡黠在朝云眼中闪过,她看清了周焰此刻的心思,忽而大胆地抽出手摸上男人的下颌处,他的皮肤是冷白色,不似手掌那般粗粝反倒是有些细腻的感觉。
不得不说,周焰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脸,每一寸每一毫都让人瞧不出错处来。
朝云望着他那双乌黑眼眸,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成天上的星月。她的语调轻轻,带了些女儿家的温柔:
“周大人,我只喜欢你。”
不仅仅是喜欢你,是仅仅只喜欢你啊,周焰。
夜色渐渐变得迷离起来,万物在他眼底化为虚幻,周焰只能感知到他耳畔的那一句软语轻调。
缠缠绵绵,萦萦绕绕地钻入他的耳朵,冲进他的心室。
好半晌,穿堂风再度袭来之际,朝云才在那风声中,听见他的一句极轻的“恩”。
而后,她看见漫天星辰不断闪烁,眼前的青年揉了揉她乌软的青丝,松开了她的手,难得温柔而轻声地同她说:
“早点睡。”
朝云沉浸在他的声音中,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而周焰却默了一瞬,眼底划过恍然,又弯唇补了一句:“绾绾。”
黑夜漫长中,青年替她关上了窗叶,卷走了她身上的少女清香,只能透过那窗外影影绰绰的人影,瞧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形。
周焰“回城”的第二日,二皇子也携着人马将夏荣捉回都城。
立储近在眼前,当今陛下膝下有五子,大皇子远在边塞历练,三皇子倒是文韬武略但却有些懦弱,四皇子又是个残废,五皇子本为众望所归的嫡子,却因着尚且年幼而并未册立,唯独这二皇子,突然杀入众人眼中,如今不仅解了宫变还拿下叛贼,唯独让人犹豫的是,他那副病躯……
因而,朝堂上为这储君之事又是一阵争论。
然而,当今天子却并未表现出为此事苦恼的模样,只将立储之事暂且搁置。十分看重地安排了秋闱一事,这一日的早朝才算停下纷争。
这番下朝之后,朝臣们纷纷前往承天门乘车离宫。
程明璋慢悠悠地从殿内走出,头上戴着的官帽有些歪斜,更显得他缺少正形。
前头走着的是秦国公,二人之间隔了一截距离,程明璋站在那玉阶上,掀眸远远地便瞧见一应小黄门与宫娥们迎着深色衣裳的妇人缓缓朝内宫走去。
他眯了眯眼,加了几段脚程跟上秦国公,偏头轻声道:“国公爷,国公夫人入宫这是又去探望云娘娘?”
秦国公忽而被他问起,心中微顿,而后又面色如常地淡笑一下,回他:“内子正是去探望太后娘娘。”
程明璋轻笑一瞬,与秦国公微一颔首后,又瞧见一旁的林相,似想到了某人后他略微点头示意,便悠着长腿朝前离去。
而另一头,秦夫人随着宫娥与小宦官们穿过一方甬道,步入坤和宫中。
常年服侍云太后的掌宫瑾瑜嬷嬷旋即来迎她去了侧殿中。
殿内先是一片昏聩,拨开珠帘,眼前便是前方一座佛龛,云太后一袭素色衣袍站在佛龛前,十指合十手中佛钏被她拨动指腹间。
屋内点了好些烛火,昏黄一片,有些渗人。
秦夫人眼底一片沉静地看向佛龛旁的一方灵牌。
上头用鎏金写着几个簪花小字,云太后目光分外温柔地将灵牌擦拭干净,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向秦夫人。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瑾瑜嬷嬷见此便朝二人福了身子,缓缓退下。
殿门被阖拢,一时间四下无声。
“你来了。”云太后先开口。
秦夫人点头,望向她的身后,那般多的烛火仿若她身后是一片火海一般。
“臣妇瞧见了娘娘扬的黄布,便来了。”秦夫人的声音带着沉稳与一股温柔。
秦国公府外的一处普通绣坊挂上黄布,是云太后与秦夫人的暗号,很是隐晦。
“哀家听闻了,那夜绾绾与韩学士之事。”云太后将佛钏收回袖中,掸了掸肩披,而后目光移向秦夫人的脸上。
那夜之事,实则为何那般凑巧,不过是有人故意安排罢了。
只不过,她们都未曾想到,燕淮也会牵涉其中。
秦夫人眸子微闪,又垂下眼帘,淡声开口:“绾绾她素来是有自己心思的孩子,韩学士与她……终究无缘。”
她话音方落,便听云太后微吟一声,随后叹气一息,才道:“既然如此,那便定子廷这孩子吧,哀家也是瞧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挺好的。”
“皇帝约莫着秋闱过后,便要立下储君了。届时,子廷与绾绾之事,我会去找皇帝。”
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说完,她目光停在秦夫人脸上,观摩着她的神色,而后便朝前一步,拉过她的手,颇为语重心长地开口:
“你又何苦忧心,左右燕淮那孩子是个好的,他们二人有意,我们便是成全他们罢了。何必要去追究那么多深根呢?”
此番话语倒是说得字字恳切,秦夫人抿唇,又再度掀目看她:“娘娘,再无回头路了是吗?”
回头路?
云太后弯起笑容,转身有些悲怆地盯着佛龛的一旁,那一片烛火中的小小一隅。
谁给过她回头路呢?
“比起皇帝,哀家才是不会伤害绾绾的人。”她的声音冷了几分,目光凛起带了几分坚定。
“顺应天道,哀家现在需要燕氏的支持。”
秦夫人细眉蹙起,点了头。
诏狱内。
自上而下的一道石门甬道处一片沉黑,狱卒领着身后之人,用火折子将一排排烛盏点燃,鲜红火光在石道内霎时通明起来。
一路穿过各处铁门,径直走向最里头的那一间牢狱之中。
四周狱卒见到来人,纷纷躬身行礼。
“二殿下。”
“周大人。”
两人朝狱卒略一点头后,才踏入牢狱,刑架上捆绑着身着血衣的夏荣,他那张本是儒气的书生脸,此刻被刑法折磨的狰狞起来,几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子赫然露在众人的眼底。
二皇子乍然闻见血腥气,没忍住轻咳一声,而后侧头朝周焰一笑,他走上前,举起那一直在火炭上烤着的烙铁径直地往那夏荣的身上而去。
“呲”的一声,伴随着夏荣压抑的痛吟声,在这处天地响彻。
夏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瞳死死地盯着二皇子,他似有话要说,却被二皇子冷不丁地扫过一眼,而后夏荣身上的烙铁更为加重地印在他的伤口处。
好半晌,二皇子才停下酷刑,他将烙铁轻松放回炭火中,眉眼松散地瞥向一旁的周焰。
见他面色冷然,二皇子倏尔一笑,倒是和善,仿若方才并未做过那般凶恶之事一样。
“周大人,你瞧,这夏荣自关入诏狱起,便一直嘴硬咬着不肯说出他那关州的建造私炮营之事,吾也很是忧心呐……”
他朝周焰走近几步,目光锁在周焰的脸上,不紧不慢道:
“听闻周大人素来审理凶犯很有一套手法,不若——周大人来替吾审一审?”
周焰一双凤眸中乍然泛起一星波动,四目相接中,他的眸子更为冷冽些,而后流露出一抹极浅的嗤笑。
青年一袭玄暗飞鱼服,袍角在暗牢的蜡光中掀动,他慢条斯理地看向已然面目全非的夏荣。
“殿下想问夏大人什么?”
只听二皇子轻缓一笑,幽幽开口:“吾想知晓,夏大人将私炮营的数百箱火炮藏去哪了?”
一时之间,四下静寂起来。
也只片刻,周焰眼皮撩动,勾了勾唇,却并无笑意,只迈着长腿慢悠悠地走近夏荣。
夏荣面色微僵地在他眼底躲开目光。
看来,数百箱火炮消失在江上之事,他显然还是尚且不知晓的。
得此结论,周焰心中有了决断,一双手在昏暗的地牢中显得苍白劲瘦,周焰拿起一旁的铁链,快如风般,锁链霎时落在夏荣的脖颈处,那双手经脉渐突。
窒息感渐渐裹挟夏荣的全身,他下意识求生的反应使得他剧烈挣扎起来。
蜡烛一直在燃,空气一点点凝固。
站在铁门处望着二人的二皇子眼底闪过笑意,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们,又过了好半晌,他看见夏荣那苍白的脸已开始泛起紫青色。
他的笑容渐渐僵住,长袖中的手慢慢蜷起。
他心中明白,夏荣绝不能此刻死,那些火炮足矣毁灭整个大燕王朝……
尚未出声,便见周焰松了手,锁链“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浑身凝着血糊的夏荣此刻虚弱到不行,他大口喘着粗气,颤动着嗓音发出沙哑撕裂。
“夏大人,同僚半载,你若说出二殿下——想知晓的,周某便不必让你受罪了。”
轻飘飘又故意咬重几字的一句话,回荡在这处地牢中。
周焰眼瞳一寸不让地锁住夏荣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眼神微虚地瞟了一眼二皇子方位,唇死咬着一条血疤,一夜之间白了满头发鬓,苍老地不像话。
好一会儿,夏荣那双眼睛忽然软了几分,他朝周焰点点头示意过来,而后在他跟前低低笑起来,唾骂道:“周焰……你就是……他们程……家的一条狗。”
“你就是……一条,看、门、狗!”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一句,然后朝周焰啐了一口唾沫,飞溅在地上。
周焰眉眼不动,只漠然地听他骂出来,等他渐渐平息了情绪后,周焰才抬手搭在他的肩胛上,手中使力,夏荣感到剧痛却已无力再喊。
周焰偏过头斜乜他一眼,低声:“夏大人身负家族数十口性命,与其那周某发泄,不如思考一下如何才能保住你那远在锦州的幺弟一家。”
蓦然间,夏荣双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周焰。
惊诧于他竟在这般短的时间里将他的筹谋、家族关系与弱点,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只一瞬,他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是周焰……
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又有什么是他无法查到的呢……
似认命一般,夏荣朝着他垂下眼帘,熄灭眼底最后一抹亮光。
见此,周焰心中低嗤起来,人心软弱至此。
“火炮……我可以告诉你们,但只能他一个人留下来听。”夏荣朝着地牢内的二人开了口,声音虚弱着。
二皇子倒是对此有一霎而过的怔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又朝夏荣看去一眼,温声笑着:
“夏大人识时务便好,吾也会记得替夏大人遣人好好照拂夏夫人与齐院长的。”
说完,他的眼底闪过一息锐色,而后朝周焰虚身颔首后,才迈着步子离开了地牢。
地牢中潮湿浸入夏荣血肉模糊的腿骨,脏乱的鬓发黏着脸上的血汗夹杂,夏荣盯着那二皇子身影直到不见,才看向周焰。
“你要保住我阿弟一家。”
周焰微眯凤眸,淡声:“夏大人,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
“我手中有数百箱火炮,足矣倾覆整个王朝!”
“呵。”男人轻嗤一声,“我为何要倾覆燕朝?”
夏荣被他说得一噎,心中气血翻涌,盯着周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沉吟许久,脑中忽而想起二皇子的那句话。
从而,他目光煞变,牢牢地盯着周焰,字字斟酌着吐出:
“周焰,我可以告知你想知晓之事。”
似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周焰从善如流地挑眉,轻扬声调:“夏大人,这是不保夫人与齐院长了?”
夏荣眼前浮过妻子与老丈人的脸,心中一横,咬牙低吼:“你只说,愿还是不愿?”
他自知他时日无多,只能争取这一时片刻的希望。
周焰盯着他的脸,少时后,肃声:“夏大人,但说无妨。”
第36章
【36】
秋闱在即,国子监许多学子都有报名此端秋闱。
而邺都报考秋闱最为瞩目的莫过于,一个是秦国公府的小公子君琊,一个便是燕侯府中的燕淮世子。
这几日秋高气爽,都是好日子。
秦夫人携着朝云也特意去了一趟邺都白马寺为君琊求了一个顺遂福。
这日夜中,朗月高悬,而明日便是秋闱考试,秦家上下陪着君琊一道整理了好些备考须用的物件,又是好一阵子的贴心话语,鼓励他小儿郎莫怕莫慌,只管勇往直前。
待到夜渐渐深了,众人也便纷纷回房,只待明日送他入考场。
这一夜过得分外安宁,夜里只有微风阵阵,送来庭院一阵芬芳清香。
日照渐升之时,贡院外的街巷处,四方而来的马车鱼贯而入。
秦府的马车也在其中,秦氏夫妇先行而下,君琊才随着朝云一道跟在后头,稚嫩的少年郎目光笃笃地盯着贡院匾额上滚金的几个大字。
这里便是少年郎们的凌云志、青云梯。
另一端人群喧嚷中戛然而止,只见那本该停下车马的巷弄处,忽而传来一阵阵马蹄滚滚声响,抬眸便见身着星蓝劲装的少年郎君意气风发,剑眉朗目的,他手执缰辔,于众人中央勒马而停。
燕淮侧眸看向人群中的秦朝云,而后翻身下马,另一边一路小跑过来的随从赶紧将世子爷的宝驹牵好。
“是子廷哥哥,他真的来参加秋闱了。”君琊有些兴奋地拉着朝云的手。
秦母听见儿子略有激动的声音,瞥他一眼,随后便见燕淮正朝他们缓缓而来。
“伯父伯母。”燕淮躬身揖礼,得秦氏夫妇温声应答后,他的眸子又落在朝云与君琊身上。
半晌,他什么也没说,待到贡院大门开启后,他才朗声朝君琊道:“君琊,走了。”
君琊旋即便撒开朝云的手,一溜烟地跟在燕淮身后,二人踏上那贡院玉阶时,燕淮再度回首,望向那人潮如织的一隅,他的目光带了些踌躇不安。
黑压压的人群中,少女一袭杏白石榴裙随着秋风飘动,眉眼若朝霞般明艳,新月眉弯弯,却压不住她眉宇中的一股恣意英气,她也瞥见了燕淮的目光。
远远相望,少女忽而弯动唇角,她与燕淮无论如何,终归还是要做好友的吧。
思及此,她与他无声地开口:
“小燕,祝你旗开得胜。”
读懂她的口型后,燕淮才落下心中那块高悬着的巨石。英俊不凡的面容上扬起一抹明朗笑容,与她的方位点下了头,又转身与四周穿梭而过的学子一道淹没在那大门中。
学子逐一步入贡院大门,守门之人缓缓将大门关拢后,朝云便随着父母一道回府去了。
马车内,秦国公略有感慨地撩起车帘看向越来越远的贡院大门,怅然失笑与秦夫人道:
“想二十多年前,我也是这般如君琊一样进了这间大门的。”
秦夫人闻言也勾动唇角,想起方才的画面,斜瞥了眼女儿,开口道:
“少年儿郎们心中总是先有了凌云志,再去想着后头事的。”
“夫人说得对,那时也是我高中之后,才得以娶到夫人这般如花美眷,生得咱们绾绾与君琊这般乖巧的一双儿女。”
秦夫人看向朝云,意有所指的笑答:“可不是嘛,儿郎们都是如此。”
秦国公听着自家夫人的话,有些莫名,但还是笑着应承,倒是说者有心,该听此话的人却在望着车帘发呆。
然而发呆的这位,诚然并非真的在发呆。朝云心中还想起那位韩学士,因而在母亲说这话时,她有些不太乐意的,但终究还是压下来情绪。
车毂滚滚压过乌衣巷的干道,本还温馨的马车内,忽而听见外头一阵甲胄摩擦声声入耳。
朝云没忍住撩开了车帘朝外看去,只见一列兵队正朝着反方向匀速前行,一旁的秦国公眺了一眼,看清领头之人后,眼底微有怔松地看向妻子。
二人目光一对,旋即看向朝云,秦国公温声道:“绾绾别瞧了,快些将帘子拉下吧。”
“阿爹?”朝云拧眉。
秦国公解释道:“那是谈统领手下的禁军,近来在城中整顿治安才有的动静。”
朝云听完点了头,瞧着父亲的神色倒像是如此的,但心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秦家马车与兵甲擦肩而过。
北镇抚司内。
锦衣卫们手中案子颇多,此刻都各司其职地整理与追查,整个北镇抚司都处于繁忙之中。
而周焰也是现在才驾马而归,门口立着的守卫接过他手中的缰辔,青年风尘仆仆地踏入院中。
周齐瞧见他归来,远远地便小跑而来,紧随着他的大踏步朝内庭而去。
周齐一路低声汇报着,近来手中案件进度。
“船上那人属下已转移出了都城,二皇子他们是查不到的。另一边锦州接到消息说是夏荣的弟弟被赌场押了,属下已派了当地探子去救人。”
“还有,石门处有人在等主上。”
周焰极快的步子忽而一顿,他掀眸看向周齐,眼底一沉,而后点头便迈步于暗房而去。
穿过游廊,避开北镇抚司四下的锦衣卫,周焰转开暗房的石门,里头漆黑一片,还未点灯。
他将石墙上放着的火折子打燃,四方灯盏亮起,一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凳子上,挑眉看他。
“可算来了,本王都等你好久了。”
程明璋理了理袍角,目光转动在周焰身上,似在寻找些什么足迹一般,将他逡巡一番后,才颇有遗憾地摇头。
见他这副做派的周焰倒也习惯了,只掀动袍角与他跟前坐下,案上尚且还有凉茶,周焰在外头跑了一日有些口干,抬手将茶瓯斟满,一饮而尽。
“这个节骨眼,来我这干什么?”周焰睇他一眼。
程明璋倒是不以为意,朗声一笑:“唉,本王这不是听闻你即将领军去往雍州吗,特来给你践行一番的,毕竟这一去又是好些日子。”
听完他的话,周焰只觉无言以对,这人分明知晓自己所去为何,还在这给他扯东扯西的。
“所以呢。”
程明璋见他恹恹地看向自己,自觉无趣,转而又提及别的话题,眉目显得有些阴恻贼意。
“周无绪啊,不过你这趟远门要出,可有去给咱们郡主打个招呼呢?要让美人苦等你,可是一大罪过哦。”
陡然给他提及秦朝云,一息间周焰眉间压下,似在思忖一番,好一会儿才掀动眼皮,沉声道:
“我自会告知于她,你近来可有探到太后有何动静?”
这些日子,程明璋也被朝争搅得好一阵不得安宁,忽然提及云太后,他倒是有些疏忽了,但仔细想来近日坤和宫动静,似乎也并无什么。程明璋自然知晓周焰所谓何事,朝他摇头正色道:
“暂时并无瞧出什么端倪,不过你且放心,你只管去雍州这趟,本王在都城中自会给你守好你家小美人儿的。”
周焰忽闻他口中这词,眉心一跳,斜睨他一眼,饮茶的动作也一霎顿下,茶水在喉咙一滚,旋即低声一阵咳嗽,有些呛住。
青年耳廓被灯盏照的泛红,语气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王爷用词,勿要如此犀利。”
这般孟浪疯癫,成何体统……
一旁紫衣的少年王爷一阵轻笑,完完全全地看穿了眼前这青年一副分明情动不已,还要故作冷静的模样。
只叹一句,周焰也有如此境地。
学什么戏文公子,爱在心,口难开。
啧。
这番与程明璋又仔细阅览了一番雍州地形图后,二人才各自从暗道离去。
此次雍州之行,正是二皇子给周焰安插的任务。起因是皇帝如今信任二皇子,从而周焰也开始着手与二皇子一道合作共事。
雍州是那时诏狱中,夏荣与周焰说出的火炮藏身之地,据悉除却周焰他们劫走的那一批,还有好几处山洞中有火炮存货。
周焰一番估摸后,也从二皇子口中探知他并不知晓夏荣这端后手之举。从而他便也顺应而下,亲自去将这批火炮运回皇室炮营。
但雍州要过水路一日,陆路携一支军队驾马速行也得三日。
一来一去还得将火炮运往骊山炮营处,又得耗些日子。
从而,他离开邺都,少说也有半月左右,多则便是一月有余。
思及此,他正从暗狱走过,金乌西坠时,镀下些许暖光。
穿过周焰头顶黑金发冠,一双凤眸抬起,眼底辉映着余晖光芒。
他缓缓低眸时,看向那不远处的长廊檐下,似曾相识的场景再度席卷他的记忆。
那日,她便是站在这檐廊下,与他四目相接的。
这一刻,他想她了。
周焰正走向北镇抚司大门时,遇上了周齐。周齐瞧着主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出现在大门口,开口问道:“主上这是要去?”
“有事。”
他说完,斜乜了一眼周齐,又冷声:“之前审完的案子,可有归纳?”
周齐一懵,摇头:“还未。”
“那还不去。”周焰拧眉,有些不耐。
他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此时他迎着夕阳,已然快步走到了秦国公府的街巷处。
抬眸便可瞧见暮云轩的树木,但周焰第一次犹豫了。
他想起这么多次,都是他闯入人家姑娘的院子,而这一次,他忽然很想用他平日里嗤之以鼻的宗教之礼,邀她出来一见。
发乎情,止乎礼的一番相见。
他曾在年幼时,听家族长辈教导过。男子见女子前,定然须恪守礼节,而后若是心仪此女,便该请示家长,由长辈出面造访女方家中。一番相谈,再作庚帖交换,三书六礼的,一步不差的,将自己心仪之人堂堂正正地娶回家中。
他正仔细回想着,那位长辈所言。
一贯敏锐的周大人,反而并未发觉,秦府后门处有人正一脸茫然地盯着他看。
春莺与冬泱本是打算去城南给自家郡主买最近时兴的樱桃煎,这方打开门,便瞧见了人潮开外的一抹玄色身影。
倒不是她们爱东张西望,只不过是周焰这浑身上下鬼见愁……不对是颇有些凛冽的气质,太过出众了些。
还隔得不远,正对着门口处,叫人不得不注意起来。
春莺看向冬泱,冬泱也望向春莺。
二人直觉觉得,这人不为别的,定然是来寻她家郡主的。
眼下正互相眼神交战着,看谁输了谁去与鬼见愁搭讪。
不过很快,周焰先行反应过来,目光定在那两人身上,也是认出了她们。
周焰环手冷冷地捏了下眉心,而后盯着那两人,两人感受到这道目光,只得咽了咽口水,朝周焰走去。
二人虚福一礼,齐声恭敬着:“周大人。”
“恩。”他冷淡开口:“周某特来此与郡主有话要说,烦请你们告知一下。”
第37章
【37】
斜阳打下,暮云轩内。
朝云本还百无聊赖地翻阅古书,冬泱火急火燎地便跑了回来。
“做什么这般着急?”她掀眸。
冬泱喘着粗气:“郡主…!那个…活阎王!不对,周大人来找你了!”
她好容易说出这一串话,朝云原本平静的心,在她话音落地时刻,骤然涨起浪潮。
她腾地起身,看向冬泱,重复问了一遍:
“周焰来找我了?”
只见冬泱十分坚定地点头。
蓦然细想,真有些不可思议。他从未如此形式来找过她,今日不仅这般主动,还能这般守规矩。
朝云脸上浮出窃喜之色,她旋即小跑至铜镜前,理了理发鬓,又在冬泱跟前打了个圈儿,有些忐忑地盯着她的眼睛问:
“我现在如何?”
冬泱细细将她打量一番后,开心回道:“郡主还是如往日一样美丽动人,冠绝都城。”
听完她的一记甜嘴,朝云压了压心绪,临出门时,她忽而记起之前定制的一样东西,思虑左右后,她赶忙拉开妆奁取出那件小物放入贴身的玉襟中。
一路穿过花厅,长廊,跑过一阵阵清风,迤逦裙摆不断摇曳着,伴随她腰间银铃,发出极轻脆的响动。
似天边一朵飘摇的云团般,朝云停在了朱漆木门前。
睫羽扇动间,朝云心思有些踌躇着。
一只雪玉般的柔荑搭在门拴上,市井里车水马龙的声音透过那门缝传入她的耳中。
秦朝云转动门拴,推开朱色大门,一时间外头天光袭入她的眼瞳。
四周人潮沸沸扬扬的声音将她的耳朵填满,朝云下意识抬手避了下日光,转而在人头攒动的流线中搜寻那一抹身影。
周焰就站在她的对面,一双漆黑的眸子锁在那身着碧色苏绣流仙裙的女子身上,见她还未瞧见自己,周焰扯了扯唇角,径直朝她走去。
“郡主。”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一淙山间水流,划过人的身旁。
朝云在他静水流深的目色中抬头,四目相接,秦朝云眨了眨那双清婉妩媚的狐狸眼。
“周无绪,你怎么来啦?”
朱漆大门在她身后衬得姑娘肤色更为白皙,她扬着笑,嗓音清凌。
“我是为你而来的,秦朝云。”
青年从容地开口,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而后又沉了嗓音继续道:
“今夜我要去往雍州一趟,少则半月,多则一两月。你若有事可去寻乾王,他会帮你。”
语音稍顿一息,朝云瞥见周焰那张玉一般白净的脸上,乍然浮出一缕情绪变化,又见他从腰间掏出一只描金陶笛,稳当地放置她的掌心。
又与她解释:“此物可传来飞鹰,不管隔了多远,飞鹰都可与我通信。”
他说完后,目光锁落在她那张脸上,半晌未能等到她的反应,周焰喉结一滚,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躁意。
“你——听懂了吗?”
他在等她的答案。
朝云的指尖慢慢蜷缩,将掌心的陶笛握紧后,像是握住了什么宝贝,望向周焰的眼眸,弯了眉眼,笑得粲丽。
她点头,语气飘忽着,一股幽香落入周焰的鼻息中。
“那周大人,我想你了便可以用这飞鹰找你吗?”
她坦言地说出想他,周焰心口微紧。默了片刻,声音没有起伏地“嗯”了一声。
“那周大人,飞鹰有多大啊?”她故意仰头,走近一步,缩短二人的距离,一张姝丽的脸在男人漆黑双目下晃悠,问着不着调的问题。
周焰:“约莫可有郡主两个头大。”
朝云一噎,眼珠不停转动着,旋即眼眸黯然下来,颇有遗憾地开口:
“那真是可惜了,若是我想周大人了,便不能载着我去见你。”
少女心思变化莫测,周焰有些怔然,也垂下了眼眸,似在思考什么,而后却见朝云再度扬起脸,轻声软调地翕动那张红唇:
“不过也没关系———”
“我会让周大人的小飞鹰,载着朝云的思念,去见周大人的。”
少顷后,他唇边扯过一抹无奈笑意,胸前起伏喉间也抑不住地闷声笑了一息。
青年抬手,捏了捏少女粉嫩的双颊,而后深叹一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同她说:
“秦朝云,等着我回来?”
“嗯?”
朝云沦陷在他的目光中,双颊发烫,落日余晖洒在二人的发上、肩上,温暖地交融成一团光。
然后,她在那双乌沉沉的眼瞳里,忽而偏过头,她一只手搭上周焰的肩,踩在石阶上,踮起脚尖,一股幽香萦绕攀爬着。
“啵”的极轻一声。温软而滚热的气息落在周焰的侧颜,他长睫一颤,那道温软又悄无声息地剥离。
一阵喧嚷鼎沸中,她的声音又嗲又娇,将人的心攥紧揉碎了。
——“等你啊,周无绪。”
来的路上那股还有些忐忑踯躅的心,一瞬间瓦解开来。周焰盯着她的眉眼,抬手揉了揉秦朝云的鬓发,而后侧头,唇贴着她的耳畔,是少有的温柔语调:
“秦朝云,想看落日吗?”
眼下时辰已然不早了,太阳也在渐渐下沉。周焰心中分明知晓他需要赶回北镇抚司,但此刻他只想等她一个答案。
然后,他看见秦朝云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望向自己,深深地点头。
再无一分犹豫的,周焰牵住朝云的手。十指相扣的,他长腿快步迈着,一路拉着身侧的姑娘从人潮中穿过,来到最近的一处马厩。
周焰从腰带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扔给了看马的男人,他牵出一匹黝黑骏马,飞鱼服的袍角在空中掀动,青年面容冷肃地翻身上马,动作分外飒利。
他低眸长臂伸向地上的女子,朝云抬手握住他的大掌,他的臂弯分外有力,只稍使一劲儿便将女子带入怀中,二人端坐马背,她的背贴在周焰的胸膛处。
缰绳被周焰牵动,骏马穿过邺都的大街小巷,直往城门处去。
风声在她耳边刮过,留下一阵嗡嗡响声,比之更为有力的,是周焰那颗因滚烫而剧烈跳动的心。
他的手臂将朝云牢牢地环在怀中,似乎只要她一侧头,便可吻上他的喉结。
繁华锦绣从她眼前掠过,城门大开,守将一眼便瞧清周焰的脸,从而赶忙拉开一条大道供他通行。
待二人的骏马驰过以后,那守将才看向同僚,颇有些惊讶地表情。
“方才那是……周大人吧?”
“是他。”
守将又问:“周指挥使马上还有一个女子?”
同僚点头:“是这样的。”
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的离了城,马匹从林间小道而入,停在了一处废弃已久的高塔之下。
周焰先行翻身下马,随后向朝云伸手,二人手掌相握,少女长腿一抬裙袂飞扬,碧色的裙褶撑开像是一朵绽放的青莲。
树叶随风动,她稳稳地落入青年的怀中,周焰毫无顾忌地揽着她的腰身,将手中缰辔拴好于树下。
十指相扣间,他们踏上了那座废弃的高塔,一步接着一步,落日溶金,千层万层的光影照亮整座高塔。
他们站在高塔的顶端,相扣的手搭在那扶栏处,任由暖光将他们镀满全身。
漫天尽在眼前,染遍橘红的天穹在瞳孔中绽开,一轮红日一点点地沉落西山。
赶上了,
他们赶上了这趟落日。
他侧眸看向少女的侧颜,蜷长的睫毛在光束下颤动,雪肤双颊上晕开一层酡红,许是方才跑过一趟而热的。
天地都安静下来,眼前唯有落日与她。
空中忽而响起一声长鸣,周焰眼底一凛,朝上空看去,只见一记信号弹空中绽开。
是有人在提醒他,该出发了。
朝云双目落在那天穹处,转眸看他,心中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她轻咬唇瓣一息后,又掀动那双闪着光的眼眸,眉眼都弯成月牙。
“周大人,你且好生走你这趟,勿要忘记,朝云在邺都等你平安归来。”
她一边轻松说着,手从他的掌心挣开,从自己的腰间玉襟处,掏出一枚极其精美的佩穗,她的手穿过周焰腰间的绣春刀上,将那佩穗打上一个结,十分牢固地坠在那柄银刀上。
周焰没有动作,只静静地瞧着她将佩穗系好,又仰头朝他清婉一笑。
一种情绪在周焰心中滚烫着,他的双目沉沉,锁着朝云的那张脸上,好一瞬,周焰朝前一步,他将二人之间仅有的距离隔断,周焰攥起她的脸,嗓音磁哑着: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她点头:“知晓。”
他盯着她,再问:“郡主说等我,是要从此以后与我走在一处吗?”
朝云的眸子闪动水泽,但她却豪不犹豫地点了头,字字真切地答:
“周无绪,我说过——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与你一道。”
周焰是什么人,走的什么路。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今日他来与她道别,她能做的只有祝他前路顺利,愿他这柄浴血无数的刀可以护他周全。
而现在,属于她的那股幽香在周焰的心口弥漫,周焰眸底微滞,心口却在某处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里头无数的腐烂与黑暗都在被他卷覆驱赶,只为腾出一处干净亮堂的位置,对那人招手说一句:进来吧。
秦朝云,
这里很干净,也很亮堂。
但周焰心中一股呼之欲出的想法将他翻涌不歇,他忽然很想抛下一些,只同眼前这个人,死守着过上她口中说得那般喜欢的一辈子。
思及此,他便灼灼地盯着朝云,眼尾猩红泛起,声音沉哑:“不要骗我,秦朝云。”
尘封已久的高塔之上,漫天红霞的天穹之下。
青年一掌掐住她的腰,将女子以包裹的姿势牢牢锢在怀中。属于他的气息渐渐涌下,周焰微躬下身子,侵袭了那一抹胭脂红。
他们在茫茫一片金光中拥着彼此,人间都安静,唯有那一点令人赧然心动的囫囵津液声。
周焰的吻来得轰烈而凶猛,快要将她完全裹入身体。
她迷失其中,耳边传来他浓厚喘息声,而后,她听见周焰说:
“朝云,这样才叫喜欢。”
秦国公府内。
主屋大门敞着,四下仆役们纷纷在打整着院子,孙嬷嬷从游廊外走来,她脸色略沉地走向了正屋处。
此刻屋内除却几个丫鬟便只有正在诵佛的秦夫人。
佛香袅袅萦绕屋中,孙嬷嬷眼色一扫几个丫鬟,丫鬟们见状赶紧福了福身子逐一退下。
而秦夫人阖着眸子,盘跪在佛像前,手中一把佛钏正缓缓捋动,甫一听见屋内动静,眉间拧动起来,将口中最后一段佛经念完才睁开双眸,掸了下衣裳由孙嬷嬷搀扶着起身。
“这是怎么了?”秦夫人有些不悦地看她。
孙嬷嬷少有如此显脸色的时刻,她旋即敛了些急色,低声道:
“回夫人,宫中传来消息,五殿下在太后娘娘宫中出了事!”
“啪嗒”一声,秦夫人手中的佛钏散落一地,她身形微顿,看向孙嬷嬷:
“怎么出事了?”
“听闻是,下午五殿下去太后宫中请安,吃了娘娘赏的糕点后正开心着,便误闯了娘娘的偏殿,将太后娘娘的佛龛撞坏了。娘娘一生气罚了五皇子面壁思过,便是晚膳这会子的功夫,五皇子也不知为何身子如此虚弱,直接昏死了过去!”
“五皇子乃是先皇后之子,唯一的嫡子。陛下在坤和宫发了好大一阵怒,直接处死了宫中两名宫娥,都是娘娘身边器重之人,如今五殿下尚未醒来,太医院都搬空了去瞧病……”
五皇子在云太后宫中出了事……
秦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偏生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身形微晃,深吸几口气,稳住情绪后,又问道:“国公爷可回来了?”
孙嬷嬷低眉答:“国公爷与林相去了周边县里视察瘟疫去了,今儿应当不会回来。”
闻言,秦夫人沉吟片刻后才说知道了,随后便命孙嬷嬷将自己的披风取来,她要亲自入宫一趟。
这头方走出主院大门,便迎面撞上了刚归府的朝云。
朝云头一遭见母亲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心中生疑,朝她福了个礼,又赶忙问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
秦夫人眼下无空与她多说,只淡声吩咐她回屋。朝云却瞥见孙嬷嬷也面色不佳,赶忙捉住孙嬷嬷一番问询,才匆匆得知是宫中姨母娘娘出了事。
姨母娘娘这几十年来一直稳坐后宫,从未有过事端,若是出事定然是有大事。
朝云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宫变一事,说什么也要随着母亲一道入宫探望姨母娘娘。
秦夫人拗不过女儿,只得将她带上,这厢孙嬷嬷赶紧备好了马车,便朝着皇宫而去。
暮色四将时分,朝云与秦母、孙嬷嬷一道上了马车。上车后,她便一直细细观摩着母亲的神色,只见她端坐在主位上,垂眸似在思忖着什么。
马车一路驶入宫门处,停在皇宫的甬道上。
下了车,一行人随着甬道处候着的宫人们纷纷朝前走着,因着太后今日与皇帝在坤和宫不睦之事,秦家母女入宫便一路低调而行,并未行轿撵之便。
来迎秦氏母女的大宦官乃是坤和宫的人,一见了秦夫人,便颔首领路走在秦夫人身侧。
宦官压低了嗓子,与秦夫人道:“夫人来得倒不是时候,现下娘娘正在殿内忧心着呢。”
秦夫人心知,今日之事那位定然是滔天的怒火,眼下也只得叹息一声,“太后娘娘身子可有不适?”
说到这,宦官身形微顿,语气也有些作难:“唉,咱家今儿瞧见陛下走出坤和宫时,太后娘娘才忍着吐了一帕子污血。”
吐了血……
一直紧随母亲身后的朝云心头一颤,姨母娘娘的身子她素来见着挺为康健的,为何今日与那陛下吵了一架便吐血了?
于秦朝云而言,姨母娘娘待她与君琊是极好的。
眼下,她心中不免担忧起来,跟着他们的脚步也快了几分。
夜幕已至,一行人掌着灯笼,绕过朱色宫墙与冗长甬道,一路穿梭终是到了坤和宫外。
坤和宫今夜看着分外静谧,连着灯火都未添几盏。
有宫娥颤颤巍巍地开了宫门,瞧见是秦家来人了,也便安了下心,领着一行人朝太后寝殿而去。
到了殿门口时,便远远闻见一股刺鼻药味,而后便见瑾瑜嬷嬷正与几名宫娥提着药壶从廊檐而来,忽一见到二人,瑾瑜嬷嬷也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后,又旋即给二人行礼。
“夫人与郡主来啦。”瑾瑜嬷嬷语气有些哽咽。
秦夫人赶忙予她起身,又盯着她身后的药壶,目光微沉,
“娘娘她喝的什么药?”
突然被提及药壶,瑾瑜嬷嬷话语躲闪着,打算模糊过去:“不过是些补气血的药,娘娘她近来有些体虚。”
她说话后,朝云轻嗅了一番空气中的药味,半年前在雍州云府之时,她曾闻见过偏院的某位姨娘也曾熬过类似气味的药。
彼时她曾问起此药有何疗效,那位姨娘却苦笑着说:
“郡主殿下不知,妾身这具身子积劳成疾,只得以此药吊着些命罢了。”
而那位姨娘也在她离开雍州前的几日,油尽灯枯了。
思及此,朝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凿了个窟窿似的难受至极。
她虽然经历过生离死别,但她那位故去的外祖父却是自幼并未有过什么见面的,而云氏不同……
那是从小看顾着她长大的嫡亲姨母,她与阿弟曾在姨母娘娘的膝下承欢,在这样大的一座皇宫中,凭着姨母娘娘的宠爱而恣意骄纵着长大。
心一寸寸收紧,朝云咬唇拼命想要压下这股猜想。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太医院并未亲口说,那么姨母娘娘或许真的只是养养身子罢了……
瑾瑜嬷嬷叩响了殿门,里头一阵咳嗽传来,侍奉的宫娥脚步匆匆地赶来将殿门打开。
朝云跟在母亲身后迈入殿门,里头烛火微晃,珠帘波动一声脆响,檀香萦绕成圈在幔帐的一旁。
幔帐被宫娥撩开挂在一旁,一袭暖黄色寝衣的云太后缓缓坐起,瑾瑜嬷嬷将软枕垫在她的腰后,以便她更为舒适一些。
“太后娘娘。”秦夫人朝她虚礼。
朝云压下泛酸的眼眶,也垂首朝太后行礼:“绾绾见过姨母娘娘。”
烛光映在太后苍白的脸上,往日那般精神气儿十足的美妇人现下面色苍白,一双细眉皱拢,掩手低咳几声,在瑾瑜嬷嬷的服侍下,将药汤饮下,缓了好一阵才朝她们招手示意到跟前来。
宫娥搬来两座凳子,朝云与秦母一道落座。
随后,云太后抬手握了握朝云的手,还是一贯的温柔慈爱。
“绾绾好孩子,这个时辰了还进宫来看姨母,咳……”
朝云此端听着云太后的咳嗽声,似咳在她的心口上,她回握住云太后的手,便见一旁的瑾瑜嬷嬷给太后递去娟帕。
待云太后用过帕子后,她的眼底却陡然瞥见那娟帕上的一丝血迹。
骤然间,朝云的心紧缩一团。
同样的药味,同样的咳血。
这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巧合……
“姨母娘娘……”她嗫嚅出声,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见那双眼睛里倏然泛起了水花,秦朝云是很少哭的,秦母与太后都是知晓她的。
她是个宁可将旁的孩子打哭,也不愿自己哭的孩子。
此刻,云太后心中一宕,目光微滞地盯着朝云眼眶里的水泽,愣了好半晌,转念又以为是朝云担忧自己与皇帝之事,又只得无奈莞尔道:
“好啦,哀家的好绾绾,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呢?放心……哀家与皇帝终归是母子一场,你个傻囡就别担心了。”
秦夫人斜乜了一眼女儿,瞧着她的神色不太对劲,但又回神对上云太后的目光,旋即朝女儿开口:
“绾绾,你与孙嬷嬷去外头候着,我与你姨母娘娘还有些话要说。”
二人都这般说了,朝云心中噎堵着一层难受,却不得不先行离开,走时她朝云太后福礼,温声地嘱咐着:
“姨母娘娘,您一定要答应绾绾,好生养着身体。”
太后松开朝云的手,点头应下。
见着小姑娘三步一回头地退了下去。
屋内归于一片沉寂,云太后那张温柔慈爱的脸霎时沉了下去,她与秦夫人相视一眼,随后从枕下掏出一方小孩用的手帕。
二人将目光锁在那手帕之上,秦夫人眼底生起疑窦。
“这是五皇子的手帕?”
云太后点头:“是小五的,今日瑾瑜趁乱捡回的,上头却有一股很是奇怪的味道。”
此话一出,秦夫人懂了她的意思,转念思索后才答:
“娘娘怀疑手帕有人做了手脚?”
“这方手帕,哀家曾见过小五用其来擦拭嘴的。”
殿外,夜幕茫茫中,朝云仰头望见天上悬挂的明月,皎洁盈盈的悬在那一处,四周沉黑一片,是一个无风无星的夜。
她颤动着浓睫,看向一旁的瑾瑜嬷嬷,心中还记挂着云太后那药汤一事。
红唇翕动几息,朝云踌躇着开口想要问瑾瑜嬷嬷心中所疑。
却在此刻,外头突然跌跌撞撞着跑来一名小黄门。
他见着院中几人,旋即跪伏地上,叩首着朝瑾瑜嬷嬷急声道:
“回嬷嬷!奴才方才瞧见明轩殿的太医全都出来了!五殿下,听说……”
众人心中一滞,紧紧盯着那小黄门,见他磕磕巴巴地不敢说话,瑾瑜嬷嬷心中急了火,赶忙走下台阶,踢了他一脚,急切问道:
“你倒是说啊,五殿下如何了?”
小黄门哽着嗓子,哀声道:“五殿下……性……性命堪忧……”
第38章
【38】
得知五皇子病危之后,瑾瑜嬷嬷再度嘱咐了那小黄门一番,又派他再去打听清楚。
一炷香后,那小黄门再度归来,仍旧是一样的答案。
瑾瑜嬷嬷浑身打颤地敲响了寝殿的门,过了好一阵,竟是云太后病中起身携着众人一道匆匆去了明轩殿。
及至亥时一刻,明轩殿外,身着太医院官服的人跪伏满地。
朝云掀眸瞧去,殿外站的站,跪的跪。一时之间人群纷纷,眼前一片缭乱。
“娘娘。”瑾瑜嬷嬷搀着太后的手,扶她一路踏上玉阶。
殿外候着的有皇帝近身的大宦官苏荃,这厢眼尖瞧见太后一行人,心中忽而记起了皇帝的吩咐,赶忙上前,拦在了几人跟前。
苏荃赔笑道:“太后娘娘留步,五殿下如今病重缠身,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娘娘请回吧。”
云太后眼眸微凛,语气带着几分威严:“苏公公这是连哀家的路也敢拦了吗?”
众人旋即看向苏荃。
数道目光并落,苏荃话语微噎,但他毕竟也是宫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儿了,此刻也并不畏惧这位皇帝的继母太后。
他目光微闪,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尖着嗓子与太后道:
“娘娘勿要为难咱家,陛下口谕,为太后凤体着想,不便见五皇子。”
双方僵持着,苏荃身后一应宫人们旋即跟在他的左右将前路尽数遮挡完全,呈对抗之势。
朝云掀眸瞧了一眼,心头发紧,陛下这是与太后公然对抗了……
廊檐下灯火晃动,一时之间气氛渐渐在那灯火中凝固起来。
殿内通明火光的门窗处,映着一道身影,里头的人觑了一眼屋外动静,而后面露冷色。
“陛下,云氏来了。”贵妃走上前,于皇帝跟前软声道。
晋文帝坐在五皇子的床榻前,双目垂下,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撩动眼皮,盯着榻上昏睡的五皇子,冷声道:“苏荃怎么办的事?”
见他微有动怒,贵妃身子轻微一颤,而后宽声道:
“苏公公正在与云氏交涉,陛下您今儿也累了一夜了,要不歇歇吧,臣妾来守着五殿下。”
闻言,皇帝盯着她沉吟一息后,才缓和脸色,慢慢起身,一旁的宫人们见此旋即布上晚膳。
殿外,云太后目光泠泠地看着苏荃等人,这副架势……
她心中微哽,一双眼远远地盯着那殿门,把着瑾瑜嬷嬷的手气得微颤,她左右思索,五皇子怎么就会倒在她的偏殿中……
“孙儿见过皇祖母。”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男声。众人回首看去,只见那夜色朦胧中,缓缓走来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男子跟前只一小黄门掌灯随他前行。
秋风簌簌中,显得他更是孑然萧条。
云太后在瞧清他面容的瞬间,面色才稍有缓和。
“二殿下身子单薄,怎么穿得这般少?”
场面上的关切,云氏总是少不了的。
二皇子面色浮出一抹温润笑意,目光扫过一圈,瞥见了人后一脸警戒瞧着自己的秦朝云,心中微嗤,低声道:
“谢祖母关怀,孙儿听闻五弟病了,便来得匆忙了些。”
说话间,他面色随即露出急色,落入一旁苏荃眼中。
苏荃瞧见二皇子到来,心中也松了一瞬,附和着他的话:“五殿下正是病得重些,陛下与贵妃娘娘正在里头看顾着,这不是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吗,免得让太后娘娘也跟着着急。”
一通话下来,二皇子闻言点头朝着云太后躬身揖礼道:
“苏公公说得在理。不若孙儿替祖母在外头守着,也算为人兄为人子孙的应尽之职责,皇祖母只管在坤和宫等着孙儿消息,免得这夜里秋风将祖母惊扰了。”
他说得字字恳切,偶有抬眸间,眼底尽是晚辈关切之意。
云太后觑了他半晌,心中也有了算计。皇帝是铁了心不见她,而眼下二皇子这番也算给了她一个台阶。
略一思琢,云太后只得应下了。
众人随着云太后转身之际,朝云走在侧边,正巧与二皇子擦肩,二人视线陡然相撞,朝云眼底满是警惕之色,众人瞧不见的暗角中,二皇子朝着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这一夜因着云太后身子不适的缘故,秦夫人留在了宫中照顾,命人将朝云送出宫外。
夜黑得厉害,天上的月亮都被乌云遮挡完全,一路穿过宫墙院落,朝云循着宫人们提着的灯光前行。
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将她的心裹挟住,朝云抬眸看了眼前头一望无际的黑,心中微黯。
行至承天门时,朝云脚步一顿,身旁的宫娥见她停步,有些疑惑地唤她:“郡主?”
朝云只直直地盯着前方的人影,灯影觥筹中,二皇子眼底泛笑地盯着她的方位。
她一见到这人心中就有些发憷,猛然间,一股绳索在她心中舒展开。
脑海中忽而忆起那日樊山的暗房内,她曾听见过二皇子与一神秘男子的谈话……
她拼力思索着原话,在那男人的逐步靠近下,朝云蜷在袖中的手缓缓攥成一团。
“至于小五,他的药按时送去,别让人逮住把柄。”
她记起来了!
正是这一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盘踞生根起来,五皇子的病是他下的手。
“郡主这是要出宫?”二皇子站在她跟前,低眸看她。
“是。”她飞快地答。
二皇子闻言颔首,思索片刻后,看向一旁的宫人温声道:“既如此,吾送郡主吧。”
话音一落,朝云眼底生起惊色,她扬眸看他,心中抗拒着想要开口拒绝。却见二皇子朝她微笑着,又开口道:
“皇祖母瞧着病了,吾作为孙儿,正巧近来寻得良药,出宫可取给郡主,以表吾对祖母孝心。”
他一提及云太后,眼底闪过的精光被朝云窥见,或者说,他就是故意做给朝云看的。
一旁的宫人如今见了二皇子都不敢多言,从前只不过是一个病弱的皇子,转眼间,便要成为储君人选,宫中上下皆知,遂不敢得罪。
只得在他说完之后,与二人福礼退后。
二皇子扫了眼宫人们,而后斜瞥一眼秦朝云,他转身迈着步子朝前走,心中早已判断出,身后之人定然会跟来。
不负所想,朝云只挣扎了一息后,便只得跟在二皇子身后,随他一道走出承天门。
马车停在宫门外,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车内一片静默,夜里车轮滚动声分外明显,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朝云才听见身旁人开口:
“郡主可知,吾为何特意来寻你?”
她摇头不语。
“呵。”二皇子锁着她的眉眼,低声笑:“周焰去了雍州,没人可以护着你了,秦朝云。”
他说着,抬手擒住朝云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突如其来的这一动作,将朝云眼底的惊恐显现无疑,她伸手去扳男人的指尖,却始终敌不过他的力气。
朝云细眉拧起,眼底一片愠色,低喝道:
“程嘉铎,你这个疯子,松开我!”
好久没听见她叫自己的全名了,此番被她一吼,似听见什么好玩的笑话一般,二皇子闷笑起来,目光乍然显出一丝厉色: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才知道我是疯子?”
“我告诉你秦朝云,若是你敢阻拦我的大业,你就等着整个秦国公府和——整个云氏同你一起陪葬吧。”
一字一句,二皇子目光越来越狠厉地盯着朝云,手中力道也不断缩紧,似一条毒蛇一般,将朝云绞得喘不过气。
他在拿秦家与云氏威胁与她,朝云瞪着二皇子,那双眼睛里满是厌恶。
二皇子亦是睨着她,眼瞳却在她的目光中一寸寸变得通红,他擒着朝云的下颌将她头转过一旁,心中不断燃起怒火,喝道:
“别拿你这双眼睛看我!”
一时间,二人的气氛都不友好。外头车轮声渐渐停下,驾车的侍卫坐在前室朝里头小心道:
“殿下,国公府到了。”
这一声才叫朝云心头微舒一瞬,二皇子目光一炬,沉了气息道:
“秦朝云,记住我说的话。”
二皇子身上那股檀香朝着朝云靠拢,他偏头在朝云的耳侧一指距离处,重声道:
“还有——别指望周焰赶回邺都。”
说完,他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涨红的朝云,少女一双眼瞳恶狠狠地盯着他,二皇子不怒反笑,似在欣赏她这副姿态,随后朝云再无犹豫,直往车下冲。
车帘被撩开,二皇子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唇边噙了一抹嘲意,而后放下帘子,朝着驾车的侍卫开口:
“明日去寻翰林院的韩学士与广聚轩一聚。”
“是,殿下。”
“还有,跟着周焰去雍州的那几个暗卫,务必要事无巨细地将此一路探知所有信息传回都城。”
侍卫颔首揖拳道:“属下定会安排仔细。”
敲动指骨间,突然二皇子再度记起都城中的另一人,又掀开帘子与那侍卫附耳几句后,才算安心。
翌日清晨,朝露在树梢枝头摇摇欲坠。
“郡主,今儿怎么这般早便起了?”
春莺将屋内的檀香钳灭,侧眸看向坐在床榻上发呆的朝云。
窗牖微隙,一股晨风涌入屋内,朝云捻着被褥拢紧了几分,眼帘垂下。见她气氛不对,春莺上前几步,一眼瞥见她枕边的一只陶笛,通体釉亮精致,是她从未见过的。
春莺寻思着昨儿郡主行程,忽然明白过来,侃笑道:
“郡主这一大早的,便在思着那陶笛主人了?”
沉浸在二皇子威胁里的朝云,恍惚抬眸,怔了一瞬才叹息答:“说什么呢,姨母娘娘病了,我有些担心。”
宫中之事紧锁着,春莺等人自然是不晓得太后病了一事。
此刻听见,心中骤然与朝云一般着急,旋即觉得自己方才的打趣十分嘴欠。
“娘娘吉人天相,定然会无事的。”春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软声宽慰道。
听了她的话,朝云也只是略一颔首,一息后,她才抬眸望向春莺:
“母亲回来了吗?”
秦夫人昨夜留宿宫中,如今辰时将至,按理来说,应当是回来了才是。
却见春莺赶忙往外传了门房的问了一番,这边才回话道:“夫人身边的孙嬷嬷传话说,太后娘娘让夫人在宫中留下了。”
门房来的丫鬟又扬声补道:“还说暂且归期不定。”
朝云心中又念着五皇子的病,此事不仅是让皇帝与姨母娘娘二人隔阂更甚,太后谋害皇孙一事,更会陷云氏于囹圄之中。
然而,更为得利的二皇子……
朝云被春莺扶着坐在妆镜前,蓦然记起秋闱一事。秋闱后,皇帝立储,二皇子分明就是坐稳了储君位置,怎么就是不能放了五皇子呢?
脑中一团乱,麻绳拧起好几个死结。
想不通那疯子想做什么,朝云心头一股子躁气上头,若是这疯子做了皇帝,日后免不了要将秦云两族都抹杀了去!
朝云攥着玉簪的手,掷在桌上,发出一声敲击,玉簪却在她手中碎断,掌心一刹那冒出泂泂血珠。
“郡主可想好了今日簪哪个了?”身后春莺正替她挽好发,垂眸便见她手中血色,一时发出惊呼:“郡主!你这手快将这碎断扔下!”
耳边传来她的乍叫声,朝云这才回神,感到掌心刺痛感觉,随即将断掉的玉簪撂在桌上,掌心血珠流淌染了一半白净锦帕。
眼前走过丫鬟们的身影,正在清理她的妆台。
朝云心中百感交集着,她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郡主,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二皇子那个疯子住手呢……
她手中砝码全无,唯独抓的不过是那日偷听消息罢了,可是这样又能如何?
无凭无据的,还反被二皇子逮住威胁一通……
而那日与她一齐的也只有周焰罢了……
她攥紧了手中锦帕,浓睫盖住眼帘,沉默好一阵后,她望向床榻上的陶笛,心中有了一丝念头,招来春莺,附耳:
“春莺,你且去一趟这个地方,告知于他午后申时正,我会在广聚轩恭候。”
秋日高阳爽朗,镀下一层层金辉笼罩窗外,缝口微敞,外头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声。
雅阁内一壶雪山玉竹温得正浓,茶香四溢,浮浮沉沉在空气中。
描金彩绘屏风外,影影绰绰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屏风内的女子头挽流仙髻,一袭茜色蝶纹月华裙逶逶席地,她闻见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掀动眼皮朝屏风口瞧去。
一只鹤纹长靴落入视线,朝云旋即朝来人起身福礼。
来人见她如此庄重,难得一怔,语气也敛了些风流:
“郡主行这般大的礼节作甚?”
朝云抿唇,想起周焰同她说的话,待程明璋坐下后,才淡声开口:“王爷可知宫中之事?”
程明璋接过她递来的茶瓯,目光微顿,“何事?”
自昨日周焰走后,他忙着料理手中之事,倒是还未进宫,甫一瞧见她这般着急模样,心下生疑。
“五皇子病了,在姨母娘娘的坤和宫,陛下与姨母娘娘正……置气。”朝云仔细着用词。
程明璋神色变化,俊眉折起,“小五病得可重?”
问起病重,朝云心头一宕,语气也低了几分:“听闻是……很是严重。”
须臾静默,程明璋眼皮掀动间瞥见了朝云眼底的黯然,而后记起自己答应过周焰替他护着这人……
“郡主别担心,我既答应了无绪,便会帮你。”
语气微顿,他又玩笑道:“也难得你愿意信任我。”
朝云听着他的语气,忽而觉得是否令他难办了,眼眸一垂,瓮声:“若是令王爷难办了,朝云会与家中人商议解决的。”
闻言,程明璋眉头一挑,低笑出声,忙捻着扇子摆手:“确是难办,不过若是我程明璋办,这天下便没有难办的事了。”
听他这般说,朝云的心头一阵舒散下来,又思琢再三想到周焰与程明璋应当是互相信任的,又将樊山一事简要地说给了程明璋。
谁知程明璋听完,温声一笑,饮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此事郡主不必忧心,无绪早与我说过,二皇子这人工于心计,此番在你跟前作威胁,实为有些冒险了。不过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他这储君之位,还是动不得。”
朝云自然知晓,心头一阵烦躁,但见程明璋面色如常,似尽在掌握一般,也便迫使自己放下忧心,暂且相信他一番。
这厢与程明璋在广聚轩碰头后,二人约定先后离去,免得遭人眼线瞧见。
待程明璋离去多时后,朝云这才缓缓起身准备从雅阁而出。
方一起身,她眼瞳一滞,便远远瞧见了正从楼阁处而上的冤家二皇子……
一时间,朝云深吸一口气,又折回。身旁的冬泱见此,正提着打包糕点,略疑地开口:“郡主怎不走了?”
“等等,外头有些晦气。”朝云心中不耐。
他怎也酷爱来逛着广聚轩?
正思索着,便瞧见他身后跟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她父亲的学生韩进臣。
程明璋自广聚轩出来后,一路径直回了乾王府。
穿过花厅游廊,程明璋入了书房内。
待到日昳时分,窗外秋阳落山,候在门口的侍卫才敲响书房的门。
年轻的王爷坐在桌案前,扫了眼进来的人,便瞧见自家侍卫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兵。
那小兵身着甲胄,程明璋一眼瞧出,乃是黑甲军的服饰。
“怎么回事?”他凝眉问。
“回禀王爷,是澧县出了事。”侍卫躬身答道。
旋即那黑甲军也上前一步,揖拳躬身:“末将见过乾王,国公爷与林相前往澧县救治瘟疫百姓,昨夜山崩,国公爷与林相被困山中,特来寻王爷支援。”
“寻本王支援?”程明璋倒吸一口气,顿觉头疼。
黑甲军眼眸微闪,踌躇半晌又道:“王爷封地乃是彭州,澧县虽离都城最近,却也属于彭州管辖,遂属下才来寻王爷支援……”
此话一出,程明璋眼眸微动,他面色不耐地撂了手中狼毫,而后朝那黑甲军招手:“行了,本王知道了。”
待黑甲军离开书房等候后,程明璋才压下一口气,乜了眼手中竹简,寻思半晌,还是又提起笔写上一卷纸条,又将抽屉里的陶笛掏出又抽回,最终还是唤来亲信侍卫,将纸条递给侍卫。
“将此物交到北镇抚司周齐周大人手中,务必要交到他手中。”
“本王这便要出发去一趟澧县,你随后跟来。”
侍卫:“是!”
第39章
【39】
一连数日过去。
夤夜沉沉,一尊悬月遥遥挂着,如水的夜,静可闻风动树沙。
朝云掌心还包着布条,玉簪断裂之时,锥入了她的掌肉之中。
另一只完好的手攥着陶笛,朝云垂下眼帘,静静地趴在窗前遥望外头。
四下沉静漆黑一片,她忽然就想起了周焰,想起他们一道登上的高塔,看过的那一场日落风景,还有他浑烈气息留存在她唇齿间的味道……
想到此处,朝云拨动眼皮,望向了软榻旁案台上的白玉瓷瓶。
里头的玫瑰尚盛放着,但也凋零了几朵,原本的一扎,只剩下一半,周焰却还没回来。
另一头程明璋的消息也并未带来,转而是白日里宫中传来母亲的口信,只叫她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跑,姨母娘娘的身子也有转好,因而不必过于担忧。
这也算是这些日子里的好消息了,而同样没有消息的还有父亲。
自他去澧县医治瘟疫那日起,便不再听得他的消息传回,但父亲身边有黑甲军,加之他素来忙于公务之时确然不怎能顾及家中,朝云倒也没什么担忧的。
夜越来越深,她攥着那陶笛斜躺在床上,渐渐沉下眼皮睡了过去。
翌日晨间,雨打窗叶,一场绵绵秋雨悄然而至。
廊檐翘角,滴露粒粒水珠,空气中也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吱呀”一声,有人将房门推开。帘幔后的朝云也被声音吵醒,掀动惺忪眼眸有些不悦地看去,便见是春莺脸色慌张地行至她跟前,急声开口:
“郡主,快些起来了,宫里来人了。”
闻言,朝云一脸懵地起身,由着春莺快速将自己拢好衣裳,便步履速速地去了院子中迎宫中贵人。
行至正院时,朝云脚步微顿,透过朦胧雨帘看清了前方来人,她心头一滞。来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皇帝的贴身总管苏荃。
满腹心思地,朝云步入正院,迈着细碎脚步来到苏荃跟前,便见这老太监笑吟吟地开口:
“郡主安好,咱家是来接郡主入宫的。”
“入宫?”朝云心中顿感疑惑。
苏荃尖着那副嗓子,面上笑容不减,复而又道:“正是入宫,天大的喜事在等着郡主,郡主快些收拾一番随咱家入宫罢。”
天大的喜事?
此话不由得让朝云心头一惊,开始在心中思量起来,这又是弹的哪阵子算盘…
但皇帝宣召,不得不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朝云重作梳妆了一番,才随着苏荃等人一道乘车入宫。
粼粼车马声驶过都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水洼积着些许,溅起一凼凼小小水花。
一路通畅无阻地驶入承天门,而后又由着早已恭候的鎏金凤凰鸾轿抬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了前朝的太极殿。
朝云坐在鸾轿上,心中却是不住地忐忑起来。
她见皇帝,何尝有过这般大的排场?
一股子不安在蔓延。
太极殿前,鸾轿缓缓停下。
宫娥撑着伞于朝云身侧候着,她垂眸觑了一眼,随后便起身由着一行宫娥与苏荃等人一道朝着太极殿的玉阶走去。
威严宫殿在她眼前铺开,一步一阶,朝云的心微微下沉。
待到踏上最后一阶时,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绣花芙蓉鞋面上,慢慢洇开。而与此同时殿门大开,数名宦官立于殿前,纷纷躬身垂首,朝云脚步稍顿,一旁的苏荃瞧了,眼观于心,旋即笑道:
“郡主快些走吧。”
朝云掀眸瞥他一眼,而后踏上最后一阶,挺直了背脊迈入太极殿中。
身后是殿门关合的声音,伴随着殿外的细雨坠地。
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金珠帘笼后,浮着袅袅沉香,朝云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直视前方。
一张织金锦绣屏风处,映着一道男人的身影,瞧着身形正是皇帝无疑。
她心思踌躇着,朝那屏风处虚揖一礼,嗓音清凌着:“臣女参见陛下。”
屏风后,一道中年男人的轻咳声传来,朝云垂首间眉梢微拧,而后她感觉到跟前袭来一抹黑影,但皇帝并未开口,她只得继续持着揖礼姿态。
那黑影渐渐越靠越近,朝云蓦然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不是皇帝……
不待她多思,便听一道柔婉女声响起:
“郡主快些起来吧,本宫与陛下也不过是寻你来与唠唠嗑罢了。”
语气倒是和善得紧,朝云旋即起身,缓慢抬眸看向来人,只见是那贵妃正姿态婀娜地朝她走来。
她话音一落,屏风后的皇帝也迈了脚步从中走出,一双冷淡威严的鹰目扫了朝云一眼,而后在一旁的桌案处坐下。
朝云只得谨小慎微地随着贵妃一道坐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秦朝云了,但却是在知晓周焰对她的心意与不同之后,第一次这般正经地打量她。
不得不说,此女子生得一副绝佳容颜,而身上那袭绯色长裙,却让贵妃忽然想起周焰那时对自己说得那般尖锐的话语。
“绯红张扬,并不适合娘娘。”
他的嗓音在那个如水夜里,显得分外凉薄。
而今,秦朝云穿得一袭绯色海棠罗裙,红得刺痛贵妃的眼眸,原来这便是周焰眼中的适合之人吗……
思及此,贵妃转头望向皇帝,眼底划过一抹黯色,又扬起娇艳笑容:“陛下,郡主都来了,您快与她说一下喜事吧。”
晋文帝眉间一抬,指骨落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着,目光在朝云身上逡巡一番后,忽而露出一道笑容:
“爱妃莫急,长明也勿要担心,朕等另一人到了,一并说来便是。”
秦朝云颔首称是,垂下纤长眼睫,在她莹白脸颊上落下一层灰影。
约莫一盏茶后,殿外雨势渐大。
忽而传来几道隐约而嘈杂的交谈声,晋文帝端茶的手一顿,唇畔露出一抹笑。
殿门被苏荃打开,便听他尖着那副嗓子谄媚道:
“哎哟我的爷,仔细着莫要过了寒气,你们快些将衣裳拢干了,仔细着点。”
又听一道清越男声回道:“苏总管不必忧心了。”
朝云听清了他的嗓音,心下一沉,蓦然掀眸看去,只见珠帘被人拨开,男子颀长的身影缓缓入内,剑眉朗目,端方俊雅。
他与朝云短暂相视一息后,又拱拳朝皇帝贵妃揖礼参拜。
瞧着燕淮的神色,似乎也是对这一场面圣毫不知情。
皇帝满意地在他二人身上扫过一圈儿,而后撂下茶盏,灼灼地盯着二人,声若洪钟:
“朕知晓,长明郡主与子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深。如今子廷参科举欲入仕,你二人年岁也不小了,可对未来有所想法?”
二人顿时愣怔原地,朝云端着茶瓯的手轻微一颤,她从怔忡中反应过来,苏荃说得天大的喜事便是,皇帝这是要为她与小燕赐婚了!
思及此,她旋即放下茶瓯,赶紧起身朝皇帝躬身福礼。
“回陛下,臣女与世子是以感情甚深,但对对方却是并无男女之情的。”
她话音一落,皇帝目光稍厉地看向燕淮,燕淮瞳眸微闪,迎着皇帝的目光,顿时解开了今日这一路暗藏的诡谲之处。
但乍一听见秦朝云的话,他的心中还是止不住地轻痛几息,他本想顺着朝云的话去说,此刻却蓦地如鲠在喉。
燕淮只垂下眼帘,站在原地。
坐在皇帝身侧的贵妃瞧出二人端倪,美目一转,唇畔存了挪揄笑意:
“瞧着咱们郡主这般紧张,燕世子却又不为所动的,你二人不会是闹了别扭吧?”
朝云口中微噎,偷瞥向燕淮,却又听贵妃话锋一转:“郡主也不必这般紧张,本宫与陛下当真只是与你们聊天罢了,况且你们尚且年轻,若是有闹别扭也是正常的,不必这般。”
此话说完,皇帝听了面色和悦起来,也压了下嗓子道:
“贵妃说得是,你们两个快些落座吧。”
待二人落座后,话题递换间,竟一丝罅隙都不给朝云留作方才话语的转圜机会,皇帝与贵妃一来一去问了燕淮几项秋闱问题,而后又与朝云闲聊了几句后,便放任二人离开太极殿。
但幸而是再未提及他二人之事。
然而,在他们转身之际,晋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起身走向一旁的龙案处,贵妃跟在他的身侧为他研磨添香。
另一端,出了太极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下玉阶。
宫娥紧随身后,替两人掌伞。
雨帘朦胧间,水花溅落声在二人的间隔中响起。
朝云走得略快,行在身后的燕淮,眼瞳一黯,唇瓣白了一片后,又加快脚程三两步将人追上。
雨声拍打中,朝云听见身后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但她仍旧不愿停下脚步,只管往前走。
燕淮心口堵结,盯着那道纤瘦身影,他心中一阵涩酸弥漫,她走得那般快仿佛要将自己一人留在这片雨中……
然而,也不仅仅是这片雨……
那片压抑着心痛的地方,忽然被涨潮的洪水冲刷着,燕淮快步追上将她拦在跟前。
两把伞下,二人双目对持着,朝云眼底有微怒情绪,而燕淮眼底却满是黯淡。
秦朝云瞧着他的眉眼,心中又软了几分,而后淡声:“你做什么?”
见她松动了眉眼,燕淮心中一口气疏通流动起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
“绾绾,我方从贡院出来便入了宫中,陛下今日怎会这般提问我是全然不晓的。况且,我早知晓你心中之人是他,你知道的,我绝非这般阴暗手段之人。”
说完这句话,燕淮眼瞳转向一旁。
朝云一时间有些窘色,思及自己方才因着心情过于焦急而在他面前发了情绪,现在想来不过也是被那贵妃一句稀里糊涂的话给搅动了心思,此刻她也软了态度,带着些许歉意道:
“小燕,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你从前不是说了吗,你迟早得找到你的心仪之人。”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燕淮想起秋闱前,曾在父亲门前偶然听见的话,心中也有了些许猜测。
转而盯着朝云的脸,叹声道:
“不说这些了,我得回家一趟,对了,君琊明日才回国公府,雨这般下着,你早些回去。”
“还有,我听闻那个人去了雍州,近来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可不兴重色轻友。”
陡然听燕淮说这么长一串正经话,朝云心里微愣一息,而后朝他点头,终于破开这些日子的脸上阴云转而露出一抹粲然笑容。
“晓得了。”
燕侯府中。
檐下秋雨连绵,细细雨声不断拍打着青石砖,长廊回转中,燕淮快步从廊下穿过,径直往正院书房而去。
此刻正院书房外立着三五名侍卫,甫一瞧见燕淮归来,纷纷朝他行礼。
燕淮拂手示意,迈步至书房门前,将门敲响。
待里头人应答之后,燕淮才推开房门而入。
屋内一片沉静,燕侯端坐书案前,正翻看着竹简,抬目便见儿子少有这般肃容看向自己,他略一沉吟,示意他将门阖上,而后才平声开口:
“刚从宫里出来?”
燕淮剑眉微动,目光落在父亲身上,沉默片刻后,才冷声道:“陛下要为我……与绾绾赐婚。”
听着儿子的语气,燕侯倒也不意外,似早便猜到他如今反应般,目光沉静如水般看着他,而后又笑问:
“怎么,这不是你心中所想吗?”
闻言一霎,燕淮目光波动翻涌起来,他低声吼道:“父亲,你为何要擅自去与陛下说!儿女情长之事,您不是不甚在意的吗?”
一双好看的剑眉拧起,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平和地盯着他,燕淮心中发陡,忽地脑中急转过弯,眼瞳一震与燕侯对持着。
“您……”
“淮儿,为父知晓你喜欢绾绾,我看着你们一同长大的,这也是作为父亲唯一能为你们所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直觉告知燕淮,燕侯话有玄机。
只待燕侯轻叹一息后,才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我也不便瞒你了。淮儿,你娶了绾绾,便是救她一命。此番无论五皇子是否在太后殿中昏厥,太后与陛下迟早有一战,云氏一倒势必会牵连秦国公府,陛下心慈百感纠结,秦夫人与绾绾都是云氏血脉,遂,我日前将你与绾绾之事给陛下说明了一番,若绾绾日后是我燕家人,他也愿成人之美,所以——”
“淮儿,你娶了朝云,才是救她。”
燕淮心中一震,目色凝重道:“陛下与云家有何仇怨?”
“血亲人命之仇。”
寥寥几字,掷地有声,生生折断了所有生路。
窗外雨声不断,一阵强风刮动窗牖,穿透那一丝的罅隙,将屋中帘屏吹得嗡嗡作响。
秋雨不绝,落珠如锥般砸在地面上,潮湿与草泥气味不断弥漫,风雨也飘摇着倾覆了整座邺都城。
阴天连着四五日,骊山脚下,一列军队正匀速前行,为首的青年,一袭绯色飞鱼服袍角纷扬,乌纱帽下鬓角如裁,浓重的眉、狭长的眸,都似一把刀带着锋利锐色。
周焰领头驾马行在大军前方,数百箱黑匣在他们中央被团团护卫着,军人的刀剑持在手边,寸步不可接近。
众将士们这几日赶着昼夜不歇,可算将火炮运至骊山。
虽此事尤为重要,但众人还是觉得与周焰共事太过磨人,原本一月的行程,他逼着众人只用了八九日上下。
不多时,周焰总算与骊山看守的守将接头会合,二人一番交接后,已过暮色黄昏。
守将一路引着周焰等人入了骊山营帐,他与周焰这一路走着气氛过于紧张而冷肃了,遂他便开口恭维道:
“末将之前接到密旨,离着陛下说的日子倒还是有些时日,却不曾想周大人竟这般神速,倒叫末将等有些自愧不如。”
他兀自说笑着,却也在偷瞥周焰神色。
好半晌,却未听见那人声音,守将心中一紧,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故而正思索着如何原话。
绞尽脑汁思量间,却忽然见那人眉眼低垂着侧面瞧去竟不似方才那般凛冽,复而他开口道:
“都城还有些牵挂,周某想早些回去罢了。”
众人好一阵儿沉默,似怎么也未曾想到周焰会如此回答。
有将士跟在身后,旋即机灵起来道:“周大人出了都城还在念着都城事务,当真是吾辈楷模啊。”
一时之间,守将反应过来跟着附和,周焰走在前头,乜了一眼身后人,但终究也未多解释什么。
待到入夜之后,骊山风景倒是极好。
秋叶簌簌随风飘落,周焰倚躺在锦帐中,并未将帘子撂下,眸子微掀,一眼便瞧见帐外钩月星辰。
夜幕昏昏,一盏烛灯摇曳,晃出人影绰绰。
目光松散中,账外一团绿灰色的萤光团团袭来,在漆黑沉静的山间不断飞舞旋转。
长睫拢下,他只静静瞧着景色,眼前却兀自勾出一人眉眼形肖。
不过离开短短九日罢了,他竟然会心急至此……
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冲破一切,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长长久久的。
思及此,他身上有些烦躁撺掇,微凉秋夜里,一股躁火焚身,周焰翻身额间密出丝丝细汗。
四下沉寂无比,有风吹拂帐帘,萤虫嗡嗡,一阵低沉喘息掩盖其中。
第40章
【40】
昨儿那阵秋雨一直未停,又连着下了一整夜。直至今日午后才渐渐停下,自檐角滴下的积水缓缓落入了泥土与石板上。
廊下摆着一张白玉案,身着一袭茜色团锦蝴蝶长裙的少女盘坐在案前,青丝挽着玉簪,姿态慵懒清媚。
浓长睫毛忽闪,一双潋滟美目看向庭院里的树木落叶。
一夜风雨过去,落叶纷扬了满地。拱门处,传来几声动静,朝云掀眸看去,便见冬泱正从门房处回来。
“郡主,世子回来了。”
昨儿虽是贡院散考的日子,但因着下大雨缘故,贡院里的学子有的也选择了在附近留下过夜,君琊也遣人递了信告知家中翌日再归。
遂,今儿一停雨,君琊才匆匆从贡院赶回。
多事之秋,家中父母却均在外头。朝云心中微叹,还是缓了一瞬。
算着来去时辰,又估摸了一阵君琊那稍急的性子当是还未用膳的。思及此,朝云便吩咐着四下备膳。
这头走出暮云轩,去了正院,便见方换下衣裳的君琊也从游廊走了过来。
二人好些日子没见,甫一见面,远远瞧着只觉眼前的弟弟似乎变得成熟好些。
“阿姐,我这一回来,怎么始终不见母亲在家呢?”君琊眼底略懵。
朝云转身与他一道走入厅堂里,掩过一点情绪,便语气平淡道:“母亲入宫见姨母娘娘去了。”
君琊也并为生疑,转而又问起父亲,又被朝云随口搪塞过去。
这厢姐弟俩简单用过膳,另一边便传来门房的消息。
冬泱与春莺二人一道来报了消息。
“郡主,夫人回来了。”
秦夫人平安回府,朝云悬着的一颗心忽而落下,只觉这些日子的担忧应当是一场多余举动。
至于那二皇子那夜一番威胁,也应当是被程明彰给摆平了?
但程明彰也并未递来口信,朝云只能从平稳的结果中猜测一二。
姐弟二人一道去了前院迎接母亲。秦夫人由着孙嬷嬷搀扶回府,方踏入廊下,便瞧见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几日在宫中显得秦夫人眼底还有些疲倦,一瞧见这两人。仅须臾之间,她便掩去眼底疲倦,一如从前般波澜无惊的模样。
秦夫人与二人随意说了几句后,目光在朝云身上停下,昨日她入宫面圣一事,坤和宫也略有所知。
孙嬷嬷最会察言观色,随即便找了由头将君琊支去院里,而后长长的廊道中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母亲,”朝云轻声唤道。
“昨儿皇帝寻你可是与子廷有关?”秦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她。
只见女儿微诧着点头,她见状沉吟一息,随后偏头示意朝云跟上,迈了步子朝屋内走去。
进了屋子,外头带来的凉意很快被暖流烘去,秦夫人领着她一道入了偏屋雕窗前,小窗微敞,外头是一片湿漉漉的地面。
一阵沉默后,秦夫人盯着女儿那张姣美动人的脸,沉声道:
“绾绾,云家恐要遭难了。”
倏然间,朝云心中一宕,眼瞳里泛起不解,红唇翕动几息,便听秦夫人继续道:
“先皇在位年间,约莫着是昭华二十九年。太后当年还是云贤妃,她与当今皇帝生母施淑妃同时有孕,先皇大喜。然而,那一年秋日多风雨,施淑妃在雨夜突发早产,那一夜云贤妃也是胎象不稳,产婆与太医院因着在你姨母宫中而耽误了淑妃产子,导致母子难产双亡……”
“而同年冬日,你姨母云,却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先皇痛失一子后,又得一子,悲喜交加间便将空悬的后位给了当今太后。”
“命运多舛,没过几年,小皇子夭折,先帝薨逝,当今陛下即位,也便是如今的局面。”
这桩陈年旧事说到此,秦夫人心中一阵唏嘘惋叹,朝云明白了母亲接下来的话。
“所以,姨母娘娘与当今圣上,便是隔着这许多仇怨?”她轻声说。
秦夫人在她汲汲目光中点了头:
“绾绾,皇帝一直以为当年之事是你姨母一手策划的,所以对我们云氏怀恨在心。而今,五皇子一事,便不是你姨母所为,他也断然要对你姨母下手了…”
朝云觉得呼吸一时有些困难,云氏是她阿娘与姨母娘娘的母家,而姨母娘娘在痛失皇子这些年也一直将她与君琊视为亲子……
“那……陛下准备如何?”
秦夫人忽然拉住朝云的手,目光多了几分哀戚:“绾绾,云氏遭此大难,我……恐也要祸及你姐弟二人,我回府之际已立好和离书与你父亲。从此,你姐弟二人只姓秦,与云家再无瓜葛,只可惜我们君琊日后再不能入仕……”
朝云头一遭见母亲如此神色,秦夫人素来是山风欲来而不倒的性子,如今却将字字句句说得如此让人心痛。
“母亲,我们是骨肉至亲,是一家人。若您有事,绾绾定…也是要与你、还有姨母共患难的。”她反握住秦夫人的手,稳住自己的嗓音坚定道。
“绾绾,母亲知你孝顺,眼下唯有一线生机,仅在你手中。”
此话让朝云一时怔忡,她压下心头难受酸涩,睁着一双潋滟美目凝着母亲。
“皇帝可是打算让你与子廷成婚?”
朝云细眉拧起,踌躇几息开口答:“陛下似乎是有此意,但母亲…我与小燕——”
“绾绾,不论你心中如何作想,务必要达成这桩亲事。”
秦夫人将她未说出口的话截断,听到母亲这一句,她的心开始拧揪一团。
她的目光变得执拗起来,细眉拧作一团,十分不解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陛下不会现在杀了云氏阖族,而燕淮之于你却是真心实意!燕家可以保全秦家,可以保全你弟弟!”秦夫人厉声喝道。
秦朝云喉间哽得生痛,浓睫扇动下,唇齿嗫动间,她道:“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利用小燕吗?”
秦夫人的目光锁在女儿脸上,她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神色。
“是保护,燕淮他愿意保住你,也愿意保住秦家。”
“秦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父亲他有功在身,陛下再如何也不会如此的!”朝云驳道。
“秦朝云,是不是我惯得你太过天真了!你听着,你与燕淮之事,燕侯求了皇帝立下婚诏,你若抗旨不遵,也会祸及燕家!”
秦夫人厉声撂下这一句警告后,转身眼眸闪过一丝黯然,而后朝外头吩咐着:
“将郡主送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踏出暮云轩!”
朝云哪里料到母亲会如此行事,她怔然地盯向母亲的背影,眼底满是茫然,只见门外霎时走进几名身高体壮的汉子,朝她走来。
朝云被团团围住,秦夫人侧头斜睨了一眼女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息。护卫们见其眼色,便将朝云“护送”回了暮云轩。
暮色四将时分,暮云轩内,数名护卫将团团围住。
朝云坐在软塌上,窗牖紧闭,春莺将晚膳端入房中,觑了主子一眼,却见朝云本是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满是愁色,春莺是打小跟着她的人,此刻心中也跟着揪了起来……
须臾后,她心中又念及孙嬷嬷的吩咐,一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唤她:
“郡主……用膳了。”
朝云依旧置若罔闻地坐在那端,眸子飘忽盯着手边白玉瓷瓶里的玫瑰。
脑海中,不断想起周焰的眉眼,和他滚烫的怀抱。
她答应过周焰的,她会在都城好生等着他。
她也不能去利用小燕,虚假一时的情谊会将一个好端端的人伤成什么样子,她不是不晓得。
可是……母亲的话像是无数根针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朝云的眼瞳里忽而感到酸热,她瞥向春莺,瓮声道:“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春莺恍然瞧见朝云眼尾那一抹红,心绪陈杂地福礼道:“郡主别忘了用膳……若有何事,请吩咐奴婢。”
片刻后,朝云没有说话,春莺自觉躬身退下。
窗外的天,一寸寸灰暗下来,屋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朝云坐在榻上抱膝枕腮,眼睫轻颤好久,期间也有人进来为她添灯,都被她叫了出去。
直到此刻,夜深人静,她听见外头护卫的脚步声也纷纷消失,她这才支起身子,扫了眼窗隙外头,四下无人。
她赤脚下了软榻走向床幔的一旁。
拉开那匣子,锦缎中十分仔细地包着一支描金陶笛。
朝云伸手拿起陶笛,冰凉的笛身与她温软的指尖相处的瞬间,朝云突然很是想念周焰。
思念如潮,将她的心翻涌澎湃。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朝云,这样才叫喜欢。”
那道低醇的嗓音犹在耳边,她眼底升了一片雾气,而后她赤着脚走向一旁的案台前,一盏烛灯燃起,火光荧荧间,她提笔研磨,写下一纸簪花小字。
漏夜静寂,笛声悠悠在暮云轩的窗牖处传出。
空中随即飞过一抹黑影,缓缓降落在她的窗台前。
朝云停下笛声,盯着那只通体毛发乌亮的黑鹰,想起那人偶尔玩笑间所说的当她两个头大。
倏然间,她莞尔一笑,将那封信稳当妥帖地放在鹰爪上的竹筒里。
而后,她抚了下飞鹰的脑袋,嗓音温柔道:
“飞鹰呐,你要快些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哦。”
嗓音微顿,她心里发闷堵得有些难受,又垂眸哑着嗓子道:“我……太想周大人了。”
飞鹰站在窗台上,静静地任由她抚摸一瞬,在她松手之际,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朝云极轻一声回应。
未待朝云抬眸,它已展翅冲向长空之中。
朝云只感受到脸颊处一阵风动,仰头看向天空时,只见那一轮皎月中映出一抹极小的黑影,从中划过,速度极快。
北镇抚司内,偏厅的灯火未熄。
里头传来一阵紧密交谈声,火光映在周齐的脸上,他凛目看向一旁的锦衣卫,神色与周焰如出一辙。
“乾王他们的消息还没寻到?”
锦衣卫低首,嗫声答:“属下正派人在澧县周围搜查…”
“查了多少日了!万一王爷与秦国公还有林相出了任何事,你们可知后果!”
锦衣卫被这一声怒吼给喝住,他眼眸低垂着不敢作声。
周齐深吸几口气后,才稳定了情绪,而后又看向另一个黑衣人,此人是周焰留下看护秦家的家中亲信。
他见周齐目光,旋即拱手道:“小齐大人,属下今日从宫中探得消息,陛下……要为燕世子与长明郡主……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周齐顿时一懵,缓了片刻又再度确认一番后,才低咒一声。
“怎么这么晚才上报!赶紧派人用雪鹰卫联系主上!”
黑衣男人迟疑着开口:“此事还需……雪鹰卫惊动主上吗?”
周齐一腔怒火,喝声:“郡主乃是你我今后的少夫人,再多这般废话晚上一步,主上回了都城定要剥你一层皮。”
“是…!”黑衣人心中震愕着躬身退出屋子。
雪鹰卫速度极快,是以重重谍网般的方式将消息传递至骊山处。
寅时将至,夜色昏沉间,骊山上密密匝匝的营帐外传来极细的一阵窸窣脚步声带着一股凛冽风动。
周焰向来警觉性极高,故而眠浅,此刻忽闻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双漆瞳乍然睁开。
脚步声在他的营帐外停下,周焰生了一股杀意。枕畔一道银光在夜幕中闪动,刀口舔血之人刀是不离身的。此刻他长臂一挥将绣春刀的雕花刀柄握在掌心,帐帘微动间,忽地一瞬,他听见外头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口哨暗号响动。
心中杀意霎时消散一半,周焰眼眸微凛。他飞速起身披上外裳然后撩开帐帘,外头一股山间风突然袭卷而来,吹动他的袍角,周焰冷着眉眼瞥向来人。
“雪鹰卫见过少主,无意惊扰,是都城有事要禀。”
雪鹰卫突然出现在骊山,周焰心中便已觉察到一丝不对。周齐是不会擅自动用雪鹰卫的,此刻他瞳眸里升起一股寒意,嗓音也渐沉:
“可是乾王或宫中有事?”
他下意识便想到这两处重要之人,却见雪鹰卫朝他躬身,十分严肃地开口:“并非宫中之事,而是———少夫人似乎要与别人成亲了。”
甫一听见这个昵称,周焰长眉一挑,漆瞳中乍然浮出一缕疑惑之色。
那人旋即解释道:“长明郡主,秦朝云。”
话音一落,周焰眼中数日以来累积的疲倦顿时散尽,面色一寸寸发沉得吓人。静默一瞬后,他再度问了一遍雪鹰卫消息是否属实,只见那人点头确认。
雪鹰卫乃是他琅琊山最为隐秘而缜密的一阵精卫队,哪里会出错,周焰顿感周身冰凉。
感受到主子不对后,雪鹰卫躬身静默一霎不敢多言,约莫又过了一息,才忽然听见主子极冷的一声。
“知道了。”
随后,雪鹰卫一刻不敢多留,只躬身退离在这片漆黑夜色中。
在他走后,青年站在营帐前,背身略显萧然,山风刮过他的衣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背。
青年乌目沉沉,神色阴郁着,脑中回荡起他走的那日,少女在他眼底晃着一张浓稠明艳的脸,字字认真地说着:
——她喜欢他,她要在都城好生等着他。
这些时日,他为着她的这番情真意切而将全军进程提速,最终却落得她将要与旁人成亲的消息,一切都彰显地他是如此的蠢笨。
囿于情爱方寸之间,被一个女人的花言巧语给懵得晕头转向。
甚至于,他曾想过此番回邺都,便是对抗着那些桎梏,也要将她带至身边;甚至于连给琅琊家中的书信,他都早早备好……
思及此,心头一阵气血剧烈翻涌,周焰攥着绣春刀的手不断收紧,只觉左胸腔处不断地开始绞痛。
寅时一刻,骊山营帐处,忽而惊起一声马鸣,笃笃蹄声响彻营帐四周,一阵猎猎风尘中,被惊醒的守将撩开帐帘便见一背脊修劲挺拔的玄衣青年,手执马缰,扬长而去。
他愣忡好些时刻,才揉了揉惺忪双目,又看向另一边同是被惊醒的将士一眼,确认道:
“方才可是周大人走了?”
将士迟疑着答:“瞧着……像是周大人身形。”
而策马扬鞭,急速赶路的周焰却并未察觉,他身后的月空中正与他背道而驰过一只飞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