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月如钩,四方天地一时沉静如水。

    空气一瞬凝滞,周焰眼帘垂下,瞧不出情绪,一旁的二皇子眼底倒是闪过一丝嗤意。

    少时,便听周焰平声:

    “随手拾得之物,臣无心情爱。”

    说着,他将那根珠钗随手掷于桌前,神色淡淡地,仿佛是在验证这番话之真实一般。

    “陛下何须为周大人忧心,倒是二殿下如今不也正值婚配年华?”贵妃目光流转,纤细玉手搭在皇帝臂弯处,语气娇柔。

    被恍然提及的二皇子,此刻敛目恭听,只在那不经意间,与贵妃视线短促相交。

    晋文帝听贵妃谈及二皇子,这头便将那注意再度放至自家儿郎身上。

    眼角一笑有些皱纹溢出,“朕倒是疏忽了,老二如今也正是风华,可有作成家打算?”

    二皇子一贯乖巧示人:“悉听父皇、娘娘定夺。”

    夜风卷起亭台处几层青色帘笼,花灯憧憧中,人影错落,一场亭台晚膳,几人各有心思。

    待到晚膳散去,皇帝贵妃先回了屋子,亭台中徒留周焰与二皇子。

    二皇子掀眸,扫了眼周焰手边的珠钗,勾唇一笑,抬手间,一道玄色袖袍从眼前划过,那枚珠钗随之不见。

    月色半遮,玄色身影朝前起身,周焰目不斜视地欲抬步离去。

    “周焰。”二皇子开口叫他。

    周焰眸中翻动,略侧头斜他:“殿下何事?”

    语气是冷淡与不耐的。

    思及方才他拿走珠钗的速度,二皇子不禁觉着好笑,薄唇轻勾,“护着她?”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早就知晓那是秦朝云之物。

    周焰捏着珠钗的手收紧,侧身视线冷掠于他,“二皇子还是当心脚下,莫要多管他人闲事。”

    说完,他也不待二皇子再答,转身便朝着庭院外离去,身形颀长而宽阔。

    角落草木迎风而扬,二皇子站在原处,瞧着那身影离去,唇边衔着一抹极为渗人的笑意。

    人一旦有了弱点,便不再是无懈可击。

    总有一日,周焰也会为他所用。

    这番离开皇帝庭院之后,周焰径直沿着长廊往锦衣卫处归去,前方檐廊长灯通明,照亮那一道玄色身影,男人眉目冷厉,背身笔挺劲力。

    “周大人。”

    身后一道女声将他唤住。

    周焰没有停步,而是朝前继续走。

    再是一声:“周焰!”

    脚步细碎而急促的,一名宫娥将他拦截在这处。

    前路无可行之道,周焰这才停下脚步,他眉眼微掀,淡漠眸子盯着檐廊景色。

    “娘娘。”

    宫娥退下,徒留他二人在此。

    贵妃扬起她精致艳丽的脸庞,在周焰跟前,盯着他,似厌恶,又似悲伤。

    “你还要如此冷漠吗?周焰,便是我从前待你不住,但天大地大哪里敌得过皇权之大,你……勿要再与我赌气可好?”

    她的语气从强烈而变得平仄,尾音有些颤,似在乞求。

    面前青年却始终不动如山,贵妃心中揪痛,抬手欲触他的臂膀,却被一柄泛银光的刀鞘打下手腕。

    “夜已深,陛下该寻娘娘了。”

    他的眼眸似寒天冰凿,将人冻在其中不得靠近。

    眸光落在贵妃身上这道艳丽无比的红衣上,他轻微蹙眉,另一只袖口中还能感受到珠钗凉意。

    “绯红张扬,并不适合娘娘。”

    随后,长腿一掀,周焰从她跟前绕过。

    女人长长望着他的身影,眼底似晃动水光,惶惶然地退后一步。

    朱唇微合,那袭红裙被风扬起。

    “周焰,你可知我为何将亲事推给二皇子,是我不愿让你成亲。”

    “便是我不推,陛下也不会让你娶云氏女。”

    走至暗处的青年长眸一敛,面色情绪不显,只继续朝着前方满满之路而行,未再停留。

    翌日天光大亮。

    推开云窗,瞧见远处薄雾萦绕着一座座山峦,连绵起伏,分外壮观。

    秦朝云昨儿睡了一夜好觉,今日也分外有了些精气神。

    这头刚踏出房门,便见一山庄婢女朝自己走来。

    “郡主安好,方才有贵人寻奴婢给郡主带一口信。”

    少女眉间一蹙,有些不甚明白,但还是放平语调道:“你说。”

    “贵人说,昨日园中拾得一物,盼郡主一面,好作归还。”婢女福身,瞧着朝云的神色,又道:“今夜戌时正,品风楼中静候佳音。”

    说完,那女婢便又起身,缓缓退下。

    清风拂过,朝云站在门外游廊处,眼帘垂下,睫毛浓密似一把小刷子渡上一层阴影。

    “丢物……相邀……”她咕哝着,眉间泛起忧心。

    陡然,秦朝云思起昨日园中,不是二皇子便是程明璋,但程明璋作何要与她相邀?

    那便是二皇子……

    一想到那双阴鸷的眼睛,朝云心中顿感不适。

    忽而,她又记起周焰曾说,万事有他。

    那么此事,是否得与周焰说呢?

    这般想着,秦朝云心中已有决断,那日之事,除了周焰,她别无他人可助,此时便也只能朝着锦衣卫所在的院子而去。

    心中只盼着,早日回都城,远离这个满是阴恻心思的二皇子。

    这头拐入锦衣卫门前竹林,便见那处大门紧闭,看似已无人在里头了。

    朝云心中微滞,长睫掀动,正垂眸之际,便瞧见了竹林入口处又折返回来的周齐。

    她忙走上前,“这位大人,请问周焰周大人在何处?”

    对于周齐,朝云是只记得面容,不晓得名讳的,此刻语气也颇为客气。

    周齐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她问起周焰时,周齐心中把这几日的一连贯事情想了个遍,此刻看她的目光也存了疑,但又思及主上对她的诸般不同,又扬起笑容,恭声道:

    “郡主安好,属下周齐,主上有要事在身,先已不在山中了,郡主有何事可先与属下吩咐。”

    “……”朝云原本亮起的瞳仁,又再度黯下。

    周焰不在,那便只能由她自己面对二皇子了。

    “无事,小齐大人叨扰了”她说着,便又折身回去。

    无功而返,秦朝云脑子里倒是将目前局势给理了一遍,若是知晓她那日窥听他们密谋,那二皇子定然会设计秦家或拉拢秦家,若并非那日之事,这二皇子便是脑子有病,非要与她过不去……

    思来想去,今日是断然要去与那厮见一面的。

    她又蓦然想着,二皇子瞧着身子骨不太好,要是打起来,她或可抗?一番?

    迷迷糊糊地,便到了临近戌时,天边泛起黄昏晚霞。

    秦朝云兀自从院里朝着品风楼的方位而去,一路踩着夕阳碎光,云袖中携了一柄银制匕首。

    品风楼是无涯山庄外一处高楼,荒废有些时候了,故此周围也并无卫兵把守。

    刚至此处时,朝云瞧着四周杂草繁乱的模样,还是有些后悔的。

    楼宇外,有一处静谧湖水,斜阳照下水光粼粼,四处绿意围绕,煞是好看。

    朝云站在绿丛中,目光泠泠地望着前方背身相对的男子,他身形许是因着常年生病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清癯了,不看他的眼睛,光是背影倒还有些风光霁月的模样。

    枯枝被踩踏出轻响,少女轻盈地脚步声传来,前方男子微一侧身,朝着秦朝云瞧去。

    “郡主倒是来了。”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挪揄之意。

    “本郡主又不怕你,为何不来?”朝云淡声反嗤。

    二皇子闻言一怔,这才细细打量面前女子,明艳眉眼,一颦一笑倒是张扬而恣意,无疑她是美丽的。

    但美丽易折,越是不可攀的东西,便越是惹人摧毁心思。

    “郡主不怕,我是诓你的?”二皇子笑得温和。

    秦朝云讨厌和他打太极,只冷着声音与他隔开距离,“既然如此,那我便走了,二皇子自便。”

    “郡主留步。”他朝着少女转身的方位唤到,眸光投向一旁树梢,这处林子茂密,枝叶乱长,倒是遮住了外头夕阳之光,显得略有昏暗。

    “郡主可知,昨儿夜里,父皇欲给周焰指婚。”

    前方女子微怔片刻,旋即抬眸,一双眼瞳分外清凌,比春水更甚,比月光更皎。

    “那又如何?”她答。

    二皇子晃然一笑,长袖轻拂,似胸有成竹般:“你会有兴趣的,秦朝云,陪我一道用个晚膳吧。”

    他瞧了她一眼,转身迈步慢慢朝那亮起烛火的品风楼走去。

    女子将四周一番打量,确认再无旁人后,紧了紧袖中匕首,唇瓣微咬,随着他一道踏入那品风楼中。

    楼中门窗半敞,踏入那门槛,便见里头一层叠着一层薄衫珠帘,随着晚风而浮动摇摆,桌椅烛光在那昏聩中摇曳。

    二皇子将四周点了红烛,火光一时亮起,通明了整座楼宇。

    他朝后看去,抬颚示意朝云随他进来,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正中而去,撩开一截又一截薄纱帘子。

    檀木雕花桌椅上,摆放着精致菜肴,朝云的目光停在那碗筷之上,朝前方男子开口:

    “为何是三双?”

    他长眸一掀,目光放在一处昏暗角落,淡声“本还有一人,但爽约了,不过也无甚重要的,郡主请坐罢。”

    朝云轻咬唇瓣,随着他一道落座,心中悬着一颗心,始终未落,时刻注意着二皇子的一举一动。

    而对坐的男子似也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只唇边勾动轻浅笑意,捻着一双筷子,自顾自地尝了一口菜肴。

    一炷香过去,二皇子仍在不急不缓地用膳,朝云美目微动,瞧着他慢条斯理地模样,越发不解。

    “殿下,今日便真的只是寻我陪你用膳?”她蹙起眉头,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更是慑人心魂。

    二皇子终撂下筷子,举止得仪地将目光投在她身上,“长夜漫漫,倒是许久未有人陪我专心用膳了,郡主何必扰了清静。”

    闻言,秦朝云眼底一阵愕然,只觉二皇子不仅身子有病,心理也十分有病……

    他们很熟吗?为何要让她陪他来这荒郊野岭的用膳?

    “天色已晚,臣女父母恐要寻臣女,便不陪殿下了。”

    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他方出口,便听楼外传来一阵交谈之声。

    二人的神色敛起,纷纷朝外头看去。

    朝云余光瞧见那二皇子瞳仁正在瞧着自己,下一瞬,便见他抬眸,压低声音道:“瞧瞧?”

    她未答,二皇子倒也不再搭理她,只放轻脚步,起身去将一屋子烛火熄灭。

    眼前一片昏聩无光,身后一人将她的肩胛处压着,领着秦朝云外一处半敞的窗扉而去。

    清辉落满湖面,岸上柳枝随之摇曳,空气中一阵草木清香。

    两道脚步,朝着品风楼而至。

    一高一矮的两处身形在楼前停下,看不见前方人的面庞,但是一双男女,且都尚为年轻。

    此处极静,外头那女子一袭轻薄罗裙,颇为清凉,甚可见那纤软腰肢,她的手搭在男子身上,似在相拥亲密得很。

    秦朝云偏头看向二皇子,有些不悦,此刻不想看这些,却也不能直接脱身,只觉这人什么癖好。

    似察觉到朝云的目光,二皇子唇边掀起一抹哂笑,清浅的呼吸在她耳边荡起:“郡主何必失望,怎不觉得那人颇为眼熟吗?”

    乜他一眼后,朝云眸光有些百无聊赖地朝外头瞧去,便见那月色下,二人侧身,可见其侧颜。

    她的眸光凝滞,落在那高挺男子的身上,漆黑眼眸,挺峭鼻骨,冷冽的眉,不是那已然下山的周焰还能是谁?

    心中有一阵复杂蹿横起来,她捏了捏袖中冰刃,迫使自己冷静,才察觉出二人的异常。

    虽有隔着一段距离,她却瞧见了周焰身体的不对劲,他素来站姿笔挺,此刻却是微偻着身子,眉间紧锁,似在忍受些什么,反之那女子却在用尽自己的风情去贴着周焰。

    秦朝云按捺不住了,她朝二皇子冷去一眼,“是你做的?”

    说完也不待二皇子解释,便直接朝着楼外迈步而去。

    悬月高挂,今夜无星,云层重叠。

    女子一袭绯色长裙,高昂着头朝那男女走去,她走得气势嚣张而凛然,一双美目划过那二人,扫了眼女子。

    两双瞳眸对视,周焰身旁的女子见着是她,有些怔忡,但思及上头吩咐还是睨向秦朝云:“还望,勿要挡道。”

    眼神涣散的周焰,似也感受到她的目光,撩起眼皮朝她看去。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心头微震,他手中有些乏力,将那女子握着自己臂膀的手用劲掰开,黑眸沉而深地看向秦朝云,唇线绷着,却未开口。

    倏尔,朝云唇畔勾起冷笑,一双眼眸而泛着流转波光,十足勾人,她看向周焰。

    语调转换,眼底水色渐生,看着分外惹怜。

    “焰哥哥,跟我走吗?”

    一声焰哥哥,似春水化开,轻柔地浸湿心尖那一点软处。

    周焰心中一阵震荡,本已压制住的药效,此刻反复沸腾。

    那双沉黑眸子,渐渐回聚神思,女子与周焰已然隔着半寸距离,便是她再如何勾引,周焰都是镇定自若的。

    见此,朝云向她略抬眉稍眼底划过骄纵,上前几步,直接将手搭上周焰坚硬有力的臂膀,周焰脚底虚浮贴在她纤弱的背身。

    隔着一层衣料,少女的手分外柔软,秦朝云抬眸瞧见他冷白的面颊上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晕,瞳仁中亦是有些惺忪。

    如何形容呢,似是吃醉酒了一般。

    此刻的周焰,敛去一身冰霜,有些迷醉模样。

    那泛着红的面颊耳垂,和他昳丽无双的面容,在这沉寂的夜里,看得有些令人沉沦。

    方才那女子瞧见秦朝云眼底衅意,她有些不甘,又见二人已绕开自己预备离去,迟疑着仰头朝那品风楼望去,只见一道目光与她交视,旋即,她只得咬唇离去。

    黑夜行路,四周荒野,并无灯照。

    只得靠那一路清辉月色,而缓缓前行。

    周焰侧眸看向秦朝云,眼底是她晃动的裙摆,绯红明艳。

    一层薄纱牵动一层,与他玄色的衣袍交叠一处,周焰沉了目光。

    体内药劲越来越烈,周焰额间冒出细密汗渍,眼前一阵恍惚,周身燥热难捱。

    尤其是她身上还飘荡着一缕幽香,不断萦绕在他的鼻息之中。

    周焰停住脚步,眼尾一片猩红,心下一横将朝云的手稍用力拂开,侧眸不再看她,

    “郡主,请勿要靠臣这般近。”

    她回眸不解看他,便见周焰垂下眼帘,身子绷得很紧,手中运气似在平息什么。

    忽而想起先前他的各种异常,秦朝云猝尔想到什么,凑近一步与他对视,声音清凌略带些关心之意:

    “周焰,你中药了。”

    少顷,见青年并未作答,只那双长眸泛着水泽,此刻与她猛地一撞,旋即阖上双眸,似竭力隐忍般。

    朝云从他紧闭双眸中明了答案。

    但她想不通,究竟是何人才敢对周焰下药……

    男人被药力反噬颅内生疼,朝后退下半步,他手支着树干,凌厉的下颚线条淌出几颗汗滴。

    一双柔荑覆上周焰的额间,男人猝然掀开长眸,一双眼瞳里往日的清明冷绝统统消散,转而是猩红的欲色,浓墨在他眼中化不开,滚烫炙热,在眼波翻滚。

    他的额间很烫,朝云心中微震,在瞧见他那双瞳仁时,更是震荡。

    原来褪去那层清冷皮囊的周焰是这般模样。

    “郡主……”他声音喑哑着,想要让她离去。

    秦朝云知晓他此刻十分脱力,打断运气,往他跟前将他用力扶着往前走,一面乜他一眼:“别运气了,我带你去寻医,你的马匹何在?”

    周焰靠着少女柔软背脊,默了好一瞬,他用腰间绣春刀在林中留下记号后,才随她慢慢走出这片林子。

    “在前方树上拴着。”声音分外低沉地答。

    闻言,朝云掀眸,望向前方树木,一扫而过,便见一匹高大骏马拴在那处,她侧眸看向周焰:“山下可能寻找医馆?”

    “樊山脚下有处村落,里头有位老医者。”周焰尽力压抑着情绪,同她答着,嗓音哑到不行。

    她的眼底燃起清亮,她微驮着高大的男人,有些竭力地朝那马匹走去,秦朝云让他扶着树干,一袭长裙掀开,绣花鞋踩着那马鞍翻身飒爽地跨坐上方,朝云浓睫微闪,在周焰微愣的眸子中,朝他伸手。

    月色在女子身后泛光,那双精致带艳的狐狸眼中,此刻泛着熠熠清明星光,她神色沉静无比,绯色衣裳一时被渡了清辉之色。

    “周焰,拉住我的手。”她朝他清声开口。

    夜风拂过二人衣裳,绯、玄双色相缠,乌纱帽下的那双眼眸掀动涟漪,他沉声长臂朝她伸去,长腿一跨,稳稳落在她的身后,他紧贴着秦朝云的背脊,感受那背脊温软的力量。

    马蹄阵阵回响在此处山路中,石子飞溅、山风嗡嗡,绯裳美人手持缰绳,目光凛凛地看着前路,至山上飞驰而下。

    周焰静静瞧着她的侧颜,白皙如玉的一张脸,她敛去娇俏时,却更为勾人心魂。

    譬如此时,周焰不晓得是药效使然,还是旁的什么,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猛烈碰撞。

    他竟不知晓,她的骑术很好,甚至于可以与锦衣卫那帮人相较,周焰眼底沉沉地看着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腻柔荑,此刻搭在那缰绳上,柔软中有着一股韧劲……

    他们紧紧相贴,周焰的理智在不断涣散,他强醒意志地将自己与她之间隔开一小段距离。

    不想冒犯了她……

    但眼底却是化不开的黑。

    不多时,秦朝云已带着周焰行至山下村落。

    算着时辰村中百姓多数安眠,烛火寥寥,整个村子显得安静。

    马蹄轻踩过村中铺满石子的小路,速度缓下许多,朝云侧眸看向周焰,二人的微喘地呼吸打在一处。

    她只静心问他可知医者在何处,却全然不知,此刻周焰垂下的眼帘,里头有多厚重的旖旎情动。

    “前方不远便是。”周焰长睫微动,抬手指了个方位。

    手再度落下之时,无意地碰上了秦朝云的腰间。

    掌心一烫,他本欲撤回,却被女子温软柔荑往前一拉,搭在她的腰间,听她清丽嗓音响起:

    “周大人,还是抓紧我吧,仔细摔着。”

    抓紧她吧……

    周焰乌眸一动,大掌落在那细腰处,他隐忍地咬住下唇,整张脸在夜色中动情更显昳色。

    马蹄停在了一处亮灯草屋前,秦朝云让他先行下马,自己随后翻身而下。

    他盯着秦朝云的动作,一时陷入沉默,朝云此时刚收好缰辔,抬首间对上他的视线。

    她搭在马鞍上的手收回,嚅动唇瓣,浅声道:“小燕教的,我们幼时最爱骑马。”

    “恩。”男人敛睫,转身同她一道朝着那木门而去。

    一番敲门响动后,才闻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人从里头推开。

    满头白发的老者,眼底生疑地看向朝云,正想开口,余光便瞥见站在暗处的周焰。

    “你怎么来了?”

    二人似是熟人,老者并未对周焰有客气,只冷着脸让他们进来。

    屋内点燃几支烛火,老者这才瞧清周焰面色绯红,凑近闻了一番,似已知晓如何回事,又扫了眼朝云,语气带着不怀好意地笑:“不是有解药吗,还寻老夫作甚?”

    周焰闻声睨他一眼,眸底似有霜霎时凝聚。

    见此,老者也不再打趣他,他将目光落在秦朝云身上,故意问道:“你给他下的?”

    “自然不是。”朝云斜他一眼,觉得此人老不正经。

    她面颊在火光中映出红晕,这老头怎么看出自己垂涎周焰美色的……

    老医者也挑了挑眉,似觉得无趣,捞起袖子起身,指了指朝云:

    “你,把这混蛋小子给我抬过来。”

    她朝周焰看去,只见他额间密汗愈发多了,心中越发不忍,走上前扶起周焰坚硬的臂膀,感受到他浑身滚烫,只觉得自己也快被融化,而后随那医者一道入了帘后小屋。

    烛火摇曳中,老者替周焰把了脉搏,随后从自己的匣子中取出一根银针,在火中滚动着,斜眼朝云朗声道:“给他把外衣脱了。”

    一双秀眉扬起,朝云眼中微震,心中有些紧张,虽然她是垂涎周焰美色,但也……不好趁人之危吧。

    “我自己来……”周焰似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剑眉紧蹙,抬手欲自己解开衣袍又停下,眼眸瞥向朝云,低声难捱着:“郡主……劳烦先出去。”

    秦朝云对上他的眼眸,心中鼓起勇气,抬手覆上他的大掌,未待他反抗,便已然拉住他的腰带,轻松解开。

    她摸到男人的腰窄而劲瘦,不似女子腰般细软,反而十分坚硬,似还能感受他的一层肌理。

    周焰的衣袍被秦朝云一层层解开,露出里头月白色中衣。

    从未见他穿过浅色,恍然瞧见朝云一时愣怔,水色眼眸对上他的浓眸,隔得太近,她能细数周焰睫毛,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身后医者觑了二人一眼,似察觉到什么眉间一挑:“要解药,还是你们自行解决?”

    周焰低咳一声,看向医者,眸中多了一丝警告之意,冷哑着嗓子道:“解药。”

    “行。”老者走近他,将他的中衣拨开大半,烛火中,能看清他露出一片皮肤,还有他那胸前的肌理。

    朝云退至床帘后头,隔着一层薄纱,窥见他裸露的皮肤,下意识咽了下喉咙。

    一时间竟然觉得屋子很热,那老医者倒是极快地为他施针服药,不过须臾便已起身看向朝云,眼底泛笑:“我弄好了,你来照顾他。”

    说完,他便冷淡地提起药箱离开了此处小屋。

    望着医者离去的背影,朝云略低眸,心中思索着,这怪老头……

    周焰躺在竹榻上,随着方才施针服药,心中也遣散一些旖旎念头,但下腹仍觉得甚是紧绷。

    蓦地,他眼底闪过秦朝云的身影在那薄帘后晃动,他沉静地瞧见她寻着一张椅子,静静地坐在他的榻前。

    燥热、不耐、吞天并地的欲望,再度朝他猛烈席卷。

    周焰心火滚烫,烛光与她绯色衣裙相溶,周焰眸子越来越浓稠。

    眼前晃过她躺在自己身下的场景,那段绮梦,在他心中不断翻涌,挥之不去……

    要命了……

    他沙哑着嗓子预备出声,让她离远些,却在出声一瞬,二人目光相接。

    那双眼眸映着红光,眼尾上翘,越是勾人。

    “口渴吗?”朝云睫羽掀动,咬唇询道。

    他未说话,只是隔着一层帘罩细细瞧她,朝云便自顾地走去给他倒了桌上凉茶,掀开帘子,她缓缓朝他走近,朝云眸光落在他半敞露出的皮肤上,心中微动直接坐上了竹榻,他睡得靠内,二人尚且隔着小段距离。

    周焰微起身,倚着床头,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滚烫粗粝的指腹划过她冰凉细腻的指尖。

    周焰垂眸将那茶盏一口饮下,喉结在朝云眼底滚动。

    她眼眸扇动,周焰胸前的线条在她眼底扩张,朝云心旌摇摆,双颊爬上红晕,忍不住地再度咽了喉咙。

    此刻她有些承认了,她确然心旌不定,分外垂涎眼前美色……

    接过茶盏那一刻,朝云对上那双浓眸,脑中闪过一击电流,蓦地,她鬼使神差勾手搭上周焰的衣带,指腹柔软地戳在他的腰窝上。

    即刻地,周焰浑身骤然一紧,眼底划过愕然,浓厚情绪在他眼底铺开弥漫,眸中是朝云双颊泛着桃红,眼底水色潋滟。

    一缕清香在周焰鼻腔游走,少女瞧见他眼底动情,心中念头升起。

    反正他春药定然还未消散,毫无抵抗之力,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先亲了再说。

    思及此,她嗓音软下,

    “焰哥哥。”

    砰地一声,在周焰脑中炸开。

    美目流转,她眼尾勾动,指腹移至周焰的下颚稍用力度挑动,她小心地、缓缓地朝他靠近。

    热气相盖间,周焰眼底满是猩红难捱之色,娇滴滴的唇瓣离他越来越近,周焰心头如火滚般灼着,他眉间紧蹙,心口蚁虫攀爬着,此刻甚至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

    周焰眼眸微阖,略侧一个弧度,朝云的吻落了空。

    一双浓睫似蝴蝶翅膀轻扇着,刮着人心旌飘荡不止。

    那双勾人魂的眼眸中对上他此刻颤动的眼瞳,似有倔强与蛊惑般。

    朝云看见了,看见他那双已然情迷的双瞳,看见他眼底的动荡喑沉,每一丝每一缕,都分外地不清白。

    思及此,朝云心一横,咬唇眼波流光转动,

    “焰哥哥,为何躲我?”

    天崩地裂地一刹那,他仅存的一丝理智,被她软着嗓子侵蚀吞并了。

    唇上倾盖一股温热,清香霎时充斥进周焰唇齿之间。

    她似在尝试一般,在那张薄唇上轻柔舔舐着,生疏而勾人地一点点含住那块软肉。

    青年落在床榻上的手骤然紧缩,攥着一层薄被褥指尖缩紧。

    窗外一阵风刮响木框,似有一阵马蹄声响起,周焰眸中一动,他耳力极强,此刻听得外头似有人在说话。

    此刻的屋外,

    几匹骏马停下,一波队伍看向前方独身而来的少年,周齐眼底划过惊讶,还是朝人拱拳行礼。

    “燕世子。”

    燕淮从马背翻身而下,冷目扫了圈锦衣卫,淡声道:“长明郡主呢?”

    众人微滞,周齐等人是循着主上在山林中留下的记号而一路追来,并不知朝云也在此处,瞧见燕淮之时也分外震惊,此刻低眸答着:“我等并不知晓。”

    屋内周焰瞬间辨出燕淮音色,唇上还有潮湿温度,此刻他掀眸眼底映着眼前少女姝丽无双的面容,她在细细地与自己相吻。

    耳畔回响起少女提起那句小燕,乍然间心中燃起一股熊火,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他反客为主,将她揽入怀中,眼眸浓深地看着她那双勾人眸子,此时此刻越发迷离、涣散的模样。

    一如梦中,她被自己压在身下,辗转低泣地勾动他的情欲。

    周焰吻得分外激烈,似报复又似碾碎骨肉般地,将她撬开唇齿,长驱直入采撷她口中所有芬芳。

    唇瓣在火光中碾转不停,朝云双臂勾着他的后颈处,眸中潋滟决堤,天旋地转间,单薄被褥上,黑色发丝迤逦而下。

    眉眼勾着光,似一池水面涨潮。

    齿贝被人狠狠卷过刮动,舌腔交战中,周焰掐着她的后颈,似在捏着一只小猫。

    错乱的眼眸中,他看见了朝云抑制不住情动,落下一滴泪。

    似有风般,红烛在摇晃,帘幔也在摇晃。

    她的皮肤也渐渐泛出红色,在他眼底绽开,似一朵妖冶无比的罂粟。

    “秦朝云……”他低喊着她的名字。

    瞳仁里焰火吞并了理智,只剩那心中炽劣想要将一方城池侵占与攻陷般狠厉。

    “城池”被他裹在怀中,柔荑不断攀勾着他的命门背脊,酥麻颤栗在人的身上游走。

    “周焰……”

    她的眸中亮着红烛之光。

    似繁星,又似明月。

    在他眼前,明艳、鲜活地盛开。

    好想将她捏碎啊……

    周焰心中升起这股念头,眼底猩红浓得快要将人吞噬。

    药效早已在他体内过了,周焰比谁都更能清楚。

    他对她,此刻是天雷地火,情难自已。

    是男人与女人的占有。

    屋外,黑夜笼罩整片天地。

    悬月半露,只有几缕清光。

    但那星蓝劲装的少年眼中是势不可挡的光,他扫过周齐一眼,音色清琅地开口:

    “你们来找周焰?”

    “是。”

    周齐并无遮掩,他与主上曾将眼前这位小世子调查过一番,除了他归城的那日一次偶然,并无其他异动。

    所以他也并无遮掩,但他旋即又想起燕淮是来寻找郡主的,一时之间,一种想法在周齐心中划过。

    他下意识地看向亮起烛火的一处窗牖。

    深吸一口气,低声清咳一声,主上耳力甚好,应当可以听见自己的提醒吧……

    “世子爷为何要下山来寻郡主呢?”周齐故作疑惑地看他。

    燕淮眼眸黯下一层,他想起今夜去秦家小筑用膳,并未瞧见朝云,听君琊在父母面前说朝云身子不适,早早歇下。

    他甚是了解君琊,自知他在圆谎,一下了桌子,君琊便对自己说了实话,朝云自傍晚便不见了踪迹……

    他翻遍了无涯山庄内外,都不曾寻见人影,却在山庄外遇见一名行踪诡异的女子。

    那女子瞧见他后,神色更为慌张,最后才告知于他,秦朝云似是与人下山了。

    “你最好是真的不知她在哪。”燕淮语气分外冰冷警告周齐。

    他心中也惶然地希望,绾绾并不是与周焰共处一地……

    周齐偷白他一眼,正想将人劝走,好得知主上那春药……之毒可有解开。

    木门“哗”地一声被人打开,屋内的白发老者不耐地扫了几人一圈,捋了捋胡须,一副嫌弃地模样开了口:

    “今夜什么风啊,来了一对又来一堆……”

    “老夫可没那么多铺席给你们睡啊,又不是避难所……”

    第23章

    【23】

    夜阑风深,烛火飘摇。

    逼仄屋内,两处气息紊乱,青年中衣斜斜挂着,有剔透指甲划过他冷白背脊,几道红痕落下,触目惊心。

    她本只是想浅尝辄止的,却未曾想到会这般收不住场面。

    周焰的手落在她的玉襟处,她的衣衫薄如羽翼,周焰掌心湿热地裹住她的腰侧,一点点地摩挲,朝云心跳如擂,此刻感受到那截玉襟被他扯落,上端处透着无暇白玉。

    纤细脖颈与耳廓四周都是他滚烫气息,裹挟住朝云,她似陷入一团软云中潮湿而发热。

    遽然间,屋外似有一阵脚步声响起,朝云的神思渐渐回聚,她心惊猛烈跳动,抬手推了推周焰的胸膛。

    一时间她自己也十分难捱,现下听见外头脚步声,理智战胜了情迷。

    “周焰……”她试图唤醒周焰神思。

    男人低哼一声,眼底狎昵地瞧她一眼。

    “屋外有人……”她如蚊鸣一般细声,面颊桃红春色,朱唇轻咬。

    周焰瞳色沉下一度,欲色中带了几丝危险,猝不及防间他倾覆她的唇瓣,用力咬下一口,淡淡血腥在唇齿间扩开。

    随后周焰眼底恢复清明神色从她身上撤开,顺带衔走了一截物什,将中衣带子系好,从容不迫地坐在一处竹椅上。

    竹榻上的朝云眼底一阵松怔地望向那人,却见他此刻正垂眸慢条斯理地系上外袍腰带,衣冠整洁地。

    周焰感受到她的目光,此刻瞥她一眼见她仍像没骨头似得瘫在榻上,眉心紧皱,:“收拾一下自己。”

    话音方落,屋外脚步声越渐靠近,朝云面色潮红,旋即起身理了理衣襟,转身之际咬牙腹诽。

    狗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门被敲响,周焰挑眸朝外冷声:“进。”

    外头人将门推开,燕淮与周齐几乎同时走进房中。

    他将房内扫了一圈,眸光从周焰的脸上移至一旁秦朝云脸上,少女明艳的眉眼似有一层化不开的春水,潋滟地、勾人地,朱唇下处一道赫然彰显血色印记,燕淮眸色黯下。

    心口遽痛,他似乎猜到在他站在屋外时,这方烛光里映着怎样画面……

    半晌,他竭力平息着心绪,走向朝云,冷着脸将她与周焰之间隔开距离。

    “没事吧?”燕淮启声问她,眼帘垂下。

    朝云面上还有桃色未褪,此刻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瞳望向燕淮,哑着嗓子“恩”了一声。

    “绾绾,跟我回去。”

    他不去问她为何在此处,也不想问关于他们之间任何问题,只将她罩在身后,杜绝某人视线,仿佛这样就当作他们未有僭越一般。

    少女浓睫扇动,站在燕淮身后,下意识地看向那道被挡住的身影。

    燕淮抬手去牵朝云的手腕,欲提步绕开锦衣卫离去,倏然间,眼前横过来一人。

    ——是周焰。

    瞳仁凝聚晦色,他与燕淮视线相对,周焰长身挺拔拦在燕淮跟前,眸子移到他身后那抹娇躯之上,火药味浓重一时快要溅开。

    还未待周焰说话,候在一旁的周齐旋即上前几步,同燕淮温声劝道:“外头天也沉了,世子带郡主归山行路不易,不妨今夜先落脚,明日一早再起身?”

    “不劳你费心。”燕淮嗤他一声。

    方才他问绾绾可在时,还记得此人那副不知无辜的神情。

    “郡主想走吗?”

    男人嗓音很沉,眸光淡淡地却在无形中感受到一种压迫。

    他将选择权交给朝云,身子微移,手中攥着一截玉襟细带,在秦朝云看得见的方位,骤然一挥。

    明晃晃地威胁……

    朝云咽了咽喉咙,方才榻上画面犹在脑中挥散不去,顿时只觉舌尖干燥。

    无形中似有两把刀把她夹在中间,二人气场相斥得太过明显。

    思及小燕根本打不过锦衣卫,更思及周焰手中那截玉襟软带。

    她捏了捏燕淮的掌心,语气放柔:“小燕,我……有些累了。”

    燕淮心中早就知晓答案,但此刻还是有些愕然,他咬牙,看向朝云,本是有些愠怒的眼瞳,却在看见她水色眼波之时,心中一团火,砰然消散。

    她最是能知晓如何使自己消气。

    紧了紧下颚,燕淮声音比往日沉了许多,有些低落地答了句“行”。

    夜已深,燕淮坐在小屋外的长凳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男人。

    小屋只一处竹榻,他们留给了朝云一人,其余人都留在屋外正厅中。

    见他们好容易冷静下来心情,周齐这才朝主上低声禀报要紧之事:

    “主上,今夜之事属下已查到,并非陛下邀您赴宴,而是陛下近身太监,那屋子里的西域燃香除了皇眷无人能用。再者,便是关州府尹之事,属下现未寻到足迹……”

    那双深邃眼眸盯着窗外夜色,半晌,才见他眼底掠过晦暗,许是那药劲过猛,周焰此刻嗓子微哑,

    “恩,那府尹的头颅我已取下,不必再寻。”

    周齐抬眸看向他,略有忧虑地开口:“可是……陛下那边……”

    青年眸底沉静,语调淡漠:“我自会告知。”

    事已至此,周齐不敢多言。

    这已然不是主上第一次如此行径了,而晋文帝却也从未真的怪罪过周焰。

    他们都知晓,周焰是把锋利无比的刀刃,无人可挡其锋芒,而皇帝最是需要这把利刃,为自己荡平脚下乱枝。

    “还有何事?”

    见他还立在跟前,周焰蹙眉。

    一阵沉默,周齐踌躇间摇头: “无事,属下告退。”

    说完,他旋即转身,朝着那扇敞开的门踏出。

    方才的老者从屋外进来,朝着周焰的方向走去,手中摇着蒲扇打在他的肩膀上,又觑了眼一旁的燕淮,哂声道:

    “你小子遭报应了吧,总有人收拾你。”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扫过朝云所在的那扇门,又推了把周焰,嫌弃着:“别挡老夫的道。”

    周焰冷脸退开一步,未和他过多计较,身后“砰”地一声,门被砸上,老医者进了屋子。

    屋中只余下一星昏暗烛光,周焰长腿一掀,坐在一旁的木椅上,面若寒星。

    烛光映在二人的脸上,燕淮心中有气,黑瞳斜去一眼,冷哼一声。

    周焰眉稍微蹙,长眸一阖,双臂交环,静思养神。

    今日奔途整日,再加之被人下药,此刻自然有了疲怠之意。

    余光里瞥见周焰已休整之姿,燕淮心中松了些许警戒,倚着门框又是熬了好些时候,才缓缓睡下。

    夜半三更天,悬月被遮盖完全,树梢枝头滴落雨水,“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一场雷雨倾泻而来。

    屋内,女子眉眼紧蹙,翻身之际肩上一层薄被滑落身下,羽衣微动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一寸丰腴一寸纤瘦,每一丝都恰到好处。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悄然推开,一道人影落在朝云跟前,窗牖不知何时被风呼啸吹开,那道身形将风口挡住,窗牖被慢慢关拢。

    日夜更迭,东方既白。

    下了一夜潮雨,空气中都弥漫着一层湿气。

    朝云醒来时,眉眼惺忪,她抬手揉了揉,看清那窗牖处都被雨水浸湿些许。

    起身时手中蓦地摸到一根细带,低眸看去,才发觉原是自己被周焰拿走的那一根。

    周焰昨夜……

    她默默将玉襟细带拢在手中,一番整理衣冠发髻后,才从竹屋推门而出。

    燕淮许是昨夜睡得太晚,此刻还未有醒转迹象,朝云放轻脚步迈过他的长凳,她将门轻声推开。

    天光破晓,划出一道长痕,橙红朝霞迎着那轮圆日缓缓升起。

    朝云朝前一步,绣鞋踩在石板地上,树梢透过罅隙洒落光束,落在少女乌黑柔软的发梢与肩上。

    她眉眼明艳,此刻迎光越显粲然。

    前方院门被人推开,

    一双黑沉沉地眼眸蓦然与朝云相碰,周焰眉间一撇,手中攥着一柄长刀旋即落在身后,朝云顺势瞧去,只见有水滴落在泥地上头。

    周焰的眼尾还泛着一缕猩红之光,院中树木清香中,朝云嗅到了一股铁锈般地腥味。

    她唇瓣微抿,窥见周焰眼底一闪而过的寞意,极淡地,使她一时都快分不清是否是自己多心。

    “周焰。”她轻声唤他名字。

    睫羽垂下,再窥不到他的情绪分毫,再度抬眼之际,眼底已是一片漠然,周焰身后长刀被他在瞬间收回剑鞘,他长腿一迈离她越来越近。

    秦朝云的心渐渐敲响,她微颤眼睫定定地看着周焰,眼底流过一点期待与紧张。

    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那股熟悉的草木气息在一点点靠近包围,周焰眼眸从她脸上扫过,薄唇紧抿,他们的指尖似无意般地碰撞。

    经过昨夜那般亲昵,朝云猛然碰到他冰凉皮肤,心头还有些缱绻旖旎。

    周焰喉结滚动,见她绣鞋挪动间,脚底踩住那块松散石阶,身子诧然倾下,朝云低声娇呼。

    他霎时抬手攥住朝云纤柔白臂,一把将她带入怀中,眸子停在她微张的唇瓣上,一处极小的口子破在她下唇处昭然,他的气息浑厚打在秦朝云的耳畔、脖颈处,

    “小郡主,非要招我才舒坦?”

    日光越渐明亮,周焰见她眸色潋滟勾人,心头情欲再生,视线如烈火擦过她朱色唇瓣,喑哑着嗓子,喷在她泛红耳垂之上:

    “恩?”

    逆光而向,那双乌眸中有星碎亮色。

    她眨了眨蜷翘睫毛,下意识舔了下唇瓣那处口子,血痂在舌尖触碰,一股微甘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周无绪,我不是招惹你。”

    “我是喜欢你。”

    那张姣好的面容在他怀中仰头,直白而坦荡地盯着他,周焰眼底一深,看着她眼尾勾着,红唇张合之间,吐出幽兰。

    周焰凝眸,暗吸一口气,转移了话题:

    “今日陛下会吩咐启程回都城,我们得快些回樊山——”

    蓦地,她在他怀中踮起脚尖,温软唇瓣在他的下唇处轻啄一口。

    第24章

    【24】

    燕淮醒来之际,锦衣卫一行人早已将马匹备好,预备早早回山。

    他将眼眸用力一揉,神思清醒好些。

    院中二人早已隔了间距站开,周齐算着时间也从院外入内,提醒着主上抓紧。

    “主上。”他方开口,便见燕淮已收拾妥当。

    周焰转身冷道:“出发吧。”

    “那郡主怎么走?”周齐自然是不知晓朝云会马术一事,现下踯躅着开口。

    “给她一匹马即可。”周焰朝她的方位扫过一眼,眸光微闪,思及方才,一时耳廓渐渐有些发烫。

    朝云仰头看向周齐,“我会骑马,劳烦周……小齐大人了。”

    少女话语陡转,音色甚是清亮。

    说完,她便朝周齐走去,问了她的马匹在何处,随后便走近那骏马身侧。

    长腿一抬,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动作比男子更为潇洒。

    “郡主这般厉害啊!”周齐被她的姿势惊到,不禁夸赞一番。

    马背上的绯衣少女,扬起一抹粲然,翦水秋瞳中有流光飞舞,甚是耀目。

    燕淮倒是看惯了她这副故意耍帅模样,唇边衔笑,任她恣意。

    目光转动间,他的笑容顿住,瞥见了那面若寒星的青年眼底似有浮光泛起……

    一行人踏过山路,一路飞驰过绿丛之中,终是赶在辰时将至前,回到了无涯山庄。

    为了防止旁人知晓朝云与燕淮也在锦衣卫中,周齐领着二人走了他们之前通的密道回去。

    瞧见二人远去身影,周焰眸子掀动,恢复沉静潭水。

    待周齐回来时,只见他已是冷面颜色。

    “事情可有办妥?”周焰撇他一眼。

    周齐以为是郡主之事,只恭声称“是”,便又听周焰问道:

    “尸首可有销毁?”

    他这才反应过来,主上问的乃是今晨斩杀那位,连忙应下:“依主上之令,只留了其头颅,肉身依然处理干净,不寻一丝踪迹。”

    “恩,把这份大礼,记得送给他们二人。”周焰语调分外冷冽,长眸一敛,粗粝指腹握着刀柄,袍角掀动间,转身入了密道。

    辰时三刻,晋文帝携朝臣亲眷一道自无涯山庄而出。

    山庄外,羽林军与锦衣卫早已备好车马,只待天子一声令下。

    周焰携一列人马近身保护皇帝与太后等人,其余人纷纷各有部署护卫官眷。

    马背上的青年眉眼雕琢锋利如刀,他凤眸睨向朝他走来的白袍公子,公子温润一笑,二人目光交战。

    “二殿下。”周焰语调冷硬。

    “周大人辛苦。”二皇子低笑一声,甚是无害,因着他常年沉疴在身,自行上了马车,却在弯腰之际,眸光微转,扫向队伍后方的一处身影,笑意深测。

    玄青飞鱼服的青年手执缰绳,调转骏马待众人上车整待之后一声高喝,众军齐应,气势凌然。

    轮毂缓缓滚动,马蹄声声入耳。

    按照来时一样,秦朝云与林青鸾共乘一车,不过中途又加了一个妙妙。

    君琊便自请与燕淮一道驾马而行,跟随她们马车前后。

    车内,青鸾将朝云上下打量着,一双杏眸眯起,啧了几声,十足将她看透的架势,又看了眼妙妙,思索一番还是攥着她的云袖,低语:

    “秦绾绾,如实招来,你嘴是怎么破的?”

    朝云眉梢一跳,眼眸飘忽不定,抬起指腹揉了揉唇瓣,正想法子糊弄她,便见青鸾眼眸一眯,分外精明起来。

    “……”她扯动唇角,“我说我不小心咬到的,你可信?”

    “恩?”威胁地一声。

    朝云败下阵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二字。

    旋即地,青鸾杏眸睁大,噎了好一阵,似十分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燕妙妙托腮吃着点心,此刻瞧见青鸾这般惊错模样,不甚在意地说了句:

    “不就是她和人亲了嘴吗,你至于这般大惊小怪吗?”

    妙妙素来直言直语,说出这般语出惊人的话在她自己眼中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燕妙妙,你懂什么?”青鸾睨她一眼,还是不能接受,蹙着眉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呜呜,绾绾,这可是你的初吻,那个夺你初吻的坏男人在哪里?我要为你暴力一回!”

    她是真心觉得朝云吃了大亏,此刻一心要为自己最好的小姐妹出头的架势。

    朝云抿唇,有些窘窘地开口:“阿鸾,其实是我……夺了他的…”

    后两字她又斟酌一番补充道:“虽然我不晓得他是不是第一次,但确然是我见色起意了……”

    “!!!”青鸾捧着她的脸,欲哭无泪,嘴里仍要为她辩解:“绾绾断然不是你的错,亲到你是他的福气!”

    燕妙妙见朝云如此坦诚,腮帮子里嚼完糕点,拍拍手,十分好奇地问她:“那你喜欢那个人吗?他长得好看吗?有没有我堂哥好看?”

    一连串的问题,朝云突然反应过来燕妙妙嘴巴似乎甚为不严,眼眸微眯,警告地看向她:

    “燕妙妙,那若是敢告知旁人,小心我将你闺房床底下的藏的话本子告知你哥!”

    燕妙妙一惊,声音大了些:“你怎么知晓!”

    话音刚落,青鸾便眼疾手快地去捂她嘴。

    “燕妙妙,你能不能小声点,万一被君琊和子廷哥哥听见怎么办?”

    燕妙妙一双大眼睛向朝云眨着,她那床底下的话本子可都是她的宝贝孤本!

    见她示弱了,朝云挑眉让青鸾放开她,面色倒是沉静平和,嗓音淡淡地回答:

    “他似云上朗月、雪中松柏,我对他是一见钟情。”

    能得秦朝云如此评价,燕妙妙不禁嘟嘴,她小脑筋飞速旋转起来,思索着到底是谁让她堂哥输得这么彻底……

    里头几个小姑娘的声音不断,燕淮驾马行在前头,猝然听见似乎是燕妙妙在尖叫,他剑眉一撇,缓了速度,抬手敲了敲雕花窗框处。

    朝云抬手掀开一截车帘,仰头对上燕淮正脸。

    她眼眸一动,浓睫似羽刷般扑闪扑闪地眨着,燕淮眉心一跳,忽而定在她唇瓣的一处深痂,小小的一块,搅动人心口酸涩不已,捏着缰绳的指尖逐渐泛白。

    他竭力平息了心情,目光从她那张姝艳勾人的脸上移开,声音放平:

    “燕妙妙在鬼叫什么?”

    “她啊,方才吃糕点咬到舌头了。”朝云眉梢微扬,弹出脑袋,乌软发丝在清风中拂动,那双眼睛垂下掠过前方,隔着几车人马,她看见了那道修劲阔挺的身影。

    燕淮觑了眼里头一脸无辜的燕妙妙,随后将目光落在朝云脸上,“外头风尘大,过路停歇时我再唤你。””

    “行。”朝云目光不移地应他。

    此刻他牵着缰绳挪前几步,恰好挡住了朝云视线,瞧不见人了,她自然也不想看了,抬眸看了一眼燕淮,旋即撩下帘子。

    打头的玄袍青年微侧身子,一道明黄龙纹袖子从马车帘笼后支出。

    他余光瞥见后方两处交叠身影,乌目微黯,下颌收紧几分,也只是一瞬,似有暗浪掀澜。

    “无绪。”晋文帝见他神思游离,沉下嗓子喊他。

    周焰嗓音沉琅恭敬:“绕过前方寿城地界,便是可在日落时分前折返邺都。”

    “行。”晋文帝沉吟片刻,扫了眼周焰晦暗面色,狐疑地扫过后方马车,并无任何异动,他收回目光,将帘子撂下。

    贵妃与皇帝是坐在一处马车的,透过罅隙贵妃对上周焰冰冷视线,攥着羽扇的指尖骤然缩紧,心中一阵掀浪。

    她的婢女至今未归,为了防止皇帝怀疑,她只得瞒下此事。

    而那二皇子也是个不中用的,寻他帮助他却称自己病了,转而便躲入了后方马车中。

    周焰若是知晓真相,断然不会手下留情,她须得想些法子……

    而车帘外的周焰,已神色从容地继续领军带路。

    而此刻的后方马车内。

    燕妙妙与林青鸾目不转睛地统一盯紧朝云一举一动。

    “你方才还未说,那人是谁!”

    朝云挑眉,瞧着这两人一副不说要捏死她的架势,有些讪意。

    翕动红唇间,外头马车缓缓停下。

    一阵高昂男声响起,似是周齐在喊稍作休整。

    “走啦,先用午膳。”朝云持美撒娇,语气柔软。

    一行人下了马车,原是赶在午时到了寿城。

    秦家夫妇随着云太后一道入了酒楼用膳,便余下几个年轻人自行安排,朝云被妙妙与青鸾一左一右架着入内,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

    二人目光如炬地看向她,只待她给个答案。

    方拴好缰辔的燕淮与君琊一入内,便瞧见她们三人形影不离地坐在角落。

    抬步之间,他们便朝那三人走去。

    一整个酒楼都被锦衣卫包下,再无外客,遂诸人落座用膳倒也自在许多。

    “快说那人是谁!”

    燕妙妙与林青鸾齐声睨她,方才在马车她便未曾告知此人为谁,二人好奇心又重,也分外急切。

    这一声虽故意压低一些,但还是被燕淮听见,他蹙眉瞥向堂妹,语气不悦:

    “这是做什么?”

    一见燕淮,妙妙就焉下气焰,又想起方才之事,大眼睛落在燕淮身上突然充满了怜悯。

    可怜的堂哥,当了人家这么多年小尾巴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燕淮觉得气氛十分怪,有目光带着怪异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太确定,剑眉凝成一团,正欲开口,便见正中间坐着的朝云红唇张合:

    “快坐吧,一会儿用完膳还得赶路回都城。”

    他闷声应下,心中仍觉不甚舒坦。

    君琊倒是强压喜色坐在妙妙身旁,给人倒茶递筷地分外殷勤。

    店中跑堂知晓今日来得全是尊贵之人,恭恭敬敬地给几桌上了餐食,便候在一旁悉听贵人吩咐。

    一阵铿锵脚步声传来,跑堂闻声瞧去,便见为首青年一袭玄青飞鱼服踏着大步朝这边走来,身后紧随着几名下属,面色均是肃冷。

    只那为首青年疏眉朗目,倒是生得极好,浑身气质却分外泠冽,使得跑堂不敢多看,旋即垂下眼目。

    周焰一行人自外围绕过,直朝秦朝云他们这处位置而来。

    捏着碗碟的手一瞬踯躅,她颤动眸子看向周焰,心旌摇荡只见他越走越近,她竟生出了紧张。

    “周———”她轻吐兰气,却见周焰直直从她跟前越过,朝云雪腮一僵,将话咽了下去。

    而方才越过她的青年,此刻眸中微斜,余光落在她乌黑细软的发丝上,一根红玛瑙钗镮躺在乌发中,衬她将将好。

    绯红之色总能与她,彰显流光。

    十分相配。

    前方便是二楼拐角之处,栏杆处的薄纱帘幔后,一双目光落在二人相错的位置处,周焰眼眸不动,心中却已然察觉,指腹略蜷隐隐用力。

    第25章

    【25】

    二楼处,屏风后。

    阵阵脚步声传来,贵妃将眸光敛回,转而对身旁的晋文帝笑靥如花。

    待周焰与锦衣卫同皇帝行礼后坐于另桌用膳后,贵妃眼底微闪,瞳眸转动撇了眼那纱帘外的身影。

    同桌的二皇子垂眸微语,低首啜水之时,唇畔荡起一丝浅淡笑意。

    回到邺都时,已是酉时初至。

    太阳还未下山,只渡了千层金光。

    晋文帝与皇眷们已然被羽林军护送归皇城之中,余下官僚家眷们亦是在护卫下慢慢归府中。

    一番随帝驾游玩,属实也有些疲倦,回了家中,朝云与君琊二人匆匆用过晚膳便各回屋子。

    秦夫人与国公爷对视一眼,将银箸搁置一旁,语气淡淡地念了一句:“越发没规矩了。”

    暮云轩处。

    晚夏的蝉鸣不绝,院中几名小厮正拿着工具四处捕蝉。

    正厅的门窗大敞,朝云斜躺在窗台小榻上,垂着眼帘看窗外,脑中仍旧想着今日周焰对她的视而不见。

    又思及,晨间那一次轻吻。

    周焰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转而又想起燕妙妙在马车上同自己说道的一番模样,还有她那一屋子地情爱画本,看似是个有些方法的。

    朝云猛然起身,将一旁点香侍奉的春莺冬泱皆吓了一跳。

    “明日一早,随我去燕侯府邸一番。”她作了决心,打算去请教一番燕妙妙。

    二人堪堪应下,心头思索着,

    郡主总算开窍了,舍了那活阎王,转身去寻燕世子,实乃明智之举。

    这端晚间,皇帝寝殿处。

    一排小黄门提着灯笼立在殿外,里头烛火通明,汇成一道暖黄色。

    晋文帝站在殿台前,目如鹰隼般盯着案边匣子,匣盒微敞,里头一股血腥气息从内飘荡出来。

    他不用去看,便知里头是何物。

    玉扳指在手中不断摩挲,泛起皱纹的眼瞳在烛火下晦暗不明。

    良久,才听晋文帝开口:

    “他倒是喜欢先斩后奏。”

    近身宦官闻言低下身子,不敢辨认皇帝喜怒,只静静侯在一旁。

    “关州府尹要逃,他便围剿人满门上下,朕的这位指挥使倒是越发有手段了。”

    宦官身形微颤,觑目去瞧皇帝面色。

    “行了,没什么见识的东西。”皇帝蔑他一眼,瞧见他腿间打颤,有些乏意地朝宦官开口:“去把这污秽玩意儿处理了。”

    “奴婢遵旨。”老宦官旋即便躬身去端那处匣子。

    待他要转身出殿之时,皇帝似想起什么般,随口提了一句:

    “贵妃今夜可有过来?”

    宦官微怔,思索了一圈后,恭笑答着:“贵妃今儿似身子不太爽利,给陛下送了药膳后,便回宫歇息了。”

    说到这,他眼观鼻心,又低声补了句:“二殿下今日倒是有意给陛下请安的,但晓得陛下正与……周大人议事,便也回去了。”

    晋文帝闻言颔首,掀起袍角,坐在榻上,抬手摁了摁眼皮,吩咐着宦官下去。

    夜阑人静,皇宫前殿的甬道处,一道颀长身影行过朱墙绿瓦,夜风拂动他的袍角,青年眉眼锋利深邃,朝着前路踏步而行。

    “主上,东西送过去了。”周齐这头从另一端走来,在他跟前停步,低声说着。

    周焰凤眸凝冷,四周有些许宫人提着灯笼正值夜,窸窣火光划过他的面颊,只听他嗓音低醇着应了一声。

    他行路步子踏得不疾不徐,周齐狐疑地扫了眼他的身姿,心中一思琢便已悟出什么,紧跟上周焰脚步,低声道:

    “属下听闻那名温姓小吏,已被陛下提拔为关州新任少尹,现已回了关州任职。只主上这般吃力不讨好,可是因那前府尹之事,落了陛下怪罪?”

    前方青年旋即戒意睨他,又朝前方逡巡一番后,漠然道:“周齐,有些话不要再讲。”

    周齐心中不快,但还是低声应下。

    夜色无端沉黯。

    后宫深处,风吹打着窗牖,贵妃惶然了一整日,此刻警惕着睁眸瞧着外头,一片黑色。

    她嗓子低哑着唤了几声屋外宫娥,却无人应答,忽然间一阵风声刮响,一道黑影穿梭倒映在那窗牖。

    贵妃眼眸一滞,掀开被褥,缓缓挪动步子去那窗台处。

    “是谁?”

    半晌无人应答,她生出疑窦将窗叶推开,只见台子处赫然放着一盒锻金匣子。

    她抬手碰了那匣子一下,并无动静,随后才安下心将那匣子缓缓打开。

    清冷月色倾斜而落,一道血光倒映在她的眼珠中,猝然间,她猛地朝后退步,张着唇瓣不住颤抖,惊恐泪水滚滚从眼眶溢出。

    匣盒大开,里头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上跌坐的女人,她抑制不住地大声喘息尖叫。

    手胡乱地扶着身旁桌木,想要寻求一处支点,却并无作用。

    随她去樊山的那名宫娥静静地躺在那匣子中,与她对视。

    “周焰……”贵妃趴在地上,口齿颤抖着。

    一夜掀过,翌日午后。

    穿过两条街巷,秦府马车停在了燕侯府前。

    一路自外院而入,燕家小厮引着朝云来到了燕妙妙所在的院落处。

    此刻燕妙妙方用完早膳,坐在院中打秋千,一抬眸间,便瞧见了远处一道袅袅身影。

    她眯眼一瞧,正好与朝云对视。

    二人心有灵犀地屏退左右四下,入了妙妙的寝屋内,她将门阖上后,看向朝云:

    “等着,我给你分享几本独门秘籍。”

    说完,她便挪动脚步去了床榻处,将那被褥掀开,朝云眼底一惊,发现她被褥下竟然是一道机关,一打开,便是一处暗匣,里头放着好些书籍。

    她微掠一眼,只见妙妙拿出一本《小王妃升级手札》撂下,又拿出一本《如何拿下霸道郎君详策》又撂下,一连几本,燕妙妙终于锁定了一本,面露笑容地走向朝云,十分珍重的递给她,再三叮嘱:

    “秦绾绾,你可得好好保管,这是孤本了!还有小画册教习你的!”

    朝云眉眼一挑,故作淡然地接过,扫了眼话本名字。

    ———《霸道美人追夫三十六计》。

    她瞳孔一滞,看向妙妙,略带质疑地问:“这什么玩意儿?”

    这话把妙妙的胜负欲激起,她斜了朝云一眼,抬手作势要收回:“你若是不信我这个大燕第一爱情学家的话,你便速速还给我,自个儿去追他吧。”

    “我还不是看你要追的人是周大人,我才拿出绝杀孤本的。”

    倏然间,朝云眼眸一眯,将孤本攥在身后,不让妙妙夺回,一面疑声反问:

    “你怎么晓得是他?”

    “你昨儿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思来想去也是觉得,除了周大人的相貌,应当没人能入你的眼了。”妙妙得意一笑,分析地头头是道。

    “行吧行吧。”

    难得听人夸周焰一番。

    朝云觑了她一眼,拿着那本小册子,扫了一圈决定姑且一试。

    待到她离开燕府,坐上自家马车之时,将那手中册子的画卷处简略一番阅读后,脸色越渐发烫。

    坐在一旁侍候她的春莺与冬泱二人瞧见她面色桃红一片,将那车帘撩开一截,通了些风进来。

    “郡主可是热着了?”春莺温声问她。

    朝云闻声匆匆将那画本子阖上,又将写着书名的一面反过来掩盖住,抬手扇了扇风,眼神飘忽着随口答了句。

    “春莺,去北镇抚司。”她压了压情绪,吩咐着。

    方还疑虑郡主为何去燕府只寻燕小姐唠嗑的春莺二人,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郡主本就不是去寻燕世子的。

    郡主的心,竟然还是落在那鬼见愁身上……!

    经过闹市,车毂声淹没在那喧嚣声中,秦朝云托腮,脑中思索着一会儿该如何与周焰搭话。

    今儿他公务可有要紧,会否打扰于他?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朝云,以及那画册里的招数会否真的对周焰管用呢?

    未等她思索周全,外头已离开喧嚷之地,抵达了一片寂静的北镇抚司处。

    下了轿凳,门口值守之人还是之前那几名锦衣卫。

    朝云将妙妙所赠的画册子藏于袖口中,幸而那画册小巧,倒是不易让人察觉。

    与朝云打过几次照面的锦衣卫瞧见她的身影,蓦地一怔,心中揣摩着郡主又来寻主上了?

    步入北镇抚司后,秦朝云一路驾轻就熟地从前院穿过直往周焰办公的厅堂处。

    这厢方一转弯,身后紧随的冬泱倏地一声轻呼,朝云顿住脚步,也听见了一旁的声音。

    她眸子微掀,朝那声音方位循去。

    只见,门口驻守着数名锦衣卫,手中握着兵刃,那处大门后的通道似乎很是漆黑,又是一声隐约传出。

    訇然间,黑漆鎏金的大铁门被人打开,里头走出几道身影,为首的正是周焰。

    今日他一袭玄黑袍子,眉眼凝冰,英挺深邃的脸上赫然一道鲜红印迹。

    他侧背对着秦朝云,跟前站着是周齐,似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帕,见他拿过,在脸上擦拭了一下,面色淡漠如常。

    似感受到了朝云的视线,周焰顷刻间回身看去,结冰的眼瞳里恍惚一瞬,瞧见那檐廊下的女子一袭烟青色留仙裙,腰间一条月白缎带勾勒出她一掌宽的腰肢,那双熠亮澄澈的眼眸直直地望向自己,周焰眼睫一颤,将那沾了血的手帕往身后一藏,递给了周齐。

    “烧了。”他冷声吩咐。

    这处周齐也透过罅隙瞧见了朝云与她的婢女,心下了然,接过那手帕藏在腰间。

    周焰步履微挪,眸光从她身上移开,扫了眼四周锦衣卫,压下一丝心绪,与周齐低声道:

    “送她回府,让她日后别再来了。”

    说完,他便提步转身朝着另一端离去,他的步子很大,眼眸一掀一垂,看不清情绪,但背身却十分凛然,不易接近。

    秦朝云见他离去,心下霍然不安,抬起步子便朝他的方位追去,周齐见此思及主上吩咐,欲拦截止步,便见朝云冷脸朝身后吩咐:“冬泱!”

    冬泱闻声即刻明白,跟着郡主的步子去与周齐斡旋,她是女子,周齐不敢贸然与她对抗,只得无奈地与她左右周转。

    穿过暗狱一带,周焰步履匆匆地行至后院,他伸手摸了下衣襟里头的一根珠钗,薄唇微抿。

    昨日他送了贵妃一份大礼,依她的性子断然是会寻机会报复的。

    皇帝多疑,二皇子虎视眈眈,一切都在拉锯他。

    思及此,周焰眸子凛起。

    身后却窸窣传来一阵碎碎脚步声响,秦朝云撵上他的步子行至他身后,眼眸透着日光,将袖中的小画册翻看一番后,才清了清嗓子,摹着里头的招数,又想起那时在鹿城外的激吻。

    她先是扯了扯周焰的袖子,周焰浑身一怔,偏头瞧见那双白腻剔透的玉手搭在自己的小臂处。

    “周无绪。”

    软嗓轻启,她眼睫颤动,里头似有春水在拍岸。

    周焰绷紧唇线,脑仁生疼,端着冷淡架子,不愿与她多言。

    她脑中不断琢磨着方才话本子里头写的东西。

    ———对待男人先服软,软的不行再硬化。

    乍然间,那双小手使力扳他,一张脸晃至他的眼底,使他再也无处躲避,只得渐渐遁形。

    她的眉眼分外生动,直白炽热地勾着他的眼瞳。

    一分不让地,秦朝云攥住他宽大掌心,二人的间距拉近。

    似一朵盛放的花,不断生长拥簇、开遍他的四周。

    裹挟着,逼他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朝云察觉到男人的一丝变化,她勾着嗓子,垂下眼帘,一张艳丽无双的脸颊上生出几分怜弱。

    ——偶尔来点小情话,夫君立马就拿下。

    “焰哥哥——”

    又来了……

    又是这个称呼,周焰眼底生疼,睥着眼前的女子,逐渐染起一抹猩红,想要将她碾碎入骨。

    “你为何总是躲着朝云?”

    理智訇然坍塌,周焰心间不断翻滚拍打,滔啸欲出地海岸将他席卷。

    他分外不安地阖上双眸。

    看不见,看不见这个小混账,就不会那般不受控。

    他奋力去想小混账是如何与那燕淮打情骂俏地。

    迫使自己能够得以安心地将她推开。

    耳畔却是她清浅幽香地呼吸,是她晨曦时分睁着透亮的双眸望着自己说出那一句:

    ——“我是喜欢你。”

    理智与感情在不断拉锯着周焰。

    疯狂地念头在他心中盘踞疯长,臂上的那双手正在缓慢游走着,周焰骤然睁眸,那千帆骇浪在他眼底退散。

    他抬手搭上秦朝云的手,将她往身前一拉,眼底似无奈又似隐忍。

    目光落在她唇瓣翕张的一处痂口上,喉结滚动,朝云见他耳廓又红,心头泛起丝丝甜意,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搭在周焰的肩上。

    那张姝色明艳的脸上,眉眼弯成新月,周焰心头滚烫,二人呼吸夹杂靠近。

    陡然间,后方传来一阵窸窣衣料声,周焰眸中情绪淡去,转而变得沉着冷静,凛冽目光望向身后。

    便见原是一方执勤的锦衣卫几人路过,见周焰回首,几人也纷纷拱拳行礼,“主上。”

    周焰耳垂滚烫,冷淡地应了声,手边被一人蜷起的指尖勾着,那几人瞥见女人的衣裙,纷纷偷瞥看去,便听周焰清咳一声,几人连忙敛目收神朝前离去。

    见人走了,他才回眸正色看向朝云,

    “郡主,请自重。”

    故作正经。

    朝云咬唇,眼瞳中还泛着春色水泽,故意地勾着周焰的指节,眼底闪动狡黠。

    她嘟囔起唇角,娇俏地睨他。

    “焰哥——”

    蓦地,一张大掌掐住她的雪腮,周焰凤眸中划过一星危险,咬牙地低声:

    “秦朝云,你哪学得这些——”

    他霎时停下,目光落在她袖口处露出的一截话本上,凤眸一眯,一字一顿地:

    “追夫三十六计?”

    朝云猝尔想起那话本里的图册,万万不能被周焰瞧见,她脑中一炸,奋力想要挣开周焰掌心,无奈她的力气太小,周焰步步紧逼,直至朝云的背脊靠在那石墙处,男人单手便扣住她的皓腕。

    难得见她如此慌张,周焰眼中闪过促狭笑意,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瞧她眼下这副避他如蛇蝎的样子,周焰心头滚火,单手将她一双雪腕固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朝她袖口伸去。

    心跳不断加剧,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挺峭鼻梁,狭长凤眸,骨相深邃英挺,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

    竟在此时此刻,她还能去犯花痴……

    朝云强忍着眨了眨浓睫,红唇微张,露出她雪白贝齿,翦水秋瞳泛起潋滟。

    一阵穿堂风悄然而过,朝云瞬即眼底骤紧,云袖拂动间,“啪”地一声。

    很轻地,落在地面上。

    第26章

    【26】

    一时之间,绯色爬满少女的双颊、耳廓。

    而后压着她的人还不打算放过她,凤眸睥向那地面,听他低醇的嗓音响起:

    “霸道美人追夫三十六计?”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将自己凌迟。

    翻车翻到他面前了……

    再没有比这更为丢脸的事情了,朝云脑海中已然将这一生都给过完了。

    她垂下眼眸,心头不断思索着挽救之法。

    眸光停留在那话本的字迹处,朝云心中一动,撩起眼皮看向周焰,不露一丝痕迹地去捕捉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周焰,那——这招对你管用吗?”

    眼底是她探向自己的目光,乌瞳悠转,浓睫翩翩。

    周焰瞳眸一烫,攥着她的手腕一时有些松散,神驰松懈间,感受到他满怀的清香袭拥。

    耳边“啪”地一声,极为细小。

    他眼眸回聚,霎时松开朝云的手,朝后退却一步,侧身间朝云看见他的脸上寒霜渐生。

    而后,她听见他说:

    “北镇抚司要事居多,还望郡主日后少量踏足——”停顿一瞬,朝云的心跟着悬起。

    他未看她,只冷着嗓音继续道:“会扰到臣与下属办公。”

    朝云愣怔片刻,眼眸微转,她唇瓣抿起看向周焰颀长的背影,心中不断响起他说的话。

    在他心中,她是打扰。

    分明都已经有过亲昵之举后,他还是觉得,自己说的喜欢、心意,通通都是打扰。

    心中有根细小绳子在渐渐收紧,一丝酸意从她鼻尖冒出。

    好半晌,秦朝云再未说过一个字儿,转而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绕开了前方那人,径直地朝外头离开。

    她的背脊纤瘦而挺直,步履利落而匀速。

    高傲地,不回头地架势一直朝前。

    周焰盯着她离去的身影,长睫一敛,看不出情绪。

    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后,周焰的眸子朝一旁的暗角扫去,凌厉地一眼。

    那头黑漆一片,再无响动。

    转身之际,周焰余光瞥见那一本遗漏小书,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他弯身将那小书拾起,指腹攥着那纸张,眼前似又淌过她那张粲若星河的眉眼,微微勾着朝他说话。

    她的小话本子被周焰折好放入了衣襟处。

    遽然间,周焰转身朝那暗角抬步走近,光线薄弱,周焰手中握着刀柄正待出鞘,便见那暗角处传来一阵喘气声。

    一人被捆住手脚从那暗处踢了出来,青袍薄衣的男子从中走出,手中捏着一柄鎏金雕纹折扇,喘着密气看向周焰,一副十分辛苦劳累地模样开了口:

    “周大人,瞧瞧本王又给你抓一个吃里扒外的。”

    程明璋抬手拨开斜下的一绺发丝,收了折扇指向那跪地之人,那人一袭飞鱼服,乌纱帽下一张脸此刻苍白惶然。

    “是你。”周焰淡漠地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没有多大惊讶,自然也没有多大失望。

    他记得此人,半年前第一批归入他麾下的锦衣卫便有此人,那时关西一战,此人也曾与他共赴生死一线。

    却不曾想,他也是背叛一员。

    “是何时开始的?”他问。

    李梁瞳仁一黯,他知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背叛都指挥使的人,从来都不会死得轻松。

    “要杀要剐,悉听主上吩咐。”李梁咬牙,垂首看地。

    闻言,程明璋眼底划过谑笑之意看向周焰,静静地等待着周焰的抉择。

    “元明十九年冬,关西一战你曾为我挡过一箭,后又有火烧敌军营帐为我方赢得一线转折之功,回都城后,我便与陛下禀明此事,自此你从小旗升至试白户。”

    “我只问你,是从最初那一箭起,还是后来。”

    周焰将出李梁这场功绩说得无一遗漏,目光利利地落在他仓皇的面颊上。

    跪在地上的李梁一时之间心中揪起,他出生微寒,自入锦衣卫以来才有得一些机缘,坐至如今位置,然人总是贪心不足的,直至事迹败露,他才悔之晚矣。

    骤然间,李梁仰头对上周焰的视线,眼底有泛泪光,他嗓子滚痛地回答:

    “是……后来鬼迷心窍。”

    片刻,周焰略一颔首,朝外唤来了周齐将人压入暗狱。

    程明璋瞧他一眼,将折扇柄端拍在周焰结实地肩头,眸中一掀,玩味地开口:“哟,德行。”

    他虽小周焰四岁,但他却分外了解这人。

    强大、淡漠、目空一切、视权无物是他,

    背叛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大事,但他却必须要知晓是一开始的背叛,还是后来的背叛。

    也不知该说他是真的情感淡漠,还是将一切不敢看重。

    “你就不好奇,你那下属是任命何人?”程明璋看向他,故意发问。

    一记冷光睨来,周焰神色淡淡地撂下一句:“是她。”

    是了,皇帝的人藏得极好,断然不会这般行事,唯有宫中那位贵妃娘娘,总爱做些无益之事。

    程明璋不禁觉得好笑,他是知晓贵妃与周焰的一些事的,此刻忍不住想要调侃:

    “咱们无绪生得过于俊朗了,难免惹得一身桃花债。”

    “程明璋。”

    他鲜少叫乾王名讳,此刻这般叫了便是带着警告意味了。程明璋眉梢一挑,讪讪地转移话题:“对了,小五那孩子近来总是神情恍惚,今日早晨,皇帝命他背书,他竟哭着闹着要去御花园采蝴蝶。”

    “我看啊,那位也是忍不住在出手了。”

    周焰抬步与他走向暗道的一处密室之中,随后将门关拢才开口:“王爷如何想?”

    “铜都军械与关州炮台一事虽已结案,但本王总觉得咱们遗漏了些什么,不过眼下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咱们稍晚些去那百花巷的春风楼一探究竟即可。”

    说到此处,程明璋那张俊美的脸上浮起些许轻佻风流之意,他撂开折扇摇动起来。

    密室里的烛光照亮他的面颊,周焰眸子泛恹,轻叹一息。

    夜幕四将时,乌衣巷暗了下来,整座都城中,最为亮堂的莫过于饮酒圣地百花巷中。

    无数酒家灯火通透,长巷中一路繁光胜人。

    身着长袍的文人墨客也在此驻留不已,人潮如织,三名衣冠楚楚的清隽公子步履缓缓地朝这长巷走着。

    尾端处的青袍小公子攥着前方白衣公子的袖袍,面容清婉眼眸窘然地低首似在躲避着什么,甚是不自在。

    另一端身着蓝衣的公子扫她一眼,眼神略带鄙意地低声开口:“林青鸾,你怕什么啊。”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们才不会来这烟花柳巷之地。”青鸾一脸赧色,娇眸瞪向燕妙妙,一面又似鸵鸟一般缩在朝云身后,不敢与那些花楼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对视。

    妙妙倒是个十分大条的,嗤声一笑:“我这是因为秦绾绾这般伤心,才带她出来寻些乐子,只不过是顺带你罢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觑朝云神色,只见她垂着眼眸,向前走着,还是下午时瞧见的那副恹色模样。

    自朝云从北镇抚司离开后,本是想直接打道回府的,却在路上遇见了燕妙妙,待与她简略说过今日之事后,这才有了此时的三人游花楼举动。

    见此,妙妙心下不悦蹙起眉,抬眸间便见前方春风楼的招牌大亮,她拉动朝云的小臂便朝那春风楼走去,一面语调略微温和地朝她开口:

    “喂,你秦绾绾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俗话说,四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围着你转?赶紧地随我进去一睹那些清倌容颜,保管忘了那谁谁。”

    闻言,秦朝云眸子一动,心中微松,思索着确然如此啊。

    那双姝色动人的眸子中亮起熠熠之光,也不管身后的青鸾如何娇赧,径直地昂首挺胸朝那春风楼而入。

    春风楼的妈妈站在看台处便一眼瞧出门口三人女儿身份,但眼下更为重要地却是三人衣着不凡,是贵家女儿。

    送上门来的买卖哪有不赚的?

    妈妈眼眸一转便热情地迎着几人,楼中此刻正是热闹喧嚣之时,满面地红纱女香扑来,一楼散座处一眼看去尽是寻欢作乐的男子与那些个身段妖娆的女子相拥缠绕着。

    朝云眸中一缩,瞧见那风姿正盛的妈妈朝自己走来,清了清嗓子,按照燕妙妙所教的开口道:

    “给我们三人安排最好的上房,”她眼眸习着某人的冷淡之色,稍作停顿后在燕妙妙满是期待的眼光下,又补充了句,“再安排姿色顶好的男清倌,小爷有的是钱。”

    一口气说完,她眸光闪动又故作气派地,从腰间拿出一枚亮闪闪的金叶子落在那妈妈手中。

    顿时间,妈妈眼底闪过惊讶之色。

    春风楼也是邺都负有盛名的风月酒楼了,阅人无数的妈妈什么场面没见过。

    只不过这般颜色的三名贵女来春风楼寻男倌,倒是让人心中一阵唏嘘。不过她也未多迟疑,只笑意款款地迎合她们。

    将人安排好了雅间后,妈妈这才从房内出来,吩咐着外头几名看守去带几名最貌美的男倌过来。

    此刻里头坐着的三人,除了青鸾外,另二人倒算是自在。

    有婢女将那酒菜盛上,秦朝云一双修长纤细的腿随意一放,再没那娇贵郡主模样,眼下端的是翩翩风流公子派头。

    门外缓缓而入四名男倌,个个衣衫薄如蝉翼,隐约间可瞧见那里头露出的肌肤,细腻而纤瘦的身姿。

    朝云目光堪堪地扫过这几人,待他们朝三人行礼坐下后,朝云看向中间那名手中抱着琵琶,嗓音压下道:

    “就你,给小爷弹一首开心点的曲子,弹得好重重有赏。”

    说完,她将那沉重的荷包撂在桌面上,几人本是瞧见这三位小公子生得比自己还要貌美而且分外瘦弱的模样,心中正盘算着如何服侍,此刻一见那沉甸甸的的荷包顿时起了精神。

    中间的男倌眉眼风情一笑,十指纤纤地拨动弦线,分外清脆的一声,紧随着那男倌指尖灵活,乐曲侃侃而出,悠扬地,带着一丝缠绵的,一曲情乐奏响。

    朝云与妙妙饮下几杯酒,余下清倌瞧着自己无甚可做的,便起身转动到朝云三人身旁,主动斟酒。

    靠着朝云的清倌,低眸间瞧见她雪腮细腻,浓睫蜷翘眼底一片秋色潋滟,又思及妈妈方才嘱咐,心中一动。

    目光游离至朝云束了玉带的腰间,一盏酒空,男倌眼底泛笑,又给她斟满一杯。

    指尖从而自然地握住朝云的腕上,男倌眉眼分外俊丽,一颦一笑地倒是勾人。

    朝云眼底有些酒意,瞧了他半晌,这人眉毛倒是生得极好,她下意识抬手欲去戳男倌的眉,还未触及便将目光挪动停在男倌那双眼上。

    这双眼是有双褶的桃花目,也算好看,但不是凤眸啊。

    “可惜了。”朝云喃声一句,收了手,眼底划过一抹怅惆。

    燕妙妙听见了,她皱眉看向那男倌,手肘碰了碰朝云的,一脸恨她不争气的模样开口:“喂秦绾绾,咱来都来了对吧,你瞧瞧这小哥儿多俏的一张脸,是他不够体贴吗?”

    她一说这话,男倌脸上显出几分怜弱之感,他抬手给朝云碗中夹了几块清爽酒菜。

    朝云看他一眼,有些复杂。

    但心中也瞬间懂得,为何春风楼的男倌分外出名了……

    长得好看,又会体贴人,是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

    夜色朦胧,窗牖罅隙中灌入一阵风,屋内青帘游动,朝云眼底清醒几分。

    拍开了男倌欲碰自己的手,又觉有些脸烫,她低声解释:“我不喜别人碰我。”

    除却周焰外,她是确然不喜旁人碰她的。

    此刻虽是听燕妙妙的鬼主意,出来寻欢作乐,但心中还是有些抵触。

    想到此处,秦朝云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掀动,望向窗外夜景,心中五味杂陈的。

    酒过三巡后,外头夜色越来越沉,百花巷的灯火却是越来越亮堂,喧嚣声与酒乐声一遍遍夹杂。

    春风楼外。

    一身月白锦袍的男人,面容冷峻,身旁的程明璋见惯他这模样,笑着拍他肩膀:

    “又不是第一回儿来了,做什么害羞样子。”

    他故意调侃着,知晓周焰最烦秦楼楚馆,每逢来此,他都一副煞人模样,惹得平常温柔美艳的伶妓们都不敢上前侍奉他。

    周焰拍开他的手,夜风中嗓音带着凛然:“先去寻那大理寺卿。”

    程明璋点头,眸中划过一缕戾色,而后又变得一副轻佻模样,揽着他的肩头朝春风楼里头走去。

    自周焰在宫中被责罚一番后,关州一案剩余部分,皇帝是转交给大理寺查理的。

    而今日,程明璋便探知消息,关州炮台失火一事随后便草草以府尹将炮弹盗卖与守将失察了结此案,顺手带出几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而这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今夜便是在春风楼与人相会。

    夜色弥漫整座邺都,漆黑的天空下似有无数只手爪在牵动绳索。

    春风楼中,楼妈妈甫一从楼上下来,便瞧见二人到来,她神色如常地迎了上去,走近程明璋时,朝他虚福一礼。

    “王爷,奴带您去老位置可是?”

    见二人略一颔首,随着楼妈妈一道拐入楼阶,直达三楼,三楼均是雅间,亦有留宿的客人。

    这头拐入廊道,途径一处雅间,里头乐声不绝,楼妈妈知晓这是方才那三位女公子的屋子,下意识觑了一眼被程明璋觉察,他唇畔牵笑,朗声道:“里头是熟客?”

    楼妈妈摇头,略讪笑道:“并非熟客,而是三位公子,在里头听曲子呢。”

    春风楼向来须守得住客人身份,虽是乾王程明璋,但因着是三名无关之人,也并未禀明其真实身份。

    这上了三楼还坐怀不乱当柳下惠的。

    程明璋倏尔想起,身旁这位不还有位柳下惠,倒是让他觉着有些意外好笑。

    脚步刚踏开一步,便听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顿时,一人停下步子,隔着一扇门他朝里头睨去一眼,面色由淡漠而转变为戾厉。

    他眸中沉沉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檀门,身旁楼妈妈察觉不对,有些不解与惶然地望向周焰。

    “里头是谁?”周焰冷声。

    楼妈妈闻声又望向程明璋,见他点头,这才恭声回答:“三位贵家小姐,许是解闷才来此地。”

    她仔细答着,话音一落,程明璋也在片刻随之反应过来看向那门。

    “把里头陪着的男倌给散了。”周焰盯着那窗纸,嗓音低沉。

    他话音方落,便见那扇门被人打开,青色衣裳的小公子面色潮红地从里头捂着嘴出来,一名男倌追上来欲去扶她。

    一人长腿一迈先那男倌一步,拉住了青鸾的手臂,她恍惚着眼眸抬头看去,一张脸在她眼底分散瞧不出人模样,胃里一阵翻滚,她呕了一声,朝着拉她的男人身上不管不顾地吐了一番。

    旋即,程明璋面色铁青,眸子从未如此冷地瞥向那跟来的男倌,怀中人嘴中囫囵呢喃着话语,在程明璋的怀中蹭着。

    门敞开半截,里头红烛摇晃,酒气弥漫整座屋子。

    周焰目光直直地盯着那面若雪玉的白衣少年,她正偏着头似在听身旁那妖气浑身的男倌讲话谈笑。

    而那男倌的手有意无意地去碰少年握着酒杯的纤纤玉手。

    眸中一点点地戾气丛生,周焰心头骤然缩紧,只觉眼前一幕分外刺眼,心绪不断翻涌夹击着他,

    便听一旁那燕家小姐醉熏熏地与秦朝云说话:

    “秦绾绾啊,你瞧这里哪个美人儿不比那块石头脸看得顺眼?本来我也是觉得他不错的,但是今儿他这番伤人心的话都说了,咱们女子当有志气些,亲了也便亲了……也算曾经拥有,不妨,你转头看看我堂——”

    她话音一顿,疑惑地看向那门外站着的一道颀长身影。

    周焰心中为她补全那句话,不妨,转头看看燕淮?

    心口不断缩紧,他是断然想不到她会来这种地方……

    怒火暗烧,那双冷眸似要把燕妙妙这始作俑者吞下嚼碎一般可怖,妙妙揉了揉眼睫,身旁浑然不觉的朝云托腮听她不说话了,掀开眸子有些不悦道:

    “不妨什么?”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补了句:“对了,你那话本子我给你弄丢了,改日定想法子给你寻回来哈。”

    “别说话。”燕妙妙皱眉,伸出指尖给朝云作噤声状,又仔仔细细地去看门口那人的面容。

    那人修劲颀长的身姿朝她们迈步走来,燕妙妙拍了拍朝云泛红的面颊,低声道:

    “秦绾绾,他好像来找你了。”

    朝云脑中正混沌,理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抬起指尖,朝身旁的男倌吩咐道:

    “还不给爷把酒斟满。”

    走至跟前的周焰觑了男倌一眼,那男倌倒还清醒,连忙明白过来起身略有不舍地从朝云身旁退下。

    他冷目扫过桌面上,数瓶酒壶搁在一处,彰显着她的酒量斐然。

    见此,周焰冷声一笑,一股怒气渐渐燃烧。

    他盯着尚且朦胧迷糊的秦朝云,耳鬓发丝有些凌乱,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显得迷离起来,却分外勾人。

    朝云此刻也仰头看他,只能瞧见一道模糊轮廓,却瞧不起眉眼。

    蓦然间,她噌地起身,周焰蹙眉,眉间霎时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上,秦朝云仔细地去描摹他的眉眼轮廓,指腹冰凉地碰上他的面颊。

    屋内一室烛火勾勒着女子姣好的面容,她惺忪着眉眼踮起脚尖,气息越来越近。

    发丝清香中,交错着浓厚酒气。

    她的唇一张一合,上头没有朱色唇脂,是她本来的唇色,粉粉的透着红,还沾着一滴酒水,挂在那唇上,透着一股勾人的靡色。

    “郡主。”他拉着朝云的手臂,低声唤她。

    良久,没有回应,胸口处却猛地一计砸过来。

    周焰闷哼一声,低眸看去是她的小脑袋。

    实则他痛的不是她的力道,而是她束发玉带上的镶珠硌到了他的骨头。

    怀中的姑娘哼哼唧唧地胡乱钻着,属于她的味道把周焰钻了满怀,温软的身子蜷在他怀中,悬在空中的手愣了好半晌,转而那双眼底终究划过无奈,将她瘦而圆润的肩头揽住。

    是喝醉了。

    二人面前的位置上,妙妙撑着头一目不动地瞧着他们相拥,甚至捻起酒杯,又饮下半口。

    “周焰……”

    怀中一声呢喃,周焰淡眸瞥她,正欲开口,便又见她紧接着推开自己,眼底潋滟流光,弯眉紧蹙,分外委屈的嗓子冒出一句:

    “你是寻我,还是来找乐子的?”

    第27章

    【27】

    温香软玉从怀中剥离,那双狐狸眼中有零星火光折射泛起一池水色,分外委屈模样。

    周焰定定地瞧着她步子虚浮地与他对立而站,眼底倔强地不行。

    静默好半晌,他向秦朝云伸手,嗓音清冷克制:

    “查案的,送你回去。”

    面前女子却是未曾料到他的回答,恍惚一霎后,使了力道拍开他那修长分明的手,似赌气一般:

    “不敢打扰周大人——办案。”

    她还记得白日里,周焰是如何与他说的。

    遂,现下她将后两字咬得极重,抬步便要朝屋外走去,周围之人早在周焰浑身凛然气息下悄然离去,此刻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二人。

    周焰盯着手背处被她拍过的一道无形印记,竟一时间觉得有些微痛感,他长腿一迈,将她拦腰箍住,耐心告磬之余,便听墙壁处传来一阵细碎交谈之声。

    猛然间,周焰想起今夜要事,抬手将秦朝云按在自己的怀中,转而朝那靠近墙壁处的屏风后走去。

    三楼所有房间的屏风后都是床榻,以供客人们留宿此处。

    在感受到怀中女子一阵呜咽的挣扎与反抗后,周焰眸中闪过不耐,抬手在她的雪颈处轻力一掐,朝云眼眸微滞,旋即阖上眼眸乖巧地伏在青年浑厚有力的胸膛处。

    他将点了睡穴的人轻巧一颠,整个抱入怀中,扫了眼床榻,而后将人平缓放置床中。

    安静沉睡后的女子此刻眉眼静婉动人,不再那般乖张气人。

    周焰心中平和多了,他偏头瞧着她那方才挣扎过度的白衣凌乱,露出一截雪肤。

    沉默片刻,深吸一息,周焰遣散脑中一些片段画面后,抬手将那薄被给她随手盖住。

    一墙之隔,那头再度传来一阵交谈声。

    周焰屏息凝神,欲辨别对面声音出自何人。

    “这张名册,你须得快快烧掉,关州炮台一案断然不可让人查出端倪。”

    “我自然知晓,不过近来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咱们最近还是须少些来往。”

    一人沉声片刻后,又答:“既如此,便加快速度,还有那件事,须得加以进程。”

    “可是……”大理寺卿声音迟疑着,“陛下未免会同意此事。”

    “我来想办法。”

    听到此处后,那头传来一阵响动,周焰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建造,思索着如何行动。

    他又看向昏睡中的秦朝云,眸底一深,迈开步子。

    贴着房门,他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掠过,算准时间当是与大理寺卿合谋之人。

    待门外动静恢复如常后,周焰才将门缝隙开一截,确认外头无人后,他又折回屋内,将方才餐桌处的临近窗牖打开,外头是灯火如昼的百花巷,几匹马车贯离,周焰黑眸一闪,将全景一览后,眸子停在一处马车上。

    那辆马车分外低调,无字灯笼挂在上方,驾车之人动作有素,握着马鞭的力度在周焰脑中与一动作重合。

    蓦地,他脑中打结的绳索骤然解开,心中已有想法。

    这头待那马车渐行渐远后,周焰朝屏风后的床榻走去,抬手将秦朝云捞起搭在肩上,动作毫不含糊,似在惩罚她一般。

    出了房间,甫一下楼,便在喧嚷大厅中瞥见了楼妈妈的身影,他朝那楼妈妈走去,将肩上人的容貌掩于怀中。

    有目光从周焰身上扫过,瞧着高壮俊美的男人肩上扛着一名瘦弱的小公子。

    不禁想到龙阳之好,不过在这邺都的春风楼中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口味如此贵族也有好些。

    但有人却识得周焰其人。

    角落中的一桌,富家公子醉眼迷离地望向那处高挑身影,朝身旁友人唏嘘道:

    “咦,难怪那活阎王至今……都不娶妻,原来是喜欢男人啊。”

    贵公子的朋友闻声一笑,清癯的身形微侧看去,目光定在周焰与肩上的朝云身上,眼瞳深深的,呵笑一声:

    “果然如此。”

    人影憧憧中,春风楼火光昼亮,隔着数人距离中,心思敏捷如周焰,他长眸一转,向着人群一扫而过。

    攒动人头中,并无熟悉面孔,周焰心下微松,倏然间,他朝一处凝去。

    方才那贵公子猝然被周焰盯着,有些发颤,偏头去寻方才与他同坐的友人,却不见踪迹,只得低眸暗骂倒霉。

    陆离光束交叠中,角落里纱帘轻微晃动。

    正琢磨着,肩上人却突然一动,周焰敛眸,问楼妈妈要了一张帽帷,将它搭在朝云的头上,才得以舒心地扛着她出了春风楼。

    外头一阵风拂过衣角,周焰将人从肩上缓缓揽抱在怀中,他的身姿修劲阔拔,衬得秦朝云在他怀中纤弱小小地蜷缩成一团。

    那双莹白柔荑攥着他的衣襟,弯眉轻撇,似有不安情绪般,周焰听得怀中人口齿囫囵地似在呢喃。

    “郡主?”他低声唤她。

    并无应答。

    周焰轻叹一息,将人揽紧,长腿一迈朝着百花巷外走去。

    一路离开灯火如昼的夜巷,转而便是静寂无比的民巷,青年抱着怀中之人,轻盈地穿梭在邺都街巷之中。

    离了酒气萦绕的地儿,贴近心口处的那股清香便丝丝缠绕着周焰的鼻腔,他垂下眼帘,看着那层白纱下的秦朝云。

    缝隙里,她浓长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而颤动,一双弯眉舒缓松开,粉红色的唇微张着呼吸。

    轻轻浅浅地,与无数次的画面一般无二。

    周焰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转眼便已行至暮云轩的院墙处。

    他抱紧秦朝云,飞身越过高耸院墙,平稳地落在那暮云轩的庭院内。

    四周一片漆黑,周焰剑眉微皱,正想着为何她那两个女婢不在之时,便瞧见她那闺房门口正蹲着两个小丫头在打盹儿。

    一时间,他唇角轻扯,扫了眼酣睡中的小酒鬼。

    仆从随主,这个道理不是假的。

    周焰抱着她一路走进她的房内,这倒是周焰第一回儿入女子闺房,黑夜微光中,他大致寻到了朝云的床榻,绕过她屋中各种瓶子、柜子,青年忍不住轻声叹息。

    哪有人屋子里跟堆满了似的……

    将她稳当放上床榻后,周焰才发觉那只小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不肯放手。

    他抬手将她扳下,却听朝云委屈地咕哝起来: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凶我……”

    在梦中都不断地控诉着自己,周焰思及觉得无奈,下一刻,却又听她继续控诉道:

    “为什么亲了我,也不喜欢我……”

    一点点的哭腔,凶猛地侵袭了周焰浑身,他静默着感受心头那股异样情绪,那双平淡无波的眼底,转而却噙起一抹温柔而怜惜的笑意。

    窗外一尊明月悬挂,清辉洒满人间。

    月色迷胧中,他看见小姑娘蹙起了弯眉,一张俏脸上满腹委屈,心中的弦不断拨动,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情感将他的心占满。

    “秦朝云,别着急好吗?”

    轻柔地,温和地,带着些许无奈的嗓音。

    在夏末的夜中,悄悄地落在少女的枕畔。

    他抬手将她凌乱发绺拨开,露出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待她呼吸渐渐平稳后,周焰起身将她的手轻轻拿下。

    随后落在她的靴子上,他眸中微动,淡然地将她那双靴子从容地脱下,动作分外柔和。

    门口的二人早已醒来,待周焰离开后,才敢缓缓睁眸。

    春莺二人面面相觑,有些难以置信方才窥见那般温柔面色的人,竟然会是周焰……

    但眼下,她们不敢再多想,只匆匆进屋给主子换衣让她睡得更为舒坦些。

    正准备脱鞋之际,却见床边整齐放着一双小巧锦靴。

    春莺再度怔然,脑中补着周焰给主子脱鞋的画面,忽然间升起一股可怕想法。

    离开秦府,周焰心中思索着程明璋去向,又忆起他似乎是与林青鸾一道走的,忽而调转方向去了林相府。

    方至相府街巷之中,远远地便瞧见而来一身狼狈的程明璋。

    难得见他那张素来从容风流的脸上此刻一脸窘态,周焰在他身上一番逡巡后,思及幸而朝云还算乖巧,除了在他怀中小闹一番也并未如此举动,他溢出一声轻笑。

    程明璋隔着微弱光亮,便瞧见前方青年嘴畔一抹嘲笑,心下压住愠火。

    二人碰头,周焰转而便恢复了沉静之色,直言道:“今日她们的隔间便是那大理寺卿,我瞧见另一人的马车,虽十分低调,但那马车轮毂却是沉木所制,还有那马夫执着缰绳的动作像极了步兵握枪之姿。”

    “你的意思是……”

    “眼下都城中手握精悍兵将的无非三人,骠骑将军盛元明,禁军统领谈巡,还有——”

    程明璋冷声补充道:“户部侍郎夏荣。”

    “三人皆是朝中重臣,若是此三人其中一人,那只能证明关州炮台一案内有乾坤,我眼下猜测则是——私制军火,从中获利。”

    “私制军火可是谋逆之罪。”

    周焰掀眸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程明璋旋即了然他的意思,铜都倒卖军械,关州私造军火,其心昭然若揭。

    有人已在密谋造反一事了。

    “这些人啊,真是一刻也不愿消停,无绪你猜,本王那素来警觉的皇兄可有察觉?”程明璋朝他靠近一步,却见周焰眉心一皱,与他拉开距离。

    “王爷还是先换身衣裳为紧。”周焰冷睨了眼他袍角洇开的一截湿处。

    程明璋眉梢微挑,想起这是林青鸾给他吐上的污渍,他素来是有些洁癖的,此刻又被周焰这番提醒,瞬间浑身难受起来,手中那折扇被他攥紧,迈着大踏步朝前走去。

    夜阑月华中,程明璋清朗面容中浮起躁意,脑中回放着方才抱林青鸾的画面,顿时心中微漾,随后朝着周焰暗骂一声后,拂袖转身陷入那茫茫夜色中。

    待他走后,周焰心中才开始细细盘算起来那三人的关系交叠之处。

    宿醉过后,翌日,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秦朝云醒来后脑仁骤疼不已,春莺将煮好的醒酒汤递给她。

    她抱着枕头,乌发如泻般散落在肩头,眼眸一阵惺忪,浓睫在热气里轻颤,整个人都是懵然状态。

    “郡主?”冬泱在旁边轻声唤她,思及昨夜之事,好奇心不断攀爬心口。

    朝云仰头“恩”了一声,对上她的视线,弯眉微皱:“什么事?”

    “郡主可还记得昨夜,您与燕小姐、林小姐她们做了什么?”

    脑中只有零星片段,她慢慢回忆着,仿佛是去逛了花楼、点了几个清倌,然后呢?

    然后喝了好多酒……

    “我怎么回来的?”她将喝完的汤碗递回春莺手中,直接问道。

    此刻,一阵安静,春莺与冬泱对视一眼,又朝秦朝云看去,小心问道:

    “郡主真想知道?”

    朝云点头,有些不解她们这副神秘样子,不耐地开口:“有什么不能说的。”

    念及,昨儿白日里从北镇抚司出来时,朝云脸色愠怒着同她们吩咐,再也不与周大人往来。

    此番春莺思琢了一番语言,开口答:“昨儿那位,将您给抱回来的,诚然我们是瞧见郡主是十分不愿的,奴婢也再三警告过那人,但最终还是他将郡主送回屋子的。”

    那人……

    用得倒是巧妙,朝云脸色微变,阵痛的脑仁中闪过几段细碎画面。

    冬泱见她垂眸,旋即询声:“一会儿冬泱便去吩咐黑甲军,不得再让那姓周的踏足咱们暮云轩?”

    闻言,朝云掀动眼眸,觑她一眼,往后一躺,一副淡然置之的模样起来。

    “试问,数十个黑甲军敌得过他一人吗?”

    许是这般躺着不甚舒适,她再度翻身,盯着床榻正对的窗牖处,再度开口:

    “他若是想见我,谁也拦不住;他若是不想见我,谁也叫不动。”

    有人者处处有心,无心者事事伤心。

    窗扉敞开,她看见眼前的庭院中纷扬起落花漫天,秋日将至,夏花凋零。

    一阵花香灌入房内,朝云眨了眨眼睫,脑海渐渐清醒一些,忽然转念思及:

    周焰为何会去春风楼呢?

    正绞尽脑汁思虑这个疑问时,屋外传来了一阵轻盈脚步声,紧随着便是院中仆人们的行礼声。

    “见过夫人。”

    第28章

    【28】

    秦母这番突然来暮云轩,倒是让人措手不及。

    秦朝云躺在床上的姿势瞬息变化,她将发鬓理好,衣衫掸平,睁着一双朦胧而水灵的大眼朝门口看去,心中是止不住的有些忐忑。

    毕竟她昨夜可是去了百花巷……

    若是被母亲抓住的是这个把柄,那今日便是她的忌日。

    思及此,她听着母亲的脚步还有一小截距离,赶忙同春莺低声嘱咐:

    “若是我今儿遭了,你记得让燕妙妙一道栽下来陪我。”

    话音方落,外屋的帘幔一阵轻拂,秦夫人携着贴身嬷嬷走了进来。

    春莺二人旋即起身行礼问安,朝云眨了眨眼眸,看向母亲,声音软了下来:“母亲安好。”

    妇人一袭深色衣裳,素面头簪,分外娴雅动人。此刻觑了朝云一眼,见她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无血色的,秦母细眉蹙起,淡声道:“怎的就病了?”

    闻言,朝云略一愣神,一息后顺着话接道:“昨夜里风大,女儿忘了关窗了,今早起来便头痛得紧。”

    秦母点头看向春莺二人:“你们服侍主子也仔细着点。”

    说完,她又思及今日正事与朝云开口:“绾绾,你父亲过几日寿辰,会邀他的几个学生入府办个小宴,你届时与我一道办理府中宴会。你而今可也是及笄两年了。”

    她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觑着朝云的脸,说完后,瞧着她血色全无,轻叹一息,又与屋内丫鬟、仆从们一番嘱咐后,才携着嬷嬷离了院子。

    秦母离开暮云轩后,垂下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嬷嬷随她多年,跟在身后宽慰道:“夫人无须担忧,咱们郡主身后有国公爷与云氏母族庇佑,日后日子定然过得舒坦的,您这番为郡主思虑周全,她断然是明白夫人的一番爱子之心的。”

    秦母心中微顿,语气略有怅意:“绾绾她素来骄纵恣意惯了,虽然平日里于我跟前倒是端庄大方,实则我的女儿什么脾性,我自然知晓,她心气高,夫君手下那几个学子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但绾绾她看不上的,定是要与我闹上一闹。”

    “郡主一贯最是听夫人话的。”孙嬷嬷只得如此劝慰。

    妇人捻着手中佛钏,思及在樊山庄子时,云太后与自己的一番对话,眼眸微定,回身之际望了片刻暮云轩的匾额,随后才迎着晨辉渐渐离去。

    而另一番。

    朝云盥洗以后,才开始琢磨方才母亲话中意思。

    父亲的学子,为何要与她突然提及?

    脑中混乱迟钝,还有些醉后遗症。

    短短的一夜之间,信息量纷至沓来,朝云又感到头疼,揉了揉眼穴,旋即便不愿再想了。

    此时的燕侯府中。

    妙妙昨儿是自个翻墙回家的,起床后只觉浑身发疼,却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就这般疼。

    待丫鬟服侍她一番沐浴后,她才看清自己身上多处瘀伤,缓缓地想起来了,昨夜自己回家时不停地摔跤……

    幸好是黑夜,不然过于丢人了。

    不过,她又转念想起另外两人眼下又是如何了?

    妙妙正坐在桌上搅动碗里的清粥,屋外便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燕淮甫一走入她屋子里,便闻到一旁丫鬟正为她收拾昨儿衣裳的酒臭味,剑眉皱起,燕淮迈着大步直接坐在妙妙对面,盯着她目不转睛。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姑娘此刻还懵着脑袋,口中小声喃喃念叨着:“秦绾绾她们呢?”

    “燕妙妙。”燕淮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睹,有些不耐地开口唤醒她。

    小姑娘闻声抬眸,对上燕淮那双带着杀气的眼瞳,恍惚了一息,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思及昨日自己出府随父亲去城郊派粮,因而错过了秦朝云来府中一事,乌黑瞳仁转动,沉声道:“昨儿你同谁一道去玩了?”

    瞬间,妙妙懂了他的来意,瞥他一眼,撂下了粥勺,认真回:“你想知道什么答案。”

    燕淮眉心一跳,冷声:“什么态度,燕妙妙。”

    瞧他一副紧张劲儿,妙妙想起了周焰,旋即好心提醒道:“堂哥,爱要大胆说出来,你藏着掖着,她不会懂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执起勺子往嘴里送粥,对面的燕淮脸色一黑一青地,没好气地起身道:“你一天天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改日便给大伯父说一下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没收了!”

    燕妙妙立马抬头看他,为什么所有人都晓得她有话本子一事!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传播出去的!”妙妙顿时有了猜测,又立马补充,

    “燕淮!你敢将我的话本子告诉我阿爹,我就把你喜欢秦绾绾的事告诉她!”

    兄妹二人在屋内吵得热火朝天,屋外一道亭亭身影顿在窗扉处,女子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黯然,手中端着的一盏凉汤此刻放回身后丫鬟手中,她望着里头的两道身影,抿紧了唇。

    丫鬟窥看着主子不甚好看的脸色,小心道:“表小姐,还给三小姐送凉汤吗?”

    程簌簌心头一阵酸涩,也未回答丫鬟的话,只低着头往回走。

    她如今寄人篱下,拿什么同秦朝云争?

    为什么,这么多年,表哥眼中只有她,只有她一人……

    思及此,少女的指尖蜷起成一个拳头,她抬眸间瞥见外头走过的人,看起来分外像宫人打扮,程簌簌眼瞳一闪,轻声开口:“那些人可是皇宫来的?”

    丫鬟闻言抬眼看去,温声回答:“确然是宫中之人,侯爷近来将都城附近流民处理得当,想来是陛下赏赐而来的。”

    “原是这样。”

    二人说话间,那自游廊穿过的宫人朝这头瞧了一眼,目光似在程簌簌跟前稍有停留,随后便跟着燕府之人朝外而行。

    时轴转动,闹市中的窗外一阵喧嚣朝天,有人将窗牖关拢,面色沉着地看向雅室内的人。

    “一夜过去,可有线索?”程明璋神色恹恹地盘坐着,掀眸睨了周焰一眼。

    周焰从方才关窗的周齐手中接过一卷牛皮纸,将其铺开放至桌案上,只见上头是一副绘制极详的关州堪舆图,每一处甚至于连着兵将帐篷都有标注。

    程明璋视线一顿,在周焰与堪舆图上来回逡巡,手中转着的折扇停下,搁置一旁,俯身细细地扫着图卷。

    “这是哪来的?”他有些迟疑地开口。

    面前青年静静坐着,一旁立着的周齐见其脸色,上前一步与程明璋拱拳道:“回禀王爷,此图乃是属下从那百川书院获取的。”

    “百川书院,齐霄之?”

    程明璋说出这句,便见周齐点头,开始皱眉思索,此书院乃是邺都极富盛名的学子向往之地,每逢科举,自百川而出的才子能人,数不尽。

    但齐霄之与朝政何干?

    他看向周焰,目光灼灼地开口:“百川书院的院长齐霄之为何会有这般详尽的堪舆图?”

    周焰眉梢微动,淡声解释:“我翻阅北镇抚司所有案宗得知关于那三人一丝线索也无。我便着手让周齐去查三人亲眷,才得知夏荣娶妻那年,正逢齐霄之从关州搬走入住邺都。世人皆知夏夫人本是一方孤女,但无意之中,知晓夏夫人常年在背后为百川书院打造名声一事,从而查出了一些线索。”

    “她可能是齐霄之早年被山匪掳走的女儿。”

    “这份关州堪舆图,是摘抄的一份,并非原本。”

    竟有如此曲折一事,程明璋不禁觉得有趣,他眼底淌过笑意,旋即又开口问道:“那夏荣为何要如此行事?”

    室内一阵静默,周焰撩动眼皮,粗粝指腹摩挲着掌中陶盏,寻思了片刻后才开口: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半年前的关西一役?”

    那是周焰第一次初露锋芒的时刻,程明璋点头,“自然记得,不过此事天子已有定夺,将反贼皆做了处置,有何不妥?”

    “反贼并非全是反贼。”周焰沉琢着开口,眼底闪过一星淡漠。

    “你是说……”

    一个念头在程明璋心中升起,他面上露出一丝愕然,旋即又转为讥笑,“不过确然也是皇兄作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那群替死的流民之中,有夏荣的母亲、子侄,甚至还有他府中小妾与未出世的孩子。”

    “这么大的事,为何朝廷不知?”

    周焰蓦然扯动唇角,目光投放在那燃烧着的沉香上,淡声回答:“夏荣是个聪明人,也很会隐忍。”

    “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复生。待事情平定两月后,他才上奏天子老家遭遇变故,自请告假一段时日,回了锦州老家,在天子眼皮下演了一场家遭变故的大戏,随后才暗中策划了一切。”

    “百密一疏中,王爷猜一下,此事当真是他夏荣倒霉遇上关西一事吗?”

    此话听得程明璋心头一颤,感慨于妇人之间手段非常,倏尔弯唇一笑道:“周无绪,不愧是你。不过那夏夫人心肠有够狠辣的,与皇——”

    他话停留于此,眼瞳中似闪过什么情绪一般,转瞬即逝地,恢复了那副孟浪轻浮模样。

    旋即,他又开口:“那眼下,你当如何?”

    周焰将掌中陶盏一饮而尽,嗓音沙沉着回答:“今夜子时,齐霄之会遣送一批商队出城前往关州,我猜想应当是为夏荣处理那炮台一事,这番你我便可知晓夏荣到底在关州留着如何的一记后手。”

    室内响起一道不长不短的掌声,程明璋眼底多了玩味与激动,此刻他倒是极想知晓若是宫中那位知晓此事真相的反应。

    定然很是精彩。

    “周齐,我记得荆州还有一项反党余孽尚未处理完,你一会派人去给宫里传信,如此我们出城也好有个由头。 ”周焰吩咐着。

    周齐连忙应下。

    谈完此事,程明璋猝尔想起另一件事,瞄了眼周焰,故作玄虚地调笑道:“无绪啊,我今儿从云娘娘宫中出来时,似听闻一件趣事,你可要知?”

    云太后?

    周焰心头微动,已然猜晓定是与朝云有关了,不然程明璋断然不会如此侃笑与自己。

    “有话便说。”他也不再遵君臣之礼,只冷他一眼,颇有不耐。

    见此,程明璋更觉有趣,挑着声道:“今早我去请安时,云娘娘似乎在挑选都城近来的才俊青年画像,我想着哦,咱们宫中最大的公主也才十四岁,定不会是为公主挑选的了,那么能得云娘娘这般重视的女娘又是谁呢?”

    “周无绪,你且猜猜?”

    顿时,周焰心口一紧,他睇向程明璋时,眼底似冻上一层冰霜,程明璋脸上的轻佻笑意霎时变得窘然起来,自觉地摇起扇子。

    谁知,周焰冷笑一声,“与其关心这些事,不若王爷思虑一下林府近来也有不少婆子进出之事。”

    “在下可是听闻,林相夫妇十分看好翰林院的一名表侄。”

    程明璋猛然被他一戳心口,星眸睁大,瞧着周焰起身利落离开地姿势,气结着向他那卓立颀长的背影低吼道:

    “周无绪!——”

    身后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周焰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

    脚步不停地出了广聚轩,周焰携着周齐一道回了北镇抚司。

    一直待日昳时分降至,窗外落日溶金。

    光层叠落在书案上,一点点地渡黄了纸张。

    周焰掀眸一眼便瞧见了桌上的一尊玉观音,眸光久久未动,脑中回荡起程明璋的话语。

    又想起昨夜里她醉酒后呢喃着几句气话,心中躁意丛生。

    时间一点点流逝,周齐站在屋外看了周焰许久,还维持着那副姿势未动,眉间皱得很紧,似乎心情分外低沉。

    他又抬眼望天,黑夜覆盖整片苍穹,此时已是亥时一刻。

    周齐不禁觉得,郡主对于主上似乎是真的很不一样……

    左右衡量一番,他还是觉得眼下事物更为要紧,旋即他抬腿进了屋子,朝周焰拱拳行礼:

    “主上,宫中已安排好了。咱们一会便要出发了,属下特来询问,是否只带三人出行?”

    良久,未有应答,周齐忍不住掀眸,便见周焰目光涣散地仍旧盯着那尊玉观音,他心头一横,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周齐一句大声的“主上”。

    耳边聒噪的一声,周焰回了神,面有不悦地看向周齐,沉声道:“什么事?”

    周齐:……

    只得又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一遍,随后便见周焰点了头。

    正待他起身踌躇着是否要出去之时,便听案台处坐着的青年开口。

    “燕侯府近来可有异动?”

    虽不太明白为何突然提及燕侯府,但周齐还是思索一番后回答:“燕侯近来处理关州与都城附近而来的流民一事颇有贤名,陛下有意为他封赏。”提及此,他忽而想起燕淮,旋即补充:“燕小世子今年秋闱应当是要参加的,除此外并无其他。”

    周焰沉吟片刻,掀动目光,又淡声开口:“那秦国公府呢,可有与燕侯往来密切?”

    此话一出,周齐豁然开朗起来,他轻吁一口气,面色沉着地回答:“并无密切往来。”

    又是一阵静默,周齐不敢起身,只敢窥看周焰面色。

    敞开的门外袭来一阵夜风,吹动了案台前的烛灯。

    火光晃映在男人的眼瞳中,他抬手用手帕将玉观音小心而仔细地擦拭透亮后,起了身朝屋外走去。

    周齐盯着他绕开自己离去的背影,怔忡一息后,只一雕思便明了主上去了何处。

    他不禁直起身,背过手,望着天上明月,轻叹一息。

    过路下值的锦衣卫瞧见周齐一番长吁短叹的,停步与他交谈:“小齐大人这是忧愁什么呢?”

    谁知,周齐扫了一眼极为年轻的锦衣卫,拍了拍他的肩膀,啧了一声:“毛头小子,你不懂。”

    主上有心事了,也——有心上人了。

    一路驾马穿过巷弄的周焰此刻在一处院墙外停下,他仰头瞄了眼高墙,心头一阵堵得慌。

    昨儿夜里,他分明告知了某人,不要着急,为何偏偏这般不听话……

    想到此处,周焰心中无端有气。

    翻身下马后,他又觉得自己不甚沉稳。

    但想起今夜去了关州,恐怕得有一些时日才能回来。

    想到程明璋调侃自己的语气,又思及那姑娘一脸忿然地在他怀中张牙舞爪的模样。

    他忍不住有些吁叹,小混蛋,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若是真等到他从关州回来,届时这小混蛋真与人定亲了也说不准……

    不待多思,他浑身夹杂着夜风与寒意飞身入了暮云轩。

    快入秋了,朝云晚间沐了汤浴才缓缓地回了寝屋。

    今夜是冬泱守夜,屋中方熄了灯,冬泱也便端了小凳子坐在台阶前,仰头看星月打盹儿。

    迷糊中,她似感到眼前一片黑影盖住了月亮,又听耳边有声响似乎在说了什么。

    但也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她忽地眼眸阖上,沉沉地靠着一旁的柱子睡去了。

    悄然造访的周某人扫了眼小丫鬟一眼,有些嫌弃,就这般值夜,他随随便便便能登堂入室,也不知如何护得住自家主子。

    推开屋门,周焰瞄了眼漆黑的闺房,一股清浅的檀香在屋中弥漫,素来不爱用香的周焰微不可见地瞥眉。

    轻幔罗帐随着他夹杂而来的风,轻轻浮动。

    影影绰绰地,那床幔后一道娇小的身躯侧躺着,蚕丝薄被勾勒出她身姿曲线。

    步子微顿,周焰是未曾想,今夜她竟睡得这般早,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怕惊扰了她,心中那股气又不吐不快……

    而那榻上的美人此刻阖着双眸,她本是半寐半醒地状态,突地听见门扉开合声音,自然是早已遣散睡意。

    这个时间,她自然晓得是何人来了。

    那股熟悉的清澈草木气息渐渐落入她的鼻中,浓睫微颤,她听见那人的脚步声竟然渐渐停下了。

    二人各执心思,僵持着静默了好半晌。

    终于,她听见了那脚步再度挪动声响,珠帘被人撩开,发出一声极轻的碰撞响动。

    周焰的气息越渐浓烈,渐渐地将她裹入。

    寂静的夜中,她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心头霎时一紧一颤的。

    周焰何曾叹过气,她又回忆起昨夜的零星片段,他来春风楼似乎说了句查案。

    莫非是案子过于棘手,他才会如此心躁?

    她唇瓣轻抿,月光无意地探窗而入,落在二人间隔的罅隙之间。

    像一道浅浅的银河,化开了一道距离。

    周焰盯着那束月光,瞧了片刻,抬步将光折断。

    距离便化开成一团清辉,将他们融合一起。

    偏头间,他察觉到了那殷红唇瓣抿起的弧度。

    静谧的室内,响起了青年低醇的嗓音:

    “秦朝云。”

    他在叫她的名字,并非身份代称。

    朝云阖着眼眸,感受他的靠近,也感受到自己越渐跳动的心声。

    青年似轻笑了一声,极为短促地,又带着一点狠意:

    “这几日我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

    他停顿一瞬,朝云的心跟着提起一瞬。

    “扑通”“扑通”地心跳声,连带着她的睫毛也忍不住颤动了,心中一股浓浓的期待爬到了嗓子眼。

    周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细微神色,似感知到了她的期待,周焰语音陡转落下:

    “别那么作了。”

    似一桶冰水瞬间浇灭了朝云的心中燃起的小火焰,她强忍着情绪,心中将眼前的男人骂了好几遍。

    瞥见少女面色有一瞬而过的僵硬后,周焰蓦地笑出声,分外清朗的一声,与他往素的低沉不同的。

    极为短促后,他似弯下了腰背,俯身将朝云额间的发丝撩开,眼底溢出些许温柔地凝了她片刻后,才起身放下她的床幔。

    屋外一阵风猎猎刮动,周焰嗓音极低极轻地吐出两字:“绾绾。”

    混杂在那风声中被裹挟卷走,朝云躺在床榻上,耳边恍恍惚惚地,似乎听见他语气分外低柔,却捉不住他吐出的话语。

    直到她听见周焰下一刻打开房门,随着外头的风,一道离去后。

    她才腾地起身,一双乌瞳茫然地盯着他的背影,指尖微动,想要去抓些什么,手中却是一团空气。

    第29章

    【29】

    农历初秋七月,邺都城内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气。

    卖花郎提着花篮子走街串巷地叫卖着,一辆宝珠青蓬的马车停靠在甜水巷的街口处。

    身着缎面罗衣的丫鬟先从马车而下,将那轿凳端正后,碧蓝色的车帘撩开,盈盈而下两名贵族少女。

    秦朝云携着林青鸾一道朝那蒹葭斋走去,自前几日夜里醉酒后,她们便一直未见,此番才约着出来一道做几件秋冬衣裳备着。

    方踏入蒹葭斋的门口,里头侍奉贵客的女婢便款款地朝二人笑意珊珊地走来。

    “阿鸾,你瞧这款如何?”朝云目光落在一匹枣红绣花蜀缎上,偏头朝青鸾问道。

    “好看。”青鸾微顿,唔了一声,“但是——”

    半晌,林青鸾正为难地思琢着到底有何不太对时,店里的女婢便接话:“郡主最衬红色,这款定然是不会出错的,不过咱们近来新进了几匹远山紫的亮绸料子,郡主可去瞧瞧?”

    闻言,青鸾也旋即点头,是觉得见惯了朝云红衣。

    见她也点头,又扫了眼随着来的两个丫鬟纷纷如此,朝云略一思忖,也觉着自己衣裳大多为绯红一色,她便放下了这匹料子。

    一番挑选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才算满意地离开蒹葭斋。

    算着时间,此刻也当是午膳时分,二人出门时本就有约,晚膳前倒也不必归家。

    正好的是,广聚轩也在这甜水巷之中,因着未提前约位置,她们调转了方向便直奔广聚轩的一楼大厅处。

    广聚轩内一阵琴音袅袅,前调悠扬绵长,似在诉说一段缠绵情爱,弹琴之人技艺倒是上佳,每一次拨动筝弦,都似拨在了人的心间上。

    雅阁屏风后,朝云与青鸾携着贴身婢女缓缓落座,点了几道菜,随后便仔细听着曲子。

    “这曲是叫什么,倒是怪好听的。”青鸾托腮。

    透过那彩绘屏风,影影绰绰的一道倩影端坐台上,指尖不断拨动,到了尾端,便已是拉长那缠绵爱意,让人心头涌上浪潮。

    朝云轻啜了口茶,掀眸看去,淡声:“应当是她自作的曲子,倒是个有才气的。”

    因着家族关系,青鸾对琴棋书画是都有涉猎,但都不精通,眼下也只得干巴巴地赞同。

    二人等菜闲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屏风外几道身影晃来,青鸾眼前一暗,掀眸便被吸引了目光,只见竟是几名衣冠仙姿的儒雅青年正缓缓走着。

    她素来有些好奇与八卦在身的,便低声唤朝云猜测着身份道:“绾绾,秋闱还未贴榜呢,这些公子便已入都城备考了。”

    闻言,朝云似想到什么,也随之掀眸看去,只见一行素衣青年正穿过这道窄长屏风。

    罅隙间,一名身着白衣的公子恰逢回首与旁人交谈,朝云眼底一震,瞧见那白衣公子身旁之人也与她看来,那人正言笑宴宴,眸光透亮,清秀的面容上透着一股苍白的病容。

    青鸾也顺眼瞧去,嗓音一抖,极轻地一声“二皇子”。

    二皇子身旁的白衣公子也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旋即扭头看向那屏风处,猝然地,与朝云四目相对。

    白衣公子心中微滞,定定地看着那双美若秋水的眼睛,一时顿觉四周皆静,只有那端佳人的一颦一动。

    二皇子贯来心细如发,此刻感受到白衣公子的一丝变化后,少时唇边便扯出一抹笑,低眸与他轻声道:

    “这位便是长明郡主,你们也算有缘,在此相遇。”

    说完,也不待那白衣公子愕然,二皇子便迈着不疾不徐地步子朝秦朝云走近,他略一颔首,朗声道:

    “郡主,别来无恙。”

    朝云心头微梗,本就不太情愿与皇子过多往来,又加之樊山一些事,便更是警戒眼前之人,她不冷不热地答:

    “不劳殿下挂心,朝云一切安好。”她说完似怕二皇子再多言语一般,速速地又再补了一句,“也不敢多叨扰二殿下,您的友人还在等您。”

    蓦地,二皇子眼底淌过笑意,是被她这副巧言令色的模样给气的。

    但一思及身后那人的身份,二皇子又耐下心来,细细地扫过秦朝云那张脸,眼底黝黑而深的,轻笑一声,他朝她俯下身子,宽敞曲裾随着他的幅度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

    耳边一道寒气,秦朝云下意识朝后退,却被二皇子倏然压住肩胛处,她眸中一颤有些痛感。

    竟想不到这病秧子,居然力气也不小。

    “郡主,你可知晓云娘娘近来在为你筹谋何事?”

    姨母娘娘为自己筹谋?

    朝云眼瞳生疑,肩上传来阵痛感觉,使得她眼底疑窦转为一星怒意盯向二皇子。

    眼下隔着屏风与他颀长身姿外头人是瞧不见他们此刻的动静的。

    唯有,青鸾与随从婢女,朝云侧眸瞥见青鸾攥起粉拳已然生怒的模样,尽量让自己平息心情,睇给青鸾她们一眼后,才看向二皇子。

    “殿下为何揪着臣女不放?”她反问道。

    “呵,”二皇子眼底浮起轻佻笑意,目光坦荡的在她脸上逡巡,“你知道。”

    三个字,足以让朝云喉间一哽,她垂下眼睫闪过一丝惶然,心中紧骤。

    他知晓了……

    脑中不断琢磨应当如何为自己开脱,肩上那素白的手亦是在不断收紧,痛感袭来,朝云眼前泛起白光。

    她努力镇定心绪,不让人瞧出她有任何慌乱。

    “臣女时刻铭记姨母娘娘教诲,与殿下是桥路各处,不会相织。”

    她已说得直白了,断然不会去触碰朝堂之事的,不知道这二皇子或会放下这份敌意。

    听她十分谨慎答话,二皇子长眸微眯,心中转动着。

    “郡主紧张什么,我不过是个失势的皇子,你该防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身边人。”

    嗓音压低拉长,二皇子瞧见她的脸色微动,眼底溢出满意笑意,却并无离开之意。

    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思……

    正待她千思百想之际,自外而传来一道清琅男声,使得朝云眼底稍松。

    “二殿下。”

    忽而,一道稍有熟悉的声音从二皇子身后传来,他面色稍顿地缓缓松开手,恢复了先前的清润模样看向来人,瞧清那人面容后,他的目光稍有挪揄地在他与秦朝云身上来回逡巡。

    随后开口,“原来是燕世子啊,广聚轩真是个好地方,一时之间让吾倒是遇见好些熟人。”

    “是很巧嘛,小二啊。”

    又是一道极为清润的男声。

    众人抬眸看去,便间一旁的楼阶上缓缓而下一名翩翩公子,少年风流眉眼,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侃侃地轻笑一声。

    “小皇叔。”

    二皇子脸色稍沉,朝程明璋揖礼一拜跟随他的一应公子也纷纷躬身行礼。

    程明璋手中转动折扇,幽幽地掠过二皇子的脸,语气倒是温和清朗:

    “不必多礼,凑巧遇见罢了。”

    说完,他又掠了燕淮一眼,唇畔扯动,目光一转留在那扇彩绘薄蚕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出里头之人的身影,程明璋眼睫微动,轻缓步子停在了燕淮身旁。

    燕淮眸色微冷,透过二皇子那清癯身形朝里头看去,见秦朝云面色无恙后,才朝二皇子揖拳作礼一息,又旋即看向他身周的一应儒雅青年们,开口:

    “殿下既有人相伴,臣等便不自请作陪了。”

    说完,他便伸手作请之姿势,二皇子未曾想燕淮竟会如此狂妄,眼底稍纵即逝的不霁之色,随即又温润笑着与程明璋、燕淮颔首作别。

    转身之际,二皇子冷哼一声,极轻的,无人察觉的。

    程明璋便算了,到底是他势弱一时,燕淮与秦朝云如今也不放他于眼中。

    随他而来的一行人是不敢多事的,只继续探讨着诗词歌赋朝前走。

    唯有那白衣公子,回身长长地望了一眼朝云方向,眼底尚有些留念之意,猝然地,他流连目光与燕淮的厉瞳撞上一瞬。

    燕淮本是来甜水巷送燕妙妙选衣裳的,方到蒹葭斋便瞧见广聚轩外秦家马车,紧随着便来了此处寻她,却未曾想二皇子竟也与她搭话。

    角落候着的春莺瞧见燕淮神色低沉,上前几步替他拉开了屏风迎他进来。

    待他坐下后,青鸾才瓮声开口:“子廷哥哥,多谢你来——”

    尚未说完,她抬眸间便瞧见程明璋也一道入内的身影,一时间,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几日前的醉酒零星片段,双颊“砰”地透红,也便止了声音,低下脑袋。

    朝云轻咳一声后,对上燕淮的眼神,她拈起茶盏啜了一口才解释:“方才与那二皇子说多了话,喉咙痛。你怎这般及时便来了?”

    “恰巧来此处用午膳,”燕淮觑她一眼,思及方才的二皇子回归正题,“你与二皇子怎么回事?”

    他记得这从小至大,秦朝云因着云娘娘之事,是鲜少与皇子来往的,怎会就与二皇子有牵扯。

    眼下朝云还暗自心悸着二皇子是否已然知晓她那时偷听之事,又有二皇子先前那句姨母娘娘在为自己筹谋何事……

    一时之间,有些心乱,她只得胡乱说道:

    “或许他只是心情好打个招呼吧。”

    她未敢多说,眼前自己已然有些惹火上身,断然是不能再让兄弟与自己一道遭祸的。

    她将情绪掩下,燕淮观摩了她的反应片刻后,也不再逼问于她。

    只一旁落座的程明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二人,他忽而想起在樊山时,那二皇子也是这般逗衅于秦朝云,一时有些琢磨不透那二皇子又是犯了什么疯病。

    不过与其思索这事,程明璋更在意于方才那白衣服的和燕淮之间的气氛。

    想到此处,程明璋“啧”了一声,略有遗憾的语气。

    燕淮略疑地看向他,“小王爷可是觉得有何不对?”

    他面色一哂,语气稍缓地开口:“哦,本王就是瞧见那白衣公子颇有些眼熟,像极了……”

    故作停留地,他瞥见燕淮眼底紧张,随后才坏心地吐出:“没看错的话,那是国公爷的学生,现是翰林院学士吧。”

    翰林院三字,程明璋故意咬得重些,眸子飘忽地游离在青鸾身上。

    经他提醒,朝云忽而想起了日前母亲说的话。

    脑中茅塞顿开,遽地明白了过来。

    母亲哪里是想让自己操办父亲寿辰,分明是与姨母娘娘思量着为自己择婿。

    思及此,朝云心情有些低沉。

    “绾绾,过几日便是秦伯父的寿辰,方才那些人都会去赴宴吗?”青鸾突然想起此事,随口问道。

    一刹,燕淮心中微紧,方才白衣服的眼神,他最为明白,此刻他将目光落在朝云身上。

    几道目光齐齐撒来,朝云垂眸盯着陶壶里的茶水,讪声:“宾客名单乃是母亲拟定,我不知晓。”

    燕淮心口又松,压了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程明璋一览众人神色,心中暗笑着,这番热闹,他断然要去瞧一瞧的,可怜周无绪也不知在关州如何了。

    正这般想着,眼前的青鸾忽然打翻了茶盏,他觑去一眼,压下唇角,用身上锦帕亲自给她仔仔细细地擦了袖口。

    “小心些。”极淡的一句,不待青鸾反应,他便又作那风流公子派头收了手,面带笑意地看向朝云:“本王听闻,此番寿宴是郡主姐姐一道操办的,还望届时给我留个位置啊。”

    “或者多留一个,也成啊,郡主姐姐。”

    第30章

    【30】

    漏夜时分,关州。

    城郊码头处。

    一行黑衣男子隐匿在树丛暗处,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夜阑人静时,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天穹清月散辉,照着那处粼粼江面。

    暗处的几人倒也不着急,他们来关州也有小半月。齐霄之那撕倒是极为缜密行事,从而最前的三日倒真的只是商队往来之举。

    直至昨日才得以探到齐霄之他们今夜将会在码头行动一事。

    夜里秋风涌来,灌入人的衣袍中。

    周齐近来有些水土不服,此刻打了个颤栗,惹得树丛响起轻微动静,周焰侧目睇他一眼,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踏笃声,周焰旋即目光冽然,只见一支骑兵正缓缓朝着码头而行,骑兵之间还运了数百箱铁匣。

    周焰心中稍滞,盘踞起一个念头。

    不待他思索,江面便迎来一束远光,一架巨大的商船正悠悠驶进码头。

    “铁匣里是火炮。”周焰叙述道。

    周齐等人闻言霎时心中一悚,随即明白过来,夏荣这番不仅仅养私兵,还建造了私炮营,如此这般,要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主上,我们可是要现在行动?”周齐肃声问。

    周焰敛睫,声音凛了几分:“火炮数量巨大,待他们上船后再作行动截走。”

    他带的人太少,要稳中求胜。

    众人听他吩咐,只待那列骑兵与商船之人接头。骑兵为首之人戴着分外严实的头盔看不见容颜,倒是那商船靠岸之时,一名清儒文人从船上而下,那人已入中年,面容倒是和善,与骑兵一番交流后,便吩咐着人搬运铁匣。

    江面一点点泛起涟漪,随着铁匣一箱箱地搬入将几人的心也跟着紧起来。

    渐渐地,只剩最后一箱。

    那骑兵与男人交接完后,扫了一圈周围,目光忽地落在他们藏匿的树丛中。

    几人即刻将腰间佩刀握紧,一阵晚风拂动树丛枝叶,秋叶洒落在地。

    寂静的四周只听得见树叶沙沙与风声作合。

    黑夜里的几双眼睛一目不动地与那骑兵凝望许久,直至那骑兵收了视线,领着身后人打马离去。

    商船已然启航,在码头处渐渐离开。

    “主上。”众人只待周焰吩咐。

    周焰眸中闪动,目光移动至树丛一旁,大概览了一圈后,才沉声道:“沿这条路线朝前行,要快,而后在前方江流口登船。”

    “是!”

    一行人紧随周焰朝前速行,沿着江岸一刻不敢耽误。他们如同黑夜里的一群狼,跟着头狼,迈着矫健步伐在树丛与月色下穿梭而行。

    直至那江流急湍之处,只见那艘商船随着江流漩涡方向而缓缓靠近江岸。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对视一眼,眸中凛然。

    下一刻,寻准时机,一行人身形似一道刀光般凌厉,朝着那船尾而上。

    月光折透在他们身上,窥见了他们眼里不灭的血性。

    众人稳当落船。

    船上一应护卫见此行来人,纷纷目露凶光。

    手中刀剑混乱举起,方才那清儒男子只见这一行蒙面之人骤然心悸。

    “阁下何人?”中年男人眼波微闪,脚步朝着身后护卫退去。

    周焰声线过于有辨识,他未开口,也烦于多说,只瞥了一眼周齐,瞬间周齐会意,命着锦衣卫其余几人掏出腰刀直接朝这些护卫扑去。

    周焰站在人潮中,手中弯刀随着手腕转动,目光凛冽,衣袍随着他的步伐而掀动,霎时,刀光分外利厉地朝着四周护卫劈去!

    月色弥漫云层,一点点从清凌皎洁,映入黑色,转而透过一丝丝紫色。

    不断弥漫着四周天穹。

    灯光照在周焰的眼眸中,那是一双极为冷戾的眼,盯着一度后退的中年男子,待那男子因惶恐过度而坠跌在甲板上时,腰间一截玉佩在光亮中分外显然。

    周焰目光稍顿,看向那玉佩,中年男人却在此刻更为悚栗,他立即将玉佩捏攥手中,不敢让周焰窥见上头符纹。

    “你……你是谁!”男人嗓音抖着。

    “阶下之囚,何须多话。”他沉下嗓子冷声。

    血腥味散开四周,充斥人的鼻息,眼前一片横流尸体,加剧了人的恐惧。

    四周遍布着哀嚎声与刀剑入体之声。

    甲板上的血滲入缝隙,中年男人浑身忍不住地颤抖,眼见着周焰一步一步地靠近,仿佛下一刻他便要在这氛围中死亡。

    他心中一横,想起了家中妻儿老小,强硬着飞速起身将手中玉佩抛向江中。

    激起一层小小的水花,那截玉佩在周焰的瞳仁中缓缓沉入江底。

    片刻,周焰忽而眼底涌起笑意,极冷带着悚意。

    “将他带回去,要活的。”

    一声仿佛,周齐将最后一名护卫斩杀后,旋即应声。

    “回邺都。”

    锦衣卫朝掌舵的船夫厉声道,手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身染上一层浓稠血色。

    茫茫夜色中,商船调动方向,朝着另一端缓缓前行。

    青年长身修劲站在甲板上,有风吹鼓他的衣袍。

    农历七月十五,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亦是秦国公四十五岁寿辰之日。

    国公府外,往来人流如潮。

    身着锦衣华服的贵族朝臣携着家眷,手执请帖朝府内逐一涌入。

    入府后小厮、婢女领着贵人们缓缓而行,穿径长廊各处皆是张灯结彩,一应清雅不俗的派头,不奢靡却也并不是过假的清贫,看得出府内的女主人在房屋装潢上,是大费心思的。

    秦朝云领着丫鬟们安顿了好一阵子宾客,总算赶在日落之前妥善周全了席面。

    临近开席之时,朝云才穿过府中游廊匆匆赶入正厅宴会之上。

    流光灯盏照亮了满宴厅,高堂之上坐的是秦氏夫妇。

    此端席面便是以他们现下的座位划分,男女分席而坐。

    朝云迈着款款步伐入内,循着之前安插的位置而入座,眉目敛收,那张浓稠姝色的脸上此刻便只得眉目渡起些许冷淡,气质倒是变得清冷许多。

    屋外婢女领着最后一批宾客朝厅内走来,朝云顺着流动火光朝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燕侯一家朝内而来。

    燕淮紧随父亲身后,一双星眸在如昼的灯火下照的明亮。

    待燕侯与秦家夫妇寒暄一阵后,他一身星蓝锦服,意气风发地朝着高台之上端坐的秦氏夫妇搭手一拜。

    “燕子廷恭祝伯父福寿安康。”

    少年郎君的声音清润明朗地响彻整座正厅。

    秦国公凝着他,温和面色上浮现浓浓笑意,温声唤起,便见燕淮直起身子朝侧面一退,自厅外缓缓而入一行燕府家丁抬着一株分外硕大的珊瑚入内。

    一丝诧异划过眼底,燕侯扫了眼儿子,心中想着:秦国公酷爱收集稀罕玩意其中便有南海珊瑚,他倒是十分孝心,这株珊瑚高达六尺,都可敌得过一些人的高度。

    儿子竟然这般用心,他只得暗自嗤笑一声,到底是从小便在国公府混大的孩子。

    “这株南海粉白珊瑚,实乃世间罕见,晚辈特献给伯父作寿辰之礼。”

    秦国公一见那珊瑚,眼底笑意都快溢出,此刻忙朝燕淮招手,“子廷有心了,快些随燕兄落座!”

    厅内侍奉的婢女旋即便躬身来迎几人入座,燕母随着燕侯一道落座上位,走前觑了燕淮一眼,应当是方才那尊珊瑚之事,她都未曾知晓。

    燕淮便自个儿从善如流地去往了君琊座位旁,正巧地是对坐之人便是朝云。

    二人目光短促相视,厅内便响起丝竹之乐。

    清袍儒雅的琴师端坐厅中,一旁吹笛的女子作以和弦。

    国公爷的寿宴没有舞姬,也没有奢靡金盏琉璃,只有清雅丝乐与可口菜肴相伴。

    来的尽数为朝中文官,这般清雅而温馨的场面倒也符合他们平素的性子,这一场宴会倒是办得备受好评。

    宴席行至中场,与朝云隔了一个座位的青鸾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坐到了她跟前,青鸾瞥了圈对面男子席面,一眼便寻到某人身影,那人正笑意灿灿的与旁边人谈笑风生,她眼底一阵羞怯的将目光落在程明彰一旁的位置上。

    又与朝云低声问道:“绾绾,对面空着那个位置是谁的啊?”

    问至此,朝云也将思绪拉至那对坐前方程明彰旁边并不显眼的一处座位,仍旧空悬着。

    四周烛火通明,众人皆在欢声笑语中,独独有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孤零零地落在那处,光也黯淡,周遭的气氛早已将小小一隅覆盖。

    “留多了。”朝云有些恹色,语气也虚浮着。

    程明璋倒是来得早,之前说的让她留两个位置就自己一人当真了……

    他,应当还未归都城吧?

    想到这处,朝云扫过眼前的酒盏,里头还盛着小半盏葡萄酿,是她这些时日选过的酒水中,最为可口的,却也是后劲稍大的一种。

    不知不觉间,她喝了好些,但胜在并不上脸,只眼眸中些许泛懵。

    燕淮身后坐着一排的,是数名青年文人,正是国公爷的学生们。

    其中一位身着莲青色曲裾,面色白润,倒很是清秀的长相。

    一旁有同僚与他说话,他只低眸温声答了几句后,又将目光投向那缝隙中窥见的一抹身影。

    高台上端坐的秦夫人自然也关注着这头动静,她无意瞥见那群学子中,那位翰林院的学士正深情款款地盯着她的女儿,心中稍顿,将那学士又再三观察了好些时刻。

    孙嬷嬷候在一侧,见秦夫人招手,便躬身朝前。

    “那位可是翰林院新进的学士,姓韩?”

    “回夫人,正是此人。”

    她略一颔首,目光瞧见了学士前头的燕淮,只见他手中握着酒盏,身旁君琊正与他说着什么时,燕淮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

    那是——

    秦夫人眉间微蹙地将眸光移向了秦朝云的方位,见她正偏头与林青鸾谈笑正欢,稍作沉吟,心中有些思虑起来。

    子廷那孩子……

    脑中再度想起云太后说过的话,秦夫人心中微横,敛收目光,铱誮面色依旧沉静温婉。

    殊不知,男席上的一角,已有人将一切归于眼底。

    厅外,夜朗星疏,风声滚滚刮过。

    秋风吹动了院中树木,卷落些许凋零叶子,虚掩的门内有阵阵谈笑之声,罅隙中透过如烈般的光,照亮了一旁角落里的花草。

    游廊、雕花灯笼、四处林立的守卫,与如昼般的灯火。

    程明彰借着醉意离开了宴席,身旁亲信紧随其后,仰头看了眼天穹,他估摸好了时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随后他偏头与随从道:“出发,去城门。”

    高墙之外的整片邺都,此刻早已陷入了冗长黑夜之中。

    城外一列军队正缓缓地随着打头的锦衣卫前行,一名领队将士与周焰交接后,数百箱的铁匣被军队押送离开。

    军队走后,单剩下周焰的锦衣卫与城门口站着的一名月白锦袍的风流公子。

    “周无绪啊。”程明璋见到他时,笑得分外粲然,拉长了嗓音喊他名字。

    周焰斜他一眼,声音有些疲倦又带着一点冷淡:

    “这般大胆出现在城门口,不怕被人看见?”

    都城中探眼众多,即便这番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排查了四周,但也难保万无一失。

    谁料程明璋却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又摇着他那破折扇也不知道在扇哪阵秋风,盯着周焰的目光有些促狭之意。

    待周焰扬起马鞭,预备策马离开之际,程明璋才笑着开口:

    “无绪啊,今夜是秦国公生辰你可知晓?”

    闻言,周焰眼底稍露不解,乜向他,不耐至极:“臣还要赶着回去审理疑犯,王爷有话便说。”

    “行行行,竟然你不关心我那郡主表姐,我便不说就是。”

    此话一出,本还因着数日水路又有多次打斗,而感到有些疲倦的锦衣卫众人目光一亮,站在黑夜中窥看周焰反应。

    周焰眼瞳稍凛,舌尖顶了顶下颌,有些切齿地开口:“她怎么了?”

    见他上钩,程明璋旋即笑得明朗起来,“哎呀,不过便是——有位翰林院学士与她夜半有约,花前月下,秋意有情罢了。”

    一词接一词地往外蹦。

    夜色朦胧下,周焰本就黑沉的脸色更渐阴鸷,浓云滚滚下,露出半边月亮,折射在周焰腰间的铁鞘之上,银光渗人。

    那双凤眸中划过一道戾光,稍纵即逝。

    程明璋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氛围,收了折扇正好整以暇地想看这人作何反应,静默一阵后便听这人开了金口:

    “回北镇抚司。”

    一声轻嘲笑声,程明璋瞧着他这般模样,不禁为他担忧,前有狼,后有虎的,就这块臭石头还这般假淡定。

    他拍了拍扇柄,朗声道:“你既不关心,那一道回你北镇抚司审理此人。”

    数道目光落在那锦衣卫囚着的一名男子身上,只见他浑身血迹,目光涣散,俨然是遭受过一番折磨的。

    周焰没接程明璋的话,只策马朝前走,程明璋见他面色阴沉,只得坐了周齐的马,跟着他们入城。

    行至北镇抚司时,前方修劲挺拔的青年于马背侧身,乜了眼身后之人,嗓音分外沉喑:

    “翰林院的谁?”

    不待程明璋作答,他又快速而淡然地补了句:“林家那个翰林院的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