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思量
◎要皇位还是要她◎
说到此处, 赵槃和宋机不禁对望一眼。
他们两人虽是少时同窗,如今身份境遇却大不相同,有时候也很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譬如阿弗……宋机就永远不明白, 赵槃为什么偏对那女子倾注那么大的执念?
那女子明明私逃了许多次, 照理说早就该给点教训了。
吕小侯爷有个侍妾才跑了一次, 就给逮住打折了双腿卖去了教坊司。即使有路引和身契, 一旦私自出逃,被官府发现也会被判为逃奴罪,受沉湖之刑。
可这些律令到了赵槃那里, 简直就是废纸一张。
她跑了那么多次,他也就是把她抓回来,不疼不痒地训斥几句,从没什么见真格儿的。
就算她给了他一剑, 他亦没舍得多说一句, 还巴巴给人寻了那么个山青水秀的宝地, 把她当星星月亮似地捧着。
宋机对待感情信奉愿者上钩, 若是对方不愿意,他多半不会强求。
似赵槃这样, 他总觉得太累了,要不得。
宋机自生下来便事事都顺心,更有个“京城四大公子”的名号,乍然遇上沈婵这般强势的夫人,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而且他也不喜欢迁就别人,不合适就分开。
赵槃和宋机这两人,少时一起读书, 年龄大些便一起建功立业, 如今好巧不巧, 又一起落入了情字的泥沼中。
而且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的处境,却唯独拨不开自己的迷雾。
宋机苦着脸想了一会儿,“殿下,有酒吗?”
赵槃叫人温了一盏酒。
两个苦闷的女人碰到一起,互相倾诉两句,再吃一吃喝一喝,很快苦闷便会烟消云散。
然男人的苦闷碰到一起,却是会闷上加闷,便只得寄托于酒。
赵槃到底还是清醒的,克制着陪宋机小酌了几杯,便叫人不再添酒了。
宋机没喝几杯就已烂醉如泥,陈溟把他扶到了厢房里小睡。
赵槃无奈地吁了口气。
往深里想,虽然宋机自己不承认,但宋机终究还是比他幸福些。
有人吃醋,便是有人在乎。而他呢,在乎的人永不会为他而吃醋。
真正的孤家寡人。
其实宋机的话他也不是没想过……愿者上钩,你情我愿,不合适就分开。
这样相处的确令人舒服,可阿弗却不符合。
这些日子,阿弗有愧,有怜惜,可她却仍然没有爱,他从她眼中能看到。
宋机说得没错,这样真的好累……赵槃也觉得自己似乎太执念了些。
可要放她走吗?
他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况且如今阿弗还有孕了,他们马上就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幸福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了。他如何能说服得了自己放手?
就让阿弗在他身边吧,对他淡薄也好。
秋雨刚过。
赵槃踏出房门,斑驳树影间挂着一轮银白的月晕,灿灿地刺人眼。
明明没喝多少,夜风一吹,他头上也稍许有些微醺之意。
……他酒量又比之前浅了些。
赵槃躺在床榻上,头晕晕的,却也睡不着。
被褥间萦绕着一股又嫩又清的味道,划过鼻尖,很浅很浅,莫名撩拨着他的心弦。
是阿弗的味道。几日前,她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赵槃下意识就想伸伸手,摸摸她的虚影,却空落落地摸了个空。
他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蹙了蹙眉。
……阿弗若是还在东宫就好了。
赵槃苦笑一声。才半日不到没见,他竟就到了这般思之如狂的地步。
静默半晌,赵槃更加坚定了之前念头。
不能让她走,不能。
若真如此,往后余生可能他都要这样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像个疯子一样,嗅着她的气味,艰难入睡……那是长达几十年的折磨。
他还是要好好钻研下阿弗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想着,如果阿弗有朝一日能喜欢上自己……会是副什么样子?
那样的日子大概会很明媚。
他……尽量努力吧。
/
翌日一早,寅时,宋机拖着疲惫的身躯,无比沮丧地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小厮刚刚轮值,打了个哈欠,见了自家主子,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世子!”
宋机躁郁道,“少废话,赶紧开门。”
有家不能回,被迫到别处借宿,整个京城除了他估计也没谁了吧?
宋机暗暗想着,这事绝对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他定然会落个畏妻的名头,被吕小侯爷等人耻笑。
都怪他那个爹。管家大权居然也能交给外姓儿媳?
沈婵正在梳着妆,正想问一句“那个没良心的昨晚有没有回来”,就见宋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新的。
沈婵本来对昨晚的事有点愧疚,见此顿时羞恼。
连衣服都换了,若说没去厮混,谁能信?
宋机也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解释,不由分说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放下狠话,以后一个月都不回家了。
两人一来二去便再次口角起来。
唇枪舌剑,谁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谁也不肯让谁,最终还是以宋机愤然而去告终。
沈婵擦干了眼泪,坐在妆镜台,却不想认输。
宋机倒是说走就走,可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有着身孕,只能困在这小院子里,哪也不能去。
可恶,可恶……男人都是坏的,都是些臭男人!
沈婵默然坐了半晌,不怕,要是宋机这家伙实在过分,大不了日子就不过了,她跟他和离!
然后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享受广阔天地去!
不对,还有阿弗……她还得把阿弗给捞出来。
撇开男人,她们姊妹俩自己逍遥去!
天大地大,总比在这儿受窝囊气强。
/
皇城。
赵槃负手在仪景殿的朱漆柱前等着,不多时,刘公公推开殿门,毕恭毕敬地言道,“太子殿下请进。陛下已等候您多时。”
赵槃眸色稍敛,抬步进了仪景殿。
仪景殿乃是圣上寝宫,赵槃此番乃是受诏而来才可到这里。
本该前些日子就来的,可赵槃的剑伤一直都没有好,觐见的事情才拖到了今日。
殿门缓缓开合,赵槃绕过屏风,径直来到了寝殿内堂。
他稍稍低下头,半是跪伏在地上,“儿臣给父王请安。”
圣上病恹恹地半眯着眼睛,闻言歪了歪头,“起来。”
赵槃立定。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圣上气息断断续续,“但朕的身体就这样了。江山须代代有人,你是太子,有些宿命必须要承担,不能过分沉溺于儿女私情,懂么?”
赵槃沉声,“儿臣明白。”
圣上道,“听说太子妃伤了你一剑?”
赵槃一时缄默。
圣上眼光里却沾了点锐利,“为帝为王,最是不能有情。女子也好,什么也好,只要碍了路,就统统都要拔之除之,绝不留情。你可明白吗?回去便把那女子好好处理了吧。”
赵槃神色不明,暗色的眸子里却满是淡漠。
处理了……多么熟悉的三个字。
当年他的亲母妃,想来也是这般被处理了。
良久,赵槃说,“她并未犯什么错。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的眼猛然狠辣起来。
“你再说一遍?”
赵槃仍然说,“恕儿臣不能从命。”
圣上抓起桌边瓷茶杯,猛地就朝赵槃额角砸去。
“咔嚓!”
赵槃身子颤了一颤,额角顿时涔涔冒血。茶杯掉落在地上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洒遍了他半张脸。
刘公公闻声急着赶着奔了进来,却被圣上一声呵斥赶出去了。
“放肆!”圣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逆子敢违拗朕的旨意?你若再敢说个不字,朕立刻便要了那女子的命!”
猩红的血流滚着热气,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蒸得赵槃沙疼沙疼的,眼睛也睁不开。
少顷,他还是重新站定了身子。
赵槃没擦额上的血,略略正了正口气,“儿臣知罪,请父王责罚。”
圣上稍稍止住了咳嗽,睨着他,“你可知错了?”
赵槃垂下眼眸,深凹的眼窝下一洼浓黑的阴影。
他似是思忖良久,又似是根本想都没想。
“恕儿臣不能从命。”赵槃抬起血流如注的眉骨,“若是父王执意如此,儿臣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太子。”
圣上冷笑,“你拿太子之位威胁朕?朕有九个儿子。”
赵槃唇线亦沾了分凌厉,“可父王想要的,唯有儿臣能做到。”
两人一时静默。
一跪一躺,无声地对峙着。
半晌,圣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一定要那女子?”
赵槃头上渗血,唇角却略略上扬。
“一定要。”
圣上彻底陷入凝滞之中了。
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作为储君的儿子,他第一次感觉控制不住了。
半晌,圣上还是不得不暂时妥协了。
太子一向恭顺不逾距,这样的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但既然有这么一次,就无可商量。
圣上叹了口气。
“来人,给太子包扎伤口。”
太医早就被这一父一子吓得双腿发软在殿外候着了,闻言,忙不迭地应了声。
赵槃头上裹了层纱布。但血水还是流到了他暗色的衣襟上,晕开一片片的污迹。
圣上冷漠地收回眼。
谁没年轻过呢?冲冠一怒为红颜,年少时觉得意气风发。可到了不惑之年,就会明白为了所谓的红颜误了江山基业,是多么地可笑。
生在帝王家,太子绝不能有情。
同样,圣上也决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多年的储君,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圣上把赵槃唤到了跟前。
“你是太子。要把周围的人清干净让朕放心。朕反过来才能放心地把天下交给你。”
赵槃点头答应。
唇角却漾着一抹轻轻的笑。
……清干净?
他做不到。也绝不做。
/
阿弗在山中与世隔绝,日子却过得比水还静。
可太静了也不好,太静了就孤独了。
她每天都换着花样儿做点别的事情,分散分散注意力。
小书房里的书被她翻了个七七八八,桃花也被她摘了下来,做成不甜不腻的果酒,沉在沁凉的湖水中,备着想喝的时候拿出来。
这处山谷三面封闭,又有一处天然的大湖做倚仗。湖水冬天吸收寒气,夏天吸收热气,才使得桃花在这初秋也能盛放。
用银筝的话说,除了蔽塞些……这确实是个养胎调息的圣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槃还蛮会找地儿的。
要是赵槃不把她的船收走,叫她来去自如,想去一趟集市就去集市,想回来就回来……这儿作为她日后归隐的地方,倒也不错。
阿弗一边想着,削葱似的指尖一边轻轻滑着湖面。
她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主意。
她要是能投生成什么女帝之类的,反过来把赵槃给关在山谷中,养成一朵只任她采撷的娇花,她想见了就过来召见一下他,调戏他一下就走……那可太太太棒了。
谁不喜欢柔柔弱弱还漂亮的美人呢?
果然,她不是不待见赵槃,她是想他们的身份互换一下,叫赵槃也柔柔弱弱一把,让她也过一回拿捏他的瘾。
阿弗越想越心跳加快,手指滑得湖面掀起一阵阵水花。
银筝看着阿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把鞋袜都溅湿了,才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姑娘,您想什么呢?”
阿弗笑笑,“银筝,一会儿我去写个话本。写完了,你能不能帮我带出去给阿婵看?”
她第一次对舞文弄墨的事这么感兴趣……她看了那么多话本,还没自己写过。
而且这么奇妙的主意,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实在是太可惜了,一定带出去给沈婵看看才好。
银筝好奇,“姑娘,您还会写话本呢?您要写什么话本,奴婢能看看吗?”
阿弗摇摇头,当然不能给银筝看。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银筝要是看见了,免不得就要告诉赵槃,到时候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没准还会被扣上什么污蔑太子的罪名,自找麻烦。
“那是我和世子妃之间的一点私话,你就别看了。”阿弗思忖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是帮我的话,话本一定要保证送到世子妃手中,成么?”
要是不成的话,她还不如不写了。
好在银筝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叫厨娘送菜的时候带出去,便答应了阿弗。
阿弗一时跟她击了掌。
说写就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找了张纸,就开始把故事写下来。
当然她也没什么高深的文章功夫,甚至连字都写得歪七扭八,但这一写就是一个多时辰,宣纸足足写了十多页。
银筝在外面守着,瞧着天色不早了,怕阿弗伤了眼睛,便想问一问她写完了没有。
银筝欲敲门,便见太子那峻拔的身影踩着湖色而来。
下人们次第跪了一地。
银筝刚要出声,便见赵槃挥挥手,“她呢?”
……
暮色渐渐沉了。
阿弗没点灯,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深呼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长篇累牍地写一个东西,心里不禁泛起了点成就感……她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吧?
小书房的竹门被嘎吱一下打开,阿弗给笔重新蘸了蘸墨,“银筝,能帮我添盏灯吗?”
银筝没回答。
阿弗皱了皱眉,肩膀却被一只手突兀按住。
“写什么呢?”
62 看伤
◎风水轮流转?◎
阿弗回过头去, 却见赵槃已不知何时靠在了她身后。
她眼瞳微瞪,下意识就捂住了身前的纸张,“殿下?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赵槃眼皮挑了挑, “那是什么?”
阿弗尴尬地笑笑, “没什么。”
她一边装作不在意地将自己写的东西夹在了一本书里, 一边殷勤地起身把赵槃推到了旁边,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赵槃今日好像很疲劳似的,并没什么心思深究。
他阖了阖眼,散散淡淡地坐了下来, 手指也低低地向下垂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他扶了扶鬓,“想你了不成么?”
阿弗讪讪抿嘴,“殿下政事繁忙了吧?要不我给你捏捏肩?”
赵槃摇摇头, “过来些。”
阿弗依言过去了。
赵槃揽住她肥了一圈的腰, 指节轻柔地刮着她的腹部, “是大了些。晚上可还睡得好吗?”
阿弗被他弄得有些痒, 不禁后退了一步,摆摆手, “挺好的。就……还是有时候想吐。不过都是些小毛病,殿下不用担心我。”
赵槃见她又缩身子,口吻夹杂着一股郁气,“你能不能别老殿下长殿下短的?听来跟那帮烦人的老臣一样。”
阿弗哑然,“你不爱听吗?”
他垂眸,“不爱听。”
阿弗一笑。
他这般神色,半点指点江山的豪态都没有, 疲惫又委委屈屈的, 看起来很像是个出船一天归来的渔家汉子, 让人忍不住就想慰劳慰劳。
阿弗坐在赵槃膝盖上,抬手欲摘去他头上的小帽,却猛然发现他那白净的额下似乎藏着块纱布。
阿弗一愣,“你怎么了?”
赵槃眸光暗晦,沉吟了片刻,“与你无关。”
阿弗莫名腾起一阵无名火。
与她无关?是不是又跟政事有关,所以才与她无关?
赵槃总喜欢这样堵她。
她像是被困住了,任何涉及“政事”的,她连听一听问一问都不行。
在赵槃眼里,她就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孺之辈?
阿弗本来也没对纱布下的东西那么感兴趣,听赵槃这样说,顿时起了逆反的心。
他说与她无关,那她还就偏要看看。
鬼使神差地,阿弗一手倏然揪住了他的领子。
赵槃亦带了几分讶色,随即眼色浓重了起来,挥挥手,道了一句别闹,便欲甩开面前的女子。
阿弗挑了挑眉,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把他的手掰了开去。
她想起了赵槃之前经常对她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反过来用了回去,“你能不能好好听话?”
“什么?”赵槃猛地挑挑眉,“你再说一遍?”
两人本就坐在榻边,这一下阿弗用的力气不小,赵槃猝起不意,竟顺势往后倒了一倒。
“嗯……!”赵槃呼吸微重,直接倒在了丝被之间,随即阿弗的手压在了他的肩头。
阿弗倒也不是要压着他,只是想借力,借着压着他的劲儿去扒开他头上的帽子,手才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这个地方。
她没理会身下男子异样的目光,拨开他的手,便快速看了看纱布下的东西。
蜿蜒的血痕从纱布里渗出来,足足有一寸多长,刚好被小帽挡住。
好严重……
阿弗略略诧异地望着赵槃。
“这样严重的伤?”她眉峰不由自主地拢起,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这么一折腾,床榻帷幔千层万层地落下来,正好把他们两人都给圈在其中。
氛围略微有点奇怪。赵槃眼眸微澜,朦胧地望着身前的人。
第一次被女子细腻柔软的小手给反过来压制住,一时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头顶风铃被撞得叮当乱响,他心曲也乱得不轻……他曾无数次这般把她放在榻上,如今风水轮流转,竟……反过来了?
呃。
赵槃霎时感觉喉咙有点紧,一股莫名情愫把他吞噬,像是跌落冰湖里似的,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况且他也确实不敢动,阿弗离得那样近,他稍微一动,就被碰到她的肚子。
阿弗见赵槃失神,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哑巴啦?”
赵槃恍然反应过来。
他强作漠然,“起来。”
阿弗顿时惧了惧。每次听他这般冷淡地说话,总是下意识要怕。
不过她还是没放手,手心还紧了紧。
她也不能老这么被他吓唬着吧?
赵槃瞥见自己的衣衫被阿弗攥得皱一团,只得又沉着嗓子重申了句,“孤使唤不动你了?”
阿弗闻言,刚刚软下来的神色顿时又阴沉起来。
又拿太子的身份压她?
她沉默半晌,不高兴地咬了咬唇。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槃发丝凌乱,头上的发髻也松垮了。
他被阿弗给拿制着,无奈地困在一个角落里,手贴在身侧两边,碍着她拢起的肚子,也不敢强行拿上来。
被阿弗那双泛光的双眸盯着,既不能动也不敢动。
最可怕的是,他心里还有点诡异的缱绻感觉?
赵槃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如此之窘迫。想要避过头去不去瞧她,却又被她的小手抓得心痒痒。
明明一个温柔软弱的小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了?
对峙良久,赵槃终是败下阵来。
“是在宫里受的一点小伤。”他拖着尾音说,“你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大事。”
阿弗自然不大相信。
他可是太子啊,谁能把他怎么样。
若说能把赵槃怎么样,除了皇帝应该没有别人了。
阿弗若有所思了片刻,眼底的浑浊才渐渐退了。
她心下重新恢复清明,这才看清她现在这个举动……略微有那么一点僭越无礼。
她懊恼地瞧了瞧赵槃,对方一双妙目也正别有意味地盯着她。
刚才她做出那番冲动的举动全凭着一股无名火撑着,此刻无名火泄了,她感觉身子软软的,什么豪情壮志也没了。
阿弗唇瓣轻颤。
僭越了僭越了。
……也不知他生气没有?
阿弗浮现点悔色,迅速从他身上退下来,忙不迭地站到了地上。
“殿……呃,你恕罪。”
赵槃心口微微起伏,理了理衣襟才坐了起来。
他神色过了好久在落定下来,模糊地夸了一句,“嗯。能耐了。”
“你也挺不安分的。”她小声反驳,“殿下,以后你在这儿吧,我出去干活,应该也能养你。”
赵槃一瞬间的晕眩,再次困惑地眯了眯眼。
“什……么?”
阿弗狐疑不定地眨着眼,却不敢再说话了。
赵槃掠过阿弗。
他没听错吧?
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论真是越来越叫人不理解了。
赵槃夺过她绞着衣襟的手,阿弗倏然沉了沉嘴角,“我都道歉了,你又干什么?”
赵槃唇角不自觉挂了点柔静的笑,“你真能养我?”
阿弗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如果你非要的话。”
她会做手工活,还会采草药,之前十多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赵槃虽然是太子,但总也是人,怎么就不能这么养活?
赵槃眉宇显出点沉思之色,“那,你那么想看那点子伤,是不是因为关心我?”
阿弗头摇得像拨浪鼓。
赵槃沉下双眉,“不是?”
阿弗干巴巴地笑了笑。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担心他会毁容?毕竟以后对着一张丑脸会很烦。
应该不是他嘴里说的关心。
阿弗想了下措辞,“我怕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被饿死在这里。”
赵槃神色缓缓转为忧郁。就这啊?
不过,这也是一种答案,细想也是值得高兴的。
从前她一心想逃离他,如今会主动把他弄得凌乱,还需要他了。
……
许是今日赵槃受了伤的缘故,他一整晚上都会留下不走。——这还是他第一次留宿在山中。
如此一来,阿弗的话本肯定是写不了了。
实际上,她也没心思写话本了。
她虽近来深居简出,但外界风声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说到底,前几日那场的宫变的尾巴还没扫清。
她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地刺伤了太子,犯了大错,也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想来因为这件事,赵槃或多或少都会受些连累。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但光想想就知道,情况一定很棘手。
那些群山之外的暗流汹涌,还没完全解决。
/
晚膳时分,阿弗把吊在湖里的果酒给捞了上来,给赵槃倒了一杯。
烈酒伤身,她的果酒却不会。赵槃额上有伤,喝这个正好。
赵槃浅浅地抿了一口,眼睛还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卷。
阿弗凑过去问,“好喝吗?”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这般一心二用,顿时有点嗔怪,“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赵槃斜斜地乜着她,把书卷中的几张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抖落了出来。
“没想到,阿弗还有如此好的文采。”
/
仪景殿内。
圣上服了药,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打开帕子一看,俨然已见了血。
刘公公进殿来,“陛下,您还好吧?可要再宣太医?”
圣上沉沉地闭上眼睛,挥挥手,叫刘公公退下了。
……他确实时日无多了。
他这一生荣耀过,也打下了稳固的江山,享尽了荣华富贵,即便闭上眼睛也没什么遗憾的。
若说唯一的不放心,就是担心江山后继无人。
他是君主,立储君,稳天下,是不可推卸的宿命。
明明储君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可如今,他又有些动摇了。
那个孩子,渐渐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圣上不由自主地想起赵槃的母妃来。
当年佳贵妃本是许过人的,未婚夫因为疟疾死了,才入宫做了宫妃。
他也有不得已。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是不会忍心牺牲掉自己宠爱的女人的。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
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兼得。
63 八王
◎送她只金丝鸟是几个意思?◎
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一轮清淡的秋月还隐约可见。
银筝在竹室外张望了两眼,“太子殿下可晨起了?”
沁月摇摇头,“怎么了?”
银筝手里握着张字条, “陈大人一早便送来了这个, 说是务必要呈与殿下。”
字条既是陈溟送过来的, 想来是什么重要的情报。
银筝不敢耽搁, 试探地轻敲下门,半晌,听得里面一轻冷的男声, “进来。”
赵槃本来夜里睡得就极浅,长年累月养成了习惯,每日天一亮必然会自然醒来,便听见了银筝和沁月在窗外细微的声音。
山中的秋晨还有些微凉, 赵槃披了件长衫, 正坐在榻边。
他回头瞥了一眼尚在熟睡的阿弗。
小姑娘侧卧着, 睡颜安安静静的, 淡色的嘴唇轻微翕动,长得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
只是她的双眉拢在一起, 仿佛睡梦中仍然担心着什么事。
赵槃泛起一丝愧疚,忍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把褶皱的眼眉抚平。
昨晚她吐了三次,几乎就没怎么睡。
他在一旁都看在眼中,虽然怜爱,却终究是无可奈何。
他想着,他们要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若是再生, 这种痛苦她便还要再承受一次, 叫人如何落忍。
……银筝的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赵槃低声问, “什么事?”
银筝把字条拿了出来,“殿下,是陈大人给您送的字条。”
赵槃神色一凛。
——是前些日子细作的事情有眉目了。
跟他猜得一样,那细作是端王赵琛的人,负责每日小心纪录太子的行踪,然后再事无巨细地禀告给端王。
赵琛原本是八皇子,撇去天生有疾的九皇子不谈,赵琛就是最小的一个皇子,也是皇后唯一的亲生嫡子。
赵琛今年只有十六岁,皇后为了早日给自己儿子爵号,便暗暗给赵琛加了两岁,对外只谎称赵琛十八岁。
所以赵琛十六岁就封了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称得上是年少英豪了。
按理说,赵琛是赵槃登上皇位最强劲的对手。
本朝立贤不立长,赵槃行七能被立为太子,也全是因为才德过人。
如今赵琛渐渐长大,堪称后起之秀,又有皇后扶持,觊觎太子之心有目共睹。
从前赵槃也不是没忌惮过,兄弟俩儿也使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勾心斗角。
可如今,他仿佛不是那么在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槃经历了许多。
他从前活得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要有意义,都要为朝政而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可如今,他学会了些别的。
他渐渐习惯慢慢地活着……在白露未晞时摘一摘桃花,暮色渐浓时自己洗菜做一顿饭,甚至在心情沉闷时看看话本解闷。
那些老庄一派的逍遥道,赵槃多少领悟了一些。
是阿弗教给他的。
似今日这般在清净的早晨听到这样的窝心事,赵槃心里也没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
他真的变了。
他本以为把阿弗带回京城,就能慢慢地叫她适应,叫她愿意留下来给他做个贤内助……可如今,阿弗仍是原来那般天真潇洒,他却变了。
皇位只是一个名位,天下九州需要一个至高无上者,来稳定人心,来安定疆土,仅此而已。
可若天下能太平稳定,谁当皇帝,也没那么要紧。
江山和她,他可能真的要做出个选择。
……
赵槃去拜见了皇祖母。
今日是皇祖母花甲之寿,因皇帝病着,寿诞也没有大办,只是诸位皇子奉上了贺礼,再办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皇后也在,不过跟太子形同陌路。
两人都有对方的把柄,因为前些日子淮南王的事情撕破了脸,眼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宴席上,皇祖母有意无意地提起给太子娶良娣的事。
这老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为了太子开枝散叶而考虑。
赵槃听来烦闷,无心饮宴,奉过了贺礼之后,便寻了个说辞早早地退了出来。
迎面便见到一菖蒲紫衫少年,佩着紫金冠,丰姿远远望去,跟天边紫气东来的云彩似的。
是端王赵琛。
“皇兄。”
赵槃抬起眼皮瞥了眼,赵琛姗姗来迟,似乎刚从皇后的凤藻宫过来。
赵槃礼节性地应了声。
他们虽名义上是同母,但年龄差了好几岁,从小也不在一处长大,如今又是彼此不必言说的对手,自然没必要多寒暄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
/
这日午膳时分,阿弗一口一口地吃着酥饼,一边还为她写话本被赵槃发现的事难为情。
写话本本就图着一时的热忱,蓦然被赵槃发现了,她的热忱顿时被浇灭了。
好在赵槃没有说什么,许是看在她怀着身孕的份上……可是,自己偷偷写的小话本被人给读了,无论怎么想都好难为情。
阿弗叫来银筝,叫银筝把话本给烧了。她不要再写了。
银筝只得答应,见阿弗又剩了很多饭菜,不由得劝道,“姑娘,您如今的胃口怎么这样差?这饭才吃了几口,太子殿下见了肯定又要怪罪。”
阿弗轻叹。虽然菜点都是精致的,看着也是美味的,但她就是没胃口,吃了就吐得厉害。
沁月忽然掀开帘子,“姑娘,您看奴婢给您带什么来了!”
阿弗从沁月手里接过来一封信,竟是沈婵寄过来的。
她这一下又惊又喜,“阿婵怎么能给我写信了?”
沁月笑笑,“是殿下安排的。之前您不是说山中寂寞,一直想跟世子妃说说话吗?殿下便叫奴婢把世子妃的信捎来给您。”
阿弗拆开信封,沈婵最近过得并不太好。主要是沈婵和宋机因为那什么幽兰姑娘的事,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沈婵还怀着身孕,却因这些乌糟事日日落泪。
阿弗见沈婵过得糟心,干着急却也没办法。她如今住在山里,连沈婵的人都见不着,更别提帮她分忧了。
说来倒也奇怪,沈婵和宋机这两人,前一世明明能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今生怎么就闹得天翻地覆呢?
银筝劝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夫妻之间吵架,原本也是常有的事,过几日就好了。”
阿弗把信封收好,忽然动了点出去看沈婵的心思。
“我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啊?”
银筝微笑,“姑娘现在还有着身孕呢,好好待着吧,时机到了,殿下自然会接您出来。”
阿弗失落地哦了一声。
她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沈婵这么快就给她来信,她就不那么着急把话本给处理掉了,留着给沈婵寄过去多好。
除了沈婵的信之外,沁月还给阿弗带了只羽毛绚丽的芙蓉鸟儿。
那鸟儿翘首站在金丝笼里,一袭柔软又细腻的羽毛,歌喉婉转,昂着首,挺着胸,高雅又可爱。
沁月引着阿弗去逗一逗那鸟儿。阿弗试着触了触它那小巧的红喙,逗弄了半晌,忽然感觉不大对,“这也是他给我的吗?”
沁月一愣,随即笑道,“是的。殿下为了给姑娘解闷儿,特意从苏州花了千金买了这只鸟儿给姑娘,就为博姑娘一笑。”
阿弗似笑非笑。
不对啊,赵槃没事送她一只芙蓉鸟,应该不是单纯地想给她解闷,分明就是讽刺她来着。
……她自己分明也是他的笼中之物。
这么明显的隐喻,她要是再看不出来,岂不是蠢了。
沁月见阿弗脸色转黑,“多漂亮的鸟儿。姑娘不喜欢吗?”
阿弗哼了一声。
鸟儿她是喜欢的,但这份隐喻,可太让人火大了。
……
因着这点小小的不快,晚上赵槃来的时候,阿弗也没起身去迎接。
那男人轻咳了一声。
阿弗假装没听见,仍不理会,坐在原地里闲闲散散地拨着窗边的风铃。
下一刻,她手中的风铃被倏然抽走。
她陷入一双温柔又强势的掌心中,被强行扳过了脸。
“见了你夫君,你就这种态度?”
赵槃俯下身来与她平视,手上那股钳制的力道一点没少,刚好叫她仰视着他,无从躲藏。
阿弗左右也避不过去,“我真没看见你。”
她抬头一看,几日不见,赵槃头上的伤似乎好了些。
窗边鸟儿叽叽啾啾,赵槃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怎么,这鸟儿惹你生气了?”
阿弗挣开他的手,“你是故意的么?”
赵槃漫不经心地坐下来,“什么故意的?”
他哪里是故意的。
之前路过苏州时他瞧见了这只鸟儿,觉得实在好看,才特意拿来送给她的。
阿弗点点头,“好,既然是我的了,那么我可把这只鸟放了?”
赵槃挑挑眉。
放了?
他从后面轻柔地环上她,一边温和地说着,“养只鸟儿有什么不好,省得你闲极无聊没事可做。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你还可以领着孩子一块听它唱歌……多好,就养着吧。”
阿弗闷闷地沉下嘴角,“我的孩儿有多少大事要做,哪有时间听什么鸟儿唱歌。你自己听去吧。”
赵槃瞥着她那副气恼而可爱的样子,心中似吹过一阵清风,不禁要逗一逗她,“阿弗,你不会感同身受了吧?”
阿弗白了白他,“你好烦。”
赵槃眉间染了点笑影,“我送你鸟儿真没别的意思……其实我见你话本里写的那些话,倒也有几分豪情壮志。若是觉得生气,便多写几本,我来评判评判哪一本最有趣。”
阿弗听他又提话本,更是生气,使劲儿锤了他两下,“赵槃!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赵槃任由她打,等她打够了才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好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明日给你换个别的什么。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阿弗转过身来,心想鸟儿不鸟儿的倒还是小事,她还有大事没问他。
她从他怀中退出来,柔下语气问,“殿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赵槃略略伤神地扶了扶额。
……这才几日,她怎么又想走?
赵槃无甚神色,“怎么,住这里不好吗?”
阿弗解释,“好是好。可是住在这儿,我真与世隔绝了,一点自由都没有……真跟你那只芙蓉鸟儿一样了。阿婵给我来信,我也没法去找她。”
赵槃蹙了蹙眉,幽幽说,“你好像关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姊妹,比关心我还多。”
阿弗揪着他的袖子,“别岔开话头。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赵槃淡淡地告诉她,“晋王家里最近很乱,你最好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怎么是添乱呢?”阿弗思索了一下,“……要不,你还是接我回东宫去吧?这样的话你见我还方便一些。”
赵槃手指搭着太阳穴。
阿弗靠在他肩上,“而且,我这禁闭关了也快两个多月了,惩罚够多了,总该赦免了吧?”
赵槃眼眸动了动,“我觉得你想出去还有别的目的。”
阿弗顺势道,“是有别的目的,我还想见见沈婵,好好安慰她一下。”
赵槃沉吟半晌,“还有别的理由吗?”
阿弗搜肠刮肚地想了片刻,有点搞不清他到底想问什么。
其实她的目的就是很单纯啊,就是不想老被他控制着,她总得有点自己的自由吧?
阿弗猜度他的心思,试探着补充道,“其实确实还有一个目的。我老是住在这里,你在……外面有其他女人,我……我都不知道。”
她说完这话,便心虚地低下头去。
这种强行在意的话,在她看来跟阿谀奉承也差不多了,又油腻又做作,不知赵槃吃不吃这一套。
半晌,却见赵槃点点头,“这样啊,行吧。”
阿弗眼前一亮。
“不过要等孩子生下来。”他补充说。
阿弗顿时失望……孩子生下来,那要什么时候?
等孩子生下来,她和他那个一年的期限都到了,她还纠结这些干什么。
“你开玩笑呢吧?”阿弗不快地反驳,声如蚊蚋,“等孩子生下来,我都能直接走了……”
赵槃见她嘟囔着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一年之约的字眼。
那个荒唐的约定她还记得呢?……别的事也没见她记性这么好。
其实阿弗要回去是使得的,他把她送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叫她暂时避难的。
他其实过两天本来就会叫她回去。秋猎之日,太子妃还要出面……结果她主动地巴巴来问,倒叫他生了几分玩心,存心想为难问难她。
64 濯足
◎谢谢子任◎
阿弗抬起眼, 见赵槃神色散漫,手指缱缱绻绻地挑弄着她,唇边还有少见的笑意, 便知道他又在逗她玩了。
赵槃她还不了解吗?什么事这人若是不同意的话, 一定会又冰冷又严肃地拒绝, 不会这般跟她兜圈子。
她回去这事, 应该是成了八成了。
阿弗眉梢微挑,莞尔道,“随你吧。反正我住在这里也安逸得很, 你愿意来回跑就来回跑,都由得你。”
赵槃嘶了一声,狭长的眼尾微眯,“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
阿弗不经意地抚抚肚子。她脾气见长, 还不是怀了孕的缘故。
赵槃如今确实迁就她多了, 每日颠颠来看她, 抽了空还陪她做些小荷包之类的玩意儿, 讨她欢心。
只要是她的要求,但凡不触及底线, 他很少有不答应的。
这种有求必应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当初做赵槃外室时,她总是怕他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抓回来,横眉冷目,总是叫她晚上噩梦连连。包括刚当上太子妃的那些日子,她也十分地怵他。
在赵槃面前,她的话总是很少,而且事事处处守着规矩, 生怕一个不慎触了太子的霉头。
其实阿弗很喜欢说话, 也很喜欢嬉闹。在她心里总隐隐觉得, 恭谨守礼的两人是君臣,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可是如今,她仗着有孕,好像能和赵槃正常地说话了。
有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说些过火的话,赵槃也不会苛责她,甚至还反过来对她温柔一笑。
从前无论在哪都是他占上风,她连一句话也插不上。
现在虽然仍是他占上风,但她终于能做到平分秋色了。
谁人喜欢整日被冷酷对待?
她愿意爱的人,从来都是温柔似三月春风的,能跟她平平淡淡生活的。
想来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赵槃才暂时有耐心去哄着她玩……等孩子一生下来,他还是那个冷面太子,还会恢复从前那副冷硬模样吧?
阿弗遐想片刻,玩笑似地说了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脾气见长,也全是因为殿下肯宠着我的缘故,还是得谢谢殿下。”
赵槃一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尴尬地笑笑,轻轻覆着她的手,泛起些模糊的神色,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阿弗,是我该谢谢你。”
他说谢她,当然是谢谢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宠。
一年以后,若是她一定要走,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弗却不能领会赵槃这般细腻的情愫,只把这个谢字理解成了谢她延绵后嗣。
……那其实也不必这么客气。
赵槃的掌心很热,阿弗感觉到腹部他手覆盖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
她恍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住在别院时,每次碰到赵槃的手,都冷得像个冰块一样。
阿弗寻了个别的话头,“殿下最近在喝什么中药调养吗?”
“为何忽然这么说。”
阿弗见他略带疑问,想来是没有了。不过中药确实可以治四肢发寒这种小毛病。
“殿下之前手凉凉的,一碰就让人浑身寒。”
赵槃下意识地移了移手,“很冷么?”
阿弗把小动作看在眼里,微笑着说,“不过,现在暖多了。”
赵槃略略懊丧,“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阿弗吐了吐舌,“可能是你之前太操劳的缘故,如今休息得好了,手自然就不凉了。”
赵槃不答,缓缓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纹理。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嗓子有些发哑,“阿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手原来也很冷。”
她怎么反过来说他?
从前他要碰一碰阿弗时,总是被她无情避开。或者强行碰到了,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就像一道冷风屏障,冰人三尺寒,直寒到他心里去。
即便侥幸她让他留宿了,夜里也会像个无魂儿的雪人一样,要么一动一动,要么闭着眼睛,嘴角轻轻扬起,轻蔑又冷漠,不带一丝温度,瞧他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每当此时,他嘴角总是不可抑制地抽搐。
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朔北裹着冰碴儿的风填满,五脏六腑都如刀割。
曾经有无数次,他都起了放弃的念头。很想求求她,稍微怜悯一下他。
可悲沉过后,又固执地想把她一直一直留下。
即使她永远这般对他也好。即使她把他看成卑鄙的仇人,蝼蚁,也好。
他生在冰冷的宫廷,没受过什么暖意。
她走了,可能唯一的太阳也没了。
……
临睡前,沁月给阿弗温了热水擦身子。
阿弗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沐浴多有不便,便隔三差五地擦拭肌肤,也能起到爽肤的效果了。
别的地方沁月还能帮着擦擦,唯独脚,阿弗一向是自己洗。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她的一只小脚趾天生畸形,往下使劲儿地抠唆着,脚趾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像颗龟裂的蚕豆,叫人看了不禁要发笑。
况且脚底敏觉得很,别人一碰就会痛痒难耐,她宁愿自己动手。
沁月支支吾吾地想要帮阿弗洗脚,却被阿弗委婉地请出去了。
阿弗把水盆端过来,警惕着周围没人,才脱下袜子,弯下腰一下一下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水热的缘故,她洗了半晌,便觉得全身微汗。
这个动作从前做起来轻而易举,可如今她有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弯一会儿腰便觉得乏力难当,手指竟有点够不到脚面了。
磋磨了一会儿,她又不敢压着肚子又要摸到脚,竟一时失了平衡,溅了一脸的水花。
算了,洗不到就不洗了。
阿弗郁然擦了擦脸上的水,一抬头,竟蓦然瞧见赵槃正倚着门板,凝注着她。
“太子妃连洗脚都不会么?”
阿弗青丝散乱,下意识并紧了双脚,慌忙把衣裙浸入水里盖住双脚。
她弱弱地唤了句,“殿下。”
赵槃无甚波澜,只毫不掩饰地扫着她那点欲盖弥彰的小秘密,“藏什么?”
阿弗气息微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才好。
她只知道,脚是她浑身上下最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叫看。
赵槃淡淡说,“拿开。”
阿弗眼中起了层柔柔的薄雾,站在水盆里倾着身子,轻轻恳求他,“殿下,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吧。”
赵槃被她摇得肩头直颤。
她足上有畸的事他知道,之前她多次逃跑,他给她挑脚上水泡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只是略微有些错位而已。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更没什么。
赵槃从她手臂中抽身而退,沉沉告诉她,“乖。那么一点点小瑕疵,根本就没什么。你有着身孕不方便,不要勉强。”
阿弗咬着下唇站立不动……确实,一点畸形而已,她好像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她勉强微笑了下,“好吧,那您出去吧。我……我这就叫沁月进来。”
赵槃点点头,转身刚要离开,却又停下了。
阿弗眨了眨眼。
赵槃沉吟片刻,微哑,“要不别叫沁月了。”
他略略弯下身子,半跪在她脚边,拨开她盆子中湿漉漉的衣裙,掌心轻轻握住她的玉足,“……我来。”
阿弗眼皮乍然跳了跳,连带脚趾都激灵灵地颤了颤。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跌坐在软塌上,才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么?”
这话刚落,赵槃刚刚升起的兴致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仍这般抵触他么?
赵槃冷下眸子,手指使了点劲儿,把她足上的颤抖给压下去,“我也不叫碰了?”
阿弗被他握着,麻麻僵僵的,缩也没法缩,略微有些难堪。
他是太子啊,从前还是她的半个主子,她就算折了寿也不敢使唤他呀。
阿弗尚在艰难挣扎着,猛然感觉脚面哗啦啦地浇上一阵温流,明亮的水花已经淋漓洒在了她的脚上。
阿弗猛然唔了一声。
温热的水浇在她足面上,也颤颤浇在她心上似的,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贝齿微微呲着,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窘迫又羞赧的时刻。
赵槃却仿佛不甚在意,轻轻睨着他,也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帮她洗着。
他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命,偶尔伺候一次人,也是利索而干净的。
热水升腾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正好氤氲在两人中间。
阿弗隐匿在薄雾后面,面红耳赤。仿佛他每撩一下水,都像什么满是刺的东西扎到了她的脚上,叫她心里涨满了酸酸涩涩的东西。
待赵槃终于洗罢,还没等帮她擦干,阿弗就逃命似地把脚丫儿给收了回去。
姑娘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双臂环在上面牢牢护着,眼神明灭不定地瞅着他。
赵槃随意擦了两下手,似嘲非讽地扬了扬唇,“你至于么?”
阿弗颊上浮现些淡淡的晕,又是矜持又是难堪地笑了笑,“……您干嘛要做这样的事啊,我……”
赵槃撇了撇嘴。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样陌生又疏离的神色的。
他抬臂想要帮她穿好袜子,她却先一步把袜子拿在手上,飞快地自己穿好了。
赵槃无奈地一叹。
“以后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要自己勉强。”他淡淡道了句,“你好好坐着罢,我去叫沁月继续给你擦别处。”
阿弗怔怔抬起眼,望见他卷起的袖子上还挂着几颗水珠,灯光暗影下,莫名多了几分狼狈的感觉。
她心里原本是极为忐忑不安的,见状却又忍俊不禁。
……这样的赵槃,比之那冷酷严肃的模样,第一次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平民夫妻,丈夫偶尔给妻子洗一次脚本来也没什么。
可赵槃是太子,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消受不起。
阿弗蓦然冒出个十分荒诞的念头。
她知道这么比喻不太妥当……可赵槃这么做,算不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阿弗傻笑了一下。却又忽然想起宋机对自己的评价——寡淡。
额,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石榴裙不石榴裙的。
赵槃见她发愣,心知这姑娘又在胡思乱想。
阿弗是有点小毛病的,却不在脚趾上,而是在心思上,比别人多了一窍。
原本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举动,她总是喜欢多想。
赵槃轻轻嗤笑了声。
不过,怎样都好,怎样也都是可爱的。
他是想告诉她,他在她面前仅仅是丈夫而已,可她就是不信。
阿弗脸上红得跟煮熟的蟹子似的,想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还没缓过神来。
算了……赵槃发了点怜悯心,他就不逗她了。
赵槃转过身来,刚踱到门边,便听得身后一声细语轻如落针。
“谢谢你……子任。”
/
宋机那日在外面淋了秋雨,回去又和沈婵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便发烧了。
高热连续两日不退,急得宋母团团转。
宋母大声斥责沈婵善妒不守妇道,扬言自己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一纸休书把沈婵给扫地出门,再不认她这个儿媳妇。
沈家被抄之后,宋母本就看这儿媳妇不顺眼,若非宋大人处处宽容,她早就把沈婵给赶出府了。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眼中钉给除了。
沈婵急得也落下泪来。
她初衷并不是要把宋机给弄成这样,也没想着要跟他吵,可不知道事情怎么地闹成了这样……
她在乎他,变成了善妒。她不让他纳妾,变成了不守妇道。
她初时是不大喜欢宋机的,但她就是个女子,家又没了,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强迫自己喜欢上宋机,也成功了,后来却发现宋机并没有那么在乎她。
宋机对她,只能算得上一种博爱。
沈婵真是有些失望了。
可她又绝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女人。
见宋机不肯醒,喝了药也总吐,她便狠了一狠心,直接把苦涩的药汁灌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灌给宋机,强迫他喝下去。
这一招倒也颇有奇效,宋机感觉唇上软软的又涩涩的,一番剧烈咳嗽,就睁开了眼。
一睁眼不要紧,宋机却倏然看见了沈婵那张贴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
宋机不由得腾地一下坐起身来。
“你!”
65 妻主
◎我也给你做几年的外室,算不算扯平◎
宋机猛然惊醒, 却见沈婵正在给自己喂药。
他下意识瞪了瞪眼睛,刚要一把推开,见沈婵嘴角挂着点黑乎乎的药渣儿, 眼下乌青, 肩膀还莫名瘦削。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一直闹气, 沈婵怀着身孕还要独自承受着公婆的压力, 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宋机动作滞了一滞,叹了声,“阿婵。”
沈婵听到这一叹, 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顿时倒塌了。
其实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过是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
他们都成为夫妻了,还能怎么样。
即便是吵架, 这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谁家的日子还不是糊里糊涂地过呢?
沈婵垂下头, 这些道理心里倒也是明白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善妒, 可是……她辛辛苦苦地给宋机怀着孩子, 宋机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她着实有点不能接受。
两人对望一眼, 心知这么僵持下去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彼此都退一步,各自都图个安生。
“孩子生下来之前,我保证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宋机犹豫了半晌,主动说,“我跟幽兰姑娘不会再见面了,你也不用担心了。”
沈婵含着泪。
她知道以宋机那副不服输的公子脾性, 能这么说已经是很大的迁就了。
她无可奈何, 只能原谅。
“你说的。”
/
那日问过赵槃之后, 阿弗在山中又住了约莫五六日,才终于有人接她回去。
忙忙碌碌收拾了将近一上午,阿弗整理出了足足两大包的东西,几乎把能带的东西都打包了,累得出了一身的薄汗。
赵槃等了半晌,见她磨蹭来磨蹭去,耐心耗尽,踱步过来挑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
“诶?”阿弗从后面徒劳地挣扎着,却不敌那人的力气,三步两步就被拉到了船上。
她杏眼微瞪,嗔而甩开他,“你又干什么,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她欲走,赵槃却轻柔地拽着她的肩膀,再次把她靠在了船篷上。
那男人欺身压了上来,浑不在意地说,“急什么?自然有人帮你带回去。你总是关心那些无聊的琐屑,倒不如多关心关心我。”
阿弗撇了撇脸,矮身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她本待跳回岸上,小船却已经开始滑动了。
不要吧……她写的一大堆话本还扔在小书房里,她还想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呢。还有那些从湖里捞出来的小珍珠、桃花木做的小簪子……若是交给银筝,一准会被丢下落下。
阿弗懊恼地站在船尾。
赵槃也信步过了来,别有闲情地与她肩并肩,眺望着满目的湖光山色,以及渐渐远去的山中竹院。
“你好烦。”阿弗淡淡怪罪。
赵槃瞧着她明亮的双眸中只倒映着自己,又是怪又是怒的,没来由地愉悦了一下。
最近她对他好像亲近了许多。心里有情绪时,阿弗会肆无忌惮地对他嬉笑怒骂,高兴时偶尔还会唤一声他的小字……他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夫妻了。
赵槃掐一掐阿弗水嫩的雪肤,“行了,别磨蹭了。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小住,那些东西带与不带都没什么区别。”
阿弗嗤之以鼻。随时来?
她去哪还不是他说了算,以后住在深宅大院中,估计连闺房门都迈不出去,他说的话可真好听。
阿弗低低道了句,“骗人。”
赵槃浅浅笑,指节缓慢刮了刮她的肚子,“怎么是骗你呢?等把孩子生下来,你爱去哪去哪,我都不会管。”
阿弗齿冷,“真的假的。”
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前提是走了之后还会回来。”
阿弗听赵槃这么说,可能也有几分真。
毕竟孩子生下来之后,她为赵槃开枝散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应该不会看她像以前那么严了。
而且她这么久没逃跑,一直安安分分的,他的警惕心早就该松了。
阿弗若有所思,诚恳地说,“那我可不一定会回来。”
赵槃哦地一声,语调微微向上挑,把她圈了起来,“怎么个不一定法儿呢?”
阿弗眺望远处天边舒淡的云,“别忘了咱们有一年之约。天大地大,哪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为何非守着你那个小院子。”
赵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有道理。”
阿弗微笑,“啥?”
他缓缓说,“看来,我刚才的话要收回了。以后还得把你锁在小院子里才好,否则你是天大地大了,我独自一人找你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阿弗被他牢牢攥着手,眉头拢了拢,沉吟了片刻,改口说,“嗯……其实那也不必。你要是表现好的话,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
姑娘左右思忖,一缕发丝从她颊边滑下来,玉肌花骨,美丽动人。叫人见了,心里也像吹过一阵清风似的。
赵槃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与她耳骨咫尺之距,“那我一定表现好。”
热热的唇风打在耳垂上,阿弗赫然抬起头,正好对上男子一双含波的迤逦目。
他眸中再不像从前那般漠然,而是时时刻刻都含着情,只盯着她一人,尽是不可言喻的倾慕之意。
这种眼神让她恍然觉得……他一直都是这般喜欢她的,前世那些事都是些虚无缥缈的噩梦罢了。
阿弗猛然感觉心尖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曾经一直苦苦坚守的东西,快要守不住了。
她怔怔盯着眼前的男子,这张曾经叫她无比眷恋的脸,如今换种心态再看,依旧魅惑动人。
阿弗快速眨眨眼,免得自己迷失在这种温柔攻势中。
“殿下,”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不要说这种肉麻的话,好不好。”
男子被她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推开,拉开了距离。
赵槃望着阿弗匆匆从他身边错开的背影,略略叹了口气。
肉麻吗?
原来她竟不喜欢肉麻的么……
他本以为之前自己对她太冷漠了,如今换种法儿讨她欢心,还是没成功。
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赵槃想了一会儿,觉得想不透。
……
再次踏入京城,阿弗没直接回东宫,而是被送去了别院。
这处别院她熟悉,就是原来她为外室时住的那一座。
许久不来,依旧窗明几净,打理得一尘不染。
赵槃牵着她的手进了门,怕她误会,又解释了一句,“咱们先在这儿住些日子,等秋猎的事完了,再回东宫去。”
他现在就把她送回东宫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皇城中的几位主儿对阿弗这个太子妃都不大满意,东宫又是个所有人都盯着的是非之地,他不愿叫她轻易到那去犯险。
阿弗低低应了一声。
再看这处曾住过两世的庭院,蓦然感到有点陌生。
从前都是她立在门口,谦卑恭敬地等着赵槃过来,夜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他。
如今世事却反过来了。
赵槃领着她的手进门,小心翼翼,嘴里说着些温柔又低顺的软话。
进了屋,室内陈设一如往昔,分毫未变。
阿弗一眼就认出了架子上的那个蒲团……那还是她给自己缝的。
那时候赵槃冷淡又威严,凶巴巴得叫人怕得很。
她一个低微的外室,常常要跪着服侍太子。可跪久了膝盖渗入凉气,夜里阵痛不止,她便给自己缝了这么个东西,悄悄放在膝盖下边,免得膝盖会跪肿。
说起来是有些不公平的,明明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怎么一到京城就好像反过来一样?
阿弗想了一会儿,是了,自己救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赵槃见她略有沉思之色,“怎么了?”
阿弗淡淡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从前在这儿的日子。”
她神色有点迷离,垂下头摸着手边的一盏烛台。
……这烛台她也记得,是她熬夜等赵槃时经常点的。
那时候赵槃常常深夜才会过来,她一晚上要点三四根蜡烛,才能挨到他回来,眼睛常常被火苗晃得又酸又痛。
而且当初她很怕赵槃,怕他那太子的身份,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夜里伺候他的时候,也不敢多动一下,生怕违了规矩。
烛影摇摇,此刻他们两人又坐在了从前的位置,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赵槃斜斜地倚在软枕边,也瞥见了那只烛台。蜡烛一晃一晃的,明灭的暗影映在他身上,散淡又柔和。
“这烛台旧了,”他流露了点异样的情愫,“明日我差人给你换个新的吧。”
阿弗卷翘的睫毛低了低,“没事。还没坏,我凑乎用就行。新的反而不顺手。”
赵槃定定注视她半晌,朝她摊开手心。
阿弗不解何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赵槃握紧,沉声问她,“阿弗,你是不是不喜欢住在这里?”
阿弗脸色白了一分。烛光太黯了,她也瞧不清赵槃的神色。
说不上不喜欢吧……一处院子而已,住哪都一样。她是不太喜欢那种受人支配的境遇。
阿弗露出恬淡的笑容,诚恳地说,“有一点哟。”
赵槃寻根究底,“为什么?”
阿弗把手抽回来,坐正了身子,略略感伤地说,“殿下,我也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吧,却当外室伺候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好不公平。而且你骗了我,如果我当初知道要做小,死也不会跟你来京城的。”
赵槃听了久久静默,眼色如一泓凝静的清水,蕴含着点含糊的感情,也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偏生阿弗此刻怔怔盯着他,夺命似地补充了一句,“而且若不是沈大小姐自作孽,你一开始是打算娶正妻的,是也不是?”
这……
赵槃失神地垂了垂眼。跟她交锋,他真是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
是的……他对她确实不好,他也确实做过那些事。
而且那些事都无法抹除,会久久地留在心里,成为他们感情上一道难以忽视的伤痕……他一点弥补的余地都没有。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只浮于表面。
就算她要走,也是他活该。
阿弗说了几句,见赵槃沉默不语,还以为他生气了。
一句请罪的话刚要说出口,却见赵槃抬手微微拨了拨烛花,转而专注地对她道,“那阿弗,还有得救么?”
赵槃舌头略略发紧,也是左右三思才问出了这句话。
方到今日,他才恍然明白他们之间的症结所在。
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槃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阿弗扯出一个笑。他在说什么?
她拍拍赵槃的手,“殿下,你别在意,我就是发牢骚,想跟你找点话说。”
哪里有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只要他一句话,随时都能把她给霸占,说什么给不给机会的话不是太假了么。
赵槃沉沉说,“我想了一想,这话你应该早些跟我说。虽然是牢骚,倒也有一定的道理。”
阿弗狡黠,“我要说不给机会,你立即就让我走?”
赵槃绝然摇摇头。
阿弗摊手,“那你别问我了,我说了也没用。”
他鲜有地委屈,“走走走,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走。我就这么叫人厌烦么?除了这,你好像从来没别的话跟我说。”
阿弗听了这话大为齿冷,就好像自己很无情似的。……明明之前无情的那个人是他。
她笑谑道,“你就一定非我不可吗?”
赵槃不假思索,“嗯,非你不可。”
阿弗语塞。
她没想到赵槃如此直坦地说这样的话,心里郁然沉了下来。
赵槃见她无言,试着提议,“不若这样,阿弗既觉得给我当外室亏了,那么补回来就是……”
他顿了顿,脸庞的笑意犹似云烟般淡淡,“我也暗中给你当几年的外室,不叫外人知道。阿弗觉得如何?”
这话话音未落,阿弗便忙奔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她的影子贴身笼罩着他,脸上急躁又惶惶,“殿下,我错了,你别逗我了,成么?”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叫旁人听见,肯定给她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够她死十万次了。
赵槃缓缓拿下她的手,“没逗你,真的。你想要就要,反正只有咱们夫妻二人知道。你想我叫你什么妻主云云,也都随你,只要你消了气就好。不过我这个外室跟旁人有点不同,稍微有那么一丢的权力……”
他凉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下巴,无喜无怒,“若妻主敢轻言离逃,为夫会亲自拿回来,再放回到那金丝笼中去,你看成也不成?”
阿弗一脸沮丧,都快被他弄哭了。
赵槃淡漠稳然地瞧着她,却势在必得,根本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阿弗重重啐了一口,“呸,走开。妻主?有我这么当妻主的吗?”
赵槃眸色深了深,柔柔慢慢地攀上她的脖子,“阿弗不会啊?那为夫哪一日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
他随口说,“平北镇远将军侯威的独女,便招赘了一位妙公子,日日听那公子妻主妻主地叫。从前我虽嗤之以鼻,但如今为了阿弗,也便豁出去了。”
阿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中了这人的圈套了。
她刚才那么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终于把他给惹急了,自尝恶果。
妻主……他能不能别开玩笑了,天下谁人敢当太子的妻主。
阿弗眉头苦皱,说了句他常喜欢问她的那句话,“赵槃,你至于么?”
她之前以为她此生要穷毕生之力离开他,现在却发现……她的毕生之力,不太够。
赵槃蓦然笑了。
“你愿意的话,随时奉陪。”他尾音轻卷,含情而又凝注地拥着她,声音小得跟她平时说话似的,“只愿你别老说些走不走的话,成不成?你每说一次,我心便割痛一分。你要真走了,我也就千疮百孔了。”
赵槃素来是个缄默内敛的性子,这般平静而坦白地说明自己的心意,委实是难受又费力。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跟阿弗的这场感情对决中,他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他怕他若再不把心意明明白白地说与她知道,那些叫人恐惧的事会终成事实。
阿弗听赵槃嗓子哑哑的,莫名含着点痴怨的意味。
她心里又难过又好笑,赵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柔下心肠,“殿下,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赵槃沉沉望着她。
阿弗斟酌半晌,终是说,“你要真能做到那样,那我们就算平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赵槃缱绻一笑,“那阿弗考不考虑重新爱上我?”
阿弗犹豫。重新喜欢上他,似乎有点在一个人身上跌倒两次的嫌疑,她觉得自己如果那么做,会有点蠢。
她只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赵槃却浮上了几分满意之色。
他遐想了良久,声音轻飘飘的,似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天也行。”
66 冰羹
◎你做的冰羹好甜好甜◎
别院本就不大, 翌日一早,阿弗带着银筝又把别院里里外外重新逛了一遍。
许多地方都叫她触景生情,小书房, 小凉亭, 清泉上的太湖石……特别是那间小书房, 她记得特别清楚, 当初她为了翻找自己的身契,冒险在那里一阵乱翻,还差点被赵槃发现。
如今想来, 那种惶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床榻下面的小隔板她也记得,当初她把沈婵送自己的一套簪子藏在里面,想偷偷卖了攒钱来着……那还是她第一次尝试偷偷跑路,少了许多准备, 结局更是惨不忍睹, 还没到一天就被带了回来。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 她好像和当初懦弱不堪的自己没什么区别, 依旧落在赵槃掌控中,而且好像还退步了, 连当初那种兴致勃勃的逃跑心气都没了。
阿弗蓦然想起了曾经帮助自己的同乡刘嬷嬷。
她第一次私跑失败后,就再没见过刘嬷嬷了。赵槃口口声声说刘嬷嬷已经告老怀乡了,也不知实际上是不是。
她问起银筝这件事,银筝却笑笑,“太子妃,殿下没骗您。刘嬷嬷是领了一大笔银子走的,她孙子今年还考上了秀才, 如今孙媳妇已有喜了, 马上就有重孙子了。”
阿弗眼中流露点温柔的神色。
她当初最怕的事情就是连累刘嬷嬷, 听银筝这么说,她也能放心了。
怪不得人人都夸太子殿下霁月风光不欺暗室,虽他平时冷眉冷目,但行事起来如云中白鹤,宽厚仁善。
想来,她屡次触赵槃逆鳞私逃,他不曾迁怒刘嬷嬷,也不曾迁怒苛责她身边服侍的下人,只是把她拿回来关着,关不了几天又放出来,亦不曾对她棍棒相加。
他温柔时好哄又耳根子软,当真是有几分为人君主的厚德修养的。
阿弗初时怕他,如履薄冰地服侍他,后来发现赵槃除了性子冷些,也没什么其他好怕的。
甚至偶尔欺负一下他,他也会放任。
比之那把私逃侍妾打得半死、再关在狗笼中卖进勾栏的吕小侯爷,赵槃似乎更翩翩有君子之风。
凭心而论,除了老限制着她自由外,赵槃真的对她很好。
阿弗早上醒来便不见那人的影子,便问银筝,“殿下呢?”
银筝道,“殿下要准备秋猎的事情,一早便进宫去了。”
阿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人不在也好,她也能清静些。
转了一圈回到屋里,却蓦然发现她放在架子上的小蒲团没了,原被赵槃顺手牵走了,说是官轿太硌人,借来垫一垫。
阿弗哭笑不得。一个蒲团而已,那人怎么老喜欢拿她的东西?
就他那一呼百应的身份,别说这么个破蒲团了,就是金的银的也立马有人给他送来。
赵槃直到中午才姗姗回来。
他今日衣着甚是肃穆,乃是赤金玄纹的朝服,蔽膝、大绶、大带、革带、玉佩皆整整齐齐,身形挺拔清瘦,眉目间藏匿着一股隐隐的矜贵之气。
阿弗不禁眼神一驻。
赵槃虽是太子,可她没见过几次他穿这样庄严的衣衫。
想来是刚下朝回来,还没来得及换。
赵槃倚坐在软塌上,甚是熟练地揽过她的腰,戒指上微凉的玉石刮着她的脸,“看什么呢。”
阿弗被他凉了一下,敛起眼神,“殿下刚下朝?”
赵槃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疲累地阖上眼睛,“那些个老臣又在朝堂上争论起来,唇枪舌剑的,吵得人好生心烦。”
阿弗微微叹了下。
她摩挲着赵槃朝服上凹凸的冷硬绣纹。
好漂亮的衣衫,是她没见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今日的赵槃似乎也比平日庄严静穆了几分。
“殿下将来是天子,这些累是要受着的。”阿弗略略沉吟一下,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你用过午膳了吗,我要不叫银筝传膳吧?”
赵槃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颠颠簸簸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他一点胃口也无。只是瞧着眼前柔眉善目的姑娘,沉闷的心绪才蓦然吹进了一阵清风。
阿弗犹豫,“你要不还是吃一点?越累越要吃东西啊。”
见他兴致不高,她端来一碗荷叶冰羹,“你要不尝尝这个吧,我亲手做的,凉而不冷,正好解乏。”
赵槃眉头轻挑,“亲手给我做的?”
阿弗长长地嗯了一声,稍微有些心虚。
其实是她自己馋嘴,自己做来给自己吃的。正好赵槃回来了,还剩了一些没吃完,便顺便端给他了。
瞧他吃得认真,阿弗试探了一句,“好吃么?”
赵槃埋头舀着汤羹,“你做的,都好吃。”
阿弗撇撇嘴,“一份冰羹罢了。”
赵槃细细品着冰羹的滋味。
甜甜腻腻的,还有糖莲子,一尝就是阿弗喜欢的口味。
说实话,他对这种甜腻的东西不怎么习惯,只是这羹是姑娘端给他的,弥足珍贵,每一丝甜味儿他都想记住。
说是弥足珍贵倒也不夸张。印象中,阿弗就没真心给过他东西。
去年生辰那日,她给他做了长寿面,是为了她自己的小目的。
灯会送他小荷包,乃是为了在里面放迷香把他迷倒。
像今日这般,平平淡淡地给他端上一杯羹,还是第一次。
赵槃微哑道,“谢谢阿弗。”
阿弗见他吃份冰羹都如此认真,真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太子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
其实那份冰羹做得有些粗糙,一切都是按她自己的口味来的,而且还是份吃剩的。
阿弗暗暗仄歉,握住赵槃的勺子,“殿下,吃两口就行了。你喜欢的话,我还会给你做别的。”
赵槃脸上染着点温和的笑,“不用,这就很叫人喜欢。”
阿弗瞧着他浓黑的瞳孔,蓦然觉得他很好哄,也挺容易满足的。
这么一碗没诚意的东西,在他嘴里,也能变得津津有味。
她的目光不禁又再次停驻在赵槃的身上,细致地看,想把他看透似的。
赵槃吃罢了羹,才说,“有桩事要跟你说。过两日的秋日围猎,你随我一起去。”
阿弗略略懵,“那是什么?”
这一场秋日围猎,原本是为了长公主赵璎而办的。
许多王侯贵子都会来,骑射、书画、比武等等,各显神通,挣个“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最后获胜的那个人,就是给赵璎选出来的驸马。
阿弗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他妹妹要嫁人了。
公主就是公主,不但可以选男人,还如此正大光明,动辄要全城的贵族郎君给她助兴,当真是叫人羡慕嫉妒。
阿弗兴致不大,低低道,“我能不去吗?”
她跟赵璎不大对付,也是由来已久的了。这场热闹注定赵璎是主角,她与其到那去受人白眼,还不如自己一人清清静静地在别院呆着。
赵槃瞥了她一眼,“太子妃不是老想出去吗?怎么带你出去,你自己反倒不愿意了。”
阿弗淡淡说,“我不爱参与这种热闹。”
说起来,她自己好像也是个公主来着,只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
同样是公主,她就比别人倒霉许多,早早地流离失所,沦落到给人当外室的地步。
嘿,命运还真是有些不公平呢。
赵槃摩挲着手上涧石蓝的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你不去也由得你,我把你从名册里划了便是。不过,听说晋世子和世子妃会出席,不知到时候……”
阿弗一听沈婵也去,顿时微微动了心思。
“殿下,阿婵也会去吗?”
赵槃冷哼了一声,对她这种瞬间变脸的举动甚是不屑。
阿弗改口,“那我去。”
“先别急着高兴。”赵槃沉沉打断她,“若是决定要去的话,咱们规矩跟以前一样,还约法三章。”
阿弗黯然。明明一开始是他求着自己去的,怎么又约法三章?
她稍微有些不服,“殿下,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吗?说好了在内我当妻主的呢,怎么又反过来给我约法三章了?”
他露出点柔淡的微笑,轻轻掐了掐她的眉心,“当然算数。不过,去狩猎场的话不应该算是在外么?先暂时让我一次好不好? ”
阿弗双手已被他环住,只得臊眉耷眼地问,“又是哪三章?”
“不乱走,不乱说,戴面纱。”他言简意赅,“阿弗能不能答应?”
阿弗皱了皱眉。
也行吧,这些要求也算是常规要求。
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宫变风波,她蓦然见了人会给他丢脸,所以赵槃才会叫她这么做。
她表示可以理解。反正能见到沈婵,这都不算什么。
而且,这场秋猎主要是给赵璎选驸马,应该也没人注意到她。
赵槃柔柔地抚着她鬓间的一枚珠花,“那我们说好了。”
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赵璎出嫁的事情一完,他就打算补办自己跟阿弗的那场婚礼。
虽然说阿弗可能会不同意吧,但她应该也不会特别地抗拒。
她这段时间对他,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如果在阿弗走之前,她能有那么一丁点地喜欢他,可能她就不会那么狠心了……吧?
就算她将来要走,他也想补办这个婚礼。
……
皇城内。凤藻宫。
端王赵琛刚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皇后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把朝中扶持的大臣,也就是那些所谓的“自己人”名单交给了他,叫他暗中留意。
一旦圣上崩逝,立即拥兵自重,说什么也要把太子之位给夺过来。
赵琛自己倒也想要这个太子之位,但他还是想靠自己的才德,叫父王改立他为太子,不屑于使这些阴招儿。
赵琛的神思有些游离。
才出了凤藻宫,一个身着墨绿小帽的内侍便拦住了他。
那人细声细气地说,“奴才给八皇子请安。”
赵琛眯了眯眼,半晌才认出那人来。
“你是景峻?”
那人看起来自卑得很,宽大的袖袍死死地挡住自己的脸。
“那、那是奴才之前的贱名了。”
赵槃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关于景峻的事他倒也听说过一些。景峻觊觎太子妃,太子没杀他,而是把他废了,丢到宫里来当内侍,就是为了羞辱他。
“你找本王有事?”
景峻被净了身后,遭受了奇耻大辱,忍辱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景峻捏着拳,放低声音说,“奴才愿意全力襄助八殿下,取得太子之位!”
没想到赵琛却阴沉沉地笑了一声。
“放肆,敢污蔑本王。”
他眼中无波,“你个狗奴才,敢偷听本王和母后的谈话。”
景峻浑身抖了一抖。
赵琛如何肯把这阉人放在眼里,压低了身子,忍着厌恶,“记着。就算你是母后宫里的人,也不配在这儿猜度本王的意思。”
67 烫伤
◎景峻,阿弗,赵槃◎
虽说是秋猎, 正式举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城外森林马场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霜,来来往往的公子贵女们都穿了毛绒绒的厚氅,既贵气又保暖。
马场上, 赵璎一身撒花洋绉, 艳红胜火, 手里提着一柄马鞭。
“驾!”她娇喝一声, 马蹄便翻飞起来,轻轻易易越过了半人来高的稻草堆。
观者爆出如雷的喝彩声。
“公主!公主!”
阿弗坐在角落处一个枫树树墩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瞥着马场上鲜衣怒马的男男女女们。
赵槃被宋机他们拉着去赛马了, 阿弗有了身孕不能碰马,便只能留在原地,闲极无聊地收集着地上枯败的枫叶。
各路英豪百花齐放,在寒风里挥洒汗水, 只为博得公主一笑。
赵璎一身红衣踏雪, 纵马于草场之间, 飒飒又帅气。
阿弗看了半晌, 抛去之前的恩怨不提,她此时还真是有点羡慕赵璎。
皇室的掌中宝, 美丽,年少,恣意又骄傲,光彩夺目,万千宠爱于一身。……随便哪一条都是她一生无法企及的。
阿弗神思飘忽着,手指在微寒的泥土中画圈圈。
忽然,一双黑靴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不听话?”
阿弗抬起头, 还没等反应过来, 整个身子便陷入一个暖而柔和的怀抱中, 被从枫树墩上提了起来。
“殿下?”
赵槃见阿弗又独自坐在冷冰冰的树墩上,连个蒲团也没垫,不禁脸色沉了几分。
他临走前,明明叮嘱她好好在筵席上呆着,不要四处乱走来着。
赵槃拍拍她斗篷上的尘土,垂着眼皮,“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阿弗被他抱着,神色略略有些不豫。
“我没有。”
也不是她不想在筵席上呆着,筵席上的贵女公子们太多了,见了她这个太子妃,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种,左一个要过来问,右一个也要过来问,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阿弗索性跑出来,坐在这树墩上呆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图个清净。
赵槃替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瞥见地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小堆枯败的枫叶。
“无聊了?”
他微微弯腰,靠在她的耳边,那股子冷冽而威严的气质浑然天成,“要是有人欺负你,跟我说。”
阿弗扯出点微淡的弧度,摇摇头,“没。”
赵槃低沉,“真没?”
阿弗近距离瞧着赵槃,他刚刚赛马回来,发丝略微凌乱,那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峰连成一道柔和的弧线,沾了点霜色,这样近地贴着她靠着她,叫她不禁生了点异样的情思。
嗯,皮囊还是好看的。
阿弗旋起痴痴一笑,蓦然想逗一逗他,“要说有人欺负我的话,那就是你。”
赵槃神色迷乱了一瞬,随即狭长的墨眉往鬓间挑去,轻轻刮了下她的下巴,“我欺负你?阿弗……我可都快半年多没欺负你了。”
他话中意味朦胧,所指不言而喻,蓦然道出来,阿弗的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赵槃莞尔着垂下头去,擦净她手上的泥。手绢在她手心微微打转,弄得她浑身都痒痒的。
阿弗心中一片乱麻。
她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找个了别的话头,“你不是跟宋机赛马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槃轻蔑一哼,“那家伙马技实在不堪入目,总共赛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马场跌下来了三次,着实叫人恼火。”
宋机马术的臭是整个京城都心照不宣的,偏生他还好胜好斗,眼见赵槃弃赛,这会子正跟郡主的儿子吕小侯爷,还有镇远大将军家十四岁的长郎谢雁行赛马。
阿弗倒是不关心这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沈婵一点。
沈婵刚才才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就被宋机给拉去助阵,这会子应该还在马场上瞧宋机赛马。
他们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刚刚回暖了些,阿弗虽然也想叫沈婵陪,此刻却不好意思拉着沈婵不放。
赵槃牵着阿弗的手回到暖阁,迎面便见到了其他皇子们。
除了称病的三皇子,其他皇子都到场了。大皇子膝下已有两男一女,其他皇子膝下也零零星星有了子嗣,正聚在筵席上七嘴八舌地寒暄。
暖阁本来闹哄哄的,见太子掀帘而入,顿时安静下来,次第站起来拱手相拜。
“太子殿下——”
本来兄不必起身拜弟,但赵槃是太子,便多了层君臣之礼,其他皇子即便是兄长也要起身行礼。
赵槃眸色淡淡,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阿弗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左支右绌,半是揪着赵槃的袖子,艰难地迎接着所有陌生人的目光。
诸位皇子中,唯有八皇子赵琛比赵槃小。
他双手拱在身前,低下头,大大方方叫了声,“七哥。”
随即也瞧向了阿弗,带着点恭谨的笑意,“这位便是七嫂吧?久闻盛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名不虚传。”
阿弗右眼皮顿时跳了跳。
从前她被赵槃关在深宅大院里,连陌生男人都没见过,猛然听闻赵琛把话头引向自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似的。
什么叫久闻盛名?
难道她跟赵槃的事,在京城中都称得上盛名了么?
阿弗张了张嘴,刚要象征性地答几句,赵槃却朝赵琛点头致意,径直拉着阿弗的手入了席。
太子一入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不由得说话也拘谨了几分,不像刚才那般闹哄哄的。
刚才有几个纠缠阿弗敬酒的贵女,猛然撞见太子冷冽的模样,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不敢轻言擅动。
阿弗心中暗暗爽。
太子不愧是太子,连一言一行都是透露着威严。
男人能做到这份上,也够本了。
精致的菜碟轮流传了上来,一行宫人过来上菜。
伺候阿弗的是个戴墨绿小帽的宫人,这人帽檐压得低低的,手哆嗦得很,动作又极为缓慢,一朝不慎,居然把汤羹洒在了阿弗的袖子上。
“哐当”,瓷碗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阿弗顿时缩回手去,那热乎乎的汤羹顺着手臂流下来,烫得她不禁嘶了一声。
赵槃下意识抢过了阿弗的手臂,捋开袖子,见并无大碍,那冰冷而晦暗的目光才朝着那小侍瞥去。
“放肆。”
那小侍登时腿软,跪了下来,但帽檐仍死死地压着,不敢露出本来的样貌。
立即有大宫女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给了那墨绿小侍四个大耳光,“糊涂东西,看不清太子妃娘娘么?”
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一时歌舞停了,攀谈声没了,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
宋机连忙奔过来给赵槃递点清凉膏。阿弗也一时被吓愣了,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臂,除了一片皮肤微微泛红以外,倒也没有其他大碍。
那墨绿小侍跪在地上双腿发软,抖个不停,脑袋更是深深地埋下去,紧贴着地面。
阿弗刚想说一句算了,便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有点眼熟。
她眼角猛地一震。
景峻……?
她惶惶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他还活着吗?
只见赵槃神色微变,“抬起头来。”
墨绿小侍死双肩颤抖,死不肯抬起头。
大宫女奉太子之命,三步两步上前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仰起头来。
那张脸白净得有些过分了,长着点稀稀落落的小胡子,也快要掉光了,端就是景峻本人。
他微微呲着牙,因为头发被揪着的缘故,整个身子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弯着,脸上的表情又屈辱又难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阿弗。
他嗓子喑哑着没说出话来,那嘴型却分明叫着阿弗两个字,呜呜咽咽地哭。
在场众人许多都不识得景峻,见了此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震撼最大的还是阿弗。
怎么几日不见,景峻怎么就成了个……内侍?
赵槃淡淡抿了口杯中的热酒,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言道,“阿弗,这人你认得吧?”
他说这话时舒缓又和蔼,就跟平常跟她说话一样。
谁都以为太子不甚在意,可阿弗却清清楚楚地晓得,赵槃这是在很认真地问她。
景峻就是忌讳,只要一提,两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就会发痒。
虽说她现在当了太子妃,地位看起来比之前高了许多,赵槃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跟她商量。
但阿弗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虚假的特权罢了。她还是他的掌中之雀,她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活着,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迁就她罢了。
阿弗垂下头眨了眨眼,不答。
有人察言观色道,“太子殿下,这小侍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烫伤了太子妃,该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赵槃冷淡地嗯了一声,缓缓地抚着阿弗的后背,见她扣了过来。
他温柔地掖了掖她的发丝,“阿弗怎么看?”
阿弗脊背愈发挺直,虽然还没闹清楚景峻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如何成了内侍,但她能感受到赵槃心情似乎不大好,才故意这么问她。
赵槃一直认为景峻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如果她这时候敢说一句求情的话,赵槃很有可能反过来直接杀了景峻。
而且她也不想给景峻求情。
她跟这人早就一刀两断了,各自奔自己的命,她犯不着冒着得罪赵槃的风险给他求情。
阿弗微微一笑,给赵槃斟了杯酒,“殿下,妾身没什么大碍。这小侍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罢了,放了也就放了……”
她话音一顿,把酒杯递给赵槃。赵槃眼色深沉,仍定定注视着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不接那酒杯。
阿弗见试探不奏效,只得咽了咽喉咙,继续说,“但是,妾身也深知规矩不可破。殿下饶过这奴才是他的福气,若是要重罚他,也是这奴才自找的。”
她说这话本来就是讨好赵槃来着,想着赵槃心里那股邪醋能压下去,暂时放过景峻一条生路。
然赵槃微微抬了抬眉,似乎依旧不为所动。
他指腹只柔淡地捻了捻她唇上的酒渍,“阿弗真的这么想?”
68 问她
◎你的心有没有给过别的男人?◎
每当赵槃这样柔柔慢慢地问她, 阿弗的舌头都蓦然发紧。
其实她现在处于一种很自然的状态,没有特别喜欢谁,也没特别憎恨谁, 只管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即便偶尔主动跟赵槃说笑两句, 那也是被他那张脸迷得实在神魂颠倒, 而不得已为之的。
似这般两个男人相遇, 电光火石地交锋,她夹在中间,还真是有些词穷。
见赵槃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在场的十几位皇子王妃也注视着她,阿弗感觉无数道长刺朝自己投来。
她抿了抿舌头,主动握上赵槃的手背,当着众人的面说, “当然是真的。殿下难道不信妾身么?”
赵槃逡巡的眼神随她的手低了低。
隔了半晌, 他眼中的冰雪略略融化, 怜爱似地揽住她的肩, “我当然信你。”
阿弗温顺地叫他搂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赵槃的性子她最了解, 他对她神色温和只是假象,如果她敢说什么出格的话,景峻下一刻一定会人头落地。
虽然她对景峻已经怨多于爱了,但幼时的情分总还在。
景峻死在别处她不管,最好别死在她面前。
然而阿弗这么说,跪在地上的景峻却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两人的柔言顺语,他狠狠地咬着牙, 牙都快咬碎了, 可膝盖却只能软软地跪在地上。
只恨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案板上的肉, 但心中却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女人有种特别的执念。
……她明明就该是他景峻的妻,从小是他母亲给送饭送菜养大的,要说是他的幼养妇也差不多,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婆娘,凭什么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去?
那个横刀夺走阿弗的人,更害得他景家一脉断了香火。
如今,阿弗竟还助纣为虐,帮当初那个强迫他的男人说话,仰着那男人的鼻息?
若是寻常女子被人强占,要是还有点骨气,早该一绫悬梁了。阿弗也是个恶毒的女人!算是他瞎了眼!
这一边景峻还在痛心疾首,两个带刀侍卫已将他拖了起来。
赵槃挥了挥手,冷漠说,“处理了。”
赵琛在席上坐着,认出了烫太子妃者就是前些日子在凤藻宫巴结他的小内侍。
他略略好笑……这家伙,怎么到这儿来了?
瞧着这情势,传说中他皇兄横刀夺爱了别人未婚妻的事,看来不假。
赵琛摸着下巴,蓦然对这狗腿的小内侍产生了点兴趣。
阿弗被赵槃轻轻钳制着,瞧着景峻活生生地被拉下去,虽是心惊肉跳,却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嘴,无法吐出一字。
她方才那么说,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是还是不行。她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了。
她自己也还要活着啊,她自己也是赵槃手心里的东西。
为了景峻,跟赵槃撕破脸,她豁不出去,而且也不值得。
就算她豁出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罪了太子,她以后也没法在京城活下去了。
景峻被拖下去后,筵席一时又恢复了平静。
歌舞重新上了来。郎官宣报前面赛场的情况。
宋机赛马输了,输得最惨,小侯爷次之,镇远将军府那个小后生谢雁行居然力压两人,获得了下一轮与公主赛马的资格。
阿弗被赵槃带了出去,到侧室小隔间里。
他似乎并未迁怒于她,叫人拿来了冰纱布还有煮熟的鸡蛋,揉在她刚刚被烫处,然后又帮她敷上了薄薄的一层草药。
经过刚才的那场风波,两人都话不多。
阿弗想着自己也问心无愧,便窥着他的眼色,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殿下,我跟他真没什么……”
赵槃指骨正在纱布间来回穿梭,闻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挺好。”
阿弗沉了沉眸子。
他疑心重,也不知道心里还有没有什么。
赵槃瞥了她一眼,帮她手臂上系好了一个活结,“也算我的错。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不会再接近你。”
阿弗乖顺地点点头。
赵槃长身立在她身前,双手插在她发中,把她轻轻带向自己。
阿弗闭了闭眼,脸顺势贴在他的微凉的玉带上。
只听赵槃淡淡解释说,“不许生气。刚才那样问你,不是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想叫你亲口说说,那劳什子的什么景峻,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阿弗心尖颤了一颤。
她猜得果然没错。
“我都说了,没什么……”
她仰起头,下巴被男子抬起来。
赵槃摩挲着她的眉心,微微犀利地问她,“阿弗,说说,你的心,有没有给过别的男人?”
阿弗望着他,他的背影正把光给挡住了,他的五官也全是背光看不清的。
还没等她回答,赵槃便温柔地抚上她脖颈,喑哑着喉咙反复低语,“……说你没给过好不好。即便给过了,也给我忘掉,通通都忘掉。”
阿弗感觉这样的他有点陌生,蓦然想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两只纤瘦的手腕抓在一起。
他低头攫住她的唇,吐出一个字,“说。”
阿弗被他折磨得没办法,左躲右躲,终于无处可躲,便只得依言随着他,“我没给过,真没给过。”
赵槃隐约笑了笑,轻吻次第落在她脸庞的每一寸,“嗯,真乖。”
阿弗很无奈地承受着男子的吻。她其实很想问问赵槃,是不是他把景峻送去当内侍的?
虽然答案八成就是,但瞧赵槃这样子,她也不敢再提什么劳什子景峻触他敏觉的神经了。
……
阿弗明明没做错什么,因为景峻在席上的一通胡闹,害得她被赵槃折磨了许久,才从小隔间内被放出来。
若不是宋机执意要拉赵槃过去请教马术,她估计还得不了救。
这下子阿弗再不敢乱跑,连那个枫树墩也不敢去了,踏踏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歌舞。
马场上喝彩呐喊之声连珠不断,名义上争“京城第一公子”的彩头,实际上驸马的人选早已内定,乃是赵璎自己倾慕的周世子。
这场秋猎会,也是为了把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给周世子,好叫他光光彩彩地做驸马。
然而在最后一场森林赛马狩猎时,却蓦然出了点意外。
周世子因为过于争强好胜,被一颗尖锐的石子绊倒,失足跌下马去。
头筹随即被少年郎谢雁行所夺得,取得本次狩猎名义上的第一,获得“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众人对这种意外有点手足无措。
虽说是场各显神通的狩猎赛,但人人心里也都差不多知道驸马是周世子,在比赛过程中也若有若无地收着些本领。
唯有这十四岁的愣头青谢雁行,真冲真撞,愣是叫他把头筹抢了去。
当然驸马的人选不能因为这点意外而改变。
赵槃大大方方地把头筹的彩头——金弓箭赐给了谢雁行,并未深责他坏了规矩,反而叫他好好历练,将来必成将帅之才。
谢雁行稚嫩的脸淌着一行热泪。
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跪在地上,拱手向太子深沉一拜,“定不辱使命!”
阿弗瞧着谢雁行一身的阳刚之气,才十四就虎虎生威,将来长大了想来也不是孬种。
夜色降临,众人生了一大捧篝火,围着篝火烤着肥滋滋的羊肉。
正当宾主尽欢之时,阿弗却没发现沈婵的影子。
她左右问了问,侍女说世子妃刚才观赛时不小心动了胎气,从马场回来便一直在营帐里歇着。
阿弗一时担心,刚要跟赵槃告假去营帐里看一看沈婵,便听得小厮连滚带爬地来报,“世子妃,要、要生了!”
阿弗蓦然耳朵嗡了一声,不远处的宋机听到了这句话,顿时浑身抖擞,已经先阿弗一步朝营帐飞过去。
69 天地
◎红盖头,合卺酒,你都要补予我◎
事发突然, 沈婵的胎早产了将近一个月,马场虽有太医,却多擅治跌打损伤一类病症, 派不上太大的用场。
而且营帐条件简陋, 并无给妇人接生的条件。
宋机匆匆忙忙用马车把沈婵拉到了最近的医馆, 阿弗心急如焚地在一旁照顾着沈婵, 也搭上了马车。
才刚一到地,沈婵便已坚持不住了。
接生的婆子和丫鬟忙成一团,不断端出沾满血污的水盆。
隔着屏风便听见沈婵撕心裂肺的喊声, 喉咙已经喊哑了。
阿弗急得团团转,她之前见过妇人生子活活憋死的,此番沈婵又是早产,耽搁的时间越久, 母子的危险便越多一分。
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 正当无助之时, 阿弗望见了赵槃的身影, 顿时鼻尖一酸。
她迎面便跪,哽咽道, “殿下求您救救阿婵!”
赵槃快步上前,没等她膝盖弯下便将她搂在怀中,“不要急,我在来的路上便已叫陈溟快马加鞭去回皇城请许太医了,他是妇科圣手,定然会叫世子妃母子平安。”
他说着,怜悯地垂下头吻了吻她的泪, “你自己也有着身孕, 不要这样身心不宁。”
阿弗点着头, 眼底的泪水却是越来越汹涌。
沈婵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亲人,绝对不能有事。
阿弗把头深深埋进赵槃怀里,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赵槃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骗你,一定会没事。”
阿弗抽了抽鼻子,赵槃那强烈的男性气息叫她略略定了神儿。
她不能只会哭,阿婵还在生死攸关,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乱。
阿弗稍微恢复了神志,求着赵槃,“殿下,你叫我进去好不好?”
赵槃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好。但你要懂得分寸些,不要哭,也不要着急。”
许太医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位太医久经历练,拿出银针便施了至关紧要的一针,救了沈婵母子的性命。
折腾到半夜,沈婵才产下一个虚孱的男孩。
沈婵累得晕了过去。宋机欢喜得满脸是汗,握着自己妻子的手,不停地赌咒发愿,说以后再不看别的姑娘一眼了。
三口之家,不禁令人动容。
阿弗颇有点精疲力尽之感。不过沈婵总算是撑过了这一关,她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出来时,赵槃正在营帐里等着她,已经了将近半个夜了。
赵槃见她终于回来了,略带责怪地走上前来。
阿弗脚下一虚浮,差点跌在赵槃的怀里,“殿下……”
赵槃那刀裁般的墨眉微拧,“明明跟你说了要有分寸,还把自己的身子毁成这样。”
阿弗擦干眼泪笑笑,她知道沈婵能母子无恙,赵槃从中帮了不少的忙。
宫中治妇人难产最高明的就是许太医了,若非太子发话,皇城的大门早已关了,根本就不可能把许太医请出来。
她喜极而泣,瞧着赵槃那明朗的眉目,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眷恋过。
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沈婵母子平安,她看什么都沾了丝喜色。
“谢谢殿下。”
赵槃低嗤一声。
他破了城门把许太医给请过来倒不全为了阿弗,宋机是他的同窗,又算是他平日里半个知己。宋机有难,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弗却想不了这么多。她只是第一次有了点安全感,觉得无助时那个帮她、安慰她、她能放心去依靠的人,很招人喜欢。
欣悦像热泉一样涌出来,阿弗许是高兴得神志不清了,想找个人分享一下,鬼使神差地,居然在赵槃那俊朗的面颊上飞速吻了一下。
赵槃倏然紧紧了唇。
他瞳孔顿时升起一阵雪亮的烟,纤长的睫毛眨了眨,一时间无法言说那种特殊的感受。
他苦心孤诣地养了她那么多时日,血也流了,心思也没少费,都没能融化她的心,却因为沈婵产子这事,意外有了点……进展?
不管怎么样,她肯打开心扉就好。
阿弗一时大喜过盛才做了点奇怪的事,见赵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由得又羞又后悔,转身就要躲开。
赵槃却没给她机会,一记深吻还了回去。
阿弗唔了一声。
不过她也没挣扎。左右这回沈婵母子平安,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而且这大喜事中有一半还是赵槃的功劳。
他要吻便叫他吻罢,她心里明快,倒也享受着,不甚在乎。
陈溟掀开帘幕,一声殿下刚要叫出口,便窥见了两人这缱绻的一幕。
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也跟着迅速红了下,忙不迭地就退了出去。
从太子妃刺了太子一剑之后,陈溟一直对太子妃有点芥蒂。
他从小就是太子的左右手,太子不仅是他的主子,在他心中更跟他的亲人一样。
所以事情过了这么久,陈溟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从前陈溟只觉得太子妃不识好歹,他们家殿下那么掏心掏肺地对她,她依旧三番两次地私逃,着实令人心寒。
不过见了今日的场面,陈溟倒也想开了。
他们两人,可能真的互相都在意对方吧?
……
因为沈婵的这个孩子是早产的,身体比别的婴儿格外孱弱些。满月之日,宋机给自己儿子取了名,单名一个聪字,寓意聪慧机灵。
沈婵虽然躺在榻上仍养着月子,听自己儿子叫了宋聪这个名字,仍然不大高兴。
聪音葱,每次叫自己儿子聪儿,怎么都跟叫葱花似的。
不如叫宋明,前途光明。
宋机自然不同意,他觉得宋明音和“送命”差不多,着实是晦气,坚决不能叫。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沈婵干脆不叫儿子聪儿,直接叫他小葱花。
赵槃领着阿弗去参加了宋机长子的满月宴。
阿弗抱了抱那粉粉嫩嫩的小人儿,觉得可爱极了,一时不禁也有点期盼自己的孩儿。
她初有孕时,心中确实觉得变扭,也不大愿意给赵槃生孩子。
前世她被伤得太深了,连看赵槃一眼都不愿。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又改变主意了。
孩子是她自己的,不管赵槃怎么样,都和孩子无关。她的孩儿,她想要。
回来时,阿弗嘴角带着微微的笑,那一向清冷的眉眼也洒着淡淡的光泽。
赵槃覆上了她的手,低沉地问道,“想什么呢?”
阿弗眨眨眼,自己的心思干嘛要跟他说。
赵槃倒也没深问。他轻微地刮着她的肚子,“咱们的孩子下个月也要降生了吧?我想着,等你身子轻松了,就把咱们的大婚补办了。”
阿弗略略沉下眸子,“不用了吧,也太麻烦了些。”
大婚不大婚的她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没有更好,不知赵槃为何这般执着。
她倒是也喜欢那漂漂亮亮的凤冠霞帔的,可要是最终没有结果,她宁愿从一开始就没穿过。
因为自古夫妻都这样,没有一辈子都恩爱缠绵的。
宋机和沈婵这般吵吵闹闹是常态。即使是年少时的伉俪,等过了三五十年,女的一方年老色衰,男的一方另娶美妾,两人离心离德,当初的婚礼都变成了诅咒,越是隆重越讽刺。
倒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仪式。两个人相互喜欢便过,若有朝一日赵槃不喜欢她了,她也能少受些嘲笑。
不至于像上辈子似的,被说成是攀高枝不成的山鸡。
况且他们的一年之约快要到了。什么大婚更显得无足轻重。
赵槃无言地注视了她片刻,“果然你还是不愿意么?”
阿弗淡淡笑了笑,“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没必要为了我又重新准备那些繁重的礼节。”
赵槃思绪微微涣散。
“我想叫他们知道,”他说,“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娶了你的,明媒正娶,而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一顶软轿抬进门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蓦然心里酸酸涩涩,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真的在乎她么?
她知道他们皇族的规矩重,既然占了这个太子妃的名头,想来这些繁文缛节不从头到尾做一遍是不行的。
阿弗夹杂了双重情感,想了一想,“殿下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吗?若是真想拜个天地,不如在那里。”
她当初住的那间小木屋毗邻一道悬崖,悬崖边挂着小飞瀑,有棵大槐树就生在飞珠溅玉之间,从前她总在那里捡槐花吃。
阿弗想着,如果赵槃一定要补办个婚礼的话,不如就在那里。
一来那地方罕有人知,即便日后她被抛弃了,也没人会嘲笑她。二来,她和赵槃的这段孽缘是从那里开始的,如今拜堂还在那里,也能图个圆满。
赵槃思忖片刻。那个地方他倒是记得的,但就在那么一个荒山野岭拜了天地,他总觉得欠妥当。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好。”
阿弗道,“所谓婚礼,不过就是拜个天地。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有山有水,我们正好拜一拜天拜一拜地。”
那大槐树面对的是高山流水,俯瞰下去,泱泱九州许多地方都能被眺望见。
他们拜天地,在那里对天对地发誓,也不算敷衍了。
赵槃静默片刻,终究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但细细想来,究竟在哪里拜天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弗终于愿意跟他拜天地了。
她既想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行礼,倒也由得她。
赵槃略略释然,“那也好。等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就一块去。你还要戴上红盖头,与我补上一杯合卺酒……那些旁人大婚时有的,你都要一样不差地补予我。”
阿弗随口嗯了声,信然应着。这些都是枝头末节的小事,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她倒也不抵触。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想离开他的心思没那么强烈了。
成亲就成吧,一年之约到了之后,他让她走她便走,要是他实在不让她走,她强扭着性子留在他身边,也勉强行。
只要日子如现在这般平平淡淡的,在他身边好像也没什么。
她感觉自己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也要走了。
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宋机和沈婵和好了,赵璎也出嫁了。在赵槃登基为帝之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风波了。
……
阿弗依旧回到了别院去住。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如赵槃所说,不出月末,孩子一定会降生。
然那日半夜,陈溟急匆匆地来面见太子,似有急报。
阿弗正在赵槃臂弯中睡着,闻声也被惊醒了。
赵槃轻轻地从她脖下抽出手臂,阿弗顺势装睡,听着主仆两人的低语。
陈溟的嗓子放得很低,阿弗凝神听了半晌,只隐隐听到了这样的字眼。
“……圣上咳血,病情危重,想来撑不过……”
70 驾崩
◎他做了个噩梦◎
仪景殿。
一片死气沉沉的肃穆。
各宫中, 不时传来嫔妃的哭声。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皇子们早早地来齐了,个个神色凝重, 连病弱的三皇子也强撑着身子, 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 等待着父王最终的遗诏。
赵槃一到来, 辅国重臣和内务府众官俱是凛然一拜。
发布国丧的诸事礼仪已经准备好了,圣上一旦驾崩,太子殿下就是心照不宣的新君。
赵槃冷淡从他们身边拂过, 径直来到了内殿。
众位皇子看到了太子,也勉强打起来精神,擦了擦脸上的雪花。
大皇子稳稳神,沉声道, “七弟, 父王他……”
赵槃手一挥, “父王怎么样?”
太医立即上前来报, 午夜时圣上的病情忽然恶化,呕血成升, 到现在已经昏迷了三次了,至今都没再醒来,实是回天乏术。
赵槃眸子暗了暗,沉声道,“再施针,再用药。无论如何,都要竭尽全力。”
太医道, “陛下病情严重, 即便醒来, 也最多撑一炷香的时间。”
赵槃锁眉,“那也去。”
到了这时候,满庭的臣子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眼神都只盯在太子一人身上。
过了许久,仪景殿的殿门才发出冗长的嘎吱一声。
众位皇子立即围了上去,刘公公拦住他们,“圣上醒来了,请太子殿下进去。”
三皇子忍不住说道,“父王……父王当真只叫了七弟一人?”
刘公公缓缓点点头。
其余皇子听了刘公公的话,也纷纷按捺不住。谁都知道圣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叫谁进去,那意思不言而喻。
赵琛摊摊手,嘴角一叹。
赵槃没有理会那些人。
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酸涩的药味,混杂着那种垂垂老矣的腐朽之感。
他略略恍惚。那个他幼时敬若神明、四处征战的冷血父亲,如今竟也喘着残息地躺在榻上,眼角褶子塌得不像样子。
寝殿骇人的寂静。
圣上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来了。”
赵槃站在原地没动。
圣上早已习惯了父子之间这般生疏地相处,不禁喘着粗气,唏嘘地笑了下。
“那个太子妃,你到底也没听朕的吧?”
赵槃眼眸掺着复杂的色彩,“是儿臣不孝。”
圣上瞳孔蓦然瞪了一下,似又要发怒。
赵槃低敛着眸子。他确实没有按照皇命处置阿弗。
或许在父王眼中,他这个精心培育的储君,因为一个女人,终究是玉中有瑕,生了点裂痕。但他不后悔。
如果因为这些事失了太子之位,他也不后悔。
“女人害人不浅呐……”
圣上深长地叹了一口,断断续续地道了句,“你终究还是和你母亲更像些,心肠软又重情,原不适合为帝王。”
赵槃喉结微动,“父王,还记得我母亲。”
圣上又剧烈咳嗽了一阵,“如果不是你那母亲,你将会是位更出色的天子。如果朕能重来一次,依旧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赵槃沉默不语,只余一声浩叹。
他们虽是父子,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圣上的眼越闭越小,微微朝外伸出手来,想摸一摸赵槃的手。
……这个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儿子,他江山的继承人。
桌角的一炷香已经燃尽了。
“槃儿,别被女人耽误,要……好好守着这江山……”
圣上那苍老的眼角流出一滴泪,声音越来越低,手终于垂了下去。
/
国君崩逝,日月共泣,天地同悲。
赵槃推开门,从仪景殿里缓缓走出来,手里握着遗诏。
众位皇子见状,急不可耐,眼球都起了血丝,有些精明的大臣已准备好拜见新君了。
赵槃站定,沉郁的眼风扫了扫周围,把遗诏公示了一圈,然后交给了内务仪官。
其实不用读,赵槃知道遗诏上写的那个人是他。
……他曾经苦心孤诣算计了那么久的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欣悦。
他这一生谋的东西不多,一开始是皇位和阿弗,后来只变成了阿弗。
自从知道母妃是被皇室去母留子的规矩活生生牺牲掉后,他对皇位便看淡了许多。而且阿弗也不喜欢在宫廷争斗中生活,他对当皇帝就更没什么心思了。
可能父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赵槃蓦然觉得自己好累。
远处吵吵闹闹,悲壮的号角传遍了皇城。仪景殿前,不服遗诏的三皇子正在据理力争,好像还在为皇位奋力争取着。
而这些事都离他好远好远似的。
赵槃避开那热闹的人群,倚在墙边,蓦然做了一个梦。
梦光怪陆离,有阿弗,有父王,还有他的母亲佳贵妃,皇后,宋机,赵琛……许许多多的人。
梦中之景与今生大抵相似,仿佛回到了前世,但细节又不一样。
他依旧在征战叛乱之时跌落山崖,被阿弗所救。然后在他的连哄带骗下,阿弗跟他回了京城,答应留在他身边。
不同的是,梦中那个阿弗仿佛真的喜欢他。
她对着他笑,与他无所顾忌地说话,记得他的生辰,给他缝补衣衫,缱绻地缠着他恋着他,晶莹的眸子中满满都是爱意,满满都是他。
那个阿弗也没有一次次地逃走。她没日没夜地等着他,深夜给他留着灯,吃醋时任性地跟他耍小脾气。
动情的时候,她还痴痴地恳求一下太子妃的位置,问他能不能正式娶她一次,当个侧妃也行。
饶是在梦中,赵槃仍能感觉到那股爱意的强烈。
赵槃那时很想告诉阿弗,他也爱她,比她爱他还爱。
等他当了皇帝,平了天下,就让阿弗做他的皇后。她想四海为家,他也会陪她。
可还没等到那一天,阿弗就先有了孕。
宫人查明是阿弗偷偷倒掉了避子汤才有孕的,她可能是没有安全感,想要用孩子逼他娶她。
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未入门之前,侍妾先有孩子不合规矩。
而且阿弗是孤女,无名无分,根本就不配诞下太子的麟儿。即便侥幸生下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抚养,要把孩子交于太子妃或侧妃处养着。
皇后听闻此事,将一碗落子汤送到了赵槃的手上,叫他看着办。
姑娘还发着高烧,见赵槃手里黑乎乎的汤药,揪紧被子,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苦苦恳求他留下孩子,她可以自己带着孩子走,保证以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她甚至还鼓起勇气对他说……他们私奔吧,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种花写诗烹茶,和他们的孩子永远幸幸福福地过下去。
赵槃疼得心都要被剜出来了,却仍然硬下心肠拒绝了她。他紧紧地搂着阿弗颤抖的肩膀,告诉她不可以。
不可以。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不是因为名位,也不是因为皇后。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
早在初逢阿弗的那段时间,赵槃就知道她有一种罕有的恶疾。后来的证据更是证明,这病是卫国皇室传下来的。
阿弗这才初有孕,便百般地不适,身上常常诡异地见到一些青紫瘢痕,乃是那病的征兆。
查阅卫国皇室的典籍,因此而丧生的公主妃嫔并不在少数。如果贸然把孩子生下来,一定会母子俱损。
他本来已经在九州各处寻找一种叫野毛雕的异兽,用它的骨头磨成粉,再用中药缓缓调养之,或许还能医治此恶疾。
当然这也是古籍上传下来的方子,颇带了点神话的色彩,有没有用根本就很难说。
可是阿弗有孕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给她调养身子。
赵槃忍住滴血的心,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叫阿弗把那碗落子药喝了。
虽知以她那虚弱的身子,饮下这碗落胎药可能会落得个绝子的下场,但比起这些,他更害怕她会因怀子恶疾而丧命。
他虽看重孩子,但更看重她。
阿弗就是他的全部。如果保下这个孩子要以损母为代价,他宁愿不要。
他那时已经想好了,待把皇后的势力彻底铲除,他就想办法退了自己的婚约。
即便阿弗一辈子都因为身份不能当太子妃也罢。她绝子,他会陪着她一块。
孩子没了之后,阿弗那明媚的笑容和爱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寂宫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飞鸟。然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浑浑噩噩,做些伤眼的针线活儿。
赵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自己从没生在这个世上。
他多想抛下一切,飞奔过去告诉她,他在意她,在意得心肝都颤了。
可那时他又想着自己的大业和皇位,总觉得阿弗会永远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等到终有一日天下定了,他再娶她、把一切都告诉她,也不会太迟。
然而,这一次赵槃却想错了。
阿弗可能是误以为他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替身了,大婚那日,她一绫悬梁,结束了这一切。
等他奔过去找到阿弗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了。
他的女孩,彻底没了。
是皇权,是皇权害死了她。还有他的愚蠢,自以为是。
……赵槃心里一片令人恐惧的空白,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是为了稳固皇权才娶卫长公主的,阿弗也是因为他执着于皇权而死的。
赵槃晓得,这是他的报应了。
他如愿了,太子之位稳固了,父王母后的信任赢得了。在不远的将来,他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
然而他也是永远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寂一生,永远坐在那冰冷的王座上,承受着她亡魂的冷笑和诅咒。
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
赵槃抱着阿弗的尸身,目眦欲裂,眼眶丝丝溢出血来。
他自嘲似地狂笑起来。笑罢,潸然泪下,一口血狂喷而出。
鲜血四溢,溅得白绫片片猩红,一时五脏六腑都聒得粉碎。
他眼前一片昏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日。
皮肤是痛的,喉咙是痛的,骨髓是痛的,每一寸呼吸也都是痛的。
如果能就此长眠下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一直到阿弗走了赵槃才明白,什么皇权什么江山,没有她,统统都是黯淡痛苦的。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都简简单单,只有一个她。
等赵槃醒来之时,阿弗已经被葬了。
因为阿弗只是个侍妾,不能入皇家陵寝,陈溟猜度着太子的心意,在姑娘当年住过的小木屋边上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葬了。
赵槃听了这样的安排,眼底无尽地落寞,只静默着点点头。
姑娘生前喜欢静,去了之后回到她原来的故乡,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场大病直到半个月后也没见好,赵槃退了与卫长公主的婚,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
他的身影越来越清瘦,隔三差五地大病小病,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渐渐地,他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像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秋日里,赵槃最后一次去阿弗的墓前祭拜。
她的坟前长满了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和青藤,看上去静谧又安详。
当着她的坟,他有了让出太子之位的念头。
就让他从此病痛缠身,潦倒地度过余生吧,贫穷,疾病,冷落,都可以尽管朝他来。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叫另一个世界的她知道,他悔了,悔得几欲随她而去。
把一小撮车矢菊放在她坟前之后,赵槃走了,没再回头。
不久,京城便传来了太子殒亡的消息。
少年储君年仅二十一,血尽而亡,葬于帝陵。
与先侧妃之死间隔仅仅一月。
一双伉俪,两处分葬,坟头各自无纷飞的蝴蝶。
/
赵槃猛地惊醒。
他靠在墙边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极是奇怪的梦。
梦中伤痛犹历历在目,睁开眼睛,眼下竟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定定神,看了看周围的一景一物,发现那只是场梦罢了。
……真是个噩梦。
阿弗还在他身边,他们还约好过些日子一起到大槐树边上拜堂。一切都还好好的。
可梦中的景象,虚幻又真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赵槃扶扶额……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梦境中完全退出来,仪景宫出事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皇后听闻下一任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赵琛,意图反叛。
她蓄谋良久,意图摧毁遗诏,把遗诏、刘公公,连同圣上的仙体一同关进了仪景殿,然后在里面放了致命的毒荨花之毒瘴,一场大火烧起来,毒瘴远传皇城各个角落,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毒死。
遗诏没了,太子就仍然只是太子。
没有遗诏,名不成言不顺,即便太子也不能登基称帝。
“哈哈哈哈哈——”她在大火中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