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目盲
◎如果我不是君主呢?◎
漫天大雪下, 果见仪景宫起了大火,冒出又黑又绿的浓烟,刺鼻的恶臭直呛人欲呕。
如来人所报, 皇后早有准备, 借着大火散播毒瘴, 目的就是引起动乱摧毁遗诏, 阻止太子登基。
赵槃面色冷冽,便欲往仪景殿而去。
羽林卫横拦在他面前,“陛下不可!仪景殿的毒瘴着实太厉害, 您玉体矜贵,更肩负着天下万民,切不可以身犯险!”
赵槃听他喊自己“陛下”,不由得目光深黯了一分。
他挥手驱开了羽林卫, “起开。”
仪景宫内还困着数位大臣和皇子, 只因毒瘴借着火势遮天盖地, 实在是汹涌得很, 羽林卫也无法靠前。
方才,已有数名欲救火的卫兵中毒, 浑身溃烂而死了。
赵槃浸了块湿帕子,提起内力屏住呼吸,防止毒瘴吸入腹腔。
羽林卫们如法炮制,跟着他一起打开仪景宫的大门,把被困的皇子和大臣们救出来。
那些人中本来有不服太子者,见此救命之恩,纷纷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赵槃望了望火势最旺、毒瘴最浓的仪景殿正殿, 里面还困着他的父王和拿着遗诏的刘公公。
据手下人来报, 是皇后暗中在仪景殿安排了伏兵,就等着皇帝驾崩之后,毁去遗诏。
赵槃这才走开了一小会儿,那些人便暴起发难,造成了现在的这般局势。
陈溟死死拦住赵槃,“殿下!您万不可再往前了!若是您执意要去,就让属下代替您去吧!”
说着,陈溟怒目圆瞪,脱了上身的衣衫,便要冲进去替赵槃把遗诏拿回来。
赵槃被他的武勇之气嚇得向后一退。
太子的命是命,属下的命也是命。陈溟是忠烈勇武之人,却不大懂轻功和屏气之术,进去了必死无疑。
赵槃不愿这样一位从小追随他的死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毒瘴与大火之中。况且,这本是皇后跟他的恩怨,与旁人无尤。
赵槃假意踉跄了一下,引得陈溟回头,随即下了点力气,直击晕了陈溟。
“先抬下去吧。”
他甩脱了其余阻拦的众人,深提了一口气,一声长啸遁入火海之中。
仪景殿已是人不能留之地,弥漫着滔天的恶臭。
赵槃拿捏着一股内力,屏住呼吸,快速将圣上的仙体抱了出来,顺便把被房梁砸断腿的刘公公也丢了出去。
随后他看见了遗诏。
遗诏就在刘公公手边,虽然已经烧坏了一角,但大体内容没有受损,端端正正地写着“传位于七子储君赵槃”几字。
那么电火惊石的一瞬间,赵槃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有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梦,有母妃,有阿弗……还有无穷无尽的皇权争斗。
只要他拿着遗诏出去,外面的人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他将名正言顺地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统御四海,得到他曾渴望的一切,天下,美人……
即使阿弗不愿意当什么皇后,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封了她,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然赵槃却犹豫了。
是那个梦。
他委实怕了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他也绝不能让那些事成真。
他想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要什么了,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是爱是情意,不是寂寥而空虚的帝位。
赵槃冰冷地笑了下,独自立在火海之中仪景殿行将塌陷,留给他选择的时间并不多。
尘灰飘洒一地,毒气弥漫,周围环绕着一团危险的晕光。
哐啷一声,他把遗诏丢到了火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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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卫用水龙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灭掉了仪景殿的大火,皇后趁乱逃往宫外行宫,八皇子赵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皇城中的毒瘴虽被扫除干净,但如此巨大的动静,闹得京城百姓在国丧之余惶恐不安。
因为先帝遗诏毁于火海的关系,太子暂不登基封禅,只是暂领了君主的职责,称为新帝而不正式改年号。
阿弗身处别院之中,对外面的这些疾风骤雨并不明晰。
她只知道,赵槃为天子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仪景殿修缮完毕后,阿弗也被请进了皇城。因赵槃不曾登基的关系,她也只暂称为夫人。
她听说前几日的动乱中,赵槃中了瘴毒还受了伤,便想着先去看看赵槃。
陈溟将她领到了太昭殿。
阿弗推开门,见赵槃正独自一人坐在宫殿中,背对着她,身着缟素,双眼之上覆着一条白绸。
昏沉的暮色之中,他仍然握着一卷书,闻声问,“谁?”
“既然眼睛不方便,还看什么书。”阿弗见他肩角又清峻了几分,不禁苦笑道,“几日不见,该叫您陛下了。”
她轻轻把书卷从赵槃手中抽出,是一本《庄周》。
赵槃是有些变了。从前他总是看论语看得多些,如今当了君主,反倒更显得云淡风轻。
“陛下……”他琢磨着这个称呼,陷入一瞬间的失神,“阿弗,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前几日他冒险闯入毒瘴之中,虽仗着屏息之功侥幸无恙,但这双眼睛却为毒瘴所侵蚀,一时看不太清东西。
饶是眼睛暂时看不见,赵槃仍能精准地感知到阿弗的位置,扣过姑娘的腰,把姑娘带入自己怀中。
阿弗见他这般憔悴的模样,便也顺着他没挣扎,思忖着该怎么安慰安慰赵槃。
来的时候她就听说了,遗诏在大火中被烧毁了,没有了这东西,想来许多藩王势力会有所不服,饶是太子也暂时难以正式称帝。
她乖顺地靠在他肩头,“你也莫要忧心,你是太子,谋的东西必然能拿到手,虽然没有遗诏,但也不会影响你登基为帝,你……要宽心些。”
赵槃听得懂她的安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弗瞧着他手边的庄周,心中微微一叹,“眼睛伤了,还看得清书么?”
赵槃摇摇头,荼白的长绸也跟着颤了颤。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这本庄周早已被他熟读多次,静下心来,每一张书页上写了哪些篇章,他都差不多记得,跟用眼睛看一般无二。
阿弗捻着书页,“你想看哪一页,我给你读吧。”
赵槃轻勾着唇角,覆上她的手,“不用。一会儿还要去见见边疆来的几位将军,时间不是很多。”
他顿一顿,“你陪我说说话吧。要不然,就在我身边呆会儿也行,咱们有好几天没见了。”
阿弗想着也好,左右她字还认不太全,读这么高深的书,弄不好会读错字出丑。
她把书放到了一边,静默着伏在了赵槃的膝上。犹豫了半晌,有句话虽然不该问,但她还是想亲口问问他。
“殿下,你真要当皇帝了吗?”
虽然现在遗诏毁了,赵槃暂时不能登基,但就像她安慰赵槃的话一样,他是众望所谓,朝中重臣人心所向,即便没有遗诏,太子登基也是迟早的事。
阿弗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之上,周围的每一寸景色,都是前世没见过的。
她再没有前世的记忆做帮持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闯下去。
赵槃脊背一僵,淡淡说,“可能吧。”
虽然他有禅让的心思,但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好说,他不想骗她。
阿弗仰起下巴,因为赵槃覆着白绸的缘故,她也不怕跟他对视,只肆无忌惮地问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呆在后宫啊?”
赵槃摸着她的眉骨,“阿弗不愿意么?”
阿弗眼神略略沉了沉。
她听说后宫是个深似海的地方,嫔妃们互相争斗互相吞噬。后宫嫔妃的荣辱,还和前朝母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九州那样大,山河那样好,她不想终其一生都只困在小院子里。
而且秀女三年一选,要赵槃废弃后宫也不大现实,她必须得和其他女子分享同一个男人。
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阿弗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忠于自我。
她柔着语气说,“……有点。如果我实在不想给你当嫔妃,你能放我走吗?这样的话,殿下也能不再被耽搁,正常地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帮助您的朝政,延绵后嗣。我自己便去云游四海,期间若是遇上了当地的美食,也会挑几份好的寄回来给殿下尝尝,一切都多好。况且,我们的一年之约也快要到了,您可是天下的君主,不能言而无信。”
赵槃静静听着,眉间闪过几丝若有若无的悲伤。这话其实阿弗之前就委婉地问过他,如今又问了一次,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他可以使用强权留住她的人,然她的心却永远在天地之间。
……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延绵后嗣?倒也不必撒谎,对他来说,没她的延绵后嗣,跟诅咒也差不多。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拢着阿弗鬓间碎发,幸好他戴着白绫,不然他那病态似的丑陋占有欲一定会被她瞧见,叫他无地自容。
而且他们只是这样和平地说话,阿弗也只是跟他商量。他即使不愿意,也不能用强硬的话来拒绝她,伤她的心。
半晌,赵槃幽幽问,“那咱们的孩子呢?”
阿弗哑然。孩子是不可能叫她带走的,那是皇室的血脉,她要走,最多也只能一个人走。
“我也会时常来看孩子,”她支起下颚,认真地说,“即使我们不再是夫妻,也可以共同地爱护孩子。希望孩子到时候能别忘了我这个母亲。”
阿弗说罢,抬起头瞧着赵槃。
他的神色散淡中透着一丝迷茫,兴许是那一双溅着寒星的眼被遮住的缘故,他的眉是柔和的,鼻峰、嘴角也都是柔和的,显得无害又和善。
她本以为赵槃又要一口拒绝,没想到他神思略微有些游离似的,道了句令人恍惚的话,“……那如果,我不再是什么君主了呢?”
阿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槃微微一笑,避过头,仰向窗外渺远的天空。
阿弗也跟着自嘲一下,“殿下真的不用担心这些事。八王虽然对皇位虎视眈眈,但朝中众望所归的是您,不会影响您的帝业。”
赵槃安慰似地抚抚她的头发,“好,多谢阿弗,我知道了。”
阿弗感觉他今日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虽然平日赵槃也偶尔有这样温柔如水的时候,但今日的他,明显更落寞,更虚弱。
她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有毒的瘴气,真的对你身体没事吧?”
阿弗实在不清楚皇后那个妖妇到底对太子下了什么恶心的手段,瞧着赵槃这个样子,她即便要走,也有点放心不下。
阿弗还想问更多,却被赵槃推辞着说要见边疆将军,先让她回去了。
待阿弗走后,他才沉沉咳嗽了一声,唇角骤然渗出兴许血痕。
皇后……比他想象中要恶毒。
为了最终的那个计划,他必须要忍,隐忍到底,再反戈一击。
但就目前来看,阿弗的要求……他可能真的,要答应了。
72 三日
◎金丝雀终于会飞走◎
前皇后的行踪被发现, 正在行宫做最后的挣扎,纠聚手下的叛军,对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儿子赵琛却仍杳无踪影。
如今朝中多数大臣都已归服太子, 只有一些边疆的藩王, 非要见到遗诏才肯承认新君。
这也可以理解, 那些藩王的领地大多远离京畿, 蔽塞不通,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没有先皇亲笔手书的遗诏, 他们恐自己会受人欺骗。
一些坚决拥护赵槃的大臣为此夜不能寐。没有遗诏,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夜长梦多,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暗中精心为太子制作了仿造的遗诏。
那日在仪景殿前, 众人已亲耳听过遗诏了, 先帝确确实实就是立太子殿下为君,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只不过奸人的一场毒火, 把遗诏给毁了而已。
所以仿照遗诏也是不得而为之,并不是谋朝篡位, 只是帮太子拿到本该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制的遗诏被锁在锦盒里,秘密送到了赵槃的眼前。
赵槃瞥了一眼便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旦正式登基,谋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顺也罢,一日为帝,终生为帝,都再无脱身的可能。
所以, 他不能打开这里面的东西。
……
边疆的藩王镇北侯前来面见新君。
镇北侯是两朝老将, 曾扶持过赵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没有遗诏也愿意出兵的藩王, 请命去铲除前皇后一党,并愿意竭力说服其他藩王,归附新君。
但这个年过花甲、两鬓花白的老人有一个卑微的请求。他有一个四十岁才得的老来女,痴心倾慕太子,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镇北侯爱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应这个小小的请求。如果能得偿所愿,嫁女于太子,即便是为奴做妾,也此生无憾了。
而且,这并不算什么苛刻的要求。新君将来会广纳后宫,富有三千佳丽,收下镇北侯的女儿,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槃却并没有轻易许诺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声,这几日,浑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时候明明身处艳阳下却像走在冰窟里似的,身子每况愈下,细细想来,应该是皇后在仪景宫放的毒瘴所致。
然这毒瘴并无什么特效药物,他能做的,也只是每日吃吃汤药,慢慢拖延着罢了。
收下镇北侯的女儿,不仅会负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会辜负了阿弗。
不收镇北侯的女儿,又会负了江山。
这是个怎么选都错的选择。
新烦旧乱,一股脑儿地包围着赵槃,他必须在其中寻得平衡。
……
阿弗也听说了镇北侯女儿想要嫁给赵槃的事。
国事并不是儿女情思可以左右的,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隐忍牺牲掉许多东西。
必要时刻,即便赵槃不愿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没有镇北侯的女儿,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大臣给他送女人,秀女也会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这个太子妃只是虚设的,真要较真儿的话,赵槃娶谁她都无权过问。而且她还主动跟赵槃提出要离开,这些事就更跟她无关了。
阿弗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有预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搞不清她到底爱不爱赵槃。
一开始被他辜负被他强迫,她确实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然这恨随着时间,随着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随着他数次舍身救她迁就她……变得原来越淡,直至后来对他不爱也不恨,到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真的有点在乎他了。
虽然嘴上死不承认,但听到赵槃可能会娶别人的事,她的心瞬间地痛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如果赵槃是普通人,他们的前世,今生,或许都不会经历那么多的磨难。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样,又傻又愚蠢地期冀着赵槃……能跟她一块走、一块私奔,摆脱这一切。
绝知她这想法根本是镜花水月。赵槃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更肩负着天下,注定要去实现他的霸业。
他的心是宽阔的大海,装着苍生装着九州。可她的心却只有一瓢水那么大,只装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个真正适合她的男人。
所以摆在阿弗面前的,也是个两难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留下来给赵槃生儿育女,荣耀加身,当个贤妃,永永远远地困在后宫。
或者狠一狠心跟过去做个了断,云游四海,去一个适合她的地方,寻一个没那么复杂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实现重生以来一直期待的梦想。
想想她也挺不争气的,就算赵槃前世曾那样无情地对她,重来一次,她还是如此没骨头地又喜欢上了他。
可喜欢上了也仅仅是喜欢上了。
阿弗还清醒着,还有些自私的念头。她不想以认命两字就轻轻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与赵槃的情恋中抹杀掉自我。
她不爱在皇宫里生活,也不爱争着抢着苛求丈夫的宠爱。有身份地位横在他们中间,他们永远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觉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破出。
银筝慌慌忙忙奔进来,见状大喊,“快来人呐,夫人、夫人要生了!”
……
许是因为中药调理得好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中太医手段高明,阿弗产子并没像沈婵那般受尽了千辛万苦。
她颇为顺利地产下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赵槃曾经许诺阿弗只生一胎,如今却乍然得了双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还没好,所以他只能无比怜爱地抱着两个孩子,眼睑下淌出些喜悦又愧疚的薄雾。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赵槃。
他素来都是冷冽而又沉稳的,今日欢喜之余,脸色竟微微蜡黄,唇色也比平日里黯了许多。身上原本剪裁合体的玄衣,也比平时宽松了一圈,看上去像是这几日过度心力交瘁。
没等阿弗说话,赵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对她道,“阿弗,谢谢你,你给我今生最金贵的礼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两个孩子,何尝又不是她最金贵的礼物。
两个孩子被抱了过来,分不清更像他们谁,眉眼清秀,有赵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问一句,“孩子取名了么?”
赵槃轻笑地摇摇头。
阿弗撑着虚孱的身子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张合了一下,想要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赵槃是陛下,两个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脉,她虽是生母,却也不配给孩子取名的。
赵槃苍白一笑,仿佛不用睁眼就熟识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倾,贴在她的耳边低语,“……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做主吧。”
他话语柔和,听来像四月里温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时身子虚软无力,软塌塌地靠在赵槃肩膀上,一边小声问他,“我真的可以给两个孩子取名吗?”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啄了下她的额头,“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吗?”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给他们起个小字,大名你来定……嗯,就叫长歌和采薇。我之前从你那书房里给他们精挑细选的,既文雅,又耐听。”
长歌,采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唐代王绩的那首诗。
赵槃顿时晓得其中含义。
她的心,不在深宫,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间。
……
阿弗生产之后的第三日,镇北侯的独女以进献珍宝之名入了宫。
虽然只是住在宫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举止更得体,更有名门将女的风采。
镇北侯曾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奋战在与皇后叛军大战的前线,那位老人的恳求,没人能拒绝。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为。
赵槃并未册封皇后,镇北侯之女也不必来拜见阿弗。
两个女人,只隔着一道宫墙,没有硝烟的战火已经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宫人们都在猜测陛下何时会宠幸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赵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宫里,不曾与这位侯门之女有过多的亲近,相敬如冰。
就连镇北侯女儿的身份,也只是进宫献宝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宫嫔妃。
时间转眼跳过去了几日,诸事漫随流水,赵槃和她的一年之约也终于到了尽头。
算来,整整一年。
阿弗来到太昭殿。
刚要推开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门一看,见赵槃脸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龙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黄的叶子,说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溅红,像是刚刚吐过血。折子上,也落得点点猩红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产那日,赵槃似乎就如此憔悴来着。
可她当时只想着两个孩子,并未在意,以为赵槃是普通地劳累过度……如今想来,他沾染了仪景宫那些要命的恶瘴,怎么可能跟太医说的那样真没事?
赵槃平复了一下呼吸,听到门板细微的动静。
他隔着白绸往这边望了望,低声道,“……药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满泪光,奔了过去,一把掐住赵槃的手臂。
“赵槃!”
她声腔发颤,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紧绷,“你中了这样深的毒,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双眼上的白绸,果见他眼圈下密布着淤黑。
这些淤黑应该早就有了,只不过这几日一直被白绫遮蔽,把她瞒了过去。
赵槃被阳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惊讶,随即不悦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着吗?”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变得浑浊不堪,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层尘灰似的,涣散又黯淡。
阿弗颤颤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鲁地捋开袖子,看见他煞白的手臂上满是黑紫的毒纹,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尽是血痕。
“那毒很厉害是不是,这几日你都在躲着我是不是?”
赵槃眼皮暗沉沉地阖了阖,把袖子放下。
“你还有着咱们的孩子,”他低声说着,“阿弗,我不愿叫你担心。而且……”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咱们的一年之约今日到了。没事总说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缠住你一样。”
阿弗唇线紧抿,指甲也跟着抠进了肉里。
骗人,他之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困着她,难道还少吗?这会儿却又故意不告诉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个意思吗?”
赵槃抬起头,“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约吗?”
阿弗沉默地站着。
不错,她今日来,确想跟他说一说一年之约的事。
可见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她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赵槃等了阿弗半晌,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像是释然了。
“你前几日说的,我答应。”
阿弗心尖猛然一颤。
说来也真是讽刺,为了赵槃口中的这句话,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时日,强颜欢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听了,却怅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涩。
“你好自私。”她木讷地说着,一行清泪滑下,“我从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你知道你身体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赵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说得没错,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这等无药可救的毒瘴,他必不会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她追回来,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动,终究发展成无可抑制的喜欢,到现在成了疯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别,他绝不会让她走。
可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你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几下,抚着她鬓间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因为,不会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着泪水伏在他膝上,使劲儿地锤着他。
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赵槃思忖着,“咱们的长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带走。毕竟……”
他要是时日无多,两个孩子留在皇宫只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空受伤害。
他咽下了话茬儿,委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话,就找个会善待咱们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别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们要办婚礼的话,也别在城西,别……别叫我看见。”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长眠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他们还约好之后到大槐树边拜堂来着,说起来真是辜负了。
阿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存心叫我惭愧一辈子吗?”
赵槃无声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说,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别离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样子。
赵槃指尖发凉,一时浑身都跟着颤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脸上的泪干涸了。
她咽了咽喉咙,“还记得一年又一百天吗?那回虽然是你胡搅蛮缠,但我比较大度,还勉强愿意遵守。”
赵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个如烟的笑容。
“那次确实是我胡搅蛮缠了。”他慨然说着,“不过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赔给我三天,我就很满足了。”
阿弗喉咙酸涩,“三天?”
他嗯了一声,如玉般凉的手抚着她,“如果不耽误的话,你便给我三天的时间吧,让我也看看,你爱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像他那个梦里一样,她对他笑,惦着他,爱着他。
哪怕只有三日,也没什么遗憾了。
73 溘逝
◎一身的枷锁都卸尽◎
赵槃说话时, 语气依旧轻淡舒缓,仿佛只是跟她闲聊。
他总是这样惹人生厌,即便到了这般境地, 依旧波澜不惊地像能掌控一切似的。
阿弗却泣不成声。她知道她拒绝不了。
赵槃的这场恶疾也太突然了些, 她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走, 更别提走得还如此突然。
若是赵槃还身强力壮, 强势地逼迫她挽留她,她一定会坚定自己的想法,站出来顽强地跟他作对。
可偏生他柔弱如水, 半丝攻击力也无,就这样平淡地跟她说些诀别的话,比什么强势的手段都更叫人招架不住。
赵槃温柔的爱抚跟天边恬淡的云似的,指缝儿间仍然带着股莫名的寒气, 那种气息跟之前在别院时她无数次被他惊醒的夜晚一样, 叫人害怕。
她好怕这手指会一直凉下去, 彻底凉下去……
/
翌日一早, 八王赵琛出现在皇城门口。
赵琛是自己来的,没带一兵一卒, 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投降。
赵琛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想造反作乱,永世担负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自然也渴望着皇位,但他想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个位置。
从父王选择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赵琛认赌服输。
即便做一个臣子屈居人下,他相信以他的能力照样能做出一番宏图伟业来。
所以赵琛跟皇后两人意见不和,赵琛独自一人取道皇宫。
赵槃晓得了这些事情, 更加印证之前自己的判断没错。
他这个弟弟, 并不是一个喜欢暗箭伤人的宵小之辈, 可以寄予厚望。
这一日又下了雪,阿弗站在太昭殿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赵槃处理完所有的政事。
见他终于出来,她拿着一捧梅花奔了过去。
赵槃一抹诧然,随即长卷的睫毛微微颤颤,沾了些亮晶晶的雪花。
“给我的?”
阿弗点点头,“我一早去梅园帮你摘的。”
淡雅的梅香略略冲淡了他身上苦涩的药气,白茫茫的雪色中,他眉间的憔悴却被无限放大,叫人不禁唏嘘。
“谢谢阿弗。”赵槃深深吮吸了一口梅香,“……比那些太医开的苦药要好闻许多。”
阿弗爱怜地抚着他寒凉的脸庞,“子任,我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你在骗我,我不相信那毒无药可解。你之前许多次骗我,都是用这般的招数,这次我不想上当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装病?”
赵槃神色微恍,倦然露出一丝笑来。
阿弗揪住他的衣袖,眼中犹泛着寒水,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们约定要好好过三天日子的,今天是第一天。
假如……阿弗抱着那么一丝浅薄的希望,假如赵槃真的是在装病,那么他们就不必吝惜这抠抠唆唆的三日了。
若是他肯,她可以像前生一样再邀请他一次,邀他跟她一起走,天涯海角,哪里都能过他们的逍遥日子。
她不相信赵槃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犯蠢,明知仪景殿有毒瘴还硬闯进去。他平日里都是运筹帷幄的,不可能像个莽夫一样送了性命。
他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一定是。
赵槃扶着石头坐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他颊上是那种病态的白,还有泛着死亡气息的黑斑。
他略略遗憾地说,“阿弗,太医已经尽力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最后一丝希望也终于黯淡下去。
她忍住眼中硕大的泪珠,所有的念头都被悲伤吞噬。她从前那么厌恨赵槃,如今终于快到摆脱他了,她五脏六腑却那么地痛。
“你跟我说实话,”阿弗仍不甘地说着,略微有点歇斯底里, “子任,你说实话,你就是在骗我是不是?为了你的国事,你的皇位,你故意摆下这障眼法来骗人的是不是?你想让我心生愧疚,然后留在你身边不走?你就是在骗我。”
赵槃被她摇得发颤,他靠在树上,树枝上的积雪也跟着掉了下来。
他被她这般动作弄得一阵猛地咳嗽。
阿弗倏然住手,又是惭愧又是爱怜地抚着他的背。
赵槃唇角渗着血,却溢出了点笑。他弱弱地止住她的动作,“你能这么说,我也不枉了。”
阿弗声腔酸涩地哭起来。
“你这招没用。”
她抽噎着,“你死了,我不会怎么伤心,我照样会走。你之前叫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这账我还没跟你算。你怎么样都不影响我的选择,我会带着你的孩子另嫁他人,余生都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就当没从遇见过你这个人。你怕了么?”
她恶狠狠地威胁他,渴望他能改口,坦白他在骗她。
可是等了良久,赵槃只戚然道了句,“我怕。阿弗,你说的我真的怕。”
阿弗又伤心又疲惫,“那你肯说实话了吗?”
赵槃神色静穆,“嗯。我骗你。是骗你的。”
他这话说得很是深沉,看上去别有意味,乍然听来就好像是真的。
阿弗一恍惚,以为赵槃要继续说下去,把她期待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却戛然而止了。
阿弗才明白,是她疯了。
铁铮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还幻想着什么。
即使强迫他说出他在骗她,可他身上那些伤痕,那些中毒的痕迹,都是绝难改变的。
这一次,再也没有以后了。
她云游四海时,遇见好吃的东西,可以自己独吞了,不必给他捎回来了。
……
赵槃最后陪了她三日。
那一日天刚晴,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檐角上,滴答滴答地淌着清透的雪水。
明朗的天空上飞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泥土中新芽破茧而出,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午后,赵槃半是倚靠在软塌上,手指微微扶着额。阿弗伏在他的膝上,两人一挺一卧,像平日那般相互依偎地午睡着。
赵槃脸色静宁,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只是自己独自忍着,没有任何失礼癫狂的举动。
只有阿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越来越凉,呼吸越来越弱,就这么渐渐地,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
终于。
阿弗骤然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陨落了。
再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燕子在窗边啾啾唧唧地叫,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泥土香。
她对着他冰冷的唇最后一吻。
……
太昭殿一声丧钟响起,新君薨逝。
这是一个无比悲沉的年,先帝刚走,储君紧随其后。国之大殇,百姓们纷纷吃起了寒食。
皇后被镇北侯诛灭,其野心被彻底粉碎。论起其中功劳,还得说八皇子赵琛大义灭亲,把皇后的行踪和计划透露给了镇北侯。
出人意外的,赵槃临走前,把帝位留给了从前的死对头赵琛,是禅让的。
兄弟两人明争暗斗了半生,谁都清楚对方的本事。赵琛虽只有十七岁,但也初见其雄韬伟志。况且他懂得大义,知分寸,会是位明君。
先帝临终前叫赵槃好好守着江山,如今江山有了真正的继承人,也不算是辜负了。
赵槃只当了一个月的新君,也不曾登基封禅,所以太史令在日后编纂帝王本纪之时,并没有关于赵槃的记载。
寥寥数语只说他为太子,勤政绩,后溘然薨逝。
除此之外,史书的边角之处,还记载着一件小事。
先帝生前重武功、好杀戮,征战四方,临终前曾让后宫四十名无子嫔妃陪殉。太子主持先帝丧事,不忍见生灵白白牺牲,便将那些女子私放了,以假俑代替。
其仁心慈义,可见蛛丝马迹。
……
赵琛登基后,给了阿弗一个风风光光的太妃称号,还把东宫继续赐给阿弗做居所,却被她婉拒了。
阿弗在太子别院中住了一段时间,等空气中属于赵槃的最后一缕气味散尽,她对京城也再无留恋,带上长歌和采薇,踏上了离途。
新皇登基,改朝换代,新的气象即将到来。
她是先太子的遗孀,自然没必要再留在皇城之中。
以后,将是她一个人的无尽旅途。
如今她一身的枷锁尽皆卸尽,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离开了。
天高,风清,云淡。
东风微凉,拂在她的面上。
那些桎梏过她的人,事,都随着冬雪融化殆尽。从此天高地远,无牵无挂。
赵槃曾说过有他在一天,阿弗都永远不可能从他身边逃离。
如今她执意要走,他便不在了。
他是那般地偏执那般地霸道,最终还是恪守了自己当初说的话。阿弗想着,她的一生都被赵槃毁了,再没法走出他的阴影了。
沈婵宋机夫妇找到了阿弗,沈婵叫阿弗跟自己一起去姑苏。
她无依无靠,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日子肯定会很艰难。
这事从前阿弗一直渴望着,但此刻她却犹豫了。
她不想去姑苏了,也许以后的某一天会漂泊到那里,但不是现在。
她要先回自己的小木屋去,去看看悬崖边的大槐树。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在树边帮赵槃立个衣冠冢。
赵槃是太子,即使长眠也要在皇陵贵冢里长眠,他的躯体她碰都碰不到。她能做的,也就是把他曾穿过衣衫埋入泥土中,逢年过节地去祭拜一下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沈婵亦落了泪。
她与阿弗拥抱了一下,“你要好好的。有困难了,就来找我。我永远都在。”
阿弗缓缓点点头。
她曾在心中幻想了无数次她真正获得自由时的样子,可如今真得到了,只剩下浓浓的悲哀。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相信赵槃死了。
她衣襟上沾着他的气息,手指上沾着他的气息,就连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中,也都是他的气息。
她的字是他教的,身体是他养好的。
他虽死犹生。
……
过了一个多月,马车辘轳,载着阿弗回到最初的地方。
许久不来,屋中陈设都覆了一层尘灰,悬崖边上的那棵大槐树倒还好好的。
近来动乱频发,许多百姓又迁回了这里,原本寥落的村子又零零星星地搬回了几户人家。
有王大娘,李三叔,还有之前认识的好几个乡亲。
王大娘有些纳闷,“阿弗,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一个人?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找个……”
王大娘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阿弗身边的两个孩子。
阿弗那乌云似的发髻间,戴着一朵白花。
玄黑的衣衫,缟素的腰带,不着一钗一环,是为她死去的丈夫服丧。
王大娘顿时明白,叹着气离开了。
阿弗目送着王大娘离去。
她闭上小院的门,独自把自己关在屋中。看着屋中的一景一物,触景生情,不由得又失声溅出了些许泪花。
她仿佛回到了原点。
那边的小榻,是赵槃之前受伤时候躺过的。屋角的小厨房,赵槃还在那儿做过饭。
赵槃那回做的是一条鱼,她那时候还帮他拿大汤勺来着。那鱼口味很好,叫人满口生津,到现在她还记得。
他一个太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厨艺?
是为她亲自学的?
阿弗神情恍惚地坐着,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甜蜜。
……苦海中的一颗糖莲子罢了。
她想到这里,拿起笔,趁着记忆还鲜活,把赵槃的样子画了下来。
印象中赵槃总是背着手,低垂着眼眸,黑瀑般的发丝随风飘动,系着暗色的发带,独自一人在霜雪中茕茕孑立着,显得既孤独又清冷。
她忍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把纸揉成一团。
74 孀居
◎她要等着他,不想改嫁了◎
春去秋来, 日月如梭。
檐下的燕子飞了一波又一波,门前的草长了一茬又一茬。
转眼已三年去矣。
住在京郊的人都知道,白岭村有一位年轻又貌美的寡妇娘子, 带得两个牙牙学语的稚子, 坐拥万贯家财, 却只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木屋里, 甘守清贫。
街坊邻居都传她与死去的丈夫伉俪情深,三年来一直麻衣素服,闭门谢客, 白白消耗了她大好的青春年华。
不少闲来无事的公子哥儿都打起她的主意。打着不叫红颜空老去的名号,那些人日日过来给她送些小簪子胭脂盒之类的东西,其实还是看重她手里的万贯家财,想做一桩骗钱又骗色的绝好买卖。
那些礼物总是前脚送过去, 后脚就原封不动地被丢出来。
任凭搭讪者再是热情如火, 也摸不到那冰山般的寡妇娘子的一片裙角。
直到这一年, 三年服丧期满, 有眼尖者看见寡妇娘子头上的白花不见了,两个孩子也换上了崭新的小衣裳, 出门的次数也多了。
人人都以为这位娘子终于要敞开心扉了,却见她扛着锄头,插得满头的菊花,领着两个孩子上山去祭拜她丈夫的空坟。
刘媳妇远远地看见了她们,叫道,“阿弗妹子——”
阿弗回过头。
两个梳着稚角辫儿的孩子畏畏缩缩地躲在她身后。
刘媳妇喘了两口气,瞧着她这般朴素的打扮, “这……还要上山去拜你家的那位汉子?”
阿弗点点头。
刘媳妇不禁唏嘘, “妹子要是听大姐一句, 就别老惦记着过去那点事了。似你这般好模样,家中又颇有些积蓄,何必守着这份罪呢?”
阿弗静静地听她说完,甚是疏离地笑了一下。
“大姐还有别的事吗?”
刘媳妇见阿弗这般软硬不吃的样子,不禁有点替她担忧。
“吴公子的聘礼,已经送到你家里了。那可是一位好公子,家里开着好几家布庄。他看上谁,那谁可就有福气嘞,妹子你可被犯傻。”
阿弗轻蔑地勾了勾唇。
那什么吴公子的聘礼她当然看见了,只是和往常一样丢在门外垃圾堆了。
她爱的那个男子曾君临天下指点江山,握着那日月的旋转。区区几家布庄而已,又有什么值得注意。
她脸上依旧淡然,“大姐,你知道我的。”
阿弗知道自己跟这些人说不通,便索性不说了。朝刘媳妇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刘媳妇茫然地望着阿弗,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知享福之人?
只见姑娘的背影便渐渐远去,渺远的山歌隔着山水传来……
……
大槐树旁,浓荫斑驳,赵槃的那座衣冠冢上已长满了一层小花。
阿弗拿锄头把周围的荒草除了除,在软绵绵的青草上铺了一张旧布,拿出两只酒杯,倒满了清冽的菊花酒。
她领着长歌和采薇坐了下来,爱怜地替两个孩子擦擦脸上的细汗。
如今两个孩子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话,这些天每次带他们来到这里祭拜,他们都会磕磕绊绊地叫一声爹。
阿弗望着孩子们清嫩的脸庞,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
她不是抗拒再嫁,只是实在没什么必要。
赵槃临走时给她留了足够的钱。她一不缺钱,二来也酷爱山水田园之乐,不愿受人摆布,再嫁这事便一直被搁置着。
最重要的,阿弗心里总有个隐隐的念头,那就是赵槃还没死,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赵槃在时,她曾经潇洒地说自己一定会找个人再嫁。可到了现在才发现,见过了他,天下其他男儿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拜过了赵槃,阿弗用小竹车推着两个孩子到镇上去,顺便捎回来些蜡烛和布料。
正当正午,一品阁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巷子尽头的那处馄饨摊却已不在了,被人重新租赁,改成了一个小小的茶水摊。
阿弗想起自己和赵槃曾在那里吃馄饨,一时怅然若失,呆呆愣愣地走了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有一位公子也蓦然来到茶水摊,坐下来要了杯茶。
那人背对着她,竖着高高的发髻,秀气又俊美,正垂着眉眼瞧手里的扳指,那模样,竟依稀如赵槃一般。
阿弗顿时一恍惚。
她几乎颤抖着手指,还没碰到那人肩膀,就见那人回过头来,眼神直直越过阿弗。
“小二,再上一杯茶——”
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阿弗讪讪退了回去,擦干脸上的水渍。
是了,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回到家,一堆礼物又堵在了门口,沈婵的软轿也停在她家门口。
吴公子大名叫吴申,是镇上有名的孟浪公子,常常强娶民女。他贪图阿弗的美色和钱财,见阿弗始终不肯吐口,便带着一堆礼物亲自来了,意图逼她就范。
说来也有些巧,吴申正好被顺道过来的沈婵给撞见了。
如今晋世子已经袭了爵,晋王妃可不是好惹的。她见那吴公子意图不轨,二话不说便一顿好打。
吴申气急败坏而去,那些恶臭礼物便堆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扔。
“幸亏我来得巧,”沈婵怒气未消,“阿弗,你不知道那厮带了三四个家丁,看那意思,好像你不愿意就要强抢。呸,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阿弗听了这话也暗暗一惊。
她手里虽然不缺银子也不缺粮,但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若真是来了四五个糙老爷们儿把她强行架走,想来她也无法抵抗。
她在这里避世避了三年,自己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找上她。
沈婵看出她的担忧,轻声道,“阿弗,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人,好好嫁了吧?要不然,你就到我那去住,我也能放心些。”
沈婵似有深意,阿弗不由得犹豫了。
她其实一直都没能走出过去的阴霾。
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感觉好像赵槃又回来了,手轻柔地抚着她,附在她耳边,缱绻地唤她,阿弗……可梦一醒来,却是满目空空,只有长歌和采薇顽皮的打闹声。
惦记着孩子们的安危,阿弗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直接拒绝沈婵。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是一个寡妇,又带着这么大笔的金银,在哪里都会招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可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忘不了赵槃。
她还爱他呀……她不想嫁别人。
沈婵见阿弗神色悲沉,倒也没再往下说下去。
她此番乃是随着宋机进京省亲的,不能在京城滞留太久。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阿弗,你自己看着来。无论你决定怎么样,我都帮你。”
阿弗勉强笑笑,心头一暖。
她瞧着沈婵也莫名憔悴,想来这些日子东奔西走,跟着宋机也没少受累。
她刚要倒壶茶给沈婵,蓦然嗅见沈婵身上似沾了点香味儿。
……那幽香如嫩寒清晓,很浅很浅,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阿弗眼角一颤,问道,“阿婵,你用了寒山月香吗?”
沈婵立即闻了闻自己的衣襟,“那是什么?”
阿弗艰难地闭上眼睛,又细细地感受了片刻。
没有错……是寒山月的味道。
当初她为了私逃给赵槃缝了个荷包,里面就放了寒山月香。后来赵槃气消了,把里面的迷魂香清了出去,依旧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也正是因为香色不纯的缘故,赵槃身上的寒山月气息和香谱上不同,总像沾了些迷魂的魅惑感似的。
他们曾同床共枕度过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每一丝气味都渗入她骨髓里,就算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
心中的记忆可以褪色,但鼻子和耳朵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
那些一旦形成习惯的东西,即使多年不碰,一旦再现,也会叫人立即记起之前的事。
一阵极苦涩极辛酸的感觉袭上心头,阿弗手里的茶壶险些落在地上碎为两半。
沈婵见阿弗这副样子,不禁也有点害怕,“阿弗,怎么了?”
阿弗一时恍惚,那幽香若有若无,忽然间又闻不见了。
又是她幻觉了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婵解释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又不肯相信是自己魔怔了。
“没什么。”阿弗没有隐瞒沈婵,“只是觉得你身上有股特别熟悉的味道。”
沈婵被阿弗说得也有些懵。
她近来不曾用香粉啊,屋里只放些水果,哪里又有什么特别的香味。
若说常接触的人,也就宋机一个……
宋机?
……
回到府上,沈婵玩笑似地把阿弗的话说给宋机听。
本是一句寻常话,宋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倏然瞪大眼睛,“她连这都能闻见?”
沈婵皱皱眉,“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宋机心里惴惴。
确实,近日来宋机常常见那人,想来是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传到了宋机身上,宋机与沈婵亲近之时又传给了沈婵,这才叫阿弗看出了蛛丝马迹。
不过,三年了,那人的病,也治得见了气色。
从前他不想给阿弗虚妄的希望才隐身而去的,没想到时候过了这么久,他还被人惦记着。
他们是不是该再相见了?
75 不如归去(二合一完结章)
◎天涯海角,我都随着你◎
翌日一早, 阿弗去镇上会会几位跟她相亲的公子。
她对那些男人本身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怕吴申再来纠缠,她一介弱女无法抵抗, 会伤了她的一双儿女, 所以找个男人傍身罢了。
左右她有的是钱, 可以用钱做诱饵, 挑个乖巧又老实听话的,摆在身边,震慑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一上午的时间见了几位公子, 她都不甚满意,不是歪瓜裂枣便是臭毛病太多,叫人看着就心烦。
她现在是挑男人,不是男人挑她, 跟花钱雇个长期护卫也差不多, 自然不能将就。
刘媳妇见她要求着实苛刻了些, 便劝道, “妹子,差不多得了。你既不想嫁去吴家, 方才的李公子就很好,家中妾室不多,也不会打老婆。咱们女人就图个安身立命,似你这般失了丈夫的娘子,不趁着年轻好好嫁个男人,将来老了,可还能依靠谁?”
阿弗漫不经心地听着, 手里的一朵绒花被她撕得稀烂。
她冷淡地乜着眼, 却不想将就。
世间只有一人能让她将就。那个人把她捧在手心里, 把世上最明亮的珍宝都戴在她头上。
现在那个人虽没了,但被宠爱的滋味却永远留在心间,铭记不忘。
她洒洒脱脱,不会为了安身立命四字,用那双他握过、吻过、精心养的嫩手,委身去伺候那些别有用心的臭男人。
刘媳妇叹道,“妹子,你也真是傲气嘞。你以前的那汉子,到底是什么样?”
阿弗嘴角抽搐了一下,傲气?
前世今生,她总是唯唯诺诺低微恭顺,如今竟也被人说成是傲气了。
想来是有赵槃在她身边,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做一个女人、做她自己。没了他,她那些任性的举动便被称作是傲气了。
他们眼中,女人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
……也确实是。
阿弗勉强弯弯唇,眼眶子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略略深润了些。
她慨然说,“他吗?……他仗势欺人,执拗霸道,还曾经想过另娶别人,脾气还不太好,一点可人之处都没有。”
刘媳妇疑惑,“那你还留恋什么?”
阿弗自嘲一笑,眼眸朦胧,如一川悲沉的湖水,“……可没办法,我就是忘不了他。”
刘媳妇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愣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换了个话头,“妹子,刚才那些男人都是咱们十里八村的庸才,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有一个人,你一定要见见。那一位公子,啧啧,可真堪称得上是神仙妙人,保准合你的心意。”
阿弗蔫蔫耷耷。
刘媳妇道,“那位公子姓盛,家里是开香粉铺子的,今日家中有事来不了。”
她把一盒香粉放到阿弗面前,“盛公子倾慕妹子已久,愿以举家之财,聘你为妇,特意托我跟你好好说说。这盒香粉就是他送你的见面礼,还希望你一定赏光,赐个机会,三日后来瞧他给你演的皮影戏。”
皮影戏?这人倒还花了点心思,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大对。
阿弗睨了眼那盒香粉,却没有动。既然对方是开香铺的正经人家,又干嘛非要她一个寡妇,岂不是辱没了门楣。
她担心那人有别的企图,刚要一口拒绝,便听刘媳妇自言自语地嘟囔,“我瞧着盛公子,长相有几分像你屋里那副画像似的……”
阿弗眼中倏然掀起一阵波澜。
她屋里只有一副画像,是她画给赵槃的。
她咧着嘴似笑非笑,“真的假的。”
刘媳妇举着手信誓旦旦,“……大姐我要是敢拿你亡夫开玩笑,就叫我家那两个娃娃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跟你说,盛公子那模样那神情,和你家那位……不说一模一样,也相似了七八分了。”
阿弗听了这话,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
她略微动了点兴趣,低声道,“好,我见见。”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那盒香粉。只见盒是精巧玲珑的八角盒,上面用朱漆仔细地封着,龙飞凤舞地写着寒山月三字。
……竟也是寒山月香。
看来这是一款深受平民百姓爱戴的香料了。
阿弗轻嗤了一声,指尖微用力,还没等盒子完全打开,她就跟泥塑木雕一样愣住了。
清爽如嫩寒清晓,是寒山月的调调没错。可这清寒中又带着点甜腻的魅惑,还有些微的海岛盐味,恍惚若乱魂香的味道。
这样的香味,之前在沈婵身上也闻见过。
所以,是巧合吗?
刘媳妇问,“妹子,怎么了?”
阿弗霍然抬起头,一大颗泪水落在了香粉之中。
……
下午,陈溟带着两壶烧酒和一碟糕点找到了阿弗的家。
太子去后,陈溟也没了为官作仕的心思,自请去皇陵守陵,日子倒也过得单调清贫。
直到近来他从晋世子那里听说,阿弗受奸人玩弄,有个叫吴申的浪荡子老对阿弗纠缠不休,这才下山来,想要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想到来晚了一步,吴申那家伙卷铺盖逃之夭夭,就连他们那三十口子也都逃得干干净净,听邻里说是被一位姓盛的公子敲打过,连夜走人了。
陈溟扑了个空,便顺便找来了阿弗家,看望她们孤儿寡母。他去山上拜了拜赵槃的衣冠冢后,留下了一把锋利的刀给阿弗,叫她留着防身。
阿弗不禁顺口问了句,“那位姓盛的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吴申也算是地头蛇了,居然能被这么轻轻易易地打发走,看上去不像是一个香粉老板能做到的事。
陈溟摇摇头,恨然道,“都是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罢了。”
阿弗沉默。陈溟没什么弯弯绕子,想来是真不知道。
陈溟也算是熟识的故人了,他这些年又黝黑消瘦了不少,阿弗问他之后的打算。
陈溟愧色道,“陈某惭愧,没能保护好殿下,愿一生守皇陵赎罪。”
阿弗心里忐忑不安,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并不确定。
她试着跟陈溟说,“……陈大人,你相信死人会复生吗?”
陈溟恍然没听见似的,“什么?”
阿弗讪讪地笑笑,见陈溟眼中那种疑惑又费解的光,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来。
当初赵槃溘然长逝的时候,她就觉得许多地方不对劲儿。
加之之前诸多疑点凝结在一起,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那个逝去的人身上的强烈气息。
一次两次是巧合,不可能次次都是巧合。
而且她从不相信巧合。
……
三月初五日,天朗气清。
乍暖还寒,河畔垂柳依依,微醺的光芒洒下来,给周围的一景一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和风细细,纸鸢纷飞,是北国一年中最灿烂明媚的季节。
阿弗掀开马车车帘,抬眼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着“梨笙茶楼”四字。
茶楼设有一个大戏台子,内内外外分为三层,几棵高大的梨树栽在中间,端是处清净听戏的好地方。
……这就是她看皮影的地方了。
不知怎地,阿弗有点紧张。刚才下车时,还由于太着急差点踩了斗篷摔倒。
旁边的仆人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弗姑娘,盛公子在里面等您。”
阿弗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有一根弦紧绷着,手指又凉又僵硬。
她再次望了望茶楼气势恢宏的牌面,不禁咬着下唇,不断臆想最坏的结果,手心出了层汗。
阿弗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听说盛家公子长得像赵槃,所以想亲自看看到底有多像。
还有关于香粉的那个巧合,她也想请这位神秘的公子解释解释怎么回事。
街上有行人看见了阿弗,不禁对她指指点点,说老铁树终于开花了。
阿弗耳中犹如隔了一道屏障,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目光只直勾勾地盯着茶楼。
终于,她迈出脚步,走了进去。
茶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刚一进门,就看见宋机沈婵夫妇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吃茶。
沈婵的神色很奇怪,两道柳叶眉深深地弯着,眼睛眨个不停,一见了阿弗的面,就腾地站起来,却被宋机沉着脸给按了下去。
阿弗略略迷惘,“好巧,你们也来这里……听戏?”
宋机挠头笑笑,“确实挺巧的。这里的戏挺好听的,我和阿婵只是顺路过来听。”
沈婵挣脱宋机,含辞未吐,宋机又去捂她的嘴,两人扭打起来。
“阿弗……!”沈婵叫道。
“你还有事吧?”宋机冒汗,一边费着力气搂沈婵,一边急躁地道,“……你先去三楼吧,一会儿我们再见。”
阿弗皱了皱眉,宋机怎么知道自己要去三楼?
瞥了眼身后仆人,仆人道,“盛公子在三楼等您。”
阿弗唇珠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各种奇怪的意象组在一起,都让她潜意识里觉得今日不大寻常。心里那个被理智尘封的念头,一时间似乎有点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想要涌出来。
……那个念头实在是太过于奢求,太惊喜,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只在她的潜意识里滑过,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敢想象。
阿弗强行抑制住砰砰狂跳的一颗心,脚步缓缓,拾阶而上。
茶楼台阶略微有些古旧,有的地方已经斑驳掉漆了。阿弗缓缓走在上面,只觉得越往上呼吸越紧,肌肉也越来越酸软无力。
她吞咽了一嗓子,好怕,好怕……好怕现在忽然跳出来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她猜错了,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象。
仆人为她打开了小隔间的门。
“请。”
小隔间很暗很小,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橘红色的暖光,甚是幽微。
“嘎吱——”身后的门被沉沉关上。
阿弗眼前一片漆黑,顺着光源缓缓走过去。橘红色的正中央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小凳子,是给她坐的。
男子完全隐匿在黑暗中,浓黑的影子却投在明亮的屏风上,身影修长又清瘦,带着股引人泪下的熟悉感。
他问,“阿弗姑娘,安好?”
阿弗蓦然觉得耳边嗡地一声。
这短短的几个字似玉山之将崩,把她浑身上下都震撼得通透。
“赵槃?!”
那人起了声调子,戏腔婉转幽微,越转越高,“赵槃曰是何人,小生乃白岭盛林是也……”
阿弗胀破了喉咙。
那人的声音如一块沉实的木头飘荡在湍急的河水中,阿弗正在河水中拼命挣扎,猛然间抱住了这块木头,浑身有了依靠,乍然悬着的心蓦然也放了下来。
咚咚铛铛锵锵脆,连珠的皮影戏开演了来,是一曲汤显祖《牡丹亭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阿弗噙着眼泪瞧着,那人念台词的语气,一举一动,无不与赵槃一模一样。
天哪,世上竟真有缠绵缱绻的深情,叫死者可以还魂吗?
幽深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坐着,隔着一面单薄的屏风。
一曲结束后,悦耳的余音绕梁不散。
阿弗眯着眼睛,视线被明亮的橘灯晃得越发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也愈发得朦胧。
“赵槃。”她嘶哑地又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压抑了太久,汹涌的情思一下子决堤,像是不解气似的,一声又一声地叫着,“赵槃。赵槃,赵槃……”
男子听见了。峻拔的剪影站起来,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那始终如一的神色带着深藏的温柔,那一度灰暗的眼眸如山涧明亮的湖泊。
是他。
赵槃朝她伸出手,亦温情地唤她,“阿弗。”
窗子蓦地开了,似是一阵风吹来,阿弗几乎是迎着那阵风,冲向了他的怀抱。
她死死地抱着他,撕着他,打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痛又欢喜地在他怀里打滚,使劲咬着他的衣襟,吻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发泄那些曾经叫她崩溃的痛苦。
赵槃大病初愈,被她吻得上不来气,却依旧宠溺地迎合。
三年了,他又何曾不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疯狂思念着她,想她的人,她的嬉笑怒骂,她身上的每一丝味道……他爱她,比她爱他还更疯狂地爱。
阿弗终于精疲力尽,圈着他的腰哭起来。
“你这个负心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和孩子等了你多久,你为什么才出现,为什么……”
赵槃爱怜地把她桎梏起来,身影全然将她笼罩,柔然吻她脸上的珠泪。
“阿弗,阿弗,阿弗……”他也只有像她一样,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才能稍解心底那沉寂了三年的巨大爱意。
阿弗忘情地享受着。
她恨不得找个金丝笼子,像养金丝雀似的,把他给关进去,上好锁,盖上布,再藏到深山中,藏到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去。
他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珍宝,独属于她,永生永世都是她的。
/
赵槃早就为这一切做好了准备。
也许是在阿弗第一次跟他提起一年之约的时候,也许比这更早,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头。
他晓得阿弗爱山水田园之间的自由,也晓得自己从前做过太多伤害她的事。
皇室无穷无尽的争斗叫人厌倦,他不想强迫阿弗留在一个永远不会快乐的地方。
但赵槃是太子,又被推上了新君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那些老臣的眼光很毒,假死一定会被人看出来。他唯有在众人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太子的身份,成为一个抹去身份姓名的空白人。
所以仪景殿的毒瘴他真的吸了,眼睛,也真的瞎了一段时间。
这是场拿命当筹码的豪赌。成了便成了,万一那毒瘴真的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那他也认了。
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就退不了位,那时候,他当他的皇帝,阿弗会舍了他,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
到那时,他将是那天下第一人,却也孤零零地做坐在皇位上,跟他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永远失去阿弗。
没她的人生,虽生犹死。他绝不愿意。
事实上,借着仪景殿毒瘴之事,退位之计确实成功了。如他所愿,所有的人包括新皇赵琛,都以为他死了。
他闭上眼睛之后,宋机用假尸体代替了太子下葬,处理丧事事宜。
然后按照之前的约定,他被宋机秘密送到一个海岛拔毒,日日要浸泡在苦涩的药汁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才勉强将体内的瘴气拔干净。
期间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最可怕的就是瘴毒反噬相关的征兆。
他不是故意假死瞒着阿弗,也不是故意要叫她伤心欲绝,他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从海岛上回来。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有可能下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若是真回不来,他宁愿叫阿弗以为他真死了,好好忘掉他,开启她以后属于自己的平淡人生,而不是叫她空等耽误她一辈子。
三年来在海岛的生活叫他原本白皙的皮肤黝黑了些,发丝也不如原先保养得那般柔顺。
最可怕的是,他醒着时要忍着病痛,睡着觉还要为刻骨的相思之情折磨着……
赵槃随身携带的,也就只有阿弗给他缝的那个荷包了,里面还有一些些干瘪的香料。
于是这个荷包便日日伴着他,成为日以夜继支撑精神的唯一。
他时常问问远道而来的宋机关于阿弗的情况。
每问一次,他都面子上装作不在意,内心却紧紧地揪着心,生怕听到阿弗再嫁或是与他人情投意合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如果阿弗有了新家,那他即便病好了,也不要再去打扰人家,不要再让她伤心流泪……可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愈的那一日,她都没有再嫁人。
那时他才恍然知道,她心里真的是在意他的。
他还奢求什么呢?这已经是他毕生不敢想的,已经太足够太足够……
于是赵槃估摸着自己死不了了,就提前离了海岛,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他再次走出海岛时,已经破茧重生了,不是太子,不属皇室,那些纷争算计都跟他毫无关系,他的一颗心只飞向她。
听说有些地头蛇在纠缠着阿弗,他便顺手教训了。
然后再次用了盛林这个诨名,把那个陪在他身边、几乎快要散没了的荷包里的香粉递给了她。
那是个只有他们俩人才懂的小秘密,她一定会认出来。
从前总是阿弗受委屈迁就他,以后,就让他妇唱夫随吧。她既然喜欢四处游荡,做美食志,他就陪她。
天涯海角,他都跟着她。
还有他们的长歌,采薇。
……
阔别重逢的两人整整在房中缠绵了三日才出去。
宋机一早便堵在门口,夸耀自己的功劳,“子任兄,宋某这事,办得还可以吧?”
沈婵怒道,“宋机,好你个宋机,连我都瞒着是吧?我说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宋机轻蔑,“妇道人家,懂什么。”
沈婵给了他一记暴栗,“你再敢说一遍?”
阿弗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懒得出去。
她沉溺在赵槃的怀里,深深体味着那失落已久的甘甜。
赵槃深笑着吻怀中痴痴的姑娘。他吻她一下,她便回吻一下,两人来来去去,总也吻不够。
长歌和采薇两人脸红地用手捂脸,还不忘顺着指缝儿偷看。
同村的刘媳妇和王大娘她们,知道阿弗那死了三年的亡夫居然又回来了,不禁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些萤火虫之辉的搭讪者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阿弗自豪地喊赵槃夫君,不免沾了些炫耀的意思。
她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文能文,武能武,高挑,有气质,英俊,还会起死回生。
最重要的是,她还深爱着。
……
宋机他们走后,赵槃在院子里生火做饭,阿弗打下手。
他们两人从前配合得有条不紊,如今多了两个调皮捣蛋鬼,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了。
阿弗望着赵槃,忽然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了神仙侣的含义。像这样的一日,天朗,人和,有她爱的人在,平平淡淡,就最好。
赵槃勾了她的下巴,擦擦她脸上的碳渍,“娘子何故发笑?”
阿弗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说要云游四海的,结果为了给你守丧,三年来哪都没去,白白耽误了我三年的青春。早知道我肯定跑了。”
赵槃漾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他双手暖暖地贴在阿弗的两颊上,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把她揉进怀里。
……一生都揉进怀里。
“那咱们吃完饭,就走?”
(正文完)
76 番外(一)
◎婚后的二三事◎
【一:赵槃的苦恼】
赵槃由于走了太久, 乍然一回来,两个小孩子都不是很认他。
长歌倒还乖乖巧巧的,采薇一见了赵槃的面就哇哇大哭……明明是他自己的女儿, 却抱也不能抱。
阿弗又好笑又无奈。
这能怪孩子吗?这当然得怪他。
赵槃素来一身暗色的衣衫, 加之他本身那股冷淡清贵的气质, 文武百官都震慑得住, 更别说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了。
就连阿弗在刚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也怕他怕得要命。
见赵槃心情晦暗,阿弗便提议,“要不然, 你试试换身衣衫?”
她拿来了一套藕粉色的长袍,“采薇最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你要是穿在身上,保准能骗那小调皮的欢心。”
赵槃瞥了眼那长袍妃色的莲花, 轻飘飘的薄纱, 还有薄纱外一层圆润的小珍珠, 腰带处还有个娇俏的小蝴蝶结。
他猛然打了个寒噤, 幽怨地盯着阿弗,有点怀疑人生, “阿弗,你说真的么?”
阿弗桀然一笑,“当然真的。”
粉色系的男袍不太好找,这一套还是她跑遍全城才从一位癖好女装的公子那里收来的。
赵槃面色冷漠,下意识就要拒绝,阿弗却熟悉他的心性,抢先一步把他推进了屋。
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下颌, “我提醒你, 你要是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他们这辈子都不认你。”
赵槃被她堵在墙角,无奈之下,只得托起了那件长袍。
他意味深长地数落她,“你故意的。”
说罢,赵槃利索地脱掉了外袍,把粉袍套在了身上。
他的长相本就秀气俊美,今日一头墨色长发似散非散,眉毛沉沉往下弯,配上这件绵柔丝滑的芙蓉袍,真宛若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阿弗捂嘴偷笑。
看惯了赵槃玄衣鸦色的静穆模样,今日乍然见他作这般粉嫩的装扮,浑身都散发着别样的光芒,叫人忍俊不禁。
她不禁摩挲了一下他的衣料,揶揄道,“你要是早做这般可可爱爱的打扮,没准我早就从了你了。”
赵槃反过来把她压在墙角上,身上那套衣衫压根没减去他一丝的强势。
“你等着。”他低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要是没用,必定要好好跟你算账。”
好在这身芙蓉袍当真有点奇效,采薇见了便忽略了赵槃的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肉乎乎的小胖手只好奇地揪着衣襟上的莲花。
——赵槃终于第一次成功抱到女儿。
阿弗别有兴致地捏捏女儿的小脸蛋,“采薇,是阿娘好还是阿爹好?”
那小家伙玩着赵槃衣衫上的绣纹,若有所思,半晌奶里奶气地说,“……爹,好。”
……唔。
这才几天?
赵槃略微得意地眨了下眼,这回轮到阿弗一脸黑线了。
然而有一得就必有一失。在旁逗猫的长歌忽然站起身来,拍手,“宋叔叔来啦!宋叔叔来啦!”
宋机的身影已经接近了篱笆门。
“子任兄!”
赵槃手心一凉,望着自己身上不可直视的衣服。
……有什么灭口的好办法吗?
【二:山河永固,你我正好】
赵槃和阿弗曾经相约到大槐树下去拜堂,可风波迭起,他们还没拜得了堂,意外就先发生了。
如今的大槐树底下,只有一座凄清的衣冠冢。
于是趁着那日天气晴朗明媚,两人扛着锄头上山去把衣冠冢铲平,然后在这个令人悲伤的地方种花种草,让它重新焕发生的活力。
日头正足,小坟包不大不小,两人为摆平它出了一身的薄汗。
在绵软的草地上休息了半晌,赵槃斟了两杯酒,一杯送入阿弗手中,“你从前答应跟我拜的堂还没拜,趁着今日风和日丽天公作美,正好补上。”
阿弗含笑撇过头去。
她脸蛋被微醺的日光晒出淡淡的晕,戏谑道,“要拜你自己拜去,我可没答应嫁给你。”
赵槃淡定一笑,节骨分明的手攀上了她的肩。
他对她眨眨眼,“孩子都有了,反抗无效。”
阿弗认命地陷在他的怀中,手臂抬起,缱绻地抚着他的面庞。
说拜就拜,他们比肩齐立,对着渺远的山河瀑布一叩首,对着大槐树二叩首,对着彼此三叩首,然后交叠手臂,饮尽了杯中清酒。
夕阳西下时,他们共同站在山巅看日落。
山涧间无比清凉的风迎面淋在两人头上,极目远眺,远处秀丽的江山尽收眼底,田地上耕作的人们也化作一个个小黑点,紧张而又有序地忙碌着。
阿弗和赵槃十指相扣,轻轻说道,“天下宁定,边疆的战乱也很快就会平息,相信不久的将来,就是一片和平盛世。”
她粼粼的眼波注视着赵槃,“……太子殿下,你后悔吗?”
他本该去做那天下的君主,问鼎山河,如今却甘于隐退所有功名,陪着她淡泊于山水之间。
他什么都得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赵槃淡淡瞧向她,蕴含着丝深沉的意味。
如今新皇赵琛是位赏罚分明的明君,克己复礼,除奸佞,广纳谏,扩后宫,延后嗣,妥妥当当地尽着皇帝的职责。
而他呢,也终于得到了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有了最好的归宿。
他这一生,做得最英明、最不后悔的决定,可能就是抛下一切追随阿弗了。
赵槃遐想片刻,眸中显出些怜悯又温柔的神色,握着阿弗的手又紧了紧。
他缓缓地靠近她,郑重而专注地说,“永不后悔。”
【三:团圆饭】
年三十,两家的团圆饭再次决定一起吃。
他们这两对夫妻中,男的和男的是至交兄弟,女的和女的是相知姐妹,平日里就交情匪浅。如今赵槃虽不再是太子了,也不影响他们聚在一起过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热闹些。
宋聪跟着父母过了来,起初见了长歌和采薇还有点认生,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打成了一片。三个孩子一台戏,追逐嬉闹,比门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还热闹。
采薇穿着身娇俏的小斗篷,梳着两个羊犄角辫,粉扑扑的脸蛋细滑又白嫩,看上去分外惹人怜爱。
沈婵正和阿弗嗑着瓜子聊那两个男人,蓦然见自己儿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抱着她的小腿就哇哇哭起来。
“小葱花,你怎么了?”
“娘,我说将来长大了要娶采薇妹妹,长歌死活不让,还打我,欺负人,呜呜呜……”
阿弗正自喝茶水,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
沈婵也有点尴尬,怒嗔道,“小屁孩,你才多大就懂这些,赶紧哪凉快哪玩去!”
那孩子不像宋机那般随意的性子,执拗得很,见母亲不答应,哭着喊着就要闹起来。
阿弗嫣然笑了笑,自己闺女难道这么好看,这才第一次露面就被人给惦记上了?
她拍拍宋聪的头,“乖,葱花,现在哭也没用,要是你长大了还记得,就过来追。”
两人聊天的好兴致就在孩子们的这一场小乌龙中烟消云散。
今日是宋机第一次亲自下厨做年夜饭,虽然有赵槃在旁边提点,还是把小厨房弄得乌烟瘴气,菜也糊了,粥也熬得稀烂。
赵槃调侃道,“我曾以为最没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是阿弗,今日看来,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宋机弄得一脸黑,原本顺滑的头发也被烟熏得鬈曲。
他沮丧道,“子任兄,你就别讽刺我了。”
沈婵听到厨房的爆裂声冲了过来,见到宋机这副脸黑牙白的样子,不禁捧腹大笑,“蠢男人,你是刚下窑挖煤回来吗?”
宋机顿时发出一声怒哼,捋起两只袖子就去抓沈婵。
沈婵自然不会束手待毙,顺手抄起了身边的米瓢做抵挡之物。没想到米瓢里面有水,淋得宋机一身湿。
“你这这这这婆娘……!”宋机更火冒三丈,与沈婵在厨房里厮打作一团。
赵槃扶着额无比疲累地从厨房里逃出来,见阿弗正柔柔静静地坐在矮榻边插花,不禁蓦然感慨,姑娘还是自家的最好。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她身后,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头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阿弗讶然,“你不去帮忙了吗?”
厨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赵槃叹口气,“你自己听。”
阿弗了然一笑。
那两人,总是吵吵闹闹,一日都不肯消停。
她回头温情地啄了下赵槃的眉骨,暖暖地笑道,“他们打是情骂是爱,咱们等着吧,反正更深漏长,等他们慢慢打,打完了再做饭也不迟。”
除夕夜嘛,本来就是要守岁熬一宿。
赵槃挑挑眉,嗓音低柔微哑,“那咱们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阿弗羞涩笑一下,刚要逃开,却被他一把又拽回了怀里。
她只好回敬他,莞尔说,“咱们?咱们什么都是情,什么都是爱。”
他们一个眼神都是情,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含着对彼此的小心思。
……窗外,新年的第一束烟花横空飞向夜空。
砰!
碎作满天的繁星。
77 番外(二)
◎现代篇◎
【四:红颜娇宠】
晨光熹微, 公寓内,赵槃穿着件白T恤,正对着镜子, 一边刷牙一边揣摩剧本中男主被刺时的表情。
他已经连续练了一个星期了, 可还是觉得自己的神情有点变扭。
半个月前, 他接到王导通知, 正式成为网剧《红颜娇宠》的男主角。
出道三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演男主。
赵槃是普通家庭出身,名字是父母随便翻字典翻出来的, 不像其他爱豆那样朗朗上口。
他也没上过电影学院,表演是一边打杂工一边自学的,到现在为止,接到的都是些半集就死的角色。
这一次, 他能拿到《红颜娇宠》的男主角, 实属意外之喜。
虽然对方只是个十八线小制作网剧, 但对他来说, 能当男主角已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成就了。
剧中男主并不好演,设定又会武功又有气质。赵槃之前没练过舞蹈, 身段腰肢都僵硬得很。
为了武打动作不被人诟病,他这半个月起早贪黑地去舞室练舞,胳膊腿上都磕了好几块青紫,还险些累得低血糖。
但这一切他自认为还值得,付出了汗水,他才能掌握角色,演起来才能踏实。
赵槃对着镜子遐想良久, 挤出一个轻淡的微笑。
加油。
洗漱完毕后, 赵槃正打算去舞室再拉伸拉伸, 忽然手机跳出来条微博,蓦然写着:
震惊!网剧《红颜娇宠》竟被福星影业卫总看中,疑更换投资商……
福星影业是个大影视公司,拍正剧出身,近年来风头很盛,一般的剧本他们都是看不上的,不知为何为看上《红颜娇宠》这部颇有点玛丽苏色彩的甜宠剧。
赵槃往下刷着微博。
有大老板看中自然是好,他们剧组的服化道也能良心些,宣传力度也能大一些。
还没等他把这消息消化,王导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
“网上的消息你也看了吧,福星影业看上了咱们剧,会给咱们一笔巨大的投资。”
“福星影业的造星能力业内都知道,这部剧经他们的手,说不定能大卖,上星也不是没可能的……”
“那个,自然,投资多了,咱们演员的咖位也得往上抬一抬。这样,这部剧的男主先叫景先生演。小赵,咱们有缘再合作,怎么样?”
赵槃浑身一颤,颇有种多年养大的孩子被他人横刀夺去的感觉。
什么?
涵养和心性还不允许他当场发火,他只是极力忍耐着内心的失落,蹙着眉问导演为什么要换掉他。
王导很不耐烦,“是卫总亲自发话的,说你太年轻没经验,里面的男主你恐怕演不了。”
说罢便挂掉了电话。
赵槃茫然听着电话里嘟嘟的盲音,一时陷入了极度崩坏的情绪中。
年轻没经验……半个月前,明明是王导夸他演技好,才选他作男主的。
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半个月,角色说没就没了。
这消息来得着实突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伤痕,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
本来出演这部戏可以得到一小笔钱的,正好给他在国外学美术的妹妹交学费,这下子什么都完了……
赵槃咬着泛青的双唇,暗色的眼眸中,略微流露了点不甘心。
他精心准备了这么久,本不应该比别人差的。
辗转犹豫了一天,翌日,赵槃还是来到了福星影业。
即使被炒鱿鱼,他也想亲自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安以为他是狗仔,二话不说就把人给赶了出去。
来福星大厦偷拍的狗仔不计其数,乔装打扮的,谎称记者的,还有像他这样自称演员的,五花八门,谁知道放进大厦会出什么乱子。
赵槃为自证,掏出自己在剧组的工作证给保安看,保安就是不信。
两人正当僵持之时,一辆纯黑豪车稳稳地停在大厦门口,里面下来一位身穿白色西服的长发女郎,戴着浓黑的墨镜,一举一动又优雅又高贵。
保安顿时停下了动作,恭恭敬敬地叫,“卫总!”
……她就是福星影业的副总裁,卫弗小姐。
赵槃倏然回过头来,眼中掀起一阵漩涡。
不知怎地,眼前这人好熟悉,异常亲切地熟悉,好像他们曾朝朝暮暮地相处似的……她的每一丝头发,他仿佛都认得。
真是诡异。
赵槃凝滞了一下,双唇像是不受控制,魔怔般地喊了一声,“……阿弗?”
那女子立即回头。
她摘下墨镜,一双狭长的美目回望着他,满是狐疑。
保安嗔怒道,“喂,你这小子怎么还没走?还敢叫我们卫总的大名?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赵槃窘然抿抿唇,仿佛刚才被夺舍了一样,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卫弗微微抬下巴,眼风一扫,“你认得我?你是谁?”
两人隔着五六米来的距离,赵槃喉咙干涩,“……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卫弗轻蔑一笑,淡淡说,“先生,你这搭讪话,是前几年的套路了。”
“不是……”
赵槃蹙眉一沉声,还没等他解释,女子已经踩着高跟鞋进了大厦。
他脚下一动就要跟进去,却被保安给拦在了外面。
卫弗快要上电梯,忽然又回过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红颜娇宠》原来的男主演吧?”
赵槃重重点头。
她挥挥手,叫保安把他放进来。
“有什么事,说罢。”
近距离观察下,她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疤。那种熟悉感更为强烈,赵槃脑海中闪过许多诡异的片段,断断续续的。
赵槃稍微定了定神,把之前打好的腹稿说出来,“我来是想问问您,为什么要忽然换掉我?如果是因为演技,那请您多少给我一次机会,再把我淘汰好吗?”
他性情沉静,平日里也喜欢独来独往。
似这般跟一位陌生女郎搭话,还是有求于她,不禁心里多了分窘迫之意。
卫弗轻飘飘地哦了一声,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墨镜放进包包里,低嗤一声,倒没有马上拒绝他。
“我认得你。” 她脸上带着温和而恬淡的笑容,口中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长得不错,身高也足。我之前看过你演的几个正剧配角,都还可以,可一到了感情戏就一塌糊涂。我这部戏是甜宠剧,男主演要绝对深情才行,就凭你以往的表现,我怎么相信你?”
她话中隐带锋芒,赵槃被她问得有些语塞。
他确实不太擅长感情戏,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从小到大看见的都是感情上的不幸,演那种甜甜的感觉确实有点挑战。
赵槃下颚紧绷,深吸了一口气,“近来我一直都在揣摩如何演感情戏……”
卫弗眉梢微挑,“那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看。”
她略一沉思,随口点了一出,“就演《红颜娇宠》里女主逃跑,被赶来的男主抓到那场戏吧,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赵槃微怔。
那场戏他知道,台词也记下来了,主要就是体现男主的不可一世和偏执暴戾。
男主需要攥着女主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叫她不要逃;与此同时却又不能用力过猛,要体现男主对女主的怜惜,还有那种爱而不得的无奈感,
赵槃硬着头皮,“哦,好。那……我需要,一个助演。”
卫弗表情带着点迷离的微笑,淡然说,“我就是。”
“啊?”赵槃瞳孔放大了一下。
她可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司面前,他连话都不太敢说,更别说搭戏了。
况且还是这么羞耻狗血的戏码……
他要当场握着上司的手腕,壁咚在墙上,咬牙切齿地说“跑是没用的,你是我的”。
大厅里有这么多人,有站岗的保安,还有看热闹的前台姑娘们。
……想想就觉得社死。
卫弗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勾了勾手指,把他带到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门一关,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卫弗把包一放,熟门熟路地拉了椅子坐下,“开启你的表演吧。机会只有一次,珍惜哦。”
赵槃嗓子像卡了根刺儿,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着,四肢都是软的,又尴尬又不知所措。
别的戏还好,偏偏是这场戏。别的人还好,偏偏还是她。
他真的壁咚不下去……
“卫总,要不这样吧,我回去录一个视频给您发过来,然后您再……”
她微微一笑,眼睛眨也不眨,“action。”
赵槃浑身神经迅速紧绷,忙不迭地就收敛了表情,用力拿捏着那股冷淡霸气的样子。
矗在她身前,拧着脑皮说出那句羞耻的台词,“比比比想象中的要快一炷香,你还挺能跑的……!”
卫弗秀眉微微一皱。
他由于太紧张结巴了,光比这个字就重复了两次,声腔还是抖的,那仪态不像是掌控一切的偏执太子,倒像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窝囊汉。
“太尬了。”她蓦然摇摇头,“这种演技不能出现在我的剧里。”
赵槃懊恼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唉,他怎么这样呢,明明对着镜子演得好好的,一实际操作就一团糟。
他心知自己估计是无望了,也便不再纠缠,只好叹气道,“对不起卫总。”
卫弗淡淡嗯了一声,“其实你也没必要太在意。上午时候,我看了与你争抢角色的另一个演员,演得也不怎么样,只比你稍微好点有限。”
赵槃眉间有沉思之色,“景俊吗?”
代替他的那个演员,他听王导说过,是景峻来着。
那家伙他认得,之前在片场时,那家伙便常常迟到早退,只不过仗着家里的人脉肆意妄为罢了。有一次还假戏真做,差点把女演员给强吻了。
被这样的人打败,实在不大令人甘心。
“卫总,三日后的实景拍摄让我也来吧,”他沉吟着,鼓足了很大勇气才请求她,“您不用我也没关系,只要看看我演就行。”
别人不一定,景峻那家伙,他是一定有把握超过的。
卫弗瞧着眼前执着的他,蓦然觉得有点意思。
她转着笔尖,本来都要签署改变演员的协议了,蓦然停了停。
她没有拒绝,“希望别再让我失望。”
78 番外(三)
◎现代篇◎
王导接到福星影业的通知说卫总暂时不换演员了, 不禁也有些意外。
就凭赵槃那青头愣般的小子去了一趟,就能叫那位冷面美人改变主意?
着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赵槃回到家后,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波动。
他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坐了半晌, 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 半晌都感觉呼吸急促。
刚才与卫总谈话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 跟走马灯片一样, 一片又一遍,他越想与越觉得自己冲动。
不单是为了三日后实拍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他内心中有种火烧似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但又被压制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么样, 还是努力吧。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朋友宋机打电话叫他去小聚, 赵槃本想拒绝, 拗不过对方的强拉硬拽, 只得答应。
宋机瞧赵槃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倒了杯啤酒, “怎么啦?不就是一小网剧吗,你至于吗?学学我,别在乎那些……”
赵槃睨了他一眼,低低讪笑着。
宋机家境殷实,父亲是位钢琴家,每年的商演就够全家吃穿不忧的了。他第一次遇见宋机,还是在宋机父亲的私人派对上。
赵槃淡笑着喝一杯酒, 稍稍释怀了些, “跟您可比不了呀。”
宋机见赵槃也忒愁眉苦脸了些, 便劝道,“这样吧,我先借你一笔钱,你先找个地度度假,顺便放松放松身心,别老是这么不懂享受生活……”
这话宋机之前也劝过他,一概都让赵槃给委婉谢绝了。
宋机手头阔绰赵槃是知道的,但他想着,他也二十好几岁了,老是靠朋友接济算什么话,怎么也得有点自己的事业。
尤其这次,他是好不容易才敞开心扉,为自己争取到这次机会的。
若是不能逆风翻盘,之前的努力又都白费了。
宋机知道赵槃脾气执拗,想来是不听劝的。
“那好吧,也由得你。但我可要提醒你,那什么卫总,挑人可是个狠辣的,你要是被打击了可别哭鼻子。”
赵槃勉强笑,锤了他一下,“放你的心。”
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困难,也明白宋机说得是事实。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趁着这三天的机会,不断地熟悉剧本,练习台词,努力叫自己的气势更强一些,演技更自然一些。
/
三日后的实景拍摄,赵槃早早地到达了现场。
景峻占着男主角的位置,一堆人正在给他化妆。景峻斜斜地睨了一眼赵槃,那眼神有点不怀好意。
赵槃倒也不在意。
他绕过景峻,估摸着时间还早,想找个地方先坐下,却不料正好撞上福星影业的卫总。
今日她穿着没那么正式,一条淡黄色的长裙,头上戴着顶遮阳帽,看上去比那日初见随和了很多。
两人一站一坐,正好撞了个照面,对方那双明亮的眸子瞧向赵槃。
赵槃手足无措,僵硬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卫弗指指身边的座位,似乎是叫他坐过来。
赵槃手臂发紧,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不用。”
她也没坚持,朝着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全然落在赵槃眼中,就像阳光洒下来似的,叫人觉得暖暖的。
赵槃顿时生了股力量。
他捏捏拳头,告诉自己一会儿试戏过程中一定要加油,不要白白辜负了这份信任。
然而墨菲定律再次生效,赵槃越是期待着自己能表现好些,越是纰漏百出。
卫弗就坐在旁边盯着他,他就像是陷入漩涡里一样,只要稍微对上她的眼神,就紧张得要命,一个动作也做不下去。
王导狂躁道,“感情啊,我要两人之间那种蹭蹭蹭像火花一样的感情!你懂不懂?”
时间临近中午,马上就到了放饭时间,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
赵槃仍然在艰难地按王导吩咐比划着动作,卫弗秀眉一挑,刚要说些什么,景峻忽然过来殷勤地倒了杯芒果汁,一下子抢在她旁边,“卫姐,尝尝吧,新榨的。”
景峻的声音甚是清脆,他这么一叫,几乎半个场的人都听见了。
赵槃顿感眼中一刺。
卫姐……?
还蛮亲昵。
他情不自禁地皱皱眉,浑身略微抖冷。
那股压抑的感觉又来了,这场景似曾相识,一阵无名火蹿上心头。
就是这么点细微的波动,赵槃眼神不知不觉地有了感觉。
王导连忙说,“就这样,进入状态了!保持……”
景峻也注意到了赵槃,嫌弃地笑道,“卫总,您看这小子演得确实不怎么样,角色的事……还是录用我吧。”
说着又把手边芒果汁往卫弗面前推推,脸上堆满了笑纹。
卫弗撇了撇嘴。
助理把景峻推开,“我们弗弗芒果过敏,不能喝,拿开拿开。”
景峻吃了个软钉子,脸色微变,讪讪地退开,那怨毒的眼光不禁又盯上了远处的赵槃。
赵槃亦感受到这股目光。
两人是旗鼓相当的竞争者,本来景峻胜券在握,今日看来,好像卫总也并不大喜欢景峻。
赵槃叹了口气,待这一场终于录完,忙奔了过来,“卫总,我刚才演得怎么样?”
卫弗不置可否,只朝他点点头。
她一反常态地有些魂不守舍,逡巡的目光来回来去在他身上扫着,心不在焉似的。
她缓缓问,“赵槃,我们之前是不是真的认识?”
赵槃怔了,“诶?”
卫弗蓦然摇摇头,舌头略微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
她很早的时候就跟着爸妈在公司里历练了,如今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里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她脾气不大好,耐心也不足,不太喜欢青头愣和演技差的烂演员,所以在外面还有个冷面美人的称号。
初时见到赵槃这小子时,她只觉得他想抱大腿,没什么真才实学。赵槃说认识她,她也只是当作一句搭讪话一笑而过。
然而……刚才她坐下来看赵槃穿古装,竟恍然有种穿越的感觉……她迷迷糊糊也觉得自己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明明就是很奇怪啊,他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居然冒冒失失地叫她阿弗——那是只有她爸妈才知道的小名。
“有时间吗?”卫弗敛了敛神色,“咱们找地方吃个午饭,好好谈谈。”
赵槃却不知她细腻的情绪变化,只天真地以为她改变主意,又打算录用他了。
他竭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当然有时间,有的是时间。您什么时候想找我都行。”
卫弗莞尔,“嗯好。坐我的车吧。”
赵槃没想到她会这么邀请他,来到卫弗的车前,瞧着周围没人,迅速钻了进去。
这片场人多眼杂,虽然他清清白白,但也不想被人说成是攀关系的人啊,只好找机会迅速溜上去。
卫弗瞧着男人这般羞赧谨慎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
这男人,至于吗?
当时正处于午间交通高峰,前方又出现了一场事故,辅路上排起了一大长串的车子。
遇上堵车,就算车子再好,造价再高,也得乖乖地在一片炙热中等着,如乌龟般缓缓地移动。
卫弗无比后悔自己刚才怎么没上高速。
她本想随便找一家馆子吃吃才没上高速,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看了看车上的导航仪,前方至少还有将近十公里的拥堵。
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你有车吗?”
赵槃被她这么突然的一问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有啊……”
“那咱们在前面随便找个地停了车,然后回去,开你的车,直接上高速。”
卫弗飞速决策着,赵槃支支吾吾,卫弗见他没什么意见,便火急火燎地把车子停在了道边的临时停车场,打电话叫助理来处理。
然而她走得太快没听赵槃解释,以至于看见赵槃的车时才大跌眼镜。
……那是一辆自行车。
赵槃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卫总,刚才你太急我没来得及说……嗯,我暂时还在攒钱买汽车,目前都是骑这个上下班。”
卫芙简直想把他锤死的心都有了。
她望望天上烤热的骄阳……算了,自行车就自行车吧。
赵槃帮她擦擦后座,然后自己率先骑上自行车,“阿……卫总,上来吧?”
自行车在满条街的车水马龙中飞速穿梭,清风一吹,追得卫弗的裙子不断地上扬,叫她不得不捂着裙子。
赵槃在前面卖力地蹬车,猛然感觉身后娇小的人若有若无地贴着他,那股诱人的香水味随着清风传过来,嗅在鼻尖上,不禁叫人心头痒痒的。
他感觉身后的人摇晃得厉害,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她扶着自己。
但转念一想,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僭越了,还有点轻浮,他不太敢。
没想到忽然腰间一紧,一双娇软的手轻轻柔柔地抱住了他,正好抱在腰窝的位置。
那手臂犹如三月天里的杨柳,柔和如耳边的风。
赵槃浑身肌肉一紧,脑袋更如炸雷般劈开了。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时空中,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女孩也曾这么抱着过他,怀着深情凝视着他……
79 番外(四)
◎现代篇◎
好在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 卫弗便在后面轻敲他的脊背,“就这家吧。”
赵槃顺着她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家装潢有古典韵味的火锅店, 菜品也还不错, 但价格甚是昂贵, 平日里他从不舍得来这儿吃饭。
赵槃不禁暗自摸了摸腰包……事发突然, 他来片场本来只是试戏的,谁能想到忽然来了这么一道饭局,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钞票也就五十块的了。
他总不能吃白食, 叫人家请客吧?
赵槃强撑着面子,微笑道,“好,就这家吧。那我停个车。”
他想着一会儿赶紧让宋机帮忙转个几百, 自己应急一下, 之后再还宋机也不迟。
卫弗当然没有那么多关于钱的焦虑。
区区一顿饭而已, 她卡上的钱从这里吃一百顿也够, 她根本不烦心谁请客的问题,只是想和赵槃说说话而已。
……看看这小伙子究竟有什么蹊跷, 能让她生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半掩着裙子,从自行车上费劲儿地挪下来。
坐惯了豪华舒适的轿车,猛然坐在这颠颠簸簸的小自行车上,腿被铁条硌得酸疼。
赵槃稍稍内疚,“卫、卫总……对不起啊,我这自行车不太好坐来着,回去还是打车送你吧。”
卫弗瞧着他这副促狭的样子, 唇角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她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隔着餐厅的透明玻璃望了望, “人好多。要个雅间吧?”
赵槃下意识眨了眨眼。
雅间……不用了吧?
一来雅间的价格会翻倍,他腰包里的钱更不够;再者钱倒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跟气场强大的上司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单独相处,他想想就发怵。
时间正在正午,餐厅内有不少吃饭的小情侣。
赵槃却不敢叫别人误会,一直跟在卫弗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离,生怕自己的行为会不合适。
两人在雅间坐下,卫弗将菜单摊在赵槃面前,叫他随便点两道菜。
赵槃怎么好在这时候大吃大喝,只不轻不痒地点了几道小菜。卫弗似笑非笑,“别紧张,这一顿我来请,你尽管点。”
赵槃的脸乍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她怎么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手忙脚乱的,那窘迫的样子跟那日初见时一样,“卫总,还是我来……我来请您就行。”
他平时便不太会说话,此刻口舌更如老头的棉裤腰,又厚又蠢。一时情急之下,还打翻了桌上的一小杯茶水。
好在卫弗并没怪罪。
她漫不经心地问他,“平时不怎么出来玩吧?”
赵槃憋着羞红的脸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一问。
玩?
怎么个玩法?平日里,他也就跟宋机出门逛逛公园,再多的玩着实没有了。
卫弗瞥了一眼,问他,“会喝酒吗?”
赵槃看她修长的手指正在翻着酒水一栏,“嗯……只会喝啤的。”
卫弗嗯了一声,叫来服务生,说了一长串英文的名字。
几道精致的小菜次第上来,赵槃夹着筷子,也不敢狼吞虎咽,只得学着面前的人儿,用筷子把食物夹在小盘上,再一口一口地吃。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卫弗问一句,赵槃答一句……他答话还慢吞吞的,要斟酌着言辞,还要一边偷偷瞥着她的脸色。
卫弗瞧他也忒紧张了些,随口问一句,“有女朋友了吗?”
赵槃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说着还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补充道,“像我这种又没钱又不会说话的,哪个女孩愿意跟我,哈哈……”
卫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没事,会有的。”
赵槃忙不迭地附和。卫弗却没再接话,低头吃着小菜,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赵槃只好也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菜来……他怎么觉得他们两人的这顿饭这么尴尬呢?
他绞尽脑汁地想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好在这时两瓶精纯芳香的葡萄酒被端了上来,打破了沉默。
赵槃瞥了眼酒瓶,不禁暗暗一颤。
这两瓶酒看上去就华贵可人,想来必定是价格不菲。
他偷偷摸出手机,在桌子底下发短信给宋机,连发三个叹号叫宋机江湖救急,赶紧给他打过来几百块钱。
然而他这般动作落在对方的眼中却变成了玩手机。
“葡萄酒,度数不高。”卫弗敲了敲桌子打断他,凝眸一笑,给他倒了半杯,“随便点的,先尝尝再说。”
赵槃赶紧把手机抛在一边。他双手捧着酒杯,舔了舔杯中猩红的液体,舌头上甜甜的,又辣辣的。
虽说度数不高,但比啤酒要烈多了。
两人连喝了几杯,暖色熏人的灯光下,卫弗那脸庞泛出些许的酡红光晕来,比之她完全冷静时的样子更醉人。
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边,也留下了她的一抹口红印。
她拿起酒瓶,低柔地问他,“还要喝吗?”
赵槃吞咽了一口嗓子,忽然想起妈妈告诉他,男孩子在外面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轻易喝酒来着……
他痴痴地笑着,“卫总,这葡萄酒好上头,我下午还要工作,估计是喝不了了。”
她嗯了一声,却不肯放过他,又给他倒了小半杯。
“来吧。”见他不敢接,她只得别有意味地朝他勾了勾唇,“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赵槃顿时感觉头皮发麻。
“我没……!”他一把接过了酒杯,立即不敢再磨磨唧唧地推辞,“谢谢卫总。”
卫弗见他一杯饮尽,自己手里的酒却喝到一半没喝下去。
有意思,她还没见过这么青涩的男生。
他那种青涩不像是装出来,而是他本身就这样,什么花花肠子都藏不住。
见惯了公司里那些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的老油条,跟这样清爽的男生一起吃饭反倒有种别样的韵味。
赵槃长得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细碎的刘海留在额前,剪得整整齐齐。衣服就是白衬衫,也不碰佩戴什么首饰,眼眸低垂时像极了邻家乖巧的小弟弟。
她瞧着赵槃一沾酒就醉,还这般软软哒哒地脾气好,忍不住就动了心思想欺负欺负他,所以才故意多给他倒了几杯酒。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即便他醉了,她也不会怎么样。
然而……赵槃的酒量,比她想象中仿佛更差些。
他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手臂强撑着桌子,忍着打架的眼皮,“卫总,你看我做什么……?”
他嘴边吐出一个小小的酒泡,顿感自己的失礼,急速地眨着眼,掩饰似的喝了口白开水。
卫弗忍俊不禁,“这就醉了?”
赵槃弱弱地摇头,“没,没有。”
卫弗笑,“那再喝?”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那愕然的神情又无奈又害怕。
她终是动了点恻隐之心,没再往深里逗她。
不过他才喝了几杯就醉成这样,确实没法再叫她往深里问他话了。
瞧着时间不早了,卫弗便叫了服务生过来买单。
她刚要把银行卡掏出来刷卡,却见赵槃忽然横抢过来,醉态中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卫总,我来付钱……”
卫弗一愣,但见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点可怜的金额。
她无奈笑笑,把他推到一边。
她堂堂一个公司的领头人,难道还能百吃一个小演员一顿饭不成?
赵槃见自己终是没付成钱,不禁有些懊恼,那通红的脸上又多了丝惭愧之意。
他又说,“谢谢卫总……”
卫弗一愣,听着他老是卫总卫总地叫着实有些不顺耳,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她拿多大的架子呢。
她细心把赵槃扶了出去,思忖片刻,“嗯……你一开始不是叫我阿弗吗,我是有个小名叫做阿弗的,你以后这么叫也行。”
赵槃懵懂地眯眯眼,像是没听懂似的,“诶?”
卫弗想他醉了,想来也听不清自己说话,便没再重复。
趁着他们吃饭的时机,助理早已把车开到了饭店门口。
卫弗沉吟了一下,想来自己中午请他吃饭这举动终究是不大妥当,下午的工作,赵槃铁定是去不了了。
不过,也没关系吧……
她拨了个电话给王导,告诉王导今天下午赵槃暂时不来了。
王导当然没什么意见。他正忙着指导景峻,本来就顾不过来赵槃,见他主动不来了,倒还省了麻烦呢。
卫弗又找王导问了下赵槃的住址,把他送回了住处。
其实细细想来,她倒也没必要那么苛刻。
这小子还挺努力的,是个可塑之才,起码比景峻更努力。虽然经验尚浅,但尚有进步的空间,她也不该一棍子打死,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来着……
赵槃的住处并不是太好,是个临时的出租公寓,里面空间也很小,充满了独居大男孩的味道。
好在他还是个爱干净的,家里并不怎么邋遢,只有几幅自己写的书法字。
卫弗不知道他之前还会写书法,定睛瞧了两眼,竟出奇地觉得他写得还不错。
……其他比她写得好。
她的书法就不行,虽然也练过几年,但写起来还是歪歪扭扭的,小时候因为这个挨过父亲不少的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