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馄饨
◎景峻目睹那两人秀恩爱◎
皇城内, 皇后正漫不经心地听着探子的消息。
原是她小看阿弗那个贱丫头了。
她本以为那贱丫头跑了好几次,心里是不属意她那皇儿的,没想到, 探子来报, 太子妃这几日每日与太子形影不离, 夫妻恩爱, 更胜从前。
看来把那贱丫头收到自己麾下是不太可能了。
赵槃原是佳贵妃之子,并不是皇后亲生。佳贵妃是扬州千金难买一笑的绝代佳人,一朝被太子看重, 破格收入后宫,才有了赵槃。
然佳贵妃红颜薄命,不到二十五就撒手而去。
当年皇后膝下无子,为了稳固后宫之主的位置, 不得已才收了佳贵妃的儿子, 还把他养成了太子。
可她从心底就厌恶这个孩子。
别的皇子都和陛下更像些, 方方正正的脸, 浑圆的鼻头,学起书来按部就班, 不算聪明不算笨。
唯有七皇子赵槃五官秀气,一张瓜子脸,两尾迤逦目,眉眼低垂时若山峦叠嶂,修长高挑,不须什么举动便斐然于众人之中。
他一日日地长大,那样子便一日日地神似他那母亲。
皇后看着真是闹心极了, 但她又没有办法不养。因为佳贵妃死后, 这个孩子变成了后宫唯一一个可堪用的皇子。
七皇子很聪明, 稳重有礼,年纪轻轻就立下战功,深得陛下的喜爱。后来,竟还越过了上面几个哥哥,被封为了太子。
人人都夸皇后教子有方,这种称赞一日浓似一日,以至于等皇后自己的八皇子赵琛诞生了,也只能当个平凡王爷。
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叫皇后如何不恨。
既然太子之位她当年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就要亲手夺回来。
——她一定要她的琛儿当太子。
皇后恍恍惚惚地想了一会儿,等手里的佛珠落在地上,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唇间一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查查。”皇后叫来了亲信,“去查查,太子妃之前,是不是跟一个叫景峻的书生定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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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婵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要把宋机那两个通房发卖。
因为此事太子发了话,宋机纵然不舍,也不好硬留,只得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阿弗得到了这个消息,开心了两天。不过这两人的心结还没完全解开,以后八成还有的闹。
随着这场风波一结束,阿弗暂时也没有其他理由出门了。
她仍然日日泡在书房里查账,劳累时到后院去摆弄花草。每日按赵槃的吩咐,吃汤药、贴膏药,训导冒刺儿的下人,倒也没其他正事可做。
阿弗本来就是个单纯的人,不喜欢花太多的心思算计。皇后叫她暗中传递情报的事,几日来几乎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眼看着已到了暮春时分,炎热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银筝道,“太子妃近来身子爱乏,每日总是喜欢睡。上次您竟靠在小秋千上睡着了,也忒不仔细,小心着了风寒。”
经银筝这么一说,阿弗确实觉得自己近来都懒懒的。
想来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一年四季都在睡罢了。
阿弗解释道,“我喜欢睡,还不是因为我整日闲极无聊,就那么几样事来来回回地做。烦了,还不如睡觉。”
……赵槃要是准她随便出去,她指定一天天都精神抖擞的。
“太子妃还想出去呢……”银筝惊魂未定,“上次您在绛雪小筑惹出那么大事来,奴婢到现在还后怕呢,您还是好好在东宫待几天吧!”
阿弗轻叹了一口气,情知没用,便也没跟银筝多说。
午膳的时候,厨房给阿弗做了凉凉透透的冰粉,阿弗刚要尝,便见陈溟过了来,“太子妃,太子殿下接您去一品阁用午膳。”
一品阁是京城进来新开的酒楼,一座难求。
能出去?阿弗果断答应。
……
阿弗从马车上下来,见赵槃果然在一品阁门口等她。
“想尝尝吗?”他问她。
阿弗望了一眼楼上人满为患的人群,道,“嗯……人好多。”
赵槃散漫道,“可以叫他们清场。”
“清场?”阿弗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摇摇头,“别别。咱们还是换个地儿吃吧。”
她可没他那么大的谱儿,为了吃顿饭把其他客人赶走,良心得多不安。
况且东宫是山珍海味,一品阁也是山珍海味。天下山珍海味一个样儿,想来也不是她爱吃的。
然周围人来人往,似乎也没别的更好的去处了。
阿弗盯上小巷尽头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心中一亮。
她之前自己一人生活时常常自己包馄饨吃,如今吃久了山珍海味,还真是想念那种朴素的滋味。
阿弗越想越觉得吃馄饨不错,“殿下,咱们去那边吃吧?”
赵槃却停在原地没动。
他轻嗤了一声,挑着她的下巴,“叫我什么?”
阿弗一怔,才想起他要她叫小字的事。
“大庭广众的也要叫吗?”
赵槃抬眼望望酒楼,眼底清明如水晶,“不然咱们就清场去吃这个。”
阿弗认命了。
“子任,”她只得用这个称呼对他撒一撒娇,“咱们去吃馄饨吧?”
……
赵槃果然吃这一套,三下两下就被拉去了小窝棚边吃馄饨。
此时正是三月四月轮换之际,今日是个阴天,微风都是清凉的。
遍街的白玉兰树都开了花,幽香弥漫在空气中。花瓣纷飞,坐在林荫下吃馄饨,吹着清风,当真是比神仙还美。
当然,这只是阿弗的想法。
小摊馄饨虽皮薄馅大,但肉馅粗糙,其中还裹着半生不熟的小葱叶,想来赵槃那样矜贵的胃是吃不惯的。
然而出奇地,他竟然没抱怨什么。
阿弗也闷头吃着馄饨,却莫名觉得这馄饨的滋味有点熟悉似的。
她抬头望望老板忙碌的背影……她以前也没来这儿吃过啊?
一碗馄饨吃罢,赵槃才覆上她的手背,对她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去东南沿海一趟。你自己在家好好呆着,不要给我生事。”
阿弗舀汤的勺子滞了一下。
“去几天?”
赵槃思忖片刻,“不一定。少则五六天。”
阿弗心底掀过一阵清风似的愉悦。
他要是走的话,她岂不是想做什么都成。
“哦。”她佯装不甚在意的样子,“居然要这么久啊。”
赵槃伸手帮她擦了下嘴角的汤渍,“怎么,不舍得?”
阿弗重重点点头。
赵槃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若派樊正代为前去,也不是不可……”
阿弗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黎民百姓是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儿女情长事小,才五六天而已,阿弗定然好好地等着你。”
赵槃瞟了她一眼,缓缓地把她的手拿下来。
他嘴角意味不明,“还挺识大体。”
阿弗解释道:“我现在是太子妃了,自然事事处处都不能只顾着自己。”
她见他总算没改变主意,轻吁了一口气,欲将手抽走,却被那人却死死拽着。
“不要打什么歪主意。”赵槃口吻凉凉的,弹了下她脑门儿,“就算我不在,你也照样跑不了。”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
“你又派人监视我了?”
赵槃转过头,“没派人监视你。我手下的人又不是整日无事可做的。”
阿弗哦了一声。
那他自信什么?
却见赵槃话锋一转,“……丢了现找,也不是很麻烦。”
阿弗倒也知道他所言不虚。
私逃确实是事倍功半的,她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给他下迷魂药、找相似的人来替换,又或者忽然消失,她都试了一个遍了。若是真有用,她现在怎么还会被赵槃困在这里。
可能真得熬过一年,跟他把一切说清楚,拿了和离书,再正大光明地走。
“你自己有公事要走可不是我的错。”阿弗低低提醒他,“这几日见不着面,可不能用‘一天换十天’来算。”
赵槃眯眯眼。她还真是跟他斤斤计较啊?
“行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弗浅浅一笑。
赵槃抬抬手,动作轻缓地揉了下她的唇。
她笑起来,旋起两个笑涡。饶是浅浅的,也比刻意讨好他的样子好看多了。
说实话,虽然只有五六日的工夫,他还真是不太舍得她。
赵槃沉吟片刻,叮嘱道,“不过即便我不在,调理身子的药也要好好吃。不要耍懒。”
顿了一顿,“这几日也别出门了。谁请你去什么地方,一律都拒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说。”
阿弗喝了口馄饨汤,只觉得这人好生啰嗦。
“你不是过几日才走吗?”她眨着眼睛,“现在就跟我说我记不住。”
赵槃平平淡淡,“记不住的话,现在说一遍,临走前再说一遍。”
阿弗垂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两人吃得差不多,却见天色阴沉得越来越厉害,已有细细的雨丝飘落。
这个季节本就霪雨不断,阿弗出门时就察觉天色不妙,早早地备了伞,带的那把还是收租子时赵槃给她的那个。
赵槃伫立在房檐下,伸出手心,试了试外面的雨丝。
“我叫马车到这里来接你。”他说。
阿弗却不愿意。
她喜欢踩水,喜欢下雨天那种清清凉凉混着泥土味的感觉,还喜欢在小雨时不打伞地跑出去。
“你不和我一块回去?”她问。
赵槃摇摇头,替她掖了掖额前碎发,“下午光禄寺的人要来,你先回去。”
“那子任陪我走走吧。”
阿弗又再次唤了他的小字,存心叫他拒绝不了,“我们打着伞说说话,正好也消消食。时间到了,你就去办公事。”
——她这么说,其实只是不想那么早回东宫。
雨色天青中,赵槃望着阿弗那双湿漉漉的眉眼,看见她那琉璃玉石般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自己。
一股温热又甜酸的情绪摩挲着他的心尖。
他只剩一个字,“好。”
……
那伞小得可怜,虽然是赵槃在打着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歪向阿弗,弄得他半边手臂都湿乎乎的。
当然赵槃也不在意这些。
这般任性妄为地在雨中漫步,他也是第一次。
还记得他亲母妃是南国堪称倾国倾城的美人,他幼时,阿娘领着他,在皇宫里漫步。
当时却不是下雨天,而是在秋天。厚厚的青砖上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银杏叶,阿娘带他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他对于饭后散步仅存的记忆。时隔了这么久,那踩落叶的声音还是很好听。
阿弗见赵槃神色一时有些迷离,便轻轻问,“殿下,你在想什么?”
赵槃停了一停,“想起一个人。”
“哪个人?”
“一个女子。”
阿弗清透的眼眸顿时沾了点疑色。
“哦。”她眼皮垂垂地向下,“也不是哪位佳人有幸入太子殿下的法眼?”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不纳妾呢,这几日便开始思佳人了。
阿弗真想讽刺他一句。
赵槃一笑,见身旁的姑娘低垂着眉眼,三分像好奇,七分却像是醋了。
她生气什么?
母妃只是遥远的回忆,当世他在意的女子,也就唯她一个了。
赵槃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口吻也如雨丝那般轻缓,“没有别人。只有你。”
阿弗挑挑眉。
呵,男人的鬼话怎么能信。
阿弗轻轻推开他,换了个话头,把皇后要她当细作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槃倒没想到阿弗会忽然提出这件事。
他淡淡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没敢瞒你,也没背着你偷鸡摸狗。”阿弗神色黯淡地说着,“你以后可别拿这事为难我。”
“其实……你倒戈相向也无所谓。”
赵槃斟酌着说,“这事我早就知道。其实我倒希望你闹出点事来,这样,咱们的那点浅薄的约定就彻底毁了。”
阿弗听他这么说直皱眉。
原来他早就知道?
故意的。
赵槃爽朗一笑,揽住她的腰。
姑娘那副沉思的模样委实惹人怜爱得紧,细微的雨丝飘在她的脸上,似水蜜桃上的露珠。
他一时动情,扯过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地,在她眉心落下炙热的一吻。
伞太小,打着费劲儿,索性被他扔在了地上。
“唔……”
阿弗眼睛倏然瞪大,浑身却被他掌控着,挣也挣不脱。
周围偶有行人路过,朝这边望过来,立即被守在旁边的陈溟给驱散了。
光眉心还不够,他缓缓附身,沾上她的唇,引着她十指与自己相扣,继而叫她贴身相合,沉沦其中。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放了阿弗时,姑娘已经被弄得快没气了。
赵槃略显遗憾地说,“至于吗?”
阿弗弯着腰大喘着粗气,顾不上跟那罪魁祸首说话。
她嘴角被这人弄得发烫,偏生雨滴落下来,又有种很浅很浅的凉意,杂糅在一起,意味更加难以描述。
“无耻!”她叱道,“你真是好过分。”
过分么?
赵槃勾起一抹笑。浅尝辄止罢了。
从前他每次吻她她都要炸毛很久,拳打脚踢无所不用其极,吻完也要闹半天。
现在,她居然就只骂一句无耻就过了。
……难道是被吻习惯了?
赵槃略略感慨。
他饶有兴致地教给她一招,“如果你不喜欢被动的感觉,以后其实可以主动,我都行。”
阿弗从地上站起来,差点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情知权势不如那人,力气也不如那人大,只得忍气吞声。
“你赶紧走吧,以后都不要回来!”
说罢她捡起地上的小伞,踩着水奔回了马车,差点把头上的珠花跑掉。
赵槃一笑掠过。
惦记着还有公务在身,他倒也没再追,任阿弗逃命似的跑了。
他们以后,应该还有时间好好相处吧?
……
安静的小巷因为一对璧人的经过,平添了几缕缱绻的气息。
待人都走了,小巷又恢复了寂静。
这时,买馄饨的汉子才敢把帽子、脸上的纱巾卸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又消瘦的脸。
他是从漠北逃回来的景峻。
景峻是为了阿弗,冒着被抓住打死的风险,逃回京城,隐姓埋名,今日才刚开馄饨摊勉强维持生计。
他一路打听阿弗的下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带她走。
……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阿弗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旁,对那个当初逼迫她的人怒着笑着。
景峻都看在眼里,心里却如被刀子割了一般。
他为了她,吃了多大的苦才回到了京城?他一心想带她走,她却对他们的仇人动了心!
她明明说过自己不愿意的!是她先背叛了他!
可刚才吃馄饨的时候,景峻又不敢发作。
他深知那个男人的可怕,如果贸然泄露身份,他可能像宰鸡一样被宰掉。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他空有满腹经纶,却蜷缩在这里,忍泪装欢地给仇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个男人明明只是投胎投得好!他的才华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景峻好恨。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那么一瞬间,他萌生了卷包袱回乡的念头。
可是他又不甘心。
景峻像个枯木似的,在馄饨摊边坐了很久。
直到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景峻?”
52 送别
◎柳同留,她应该是……舍不得他?◎
就在赵槃临走的前日, 宫里忽然传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当今圣上已到了天命之年,平日身子还算硬朗,然宿在一个嫔妃宫中时, 竟忽然呕了血。
赵槃本要到东南沿海去巡查的, 因为圣上病重, 推迟了启程的日期, 连夜被召进宫侍疾。
其他皇子亦闻声而动,生怕圣上万一驾崩了,自己分不到一杯羹。
京城处处弥漫着动荡的气息。
阿弗虽在深闺中, 多少听见了外面的风吹草动。
她不禁有些害怕,圣上万一真的仙去……赵槃是不是马上就要君临天下了?
他又会怎么安置她?
放她走,还是把她封成皇后、宠妃……她是被捧到云巅的高位上去,还是被踩进烂泥里化为尘埃?
无论结果怎么样, 她都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她只是一介弱女, 抗拒不了帝位的更替。
赵槃总要做皇帝, 他们注定是两路人。如果她与赵槃分道扬镳, 那么帝位更迭之时,天大地大, 总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之前执意要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否则的话,她的命只能永远攥在别人手里。赵槃喜欢她,自然能让她荣华富贵万人艳羡,可赵槃若是厌倦了她,撇下她都不用眨眨眼睛。
赵槃已三日不见人影了。
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阿弗,叫她三日来都夜不能寐, 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好在第四日头上宫里传出消息, 圣上的病势暂时止住了, 性命无虞。
另外也传来一个消息,圣上的急病乃是由于宫里一群巫医导致,是他们为图名利,擅自给圣上进补了长生不老仙丹,才使得圣上忽然呕血病重。
这些巫医犯了弑君的重罪,九死不赦,一应审判追责之事都落到了太子的肩上。
第五日,阿弗才终于见到了赵槃。
他人虽回来了,却仍有如山的案牍要处理,晚上常常把阿弗哄睡了之后,自己一人去书房挑灯批折。
阿弗心惶惶的,见连日来赵槃疲惫又忙碌,不敢轻言多问。
赵槃抱着她哄她睡下,她便假装睡下。等赵槃走了以后,她便睁开眼睛,偷偷去听赵槃和那些大臣们的谈话。
如此持续了几日,赵槃似乎发现了。
那日灭了灯,阿弗仍然装睡,闻得周围没动静了,刚要起身,却蓦然察觉他并没走。
“睡不着么?”
阿弗一愣。
只见赵槃坐在桌边,清冷的月光下,光线昏昏暗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他的剪影。
阿弗顿感窘迫,支支吾吾地说,“你……今晚不用去书房吗?”
赵槃没回答,也没点灯。
他走过来站在她的塌边,那峻拔的身形正好把黯淡的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轻缓地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扣在怀中,淡声问,“这些天,让你很忧心,是不是?”
阿弗沉默。
忧心吗?确实。不过她早就习惯了在悬崖边走蛛丝了。
“对不起,这几日冷落了你。”赵槃沾了点歉意说着,一边低首吻着她的发,“是我的错。”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也不知是连日劳累的缘故,还是因为夜已深故意放低了声。
阿弗听他这么说,懵懵的。半晌,又觉得鼻头酸酸的。
这夜赵槃没有走,应该是察觉到阿弗心绪的细微变化,便提前把朝政上的事扫清楚了,特意留下来陪她。
翌日早晨,赵槃仍然没着急离开,用过了早膳,在妆镜边帮阿弗簪花。
他的面庞本就是干净而白皙的,清晨的熹光照在侧颜上,不像寻常少男那般生龙活虎,反倒更有种沉稳内敛的气质。
阿弗知道赵槃忙,想自己簪,却被他按着手。
她只得乖乖巧巧地坐着,看着他的手指挑选似地滑过那些簪钗。
一个大臣隔着屏风问道,“殿下,宫中的巫医已尽数清剿干净,几个主谋者已被打入了死牢,其余人等,还请殿下定夺。”
赵槃眼皮垂垂,挑着阿弗下巴,拿了只月白色的山茶花插在她乌云似的鬓间。
“都是些什么人?”他问。
“是一些妇孺跟年老的。为陛下炼长生不老丹药的巫医们都是同族,其中有一女巫医已有了九个月的身孕,就快临盆了。”
“杀。”赵槃冷淡吐出一个字,“弑君的罪名,谁也逃不了。”
阿弗听着他们的话,只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玉骨扇,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珠花上冰冷的流苏刮在她的鬓间,不禁让人打了个寒噤。
便是这一细微动作,赵槃的目光已然扫了过来。
阿弗别过头去躲避。
“先等等。”
赵槃略略沉吟了一下,眼中那锋利的暗芒顿时收敛了不少,“有孕的那女犯,先竭力保住她的命吧。”
“留下?还请殿下明示。”
“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吧。”赵槃沉声吩咐,“生下来,再……去母留子。”
阿弗猛然听到这个字眼儿,披着薄纱的肌肤起了一层寒栗子。
情知朝政上的事情都是见血的,那些人犯了弑君的重罪,赵槃这么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这样的事蓦地听来,还是有些恶寒。
她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被他去了子,最后母也一命呜呼了。
那个大臣拜了三拜,领命走了。
赵槃把阿弗头上的花和钗环都簪好,凝视半晌,却觉得山茶花的位置不太正。
他刚要伸出手来帮她调一调,阿弗却细微地往后躲了一下。
她躲只是出于下意识,躲了之后,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躲。
赵槃动作也凝在半空。
半晌,他直接收回了动作,那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的双肩,带着点力道,压住了她肩上轻微的抖。
“别多想。”赵槃弯下腰来,附在她耳边沉沉说。
阿弗自然不敢多想,“嗯。”
赵槃眼中微澜,手臂环上了她的藕白的颈,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
这不轻不重的一捏叫阿弗无所适从,不知算不算惩罚。
……她都当了他的太子妃了,不该那样明显地躲他。
若是赵槃起了惩念,她焉能逃得了。
阿弗只得任他圈着,乖顺地低着眉睫,拙劣地解释道,“殿下,你手指刚才碰得我有点痒。”
赵槃缄默片刻,还是点头信了,“以后痒就直接跟我说。”
这话说得似有点别的意味似的,说罢那人才松开了她,转身出了房间。
阿弗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瞟着他的背影远去了,才敢稍稍吁一口气。
是她太悲天悯人了,那些都是谋逆弑君的死囚,她怎么能怜悯起他们来?
阿弗一阵懊恼,真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赵槃没有追究。
不过他不追究不代表他不知道,看破而不点破,一向都是他的作风。
阿弗静默一会儿,觉得刚才脖子上被他拂过的肌肤还是紧巴巴的,有种异样的感觉。
*
圣上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些,按照之前的计划,太子还是要前往东南沿海走一遭。
本来太子只是去例行巡查的,如今皇帝自己也深知病重,少不了要为之后的事做打算。
于是,那日趁着侍疾,右半个虎符被暗暗交到了太子手中。
其余八个皇子皆虎视眈眈,皇后亦在暗中谋划策应着,圣上不是不知道。
这次太子前往东南兵营,不仅是例行巡查,更是提前点一点兵,防备着有人会趁机叛国逼宫。
如此,这一趟便显得意义深重了,五六日肯定是回不来的。
阿弗听说赵槃要去得更久些,心里五味交杂。
原来她只盼着赵槃不在身边,自己能得点自由。如今在这时局混乱之际,也高兴不起来了。
最近总是下雨,送别赵槃那日,天上也下着朦胧小雨。
阿弗把赵槃送到门口,挥了挥手,就要回去。
赵槃那疏离英俊的面庞沾了点湿漉漉的雨珠,蓦然叫住她,“太子妃这便要走吗?”
阿弗回头,“殿下还要我怎么样?”
他眉宇间现出沉思之色,有夹带了些许不舍之意。
“我们会分别许多天。
阿弗淡淡笑笑。
她见门口正好生了棵柳树,便随手折了根柳枝拿给他,“许多天,很快就过了。”
赵槃垂眸凝视着那根柳枝。柳枝上零零落落地挂着狭长绿叶,有几枚也还是嫩黄的。
他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来。
柳同留,她应该是……舍不得他?
赵槃把那柳枝贴身而藏,专注地说,“你给的,我一定留着。”
阿弗道好。
柳枝而已,自然随他。
赵槃看了眼时辰。
依照之前在馄饨摊的诺言,他又把之前叮嘱她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阿弗一概都答应了。
提起汤药,也不知赵槃是哪弄来的,真是颇有奇效。她断断续续地喝了将近一个多月,觉得自己的身子确实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她从前无论春夏,入睡时手脚皆是冰凉的,如今虽算不上是完全好转,但总也不那么难受了。
因着这些好处,阿弗心肠软了软,多言了一句,“殿下路上小心。”
赵槃含笑答应,总算要走了。
小雨落在地上,掀起一阵缥缈轻缓的雾气,地上坑坑洼洼,遍是涟漪。
他提了一下马鞭,走了,却又回来了。
阿弗回过头来,不知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却猛然间跌入他的怀抱中。
“唔,殿下……?”
赵槃深深地拥抱着她,凝望她的眉眼,又把她看了一遍,仔仔细细的,看得很慢。
“阿弗。”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阿弗垂着手臂,“嗯?”
他口吻少有犹豫又缓慢,似乎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说出口。“等我回来,你能不能试试?”
阿弗皱皱眉,觉得他这么温温吞吞地说话都不是他了。
“试什么?”
赵槃神色微恍,映着漫天的雨色,很久才说出口。
“试试……接纳我?”
53 祸事(上)
◎他有他的国事要担负,她亦有她的梦可追◎
阿弗一恍惚。
是她听错了么, 赵槃的语气,轻轻缓缓的,似乎是一句寻常的道别, 却又夹杂着点浅浅的恳求。
印象中, 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
阿弗微微一笑, 不冷不热地提醒他, “殿下,我已经是你的太子妃了。”
赵槃双唇微微地张了张,欲言又止。
“哦。”半晌, 他终是扶了扶额,“是我忘了。”
阿弗点点头。
赵槃双眼空洞地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提起马缰。
这次真的要走了。
“我记得你答应过给我描一幅丹青,”他最后说, “那日你自己说的, 不要反悔。我回来会管你要。”
阿弗眉毛不自觉地拢到一起。
丹青?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怎么还能记得?
她欲分辩两句, 却见赵槃提气纵马,清啸一声, 已消失在漫天的雨色中。
……
赵槃这一走就是五六日,到了约定回来的那一天,仍然音信全无。
阿弗知道他这一去兹事体大,为的是兵权和传位的大事,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来的。
然而圣上病情反复,各界藩王势力蠢蠢欲动,大有趁火打劫之意。
几日来, 大街小巷都甚是混乱, 常常有不明兵将经过, 烧杀抢掠,打死打伤百姓,弄得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
好在把守京城的还有晋王一支,稳定百官,统领着自卫军,防范外界势力逼入京城。
阿弗留在东宫中,日日大门紧闭,只觉得身子一日懒似一日。
她本以为是春困秋乏,却没想到葵水也比往常晚了好几日。
这不禁让她有点淡淡的忧心。
阿弗叫来了银筝,叫她秘密帮自己请个大夫。
那大夫是位妇科圣手,郑重其事地号过脉后,眼前一亮,拱手道了句“恭喜太子妃”。
阿弗听罢,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真的有孕了。
明明这几个月以来,都跟赵槃同房不多,怎么就忽然有孕了……不是说她体寒难以生子吗?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银筝听罢欣喜若狂,阿弗强行心神,叫银筝千万不要声张。
银筝道,“瞧奴婢欣喜糊涂了!这会子外面不太平,您有孕的事确实不宜声张出去。等太子殿下回来,一定会高兴坏的!您放心,我和沁月定然把您照顾得好好的!”
阿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和银筝想的不一样。有身孕的事情,万不能叫赵槃知道,否则他定拿这个孩子困住她,一年之后也别想走了。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瞒得住一时,等月份大了,她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难道她又得铤而走险,趁着小腹尚且平坦先行逃之夭夭?
……赵槃身在远地,没人看着她。她若此时走,倒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外面兵荒马乱,又是那样地危险。
阿弗一时拿不定主意。无数个待解之疑深深困扰着她,叫她浑身都不舒服。
自从那日大夫来过之后,阿弗便日日夜不安寝,食欲缺缺,晨起的时候还总是干呕。
银筝等人看在眼里,都知道阿弗的身子原本是孱弱的,有孕了便更加娇气几分,倒也悉心照顾着,不敢耍懒。
又过了几日,淮南王在朝堂之上公然殴打言官,对立储之事多有不满。
京城更加动荡,传言说太子在东南已经中了淮南王的埋伏,重伤垂死,皇后之幼子赵琛马上就会被立为新储君。
银筝和沁月等人听到这些风声,惦记着阿弗有孕,唯恐这些乌糟话会污了她的耳朵,便瞒了下来没跟她说。
下午,皇后的人找上门来,请阿弗进宫。
来人说时局混乱,太子离京,皇后念着太子妃的安危,请太子妃进宫去住一阵子,暂时避避风头。
阿弗自然想也不想就拒绝。
来人死缠不舍,“太子妃不去可以,但皇后娘娘所言,您腹中孩儿乃是皇室血脉,必得细心保护,所以才请您去宫里小住。还请太子妃三思。”
阿弗眼角顿时一跳。
有孕之事明明被她捂得密不透风,连东宫的等闲下人都不知道,皇后又是如何听到风声的?
阿弗烦闷地捂着心口,强行忍住喉咙中闭塞恶心之意。
“告诉皇后娘娘,我不会去的。”她说,“我自己的安危,我自己保护得了。”
皇后的那下人仍然没走。
银筝刚要上前轰人,只听那人阴沉一笑,“太子妃,您不去,可有一位客人已经在皇后娘娘那了。‘景峻’公子,您认识吗?”
阿弗气息乱了一下。
景峻……?
她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不是被赵槃送到漠北开山去了吗?
阿弗提起景峻就痛恨,脸上却仍装作不动神色,“不认识。”
那下人道,“您认不认识没关系。只是那位公子已经在皇后娘娘手中了。奴才劝您还是去一趟吧。您去了,绝对不会后悔的。”
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阿弗微微动了动心思。
景峻那家伙三番两次地背叛她,早已把她的心伤透了,他的死活倒是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后想用景峻威胁她,算盘却是打错了。
但她现在有着孕,左右在东宫里困着也是困着。赵槃回来之后,她定然无路可逃。
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把后面的路铺好。
……
景峻果然被皇后抓了。
他是从漠北的矿山上偷逃出来的,本想去投奔阿弗,却不料被皇后的人先找到。
皇后满以为他是阿弗之前的情郎,抓住这个把柄不放,一定要阿弗进宫来。
阿弗便将计就计,假装为情郎担忧,乖乖进了宫,实则暗暗思忖着摆脱所有人的办法。
皇后把她安置在了一座偏僻的小殿之内。阿弗见周围有许多兵士把守着,想来她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皇后也没跟她拐弯抹角,直接提起了太子。
阿弗默默听着,不以为然。
皇后的目的她知道,说再多,在她眼里也只是花言巧语。
直到皇后饮尽了一杯茶,瞥着她的神色,蓦然提到了那件事。
“你不会以为他真喜欢你吧?”皇后目光渺远,带了几分感慨的味道,“并非本宫刻薄,后宫之事关系着前朝,如你这般没家室没身份的女子,是不可能在这个位置坐得久的。”
阿弗不卑不亢,“妾身从没敢妄想。”
她自小在无拘无束的乡野中长大,本就是个没有太多规矩的人。
只不过因为赵槃抓了她太多次,面对赵槃时,她才有种天生的怯懦感。而其对他人,就算是皇后,她也仍有自己的主心骨。
皇后淡淡道,“你不要以为有了孕就高枕无忧。宫里有太多没名分而被陛下宠临的宫女,最后结果只能是去子留母。”
阿弗神色冷漠地哼了一声。
“你也不用害怕。伤了你,太子回来,罪责就都落到本宫头上了。如今淮南王行乱,本宫接你到宫里,确实为了保住你的安危。同时你是给你一个机会,叫你自己选择。”
皇后看着她,“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好自为之。”
……
阿弗待皇后走后,浑身的冷汗才冒出来。
如皇后所说,去母留子?
想来赵槃今世应该不至于,但前世他确实对自己不太好。
阿弗听了皇后的话,好像蓦然明白一些。
按皇族规矩,无名无分的女子生下孩子,就要去母留子。
她前世是意外有孕,赵槃并没有准备。想来他对她也是有情意的,所以在孩子出生前先给拿掉了,这样就避免了去母留子,从而保住她的性命?
……这个结论只是她根据皇后的话私下里猜的,事实确是如此,还是更加残酷,恐怕只有把前世的赵槃找来才能说清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前世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亦是无辜的。
阿弗怔怔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想不清楚。
那消弭了许久的对赵槃的恨意,又一点点滋生出来,如一瓢冰冷悲沉的雨水,把她的内心又濯了个通透。
前世的事令她痛苦,到底怎么样,她也并不想深究了。
她现在只关心眼下的祸福。
她不能给赵槃当太子妃了。一年也不行。
一来皇后不会饶过她,二来她也担心真的被去母留子,抑或是母子全去……她还是惜命的。
当然,最主要的,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自由的人。
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赵槃就算对她真有点情意,又凭什么禁锢她的自由,她又凭什么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有他的国事要担负,她亦有她自己的梦可追。
这是天注定了的,就像他不倦于皇权斗争,而她就是渴慕归隐恣意江湖一样。
他既要追求他的皇图霸业,还想把她绑在身边,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又不是他的影子。
撇去身份不论,他和她,明明就是一样的人。
女娲捏人的时候,也没想给他们分级来着。
她不要做他的傀儡,即便赵槃真喜欢她,她也不要做他背后人人称赞的贤内助。
她走遍山河大川、吃遍天下的梦还没实现,她还不想放弃。
她改变不了别人,却也不能让别人改变了自己。
……
皇后把阿弗安置在偏殿,名义上是保护阿弗的安全,实则还是预备着不测,用太子妃来威胁太子。
晚上给阿弗送晚膳的人是景峻。
他蓦然见了阿弗,神色扭扭捏捏的,满眼悲情地深情凝视着她。
但阿弗并没有闲心跟他演这种苦情的戏码。
只听景峻泣不成声地说,“阿弗,你原谅我,离开那个人好吗?他……他不是个好人!他强迫了你,你怎么还能在他身边?我心里是惦记着你,才能从漠北活着回来,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诸如此类云云,景峻说了半晌。
阿弗烦闷地听着,见他说得如此动情,蓦然起了另一番计较。
“我可以原谅你。”阿弗说,“但是咱们是在宫里,有人看着,谁也走不了。”
景峻听她好像话中有话似的,“你要我怎么做?”
阿弗沉吟半晌,骗他说,“给我找点防身的东西来。等我准备好了,咱们一起走。”
“什么防身的东西?”
“剑吧。”阿弗想了片刻说,“我要剑,最好还有其他能让人迅速昏迷的药。”
其实阿弗并不会武艺,对十八般武器也是一知半解,只因剑是最熟悉的利器,赵槃曾使过,她便下意识说了出来。
当然想自己从皇宫里爬出去是绝不可能的,她这么做,只是留个东西在身边,以防万一。
景峻有些迟疑。
他自己也是阶下囚,又生性怯懦,到哪里去找这些东西呢?
阿弗见景峻狐疑不定,“你给我找来,我就跟你走。”
景峻满头大汗地说,“不行啊阿弗,这里是皇宫,东西哪里是说找来就找来的……”
他顿了一顿,鼓足勇气,“你别拧了,不如……你就归顺了皇后娘娘,把肚子的孩子打了,皇后娘娘她答应要送咱们一起走的!”
阿弗听了这话,一时口舌发甜,知景峻这人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皇后怎会送她走?
须知狡兔死走狗烹,皇权争斗的事,利用完了丢在一边都算好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阿弗定了定神,换了个招儿,明火执仗地威胁景峻。
“你别傻了。”阿弗低低叫了一声,“你知道吗?皇后娘娘打算利用完你,就把你送去净身房做公公。到时候,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了。”
54 祸事(中)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这话当然是阿弗信口胡诌的。目前她身边可用之人只有景峻, 而景峻又温温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听说皇后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极了, 他是他们老景家三代单传, 若是做了公公, 就此便绝了后, 如何能不怕,忙不迭地就去帮阿弗找防身的东西。
然局势岌岌可危,阿弗还没等到景峻把东西拿回来, 便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焦糊味。
随即便听宫人们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这几日一直下着绵绵小雨,皇城怎么会忽然起火?
阿弗见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 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雨意, 直冲天际。
——晋王手里自卫军不多, 想来是不敌淮南王之势, 被叛军攻进来了。
阿弗也不知道这个淮南王和皇后是什么关系,但既然淮南王主张废太子、立赵琛, 想来就是皇后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明显就是趁虚而入,意欲逼圣上废太子立遗诏。
这铤而走险的一击成了便罢,若不成,淮南王自然是身败名裂无可厚非。可皇后躲在淮南王身后,名义上什么都没有做,当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所有宫人都慌慌张张地去救火, 阿弗也没束手待毙, 从小偏殿里逃出来, 看看能不能趁乱谋得一条生路。
漫天的黑烟呛得人肺里发酸,阿弗找了条湿帕子捂在口鼻,看准了不远处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后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宫,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见远处的叛军已经攻了上来,见人杀人,见树砍树,为保自身,她也只能暂时躲进这枯井里避避风头了。
她做好了绳结便想下得井中去,却又惦记着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误了许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给等来。
“阿弗!”
景峻隔着老远叫了一声,“你要干嘛?你别想不开啊!”
阿弗呸了一声,景峻还以为她要跳井。
景峻给她找来了一柄剑,是从叛军手里捡来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来了!”景峻拉着她的胳膊如热锅上的蚂蚁。
阿弗叱道,“外面现在都是叛军,你走得了吗?”
景峻脸色阴沉,“阿弗,你莫不是骗我?你答应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没空跟他多解释。
虽然她也很想逃,但这会子皇城失火,叛军当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却以为她贪图荣华富贵要留在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带了点怒气,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却又没时间,“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别去城门……”
阿弗不忍见他白白送死,这句话还没说完,但见景峻已如急急若丧家之犬,飞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么东西掉出来了,飞在半空,落到了远处的水洼里。侧目一看,原来是她前几日闲极无聊时给赵槃描的那张小像。
阿弗画这张小像本来是为了糊弄赵槃的,如今看来,应该也用不着了,她便没再捡。
此时滚滚浓烟愈烧愈烈,阿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欲再要做其他计较,却没那个力气了。
待她吐罢揉揉眼睛,猛然一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
东南边城。
黑云压城,千百将士甲光全开,整装待发。
皇城失火、叛军逼宫的消息被送到了边城之中。
“殿下!皇后强势,多番来请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进皇城才肯罢休!属下等已经尽力了!还请殿下降罪!”
赵槃阴沉着听了半晌,浑身皆是孤寒之气。
“好啊。”他冷声道,“你们的差事办得好啊。”
那末将听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赵槃眼中不自觉地沾了丝寒厉。
他一脚踹在那末将的肩膀上,“废物。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她么?!把孤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将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过去,头磕在地上,牙齿也飞了两颗。
末将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将军樊正见太子震怒,上前劝道,“殿下,想来淮南王临时变了计划,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变应万变,时机不到,且看看那贼能有多大的作为。”
其实平日里樊正脾气暴躁,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如今遇上这种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静了下来。
赵槃不答,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见一丝波澜。
“殿下?”
樊正有点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边塞的海风飒飒吹痛人眼,赵槃敛下眸子,说,“回京。”
樊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计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现在时机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尽弃。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会处于险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次出访沿海边塞,原本是一次诱捕行动。淮南王早有异心,满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划陷阱,就是为了一举灭之。
樊正全身微颤,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举,就是为了引您归京。万不可中了那贼人的计啊!”
赵槃却岿然不动,长睫如扇般开合,浑身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只重复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随太子已久,知太子虽年少老成,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拿错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绝不能让太子因为一个女人乱了分寸。
樊正拦在赵槃跟前,决然道,“殿下,老将绝不能看着您以身犯险。您若执意如此,就先将老将军法处置了吧!否则老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您归京犯险!”
樊正半生戎马,当年是救驾平乱的大功臣,在军中颇有地位。
见他这么以死相谏,其他兵将也纷纷跪了下来,齐声恳求太子。
“请太子收回成命!”
一时间军帐中空气冷凝,沉闷无比,充斥着尖锐的对峙。
——虽然樊正这么说,但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军法处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将军。
况且樊正是一心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拦的。
赵槃静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弃满军将领于不顾,不能伤了老将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槃捏着煞白的骨节不说话,目光中的汹涌之意却渐渐平息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平静道了句,“樊将军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子回心转意之时,赵槃却忽然叫了叫人。
他双眼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拿上来。”
众人不解其意。
但见陈溟托上来一金镶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两样东西。
——册书和宝玺。
册以白玉红线老联结,以金填字。宝玺乃是天子御赐印章。
它们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见了此两物,无不大惊。
赵槃奉这两物于桌上,弃如粪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军,可还要管吗?”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险,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便乱了。
赵槃当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还是赵槃。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赵槃。
他既不欲误了军政国事,也不肯负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阵,他也会去。
饶是樊将军历经沙场,却也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那女子,他居然连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不当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赵槃眼神静穆,如山川中锐利的闪电。
“册宝奉于军帐,如太子亲临军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话。
疯了。
樊正浑身发颤,那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彻彻底底地疯了。
……
东南边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备而来,跟皇城的羽林卫好一阵厮杀。
本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卫们自乱阵脚,淮南王的叛军们再趁虚而入。
赵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门口之时却还是晚了。
他一到城门就遇见了淮南王。
“够胆气。”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赵槃,你手里无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来送死,不愧是当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赵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谢夸赞。”
他手里当然是有士卒的,还是整装待发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为了公事而流血厮杀。
他此番提前回来,论情论理,都是为了私事。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私废公。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惯赵槃这副孤傲清冷的模样,怒然之下,手中的长弓连发三支,箭箭对准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楼上,赵槃站在城门下,赵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势。再加之他连夜奔波,体力大大不如平常,劲头上已是强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赵槃躲过两支。
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擦过了他左半边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而下。
赵槃身子一颤,往后踉跄了数步。
他发丝凌乱,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一时面色脆弱。
然他却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谑道,“你准星还得练练。”
淮南王听了这话,登时更加恼怒。
眼见那人明明已受了伤,那股子天然的气度,却渗入到骨子里。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赵槃眼下一洼浓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呵。”
此时漫天的小雨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溅起如沸般汹涌的水花,径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给浇灭了。
羽林卫终于腾出了手来。
淮南王忙中生乱,没想到自己明明筹谋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一场该死的雨水给浇灭。仓皇之中,便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对上,收了箭便要败走。
赵槃却没有放过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卫听闻太子尊驾已到了城门,纷纷围了上来,见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红,太子的脸庞,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卫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过来,赵槃冷色着,看也没看一眼,就挥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给我找。”赵槃一字一顿地说,声线真正地严肃起来,“把太子妃给我找出来,无论是死是活。”
……
太子妃脏乱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边发现的。
透过血迹和污泥,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乱乱,上面还有被撕裂的痕迹。
羽林卫来报说,两个淮南王的叛军闯进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时,就只剩下就两件残破的衣物了。
赵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这两件脏乱的血衣之外,实在没有再多关于阿弗的踪迹。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时还打着伞,后来伞坏了,他干脆把伞丢在一边,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过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戏,所以他不肯轻易相信她会死。
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的一颗热切的心也逐渐堕入了冰窖。那种满怀希望再一点点幻灭的幻觉,当真是残酷极了,比刮骨挖心还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渊边徘徊,任雨水冲刷着周身,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
赵槃停下脚步,阖上眼睛,几乎绝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手里……他不敢深想发生了什么,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两半,一半是无尽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杀性。
“殿下!”
陈溟过来找赵槃,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结了一层狰狞的血痂。
赵槃嗓子哑似寒鸦,“怎么了。”
陈溟欲言又止,“您别找了。圣上已经醒了过来,传令要褒奖您救驾有功,立刻要见您。”
赵槃恍若未闻。
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却猛见漆黑中有一根银白的东西。
白丝?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间,竟也生了白发了。
一时间,赵槃感觉眼皮好重,似乎睁不开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头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罢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声说。
陈溟困惑地望望天色。虽说暴雨之中,白日阴沉,但天早就已经亮了。
陈溟满怀担忧地说,“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赵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觉缓过神来。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闭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觉喉咙微甜,又把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复生,您要节哀。”
陈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那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属下先去回了陛下,说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赵槃恍然未答。
怀中的那根柳条掉了出来,柳叶早已发蔫,被血水染成了绯红。
远处的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赵槃森冷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陈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是一片断壁残垣。
赵槃沉声道,“给我搬开。”
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即来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开了大青石。
从一堆凌乱的泥水之中,赵槃捡到了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纸。
那纸本是一张宣纸,但已被雨水冲破,四处都是裂痕。
但从尚未褪去的墨迹来看,你上面画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样。
55 祸事(下)
◎赵槃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没感到痛◎
大火刚灭, 雨水冲刷着残骸,皇城中处处皆是一片尸海。
赵槃独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却紧紧攥着那枚小像。
……这是他临走之前请求她画的。
她一定还在这里。
……
冷宫处, 阿弗攀着一段树藤从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个淮南王叛军盯上了她, 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没有办法,假意答应那叛军,趁着那叛军松懈之时, 拼着命把剑刺入了他的小腹,才侥幸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来了更多的叛军,阿弗只得把那叛军的尸首拖进了暗处,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 换上了叛军的衣衫, 跳入井中暂躲风波。
那口井虽然看上去是口枯井, 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井底蓄了太多的积水,她跳下去时险些被脏水给呛死。
雨水被阴冷的井壁渗得冰凉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断告诫自己……要留得性命,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摆脱赵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着外界的纷乱声渐渐平息了,才敢从井底爬出来。
井壁上尽是湿滑的绿苔, 她攀着树藤, 用景峻给她的那把剑凿缝儿, 再用手指抠着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点点地往上爬。
这一番攀爬费了不少力气,阿弗一边爬一边大喘着粗气,手里那把剑颤颤巍巍的,差点没拿住。
偏偏她这时候还有着身孕,每迈一步都像要花两倍的力气。
这几年赵槃把她养在深宅大院里,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现在确实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想要活命,想要获得荣华富贵,都只能依靠赵槃。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生活在乡野中时,虽然箪食瓢饮,但总还是自由的,命还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处樊笼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年之约想来只是赵槃的拖延之计,她现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现下兵荒马乱,她要走,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落在赵槃手里,她这辈子都得像个金丝雀似的被他养着。
到时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赐她一根白绫就赐……她永远都得仰人鼻息。
还没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势又大了起来。
阿弗叹了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要扒着井边攀上地面,蓦然见一只沾着雨水的手朝她伸过来。
阿弗怔怔抬起头来。
赵槃正半跪在井边,颀长的身形微微弯着,朝她伸出手。
他领口微微敞着,粘腻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上,看上去有点狼狈,目光里却含了丝热忱。
“在这呢?”
阿弗毫无准备,更没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赵槃,身子一颤,差点又跌回井里去。
赵槃却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将她直接抱了出来。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边,直接把她揉进怀里,爱怜地锁着,像搂着一根失而复得的羽毛,满是唏嘘,却又小心翼翼。
这一抱持续了许久,阿弗隔着湿透的衣衫,只感到赵槃略显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赵槃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
赵槃一张一吸地吐着气,半是掐着她雪白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她,“说,阿弗,你是故意的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难,也不该这么久才冒出头。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这口井边呼唤过她千次万次,也求了她千次万次,她却一次都没有应声过。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无言以对。
“我没有……”
阿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槃粗鲁截断,“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释了。”
赵槃按着她,雨幕冲刷下,掌心的纹路依旧滚烫,“我看你实在是不老实。以后你还回别院去,你的活动范围只有你的屋。”
他说着,灼热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她,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浑身缚了个严严实实。
阿弗紧咬贝齿,想跟赵槃解释一下之前的事。
但转念一想,她也确实打算要跑的,解释跟不解释在他眼里根本无甚区别。更何况,他摆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给困死,解释也根本没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从他的掌控之中脱身出来,“凭什么?奴隶还有奴期呢,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随意安置了?”
赵槃陡然变色,“凭什么?你敢再问一句吗?”
阿弗铁青着脸,不肯屈服。
赵槃怒意大盛。
可他却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告诫自己,要对她温柔,不能伤了她的心,不能吓着她……可当他以为她死了,那种彻底绝望和孤独的滋味又有谁替他尝?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怜悯他一点点?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说,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这话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在你的宫殿住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会走。”
赵槃凝滞,眼中一抹冷亮蓦地升起,空气中都溅满了危险的火光。
各种绝望阴郁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咬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乎在失控的边缘。
他微微讥诮,“不喜欢?”
“那好,我实话也告诉你。你不爱我可以,但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就算我死了,化为一缕魂也会继续缠着你。”
阿弗被他锁着肩膀,抽噎着喉咙,眼里俱是泪光。
她活该要承受千钧巨石被他压一辈子吗?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就活该永远不得翻身?
“你太可怕了。”阿弗怔怔摇着头,声音平静得如一滩死水,“我之前真是瞎了眼,会救你?”
赵槃一动不动,神色隐匿在幽暗的雨幕中,黑沉沉的叫人害怕。
他沉声拷问,“救了我,叫你后悔吗?”
阿弗冷笑,“无比后悔。”
赵槃亦慨然一笑,笑中不胜唏嘘。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回去,你就给我乖乖在别院呆着,一辈子都不许给我踏出门去。”
阿弗眼里一瞬间失控。
他的话,从来没在开玩笑。
他说要关她一辈子,就一定会。
赵槃见她沉默,那般忧伤地垂着眸子,登时便陷入无限的心软与怜悯中。
是他又没控制好脾气了。
他该如何对她?
如今朝政风波不断,把她明目张胆地放在东宫,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唯有把她放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才能绕过那些暗藏的危险,护她暂时的平安。
赵槃狠了狠心,托着她的背欲扶她起来,却猛然感觉肩胛骨之处一沉。
“嘶”,那把淬霜的长剑硬生生地穿过他的左肩,带着血,直刺筋骨。
如注的血水喷涌而出,落在地上,蘸出一朵朵猩红的莲花。
一阵骇人的沉寂。
赵槃怔怔低头,瞧着滴血的长剑,一时就没感到痛。
她不爱他他知道,不爱到……可以一剑捅了他?
……为什么?
他从未防备过她。
那么一瞬间,他起了放弃的念头。
阿弗颤颤地收回手去,眼中血丝暴涨,豆大的泪珠渐次落下来。
她居然真的捅了他?
她也疯了。
赵槃身子猛烈一颤,嘴角露出悲沉的笑,眼里的神采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之前本就受了极重的箭伤,又淋了一夜的暴雨,挨到此时身子本已虚透,这一剑无异于压垮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阿弗见他吐血,自己喉咙也一甜,腿软得差点跌入井中。
她真是疯了……她怎么可以用这把刺叛军的剑刺他?
她嗓子一时酸楚无比,看着赵槃这般血流如注的样子,心像是被狠狠地挖空了,一时间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她没怎么伤过人,更别说伤他。
“我要走。”阿弗泪流满面地重复着,语调很快,生怕稍迟一会儿便会心软放弃,“赵槃啊,赵槃!我再说一遍,我要走。”
羽林卫听得了这边的动静,飞也似地冲过来。他们见太子被剑穿肩而过,愤怒得恨不得上来把阿弗给撕了。
几百名号人唰唰抽出了长刀,“殿下!”
阿弗也不躲闪。伤了太子,她也别想活了。
赵槃浑身战栗,神色悲凉,双眸中一丝光也无。
然而他的身体却仍像钉子一般钉在地上。他挥挥手,制止了羽林卫蜂拥上前。
“退下。”
羽林卫们目瞪欲裂,一时恍若未闻。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血,夹杂了冰冷的怒意,“孤叫你们退下!!都是聋子吗?!”
羽林卫恨恨退下,刀却仍然未收。
赵槃转过头来,面色仿佛覆了一层乌蒙蒙的灰,无半点人色。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带着点凄然又随性的笑,却没有一点妥协的意思。
阿弗泣不成声,眼睛里闪烁的暗光却不似方才那般坚定。
她从没像此刻这般犹豫过。
赵槃抬起手,强硬地握住阿弗那抖如筛糠的手,放回了剑柄之上。
“你要我这条命吗?”他扯着嘴角,一遍一遍耐心地问她,“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要的话,我会给你。”
阿弗被他握着手,眼里尽是迷乱的悔意。寒渗渗的雨点散乱地打在她的脸上,剜心一般地疼。
她哭得已经失语了,“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我不想要伤你,却也不想辜负了我自己?!你懂么?”
赵槃轻浅一笑。
只听“呲”地一声,他握着她的手,又往里刺了二尺的距离,直到他们之间只剩一个剑柄的距离。
“殿下!!”
羽林卫撕心裂肺地大喊。
阿弗完全被他吓僵了。她拼着命才挣脱他的手。
“赵槃!”她涕泗横流,手里满是粘腻的红色,“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赵槃脸上无尽的凉,“阿弗,这样够吗?你说话,我都会满足你。”
他眼底浑浊,脸上带着静穆的笑,就好像平时抚着她头发时那般温柔。
然他血色浓浓的手却刮着她的脸颊,“但是,放你走,恕我……不能答应。”
56 霁雪初融否?(上)
◎把旧事说清楚,行么?◎
午夜。
雨势刚停, 浓浓的夜雾中传来几声清晰的鸦鸣,浮动着些许感伤的意味。
东宫内,一片灯火通明。
宋机撑了把伞, 匆匆从马车上下来。
他平日里优雅的风度不在, 胡子茬儿没刮, 宫绦未佩, 连衣襟上都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
“晋世子!”
宋机躁郁地挥挥手,“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陈溟眼球憋得通红,艰难地摇摇头。瞧那硬汉子的模样, 竟像是快要崩溃了。
“不太好。”
宋机皱着眉头,随陈溟隔着窗户看了一眼。
床榻上的男人还昏迷着。
他浑身缟素,厚厚的纱布裹着左肩,缟素下微微渗了一层血。
透着窗棂只能窥见他面色惨白若雪, 无意识地阖着眼睫, 无意识地翕动着唇角, 无意识地吐纳, 连指尖的微颤都是无意识的。
宋机扶额,别过头去, 不忍再看。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机这几日一直在协助父亲晋王抵抗叛军,也不曾合眼。
他听说了太子提前回朝的消息,忧心不已,后来又听说淮南王被太子一箭穿心,叛乱已平,又放下心来。
没想到事情还是闹成了这样。
“怎么回事?”
陈溟一言难尽, 骨节快要捏碎了, 那紧皱的眼角里, 只含着对某个人无尽的恨。
宋机稍稍恍惚。很快,他明白了什么。
“太子妃呢?”
陈溟黑着脸,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不愿,嘴巴只是斜斜地撇了撇房檐下。
不单陈溟,此时东宫的所有人皆沉默含泪,矛头若有若无地指向某个人。
宋机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房檐下,阿弗正蹲在那里。
她像是一株无骨的枯木,蜷缩在那里,手臂抱着膝盖。她的头深深地埋着,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房檐滴在她的身上,把她额前的发丝湿了透。
姑娘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样子很是狼狈,连肩头的颤抖都是微微的,仿佛不敢大声抽噎,怕引来他人的烦怒。
“你们没让她进去?”
宋机略带指责地问着,“她还有着身孕,你们知道么?”
阿弗有孕的事,还是沈婵透露给他的。
陈溟等人微微惊讶了一下。
“她有了身孕?”陈溟闪过一丝悔意,随即脸色又阴沉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世子,请恕罪。属下……属下实在无法容忍一个伤太子者……还、还……”
宋机叹了口气,扬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陈溟自幼便跟在赵槃身边了,那种深刻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之间的情谊,宋机是懂的。
看着自己悉心守护的主子蓦然受了如此重伤,陈溟隐忍到现在,已经算是脾气很好的了。
宋机来到东宫,一来是照顾太子,二来是照顾太子妃——这还是沈婵百般要求的。
如今太子沉沉睡着,见那小姑娘独自一人孤寂地躲在角落里垂泪,宋机着实有点不忍。
不管怎么说,阿弗和赵槃之间,还经历了那么多,宋机都是看在眼里的。
若说阿弗真对赵槃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怎么也不会信。他不相信赵槃那般掏心掏肺了这么许多时日,一点都捂不热阿弗的心。
宋机无奈地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阿弗走了过去。
姑娘好像感觉到了宋机,抬起那双肿如水蜜桃的双眼,呆滞地看着他。
不过她也没说话,又似根本说不出来话,只是没了魂儿似地睁着眼睛。
也难怪。
常人若敢伤太子,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没被拖去大牢已经是开恩了,哪里还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宋机拍拍她的肩,道了句,“起来吧,地上凉。”
阿弗牙关颤了颤。
从姑娘那凌乱的发丝和斑驳的泪痕来看,她应该是悔了。
但这悔又是无言的,又是隐晦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宋机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阿弗听,见了姑娘这副模样,蓦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狠话他不忍心说,不轻不重的话,说了估计她也听不进去。
宋机不是第一次跟阿弗打交道了。
算上前几天勾栏的那场风波,两人也算是彼此熟识,甚至算得上半个亲人了。
阿弗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遇见别人的事情……譬如帮沈婵抓包那种,就心思活络,敢作敢为。
然一旦遇上自己的事,总是方寸大乱毫无条理,做出来的事甚至与初衷南辕北辙,叫人都不敢相信是她做的。
宋机也说不清这姑娘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
他终究是局外人,只能看清表面。
宋机先把阿弗馋了起来,扶到一张椅子上,又在椅子上垫了个蒲团。
——有孕的女子是最不能受凉的,他家那位就是。
若是赵槃醒来知道阿弗有身孕了,还动了胎气,没准又是一场风波。
“你别怪他啊。”宋机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得缓缓地道了一句,“他是太在乎你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连太子都不当了,从东南边境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回来,就怕救不回你了。……所以你刺他一剑,他才会痛不欲生。”
阿弗怔怔抬起眼,唇珠剧烈地颤了一下。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琉璃似儿的黑色眼珠覆了一层薄雾,簌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宋机抿了抿唇,“一会儿他醒了,你去跟他说说话吧……他见了你,可能能早一刻从鬼门关边上回来。”
阿弗听了这话,空落落地张了张嘴,仿佛想要问一问赵槃的情况,嗓子又酸软得说不出口。
半晌,她只淌着泪,像是含着一点点卑微的希望,傻傻地问一句,“他……还有救吗?”
宋机无声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你陪着他,就有救。”
阿弗痛苦地摇摇头,“我也不是不想。我……是不敢。”
宋机拧了拧眉毛,“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太子?你要是真不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跟他来京城?”
阿弗声腔微颤,“我说不清楚。”
宋机坚定地劝道,“说得清楚。只要你肯说。”
“我说了,有人肯信吗?”
“如果合理,我就会信。”宋机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向太子殿下解释,我也可以帮你。”
阿弗彻底沉默了。
她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那些前世今生的事,她若是说出来了,宋机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
宋机见她无言,沉吟了一下。
“我其实也了解一些……如果你听了皇后说的那些去母留子的屁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宋机顿了顿,平和的星眸望向沉沉的夜空,“他自己的亲母妃就是因去母留子而死的。这样的惨事,他怎么忍心对你再来一次?”
阿弗蓦然恸动。
赵槃的母妃……她听过,是那位南国第一美人的佳贵妃。
“我和殿下是同窗。所以这些皇宫旧事,我听过一些。”宋机平静地说着,“你觉得他性子沉静,平日里冷淡又不爱说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的。起码我幼时跟他一起读书的那段时光里,不是的。”
那时赵槃还不是太子,他母妃很疼她。宋机看着他是皇子,又有父王母后的疼爱,心里羡慕嫉妒,一度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赵槃母妃忽然就病了。再然后,人就一夜之间没了。
佳贵妃七窍都流出黑乎乎的脓血,赵槃是亲眼看着她死的。
很难想象失去母亲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是怎么样的打击,只知道以后,赵槃就很少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被选中了做太子。
“殿下的生身母亲,是被皇后毒死的。”宋机深沉而叹,“所以,他跟皇后,表面上是母子,实则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被推上太子这个位置时,尚且懵懂无知。当与不当这个太子,从来都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阿弗听罢,静默了良久才消化了宋机的话。
赵槃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懂的。可她从不知道他亦有这样的过往。
阿弗眉头似蹙非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宋机点点头,“你信他吧。最起码信一次试试?沈婵在家中也时常念叨,殿下他……是真的在意你。”
又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跟我说说,我要是不知道,回去问问沈婵,总能解开心结。你和他,也不能老这样啊?”
阿弗踌躇不决。
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不吐不快,再不说她就要被憋死了。
“如果有一个人,他说他喜欢你,对你也很好。但是后来,你发现他只是把你当别人的影子,还亲手拿掉你的孩子。最后,他还纵容别人杀掉你。”
阿弗说得很慢,声音很渺远,像是在说着经年的旧事,“重来一次,你还会傻乎乎地重蹈覆辙吗?”
宋机哑然,他一时有点理解不了阿弗的话。
而阿弗水光朦胧的眸子正瞧着他,像是她自己正身堕五里雾中,茫然地渴望一个答案。
“太子妃!算了,我不叫你太子妃了,我这次把你当亲妹妹了。”宋机痛心疾首地说着,“你这么说,是不是还觉得殿下心中的那个人是卫长公主?”
阿弗茫然不答。
“你以为的没错。他确实是喜欢卫长公主,而且心里只有卫长公主一个。”
宋机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你不知道,你跟前几日的那卫长公主是双生子,你自己本来才是长公主么?”
阿弗揉着眼睛,有点没太听清宋机的话。
宋机提点她,“你就没想过吗,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人模样无缘无故地相似?”
宋机见她好似真的不知道,便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她。
卫长公主这四个字,已经成了赵槃跟她之间的一个心结。赵槃又是那样一个内敛的性子,怎么敢轻易地提起?
“我其实也以为告诉你没用。但是你今日的话,实在是叫宋某知道错了。”宋机扼腕叹道,“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念着你,喜欢着你,你不要再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误解他了,可以么?”
阿弗亦长久处于深深的震惊中。
是了,一切都通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那么巧,会有两个人无缘无故地长得一模一样。
她蓦然回忆起,那日在辅国公府逃婚时,卫芙曾恍惚叫过她一声姐姐。
当时她还以为是幻听,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57 霁雪消融否(下)
◎他还睡着◎
阿弗听宋机说得真切, 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这要在平日,听到这种关于身世的大事,她定然是极感兴趣的。
可今日她的心被屋里昏迷的男人牢牢占着, 思绪僵硬, 此时除了有点震惊之外, 倒也没其他的念头。
公主不公主的, 对于她来说,确实有点突然了。
卫国已灭,她就算真的也有个公主的身份, 也没什么用。
宋机见她的抽噎声渐小,叹惋地说道,“好了,那些旧事就不提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把知道的尽量都告诉你了。”
当然这件事情还有更深的渊源, 只不过现在人多眼杂, 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只能说个大概。
若是想问个清楚,还得等赵槃醒来。
银筝过来找阿弗, 在她面前行了一礼,“姑娘,咱们该走了。”
阿弗还沉浸在刚才宋机的话中,闻言弱弱地抬起眼睛。
银筝解释道,“太子殿下之前安排您去别院暂住一段时间,奴婢来接您了。”
阿弗的嗓子发哑,“……现在就要去吗?”
她还有点不想走, 赵槃还没醒过来, 这里的事还没有个结果。
“姑娘, 走吧。”银筝低低地劝道,脸色有些不豫,“太医都守在这儿,您就先回去吧。”
阿弗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静默片刻,没有辩驳。
也是……这里确实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她看了看宋机。
宋机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如果要走就走吧。这儿有我。”
阿弗轻叹一声,终是站起身来。
她衣衫单薄,夜风伴着夜雾,浑身有点冷。
银筝给她撑着伞,她垂着双手跟在后面,走进那浓黑的梧桐树影中,背影略微显得有些落寞。
她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心上陷下去一块似的。
走到一半,阿弗停下了脚步。
银筝问,“姑娘,怎么了?”
阿弗垂眸,缓缓说,“银筝,要不……我先不走了。”
她心里乱如麻线,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长剑那样长,那样锋利,就那么一瞬间刺进肩膀,想想就很疼。
她想着她不该这样……就算再生气,就不能好好说吗?
终究是她冲动了。
银筝有些为难,却又不忍拒绝,“您还有着身孕呢,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孩子着想吧?而且……就算您一直等着,您也见不到殿下的。”
陈溟他们早就把阿弗当成眼中钉一般看待,赵槃的面她肯定是见不到了。
阿弗自然也知道。她小声嗯了一声,说,“没事。我还在那边那个蒲团上坐着,不会打扰到旁人的。你们要是找我,就到那里就行。”
银筝一愣,情知是劝不住。
宋机朝这边眺着,见阿弗去而复返,稍稍松了口气,心知自己之前猜得不错。
赵槃和阿弗这两人,朝夕相处,虽然互相都不承认自己有意,但有些东西是从一言一行间表现出来的,藏是藏不住的。
宋机不禁想起了少年时的那段时光。
他和赵槃常常一起去打马球,有次马球打得尽兴,一时忘了时辰,直直打到了黄昏时分。
宋机见天色已然昏黑了,左右耽误了时辰,回去无论怎么都会被皇后责备,便劝赵槃索性别着急了。
赵槃居然答应了。那也是他少有的一次恣意。
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躺在草场上,摸着天边烧得火红的云。
两人聊了许久许久,从夫子、课业一直聊到了未来的雄心壮志,直说得口舌隐隐发干。
天色渐黯,夜空浮现几颗微闪的星星。
宋机问,“殿下,你喜欢的姑娘是什么样?”
赵槃想了想,“不知道。”
宋机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最喜欢温婉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最好她是个江南人。江南的女子都秀气。”
赵槃笑笑。
他淡然说,“我真的不知道……可能遇上了,就会喜欢吧?”
宋机也笑笑。
赵槃又静默了一会儿,语气却又沉了下去。
“别想了。你我的姻亲,皆不是自己能定的。将来无论愿不愿意,我都只能娶那些身份高贵的姑娘,你也是。”
宋机有些不服,“殿下,你说得太绝对了吧。”
赵槃神色不动,“事实便是如此。”
宋机问他,“如果你遇上个女孩,是个平民百姓,但你很喜欢,你就不会娶她?”
赵槃那时默然良久,随即沉沉摇摇头,“……不会。”
时隔多年,宋机才发现当时赵槃说了谎。
他遇上了阿弗,便再无少年时那般淡然。他不仅娶了,还用尽了手段留她在身边。
她跑了,他去追。她又跑了,他又去追,不胜其烦。
到如今,一条命都快给她了。
也许赵槃当时也没能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少年时所说的话也皆是当时的念头罢了。
宋机独自一人,站在寒夜中,思索良久,终是化作长叹一声。
他摇摇头,转身去找陈溟。
……
宋机跟陈溟说了一声,叫阿弗进去陪着。
陈溟还是万分不愿意,宋机只得轻叱道,“殿下醒了,若是发现你们这般对太子妃,你们的脑袋还想要吗?”
陈溟委屈道,“属下也没对太子妃怎么样啊,她就那么一剑伤了太子殿下……属下实在是生气……”
宋机道,“你个粗人,怎么懂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陈溟只得答应。他憋了口气,从阿弗身边走过时,仍然没看她一眼。
阿弗亦不敢抬眼看陈溟。
宋机劝慰道,“别理陈溟,他不是要针对你的,他只是一时气糊涂了。”
阿弗微微点点头。
轻阖门板,清冷的月光立刻被挡得一丝丝都不剩,屋里除了几枚微明的蜡烛外,几乎是一片昏黑。
屋里很是静谧,静谧得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阿弗走进屋子,踮着脚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赵槃就在帘幕后面静静躺着。
他就这样蓦然出现在视线里,惹得阿弗眼里又重新泛出泪光来。
她甚至不敢看赵槃,只要一看见他,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回忆便会涌上来,叫她痛得想要跑开。
良久,阿弗才终于蹭到他的床榻边。
赵槃此刻神色淡淡,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浓重的夜色笼罩了他的眉眼,只能勉强感知到他心口微弱的起伏。
她第一次见赵槃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兜兜转转了一圈,竟又回到了原点。
阿弗一时有点崩溃,伏在他的床边无声痛哭。
无数次清晨起来,赵槃似乎都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会支着胳膊看着她睡,轻抚她的脸颊,附在她耳边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撩一撩她的头发。
可如今呢,他只是这么沉沉地躺着。
阿弗肩膀颤抖着,各种纷乱的想法涌上心间。
她微微动了一点念头,她太固执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
平心而论,除了那件事,赵槃一直待她都很好。他力排众议让她做太子妃,又为了她四处寻药,甚至在遇见山贼时,他还为她挡过箭。
阿弗迷迷糊糊地想着,她曾经也是中意他的。
可长久以来,她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阿弗枕着赵槃手背,凉意隔着手背传了过来。
她碰见冷的东西下意识就想焐,焐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手背应该一时半会儿捂不热……他流了那样多的血。
阿弗垂下眼帘。——他上次被山贼射伤的时候,手似乎也没有这么冷。
她又呆滞了一会儿。
半晌月华大盛,阿弗过去把帘幕掩一掩。
再看赵槃时,他那副漂亮而荏弱的眉眼,在黯淡的月光下,竟然有点易碎的感觉。
赵槃曾经抚过她脸颊无数次,但她好像一次都没摸过他。
阿弗皱了皱眉。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悲沉的目光瞧着他,蓦然也想去摸一摸他的脸庞。
手才刚刚碰到他的肌肤,猛然,阿弗才想起自己这是在打扰他安眠。
她收回手,低下头。
赵槃要是个普通人,会不会比现在好些?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一边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一边把他打包带走,带到哪里去都行。
可惜他是身居高位的太子,无论怎样,都只有他欺负她的份儿。
阿弗侧躺在他手背上,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痕干了,外面的天色也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她坐起身来,疲惫地盯了一眼赵槃。
他还是没醒。
……
天明了,赵槃的妹妹赵璎找了过来,阿弗推门迎面便看见了她。
许久不见,赵璎比之前稳重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不少。
赵璎本是带着一脸惶急之色来看哥哥的,蓦然见了阿弗,倒也忍下了性子,没有当场发作。
阿弗也知赵璎的来意,轻轻关上了门,把她引到了走廊角落处。
两人之前有过节,这时候气氛略略有些沉闷。
“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赵璎打破了沉默,“我以前只是觉得你心机重些,没想到你还这么心如蛇蝎。”
阿弗听了,没有反驳,不轻不重地道了句,“我也觉得。”
赵璎听阿弗如此坦白,到嘴的讥讽之语倒滞了一滞。她脸上浮现若隐若现的悲伤,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算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兄长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要你来当我的嫂嫂,我永远也不会答应。”
阿弗抬眼瞧了赵璎一眼,“其实你多骂我两句也无妨。”
赵璎怒道,“我来这里,不是骂你的。就算骂你再多句,也不能还我一个毫发无损的哥哥。”
阿弗心中木然,别人怎么对她,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了。
赵璎是赵槃的妹妹,她把人家哥哥给毁成这样,挨两句骂着实是应该的。
可赵璎平日里为难的话那么多,这时候骂了两句就无话了。
赵璎抬腿便准备离开,临走时说了句,“你能不能别这么拖泥带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整天跑了行不行?让大家都消停一会儿。”
阿弗蓦然听了这话,眸子暗了一暗。
这要是在以前,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回击过去。可一夜之间,她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倒也不是她怕了赵璎,而是她恍惚间,动了一个陌生的念头。
“我……试试。”
58 醒来
◎两人老是貌合神离,今日第一次说到一块◎
太子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 几日来除了从宫里请走了几个太医之外,东宫几乎没露出任何风声。
看得出来,众人对阿弗仍然防备有加, 从会诊、疗伤、煎药……一连串的事都是由太医完成的, 她别说碰了, 就是靠近也不能靠近。
一夜之间, 阿弗落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别人怎么对她她倒不在乎,她最怕赵槃就这么睡下去。这几日她一直做噩梦,睁眼闭眼都是他。
阿弗郁郁寡欢, 用各种理由推脱着不去别院,找个机会就溜去看赵槃一眼。
银筝见阿弗眼圈发黑,形销骨立,几日来颓废得不成样子, 便劝她好好去吃饭, 再睡一觉休息休息, 免得熬出病来——她还有着身孕, 怎么经得起这般身心的折磨。
阿弗摇摇头,固执着就是不肯。
银筝束手无策。
阿弗本来是个温和又性子软的姑娘, 平日里体弱爱犯困,这几日却像是着了魔似的,几天几夜不合眼仍然顽强地硬撑着。
银筝道,“姑娘,你多少要吃一点。即使你不吃,腹中孩子也是不能不吃的。今日奴婢听陈大人说,太子殿下已经好些了, 想来再调养一时片刻就会醒来。为了殿下, 您也要好好保重自身。”
阿弗忍住喉中阵阵干呕之感, “我真的吃不下去。”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吃什么吐什么。
按理说她的月份尚短,不该有如此严重的害喜之症。可她身子本就孱弱些,此番又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才使得她多少有点厌食的征兆。
银筝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们就好好听话……回别院去吧?”
阿弗在这里又帮不上忙,回到别院,眼不见心为净,她可能还能好受些。
况且拖延也没有用,就算太子殿下醒了,也会把她送到别院去。
阿弗也明白银筝的意思。这短短的几日她没少受人白眼,大家好像对她都很愤怒,也不太看得惯她。
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愿意。
别人是别人,赵槃是赵槃,她就这么走了,终究会良心不安。
“明天就走。”她说,“让我再多等一天。”
……
午后,阿弗蔫蔫耷耷地喝完了稀饭,瞥见宫里的太医刚走,便想趁着没人去瞧瞧赵槃,不料刚到门口就遇见了陈溟。
陈溟仍然对她不冷不热,她问一句,陈溟便答一句。问到最后,阿弗都不好意思再进去了。
她刚要悻悻而返,就听陈溟低声说,“要进去的话,就请悄悄的,看一眼就出来。不要惊了殿下安眠。”
阿弗心头微亮,苦涩地笑了一下。
屋内暖流扑面,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乍地闻来很是好闻。
虽然陈溟说看一眼就出来,但阿弗总不能真的看一眼就出来。
她来到赵槃榻边,熟练地在之前的那个小位置上坐下。
赵槃双眼阖着,比起前日见他,那雪色的面庞多了一丝丝血色,但仍微乎其微,更多的还是隐晦的病气。
阿弗想起他之前好几次被自己呛时,脸上也是这样灰暗的菜色。
阿弗怔怔摸一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却被屋里的暖流熏得却很温,如果可以的话,匀一些血色给他好像也没什么。
她蓦然自己之前说什么要再嫁人的话……其实确实有故意气他的意思。
她气不过赵槃那么霸道那么专横,气不过他老是禁锢着她,于是每次当他心血来潮想要表明心意之时,她都故作不知道,然后用什么再嫁人之类的话来气他堵他……见他生气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心里能稍稍地痛快一下。
此时想来,却是何必?
委实幼稚得很了。
阿弗凝视了赵槃半晌。
床边的藤萝长了,她一下一下地给他剪了剪。烛芯长了,她给修了一修。
她满是闲愁,实在无聊了,便找了纸叠了几只仙鹤,放在他床头,祈祷着他能快点醒来。
阿弗也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火红滚烫的日头渐渐西落,眼前事物一点一点地看不清楚。
银筝隔着门板轻轻呼唤她,“姑娘,陈大人说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阿弗听见了,“我今晚不能留在这里吗?”
银筝道,“姑娘,一会儿太医院的人还要来,您在这儿不方便。”
阿弗空落落地哦了一声。那她是得走了。
……可是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别院了,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来了。
阿弗满心抱愧,又望了望沉睡的男子。
一阵酸涩的泪意忽然从眼眶子中涌出,几乎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他能听得见,她真想擦干眼泪告诉他……别让她独自一人承受这种烈火灼烧般的折磨可以吗?
……还不如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躺着睡着然后把一切都忘了。
阿弗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眼帘,起身欲去。
恍惚间,手腕却被蓦然被轻轻抓住。
阿弗猝然回过头去,却陷入一双泛着柔和光泽的眉眼中。
“哭什么?”
阿弗顿时浑身一颤……他醒了?
“你醒了啊……太好了……”她不自觉地就反握住他的手,哽咽得有点语无伦次,“他们以为你死了,都担心死了……”
赵槃嘴角带着和淡的微笑,轻轻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
阿弗忌惮他身上有伤,动也不敢动,顺着他的方向,像只小猫似的轻柔地趴在他的怀中。
两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四目对视,少有的都有情意。
银筝在外面又叫了一声。
赵槃墨眉微蹙,“跟他们说,你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阿弗破涕为笑,“我其实本来也不想走。”
她笑的时候,习惯地把淡粉色的牙龈都露出来,还仰着头,晶莹的泪水挂在脸颊上,像一朵车矢菊沾了露珠。
两个人从前老是貌合神离,今日这番话,还是第一次说到了一块。
“对不起,”阿弗只说着这三个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对不起,赵槃,是我害你成这样。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倒是也明白,那样严重的剑伤,岂是她几句道歉就能平复的。
可是她还跟以前一样,见了他就浑身紧张口舌发颤,如今嗓子还哽咽着,更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
赵槃神色未动,忽然叫住她,“阿弗。”
阿弗蓦然住了嘴。
“不要跟我说这些。”他眼色寡淡,却蕴含着如水的温柔,“你知道,我不愿听的。”
早在长剑入怀的那一刹那,他就意识到,即便她要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昏迷了这些天,这个念头越发得清晰。
情事这种东西,说不得,推不掉,像是一阵漩涡,卷上了谁,谁就逃不脱了。
阿弗深深地埋在赵槃的怀里。
他不在的这些天,她真的很无助,甚至连做自己都不会了。现在他醒了,好像久久氤氲在心头的阴云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这种感觉很好。
岂止是赵槃回来了,那个熟悉的自己,也跟着回来了。
“我知道了。”阿弗咬着嘴唇,才使自己渐渐停住了哽咽,“以后我不说了。”
赵槃垂眸抚了抚她的发。隔了良久,他才忆起这一切的伤痛源头。
他这次没有选择隐晦,而是照直地问她,“阿弗,你就那么想走吗?”
阿弗蓦然一愣。
赵槃见她浑圆的眼睛像是沾满雾气似的,不由得心里又软了一下。
他那只能活动的手托了托她的脸,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跟着我是不是叫你很痛苦?”
——她那日歇斯底里跟他说的那番话,饶是昏迷了许久,他还是记忆深刻。
阿弗连眨了眨眼睛,脸上又红又白地变了好半天。
她好似要回避这一问,“嗯……我暂时不走了。”
赵槃蓦然心尖一动,“真的?”
阿弗点点头。
“一年之约嘛,”她柔声补充道,“我们说好的。之前是我冲动了。”
赵槃垂下眼皮,眼中的微澜又重归平静。
他思忖片刻,忽然很想责备自己,他问她这些做什么?她若是真要走,他难道还能忍心放她走不成么?
她是很可怜,也很惹人怜爱。可她越是这样,他那卑鄙的占有欲就越占上风,越想把她留下来私吞。
阿弗心虚地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你还疼么?”
赵槃点点头,“当然疼的。”
阿弗黯然。
他寡淡的双唇又轻轻张了张,“但好像你这么一问,也没那么疼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都融化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中。
*
赵槃的醒来在东宫又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各路太医轮番值守,几乎把最珍贵的药材全部都用上了,精细调养了半个多月。
他没怎么怪她。
饶是阿弗以为赵槃怎么也会责问她几句,可一句都没有。整件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和她,仍像原来那般相处。
然政事耽误不得,从第三日头上,赵槃就要坐在病榻上处理公事。
他一只手受着伤不方便,阿弗便在旁边替他读那些折儿。遇见不认识的字,她再问她。
阿弗想着自己既日日都要喝安胎药,想来瞒是瞒不住的,便鼓足了勇气,把有孕的事情告诉了赵槃……没想到那人早就知道。
“回京的路上,已经有人跟我说了。”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出奇地温柔,“阿弗,我真的很高兴。”
阿弗一阵懊恼。她还天真地以为能瞒过他呢。
“你故意的。”
赵槃把她手里的折儿抽出来丢在一边,“过两天,你还是要去别院。听话。为了你,也为了咱们的孩子,好不好?”
阿弗扭扭捏捏地不大爱去,却也没说不答应。
毕竟她是正妃啊,正妃,蓦然被贬去了别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被废了,丢人现眼丢到家了。
说起这事她内心其实还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不甚看重这些名位想自己远走高分,但她既一日走不了,一日就还是太子妃,面子上的事她还是要管的。
他们两人之前因为这事闹了天大的变扭,现下好不容易风平浪静,阿弗不想再生事端。
皇后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赵槃如此做,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不得已不为之。
阿弗眼神斜斜地乜向别处, “哦。”
赵槃浅笑,“毕竟你白白刺了我一箭,不罚你去好好禁足思过,我这太子当得也太说不过去了。”
禁足思过?
阿弗琢磨着这四个字,她怎么觉得赵槃又想找个理由把她圈起来?
阿弗神色落寞,“你又要把我送到哪?还是原来那个别院吗?”
他摇摇头,“不是。”
阿弗问,“那我能自己出门吗?”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既是禁足思过,当然不能。”
阿弗感觉变变扭扭的,她好像又变成他的外室了,又回到当初住在别院的那段时光了。
她倒是也明白赵槃是为她好,但是住在别院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只是小住,你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他握着她的手心,“……而且,我也随你一起。”
阿弗飞快地吐吐舌头,“算了,你的伤还没好,还是不麻烦你了。要不然,我又成千古罪人了。”
此番她已经惹得他手下许多人不快了,要是再把太子明目张胆地弄到别院去,那些人还不得吃了她。
只这么细微的表情流露,赵槃已然看懂她的意思。
他沉吟着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人为难你是不是?”
阿弗蓦然感觉那个熟悉又霸道的他又回来了,连忙摇着头,“不是。”
赵槃恍若未闻,低沉悠远地说着,“那你想报复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阿弗瞳孔蓦然放大,连连摆着手,“不要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意思用“报复”这个词呢,毕竟,是她先做错了事。
赵槃微凉的手指刮着她滑腻的脸蛋,见姑娘着实是为难得紧了,便没再逗她。
这些天,她受了很多的折磨,他能看得出来,从她黑青的眼窝、颤抖的嘴角就能一目了然。
他娶她,自不是叫她来受罪的。可是世事总是阴差阳错,她总是受着各种各样的委屈。
他如何落忍。
“你没必要迁就。”他指尖覆着她的眉眼,动作又轻又缓,“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或者有什么委屈,都要跟我说,懂么?”
……
阿弗走后,陈溟走了进来。
陈溟禀,那日在城门口,羽林卫捉到了一个意图逃蹿的细作。那细作一副书生模样,乃是皇后党羽,趁着淮南王造乱想要蒙混出城,当即就被扣下了。
赵槃冷淡问,“是谁?”
陈溟道,“是景峻,殿下。便是因为此人,当日太子妃才会冒险去皇城的。此人贪生怕死,误以为我等也是淮南王叛军,还想着把太子妃的行踪说出来,来保自己的命。”
赵槃丝丝讥诮,“又是他。”
陈溟请示,“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需要告诉太子妃吗?”
赵槃长叹一声,漠然挥挥手。
“既然是皇后的人,理应还回去。”他语调一如往常,淡淡地说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还回去?
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宫中。太子的意思是,把景峻送去给皇后当内监?
陈溟蓦然明白,“属下遵命。”
陈溟刚要退出去,便听赵槃叫住了他。这次的语气微微带了点犀利,“太子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要敬着护着。”
陈溟一愣,须知太子说得乃是那件事。
他抿了抿唇,“属下明白。”
59 山居
◎笼子开着,还能叫养金丝雀吗?◎
立秋这日, 阿弗收拾了衣物首饰,准备搬去别院小住。
不知情者皆以为太子厌了太子妃,连东宫都不叫住了, 才贬谪她去别院去禁足思过, 想来把她废了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赵槃的行为似乎也印证了这些谣言。阿弗听了这些话, 只装作没听见。
且不说赵槃是跟她演戏的, 就算赵槃真厌弃了她要把她送走,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车轮滚滚,走了很久很久, 阿弗感觉一直在上坡……直到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
这处宅院和以往她住的都不同,三面环山,唯一的山口处还有一片大湖,水深百尺, 来往行人都必须要乘船才能通行。
青峦叠翠, 曲径通幽。
阿弗站在山口怔怔看了半晌……赵槃这是要让她与世隔绝吗?
银筝撑来乌篷小舟, “姑娘, 上船吧。”
阿弗存疑,“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银筝道, “一会儿咱们过去,小舟会被收走。什么时候再来接姑娘,姑娘就什么时候回去。”
阿弗茫然眺眺头顶如聚的群峰,又望了望脚下碧幽幽的湖面。
天哪,纵使有猿猱那般飞檐走壁的本领,也难以从这地方翻过去吧?
船还要被收走……看来她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她可真是来关禁闭的啊。她怀疑她饿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阿弗手里握着的包袱紧了紧,“我之前可不知道要住在这儿……”
——她要是知道铁定要在东宫赖着的。她是喜欢归隐的生活, 但她没说喜欢这种鬼地方啊?
别说跑路了, 看着这危山深水的都叫人害怕。
银筝委婉笑了一下, “都是殿下吩咐的,也都是为了您能安心养胎。您别磨蹭了,赶紧上船吧。”
阿弗仰天闭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赵槃,可以,真有你的。
这跟个天然的笼子有什么区别?她有点怀疑他是在蓄意报复。
之前还说想出来就出来想回来就回来……简直做梦,看来都是鬼话,骗人的。
阿弗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板。
船板摇摇晃晃,浮在深不见底的绿水上。湖面上无论日夜都浮现着白茫茫的山雾,摸起来凉丝丝的,泛舟其上,当真犹如行在世外桃源。
绕湖一圈,都种着密密匝匝的桃树,纷乱的花瓣落在草地上,洒在湖面中。
银筝解释道,“这些桃树是殿下特意着人为姑娘种的,桃树下都有青砖小径,若是姑娘在屋里呆得厌烦了,还可以摘摘桃花,酿酿花蜜,都是能吃的。”
湖光,山色,桃花。
……呆得厌烦了?不是说好小住的吗?
阿弗站在船头迎面吹着凉爽的山风,琢磨着滋味。
她这是真真正正被关了小黑屋了啊?
顺着花瓣的踪影一直泛舟前行,湖水尽头便是她要住的小院子。
直划了很久,船才终于停泊靠了岸。
这里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一些沉默寡言的洒扫下人外,正经的丫鬟也就银筝和沁月两人,还有一个负责给阿弗安胎的女大夫,真正能做到让她静静养胎。
银筝和沁月引着阿弗来到了她的小房间。
床榻是用竹板搭成的,上面是薄丝被,冬暖夏凉,躺在上面,就可以直接欣赏湖光山景。
另外屋中还配了冰块风轮,上面精细涂了淡而不腻的香料,以手摇之,可以驱蚊,可以纳凉,还可以叫屋檐下的风铃发出叮当脆响,听来赏心悦目。
一日三餐,是由专人配送食材、专人制造的。
另外还有个小书房,里面放了各种时兴的话本、字帖。
书房后竖了个小秋千,也是阿弗之前在东宫常常喜欢逗留的,正好对着桃花林。
沁月领着阿弗简单走了一圈,问道,“姑娘看还需要什么?奴婢会一概帮姑娘置办好。”
阿弗随手翻着桌上的小字帖。
没什么要额外置办的。
赵槃既存心要让她困居于此,自然事事处处都提前想到了,不让她有机会挑理。
阿弗问,“那我不能随便出去了,是么?”
沁月点头,“暂时是的。”
“那我要是想见……阿婵,怎么办?”
沁月沉吟了一下,“姑娘要是实在思念晋王妃,可以求一求殿下把晋王妃也接来见一见。但是再多的人,应该就不行了。”
阿弗倒也明白,赵槃要的就是个“静”字,人一多,就静不下来了。
可她是个正常人啊,又不是人事不知的野人。
她住在这里,岂不是又一个朋友都没了,而且这一住,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皇后的事,想来确实是吓到赵槃了。头她把孩子生下来,离开应该是没戏了。
晚膳是一道鲈鱼和几道清淡小菜,都是按照有孕女子之饮食配备的。
连着三天,阿弗都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早上听鸟儿啁啾,中午听蝉鸣,晚上赏月纳凉。
每日睡饱了醒来,她也不上妆,不配钗环,甚至连寝衣也不必换,日子当真过得平淡如水。
阿弗望着窗外翡翠似的湖水,船已经被收走了,她怕是有凌波微步也踏不出去。
她想着自己也就刚刚有孕,赵槃至于这么把她圈起来吗?
他从前寸步不离地缠着她,如今却把她扔在这儿,三五日都不见人影。
思来想去了良久,阿弗只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赵槃可能……有新欢了?
虽然也知道他可能是为了保护她,但她住在山里,太子妃的头衔名存实亡。渐渐地,京城里的那些人就会忘掉她。
她有着身孕不能伺候他,他找个新欢,好像也是平常。
而且眼不见心为净,借着养胎的名义,把她撇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将来新妃进门,她也不会挡路不是?
阿弗略略一叹。
要真是如此,赵槃属实高估她了,至于费这么大周折把她送到这儿吗?
他纵是真要纳新妃,她也不会争风吃醋的。
想了一会儿,她也没再深想下去……自己这样胡思乱想,好像很无聊。
……
又隔了了几日,阿弗终于坐不住了,她开始有意识地打听赵槃的消息。
晚上,趁着银筝给她铺床的工夫,阿弗轻轻开了口,语气相当地委婉,“殿下……最近过得怎么样?”
银筝一边给她理着衣衫,“殿下最近在忙着前朝的事。”
阿弗晓得了。他又在忙吗?
不知除了朝政上的事,他有没有在忙其他的。
银筝道,“奴婢听说,殿下近来有好几场硬仗要打。把姑娘放在这里,殿下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阿弗低低道,“你们总是向着他说话。”
每次她要询问赵槃的事情,总是被朝政两个字给堵回来。
虽然她是女子帮不上什么忙,朝政的事情她就不能听听吗?
阿弗蓦然想起了前几日那场宫变。
唔,好吧……她听了好像确实会添乱。
银筝回头看了阿弗一眼,“姑娘可是思念殿下了?”
阿弗眼瞳微睁,“没有啊,银筝,不要瞎说。”
她近几日虽然老是想着赵槃,可那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何时用得上思念这两字?
银筝恍然没听见,“若是姑娘思念殿下,明日奴婢便派人传个话出去。”
阿弗皱着眉,“银筝,我真没有。”
银筝一笑而过,阿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事实上,应该是没听进去。
第二日,她正盖着冰丝薄被睡着午觉,睡梦中便感觉一只玉石般微凉又滑腻的手覆住了她的眉眼。
“醒了?”
阿弗掀开眼皮。
那人皎若玉树的身形已临于眼前,正微微垂头凝视着她。
他穿了身软烟色的衣衫,衣袖处绣着缥缈远山和云色,看起来甚是和蔼。他背对着日光,日光便在他肩头发冠镶上了一层金边。
瞧这模样,剑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阿弗噌地一下坐起身来。
“殿下?”
赵槃略有愠色,扶着她又躺了下来,“怎么有孕了还毛毛躁躁的,就不会慢慢来吗?”
阿弗避过他的眼神,想了半天,就说出个干巴巴的开场白,“你的伤好了吗?”
赵槃点点头。
他一扬唇角,“听银筝说,你很想我?”
阿弗心中火大,就知道银筝这丫头会乱说。
“没有?”他见她迟疑,挑了挑眉。
阿弗只好违心说,“有是有的,不过就一点点。”
他笑了,笑容也似染了日光。
赵槃跟她解释,“还是淮南王的事。人虽死了,底下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却没清除掉。淮南王是皇后同党,我怕那些人又盯上你,才把你送到这儿。你这惹祸精不在京城,我也能放开手脚些。”
阿弗眼中泛着雪亮的光,“殿下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腹中你的孩儿?”
他轻啄了下她的唇,“自然是为你的。”顿一顿,“什么叫腹中我的孩儿?就不是你的孩儿吗?”
阿弗推开他,“……所以你就把我送到这不见人的地儿来?还收走我的船,是几个意思?”
赵槃若有所思,“没什么意思。”
他抚着她鼻峰的曲线,“笼子开着,还能叫养金丝雀吗?”
阿弗气崩。
她真是后悔啊,那日在皇城里她乖乖跟他回去就算了,干嘛要说那么多没用的话,还不疼不痒地刺了他一剑,着实是打草惊蛇了。
他现在可能打起万分精神看着她了。
“怎么,生气了?”赵槃侧目瞟了一眼她,把她的下巴擒回来,温柔地摩挲着,“你好像说过,我只不过是仗着权势才拘着你的?既然如此,我不妨好好利用利用‘权势’。”
他贴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骨上,“反正你也没办法,是吧?”
阿弗浑身炸毛,挣扎着就撑开他。
关禁闭思过,关禁闭思过……他说起来那般谑然,原来竟是真的?
阿弗对于他这般行为早已词穷,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把以前的那句话又翻了出来,“你真是无法无天。”
赵槃浑不在意,这般盛誉,她早就给过他。
“我不是给了你许多书吗?多看看吧,够消磨时间的。也够你想想用什么别的新词儿来泄愤。”
他微微遗憾地说,“无法无天,我有点听腻了。”
赵槃平淡时好对付,怒时也是脆弱的,她就怕他这么不疼不痒地跟她坐而论道。
阿弗牙根痒痒,找不出词,索性不找了。
她伸出手来,朝他手背上的软肤就是一拧。
赵槃垂眸,放任她拧了半天,才轻轻反掌掐住了她的虎口。
“行,敢跟我动手了?”
她不日前才刚刚刺过他一剑,如今又这么不遗余力地拧他,算不算某种程度上谋害亲夫?
阿弗被他掐得虎口略略酸痛,才只得松了手。
赵槃手背上染了一片红印。
阿弗的手被他攥在手里,无法动弹,只得继续逞口舌之威,“欺负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到底谁欺负谁,”赵槃眉宇有沉思之色,“阿弗,我的伤可才刚好。你怎么就忍心?”
她那日明明还在他床边哭得那般伤心,如今就狠下手劲儿来拧他?
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距离不过寸余,阿弗怕他又要来欺负自己,便软下口气,“殿下,我不敢了,你放开我吧。”
赵槃轻轻哦了一声,“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自然是假的。
阿弗道,“真不敢。”
他随手撒开她,却温柔地把她转了个圈,双臂圈她在怀中。
阿弗从来都不喜欢这样过于亲近的姿势,却被他拘着,着实又无法拒绝。
“阿弗。”
“嗯?”
“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阿弗微微诧异,不知他缘何忽然如此深沉地说话。
刚想顺着这个话头再问上一问,猛然间,她闻见赵槃身上一股淡淡若无的脂粉香气。
是个女子的。
肯定不是她的,她近来几日都没有动过脂粉。
也肯定不是赵槃本身就有的,他之前身上的味道,她是熟悉的。
阿弗不可见地皱了皱眼角。
果然她猜得没错吗?赵槃一面拘着她,居然还一面另寻新欢。
嘴上深情款款,实际上对每个人都深情款款?
可恶可恶着实可恶。
阿弗柔下语气,装作不经意地跟他聊起,“殿下,近日来你除了朝政,还在忙些什么呀?”
赵槃很是干脆,“没了。”
阿弗抬臂,反过来扒住他,“吃饭睡觉什么的也算,阿弗想听听。”
他想了想,缓缓道,“仿佛还真有一件事。”
阿弗疑声问,“什么?”
赵槃神色复又散淡起来,“准备场婚礼。”
阿弗沉而缓之地拨开他的手臂,起了身,“婚礼?”
什么意思。
进程这么快?
赵槃没否认,云淡风轻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想来也是说办就办的。”
阿弗悒悒浮上一丝困恼的神色。
“跟谁?”
赵槃轻启薄唇,本来开口便要说,瞧着姑娘这般沉重的神色,心中莫名愉悦起来。
他临时改了话头,“跟位佳人。”
阿弗心口狂炸。
他什么意思,是等她生下孩子直接放她走,还是把她留下来继续给他做小?
越过那位贵女继续做太子妃,想来是不大可能。
一股子酸麻流过她全身,阿弗无话可说,只得垂下头,低低道了句,“这样啊。”
赵槃嘴角淌着柔淡的笑。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她的发丝,“嗯?怎么,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阿弗问他,“你以后还打算接我回去……吗?”
赵槃信然点点头。
“那我住哪?”
他随口道,“自然是东宫。你跟着我,不住在东宫住哪?”
阿弗踌躇着,“那我不要。一山不容二虎,我会很惨的,我倒是宁愿永远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山不容二虎……赵槃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竟好似是……酸了?
谢天谢地,她总算不像之前那般对他冷淡如冰了。
“那你把另一只赶走不就行了?”
阿弗神色大为责怪,“你怎么故意跟我打哑谜?我怎么赶得走?况且赶走了一个,你还会有无穷多个。”
就像脂粉,今日他身上沾的是这种味道,明日说不定就换了另一种。
赵槃脸上挂着恬淡,伸手揉了揉阿弗蓬松的头发。
姑娘确实可爱得有几分傻了。
他正了正神色,重新把她拉了回来,搂在怀中。
“不用猜了。”他说,“佳人就是你,从来没别人。”
他常常这么搂着她,把心跳都贴给她听,她怎么就听不见呢?
若不是她在大婚那日跑了,他焉用得着费力气补办一次?
她欠他的洞房花烛,到现在也没还。
不过他也不急。他只是私下里想着,等一切都平息了,等阿弗把孩子生下来,再风风光光地补办一场婚礼。
他既爱她,便不必藏着掖着。公诸于天下,一定是要的。
人生那三件乐事……一来他生在帝王家,金榜自然不必题名,二来也没什么故友,只剩下洞房花烛夜了。
只剩下她。
阿弗一阵懊恼,觉得自己又被耍了。
赵槃想要办婚礼来折腾她自然也由他,可是……他好似还没解释衣衫上的脂粉香是怎么回事。
阿弗淡淡哼了一声,“啊,想娶我呀。就这么简单吗?我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赵槃几乎不加思索,“那就强娶。”
阿弗沉着嘴角,“你现在已经了。”
赵槃不紧不慢地露出点笑意来,斟酌说,“如果你觉得亏欠的话,也可以提一个条件。不过娶是一定会娶的。”
阿弗眯了眯眼,便挑了个最苛刻的条件说。
“娶我也可以,但是我有洁癖。你一辈子都不能碰其他女人,连闻一下脂粉气也不行,无论是妾或是通房,抑或是什么高门贵女。如果你违背了这个条件,被我发现了……”
她偷偷瞥着他的神色,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说,“我会……留下一纸休书给你,自此与你永不说话。我的孩子也会自己带走教养,永不认你。”
三妻四妾在本朝极为普遍,稍微富庶一点的百姓都会娶几房通房尝鲜,像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之流,更是妻妾成群。
宋机饶是通情达理,在房中也养了两个通房。郡主的儿子,宋机的另一个玩伴,小侯爷,更是有十八房美貌的小妾,每天晚上都快能翻牌子了。
赵槃是太子,未来他是天子。
他将富有整个后宫,三千佳丽,天下的女裙钗。
阿弗自认容貌寡淡,也无家门,自是难与群芳同列。
况且,从她的初衷来看,她一开始跟了赵槃就是为了找个汉子安家糊口,没有跟谁争奇斗艳的意思。
赵槃把她囚在身边,她完完整整都被他一人占据。
同样,若要她反过来也敞开心扉,那么赵槃也必完完整整都属于她的。
所以她才提了这么个苛刻的要求。
阿弗说完这番话,便怀着几丝笑意瞧着赵槃。
是他自己要她提条件的,所以她往最狠处戳下去,倒也不能怪她吧?
赵槃平淡地听完她的话,脸色却静得出奇了。
他似看破红尘的隐者,又如枯守古佛的老僧似的,静静坐在那里,话音落地许久,仍然不动如山。
很久……久到阿弗怀疑自己说错话他又生气了,才见赵槃缓缓抬起手,把她轻轻压在薄被之间。
“记住你今日的话。”赵槃眸光深沉似井,咽了咽喉咙,“……成交。”
60 迁就
◎如果不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阿弗被赵槃锁在臂弯之中, 缩着脖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
……他回答得这么快吗?
阿弗刚才的那番话,对本朝男子来说, 确实是苛求了, 甚至是身为女眷不该说的。
京城的淑女大多是熟读女则女经的, 阿弗没读过这些书, 所受的羁绊也少,才能脱口而出这番话。
假若她再幸运些,不是个孤女而是生在大户人家, 有嬷嬷教养,有老师训责,自然也会被教得跟其他贵女一般,温婉贤德, 以夫为天, 也必不会说出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来。
可她再是胆大, 也看得见千千万万个男子是怎么做的, 也记得前世她是怎么被抛弃的。
赵槃越是这般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越是不信。
若是他拖泥带水, 顾左右而言它,甚至直接指责她无理取闹,她倒觉得有几分像真实反应。
赵槃是太子,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就钟情于她一人。
阿弗已经不是前世那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小姑娘了。她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本来,她说这话就只是跟他开个玩笑,绝知话中的那些惩罚就是空中楼阁, 根本无从实现。
有朝一日赵槃真另存新欢了, 还轮得着她撒脾气不成?
什么孩子不认父云云更是无从说起……那是太子骨血。只要赵槃想, 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抱走,她连见一面都难。
这就是权势滔天的好处了。纵使她吃了瘪,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弗弱弱一笑,打破尴尬,“殿下,阿弗是说着玩的,刚才失言了,你别生气。”
“别收回。”赵槃低沉地说,“我已经当真了。”
阿弗黯然垂下眸子。
她要他嫁给他,心也给他。可他反过来能给她的,只有这么一句口头承诺。
……这哪里公平。
氛围稍微有些凝固。
半晌,赵槃放开她,松松散散地躺在她旁边。
“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平静地说着,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摸着屋顶垂下来的风铃,“我说了,你的要求,我都答应。”
阿弗眯了眯眼,双手放在肚皮上,“实话实说……其实我不是很信。”
风铃被赵槃拨得发出叮地一声清响。
他眉尾轻提,支起胳膊来问她,“那你怎样才能相信?”
阿弗拖着尾音长长地“诶……”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一生太长,任何办法都没法证明。
赵槃仿佛晓得。
两人就这样在榻上懒散地躺着,相互之间沉默着。
薄薄的日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浑身都暖洋洋的,叫人不由自主就萌生睡意。
阿弗闭上眼睛。
想不到就不想了吧,且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想那么多,只要他不答应,也全都没用。
隔了很久,就在她以为赵槃也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他微微出声唤她,“阿弗。”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瞟了他一眼。
赵槃含辞未吐,手臂轻轻扣着她微微鼓起的腹部,“如果不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阿弗无聊地翻过身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吗?
“踏踏实实就好。”
他凑了过来,伏在她耳边,“我不踏实吗?”
阿弗懊丧地抬了抬眼。
赵槃有没有点自知之明……他怎么能用踏实两个字来形容?
她想了半晌,更正了措辞,“普普通通的人。最好是没本事欺负我的人。江湖郎中,布衣,庄稼汉子,都好。”
赵槃凝神听了半晌,“没本事欺负你的人……呵,我看你也没什么规划。既然只想要个普通的,那还不如嫁了我。”
阿弗嗔怪着翻过身来,“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您哪里普通了?”
他逮住她就往死里欺负她,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这般话。
要不是赵槃,她的梦想早就实现了。
赵槃眼中泛着柔柔的涟漪,“你要一定喜欢踏实普通的,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你喜欢庄稼汉子,我就去学学种田插秧,费不了多大工夫。”
阿弗跟他解释,“不是!那不一样!”
她又不是喜欢“庄稼汉子”这个头衔,她只是想夫妻两人能携手白首,相敬如宾地生活罢了。
嫁个庄稼汉子,谁也不会高谁一头,谁也不会矮谁一头。如果再幸运些遇见个会疼人的,小日子应该还能过得很滋润。
赵槃叹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总是给我出难题。”
阿弗推开他,“殿下,别老问我了,根本没什么如果。我都已经嫁你了,你老是问我这些虚幻的东西,就好像真能叫我如愿似的。”
“话虽如此,我却还希望你对我好些。”
赵槃旋起一笑,却不允她背过头去独睡,云袖上的冷硬玄纹摩挲着她的脸颊,“阿弗的心思真是多变。明明你初见我时,还是中意于我的。”
阿弗被他逗得浑身痒,忍不住跟他辩一辩,“殿下,你也忒自恋了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中意于你了?”
赵槃神色静宁,“你留一个陌生男子在家,还养了那么多天。你不会一点心意都没有吧?”
阿弗张口而出,“我那是善良。而你却骗了我。”
说起旧事,她确实对赵槃动过心思。不过,仅限于把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布衣,想找他给自己遮风挡雨罢了。
若是知道他是太子,她躲还来不及,怎么敢靠近他?
赵槃失落地哦了一声,“真的么,那太可惜了。”
阿弗看着他空洞洞的样子莫名暗爽了一下,紧接着又听他道,“那你从之前到现在,就真一刻都没有中意过我么?”
阿弗听了,只觉这问题好无聊。
中意不中意的,真的重要吗?他又不是什么君子什么良民。
她不敢直接拒绝,只噘着嘴模棱两可地说,“你霸道的时候,自然不叫人中意。你和蔼的时候,还是很……好看的。”
赵槃低低,“好看?”
阿弗蓦地觉得这词仿佛用错了,又怕他又瞎误会什么,“呃……就是说殿下长得丰神俊朗的意思。”
他听了这话,掺着几分高兴,挑着她的唇角,“谬赞了,阿弗也很好看。既然咱们互相觉得好看,那可能是心有灵犀。你若好好嫁了我,将来可以看一辈子。”
心有灵犀……个屁。阿弗讪讪别过头去。
他最近怎么回事?老是说这般奇奇怪怪的话。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冷冷淡淡的,倒好应付些。
阿弗撇了撇嘴角,扫兴的话刚要说出口,就被赵槃抬手捂住了嘴。
“想好再说。”他云淡风轻地瞧着她,甚是缱绻地扣着她的手,“反抗无效,你是知道的。嗯?”
阿弗心口微微起伏,不自在地翻了翻白眼。
……说了半天有什么用,还不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算了算了。”她叹了口气,“随你了。你就假装已经听到了你想听的吧。”
赵槃不悦,松开她,叫她好好坐在眼前。
“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唇色绯然,沉着嗓子,顶着她的额头,“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阿弗哼地一声扬了扬尾音。
不可爱他还不赶紧走,还不赶紧眼不见心为净?
“不可爱就不可爱吧。”只听赵槃又嘘然轻叹,“是你的话,忍也就忍了。”
阿弗对赵槃这种细碎的折磨已经习以为常,心不在焉地瞧向窗外。
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外面的天色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
可能今晚又得有一场小雨吧?
想来赵槃今晚还要回去,不能住在山里……不然他就不会一直穿着外袍不脱了。
阿弗把他的手轻轻拿下来,“殿下今日还要走么?”
赵槃蔑然,“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殿下不如早些走。”
阿弗主动帮他理了理衣衫,又温婉地说,“刚才还能见太阳,这会儿就覆了一层薄薄的乌云了。想来京城也是要落雨的,殿下早些走,免得挨濯。”
赵槃微含讽意,“阿弗,你不是又在赶我吧?”
阿弗否认,“殿下自己不是也还有要事吗?”
赵槃紧了紧她的手,神色一时倒有些模糊。
她分明就是赶他。可他确实也还有要事,也确实不得不走。
“那你对我笑笑吧。”
赵槃喉结微动,“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见了。你见了我,从来也没好好对我笑一次。”
阿弗略略伤神。他干嘛又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笑还能故意笑吗?
赵槃见她没反应,沉声道,“笑一下,我就走了。”
阿弗只好咧开嘴,呲了呲牙。
赵槃皱了皱眉,“人家大家闺秀都笑不露齿,瞧你笑得,真是比哭还难看。”
说着,还是朝她脸上重重地一吻,才终于放开了她起了身。
阿弗擦了擦脸,见赵槃终于离开了,才如释重负似地叹了口气。
久久,她脸颊上还留存着他的温度。
……
隔天,阿弗听银筝说沈婵和宋机又又又闹变扭了,宋机又去了绛雪小筑,整日和弹曲儿姑娘们泡在一起。
阿弗恍然,想来赵槃身上那股脂粉香,是宋机身上的。
/
一场秋雨一场寒,春天里的雨是温的,夏天的是热的,到了秋天就沾了萧瑟的寒意了。
指挥使卫存在陋巷里守了良久,远远地见了赵槃,警惕着周围没人,便奔过去复命。
“如殿下之前所料,地方上不少人都打着太子妃的主意。许是信了谁的挑唆,那些人悬赏了高价,暗中要买太子妃的命。”
赵槃随意翻着卫存手里的密信。他冰冷问,“是谁?”
卫存道,“名单暂不清楚。许是皇后的人。”
赵槃冷嗤一声,手中密信便齐齐碎为齑粉。
任凭那些人有天大的本事,阿弗在的那个地方,也不可能有人能找到。
他要的是,她的绝对安全。
赵槃隐晦说,“若是必要,适当时候把咱们的人抛出来。”
卫存道,“属下明白。”
又道,“还有一事,近来端王赵琛正在招兵买马,暗中收买朝中大臣,想来是有皇后撑腰,正在积极地为皇位做准备。”
圣上虽然在前些日子的巫女案中侥幸保住性命,但身子底已经虚透了,想来赵琛定然得了皇后递出来的消息,才蠢蠢欲动。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槃冷声说着,“且瞧着。”
两人正说着,忽闻陋巷中似有细微的呼吸声。
赵槃眸光一凛。卫存立即会意,一记狠辣无比的手刀已然飞了出去。
“砰!”
藏在树上的人应声而落。
是个细作,蛰伏在这里良久。中了一记飞刀,已然晕过去了。
赵槃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好啊,都敢到孤的左右来了。”
卫存迅速扭住那人,塞住了他的后槽牙,避免那人自己吞了毒而死。
“殿下,杀了还是留着?”
赵槃眼色犀利,“留着一条命,让他吐。若是吐不出来,就十八般大刑轮流用,把有用的东西统统给孤挖出来。”
……
卫存走后,赵槃回了东宫。
门前似乎有个人影蹲在石阶上,陈溟刚要拔剑,见蹲着的那人竟然是晋世子。
冷雨才刚刚停,宋机浑身湿漉漉的,蜷缩着身子,沾满了落叶,显得异常地可怜。
赵槃在他身前站了良久,宋机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抬起眼看向赵槃。
“殿下。”宋机嗓子哑了。
赵槃叫陈溟把他扶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宋机脸上又青又紫,咬牙切齿地道,“别提了!都是那臭婆娘。”
……
陈溟把宋机带进去洗了热水,又给他沏了一大杯姜茶,宋机才堪堪回过神来。
原是因为一件小事。
前些日子宋机和红颜知己幽兰姑娘多喝了一杯茶,便引得沈婵的醋意大发。
两人一番口角后,沈婵竟告到了宋大人面前。宋大人以为是自己儿子不检点,便斥责了宋机一顿,把管家大权交给了沈婵。
这不,今日宋机不小心在街上又偶遇了幽兰姑娘,被沈婵给发现,她竟直接把大门关了,惹得宋机淋了大半夜的冷雨也回不了家。
宋机越说越觉得气,沈家倒了,沈婵本身就算半个罪臣之女,怎么还能如此嚣张跋扈,无半分为妻子的温婉?
赵槃听了半晌,面不改色,“所以你之前身上那味儿,是那什么姑娘的?”
宋机一恍惚,“殿下你说幽兰姑娘吗?”
赵槃冷淡说,“以后离她远点。这味道都染上我了,差点叫阿弗误会。”
宋机皱眉,“殿下,您怎么帮着沈婵那婆娘说话?”
赵槃抿了口茶,“我谁都没帮。”
其实宋机也很懊恼,他之前觉得沈家这位二小姐是不错的,遇事也愿意迁就她,护着她些。
可她如今未免也太跋扈了。
女人不让碰,有家不让回,哪个男人受得了?
宋机长叹一声,“殿下,您说说,我这世子是不是太窝囊了?那可是我自己的宅邸。她……她居然敢把我关在外面不让回,还给我放狠话?有她这般做妻子的吗?”
赵槃嗯了声,“她怎么说的?”
宋机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我爹把管家大权交给了她,她便仗势欺人,说什么每晚酉时到次日寅时是什么宵禁时间,生生不准我进门,也真气煞我也!我迫不得已之下才到了您这里……”
赵槃略略好笑地抬眼瞧着宋机。
宵禁?
八成是这厮在外面乱混,惹得那位晋王妃实在是恼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前几日他和阿弗闹变扭的时候,宋机劝人条理清晰,倒是通情达理得很。
如今到了自己的头上,竟也闹得一团糟。
果真世人都看得清别人却看不清自己。
赵槃沉吟了一下,“你明日趁着寅时,早些回去,去跟她赔礼道个歉,不就行了。”
宋机一下子泄了气。
“我不去。”他叉着手臂,“自古都是夫为妻纲,我才和幽兰姑娘多说了两句话,她便如此善妒,以后还得了?殿下,我现在可算是看清太子妃的好了,事事都善解人意,温婉可人,难怪您……”
赵槃咳了咳。
——这人说自己的事就说自己的事,明目张胆地夸他的女人又是几个意思?
宋机立即改了口,挠着头,“殿下,您知道,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赵槃微微慨然,“某些人,从来都不知道‘善妒’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