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遇险
◎救她的人也是要抓她的人◎
长槐镇毕竟才刚刚出了京畿, 阿弗不敢久留,匆匆吃过汤面之后便开始赶路。
这次逃亡与上一次相比走得更远,那种胆战心寒的感觉也比之前翻了一倍。
阿弗虽然身体极度紧张, 但心上还是欢悦而充满希望的, 好像之前束缚她的东西一瞬间都解开了, 她跑得越远, 那些东西就越追不上她。
如此,她即便已经精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来一步。
阿弗用一块破布将乌发都裹了起来,在脸上涂了些黑黢黢的炭灰。
她又找了一块破垫子垫在脊背上, 拿着根破竹杖,装成一副老妇人的模样。……她觉得这副装束比她之前那样隐蔽多了,即便是赵槃亲临一眼也看不出她来。
挨到小镇出口的桥,却见许多百姓堵那里。旁边贴着告示, 说桥暂时封了, 任何人都不准出镇。
阿弗心里陡然一惊。
赵槃这么快就查到这儿来了?
她转头就想跑, 却蓦地发现周围并没有疑似锦衣卫之类的人。
阿弗稍稍镇定了下, 找了个路人打听,这才知长槐镇、长岭两镇正在闹山贼, 闭门封桥是为了抓山贼的。
她心下稍稍宽心,可不免又陷入更深的担忧中。
出不去长淮镇,难道她要等着赵槃来瓮中捉鳖?
堵在这里的百姓也是一片怨声载道,他们之中有卖枣的商人,有出镇为老母抓药的孝子,还有着急去收租子的地主……
一个赶着黄牛车的妇人停下来,打量着阿弗, 忽然笑着说, “小姑娘, 你是个小姑娘吧?干嘛要装成一副老婆子的模样?”
阿弗顿时浑身不舒服。
不会吧,她自以为连赵槃都看不穿的伪装竟被一介民妇轻易看穿?
那妇人逡巡的目光继续打量着她,最终停留在她纤细的腰上。妇人笑嘻嘻地说道,“想出城吗?正好我家汉子知道条小路,要不跟大姐我一起?”
阿弗低声道,“不用了。”转身就要走开。
那妇人穷追不舍,拉着她的袖子,“小姑娘,害羞啥?快上来吧!我和我家汉子都是耕地的本分人,今日积个善德,捎你一程。”
阿弗被拽得委实难受了,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之前的经验告诉她,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捡,过往的牛车亦不能搭。
不过这妇人应该不是赵槃的手下,否则大可直接拿了她,何必费如此周折。
阿弗停下脚步,问道,“你真能带我出镇子?”
那妇人点头称是,忙不迭地铺开牛车上的稻草给她腾了个地,“这镇上闹山贼也不是一天两台了,我家汉子之前常常走货,知道一条小路。你快上来吧,一准把你捎出镇去。”
那妇人热情得不得了,缠着阿弗的胳膊,说是邀请,跟直接把她拽上车也差不多了。
牛车一路上了个小山坡,又下了个小山坡。如此弯弯绕绕地重复了很半天,才绕过镇桥离开长槐镇。
路途冗长无聊,那妇人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阿弗,问她十几了,有没有嫁没嫁过人、让男人碰没碰过之类的话。
阿弗被问得烦了,就靠在牛车上假装打盹儿。
她感觉这妇人好像不大对,说不定是拐姑娘的人牙子。……可她又实在想出城,只能冒险先上了这贼船,出了长槐镇再做计较。
下了小山坡,牛车一路走向长岭镇。
阿弗提出下车的请求,却被那妇人好说歹说地哄着,什么野外有狼之类的借口,怎么着也不肯让她下车。
阿弗心中暗凉,更加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长岭镇要比长槐镇繁华许多,处处可见酒肆、茶摊,街上更是人来人往。
牛车在一处花红柳绿的阁楼前停下,那妇人笑着说上去接个亲戚。阿弗不动声色地应了,瞥了眼那大红牌匾,上面写着“香红楼”,栏杆前站着含笑带媚的窈窕女子。
勾栏?谁家亲戚在这儿就有鬼了。
这对乡下夫妇真是人牙子,估计见她一个姑娘家独行,便打了歪主意,想把她卖到勾栏去。
这要是在以前阿弗一定是怕的,见到人牙子,没准会直接被吓晕过去。可是现在她不一样,跟赵槃斗智斗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能在这等小阴沟里翻船?
阿弗算计着时机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
那妇人的汉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直接跑肯定是不能的。
阿弗心下一狠,拿起包袱,忍痛往大街上洒了一大片铜板和银票。
她捶足顿胸,“钱!我的钱!掉了。”
立即便有一大片路人来抢钱,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阿弗抱着包袱翻入人群,假装也开始捡钱。
恰在此时妇人和勾栏的妈妈商量好价钱奔了出来,大喝一声,“死丫头!想跑?!没门?老娘手里还没做过赔本的买卖!”
阿弗道,“我呸。”
借着乱糟糟的人群狂奔而出,勾栏里的护院们在后面一路狂追。
她大喘着粗气,不过区区护院跟赵槃的人比可差远了,略施小计就能甩掉。唯有那人牙子妇人舍命不舍财,唯恐到嘴的肥羊飞了,带着一堆人马往死里追她。
阿弗往人多的地方闯,她闯入一间酒楼之中。
酒楼里的食客面面相觑,那妇人也累得气喘吁吁,恶狠狠地指着她,“死丫头、贼丫头!叫你跑?整个长岭镇都是老娘的地盘!看你往哪跑!”
勾栏的护院们冲上来,刚要一左一右拧她的小胳膊,猛然见一身着白衣侠客抬了抬手中的剑,低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
那侠客带着个白纱斗笠,周围还坐着另一个跟他差不多装束的人,端地是气势不可小觑。
只见白衣侠客轻轻地飞出一只镖,便把一大群勾栏护院打得筋折骨断。
人牙子和护院们都意识到遇上大人物了,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再抓阿弗,灰鼠似地蹿跑了。
阿弗死里逃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但见整个酒楼的人都盯着她瞧,目光飒飒的,直穿人心,好像并不是那种看热闹的目光。
阿弗心中惴惴。她微微朝那位白衣侠客行了个礼,“多谢侠士相救,小女子在此拜谢了。”
她道谢的话说罢,半晌,酒楼静悄悄的,居然无一人理她。
阿弗困惑地抬起眼眸,额角蓦地出了层冷汗。
“不必谢。”只见那白衣侠客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冷峻又熟悉的脸,“太子妃,您该回去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一时间惊得肝胆俱寒,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软泥似地瘫在身后的朱漆柱上。
那人是锦衣卫!
只见酒楼里的另一白衣侠客也揭开了斗笠,露出腰间一块冷硬的令牌来。
“别过来!”阿弗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撞柱,却立即被另一人制住。
“对不住了。”白衣侠客毫无感情地说了句。
阿弗的两只手立刻被缚住,她眼泪急得簌簌而下,任凭脚拼命乱蹬,还是连锦衣卫的一根手指都难以撼动。
勾栏的护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尚且有锦衣卫敢管,可锦衣卫抢人又有谁敢管呢?
阿弗绝望地被拖上一辆暗无天日的马车,心里万念俱灰。
她要被带回去、被拖到赵槃面前。
她已经跑了好几次了,这次又跑又被抓,赵槃会怎么样对她?
关她、打她、杀她,亦或是用可怕的手段折磨她?
她不敢深想,她好怕,她的自由时光明明才这么短。
那两个锦衣卫为了掩人耳目,走的是水路。阿弗被搁在一艘篷船的小隔间中,那两人给她送来食物和水,她也不吃,也不说话。
夜幕茫茫,江上泛起了缥缈的白雾。
阿弗打不开隔间的小门,便盯着外面悠悠的江水想着,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还可以脱身?
江面上扑面而来的冰寒却令人浑身战栗。
她虽然会水,但江水太凉了,冒然跳下去,不仅逃不了,她还会因为抽筋儿而被淹死。
……这次可能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篷船很快停泊靠岸,她刚要被押下来的时候,忽然隔岸冒出几簇火光来。
“嗖嗖嗖,”还没等反应过来,对方就朝着这边放箭。
“有人偷袭!”
阿弗被一名锦衣卫护在身后,立即想到了长槐长岭两镇闹山贼的事。
……不会是山贼来了吧?
“先保护太子妃!”那两人喝道。
阿弗没敢乱动。山贼同样不是好惹的,万一落在他们手里,可能比落在赵槃手里还要惨。
只见那些人纵马而来,单凭武功而论,虽然人数众多,却不是锦衣卫的对手。
可那些人手里好似有什么让人昏迷的药,轰隆隆地洒在江面上,形成一片毒晕,顺着夜风弥漫了好远的距离。
“不好!告诉老大别往这边来了!”锦衣卫喊道。
毒晕很快弥漫,任凭那两个锦衣卫武功高强,却也无法抵挡强大的药效。
阿弗本想对他们说“先屏住呼吸,躲进船里”,可话音还没出口,也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
总指挥司。
“禀指挥使大人,属下在长岭镇安插的两个人手,在一个酒楼发现了太子妃的行迹,本已拿到了人,却不想在渡江时遇见了一伙来路不明的悍匪……”
“那太子妃人呢?”
“那两人醒来时,太子妃已经不见了。”
“什么?!废物!太子妃若是为山匪所害,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总指挥使卫存大怒之下,几乎拍碎了身前的一张桌案。
人都已经拿到了居然还能给弄丢了,若是传扬出去,当真让锦衣卫的名号蒙羞。
那位下属见总指挥使震怒,正皱着眉头不敢答话,猛然间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圆溜溜的眼睛瞪直了。
卫存也一愣。只见一身着玄纱披风、头戴黑纱兜帽之男子漫不经心地靠在门前,已驻足打量了他们良久。
男子不佩一金一玉,单单就那么伫立在那里,清贵和强烈的压迫感便油然而来。
卫存面色大震。
他三步两步赶了上去,跪道:“参见殿下!”
赵槃叉着臂,冰冷地说,“指挥使大人的差当得愈发得好了。”
卫存没料到太子居然冷不防地驾临,还穿着这般的衣衫。
他被迎头点了一句,自然明白太子话语所指,肃然道,“属下惭愧。殿下放心,属下已经再派出人手……”
赵槃没理会,信步踱到了案前。他兜帽未摘,只垂眸问,“是什么人横插一脚?”
卫存直言道,“尚不分明。不过,劫太子妃者仿佛是群武艺高强的女人。属下现在最担心的是她们会伤害太子妃。要不属下再调些人手来,直接……”
“不用了。”赵槃沉吟半晌,冷声道,“长岭镇各方势力杂糅,你们行动,还要按孤之前的吩咐,不可泄露身份。”
赵槃来这里走一遭是因为沈家的事。
大理寺已经查出了沈兴贪赃枉法、与反叛军勾结的证据。他不急着办人,先走这一趟,是来探探虚实的。
卫存领命,“属下谨记。”
赵槃眸如黑潭,沉沉道,“孤这几日,要去个地方。若事出有急,自行决断即可,不必回禀。”
卫存不放心,“敢问殿下前往何处?属下也好早些布置隐卫相随。”
太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大事,况且还是在长岭镇这样匪徒聚集的地方。
然赵槃眉尾轻提,道了句,“不必。时候到了,会叫你们。”
卫存一时语塞。他还想再劝几句,但瞧太子之意,似是早有决断。
他最终还是选择服从,“是。属下,遵命。”
一阵西风拂过,赵槃那暗玄色的水纹衣袍微微扬起。
他仰头望着黄云密布的天空,眼色深沉。
他来长岭镇,既有政事,也有私事。
政事已经交代完了,还剩私事。
阿弗这让人不省心的女子,他可能得亲自走一趟,把她领回去。
42 旧地
◎他说她老是逃跑占用公共资源◎
京城沈府。
大婚日过后, 沈兴本以为太子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会消失,可没想到,非但卫芙没被太子处死, 那个本该吃下假死药的阿弗也跑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沈兴为此坐立不安。
大理寺那边已经查到了他卖官鬻爵的证据, 太子是个心狠手硬的人物, 前些日子两家又闹了不睦,一旦太子要深究,他的项上人头、还有沈府满门的荣耀就都保不住了。
他打拼了一辈子的家业, 难道就要毁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
如今沈兴已无路可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朝中他已再无靠山可依,那就只有铤而走险地搏一把了。
沈兴眼中露出一丝狠辣的光,他叫来了自己的心腹。
他叫心腹给长岭镇的恨天会传话, 叫她们逮到机会, 灭了太子。
/
破晓时分。
阿弗从一片灌木丛中哆哆嗦嗦地藏了一夜, 确定周围的人都走干净了, 才敢冒出头来。
昨日她和两个锦衣卫被一群女匪暗袭,危急时刻, 她假装晕倒,将口鼻藏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下,这才逃过一劫。
那群匪徒并不是冲着她来的,那些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在身,不能让人瞧破了行踪,这才一路放毒晕,把路遇之人统统迷倒。
阿弗因为把口鼻浸在水里, 吸入的毒晕并不多, 比那两个锦衣卫还先醒来了一会儿, 这才得脱身。
她深知锦衣卫神通广大,醒来之后并没着急赶路,而是藏身在一处小树洞里,躲了一夜,好叫锦衣卫误以为她被山贼给捉去了。
天亮了,路上有了行人,她这才敢起身离开。
然而今日长岭城周围的气氛不同于往日,百姓们脸上似乎更沾了些惶惶之意。
阿弗挨到一处城门,便看见城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告示,上面竟黑纸白字地写着太子遇刺了。
什么……?
人群众说纷纭,阿弗亦惊得一身冷汗。
太子……遇刺?
告示上说,太子微服私访,下榻在本镇福来客栈中,今日清晨被匪徒所刺,重伤垂死。
百姓有亲见匪徒者,如能提供贼人去向,赏一百两黄金。
阿弗呆立在人群中,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
赵槃居然会遇刺……什么人敢刺杀他呢?
她是想摆脱赵槃,可是也没恶毒到想他死。
况且赵槃是太子,肩上的担子不轻。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估计朝中都会跟着变天。
阿弗又仔细看了一遍告示,上面说刺杀太子的是群女匪。
会不会是昨晚那一群?如果是的话,她就是亲目者了。
阿弗内心冰火两重天,她如果挺身而出,把目睹女匪的事情告诉亭长大人,可能会因此泄露行踪。
……她才好不容易从锦衣卫手里逃出来的。
正当犹豫着,忽觉肩头一沉。
阿弗泠然大惊,还没等她看清人,对方已利索地点了她两处大穴,旋即把她拖到了山阴背后的隐蔽处。
山阴处光线黯淡,阿弗身体挺立如僵,滚圆的瞳孔不由得放大了好几倍。
那人身上的气息熟悉得恐怖,“这么快都跑到这儿来了?阿弗,你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这样的语气没别人能说出来,这样熟悉的气息也没第二个人能有。
是赵槃……阿弗一下子被吓出眼泪来。
“放开我!”她浑身动弹不得,喉咙却拼了命地想呼救,“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
“以死相逼?”赵槃用了点劲儿捏开她紧闭的下颌,冷言微讽道,“阿弗,你就没点新花样儿了吗?”
他那样掏心掏肺地对她,可她那颗心一点没被焐热,还是想要跑、不停地跑。粗略算起来,阿弗策划的大大小小的出逃已经快十个手指数不清了。
初时她私逃他还会生气,气得三天吃不下饭……现在他对这种小游戏早就木然了,出城来办一趟公事顺便把她带回去,已经变成惯常操作了。
阿弗感觉浑身血液凝固,舌头僵僵,被点穴的滋味当真是比吃了晕药还难受。
“骗我、逃婚不说,还给我一个劲儿地惹麻烦。”他冰凉的手指滑着她的脖子,半是威胁地说,“有时候真想直接把你这小妖物掐死。”
阿弗吐气急促,不禁呜呜哭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从锦衣卫手里逃出去,怎么这么快就遇上了这位太岁爷?她之前受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大心机,全都付之东流了。
赵槃抚着她直挺挺的腰板,“你还敢哭?为了把你捞出来,知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卫存他们堂堂锦衣卫,都快成她的御用追踪官了。
他冷笑着说道,“记住,你这是占用公职官员。下次再想玩这种猫捉鼠的游戏,得先交赋税,懂么?”
阿弗哭得越发凶猛,“你还讲理吗?”
赵槃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深沉地对她讲,“索性告诉了你。再玩一百回这种小游戏,我还照样追下去。你逃一百次,我便追一百次。”
“我真不想嫁你。也不想当太子妃!”阿弗徒然道,“强扭的瓜不甜。”
赵槃听了似笑非笑。
他摸摸她的脸蛋,“瓜不甜,你甜就行。只要人嫁了我,我有那个耐心慢慢磨你。”
“我不愿意。”阿弗气结,“你有多少名门贵女可以挑,干嘛非缠着我不放?”
她再次试图跟他讲理,清清楚楚地表明她不喜欢他的意愿。
可赵槃却好像无动于衷,指尖弹着她的耳垂,“我就看上你了,怎么样?要不反过来你当太子?”
女孩终于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所幸他的女孩还是聪明的,出来溜一圈,没吃沈娴的假死药,也没被人牙子给拐带到勾栏里去。
只是这几天流落荒野,本就消瘦的身量又薄了一圈。
赵槃替她拭干眼泪,“行了。到此为止吧。”
阿弗无比地沮丧,连看赵槃一眼也不愿。
不过赵槃好像并不着急回京城,扬哨叫来了一匹马。
赵槃攥着缰绳,“敢自己骑吗?”
阿弗大骂道,“你点着我的穴道,还叫我自己骑马,是诚心想我摔死吗?”
赵槃浅笑,扣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扶上了马背,随即自己也一跃而上。
他将她圈在怀里,漫不经心地道,“先忍着吧。不叫你吃点苦头,你永远都不知道听话。”
赵槃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肚子,马匹顿时翻蹄而起,驰骋在长岭郊外的枯荣冬景中。
猎猎的风在阿弗耳边呼呼作响,她身子直僵僵的没有着力点,摇摇晃晃地真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
“你、你你你慢点行吗?”她大声求着。
赵槃视而不见,反而甩了甩手里的马鞭。
路遇一道窄窄的小溪,赵槃居然纵马直接跳了过去。
阿弗一阵目眩,耀眼的阳光照在她面庞上,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之前又没骑过马,一时间不禁尖叫出了声,软塌塌地倒在男子的怀里。
待赵槃终于停下马把她抱下来的时候,阿弗已经累得哇哇乱吐了。
这一番马背上的折腾让她的筋骨也活络起来,她的手、脚又能动了。
赵槃在一旁等着她吐,给她递上来一壶水。
“殿下!”阿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算你恨我,也不至于往死里折磨我吧?”
赵槃毫无波澜,“小小惩罚,何足挂齿。”他不让她再吐下去了,扶起她的腰,帮她顺了顺气,又把她鬓间凌乱的碎发掖回去,“先适应适应。以后上战场,也要跟着我。”
阿弗头顶晕眩的感觉过了半晌才稍减,又在心里把赵槃骂得体无完肤,才稳住了神儿。
周围都是高高的杨树,残冬未过,寒鸦呱呱叫,景色有些萧条。
“这是哪里?”
赵槃叉着手,沉声道,“怎么,吐得连神志都不清了?自己家都不认识?”
阿弗蓦然一惊。
经他这么一提醒,眼前的景色确实熟悉得紧。伫立而远望,土路的尽头立着一座茅草篷搭成的小木屋——正是她从小生活的那一间。
无数个午夜梦中,她都无数次回到这个地方,这个真正称得上为她的家的地方。
阿弗不自觉地涌上一股热泪,唏嘘道,“这么多年,这破屋子居然没塌。”
赵槃慨然低笑。
塌?不会的。他暗地里每半年都会找人修缮一次,怎么会塌。
阿弗很快反应过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你藏起来。”
阿弗蓦然抿起了嘴。藏起来?她要这能一直藏在这儿就好了。
赵槃拉过她的手,轻声邀请,“不进去瞧瞧吗?”
阿弗平静下来,点点头。
这是他们两人开始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阿弗还认得坡地下面那片悬崖,当初她就是在那里采灵芝草的时候,救的赵槃。
附近一片冷寂,时光荏苒过了这许多年,其他的乡亲们搬的搬走的走,村子早已荒废多年了。
阿弗颤抖着手指轻轻推开门,本以为里面蛛网密布,不料碗筷茶壶洁净如新,连一丝灰尘也看不见。
内室里,连她临走前叠好的红披肩,也依旧原封不动地躺在远处。
阿弗一时有些恍惚。她这是……回到过去了?
赵槃信然地坐在竹凳上,“很惊讶?这可是你自己的家。”
阿弗疑色,“是你一直派人打扫着吗?”
赵槃嗯了一声,“咱们以后的一段时日,就住在这里了。”
阿弗显得很惊喜,“真的?”转眼又沉着脸问,“不过……为什么呀?”
赵槃言简意赅,“躲难。”
“躲难?”
赵槃微微莞尔,“你没听说长岭镇有人要刺杀我吗?”
阿弗一愣。提起这事她还纳闷呢,告示上不是说太子被刺杀了吗?怎么赵槃还能有闲情逸致陪她跑这儿来虚度时光?
赵槃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那些都是障眼法。不过,我险些被刺杀,你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拖着尾音,“太子妃,你可真是没良心。”
阿弗不理他,小声嘀咕,“原来是障眼法。我说呢,你神通广大,怎么能有人刺杀到你。”
赵槃见她这副犯难的小表情,唇线微抿,心中云淡风轻。
他来这儿确实是来躲难的。
沈兴狗急跳墙,竟敢指使人刺杀太子,委实是当诛必诛。他要办人,就要拿到真凭实据。要拿到真凭实据,就免不得要将计就计一番,找个隐蔽的地方,静待对方露出狐狸尾巴,再一举歼灭。
当然,他也有私心的。
藏身的地方有千处百处,阿弗的这间小木屋也未必是最隐蔽的。但他觉得阿弗可能最喜欢这里,她住在这里,可能比东宫也更舒心。
所以他先命长岭镇亭长放出了太子被刺的假消息,既在那些刺客面前虚晃一枪,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用此招儿把阿弗给招出来。
果不其然。
他在驿站没等多久,就把女裙钗给等来了。
阿弗又怀了点自己的小心思,问他,“殿下,你要在这里躲多久的难?”
赵槃刮刮她的鼻尖,诚恳道,“不知道。”
阿弗回了自己家,仿佛一时就忘了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言语了,提议如果住的时间长的话,她想要在篱笆前的菜园子种菜——她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种出来的菜成色很好。
赵槃宠溺地笑了下,“随便你。不过,种子我可没有,你也不能出去买。否则,会泄露行踪的。”
阿弗道,“不用你管。”
她循着记忆打开了一个小柜子,那里面有一个小袋子全是种子。只是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不能种出东西来。
赵槃瞥着她的背影,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阿弗,你觉得你自由吗?”
阿弗一时没反应个过来,“什么?”
他轻笑了声,没再问。
阿弗兴致缺缺,也跟着说了句,“……如果你让我永远住在这儿的话。”
赵槃眼中某种未知的情绪一闪而过。
永远住在这儿?
那好像是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娶成太子妃,焉有重新放她回乡野的道理。
赵槃微微叹了下。看来自由两字,是他和她之间永远不能谈的。
阿弗知道他不会允许,便只得干笑两声,半是讽刺地道,“殿下,我开玩笑的。下次我再玩‘逃追’游戏,您别收我赋税就行。”
赵槃也随着她冷嗤。
她都敢拿他的话反过来揶揄他?
赵槃将她抱起来,暗着眸子道,“太子妃,你真是欠教训。”
43 同处
◎他给她做饭◎
阿弗见他又要抱自己, 心知挣扎没用,假装磕上了那盛种子的小柜子,额角顿时泛起一片红。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 “好疼。”
赵槃停下动作, 微微蹙眉, “怎么回事。”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膝上, “你老是冷不防地抱我,我才磕着的。”
赵槃掀开她额前碎发,温热的手心覆上去, 缓缓地在她额上打圈轻揉,手法着实温柔又老练。
阿弗眼睛往上眺,偷偷去瞥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他眸色专注而清冷,即便做这般伺候人的活儿, 也自有股浑然天成的仪态。
赵槃揉了半晌, 问她, “还疼吗?”
阿弗摇摇头。
其实本来就不疼, 她就是想推辞着不与他亲近,才故意这么一磕的。
赵槃摊开手, 手心蓦然多了一圈炭渍。
他才反应过来,哑然质问,“阿弗,你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阿弗略有尴尬。
从辅国公府里逃出来后,她被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一直都在疯狂地赶路中,哪里有什么洗澡的闲情逸致。
她之前为了乔装打扮, 在脸上抹了不少的炭灰, 原本粉光玉砌的小脸此刻跟敷了一层釉子似的。
阿弗急忙从赵槃怀里退出来, “我身上太脏了,衣服还沾了泥点,你别碰我……”
赵槃扶额,略有苦恼。
他可能真被这小妖物下什么迷魂药了,她这么脏兮兮的,他居然才意识到。
赵槃无奈地朝她挥挥手,“去洗。”
小山后面是有一处小瀑布的,瀑布底下有个热眼,多年来形成一座热泉。
赵槃挽起袖子,露出半截修长的手臂来,轻滑着水面,试热泉的水温。如今他们生活在这里,事事都没人服侍着,只得亲力亲为了。
阿弗拿了两个空木桶,道,“其实……我之前都是直接跳进泉里洗的。”
赵槃用指腹沾了一点水,放在鼻下微微闻了闻。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这水你别用了,我给你烧水洗。”
阿弗蓦然听他这么说,也闻了闻水,“怎么了吗?”
赵槃也不确定。他只是略通些岐黄之术,觉得水味儿隐隐发涩发苦,浸蚀药性太大,长久用之,或对人身体有所耗损。
他问她,“我记得你颇晓得些医术。”
阿弗失笑,“我哪里会医术,我之前采草药都是为了赚些糊口的钱。”
赵槃陷入一丝沉色。糊口?
她之前竟连糊口都很艰难。
阿弗身冷体寒,不易有孕,或许与长久依赖此水生活有关?
然水可清,屋可搬,身子要是毁了却再难修复……他真应该再早点遇上她。
赵槃敛去神色,拍拍她的背,柔声道,“行了。去屋里等着吧。”
他撇去了热泉不用,临时从小山坡上砍了两捆柴,在阿弗家的土灶下点火烧水。
阿弗家的锅小,每次能盛的水不多。如此烧了好几趟,才凑出足够的水量来。
他本来是不会做这种事情,也不会伺候人的,但好在学起来不难,花不了多长时间。也好在他伺候的人不多,不用花太大的力气。
阿弗疚然说道,“你……你竟会做烧水砍柴?我、我自己来就行。”
赵槃神色不明地睨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若是觉得愧疚,以后就少跑两趟,也算是补偿我了。”
阿弗黑下脸来,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水放好了,阿弗却迟迟也不肯换下脏衣衫。她扭扭捏捏地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赵槃凝滞,随即便是一阵好笑。
除去她逃跑的日子不算,他们几乎是日夜相处。
她还用怕羞?
……
阿弗把身子藏在木桶中,目光若有若无地踅摸着赵槃。直到他走了,她才肯轻轻褪下衣衫。
夜里的事她无法拒绝,但白天里当着一个陌生男子褪下衣衫,她心里委实难以接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陌生男子”来形容赵槃,明明他跟自己日夜都相见,明明他们之间还有一场名义上的婚礼,明明她上辈子还那样爱他。
就算他对她再好,阿弗始终也无法过自己的那一关。
阿弗长叹了一口气,把肩膀以下都浸泡在热融融的水中。温热之意顿时流遍浑身百骸,一洗这些日以来的疲倦和辛酸。
不知怎的,她又隐隐约约冒出之前那个念头。
……如果赵槃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洗罢了澡,阿弗又把旧时的麻布衣衫穿起来。
撇去那些绫罗绸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寡淡无味,跟京城那些姹紫嫣红的贵女比不知差了多少,不懂赵槃为何要独独揪着她不放。
阿弗推开门,迎面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混合着乡野的泥土香和冬日的清冽雪香,叫人心神一畅。
阳光暖而不晒地洒下来,她微湿的发丝被山风吹得飘在半空,凉而不冷,清爽无比。
她阖上眼睛,衣袖灌满了山风,一时间无拘无束。
下一刻,一双手扣住了她的腰。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阿弗一愣,回头看向男子。
她道,“殿下,你说什么,我不懂。”
赵槃手指沾了她发丝上滑落的水珠,低沉道,“你懂。”
……她若是不懂,就不会这般遗世独立地站在风口中了。
阿弗气息略略沉闷。
她是跟了辅国公府的私塾老师学了不少书,但时间尚短,一本论语也还没读完。
不像他,随口说个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阿弗反问他,“殿下既然什么都懂,那就放我走吧。”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分开了彼此不是更舒坦?
赵槃低嗤一声,“阿弗,你还讲理吗?这里是你家,我困在你家走不了,论情论理,这话都该我说才对。”
阿弗抿紧唇线又开始生气。……这人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
她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既然你这么觉得,那么在我家,是不是事事都该听我的?”
赵槃眼也不眨,“你想怎么样?”
阿弗道,“分房。晚上咱们分房睡。”
他摇头拒绝,“不行。”又随口拈了个理由,“你那卧房只有一间。难道又要我睡桌子?”
阿弗皱眉。
他之前又不是没睡过桌子。她刚把他救回来那会儿,就是用两张桌子给他拼的床,他足足睡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却又来推三阻四。
赵槃神色有点无奈,“阿弗,好歹我也是个太子。”
阿弗跟他商量,“殿下不愿意睡桌子,我睡也可以的。反正咱们之前也是这样的,睡桌子也很舒服的。”
“不舒服。”他驳回。
阿弗气闷不接话茬儿。
他让步道,“同处一室……我可以答应不碰你。”
阿弗略略宽怀,“好吧。”
赵槃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次肯让一步,已经算是不小的胜利了。
赵槃撩着她的发丝,“阿弗,咱们已经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一辈子吗?”
阿弗刚想辩驳一句,唇间猛地一柔软,被他垂眸吻住。
啊,又这样?她奋力挣扎。
赵槃圈着她的腰,拖着她的发,暴烈又温柔,叫她无路可退。
……他总是这样叫人猝不及防,上次他这样深吻她,还是在试喜服的那一天。
阿弗的力气不大,很快被男子弄得意乱神迷,一边徒劳抵触着,一边陷入浑浑噩噩中。……连对方停下来,她居然没意识到。
赵槃抽了手,见她还微闭的眼睛,意味未尽地问道,“喜欢吗?”
阿弗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脸比秋天熟透的红柿子还红。
“你又亲我!”她慌乱地捂住嘴,恼羞成怒,“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碰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说罢,阿弗夺路而逃,跑进自己的卧房里,“哐当”地一下子甩上了门,把那人给关在外面。
要是在东宫,她自然不敢这么做。可现在是在她自己的家,她不要迁就那男人,她不要处处忍气吞声。
出乎意料地,门外的人居然没来敲门。
阿弗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觉得他可能是理亏了,没脸来敲她的门。
她在自己房中窝了好半晌,断断续续地生着闷气。直到天色微暗,咕咕叫的肚子叫她不得不又打开房门。
一阵诱人的饭香隔着木板门传了进来。
阿弗轻轻地打开一个小门缝儿,见桌上摆了几道小菜和碗筷。
厨房中仍然有炊烟袅袅升起,隐隐的柴火爆破声清晰可闻。
那人那么久没来找茬儿……不会是在做饭吧?
阿弗郁闷地看看天色,确实到了吃饭的时辰了。
厨房里阵阵的香气传出来,引得她腹中空落落的。可是她刚刚才冷了赵槃一下午,如何好意思又吃他做的饭。
阿弗缓缓踱步到小桌前,忍不住用手指飞快地蘸了一口菜汤。
……嗯,好吃。
应该不是赵槃厨艺好,应该是她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吧?
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恰好就被厨房里忙碌的男子瞥见。
他随口叫她,“阿弗,过来帮忙。”
阿弗浑身一激灵,脸色不可避免地又红起来。
锅里正在烹着一条鱼,灶台上热着米饭。
阿弗想蹭饭,只好主动打破沉默,“……怎么会有鱼?”
赵槃拿着蒲扇略略弯腰,还在掌握着火候。他不甚在意地答道,“去小溪里叉条鱼,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小声道,“我以前也试过,但是没叉到,还弄了一身泥。”
赵槃莞尔,“以后我教你。”
他的注意力还在饭菜上,用漏勺将鱼翻了个身,随后顺手把漏勺递给了阿弗。
阿弗捧着漏勺,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他那微白的手臂沾了些许的炭灰,颀长的身形与低矮简陋厨房格格不入。他的一双长眉、眉下一双眼也是矜贵而秀气的,蓦然沾了厨灰显得有点突兀。
阿弗心念微动。
她之前独自住在这里时,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能跟她同耕同作,同饭同眠的庄稼汉子罢了。
为什么老天爷要赐给她这样一个赵槃?
阿弗掏出手帕来,想替男子拭一拭额角的细汗。
然手臂凝滞了一会儿,终是又收了回去。
她恍然觉得,赵槃应该不可能真心喜欢她。
他眼下兴致尚在,愿意陪着她,却不可能一辈子不娶正经的贵女为妻。即便他自己愿意,朝政上也不会允许。
她暗暗叹了口气。
赵槃将鱼呈汤装盘,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弗露出一丝清淡的笑容,“想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
“我厨艺不好。”他略略莞尔,“是你饿了。”
……
他们两人都不太能喝酒,所以酒有没有也无所谓了。但是阿弗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喝汤,即便没汤就着水也行,要不然喉咙就会干干的。
恰巧今日赵槃还做了汤。
饭桌上,阿弗吃得很安静。
她其实欢喜时话很多,对喜欢的人话也很多。可赵槃是皇族,食不言寝不语,平日用膳都是有专人布菜的,跟他同食就有股莫名的压力。
阿弗借着夹菜的契机瞄着赵槃。他容貌好,修养也好,吃了这么半晌一下筷碰碗的叮叮声都没有。
——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么会有这样的人。
赵槃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撂下筷子,正好与她四目对视,“吃到嘴边了。”
阿弗大为窘迫,忙不迭地拿手绢随手擦了擦。
“哦。”她假装平淡地说道。
赵槃唇角微微扬起,“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阿弗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夹着米饭,“没有啊。”
“没有?”他拖着尾音。
阿弗沉声道,“我能有什么话对你说。”
他哦了一声,有点失望。
阿弗没再理他,低头扒着饭。
两人气氛略微凝滞。
就在这时,一只白羽毛的飞鸽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咕咕咕地轻叫。
阿弗正纳闷这地方怎么忽然有鸽子,见鸽子腿上绑了个小小的信筒,原来那是一只信鸽。
赵槃解下信,端详半晌,脸色略微有些阴沉。他沉声问,“阿弗,你这里有没有笔墨?”
阿弗想了一下,去卧房把之前她自己用的小砚台和毛笔找了出来,那毛笔早已干硬如柴,墨迹都快沾不上了。
赵槃道了句,“无妨。”
他取了点水缓缓晕开笔尖,随手在纸条上写了几个细楷字,挥手放飞了信鸽。
阿弗心下惴惴,“殿下,是有什么麻烦吗?”
赵槃瞥着她的面庞,冷峻眉眼又缓缓恢复了温柔。
“沈兴坐不住了。”他解释说,“兵马司的人来报,沈家正四处联络势力,调兵遣将,可能意图对兵逼皇城。”
阿弗道,“是因为他以为你遇刺了,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是吗?”
赵槃微微点点头,“这一仗,还有的打。”
44 一年
◎我给你做一年的太子妃,之后你要放我走◎
赵槃见阿弗有些好奇, 便拿了几个茶杯在桌上粗略摆了个阵形,给她大概讲了下如今朝中的局势。
他尽量说得很慢了,但朝政上那些事, 大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夹杂了不少可喻不可说的内在门道。
阿弗虽花了心思在听, 乍然还是难以理解, 只含含糊糊地明白了三四成。
大概意思,便是沈兴原本是皇后养的一条狗,但这几年来皇后一派式微, 沈兴便想自立门户。
可两人相互勾结多年,皇后岂能轻易放过沈兴,恼怒之下,便暗暗叫人把沈兴这些年来卖官鬻爵的烂事给翻了出来, 送到了东宫的面前。
这一仗, 其实是三家在打。
阿弗托着手臂听了半晌, 略有唏嘘, “原来当太子也挺难的,太子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我以前还以为你为所欲为来着。”
赵槃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那阿弗,你愿意帮我吗?”
“帮你?”
阿弗轻轻撅起嘴。他不拿捏她就谢天谢地了,她焉有那个本事帮他。
阿弗扯开一个笑,“殿下,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赵槃也随她笑着,不疾不徐道了句,“没开玩笑。”
阿弗愣了。
他道, “你不跑就是帮我, 能省去我很多精力, 来对付那些老狐狸。”
阿弗小声嘟囔,“我就这点用处啊?”
他沉吟片刻,握着她的手心,补充道,“如果你好好当这个太子妃,占着这个位置,就没人敢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阿弗把手抽出来,干巴巴地说道,“我不愿意。”
平定了朝政,助力的是他的太子之位,受万人赞颂的也是他。她当个贤内助,一路帮助他把那些眼中钉除去,付出的是自己青春的岁月,待到人老珠黄之时,好像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再说了,太子妃的位置他找谁不能占着,为什么非要让她顶上。
赵槃睨着她的神色,轻启薄唇说出个诱人的条件,“如果你答应,将来,我或许可以放你走。”
阿弗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杯,猛然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浑身一滞,“真的?”
他嗯了声。
这句话猛然从赵槃嘴里说出来,显得虚幻极了。他真肯叫她走?他明明之前追了她那么多次。
阿弗苦笑道,“你又在骗我。”
赵槃神色淡漠,“之前我叫人追你,因为你总是私逃,从没跟我商量过。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考虑答应你的条件。”
阿弗张了张嘴,“……我不相信。”
他之前骗过她那么多次,每次都是信誓旦旦。他哄着她去京城时候,也说她可以想走就走,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相信也罢。”他轻轻缓缓地勾了下她的下巴,淡淡道,“反正你跑是跑不了的,愿不愿意,都得回去给我当太子妃。”
阿弗一时脸色阴沉。
她追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好好解释解释吗?”
赵槃兴致缺缺,“字面意思。”
阿弗凑过脑袋,“你是说,我好好给你当太子妃,你就会放我走?”
赵槃无甚神色地应了声。
阿弗不免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条件交换,这是条件交换。若是她应了,岂不是跟那种家族之间的表面联姻差不多?
阿弗抿了抿唇,问,“那……我都需要做什么?”
既是表面联姻,夫妻之间就是一场交易。她当然要问问她的职责是什么,免得到时候赵槃赖账。
赵槃眼底清明,微凉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没什么特别的。别巧言令色地搪塞我,也别虚与委蛇的骗我,你保证你每说一句话都是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阿弗沉吟半晌,这似乎很容易做到。
她哪里有他说的那样爱说谎,她其实每次说谎都是为了脱身而迫不得已的。
“我想想。”她道,“给我点时间。”
阿弗了解赵槃,他冷面心硬,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没什么跟他谈判的筹码。
如果她这次又跟赵槃回了京城,他想毁约,只不过是一弹指的事。
可她呢?她就苦了,这辈子都要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待下去了。
所以她得好好想想。
赵槃淡淡道,“你考虑的时间不是很多。想清楚了,告诉我。过时不候。”
……
那日之后,白鸽又来回来去飞了四五趟,每次都带着外面的情报。
阿弗注意到赵槃好像不止有一只鸽子,每次前来送信的白鸽胖的胖瘦的瘦,却都是皇城里经过特训的白鸽。
朝政上的事她既听不太懂,便没有特别地在乎。
阿弗给篱笆墙内的小菜园松了土,将种子种了进去,又浇上了水。
她顾着做事,鞋子陷到了泥土中,鞋底直接掉了。那双鞋陪着她东奔西跑多日,早已不堪重负,到这会儿才坏算是给她面子了。
尴尬的是,这般窘态恰好又被那人给看见了。
赵槃过来扶她,疑色问她,“阿弗,你连袜子也不会穿吗?”
“袜子?”阿弗讪讪低下头,但见一双袜子的线头露在外面,果真是穿反了。
天呐……她该怎么解释她其实不是这么蠢的。
阿弗急忙捂住脚踝,“你别看。……我赶紧换上。”
——她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她遇上窘事都被这人瞧见?
赵槃微叹,让她坐在个青石上,半跪下来轻轻脱下她的袜子,给重新穿了回去。
“丢人。”他沉声说着,蓦地又瞥见了她那双破烂的鞋子,“你连双正经的鞋子都没有吗?”
阿弗低声顶嘴,“这能赖我吗?要不是你叫那些人追我,我能把鞋子跑坏么。”
赵槃冷冷点着头,“嗯。还有理了?”
这要是在东宫,自然有无穷无尽的鞋子给她穿,什么蜀锦,什么珍珠,什么贵重的鞋面都有。可是眼下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那么好的条件。
坏了这一双,就真没别的鞋了,他的鞋子她又穿不了。
赵槃把她那破鞋底从泥里捡出来,用水擦了一擦,“会针线吧?赶紧补补。”
阿弗不好意思地刚要接过来,就听他又说,“……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今晚就该走了。”
阿弗的手蓦然凝在半空。
今晚……?好快。
可她还不想回去。
阿弗低垂着眉头,顿时找了个推辞的理由。
“殿下,我其实……不太会补鞋。你要是事态紧急的话,要不然就自己先走吧?”怕他不同意,又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慢慢补鞋,你忙完了再来接我就行。”
她没鞋是正当理由,赵槃总不至于残忍到叫她光着脚踩着山石回去吧?
阿弗这般样子,遮遮掩掩,赵槃看在眼里,一眼识破。
呵,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心思。
“不会补鞋?”赵槃似笑非笑,“这个借口,略微有点拙劣了。”
阿弗没等开口,只见他从随意找来了针线盒,穿针引线,将鞋底缝了回去。
“你还会针线?”
阿弗瞠目结舌。
赵槃拧断了线头,“养你可真不容易,什么都得学。”
阿弗顿时被他弄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很艰难地说了句,“多谢……殿下。”
太子亲自补的鞋,阿弗都不敢穿了。
她说不会补鞋,原本想当个借口来着。现在,他三下两下又把这个借口堵死了。
她可能暂时没有什么理由不跟他回去了。
/
阿弗心情郁闷地又过了一个下午。
晚上,她带着点眷恋的意味,早早地入睡了。临睡前,她手指还在若有若无地摸着木板床,这床可能明日一醒来就再也睡不到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弗惺忪的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赵槃对她道,“起来了。该走了。”
她心中烦躁,搂着被子不肯动身。
那人纠缠不休,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快点。等回去了,你想睡多久都行。”
阿弗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瞥见夜空的星星还没褪去。
她哑着嗓子问,“我还可以再回来吗?”
赵槃一愣,给她系上斗篷,“当然。”
阿弗锁好了门,却见他并没有要骑马的意思。
月冷星寒,山间小路湿滑泥泞,骑马不仅会有失蹄的危险,还可能惊了隐藏在暗处的探子。
寒凉的月色映在赵槃面庞上,他对她讲,“路途不长,你稍微忍着些。如果实在走不动了,咱们便坐下来休息。”
他本想说他可以背着她,可是那样也太肉麻了,他难以出口,便临时改成了这套话。
阿弗点点头,提了一盏灯笼照亮。
林木交缠的丫杈横横歪歪地伸着,黯淡的树影投在地上,像抓人的手,看起来略略有些怵人。
阿弗心想在这种鬼地方她还是不能跑的,一来赵槃就在身边,她铁定跑不了;二来她没粮没水,冒然乱走没准会被野兽给吞掉。
正想着,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长长的野兽嚎叫声。
阿弗顿时警铃大作,赵槃却握握她的手,道,“别怕。不是狼。”
面前有一大片黑乎乎的荆棘丛,丛上尖刺泛着寒芒,长得老高。
又传来一阵野兽尖鸣,猛然间,一半人高的兽猛然从荆棘丛里蹿出来,睁着双刷亮的眼睛,朝他们怒吼着。
阿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下意识捏紧了赵槃手臂。
赵槃稍加分辨,那是头野毛雕,冬日一般都会冬眠,此刻出现倒有些稀奇。
“躲身后去。”他对她轻言了句,随即拔剑出鞘,引那野毛雕近身。
那东西本是蠢物,被赵槃长剑一刺,顿时倒了下来,倒在荆棘丛里大喘粗气。
阿弗曾经见过赵槃的身手,十几个刺客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区区一个野物更是不在话下。
她依着他的吩咐乖乖地着,直到看见那东西不动了,才敢出声。
“它死了吗?”
赵槃摇摇头。
两人稍加靠近,那东西果然又暴起偷袭,粗壮的獠牙直直咬上了赵槃那锋利的剑背。
阿弗在一旁看得揪心,赵槃本可倒转剑柄直接将那野物刺死,可他一直手下留情似的,只刺伤了那东西的要害,却没要它的命。
稍稍费了些劲儿,才把那东西捆扎起来。
如此折腾下来,他的背为身后密密丛丛的荆棘所扎,一时间渗出了鲜血。
“殿下!”阿弗喊了一声,无暇思忖太多便过来扶他,“你怎么不直接刺死它?”
赵槃擦了擦嘴角的淡淡的血痕,“我没事。”
他冷然瞥了眼那地上的昏迷的东西,解释说,“阿弗,那东西不能死的。”
野毛雕是种凶猛的异兽,其血可做稀罕的药引,但必得生擒,死了便无此效用了。
阿弗眼底闪现一丝异样的情绪,“咱们碰上这东西,跑还来不及,却生擒来做什么?”
赵槃没答,只是倒吸了口冷气。
他道,“先走吧。我拖上它。”
碰不上便罢了,既然碰上了,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稀罕的药材,把阿弗在热泉里受的旧病给补回来。
反正也不费太大的力气。
当然,有没有效用不一定,若真有用,再告诉她不迟。
太子亲兵已在山下埋伏好了,只静待接应着太子。
赵槃与他们会合,将那野毛雕交了下去,又问起沈兴的动作。
亲兵头领答,“回禀殿下,沈兴纠结了广安王的势力,已停兵在城外郊区一带。如殿下所料,他不曾留有退身步,已然半踏入了圈套之中。”
赵槃神色冷然,低声交代了几句。
阿弗坐在马车里,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还对那头半人大的野兽心有余悸。
她浑浑噩噩地闭着眼睛,手指黏腻腻的,好像还沾着赵槃被荆棘扎出的血。
等他终于交代完了事情上车来找她时,阿弗有些犹豫,还是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赵槃蓦然唇间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
他沉声问,“你这是关心我么?”
阿弗别过头去。
“没有。你误会了。”她清冷地说。
赵槃没怎么在意,只是找了纱布简单包扎下伤口。然背上的伤口难于处理,只能等到回京了了。
“你之前说的条件,我答应。”阿弗忽然轻声说。
赵槃的动作不经意地一滞。
“答应?”
“一年。”她说着,神色深沉又庄重,“一年的时间,我给你好好做太子妃。一年过后,你要让我走。”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有充足的时间帮他除去眼中钉,又不会让她虚耗太久的青春。
赵槃怅然若失。很快他又恢复了清明,问,“一年之后,你要去哪?”
阿弗想了想,道,“姑苏,敦煌,长安……天涯海角。我们之后,便不再相见了。”
赵槃无意识地抬了抬头。
天大地大,名山大川,美景数不胜收……就像某些人,原本是天地间的一株花草,即便被强行移植到名贵的花盆中,也终有归去的那一日。
不像他。他生在皇族,人生本就是一场黯淡的梦。这梦里如果能像烟花一样灿烂一回,即便只有一年的时间,他也认了。
起码这一年之中,她不会把他当成敌人。
“好。”隔了半晌,赵槃低沉说,“我答应。”
45 涟漪
◎我以后遇见喜欢的人,还是要嫁的◎
三月初十, 立春之日,沈兴兵变失败,数十条重罪被挖了出来, 圣上亲下旨意, 抄家、没收房屋及田产, 囚沈氏家眷于思过台, 等候后续审判。
树倒猢狲散,这场风波闹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尘埃落定。沈婵因为是嫁出去的女儿, 又有晋世子庇佑着,才幸免于难。
这场沈兴与皇后的较量中,最终以皇后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太子,虽同样卷在这场风波中, 却从未正面动手, 只算是个隔岸观火者。
争斗过后, 阿弗再次回到了东宫。
那日她一时冲动答应了赵槃的一年之约, 此刻尘埃落定,却有些后悔。
赵槃并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 一早便将金印、宝册送了过来,连同她的房室也被搬去了正殿。
除此之外,东宫的收支账本、下人名册、田产庄子也一应送了过来,供新任太子妃随时查阅有了太子妃的头衔,阿弗便成了东宫正经八百的女主人,再不能当甩手掌柜的。
她要参与贵女之间的宴会,要入宫拜见皇后, 事事都要操心, 事事都要撑起门面来。
阿弗略微有些头痛。
她坐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翻着账本, 正当疲惫时,猛然间发现一灰白长册子与众不同——上面记着太子每日留宿的档案。
阿弗顿时心神一凛。
这册子都有两个大拇指那么厚了,想来赵槃临宠过不少美人。
除了她,赵槃在外面……还有多少外室?
阿弗心脏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册子。
然内容却令人大为失望,除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自己的名字外,大部分纸张都是空的。
……
不会吧?
她不相信那男人那么清心寡欲。
阿弗陷入片刻失神中。她刚要翻页,但见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捻住了纸张。
“看什么呢?”
阿弗猛地打了个寒噤,对上男子一双浓似深潭的眼睛。
赵槃略略倾着身子,正半倚在桌边,若有若无地扫着桌上的东西。
“啊,”阿弗手心一冷,“殿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刚开始翻开它的时候。”
阿弗脸上顿时晕开了大片大片的红,试图解释,“殿下,你别误会。”
唔,她要怎么解释,她好像没法解释,她就是想窥探一下他的秘密……
赵槃轻轻踱步,“太子妃好认真,一下午都看完这么多账本了。”
阿弗脸上的红潮还没退下去,她抿了抿嘴,强行镇定下来,“殿下,你下朝了?沈兴谋逆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槃刮了刮她小巧的下巴,“秘密。”
阿弗一愣。
他勾勾手指,又说,“你附耳过来,我可以悄悄告诉你。”
阿弗脸色有些不豫。
秘密?他之前在木屋跟她谈论这件事时明明很欢快呢。
她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却听赵槃在耳边低语,“……我在外面没女人,真的。”
那语调沾了丝莫名的缱绻之意,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垂上,叫她浑身发毛。
幸好阿弗嘴里没含着水,不然一定一口喷出来。
她一把推开他,提高了声音,“殿下!我不是问这件事!”
赵槃却扣住她的腰,不让她再走。他浅笑着,“你还不信吗?”
“放开我。”阿弗唇瓣颤动,“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赵槃把她圈死在很小的范围里,依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那怎么行,你是太子妃,关心这些事是应该的。”
又说,“有朝一日,真要有别的女人登堂入室,你还得拿出太子妃的派头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赶走。”
阿弗浑身不适,撇过头去,缄默不言。
“我不管。”她撂下一句话。
她自己之前还是无依无靠的小外室,才刚做了一日的太子妃,焉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他有没有女人。
她翻那些档案纯属是因为好奇好嘛……一年之后,她跟赵槃一拍两散,赵槃有多少女人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槃神色微微深沉,“好,不管就不管。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娶你当太子妃就是为了占地用的,你要是不好好给我管着后宅,叫那些我不喜欢的女人趁虚而入了,咱们的约定也作废了。”
他唇间带着冰寒的笑意,手腕略一使劲儿,不轻不重地钳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那么,我会困着你,困你一辈子。”
阿弗倒吸了口冷气。
好可怕。
这也要毁约,那也要毁约,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的意思应该是他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女人,所以她不能私自帮他纳妾?否则就是不守约?
阿弗叹了口气,“好吧,我记住了。”
受制于人,真是没有办法。
赵槃缓缓点点头,摩挲着阿弗的发,“嗯。开窍了。”
用过晚膳之后,赵槃要点灯在书房处理朝政。阿弗也在旁边支了一张小桌子,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名册和账本。
从前都是她给他红袖添香,如今世道变了,她也成了那握笔杆子的人。
在其位谋其政这句话,从前不觉得,现在阿弗却深有体会。手中握着的权利越大,身处的位置越高,她也就相应地……越累。
赵槃在批阅文书时板正腰直,一丝不苟,坐两个时辰也不曾乱动一下。
阿弗却不行,她看了一会儿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就觉得眼睛好酸,好痛。
她打了个哈欠,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枚蜜饯放在嘴里。
赵槃瞥了眼她,淡淡道,“阿弗,不要在书房乱吃东西。”
阿弗差点噎住。吃东西也不行吗?
他明明也吃过啊,上次她给他做了长寿面和鲜花饼,他照样在书房吃了。
阿弗小声嘟囔,“你管不着。”
说好了她当半个女主人呢?怎么连吃东西的权利也没有。
赵槃停笔,抬眼,“嗯?”
阿弗敛起神色,怕他又要拿一年之约威胁她,“是,殿下。”
赵槃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软塌,“坐过来。”
阿弗只得依言放下蜜饯,走了过去,只听他又道,“躺着。”
躺着?阿弗浑身一颤。
软塌不大不小,正好搁下她整个人。
微亮的烛光洒在她身上,光线朦胧,正好令人产生点旖旎的思绪。
他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不过好像在哪里也没什么区别。
阿弗紧紧夹着手臂躺了上去,眉睫轻轻颤抖,支支吾吾地说,“殿下,我今日有点不太舒服,你可以轻点吗?”
赵槃正欲蘸墨的笔微微一滞,随即便觉得好笑。
他见她困了,便叫她躺在那里休息休息,顺便给她描幅丹青,不想这她也能误会。
赵槃缓缓地跟她解释,“阿弗,在书房不能。”斟酌着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想要,咱们回去可以。”
阿弗猛然愕在当场,脸更红得发烫,自尊心一时被泄了个干净。
他没那个意思?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不是……!”她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
赵槃见姑娘难为情的样子,犹如白莲蘸雨,那样的真情流露无一丝做作之意,比怎样刻意讨好都更让人心中悦然。
他握了笔,低声对她道,“好了,快躺下吧。”
阿弗懊恼地躺了下来,赵槃叫她找个舒服的姿势摆着,她便木讷地摆了。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时不时宣纸传来沙沙声。空气越是安静,阿弗越是对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也……太丢人了吧?
她是个脸皮薄的人,怎么就偏偏遇上这种天大的误会……她最近怎么老是误会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槃道了句画好了,才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
阿弗低着头走过去,连靠赵槃太近都不敢。
只是远远瞥着那画,画中的人儿用墨浓淡相宜,混合着轻透的水彩,只瞥一眼,便知道是好看的。
她唯唯诺诺道,“我没那么好看。殿下的画工也忒好了。”
赵槃莞尔,把姑娘揽进怀里,揉着她的脑袋。
他低沉着对她说,“其实你用不着害羞,你什么样儿,我都中意。”
那独属于他的淡香又把阿弗给包围,阿弗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衣襟儿里,两只眼睛紧闭着,尽力把心里那些羞赧的念头给甩掉。
……他都中意?
她从小一个人长大,没听过这样哄人的话。
赵槃从前对她横眉冷目,也从没说过这样哄人的话。
可他一旦说了,杀伤力无穷。
阿弗随口接了个话头,好让自己不至于太尴尬,“你别再提那件事了。要不……我以后也给你画一幅吧,算是赔罪了。”
赵槃托起她的脸颊,开玩笑似地问,“真的?”
阿弗轻轻点点头。
赵槃在她额上落下炙热的一吻,定定说,“好,我等着。”
……
回寝殿之时,太医院的人找上赵槃,阿弗见状,便知趣地先回来了。
待阿弗走了,赵槃才问,“怎么样?”
太医答道,“回太子殿下,臣已去细细品验过,太子妃之前用的热泉中,果真是含有大量有伤妇人肌理的药性的,长久沾染,会使得女子不易有子。”
赵槃沉默。半晌,他沉声问,“能否补救?”
太医道,“本来也无甚解法。但前日殿下带回来的那野毛雕,实为温身补气的好药引,臣这几日多加钻研,或许可以研制出一张方子来。”
“你要尽力。”赵槃神色有些冷,“不管怎样,给孤把人治好。”
……
正寝殿铺着厚厚的地毯,层层叠叠的薄纱帘幕垂着,床榻上的枕头和缎被也是软而丝滑的,一坐上去就会往里陷一大块。
银筝给阿弗送来了药膏,“太子妃,这是太子殿下要换的药。”
阿弗淡淡嗯了声,叫她放下了。
银筝应了,帮她又吹灭了两支蜡烛。
屋内光线一度更加暗淡,月光也透不进来。
赵槃过了半晌才推门而入,见她竟没独自早睡,不由得略有几分讶意。
“等我?”
阿弗浑身不自在,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银筝要我给你上药。”
赵槃随意挥挥手,“不妨事。不必上了。”
阿弗道,“要不还是上吧?”
那日她亲眼看见那么一大片荆棘尖刺刺进了他的后背。流了许多血,不每日换药应是不行的。
阿弗垂眸,给自己又找了个理由,“不给你上药,将来你又要说我这个太子妃做得不称职了。”
赵槃眼中微起了波澜。
他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不会。”
阿弗叫他坐了过来,轻轻地褪下他的衣衫。顿时,一片紫红斑驳的伤痕露了出来。
阿弗把凉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上,触碰他肌肤的一刹那,手指也跟着凉凉的……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上药上得慢吞吞。
“阿弗。”赵槃蓦地握住她的手心,“不太疼。可以快些。”
“哦。”她弱弱低语道,“我以前没……碰过别人。”
赵槃喉结微动。
她是故意的吧……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撞出他心里好大一片涟漪。
他回过头瞥着阿弗清透的眉眼,“那以后也不碰。行吗?”
不碰?
阿弗下意识扬了扬眉。她怎么感觉他话中有话呢。
“不一定……”她想起她不能说谎,便只好将心里话委婉地说了出来,“咱们分开之后,如果我遇见喜欢的,可能……还是要嫁人的。”
赵槃听她这么说,费了点力气才把想强留住她的念头压住。
嫁人?
他难以想象她转身嫁给别人的样子。
赵槃空落落地张了张嘴,想对她说,阿弗,别对我那么残忍。
可是这话又说不出口。
他答应了一年之后会放她走的。她总不能一生都孤身一人吧?
缄默半晌,赵槃终是换了一套更隐晦的措辞。
“你还要嫁别人啊,”他略略沉重,“那人应该挺苦恼的。娶了你这种惹祸精,没准会早生华发。”
阿弗皱了皱眉,低笑,“殿下,你不应该庆幸吗?你不必早生华发了。”
赵槃眼神迷离,随着她低笑一声。
庆幸吗?应该不是。
但他也说不清那股朦胧模糊的情感是什么,又痛,用痒,又如鸩酒入喉,却甘之如饴。
大抵是……羡慕吧?
46 考验
◎她可不敢帮他纳妾◎
银筝为主子们灭了灯后, 轻轻退出来,戳一戳沁月的手臂,“你感觉到没?姑娘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沁月顺口答道, “当然不一样了, 姑娘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太子妃了, 自然要拿出太子妃的仪态来的。”
银筝还是觉得阿弗的态度转变得有点快。
“说实话, 姑娘从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总是懒懒散散的,如今, 好像真认真起来了。”
沁月耸耸肩。
她俩只是侍女罢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
不过,太子殿下丰神俊朗, 又用情专一, 浑身上下一点瑕疵都没有……这般郎君, 估计天底下哪个女子都无法拒绝吧?
想来姑娘回心转意, 也是寻常事。
“你今晚不必守夜吗?”沁月问道。
银筝摇摇头。
前些日子,东宫刚收了一批新的侍女。其中有个富商之女, 生得冰雪伶俐,做事也勤快,被指去服侍了太子妃。
“那个婢子叫藕心,”银筝道,“今晚就是她守夜吧?”
……
阿弗乍然得了这太子妃的名头,又光明正大地住进了这东宫正殿,心里有些不大安稳。
她是个没有娘家没有靠山的女子, 平白坐上了这样万人艳羡的高位, 定然招来许多的嫉妒和非议。
虽然她只用当一年的太子妃, 但外人却不晓得这些内情。
东宫的下人们表面上敬重她,私底下却都晓得她从前是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如今登堂入室,定然是凭着些无耻的手段的。
想到这里,阿弗更感心神难安,想要撂挑子跑路的念头又隐隐约约地浮上心头。
她又翻了个身,过一会儿又翻了个身,辗转难眠。
身旁的男子轻轻按住她的手,“阿弗,你再折腾下去,可能我明日就上不了朝了。”
把他吵醒了?
阿弗弱弱道,“啊?对不起殿下。”
赵槃把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好像一道无形的桎梏似的,弄得人不敢再乱动。
“快睡吧。”他含糊地拍了两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阿弗听他这么说,略略有些难为情。
她的心思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吗?
/
晨时,按照礼数,太子妃要比太子先起。
太子妃要提前穿戴整齐,佩好九树九珠的冠,然后命下人备好太子的朝服衣冠,待太子净脸净手之后,服侍夫君更衣。
这样的规矩之前阿弗都和银筝打听过。
她不想惹人非议,所以故意掐着时辰早醒了约莫半个时辰,想把这一切做好。
可赵槃显然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阿弗起身刚发出细微的一点动静,那人就被吵醒了。
他伸出手来勾着她的背,又把她重新揽回丝被之中,低柔微哑地问,“今日怎么如此勤快?”
阿弗使劲儿想挣脱他的怀抱,“殿下,时辰已经到了,我该起身了。”
赵槃久居高位,如何像她这般战战兢兢,这点子俗礼,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神色迷离,指节微微滑动,就把姑娘那刚穿好的外袍给寸寸褪掉,惹得她连连后躲,却又躲不到哪里去。
阿弗被逼着靠近他怀里,低声恳求道,“殿下,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想当太子妃的第一天就被人说嘴。”
赵槃扬了扬唇,无动无衷。
阿弗急了,只好行个贿,仰着脖子,在男子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赵槃挑挑眉,慢条斯理,浑没把她着急的事放在心上。
他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不太够。”
好过分!她早起明明为了伺候他来着。
阿弗忍着嗔恼,只好又蜻蜓点水似地点了一下。
“快点放开我。”
赵槃那暗沉沉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扬了扬手指,做出个八的手势。
“不讨价还价。”
八下?他还真当她是小鸡啄米不成?
“你随便吧。”阿弗长舒着怨气,“反正也不是丢我的人,不起我还省心。”
赵槃长眸微眯,“省心?”他略一起身,按她肩头在榻上,深沉地说,“阿弗,我叫你省一天的心信不信?”
这人说到做到。
阿弗顿时有点发怵。
屋外人影散乱,显然银筝她们已经过来了。
阿弗唏嘘着摇头。
没办法,面对这人,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认命了,真跟小鸡啄米似地补齐了那八下,赵槃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莞尔起身而去。
不过经这么一番折腾,阿弗的早起计划也全都泡汤了。
银筝帮阿弗上好了妆,有些纳闷,附在耳边低声问她,“姑娘,您是不是错会奴婢的意思了?是太子妃要比太子殿下早起,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比您还早?”
阿弗心里把那人骂了千遍万遍,“别提了。”
给赵槃更衣的时候,阿弗温温吞吞的,处处小心,拿着太子妃的仪态,尽量跟他保持距离。
周围十多个丫鬟老妈子伺候着,她可不能这时候再出丑。
好在赵槃大发慈悲没再为难她。
束好了冠,阿弗刚要叫银筝把太子随身的玉佩拿来,还没出声,玉佩已被另一双灵巧的手呈了上来。
“太子殿下,请佩玉佩。”
阿弗一愣,银筝也跟着一愣。再看那小丫鬟,正是昨晚守夜的藕心。
那小丫头人如其名,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衫,浑圆的脸蛋脂粉淡淡,嫩得真如芙蕖花里的莲子似的。
藕心乖乖巧巧地将玉佩呈在头顶,恭敬地托在赵槃面前。
赵槃脸色微变,似乎对着阿弗冷嗤了一下。
漫不经心地,他还是拿过那玉佩来。
阿弗顿感不是滋味。
……
送走了太子,银筝见阿弗脸色不大妙。
银筝劝道,“姑娘别生气,藕心那贱丫头,只是伶俐了些,万不敢分您的恩宠的。您要是看着不喜欢,打发了便是。”
阿弗浑不在意地揪着一只珠花,越想越不对味儿。
她道,“你怎么看?”
银筝有些犹豫。
“依奴婢所见……姑娘刚成为太子妃,眼下正是势单力薄之时。藕心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到底是咱们自己身边的人。若是姑娘有心,何不培养起来,养成咱们自己的心腹?”
银筝说这话倒也为了阿弗好。她从小就在深似海的王侯宅邸里讨生活,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关系。
日后太子不可能一个侧妃都不娶,姑娘一个孤女,没有靠山,无论是哪位贵女当了侧妃,身份都压姑娘一头,后宅里的那些斗争更是少不了的。
还不如趁此,主动帮太子殿下收几个侍妾,叫那些小丫头片子感恩戴德。
将来万一争斗起来,姑娘倒还能有几个自己的心腹。
当然,这只是她的意思,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阿弗自己。
阿弗烦恼地摇摇头,“你不懂。”
银筝茫然。
阿弗解释道,“他不喜欢的女人,我要是私自帮他纳了,我会很惨的。”
惨?银筝更不懂了。
“姑娘若是真有此意,何不先私底下问问殿下的意思?”银筝建议,“姑娘若是不喜欢藕心,看重了谁,只管告诉奴婢即可,奴婢去安排。”
阿弗沉默不言。
她和赵槃之间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可能银筝一个旁观者永远无法理解。
这件事,她轻易还是不能做。
……
处理完了书房账本,阿弗又再次思忖了这桩事。
她前世似乎都处于藕心那个位置,任主母卫长公主拿捏。如今时过境迁,居然也有她拿捏别人的那一天。
只是前世她一心爱着赵槃,眼里容不得别的女人,即便是比她身份高贵的卫长公主也不行。
然今世真做了太子妃,反倒想开了。
妾,赵槃自己纳不纳是一回事,可若真一个没有,外人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外室上位还善妒。
阿弗长长叹了口气。
幸亏她今生对赵槃没什么感情了。否则亲手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心该有多痛。
一年,她只需忍过一年。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
阿弗扬了扬手,道,“把藕心带过来见我。”
她其实仍然没想好,只是想先和藕心谈谈。
半晌,藕心恭眉顺目地跪在阿弗面前,端端正正地给阿弗行了个礼。
阿弗睨着她,手里翻着她的身契。
嗯,年虽不大,正当青春。
阿弗清了清嗓子,试探道,“藕心,城外庄子里缺人手,我见你聪明伶俐,便指你去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启程吧。”
藕心蓦然睁大眼睛。
“太子妃!”她哭着,不肯,“奴婢没做错什么!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啊!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殿下和太子妃!”
阿弗缄默不言。
能离开东宫有什么不好?她做梦都想。
“不想走?”阿弗的语气平淡,却又夹枪带棒,“那你今早是意图攀龙附凤,觊觎着太子呢?”
阿弗装出一副主人的仪态来,责备的话说得略有点生硬。
藕心倒也没隐瞒。
她哭泣着说,“太子妃娘娘,您是个善人儿。奴婢是真心爱慕太子殿下的,不求其他,只愿服侍身边便是毕生荣幸了。万望您成全!”
藕心又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像是发自肺腑。
阿弗苦恼地扶了扶额头。
……凭什么说人家攀龙附凤觊觎太子,她自己不也是外人眼中的那攀龙附凤之人吗?
成全……她不敢呀。她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赵槃警告过她,一年之内都要后宅清净,她不敢越过他的意思收人。
算了,算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正当为难之时,却见侧殿房门被推开了,赵槃负着手走了进来。
藕心似看到了救星,阿弗也立即起身行礼。
赵槃轻轻瞥了一眼,道:“聊着呢?”
阿弗神色瞧不出喜怒来,只得木然地点了点头。
赵槃没再多言什么,随意坐下来,读着手边的书卷。
他一句话没撂下,却像是无形的威慑,空气瞬时沉闷起来。
当着赵槃的面,阿弗可打死也不敢收下藕心。
阿弗冷着脸,继续刚才的话头,“藕心,我的意思你没听懂吗?还不下去。”
藕心脸上涕泗横流,似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肚子的不服。
可跟阿弗一样,当着太子的面,她也不敢说。
两个下人上来把藕心给拖走,阿弗瞧着赵槃的神色沉沉的,仿佛并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
藕心的哭声渐远,沉闷的小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赵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
阿弗左右为难,只得主动打破寂静,“那个……丫鬟不安分,我帮你处理了,你没怪我吧?”
赵槃长长地嗯了一声,“太子妃很贤能。”
阿弗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还是贬,“殿下别怪我是妒妇就行。”
“确实有些妒妇的潜质。”他淡淡说,“……不过,我还挺喜欢。”
阿弗心念一动,“哦,那就好。”
又表明了一下忠心,“殿下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把你的后宅管得干干净净的。”
赵槃抬眸,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阿弗依言侧坐在他身边。
赵槃那点漆的眼望着她,“这些事你以后自己做主即可,不要老战战兢兢的。”
阿弗抿了抿唇,这话好像给了她好大的权利似的?
她跟他开了个玩笑,“殿下,你真不纳妾吗,外人见了,还以为我的魅力有多大呢。”
她这句原本是依照银筝之言,试探一下赵槃的意思,没想到赵槃放下书卷,略有专注地回答,“嗯。是有点魅力的。”
阿弗一时无语。
她扯出一个微笑,“谢谢殿下夸奖。”
赵槃眼中微澜,攥住她的手,反问道,“那你觉得我也有那么一丁点魅力吗?”
阿弗动作微滞。……他怎么又问她这样的话?
她斟酌了下言辞,“当然是有的。你不知道,刚才那个丫鬟还哭着喊着说倾慕你。您真的无可挑剔。”
赵槃眸中无光,显然不甚满意这个答案。
别人哭着喊着?他明明是在问她的意思。
“你让那婢子走是对的,”赵槃敛了敛神色,“那婢子,是皇后安插过来的人。”
阿弗瞳孔倏然放大了些。
皇后安插的人?这事可大了。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赵槃轻描淡写,“我是让你管理后宅的。若事事都告诉了你,到底是你在管还是我在管?”
阿弗略路有些后怕。这一次,她还真侥幸蒙对了。
她不悦地垂下头,“殿下以后,还是别跟我打这种哑谜了。”
“我又没怪你。”赵槃勾了勾唇,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我方才说过,太子妃,很贤能。”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脸蛋上,阿弗呼吸微烫,一凉一热之间,莫名多了丝缱绻的味道。
阿弗经不起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也想去摸一摸赵槃的手。
最终还是掐了掐手心定下神,“殿下,你别逗我了。”
47 苦味
◎她把他气哭◎
藕心之事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阿弗才初为太子妃几日,便深深体会到身居高位的难处。
几日来,来送礼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各类奇珍异宝更是堆积如山。
好在有银筝在一旁提点打理, 告诉阿弗哪些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哪里又是必须礼貌回信的, 否则真要叫人应接不暇了。
这日清晨,一封特殊的请帖送了来。
阿弗照例要拒了,却见请贴黄底金字, 邀太子和太子妃共赴宫宴——是从宫里的皇后娘娘处送来的。
唔,这封好像拒不得。
藕心前脚刚被赶出东宫,后脚皇后便送来的宫宴请帖……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弗一想到面见皇后就有些害怕,她前世因为纠缠赵槃, 为皇后所厌恶, 被折磨得高烧几日, 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更躲不过去皇后这一关。
想来想去,阿弗决定还是问一问赵槃的意思。
如果以太子的名义把这宫宴给推了, 皇后自然怪不到她的头上。
阿弗来到偏殿,门口的侍卫恭敬道:“参见太子妃。”
她勉强点点头,“殿下在里面吗?”
侍卫帮她打开了门,阿弗轻轻踱了进去。
桌上放了一盘莹红透亮的荔枝,然现在并不是荔枝成熟的季节。
想来是为了太子专门从热地运过来的?
却见赵槃单手扶额,正靠在软垫上浅眠。
他的身子向后倾斜,双眼微阖, 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翕动着。
午后暖而不晒的阳光打在窗外的树影上, 树影又斑斑驳驳地筛在他的侧颜上, 黑白之间,自有股无意识的美感。
阿弗观赏似地看了一会儿。
撇去其他不论,赵槃作为太子,还是王公贵族中少有的美男子的,堪用漂亮二字形容。
遮去眼睛的他,真如温润的少年郎,良善可欺,一点攻击力都没有。
可为什么他一睁开眼睛,又强势得仿佛变了一个人呢?
这样一副皮囊,确实很难让人不动心。
所以她前世一眼就喜欢上……应该也不算蠢,只是为色所迷了吧?
阿弗暗叹一声,悄悄走过去,帮他把身前零乱的折子收一收。
赵槃却已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时候来的?”
阿弗轻声问道,“殿下很累吗?要不去软塌上睡一会儿。”
赵槃摇头,定定看着她。
“方才叫人请了你三四次你都不来,这会儿倒自己来了。”
阿弗微笑,“方才我正整理礼品呢,来不及过来,还望殿下谅解。”
赵槃顺手扣过她的腰,把她扣到面前,“这会儿来得及了?”
树影一下子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呼吸也交织在一起。
阿弗咽咽干涩的喉咙,“殿下,我是有一件正事要问你的。”
她虽有个太子妃的名头,但遇事还是习惯问赵槃的意思。她将皇后的那封请帖拿了出来,叫他过目,“殿下,我要去吗?”
赵槃翻开瞥了几眼,“随你。”
阿弗垂着眼皮,“殿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皇后娘娘的请帖上请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我要是去了,你也得去。”
赵槃淡淡道,“那你决定吧,你去我便去。”
这么好说话?
阿弗盯了眼赵槃,感觉他还没从午睡中醒过来。
阿弗凝眸问他,“是以后什么事都我决定吗?”
赵槃温然点点头。
银筝端着一碗汤药上来,放在阿弗面前,“太子妃,药给您熬好了。”
阿弗蓦然见了银筝,一脸困惑,“药?什么药?”
银筝恭敬道,“是殿下吩咐的。”
阿弗茫然看向赵槃。
赵槃嗯了声,“喝吧。你底子虚,有太医院的人帮你打理,好得更快些。”
阿弗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赵槃是说过要帮她调养身子的话,但她觉得自己身子没什么问题,每日吃得好睡得久,应该不用特殊调养。
那药的苦味儿扑面而来,阿弗拧着眉头,“我不喝了。我真的什么毛病也没有。”
她又没病,为什么要喝药。而且,凭她猜,这药多半是有助于她有喜的。她若是真有了喜,一年之后估计就走不了了。
赵槃语气平淡,“用我喂你?”
他轻抚着她的脖颈,温柔的目光里竟沾了点宠溺的味道。
阿弗晓得,他每次这般说话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心里一阵泄气,只得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
……差点苦死她。
阿弗带着颤音,差点被苦味儿呛出眼泪来,“不是以后都我做主吗?”
赵槃未置可否,那纤白的手指轻轻给她拨开一颗荔枝来,送到她的唇边。
“甜的。”
阿弗嘴里正苦,一口把那荔枝给吞了。
她又连吃了好几颗剥好的荔枝,才感苦涩之意稍减。
“你做主当然可以,”赵槃轻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除了这件事。”
阿弗小声,“凭什么。”
赵槃一笑,“你的身体最重要。”
——他倒是希冀着有朝一日,他受伤时,她也会在他身边逼他吃药。
可惜未来太过遥远,他也看不清,只能顾着眼下了。
……
阿弗在赵槃那里没问出答案,只能自己定夺到底该不该去宫宴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是皇后有意要见,想来躲是躲不开的。
思来想去,阿弗还是拧着头皮接了这请帖。……她骨子里还是倾向于有事情就解决,不愿夜长梦多。
赵槃自然没什么异议。
自从阿弗成为太子妃以来,他只在那特定的几件事上态度强硬,其他的几乎妇唱夫随,好说话得过分。
然阿弗却明白,他只是表面和顺,暗地里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怎么变,他的底线还是触碰不得。
……她若是敢跑一步,他照样把她抓回来,叫她暗无天日。
/
宫宴那日,阿弗第一次迈入皇城,还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天微明时,阿弗随着赵槃来到皇城的朱门口。
皇城气势恢宏磅礴大度,飒飒的东风迎面吹拂,脚下是汉白玉厚砖,头顶是绚丽万状的早霞,叫人敬意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来,赵槃有朝一日,也将入主这气势磅礴的宫殿,君临天下,成为六合之主,富有后宫三千弱水。
而那时,她也早就离开了吧……他做他的人间帝王,而她呢,窝在九州的某个角落,过着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日子,箪食瓢饮,自得其乐。
可是此刻,两个日后云泥之别的人,却还并肩站在禁宫门口。
他还攥着她的手,攥得那样紧。
这次的宫宴皇后邀请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皇亲国戚,都想看看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
阿弗本以为晋世子去姑苏了,没想到在宫宴上,蓦然又见了他的身影。原来为了沈家谋逆之事,晋世子特地请缨留了下来,襄助太子平乱。
宋机是个爱热闹的人,宫宴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只可惜沈婵却来不了了,沈兴兴风作浪之后,沈婵就相当于是罪臣之女,虽免去了刑罚,却不能再轻易抛头露面。
阿弗听说沈婵没来,略路有些失望。
皇后是个四十多岁的华贵妇人,长了双斜飞的丹凤眼,跟前世那副凌厉的样子一般无二。
赵槃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阿弗随着。只不过她要更庄重些,新妇初见皇后,须得行那叩首的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皇后虽不满她这太子妃,却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为难她。严肃教训了阿弗几句,无过于侍奉夫君绵延后嗣之类的话,阿弗也就不疼不痒地听了。
入席之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弗身上——谁都知道她是个大婚日跑了的太子妃。
然赵槃神色清冷,那些人虽心存疑虑,却谁也不敢说嘴半句。
宋机奔过来敬赵槃的酒,见了阿弗,不禁殷勤地说了句,“太子殿下,太子妃,小王有礼了。”
赵槃咳了咳,“别来这套。”
宋机微笑,“多日不见,阿弗姑娘竟已是太子妃了,也当真是平步青云。小王恭喜殿下和太子妃伉俪百年,连理永结。”
阿弗挽着赵槃的手臂,礼数周全地问,“晋世子安好。不知世子妃近来如何?”
沈家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她最担心的就是沈婵,偏生还见不到。
“太子妃问内子?”宋机扬唇一笑,“内子好得很。近日来身子爱累,脾气不好,还喜吃酸的,小王便没叫她出来。太子妃莫要怪罪。”
阿弗轻轻挑了挑眉。
身子爱累还爱吃酸……瞧宋机这意思,沈婵莫不是有喜了?
赵槃无甚兴致地说,“嗯。恭喜。”
宋机面露喜色,似乎还要细说一说这其中的故事。
赵槃却不想再深听下去,打断道,“太子妃醉了,先带她去醒醒酒。”
说罢转身离去。阿弗连连回头,却被赵槃牵着,也没法跟宋机详谈。
走到一幽深小径处,赵槃终于停下脚步。
阿弗嗔道,“殿下,您怎么不等世子爷把话说完?”
他不想听可以,她还想听呢。
沈婵怀了小宝宝……?想想就甚可爱。
赵槃不是滋味,吐出一口浊气,“你给我老实一点。”
他语气里似乎含了几丝幽怨,“别人有,你却不能有。阿弗,这话听来叫人生气。”
阿弗低低头,“殿下。咱们的约定里,可没这一条。”
赵槃嗓音低哑,“临时加上,行吗?”
阿弗摇头,“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
赵槃脸上染了点无可奈何。
半晌,他还是向她妥协了,低沉道,“不行就不行吧。其实……我要你一个,也够。”
阿弗心念一动。
她其实也是喜欢小孩的,比他还喜欢。
她前世那么想给他生,他不让生。现在她不想了,他却偏偏又反过来想要。
阿弗没见过赵槃这般神色忧郁,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您一定想要的话,”她细细琢磨着用词,“可以寻一位姨娘,也不是……”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赵槃圈在墙上。
“寻她人?”他骨节泛白,泛着明显的怒意,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太子妃,你贤惠得过头了吧?”
他喜欢的就她一人,他费尽了心机去讨她的欢心……他连一年之约都可以许下,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说出这种话来?
阿弗蓦然被吓住了。
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柔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赵槃眼底却犹如漆黑的夜色,一时间为浓浓失落所取代。
他问,“阿弗,你是否有一刻把我放在心上过?”
阿弗沉默。
她很茫然。
恨他吗?早就过了。爱他吗?却又说不上。……抑或是他曾经把她伤得太深了,叫她明明动了心,也不敢轻言爱字。
阿弗咬着唇,“殿下,我只是不愿叫你为难。”
——这话还是上辈子他叫她服落子汤时说的。
赵槃缓缓放开了阿弗,喉咙里干涩涩的,一时间堆满了浓厚不化的苦涩。
“这样么。”他说,“那谢谢太子妃了。”
阿弗望着他,亦有悔意。她不该乱说话。
“殿下?”她试探地呼唤他一声。
赵槃转过身来,眼皮微垂,语调尽量恢复了轻稳,“你先回去吧。我独自一人,在这呆会儿。”
阿弗愣了半晌,才答应了。
“好吧。”她说,“我在酒席上等您。”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
他望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去,一时间怅然若失。
那双云迷雾锁的眼,久经历练的眼,第一次失了情绪,泛起些细微的湿意。
……原是他奢求得太多。得到了她的人,竟还妄想她的心?
他徒然张张嘴,想出声,叫她别走,别留他一个人。
可舌头亦麻木如喝了鸩酒,一动也不能动。
静默良久,他蓦然觉得,醉的那个人应该他自己。
48 沉默
◎一日不来见,一年之期限便往后延长十天◎
宫宴正到尽兴处, 一行水袖美人载歌载舞,仙乐飘飘,众宾把酒言欢, 氛围甚是热烈。
阿弗回到自己的席位, 半晌都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她拿起酒壶, 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口饮尽。喉咙里烈烈的,半晌才感觉稍稍定神。
好烦。明明她都已经很小心了,怎么又触他逆鳞了?
……可能他真的不喜欢纳妾。
银筝那丫头的话, 果然信不得。
阿弗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察觉高处珠帘后的皇后正注视着她。
阿弗一转头,两人正好对视。皇后微笑,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弗面色不豫, 但还是提着裙子踱了过去。
“母后。”
皇后眼角生了几丝皱纹, 浑身透着久经世故的贵气, 正漫不经心地抚着膝上一只三须花猫。
“你叫阿弗是吧。”她沉沉开口, “本宫见你一次还真不容易。”
阿弗略略尴尬,之前吴嬷嬷和慧嬷嬷在东宫碰了一鼻子灰, 皇后这是算旧账了。
“儿臣惭愧。”
“既然太子喜欢你,本宫就不多说什么了。”皇后眯着眼睛,“不过,本宫耳边刮过几阵风。听说你之前三番两次地私逃,却是何故?”
皇后这话淡淡的,倒也听不出有指责之意来。
阿弗垂着头解释道,“儿臣……有要事, 不能不去。”
“要事?”皇后冷哼了一声, 神色迷离。
如今的太子妃一开始就只是太子的外室, 后来升成了侧妃,期间多次私逃,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究竟是真想逃,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谁都心知肚明。
宫宴清雅的丝竹声袅袅传来,皇后借着乐声,“皇室,是讲究规矩宗亲的。你若是真想走,本宫可以成全你。”
阿弗猛然抬眼看了看皇后。
“但姑娘需要拿点东西来换。”身边的吴嬷嬷搭腔道,“若是姑娘肯帮咱们娘娘警惕着太子的行踪,将东宫的动作事无巨细地禀告娘娘,那姑娘便是娘娘的人了,娘娘自然会帮姑娘实现愿望。”
阿弗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怪不得要帮她,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藕心被赶出了东宫,所以皇后索性直接叫她当细作了?
皇后依旧慵懒地抚着她的猫,条件已经开出来了,至于答不答应,都看阿弗自己的意思。
“母后抬举儿臣了。”阿弗不清不楚地道了句。
吴嬷嬷道,“太子妃倒也可以仔细想想。若是肯,派人回个话就行。”顿一顿,“咱们娘娘的还是很欢迎姑娘的。”
……
宋机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见赵槃正在花影深处。
宋机喘了口气,拜道,“殿下!小王方才说错话了,您可千万莫生小王的气,小王特来赔礼!”
赵槃正拈着一片叶,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谁生气了?”
宋机陪笑道,“殿下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他往周围一望,“太子妃呢?她怎么没在您身边?”
赵槃垂着眼皮,“酒醒了,便先回去了。”
宋机一愣。
凭面前男人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谁都能看出气氛不大对劲儿。
宋机顿时明白,叹道,“殿下,您得给她时间。那个小妮子,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实一眨眼就是一个鬼心眼。您刚把她娶成太子妃,她肯定诸多不适应,您得原谅才好……这次她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赵槃低嗤了一声,眼神冰凉凉的,“她叫我纳妾。”
宋机登时抽了抽嘴角。
这有什么稀奇?
寻花问柳这种事,宋机年少时倒也做过不少。……当今世上哪个男人没三妻四妾?不说别人,宋机府邸就养着两房。当然不至于宠妾灭妻,但娶几房来撑撑门面,也是必要的。
宋机啧啧道,“殿下,太子妃很识大体了,比小王家里那个母老虎不知强了多少。您着实不必苦恼。”
赵槃剜了宋机一眼。
宋机提醒道,“殿下,您可是天下的太子殿下。”
谁当那专情之人,也不该是赵槃。——他将来可是要拥有三宫六院的人,就是他真不想,也要为皇室子嗣考虑,娶几个侍妾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他还不是那百拙千丑的丑汉子,他还那样丰神英俊。
如今东宫真算得上是金屋藏娇了,那么偌大的一个宫殿,只给那孤女一人住,执掌中馈的大权也悉数交于她手里,其他一个女眷都没有,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宋机还有个宠妻之美名呢,却也拿捏着分寸,没让沈婵逾距半点。
而那女子呢,明明只是个孤女,没任何家室,竟生生从外室扶成了侧妃,又成了一人之下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京城里有关那女子的传闻已被编成话本了。
宋机劝道,“殿下何不顺了太子妃的心意,就此也添上两房侧妃,宫里的闲言碎语也能少些……”
赵槃依旧无动于衷。
宋机轻声道,“殿下,您不觉得太纵容那女子了吗?”
赵槃冷淡打断,“滚。”
宋机挠挠头。
他们两人本来是自幼的玩伴,虽身份不同,但对彼此的心思都再熟悉不过了。
宋机从前怎么没发现,赵槃对那平淡无奇的小孤女有这般的执念呢?
宋机也爱沈婵,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赵槃望了望天色,没再多说。
他平淡道,“回去吧。”
宋机叹了口气。
两人正走着,陈溟匆匆奔过来,在赵槃耳边低声道,“殿下,皇后把太子妃带走了。”
赵槃不经意神色一冷。
“说。”
陈溟道,“太子妃独自饮着酒,被皇后娘娘叫过去说话。想是两人相谈甚欢,皇后娘娘便带太子妃去了侧殿。”
“去看看。”赵槃眸子暗了暗,“若出来了便罢。不然,把人领出来。”
……
阿弗与皇后攀谈半晌,便借着酒意告辞了。
赵槃本叫她回宴会上等着,她这般乱走,一旦被发现了又是一场风波。
而且,皇后来意不善,是想拉拢她作细作来着。
阿弗当然不会蠢到把自己的自由交到皇后手上。从沈兴的下场就知道,皇后最善做的就是卸磨杀驴,她要是真帮皇后做事,下场肯定不会好到哪去。
再说,赵槃也不会饶了她。
他虽然对她不讲理些,但毕竟……起码从她的角度来看,他勤政,爱民,将来应该会是位明君。
阿弗不太想做这种有风险、又违拗良心的事。
不过她也没直接回绝皇后,而是保持一种含糊的态度,给自己留了个退身步。
阿弗匆匆回到宴会。
赵槃却不知何时已经先回来了。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问,“去哪了?”
阿弗道,“我去解个手。”
他点点头,信了,“坐罢。”
阿弗坐下,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皇后找她的事跟赵槃说。
可是他们刚刚吵了一架,这会子冒然开口,没准又会碰钉子。
赵槃平日里话便不多,今日似乎更少些。
阿弗见他不主动理她,便干脆闭嘴,拿筷子去吃盘子里精致的点心和菜肴。
……
回程时,两人坐在同一马车里,安静无声。
之后,这样的情况一连持续了几天。
每日阿弗依旧履行着太子妃的职责,读书,查账,训导下人。
赵槃回来了,她便行礼走个过场。其余时间,便窝在自己的卧房里,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甚至她都减少了去花园闲逛的次数,尽可能避免与他偶遇。
她想着,过一个月,赵槃的气总能消了吧?到时候她再去找他不迟。
不过细细思忖,这样的日子倒也挺好,两人保持这种形容陌路的状态,时间很快就过了,一年以后,她照样可以撂挑子走人。
没想到只过了十天不到,那人就有了动作。
陈溟亲自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您这几日都避而不见,究竟是何缘故。”
阿弗刚要回答,便听陈溟继续道,“不管是何缘故,太子殿下有言,您若不想见,自然也随您。但一日不来见,‘一年’的期限便往后延长十天。您如今已有十日不来见,已多了百日之数,还请太子妃明悉,日后遵守约定。”
陈溟只是个传令人,木讷地说完这般话后,困惑地问,“太子妃,这……一年之期,是什么意思啊?”
阿弗却已浑身炸毛。
一天换十天?那人真是过分得没边儿。
明明他们在冷战,凭什么就一定要她先去见他?
阿弗重重拍了拍桌子,“走,我还是……现在就去见他吧。”
……
阿弗敲了敲殿门,无人应声。
半晌她推开门,却冷不防地陷入一股大力之中,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几乎直接把她拖到了屋内。
“咣当”,门板大力关阖。
“啊……”阿弗失声喊道。
她被赵槃圈在可控的范围里,男人黑沉沉的身影笼罩着她,擒着她的下颚,口气凉凉的,“阿弗,你跟我玩拖延战术呢?”
阿弗惊魂未定,双手却早已被他钳在身后。
“救命啊!”她恨恨说,“你又干什么?!”
赵槃神色不动,握着她滑腻的手腕。
他发觉对付这女人还是不能来软的那一套,否则她能三个月都不见他。
“我还告诉你,拖延战术不管用。”他俯下身去,声线听着有些骇人,“咱们可以比比谁命长。你拖延了多长时间,就得给我补上多长时间。”
阿弗认命地闭上眼睛,“我没有拖延。我……其实也很想见你的。”
还不是因为纳妾的事,这几日他都沉着一张脸,叫人看了就害怕,她哪里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赵槃半信半疑,“真的?”
阿弗点点头。
“这些日子没见你,我日子也不好过。”她道,“我都十多天没出门了,他们说,没你的命令,不敢让我出去。”
赵槃听着,仍然保持着那般笼罩的姿态,“是这样。”
“那我是太子妃吗?我一点实权都没有。”阿弗眼底清明,委婉地跟他说着,“殿下,我明天要去城郊收租子,跟你说一声。”
赵槃略略不悦,“收租子不需要太子妃亲自去。”
阿弗解释道,“那家田庄的账出了点问题,我得亲自去核实。毕竟……那些庄子是记在我名下的,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徇私舞弊?”
她小声祈求,“你就让我去吧,也给我点实权。”
赵槃沉默片刻。
阿弗拖着尾音,“你放心,咱们都约定好了,一年。在此之前,我不会跑的。”
他纠正道,“现在是一年又一百天了。”
阿弗咬咬牙,“好!一年又一百天!殿下,我可比你守信用多了。”
赵槃终于放开她,抱她坐在了膝上。
他眉眼古井无澜,“你要是真这么认真当这个太子妃,还说得过去。”
阿弗靠在他肩上,“殿下,我是真认真当的。”她顿一顿,说,“前些日子,我僭越了,说错了话,给你赔礼道歉。……你别生气了。”
赵槃眉峰一挑。
道歉?她刚想起来。
然不可否认,这般软绵绵的道歉却是令人悦然的。
他捏捏她水润润的脸颊,语调还是一如既往,“不生了。但下不为例。”
阿弗心口起伏,又问,“如果我表现好,能不能往下减天数?”
赵槃不假思索,“当然不能。”
阿弗微微撅起嘴。
“好吧。那我刚才说的事呢?”
赵槃思忖片刻,缓缓道,“嗯,去。”
阿弗脸上氤氲一抹亮色,“多谢殿下。”
他瞧着她,幽怨地问,“阿弗,你对待这些事,好像比对我还用心。”
阿弗琉璃似的眸子眨了眨,“殿下,在其位,谋其政。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哦。”他淡淡失落。
阿弗笑笑,“那咱们就说好了。”
“要人跟着。”他补充了一句。
阿弗蹙眉,“殿下,怎么又让人跟着?我是去收租子的,又不是要闲逛。跟着那么多人,还以为我摆架子,对我这个太子妃名声不好。”
他无奈地解释道,“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当然也是为了看着你。
她心里没他,即便有了一年之约,她跑不跑还是不一定的事。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用老办法防着她呗。
阿弗叹了口气,绝知没商量的余地了。
“殿下,”她说道,“我记住你了。你可千万别落魄。”
赵槃带着点惑色,“嗯?”
“你要是落魄了,我一定会好好报复你,”她铮铮地威胁,“每天关着你,摸着你,还不让你出门。叫你望眼欲穿地想出去,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我。出去了,我还叫一堆人跟着你,叫你跟犯人一样。最后,我还把你扫地出门,叫你一分钱都落不到。嘿嘿,我叫你浑身难受。”
49 捉婿
◎她逛勾栏被他撞见◎
阿弗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 没去看那男人的脸色,心里酣畅淋漓。
……他只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这些心里话,她早就想说了。
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 怎么就不能把她和赵槃的位置反过来?
赵槃专注地听了半晌, 初时脸上只挂了个如雾似的笑影, 越听她往下说, 笑影愈深。
“阿弗,”他眨眨眼,轻轻慢慢地说, “你这是在对我说情话么?”
阿弗顿时皱了皱眉。
这是情话吗?
在这人耳朵里,好像什么都能变成情话。
赵槃手上稍稍用力把她带向自己,语调低哑又缱绻,“以前没发现, 原来你对欺负我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那问题可好解决了。
只要她愿意, 他就让她欺负, 随便地欺负, 欺负一辈子也行。
“我没欺负你。”阿弗说,“你听明白, 我说的是报复你。”
他一笑,一脸坦荡,“那阿弗,不用等落魄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报复。”
阿弗瞧向赵槃。
那人淡色的唇,墨色的眼,漂亮的五官正如泛着涟漪的湖水, 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她。
美人计……?
唔……若赵槃为女子, 定然是个有双副面孔的妖妃。
她可不能中计。
阿弗心里乱纷纷, 紧闭双眼,默念了两句四大皆空。
赵槃指缝儿滑过她双眼,凉凉说,“睁开。”
阿弗眼睛闭得更紧。
一瞬间,她真想推开他夺路而逃,却被他桎梏得更紧。
她真是异想天开了。就凭这人的手段,即便落魄了,估计自己也不是对手。
赵槃瞥着膝上左右彷徨的姑娘,不禁勾起一抹笑。
他也算是报仇了吧?
那天她居然那么没心没肺地叫他去纳别人,故意来凉他的心,这会子受这点惩罚又算得了什么。
赵槃附在她耳边,沉沉道,“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阿弗小声祈求,“殿下,我求你。”
他说,“下次再把我推给别人,就没这么容易原谅你了。”
阿弗叹了口气,“殿下,你不觉得是你吃亏了吗?”
说实在,凭赵槃这般清俊的长相,天天让她大快朵颐,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怎么看都是他吃亏。
可是换个角度,她想走不能走,为了他虚耗了青春在这死气沉沉的东宫里,她也吃亏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半晌,赵槃温声道,“阿弗,咱们相互吃亏吧。”
……
阿弗到赵槃那里走了一趟,除了脸上多了几枚吻痕之外,还有点其他的收获。
她表面上温言细语地与他说话,实则眼睛有意无意地瞥着书案上的东西。
赵槃的各种朝政机密就那么散落在书案上,随意摆放,好像毫无顾忌,又好像对她完全不设防。
他与陈溟说话,也从没背着她过。
如果阿弗想要把那些东西告诉皇后,只是举手之劳。
可他却好像算准了她不会。
与其说赵槃全然地信任她,不如说他有足够的能力拿捏她,控制她,让她连背叛的念头都不敢生。
又可能,她背叛与否,在这场太子与皇后的争斗中,都无关紧要。
/
后日,阿弗如约去城郊田庄收租子。
赵槃把她送到门口,替她系好了斗篷,又给她拿上了一把伞。
阿弗一看那伞,万分眼熟,竟还是在别院时她送给他的那一把。
赵槃望着乌沉沉的天色,拍拍她的肩,“带着吧。小心遇雨。”
阿弗矮矮身,“多谢殿下。”
阿弗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滚动,她掀开帘幕,见赵槃还站在原地,孑然一身,跟个小媳妇似的,怔怔地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来,在别院时,她也时常这么目送着他。
阿弗一时有种错觉,竟好像他们的身份真的互换了似的。——她出门去建功立业,他在家里主持内务,眼巴巴等着自己回来。
……然绝知只是一瞬间的幻想罢了。
阿弗心念一动,伸出手来,轻喊道,“殿下,你回去吧——”
赵槃微微点点头,伸出手来,同样跟她挥挥。
……
阿弗走后,赵槃也要出门,去趟大理寺走公务。
陈溟过来问,“殿下,太子妃……属下是否暗中再派人盯着?”
皇后在宫宴上拉拢了太子妃,万一太子妃这次是去传递消息的呢?
眼下正是东南战事吃紧的时候,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赵槃冷色着否决,“不必。”
陈溟问,“殿下信任太子妃?”
赵槃无声,算是默认了。
要不要把情报传递出去是她的选择,他是管不了的。
比起猜疑和防范,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在一年之内,是真心给他当太子妃的。
……毕竟,这女人对待个小田庄的租子都如此认真。
/
天色虽阴沉着,可直等到阿弗到了城郊也没落雨。
阿弗身边带的随从无形中助长了她的气势,她见了那些租户和商人,只管拿出太子妃的款儿来问话,底下人没有敢不服的。
阿弗要亲自过来,一方面是收租子,主要还是为了出门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虽然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也总比窝在东宫那个小院子里好多了。
诸事完毕准备回程之时,天色尚早。恰巧有一马车向租户们问路,阿弗定睛一看,那马车上的夫人竟然是沈婵?
沈婵也看见了她。
“阿弗!”想来沈婵也没料到能在这儿遇见阿弗,登时奔下马车来,“怎们是你!”
多日不见,沈婵身形消瘦,眼下还有微微的乌青,想来是受其父牵连,一直也没解开心结。
两人寒暄一番,阿弗问起沈婵身怀有孕之事,沈婵不情不愿地道,“别提了!”
沈婵和宋机又吵架了。
本是宋机的一个通房挑衅,那通房明目张胆地穿正红,沈婵气不过,教训了两句,那通房便哭哭啼啼地说主母不容人。
沈婵要把那通房发卖了,宋机便怜香惜玉,死活要阻拦,还说沈婵实在太跋扈,一点妻子的温婉劲儿都没有。
两人话不投机,宋机一气之下离家而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妾室生气了。
上次宋机要纳绛雪小筑的灵玉姑娘进门时,他们已经闹过一次了。当时沈婵气得回了娘家。如今,却再没娘家可回了。
“我就说他不是好人。”沈婵潸然落下泪来,“我当初,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登徒子!”
阿弗亦暗暗捏着拳头。
上辈子这两人明明关系那么好,怎么到了这辈子就都不一样了?
况且沈婵才刚刚有孕,脾气虽不好些,宋机也该多迁就。
她自己受委屈已经习惯了,但见一向要强的沈婵也受如此的委屈,不由得心中忿忿。
阿弗问,“我听你刚才跟人问路,问的‘绛雪小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沈婵怒道,“宋机在那里,都三天没回家了!婆母申斥了我一顿,把我赶出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才叫我回家。”
绛雪小筑,是京城有名的戏院子,也时常有姑娘在那谈曲赋诗,算得上是个达官贵人都爱去的风雅之地。
“走。”阿弗当机立断,利索地道,“我陪你去揪他。”
沈婵原本就是跟阿弗诉诉苦,见她也要去,顿时有些怂了,“阿弗……你其实不必掺和进来。”
阿弗摇摇头。
沈婵是她唯一一个朋友了,话这么说,就生分了。
银筝在一旁面露难色,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叫您申时之前回去的。”
阿弗沉吟片刻,“嗯,我知道。银筝,我碰上点要紧事,不得不去。”
银筝道,“太子妃,您还是赶紧回去吧。殿下要是知道您又乱走,恐怕要生气。”
阿弗不悦。
赵槃说的话,确实违拗不得……可沈婵从前帮了她不少忙,如今沈婵遇上了这种乌糟事,她岂能袖手旁观?
说实在,被赵槃压抑久了,她碰上臭男人就忍不住想教训一番,也好发泄发泄心怀。
……何况这朝三暮四的臭男人还跟沈婵有关系。
“我回去会亲自跟他解释的。”阿弗淡淡说,“走吧。现在天色还早,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银筝还待再劝几句,阿弗却心意已决。
她都是太子妃了,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况且她又没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是去办正事。
“你要是不放心,叫侍卫们都跟着吧。”阿弗说,“我办完了事,立马就回去。”
……
绛雪小筑离城郊不远,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富贵男人,贵女小姐们却是一个不见。
这里,只有风雅的男客过来听曲儿。
阿弗和沈婵两人为了掩人耳目,只得暂时扮作了男装。
银筝见阿弗这般胡闹又要劝,阿弗命银筝和随行的侍卫们在绛雪小筑边上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不要打扰了来往的行人。
绛雪小筑离,香雅的楼阁间传来阵阵古琴声,别有韵味,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风雅之气。
虽风雅,这地方到底还是跟勾栏沾了点边儿的。
“阿弗,”沈婵皱着眉头,“咱们这算是逛勾栏吗?”
男人逛勾栏尚且要藏着掖着,女人逛勾栏,岂不是要羞死人。
阿弗心脏亦砰砰直跳。
赵槃要是知道她敢逛勾栏,准会扒下她一层皮。
但是只要她不说,沈婵不说,银筝他们不说,赵槃就不会知道。
“这是戏楼,不是勾栏。”阿弗纠正道,“咱们进去把宋机揪出来,给你婆母交差,然后咱们就立马出来,没事的。”
老板见两位秀气的客官来了,上前来问要点什么曲子。
沈婵咳了一咳,“我要听幽兰姑娘的曲儿。”
那所谓的幽兰姑娘是位名伶,歌喉婉转似黄鹂,宋机每次来都会听她的曲儿。
老板为难,“不赶巧,幽兰姑娘今日已接了客了,您二位择个其他?”
阿弗和沈婵对望一眼。
果然,宋机果然在这儿。
她们跟老板周旋一番,故意要了二楼的雅间。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幕,已然看到珠帘后宋机和另外几个贵公子的身影了。
沈婵的怒火差点忍不住,阿弗按住她的拳头,送了老板一锭金子,在旁边的雅间坐了下来。
“一曲结束后,你就去揪他。”阿弗说,“他要是不服,咱们可以动粗。”
“怎么动粗?”
阿弗想了想,“我叫银筝他们上来,捆了他,让你带走。”
沈婵肃然起敬,竖了竖大拇指。
“阿弗,你什么时候也会动粗了?”
阿弗哑然失笑。
“跟那人学的。”她说。
隔着珠帘,阿弗见宋机身旁那几个人非富即贵,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宰相之子。
宋机他们好像也发觉这边坐了人,不满地嚷嚷了几句,抱怨老板胡乱安排客人。
幽兰姑娘一曲罢了,沈婵站起身来,准备行动。
阿弗警惕着左右,猛闻雅间的珠帘动了一动,似乎有一新客推门而入。
但见那新客漆发寒眸,眉眼秀气得如一山水画,神态肃然。
宋机等人见这位客来了,纷纷站起身来,展露笑颜。
“殿下!”
那些人叫道。
赵槃?!
阿弗心口剧颤,差点背过气去。
想要出言阻止沈婵,却已来不及了。
50 膏药
◎她被他发现的后续◎
绛雪小筑的雅间由三面珠帘围成, 珠帘后覆着一层轻纱幔,四角有镂花小窗,窗边挂着五色风铃。
唱曲艺伶的台子与雅间正对。微风吹过, 风铃叮当作响, 客人不仅能赏美人弹唱吹箫, 还能借着窗户一揽京城的湖光山色。
赵槃今日不曾佩冠, 发髻是素带扎的,蟒缎漆袍外套了件月白纱,拂动的衣带垂在身侧, 上面滚了些霜白的梅花纹理,整个人显得随性又恣意。
他一来,满座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
宋机笑呵呵地说道,“殿下可来晚了, 一会儿定要自罚一杯!”
那男人脱下外袍丢在一边, 随意找了个地坐下。
只是这位置着实不巧, 正好就在了阿弗的身后, 两人之间只隔了层轻飘飘的纱幔。
……惊得阿弗额角一跳。
“遇上点事。”赵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刚去了大理寺一趟, 出了门又遇上了雨,这才晚了。”
那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只叫阿弗咬牙扼腕。虽说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但这也……太巧了吧?
她一时面如菜色,心跳如擂鼓,只暗暗祈祷着赵槃千万别回头。
然此时,沈婵已经走到了一半, 落到了那些人的视线里, 进也不是, 推也不是。
好在沈婵穿着身男装,还是粗布麻线的小厮衣衫。她灵机一动,埋着头,装作绛雪小筑的小厮走过。
偏偏有人认了出来,调笑着道,“世子爷,那小厮怎么长得那么像……嫂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宋机登时蹦了起来。
他一把揪下了沈婵的帽子,不禁愕然道,“阿婵?!真是你!”
既然被揭穿,沈婵心一狠,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这负心汉!”她索性转过身来,张口便斥,“我才刚有身孕,你就敢来这儿听别的女人唱曲儿!我今天……跟你拼了!”
说着举起拳头,朝着宋机便是一通乱锤。
宋机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抓住沈婵雨点似的拳头,强压着嗓子,“阿婵,你别闹行吗?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现在就说清楚,”沈婵哭着说,“我都被婆母赶出来了,你这脏龊事还想着瞒我么?”
席上其余几人皆面带微笑地瞧热闹。赵槃淡淡抿了一口茶,猛然听见隔壁似有细微的响动。
赵槃略略转了个头,却见纱幔背后的矮桌下,竟还藏着个人。
“阿弗?”他声线沾了点惊讶,随即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也在这儿?”
阿弗猛地心凉了一半,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身子还待再往里躲躲,却已被那人拿住衣角揪了出来。
剩下那几位公子直看得目瞪口呆,本来是一场私友聚会,转眼间却两家的夫人都掺合了进来。
太子妃娘娘和世子妃一块来勾栏抓包……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阿弗沉着嘴角,不敢面对赵槃冰块一样审视的目光。
赵槃扫了下那边正闹腾的沈婵和宋机,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他轻启薄唇,不轻不重地问她,“阿弗,这就是你给我收租子?嗯?”
阿弗心里既痛恨又懊恼,颤抖着声腔,“殿下,我……”
赵槃指节敲了下桌子,“银筝呢?其他人呢?”
银筝和一干侍卫很快被提了上来。
银筝蓦然见了太子跟阿弗差不多,也是面色如土,跪在地上浑身筛糠,半晌愣是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赵槃语气略带责备,“你们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得好了。”
阿弗怕赵槃又要迁怒他人,主动站出来,“殿下,都是我的错,是我叫他们带我来的。你别责怪他们,要罚就罚我吧。”
赵槃的目光扫过她浑身上下,“太子妃走时还是一身青裙,此刻却穿着这样,莫不是真打算去逛勾栏吧?”
“我没有。”阿弗绞着裙角,“我是为了帮沈婵的忙。你明明看见了的。”
他有什么资格说她啊,他自己不是也来这种地方跟狐朋狗友听曲儿?
赵槃见她那欲语还休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又骗他,又骗他!
他眼里泛着玉石一般的凉意,气息洒在她耳垂上,“有时候我真想找间笼子,像丝雀鸟儿似的,把你扔进去。”
阿弗心中一惊。
那边的宋机好不容易安慰好沈婵,见阿弗居然也来凑这热闹,脸上不禁青红交加。
其余公子哥儿看够了戏,觉得气氛不大对,纷纷知趣地告辞了。
顿时,雅间里气氛凝滞,只剩下四个人。
四人相对而坐,赵槃神色冷冷淡淡,宋机抓耳挠腮。沈婵脸上泪痕未干,阿弗则目光涣散,眼睛斜斜地睨着别处。
“说。”终于还是赵槃的一声微言打破冷寂,“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怎么回事。”
顿时,宋机、沈婵、阿弗都抢着要说。
赵槃剜了眼阿弗,“你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
他指了下沈婵,“你说。”
沈婵顿时打开了话匣子,把宋机怜惜妾室的行为上升到宠妾灭妻的高度,添油加醋地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说了个遍,气得旁边的宋机直翻白眼。
“沈婵!”宋机拍着桌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何时宠妾灭妻了?”
阿弗坐在旁边干着急也插不上嘴,但瞧着赵槃,无甚神色,倒也看不出他要怎么判。
宋机自然觉得他纳两房妾室没什么,况且那妾穿正红也不是故意的,沈婵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呢?
即便沈婵成了所谓的罪臣之女,他自认也不曾薄待她一分,管家大权交到她手上,还巴巴跑遍了京城给她请名医安胎……可她却还跑到这里闹,让他颜面尽失。
赵槃听了半晌,还道是什么事闹得沸反盈天,原来只是宋机的家务事。
若在私下,他倒还可以劝宋机两句。如今拉到明面上来讲,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后院的事,叫主母解决。”他瞥着宋机,言简意赅,“这事到此为止。若再敢闹,便请宋大人亲自来理一理。”
宋机顿时哭脸。
太子怎么向着别人?
叫他父亲解决那可万万不行,他那个爹,从小就对他百般严厉,若真知道有这种荒唐事,不管对与错,都得给他三十荆条。
可……也不能叫主母解决啊?沈婵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两个通房统统发卖了。
赵槃却只低沉问,“还有异议?”
沈婵立即谢恩,“多谢殿下!”
沈婵朝阿弗眨眼,阿弗亦会心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弗第一次帮沈婵,以前她只会连累沈婵。
待这两人走后,阿弗才蓦然发现自己的麻烦才刚刚到来。
“挺高兴的?”赵槃支颐瞧着她。
阿弗笑容顿时淡了些。
……
她又被带回了东宫,扔到了卧房里。
那人撇去了刚才逢场作戏的温润,垂着眼眸瞧着她,横切直入地把她推到了榻上。
阿弗起身,被他堵了回来。
又起身,又被他堵了回来。
阿弗双腿使劲儿想要抵抗,却被他的双手扣着,不得不与他四目对视。
阿弗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说,“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她跟这人交锋过多次,硬来一定没好果子吃,还不如软下语气,来博那男人的同情。
不过她今天也不算骗他吧?她确实收了租子的,遇上沈婵也是一场意外。
赵槃擒起她的下巴,温声问,“错哪了?”
“我应该事先跟你说一声。”
阿弗唇瓣轻颤,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把两人之间那件心照不宣的事拿出来辩白。
“我真不是要跑。”
赵槃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知道。”
“知道?”
“不然呢?”他卸下她发间的一枚清透的白玉簪,“不然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吗?”
阿弗无言地张了张嘴。
既然他知道,他还为难她做什么?
她逛勾栏,又不是真的逛。
阿弗的簪子被卸了,一头乌黑顺滑的青丝散落在丝被间。襦裙上的衣扣也被赵槃随手解开了,有些冷,让她抱着臂瑟瑟发抖。
“殿下,现在是白天……”她小声提醒道。
“是白天。”
那人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说,把她的头发撩到了前面。
“那你还……”阿弗皱着眉头。
“还什么?”赵槃尾音微扬,刮了下她微翘的鼻尖。
阿弗顿时浑身一激灵,把脸埋在膝盖里,却猛地闻见他指尖似乎萦绕了淡淡的药香。
下一刻,只觉腰上清凉凉的,一贴膏药已啪地一下贴在了她的背上。
“殿下?!”
赵槃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动作,把衣襟披回她肩膀。
他淡淡道,“只是给你贴个膏药。”
阿弗困惑地披上衣服,“你给我贴膏药做什么?”
赵槃离了床榻,立在旁边拿水净手。
“给你养身子的。”
阿弗蓦然想起自己日日都喝的苦汤药,还有今日身上这副膏药……看来赵槃想让她补身子,不是说说的。
赵槃见她发愣,走过来双手撑在她身边,语意深沉地说,“阿弗,我想过了,前些日子确实是我不对了。你现在这个身体,的确不太适合有孩子。”
他瞧着她,瞧得很慢,漆黑的瞳仁倒映着她的身影。
阿弗听了这话,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确实不想要孩子,但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而是为她一年之后跑路考虑的。
不过赵槃能这么想,倒也省去了她的许多麻烦。
“谢谢殿下理解。”她抿抿唇。
他抚着她倾泻的发,语气出奇地温柔,“咱们可以慢慢调理,总有一天会好的。”
阿弗怔了一下。
慢慢调理?总有一天?
他这么说,怎么感觉别有意味似的。
阿弗软软地垂下头,“殿下,你是不是又把一年之约给忘了。”
赵槃亦明显地一滞。
确实,他压根儿不想记得这回事。
静默半晌,他沉吟着道,“……如果你要走,也可以把药带上的。”
“原来是这样。”阿弗哦了一声,对他露出浅浅一笑,“那真的谢谢你。”
赵槃礼节性地回笑了一下,沾了点若有若无的悲伤。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她了。
“叫我子任吧。”赵槃平平淡淡地说,“你以前,叫过一次。”
阿弗不懂他为什么要忽然要她叫他的小字,这也太亲昵了些,要是被旁人听了去该有多不好。
不过赵槃刚刚花心思给她贴膏药,她又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请求。
阿弗声如蚊蚋地叫了一声,“子任。”
啊……一叫出口,她顿感有些失言。
赵槃却显得还满意,“好听。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弗吐了吐舌头。
怎么就好听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着,赵槃可能……真是有点喜欢她?
阿弗莫名来了点不可言喻的兴致。如果可以,她还真想问问他前世的事。
他要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还亲手拿掉她的孩子?
这些旧事的伤痛早已过去了,她现在只是以一种比较平和的心态问问。
——可绝知他记不得前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