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手板
◎您再过来我就喊了◎
此言一出, 众人一片哗然。
沈将军认定太子要包庇侍妾,泪潸潸地说道,“太子殿下, 罪名板上钉钉, 还有什么可问的?那侍妾摆明了就是要陷害未来主母, 您若真要一意孤行, 老臣就是要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也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赵槃缓缓瞥了他一眼,“沈将军, 这么说,这是孤的家务事?”
沈将军一愣。
这话驳人倒是厉害。
此事如果一定要按谋害太子妃的罪名来定罪,那么行凶人、受害人便都是东宫的内眷。既是内眷,便以夫君为天, 父母也管不得。
沈将军若要插手此事, 沈娴便只是沈家的大小姐。
沈将军半晌反应过来, 也不甘退让, “也罢。即便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那么, 婢子谋害贵女,是无可辩驳的吧?按我朝律令,以下犯上,合该处以刖足之刑。殿下,老臣说得没错吧?”
阿弗在一旁僵硬地听着,刖足……?
她暗暗看了眼自己的脚,好疼。
这些人, 根本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赵槃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桌面, “不错。以下犯上, 律令上是如此写的。可刖足之刑,却是算不上。”
“怎么能不算?”
赵槃吩咐了声,叫人把玉牒金册拿了来。
玉牒金册是皇家族谱,谱上分明记载着阿弗的名字。
赵槃冷冷道,“沈将军,可看清楚了?孤的侧妃,即便谋害了沈女,也担不起以下犯上四字。”
沈将军一时气得七窍生烟,那孤女,什么时候成太子的侧妃了?
其余众人也俱是惊吓多于惊讶,连皇谱都上了,此刻这女子的身份俨然比沈娴还要高贵些。
难道太子是匆忙间临时加上去的?
可玉牒金册岂能随意更改,见册上墨迹和金印,一应俱全,俨然早就存名于此。
阿弗面对着对峙的众人,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侧妃。
这是他的一时权宜之计,还是真的想纳她?
阿弗一时感觉呼吸堵塞。
那皇谱上金灿灿的名字,好像一条金灿灿的绳子,瞬时间把她桎梏得牢固得紧紧的。
这还叫她将来怎么逃?
赵槃感受到阿弗这边异样的目光,道了句,“松开。”
抓着她的两个婆子岂敢多言,立即便松了手扶她起来。
沈将军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咬着牙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要包庇那女子不成?”
“沈将军。”赵槃尾音略略拉长,“贵家小姐还有口气呢。你不必着急下定论吧?”
宋机察言观色,见时机差不多,便拍了拍手,叫人把沈娴身边两个侍女带了上来。
那两个侍女都被反剪了双手,从她们的身上,掉出几个几寸余的小锥子来,尖锐的锋刃上透着淡淡的幽蓝,一看就是喂了剧毒。
赵槃幽幽看着床榻上的人,“还请沈小姐醒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沈娴睫毛颤抖,一条眼缝儿没睁。
沈将军大概也没意料到这节,显得有点措手不及,“这、这……这是?”
赵槃冷嗤一声。
来的路上,他便叫人暗暗控制着沈娴身边那两个丫鬟,本是为了阿弗落水留个人用的,没想到却派上了别的用场。
锥子上喂了毒,按照沈娴本来的打算,应该是先用锥子扎阿弗,再把她推下水去。
毒素入血即溶,能耗尽人体内的血气,连续发几天几夜的高烧,无论身子骨是否强壮都会被活活虚脱而死。
这样的诡计用在落水者身上,俨然天衣无缝。落水受惊本就会发烧,加之毒性是在几天的时间内慢慢侵蚀骨髓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不会为任何人察觉。
赵槃也是意外瞥见了这么一出精妙绝伦的连环计,只是可惜错开了一步,落水者成了沈娴自己。
阿弗看到这里,才明白了上一辈子的糊涂账。她前世落水之后,烧得那样厉害,还眼冒金星口中吐血,原来托了这东西的福。
她捏着拳头,冒着细汗,骨节都快要捏碎了。
赵槃冷淡问,“贵女谋害太子侧妃,罪名该当如何?”
沈将军一口咬定,“这绝不可能。吾家长女自己受了如此的惊吓,怎么还能去用这些东西害别人?定然……定然是有人想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孤了?”
“臣不敢。但是……有些别有用心的贱女意图栽赃嫁祸,也未可知。光凭两个丫鬟身上的这点东西,太子殿下也不能太武断了。”
沈夫人老泪纵横,瘫着身子,“太子殿下!娴儿、娴儿她可是您未来的正妻啊!就算您喜爱侧室,也不该处处对正室不管不顾啊!”
沈夫人一个眼色递到了吴嬷嬷和慧嬷嬷那里。吴嬷嬷和慧嬷嬷又互相望了一眼,慧嬷嬷站出来说道,“太子殿下,您这样可就蓄意偏袒了。即便是侧妃主子,谋害了沈家的贵女,也应该……”
赵槃寒眸一抬。
“啪!”陈溟上前立即给了慧嬷嬷一个大耳光,径直打掉了一颗牙下来。
“放肆。主子说话,轮得到奴婢开口吗?”
慧嬷嬷被打得浑身筛糠,吴嬷嬷见状更是险些吓出了屎尿,腿肚子转筋,再也站不住,被拖了下去。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本以为这两人是皇后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没想到还是说打就打。
太子与皇后不睦,看来是真的。
赵槃神色如常,“将军夫妇,这件事,有罪当罚,各罚各罪吧。”顿一顿,漫不经心地谈起,“当然。母后那边,孤也会交代清楚。”
沈将军已经做好破罐破摔的准备,带着恨意地问了句,“您到底打算怎么样?”
宋机插口道,“之前有妃嫔冒犯了皇后娘娘,也跟此事差不多,皇后娘娘便罚她日日在自己宫中打手板五十。”
沈将军黯着眸子,“手板?”
赵槃低沉道,“那就这么办吧。”
宋机微笑,“那就剩另外一桩事了,那小锥子也是个好东西呢。”
沈将军忙道:“证据不足,殿下休想仅凭着三言两语就冤枉了老将的女儿!老将就是拼死……”
赵槃冷硬打断道,“证据不足,孤自然不会冤枉贵家女儿。不过,沈将军还记得方才说过什么吗?”
沈将军再次噎住。
话?哪句?刚才说了那么多,怎么能记得是哪一句?
沈娴此时醒了,一脸的泪水,尽是绝望之色。
沈将军呆滞半晌,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似乎说过句“太子不肯要老将这不争气的长女”。
赵槃扬起一个笑,冷峻如冰。
对,就是这句。
他是不肯要沈府这不争气的长女了。
赵槃起身,拂了拂衣襟。
“把她给我好好带回去。”他经过阿弗身边时,轻声吩咐了句。片刻,也给沈将军一家留了句话,“……至于退婚诏书,过几日会送到贵府上。”
/
从晋王府出来的时候,赵璎哭哭啼啼地追了上来,求兄长原谅她。
赵槃抬起眼,没留什么情面,也给了她一巴掌。
只不过,是他亲自打的。这也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打她。
赵槃轻轻指着她,“阿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赵璎捂着热烫的脸,一时发愣。
兄长为那个女人,真是疯魔了。
……
阿弗被两个侍卫从晋王府带出来时,正好遇见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两人只是擦肩而过,阿弗听见身后人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人瞪大眼睛,显得错愕万分,“……阿芙?”
声音虽轻,却分明落在了耳朵里。
阿弗血液一凝。
那人追了上来,泪水就要溢出来,“阿芙!哥哥找了你这么些年,你果然还活在这个世上!”
陈溟挡在阿弗身前,在那人面前拜了拜,“这位公爷,您怕是认错人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侧妃娘娘。”
那人动作一滞,“太子侧妃?阿芙,你果然还是嫁给他了吗?”
阿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这人情绪如此大起大伏,显然不是在唤她。
“公爷,您真的认错人了。”她垂下头,温然有礼地答道,“妾身……是孤女。”
这人应该是把她认成故去的卫长公主了。
那人听阿弗说了这句话,眼底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略带失落哦了一声。
那人行了个礼,“真是对不住贵人。我……我刚才一时失分寸了。”
阿弗勉强淡笑了下,“无妨。”
她觉得这人忽然冒出来实在奇怪,本想在多问几句,陈溟却已在催促了。
相逢也算有缘,阿弗简单挥了挥手,便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上,她从陈溟嘴里才打听到,那位客人名唤卫姜,好似是从前卫国的旧臣。
卫国灭了后,他辗转流落到京城,在江国公门下当士人谋迎生。今日,他也是替江国公来给晋世子大婚送贺礼的。
卫长公主去了后,这人便有点疯疯癫癫,见了人就说是自己妹妹。
今日,应该也错认了阿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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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回到东宫,便默不作声地蜷缩在了被窝里,也不敢吱声。
她知道赵槃愿意保下她已经是最大的耐心了,若是她再晃来晃去地惹他心烦,他没准会直接掐死她。
这一窝就窝了一天。
翌日晚上,赵槃才来看看她。
男子冰凉的指缝儿直接覆向了她的眼睛,阿弗浑身一颤,瞬时无比清醒。
阿弗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正好对上他那长睫半掩的墨瞳。
他凉凉的手背却在她肌肤上肆意地抚摸着,抚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嬷嬷端着木板,站在他身后,“太子殿下,手板子送过来了。”
赵槃神色没什么波澜,道,“放下吧。”
阿弗知道要发生什么,怯着嗓子问,“殿下,您可以叫她们打右手吗?”
她的左手之前被山石割破过,伤到了骨头。五十手板打下来,可能会废掉。当然右手被打也会废,但是应该没那么那么疼。
他淡淡说,“两只手都要打。”
阿弗咬着唇,下意识地藏起了双手。
打就打吧,她还能怎么样,反正比刖足强。
赵槃叫那婆子离开了,自己拿起了手板。
他长身站在阿弗身前,面无表情地把她手腕给捉了出来。
板子落在手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他微垂着眼皮,“这一板子,打你给我惹事。”
阿弗嘴角沉下去,不敢辩驳。
他又落了一下,“这一板,打你到现在还倔。”
阿弗想缩回去,手腕却被他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着。
“殿下,我错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解释道,“可是……我不是故意要推您的未婚妻,也不是想蓄意争宠……如果我不躲,我……我真的会死。”
她犹记得前世被泡在冷水中,那种全身被淹没的绝望滋味。
赵槃眼底有股异样的光一瞬而过,缓缓道,“争宠?”
阿弗扬眸凝注着他,心虚地哦了声。
他是个规矩重的人,不会听不得这两个字吧?
她这样委屈的小神色,落在赵槃眼里欲盖弥彰,完全变成了吃醋。
他扔下手板,伸手抱着她坐在了他膝上。
“我费了一番口舌才保下了你,”他把她紧固在怀里,低头以额碰着她的额,“你打算怎么谢我?”
阿弗舌头一滞。明明是他给她报恩,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她想缩一缩却又无处可缩,只得任由他锁着,“殿下从前恩将仇报来着。现在,正好谁也不欠谁了。”
赵槃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把她丢到了帷幔深处。
阿弗立即抱着被子瑟缩地躲到角落处,“殿下,您要干什么?”
他松了衣衫,“你说呢。”
阿弗眉毛深深地沉了下去,“您要是这样,我就喊了。”
他被她逗笑了,“你可以试试。”
阿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现在喝不到避子汤了,要是真怀上了赵槃的孩子,那可就糟糕中的糟糕了。
阿弗鼓起勇气,撑着手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赵槃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真想试试?”
她身子没法动弹,只得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您就不能再为难我。”
赵槃眸子本来冷淡,被她这么一说,竟蓦然来了点兴致。
他刮着她柔腻的脸蛋,散漫地说,“哦?不错,还会打赌了。”
阿弗长吸了一口气,“我就问您同不同意。”
赵槃挑挑眉,“别挣扎了。”
阿弗脸上又落下几吻。她强撑着清醒的神志,继续说道,“只要……只要您不舞弊,我就一定会赢。”
他终于被她说得有点反应,慢悠悠地道了句,“你要跟我打什么赌?”
阿弗从被子里爬起来,“就赌沈婵。”
赵槃蓦然听到了这个名字不大高兴,还没等讽刺的话说出口,阿弗一双柔嫩的手便捂上了他的嘴。
“殿下,我们赌沈婵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喜欢上宋机好不好?我昨日去新房里看了她,她很不愿意。我就赌她早晚有一天要摆脱晋世子。”
赵槃移开她的手,懒懒道了句,“无聊。”
阿弗问,“殿下是不是不敢赌?”
赵槃一把抓过她的脖颈,俯身盯着她,“你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
阿弗倔强地仰着脸,“沈婵是我的好姊妹,晋世子是您的至交友人。所以打这个赌,咱们都是公平的。”
赵槃遗憾地叹息,“可惜。他们马上就要去姑苏。你这赌,没结果。”
阿弗颤着睫毛,“如果,我们也去姑苏呢?”
赵槃顿时笑了。
他捏着她的耳垂,半晌说,“阿弗,这次你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好主意了?”
32 过年
◎殿下您走在大街上小心被抢◎
阿弗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他这么直白地把话点出来, 还真让人无言以对。
两人本是朝夕相处,一人说什么话,另一人都能轻易地联想到话外之音。
赵槃见她不说话, 弹弹她的脸蛋, “你最好别老跟我玩这种过家家的伎俩。”
阿弗委屈地说, “我没有, 您误会我了。”
赵槃眸色深沉,“有或者没有,都没用, 也不能想。懂么?”
阿弗软软哦了一声,把头埋进丝被里。幸好周围黑暗,不然她那红比煮熟蟹子的脸又要被他看去。
两人气氛微凝,一时无话。
半晌, 赵槃隔着丝被从后面拥着她, 语气带着几分温柔, 问, “你究竟不喜欢我哪里?”
这话问得平平淡淡,是问句, 又好像不是。
阿弗气不过,翻过身来,“我刚才真没那意思……”
他追问道,“那你以前是这样的。”
阿弗哑然,抬眸瞥见他暗沉的剪影,还有月光下模糊的眼色。
“您是太子。”
“就因为这个?”
阿弗犹豫片刻,对着他一顿夸, “……您太英俊了, 您样样精通没有瑕疵, 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风姿为人交口称赞,世上所有的姑娘都倾慕于您……”
赵槃沉默片刻,“所以呢?”
阿弗道,“殿下,门当户对是老百姓们都懂的道理。”
曾经的她,也为这样的他一眼着迷,拼了命地想留在他身边,还不是自尝苦果。
赵槃把她的身子轻轻转过来,似乎长呼了一口气,深深地道了句,“你不要这么想。”又说,“门当户对,我不信。”
阿弗道,“我信。”
赵槃唇间一沉。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跟沈娴退婚后,他不想再娶旁人了。他已经预备好了,先送她到辅国公的张府上住些日子,然后再叫辅国公认她为义女,如此,他们的身份便可相配。
辅国公府上有极好的私塾先生,她想学什么,琴棋书画还是诗书六艺,亦或是骑射舞剑,都可以在那里学。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他会的她也都可以学会。
这件事,他提前知会了辅国公,并且这些日子已经开始筹备了。还有什么她觉得不满意的,他都能一应俱全地做到。
他就怕抓不住她的人。
阿弗在昏暗中盯着赵槃,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以为他良久没说话是动摇的意思。
她委婉而又缓慢地求道,“……殿下,要不……要不您放过我吧,行吗?我以后可以照样给您做仆人、照顾花草,亦或是厨房洒扫都行。您若传唤我,还是随时能见到的。”
赵槃否认得温柔又干脆,“我不缺仆人。”
她又问,“那我走得远远的,不惹您心烦?”
赵槃轻嗤一声,捂上她满是渴望的眼睛,声线异常清晰地道了句,“别问了,这事没商量。”
阿弗颓废地落下手臂,赌气似地欲转过身去。
赵槃也没再温柔什么,惩罚她似地过了一夜。
……
劳累不堪的一宿。
天色微明,迷迷糊糊中,阿弗感觉有人撩着她的头发,一边在问,“……你为什么觉得沈婵一定就不喜欢晋世子?”
阿弗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随意答了句,“因为我是女人。”
“……”
“女人之间都互相懂?”
阿弗嗯了声。
又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是么?那我可以跟你打那个赌。”
阿弗也鄙视地轻笑了一下,“那你等着吧,一定会输的。”
赵槃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阿弗清醒过来,起身穿好了衣服,蓦然懊恼她刚才是不是又失言了。
然而赵槃还没走,他瞥见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过来,与我束发。”
阿弗推辞,“殿下,我不会。”
赵槃不冷不淡地道,“可以。那你以后就在屋里学,学会了再出门。”
阿弗妥协着走了过去。
他的眉本就是浓长而又黧黑的,此刻长发半散着,清俊的脸庞垂了几丝墨色的发,更显孤峻神朗。
阿弗拿篦梳在他柔顺似瀑的发丝上一下一下地梳着,忽然觉得他有点过分秀气了,遮去那双沾着寒芒的眼,简直比她还像女郎。
赵槃忽然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
阿弗啧啧,诚恳地叹了句,“殿下,如果您不是太子,是个平民百姓家的美少年,走在街上可要小心了。”
他回头,“小心什么?”
阿弗歪歪头,“小心被人强抢了去。”
他笑,温然拽着她的手,把人拽到了跟前,直接把她抵到了铜镜上,铜镜被撞得摇摇晃晃。
阿弗嗔怪道,“殿下,您还让不让我给您梳头了?”
赵槃嗓音缱绻,“那阿弗,你抢吗?”
阿弗觉得他很快就要吻到自己了,心如擂鼓,“我……?我的话,要是我有权有势,我就抢。”
赵槃又笑了。
他俯身轻啄了她好几下。
阿弗有点心虚,她其实还有半句……就跟你抢我一样,我也让你尝尝这难受的滋味。
银筝等人在外面守夜,见太子已醒,便紧忙地服侍着。
阿弗趁机从赵槃的桎梏里逃开,大喘了好几口粗气。
她越发觉得赵槃真的是软硬不吃,你骗他没准还可能被反骗。
这就是……太子的自我修养?
……
第二日头上,退婚书早早地送到了沈府上。
赵槃向来说什么便会做什么,赐婚书来得准时,退婚书也一样准时。
这桩婚事从一段佳话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柄,因为一个侍妾,东宫和沈府的关系已经再难修复了。
如果硬要怪阿弗把这桩婚事给搅黄了,好像也说得过去。
沈娴,包括沈将军夫妇,都恨她恨得撕肉饮血。
而阿弗这边对外面的恨意一无所知,只是一天天地琢磨着脱身的办法。
她想着,赵槃跟沈娴退婚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赵槃还会再找一个贵女,换了别人也未必能比沈娴好哪去。
而且赵槃跟沈娴退婚,应该也不是为了她。
她虽身处深宅大院,但外面的风声雨声她还是能听到一些的。沈将军与淮南王勾结,拥兵自重,更与宫里的皇后娘娘环环相护,形成一张巨大的权贵网。
赵槃忌惮良久,早欲挫其锐气。这次,只不过是借着她的事寻个借口罢了。
只可怜了沈婵,白白地就这么嫁出去了。
阿弗没事就坐在后园的小秋千上吹着秋风,看书看得眼睛酸痛之时,也会拿小铲子给花草松松土。
不经意间,她发现后院是靠着墙角的,墙角边上的泥土是栽培花草之用,本是松软的,也没有铺什么砖石。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挖个洞钻出去,是不是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可惜东宫太大,围墙太高,她也不知道这堵墙外面有什么。
她叫来了银筝,让银筝陪她逛逛整个东宫。
银筝道,“姑娘,没殿下的命令,您是不能出芳苑的。”
阿弗有点气,“我又不是小偷,转转东宫都不行吗?”
银筝沉声道,“您还是去问殿下的意思吧……”
阿弗一阵憋闷,只得主动去书房找了那人。
赵槃又在写着什么,闻得她的话,淡淡问,“理由呢?”
阿弗温声道,“殿下,我既然是侧妃了,还没见到东宫的景色,很让人笑话。”
赵槃头也没抬,冷静地说,“东宫没什么景色,院子一层套着一层。很单调,很乏味,你的在最中央。”
阿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可能挖几百条地道也走不通。
于是阿弗很知趣地打消了挖地道这个念头。
……
下午的时候,芳苑来了个女医者,说是太子请来给她看脸上的伤疤的。
看疤的事前几日赵槃倒是提过,当时她也没在意,没想到他真给请来了。
女医者名叫楚翎,十五岁起就自立门户行医了。她善治妇人之症,尤擅帮女子养颜养肤,据说千金都难买楚大夫行医一次。
阿弗略略有点错愕,赵槃居然这方面的人也有。不过想来倒也是,他是太子,天下都是他囊中之物,想找个医者不就是勾勾手指的事。
楚翎是个好相处的人,一边跟阿弗说着话一边帮她敷着治伤疤的秘膏,两人也算是相谈甚欢。
阿弗闻着鼻尖幽香的味道,问,“楚大夫,我怎么感觉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楚翎哈哈一笑,“姑娘鼻子真灵。不过,那不是麝香。”
阿弗又问,“我听说麝香闻多了,会让女子怀不了孕,是真的吗?”
楚翎道,“姑娘,那也是因人而异,分症状的,难以一概而论。您放心,这药膏绝不会有损您的怀子嗣的,相反,还大有裨益。”
阿弗闻言浮上一丝苦恼。
她本来想让楚大夫帮她弄点避子汤来,可转念一想,楚翎是赵槃找来的人,她这么做极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赵槃要想困着她,她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阿弗是个体寒不易有孕的,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个月,月事仍是稳稳地来,并没真怀上孩子。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又觉得这种情形维持不了多久。
/
一连两月都在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度过,直到腊月过去了,岁末吉祥喜庆的氛围氤氲了整个京城。
今年过年格外晚些,除夕直到杏月十九才姗姗到来。
东宫永远都是肃穆庄严的,阿弗站在围墙里面,摸着厚厚的砖石,虽然外界灯笼高挂喧喧闹闹,她却一点年味都感受不到。
自从上次从晋王府回来,她都被闷在东宫里两个月了。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阿弗觉得自己没发霉都是个奇迹。
想她十几岁的时候,虽然家境贫寒,每逢过年还要跟隔壁的王二嫂子借钱,买一串红花花的钻天火来放,就为了捂着耳朵听个响儿。
而现在,锦衣玉食,她却很久没发自肺腑地笑过了。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当年自己的那个茅屋里去看看。虽然过了这多时候,风吹雨打,没准早就塌了毁了,但好像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真正的归宿感。
酝酿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问赵槃,“殿下,您把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是打算过年把我当小猪崽给宰了吗?”
赵槃瞥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小涡,“你有这种要求的话,可以考虑。”
阿弗真是无奈又无话可说。
但她也不能总惹他缠着他,万一他恼了,真把她当小猪崽给宰了怎么办?
就算一时不能逃走,阿弗也真想去逛逛庙会、到人多的地方去人挤人。
然而赵槃却不是,他是太子不食人间烟火,别说人挤人,太子到的地方估计都要先清场。
阿弗现在有了他的“侧妃”的身份,也算半个皇室成员,由不得胡来。
她忽然觉得,这个年将会是个极其黯淡无聊的年了。
而且如果她逃不出去,以后还会虚度许多个这样的年。
/
光阴过了两个月,沈婵虽然名义上当上了晋王妃,明里暗里跟宋机斗气这种事却从没停过。
他们本来大婚后就要回姑苏老家,但沈婵惦记着阿弗,死活不跟宋机走,宋机没办法,只好把行程推迟到了年后。
沈婵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临近除夕,她四处采买了不少年货,又命仆人每人都穿着带红的衣衫,洒扫庭院,挂红灯笼,以除晦迎新。
宋机对着妻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好由她折腾着。……天知道成婚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只圆过两次房,一次是沈婵醉酒,另一次还是沈婵醉酒。
虽然两个月来沈婵知道宋机其实没毛病,但她打骨子里还是抗拒这桩婚事。宋机只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耐心叫她转了性子就好了。
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宋机那一向冷漠潇洒的晋王妃居然主动找上了他。
沈婵难得淑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今年过年,咱们能不能跟阿弗一起过?”
宋机玩味,“你找我就这事?”
沈婵恼道,“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宋机手一摊,“太子看她很严,小王也没办法。”
沈婵哼了一声,拂袖就要走。想了一下,又回来了。
她语气缓和了些,“办成这件事,条件随你开。”
宋机:“真的?”
……
于是宋机找到了赵槃,主动提起了一起过年的事,美其名曰为他去姑苏饯行。
两人私交甚深,赵槃因着这个借口,便答应了。
宋机委婉提起,“也带着您那位小侍妾吧,大除夕夜的,冷了她一个人总不好。”
赵槃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了?”
宋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成不成?”
赵槃沉沉道,“你这次欠我个人情。”
宋机闻他这么说便是答应的意思,刚要寒暄两句,却听赵槃又说,“她缠着要去看庙会,所以,时间有点赶。”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除夕夜就是要守岁的,多晚也无妨,宋机就怕办不成这件事在沈婵面前丢脸。
于是两个男人说定。赵槃回了东宫,却没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阿弗。
她实在是太不安分了,这两个月来明里暗里又跑了好几次,就应该晾着她冷着她,叫她听话些。
那一日下了大雪,赵槃披着玄色斗篷踩着积雪而来,却闻满目白茫茫之中,立着一点娇俏艳丽的红。
是阿弗。
她穿着一身茜红的斗篷,正长在芳苑门口东张西望着。长长的眉睫上落了好几片雪花,她的神色茫然又逡巡,像一只停留在枝丫的小麻雀,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猛然,她的目光停了下来。——她要找的人找到了。
簌簌雪片飘在赵槃肩头,他墨色的眉眼间也沾了些霜,呼吸也慢了些。
“殿下,”她朝他挥舞着栗梅花的丝巾,朝他漫步走过来,“您回来啦?”
33 守岁(一)
◎他带她狂吃◎
阿弗的肤色本就寡淡, 此刻身着艳色的斗篷,如霜胜雪,有种清丽又灿烂的美感。
赵槃握握她的双手, 凉透了。
他替她拭去眉心的一点雪花, 有点不太高兴地问, “冰天雪地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弗垂帘看了看怀中的一束枯梅,语气里带着点遗憾,“本以为初雪之日, 芳苑的后园会有许多梅花开的,没想到转了半天,只得了这么一束。”
赵槃沉沉道,“节气还没到呢。京畿的梅, 都要二月末才得盛放。”
说罢揽上阿弗的腰便要把她带回房去。
阿弗踉跄了一下, 撑着原地不动, “殿下, 我等会儿再回去行吗?银筝和我还要堆雪人呢。”
赵槃轻声问,“堆雪人?”
阿弗解释道, “我本来想在芳苑门口,一边堆雪人一边等着殿下回来,没想到您回来得早些了。”
“等我?”
赵槃揣摩着这句话,也不知道她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微微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却又被东宫四四方方的院子圈住,深奥而永远看不清边际。
她真的是会在这里等他吗?还是再一次的巧言令色……?
阿弗怪罪着说, “殿下, 我堆雪人又没有离开院子, 您管不着。”
赵槃捏着她被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蹙眉道,“你能不能听话?”
阿弗绷着唇线,坚决不肯退让。
关在这乏味无聊的小院子里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雪,玩心早已站了上风。
赵槃抚着她后脑挂着小冰碴儿的发,附在她耳边,声音清冷又带着点诱惑的意味,“你要是不乱来,明日带你去城隍庙的庙会。”
阿弗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城隍庙?
再一看男子已然松开了她,独自进了屋。
她一时把堆雪人的事情抛在脑后,追进去问道,“您没有诓我吧?”
赵槃正褪下身上的披风,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诓你。”
阿弗眼里顿时燃起一束温暖的光,室内暖风扑面,她冻僵的四肢也缓缓感受到了血流。
她悦然道,“这可是您说的,您不要食言。”
赵槃轻嗤了一声,伸手帮她退下那沾着雪水的衣衫,猛然见她雪白的皓腕一处红,乃是带了枚红线玉石。
那枚玉石还是他在扬州时给她的,没想到她真的带上了。
赵槃动作一凝,缓缓抬起她的手腕,“你怎么带着这个?”
阿弗捂住,“殿下,这块玉石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赵槃微微浅笑了下,是给她了,她紧张什么,他又没说要收回去。
他随口骗她说,“这是名分的象征,侧妃是不能带的。”
阿弗讶然张了张嘴,“真的假的……我妆奁里没有珊瑚色的首饰,所以才拿它来配衣裳的……”她褪下来,“既然如此,那,还是还您吧。”
赵槃没接,含糊不明地道了句,“那你当太子妃不就行了?”
这句话他在心上酝酿有些时候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了。
他想着,侧妃虽然有名分,但他还是不能一直让阿弗做侧妃。
因为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垂垂老矣之时,他只能跟正室之妃合葬在一起,慢慢地从枯骨化作尘埃。他无法相信那个人不是阿弗。
所以,就算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也一定要把太子妃的头衔,给她。
“太子妃……?”阿弗眼珠一转不转,涌起一汪水。
他还以为她要答应了,却见她诚惶诚恐地跪下地上,表明立场,“殿下,您莫要试探妾身了,妾身万不敢存那样僭越的心思的。”
赵槃手边的动作仿佛一时间被霜雪冻住了。
他很艰难地开口,“如果,我没试探你呢。”
阿弗一愣,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槃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自己可能还是操之过急了些。他应该,慢慢告诉她的。
阿弗唇角轻颤,方才赵槃的话着实叫她受惊不小。
前世不就是因为她死活缠着他,挡了卫长公主的路,才被一条白绫赐死的吗?
此刻她要是再被他发现存了什么僭越的心思,说不定会死得更惨。
之前那些冷嘲热讽她的人说过,女子高嫁,并不是什么幸事。
她当时不信,等信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是她不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表明心迹,不愿挡路,甚至不惜逃跑来摆脱这一切,赵槃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试探自己呢?
赵槃擦擦她的眼泪,无奈地哄着,“好了,别哭了。这事以后再说。”
阿弗黠然的目光拘谨又害怕,却坚定地说,“殿下,您放心,不管谁当太子妃,阿弗都不会争宠、吃醋、或者不尊敬太子妃。只要您一句话,阿弗都能立刻消失在您和她面前,绝不纠缠……”
赵槃望着她澄澈的眸子,没有丝毫装模作样的情绪。
猛然,他怅然若失,感觉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似的。
她……就这么不愿嫁他?
她那日跟他信誓旦旦说的神仙侣,终究是骗他的。
阿弗低着头坐在他怀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答复。
赵槃敛去眼底情绪,缓缓道了句,“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娶别人。”
/
那个上午过后,赵槃依旧对她很温柔,整日陪着她,脾气好得过分。
阿弗私下里琢磨,应该是那日她的一番话让他消除了疑心,他知道她这个妾室不会对未来的太子妃有任何阻碍,所以他才愿意暂时宠着她些。
然而替身这种存在本来就像夏天的扇子,秋天一来,便会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在角落。
她隐隐有种预感,卫长公主,可能快要回来了。
……
除夕日那天,赵槃如约带她来了城隍庙的庙会。
临行前,赵槃不知从哪找了根红绳,扎在阿弗的发髻上。阿弗照了照镜子,觉得又土又丑,苦恼地问,“殿下,我能不能不带这个?”
他含笑道:“戴着吧。这样的话,把你弄丢了也容易找。”
阿弗驳道,“可是真的很丑啊……”
赵槃轻柔地抚着她的三千青丝,款款地说,“不会的。阿弗是天下最好看的。”
阿弗腹诽说你自己怎么不戴一根,蓦然看见他瘦峻的手腕上真的也带了一根纯色的红绳。
她忽然想起来,这一带的民间风俗里有,带红绳的男女能相守一辈子的传说。
他不会真的想跟她过一辈子吧?
……
城隍庙的庙会在除夕之日是不停的,许多公子小姐都来此沾沾喜气,踏雪过年。
不过,虽叫城隍庙庙会,娲皇娘娘在除夕日是不在神位的,庙宇在过年这几天也是不开的。人们熙熙攘攘游览的,不过是城隍庙周边的繁华街镇。
潇洒公子,大家千金,温润书生,小家碧玉……在人海里皆是双成对。
换上常服的赵槃和阿弗走在其中,融于氛围,也宛如一对璧人似的。
阿弗只花了二十文钱,便尝遍了阿婆茶、环饼、蟹肉馒头、云英面……等不下十样小吃,来京城这么久,这些都是她没吃过的。
光吃还不够,阿弗每一种都打包双份。她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尝鲜,一个时辰过去了,连庙会的十中之一都没逛完。
赵槃倒是破天荒地有耐心,磋磨了这么久也没催她。不过他身为太子,自是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玉食”,让他同尝地摊上这种粗糙的小吃,却是真有点为难了。
阿弗掰开一块香喷喷的熟肉饼放在他嘴边,“殿下,您不尝一口吗?真的很好吃。”
赵槃被她逼得没法咬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
熟肉饼边缘烤糊了,又由于排队的人太多的缘故,里面的肉还夹着生。
赵槃不是很耐受,他脸色沾了些青白,质问,“你管这叫好吃?”
阿弗嘿嘿笑了一声。
赵槃皱眉道:“你也别吃了。这都没有熟。”
阿弗躲开他的手,“殿下,您又不会做饭,怎么知道没有熟?”
两人正掰扯着,这时正好头顶茶楼房檐上的积雪倾斜下来,沙沙沙地落了一地。
人群中一阵抱怨。
阿弗下意识就要抛开,赵槃拉了她过来,堵在墙角,继续刚才的话头,“我会不会做饭,你应该最知道。”
他记得他被她救那会儿,她总喂他吃些连泥沙都没洗干净的饭菜。他实在看不下去,拖着伤日日亲自下厨,反过来给她做饭,至少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光。
他原来确实是没沾过厨灶的,但经过那一个月之后,他被迫学会了。
阿弗吐吐舌,“殿下做饭还没那熟肉饼好吃呢。”
赵槃扬了扬眉。他颇有些兴致,轻轻按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墙角。她躲一寸,他便逼一寸。
阿弗手指戳着他,羞涩难掩,“殿下……这里是庙会。”
他淡淡应了声,得寸进尺,“所以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躲什么?”
阿弗发觉跟他讲不清道理,脚下一乱想要逃开,却不料被曳地的斗篷绊倒,直接摔在了他的怀里。
瞬时,他身上的暖和幽香隔着衣襟涌了上来。
“殿下……”阿弗这次真的红了脸,抬头巴巴地望着他,窘迫又狼狈。
赵槃一手摸了摸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阿弗,你这样,真像故意的。”
阿弗恨自己这时候平地摔,眼下也解释不清楚,只得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您、您快放开我吧——”
两人已经引来了不少的目光,目光中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有位小姐抖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襟,指着自己的夫郎教训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么大一片雪掉下来你就知道自己跑啊,你是不是找我跟你急呢!……”
阿弗晓得再多留下去只会招惹更多的围观,紧忙拉着赵槃的手,遁入人群之中。
赵槃本生得一副桃花面,面无神色而蜂蝶自来,不少年轻女郎都朝阿弗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赵槃冷不丁地问她,“你不觉得我陪你出来逛庙会牺牲有点大吗?”
阿弗一口气走了很多路程,累得蹲下身子喘气,“殿下自己长成了这样,赖得了谁。您要是觉得累,要不就自己先回去吧,我自己逛就行。”
赵槃把她拎起来,“先回去?你又跟我玩伎俩是不是?”
阿弗干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希望殿下留下来陪我逛。”
赵槃温柔地说,“其实你要自己逛的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阿弗不信,“真的吗?”
赵槃点点头。
他随便指了指街上了几个人。卖糖葫芦的,吹糖人的,带孩子的母亲,还有刚才卖熟肉饼的大叔……这么多看起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都是东宫安在市井的眼线。
阿弗只觉一阵汗毛倒竖,后怕不已。
在庙会上跑路的念头她不是没动过,只因赵槃就在身边,她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她竭力压抑内心的波澜,委屈地说道,“您监视我。”
赵槃摇头道,“不是监视你的。是监视混在庙会里的前朝余孽细作的。”顿一顿,又摩挲着她的脸颊,缓缓道,“……当然。叫他们顺便找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弗咽了咽喉咙,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她格格颤道,“殿下,您还有王法吗?”
赵槃笑了一声。
他指腹揉着她的耳垂,声线迷惑,“对于你,不犯王法。”
阿弗失望地叹气。
两人行至城隍庙附近,身旁的人群已然少了许多。
城隍庙很是气势磅礴,只可惜杏月里闭门谢客,才显得周围冷冷清清。
庙宇旁边,生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上,挂着许多红条和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伉俪之间百年好合的字语。
阿弗问,“您给我戴的红线,是在这里求的吗?”
赵槃临风而立,风夹着雪色。他回过头来答复她,“不是。是在五台山。”
五台山的皇家祭祀之山,他时常能去。
那日他完了祭祀之礼,想起来她,便找主持求了红绳,预备着守岁的时候给她戴上。
当然他也不甚信这种东西,只不过因为对象是她,就想试试。
阿弗见他心情应该还算不错,便道,“殿下,等城隍庙开了,您能不能陪我再来一趟?我年少时候在家乡的城隍庙许过一个心愿,一直都没能还愿。”
赵槃问她,“什么心愿?”
阿弗淡淡一笑,“既然是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槃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神色,“城隍庙要等到上元节才会迎客。”
阿弗缱绻地搂着他的腰,“上元节就上元节。到时候您还陪着我来,可以吗?”
她每次这般跟他说话他都没法拒绝,上元节再来一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对着她笑,半晌,终是宠溺地答应了她。
34 守岁(二)
◎过年之后你去读书吧◎
也不知道是吃了太多的缘故还是怎样, 阿弗一上马车就昏昏欲睡。
准确地说,她一想到回东宫,就困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阿弗支着脑袋, 靠在车篷上眯着。马车颠簸, 她脑袋慢慢滑落, 醒来的时候, 竟伏在了赵槃的膝上。
——身上还盖着一袭男子的烟色细锦披风。
赵槃刮了下她的眉骨,尾音微挑,“醒了?”
“殿下……?”她哑着嗓子叫一句, 半晌不动浑身有些僵硬,“到了吗?”
“到了。”赵槃帮她理了理发髻和斗篷,“下车吧。”
阿弗咬着下唇多少有点难为情。她明明是支着手肘的,怎么就伏在他膝上了?
这是不合规矩的, 也不知他生没生气。
陈溟掀开车帘放下了轿凳, 阿弗弯着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夜风吹拂, 她感觉稍微清醒些了。
然而——
眼前的院落似乎不是东宫。小院落精致古朴, 门前种了许多松树,雪花和松针混在一起落了一地。
阿弗困惑地看向赵槃, “殿下,您是……送我到另一处别院吗?”
后面的陈溟嗤了一声,解释道:“姑娘,这是咱们晋世子的和风别院。”
晋世子……?
赵槃刚从马车上下来,见她无措的样子,不禁泠然一笑。
他抬手掖了掖阿弗鬓间垂下来的青丝,口吻似是开玩笑, “阿弗, 再给你买一处院子, 挺贵的。”
阿弗懊恼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又把她送到别院去,给未来太子妃腾地呢。
赵槃打量她,“怎么,不愿意么?可以立刻送你回去。”
阿弗娇嗔,“殿下,我可能不愿意吗?我是惊喜过头了。”
来晋世子的别院,就意味着她能见到沈婵。
她竟能和沈婵一起过年吗?这太过奢望,她以前都没敢想,居然成真了。
赵槃凉凉地问,“那你感谢我吗?”
阿弗点点头。
赵槃蹙眉,“口头上?”
阿弗觉得他不会绕过自己,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人,飞快地张开双臂轻浅地抱了他一下。
赵槃气息一沉。
他反扣住了她纤瘦的腰,不轻不重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朦胧的月色和雪花都落在他们的肩上。
……
阁楼上的宋机正一脸春风地望着楼下依偎的两人,沈婵走了过来,长叹道,“造孽啊。”
宋机脸色沉下来,“臭丫头,你能不能别煞风景。”
沈婵耸耸肩,“他们又不是两情相悦,你觉得很美好吗?”
阿弗受的那些苦她是最知道的,强颜欢笑,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宋机折扇拍在手上,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沈婵眉间一挑,叉着腰怼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宋机嘿呦一声,“世子妃,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小王什么话了?”
那日她巴巴地来求他,好说歹说,两人约定一个月之内,她对他必须样样事都言听计从,宋机才帮沈婵约太子一起过年。两人当时还立了字据。
宋机调侃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沈婵一时语塞,“正常说话……应该不算在内吧?”
宋机缓缓走过去,拿折扇挑起爱妻的下巴尖。
他斜着眼,“我可提醒你,一会儿,不要乱说话。要不然,小王也不救你。”
沈婵吐吐舌头。
守岁饭是宋机和沈婵亲自下厨的。倒不是缺那点下人,只是守岁的饭自家的人亲手做、热热闹闹地一起吃才有人情味。
宋机主勺,沈婵在旁边也没闲着,两人互相指责对方厨艺差,做个饭仍然唇枪舌战地据理力争着。
宋机利用身高优势把沈婵给钉在墙上,威胁道,“臭丫头,你要再敢捣乱我就直接把你炖了信不信?”
沈婵拧着他的手背,“你给我放开!男女授受不亲,小心我去衙门告你——”
宋机眯着眼睛狭长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王是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的,想怎么‘亲’都行……”
阿弗听着小厨房传来的阵阵吵闹,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
她有点坐不住,“殿下,要不我也去帮忙吧?”
赵槃这厢漫不经心地摆着棋盘,拉住她的手臂,“坐下。”
阿弗苦着脸,“可是,晋世子好像在欺负人。”
赵槃声音很稳,“闺中情致,你懂么。”
“情致?”阿弗弱弱争辩,“您管这叫情致啊。”她略略不服,小声腹诽着,“……还好您没这样的情致……”
他执起一枚黑子,闻言指尖凝滞了下,“嗯?”
阿弗立即住口。
赵槃清明的眼底注视着她,柔柔慢慢地道,“怎么,那你也想试试?”
阿弗下意识挺直脊背。
阿弗急忙岔开话题,主动坐下来陪他下棋。
这都是风雅人才会的技艺,她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棋技自然是不忍卒睹的。
连着被杀了三局,她颓丧地扔下棋子。
她道,“殿下,您肯定舞弊了。”
赵槃目色沉沉,“对付你这种,应该还不用舞弊。”
阿弗沮丧,“那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赵槃收了棋子,一边瞧着她,“那你想学吗?”
阿弗抬起头,思忖片刻,重重地点点头。
她觉得女子也要读书,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要不然,她跟赵槃斗总是落在下风。
如果有人教她,琴棋书画,还是别的什么风雅技艺,她用心学,一定能学得会,还会学得很好。
她又想到了一个主意,“殿下,要不您也让我出门去读私塾?正好我不会天天在您面前惹您烦,我会用心学的。”
赵槃垂着眼帘望着她,“嗯。学会了,然后找机会消失?”
阿弗平淡地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吓得一惊,“不是……当然不是……”
她是真的想读书好嘛。
赵槃漫不经心,“阿弗,想跑可以,但最好别直接说出来。”他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因为这样,难度会变高的。”
他是打算叫她去辅国公那里启蒙的,见她这个样子,觉得还是应该晚些再跟她说。
……
守岁饭上,阿弗弱弱地提议“男一桌女一桌”,原因是男人们酒席上说的女人也听不懂,女人酒席上说的话男人也听不懂,分桌而食,更见好处。
——其实她和沈婵有些私话要说,赵槃在就说不成了。
赵槃温柔地掐着阿弗的脖颈,“你再说一遍?”
阿弗本来是受沈婵指使这么说的,见赵槃冷冷的气息一洒下来,顿时不敢吱声了。
沈婵也被杀鸡儆猴了,上次她差点被锦衣卫带走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安安静静地吃饭,也不敢再作妖了。
宋机滔滔不绝地说着姑苏的美景和小吃,沈婵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怼着他,吃了一个多时辰,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一箩筐。
两个人斗嘴斗得越来越厉害,见周围摆了棋盘,便直直杀到了过去,连杀十局,谁输了就要灌一杯酒。杀到最后,宋机被惹恼了,直接把女子扛回了房,随后两人就再没出来过。
赵槃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才不会理会这胡闹的二人。
他大部分时间都专注在阿弗身上。
阿弗亦浅浅地饮了几杯酒,腮红如桃,眼皮便有些沉重。
她本来是不胜酒力的,今日心情又欢脱些,便愈发得爱醉。
赵槃握住她的手,“别喝了。”
阿弗下巴搁在他肩上,仰着面颊盯着他,浅色的唇吐出一个小酒泡。
她说,“殿下,我没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本来,我还想跟沈婵说说话呢。但是晋世子真讨厌,一直缠着她。”
她平时话不多也不少,但多半都是些奉承虚伪之语。醉酒之后,倒多了几分随心所欲。
赵槃抿抿唇。
他诱哄着问她,“那阿弗想跟她说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叫晋世子走开。”
“我想叫她帮我找……”她眯着眼睛说了一半,秀眉忽然一蹙,“不对,跟你说不得。”
赵槃浅笑一声,俯身将她抱起来。
此时将近午夜,和风别院阁楼上,可以看见全京城缤纷灿烂的烟花。花火一浪高过一浪,把漆黑的夜空都给燃亮了。
赵槃定定地望着那些绚丽的色彩,眼神随之泛起微微的潋滟。
这是他和她的新的一年。
他想要一个好的开始。
赵槃思忖片刻,附在她耳边,“过了年,如果你想出去读书,就去吧。”
阿弗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没听清这句话,拧着眉头,“诶?”
她像是不信,小声问,“你……真的让我出去?”
赵槃沉沉点点头。
他提了个条件,“每日太阳落山之前,要回来。”
阿弗脸上泛着两朵红晕,“那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落山。”
“申时。”赵槃纠正了话,“申时一过,如果我没看见你的人,就叫人把你绑回来。”
阿弗醉醺醺地吐着气,委屈道,“你搞错了吧,申时天还没黑呢。”又嘟囔地说着,“你太霸道了,说话从来不跟我商量。”
“你留下。”他含糊不清地道,温言细语,“……以后,都跟你商量。”
阿弗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等我学会了,还是不想呆在你身边。真的。”
赵槃眉尾轻提,“为什么?”
阿弗抽了抽鼻子,“因为我配不上你。”
阁楼边,雪花的冷和烟花的热切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冷是暖。
他静默半晌,才说,“是我配不上你。”
浓酒已上了头,即便漫天鞭炮如雷,她的意识也已经完全沦陷了,只是唇边还挂着点细微的酒渍。
赵槃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她脑袋一歪,他急忙又轻轻托住。
他挺喜欢她朦朦胧胧的样子的,不会冷硬地管他叫“您”,也不会躲躲闪闪地跟他保持距离。
她会跟他随心所欲的说话,就连想跑也会跟他说,就好像回到他们初见那会儿似的。
放了她的念头,在女孩每次伤心落泪之时,他都动过。
可是阿弗是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就这么放了,他如何能舍得。
可是他又不确定一辈子的时间能不能焐热她。
赵槃把阿弗抱到软塌上,又把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她连眼皮也睁不开,嘴里却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赵槃俯下身想听了听她说些什么,听了半天,却都是些类似梦中呓语的话,没什么实际意思。
赵槃叹了口气,起身去给她拿醒酒汤。
阿弗觉得身子一轻,不自主地伸手抓,却抓了个空。
她皱一皱眉,眼角有那么丝微湿的泪痕,都是无意识的。
她轻轻张阖着双唇,很低很低地呓语,“赵槃。我以前……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
太子离开时已经晨光熹微,宋机拖着软塌塌的身体过来送别。
赵槃拍了拍宋机的肩膀,“走了。”
宋机揉揉眼,酒意还十分地浓,“殿下,都怪那个臭婆娘,要不然小王还要跟你对弈两局,都被搅和了……”
赵槃瞥见了宋机脸上的几道挠痕,隐隐笑着提醒他,“你悠着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宋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35 故人
◎卫长公主回来了◎
时间漫似流水, 转眼过了初七。
辅国公张府。
辅国公张老是三朝元老,曾担任过太子的启蒙太傅,又是当世盛名的书法大家。论起京城里的书香世家, 无谁能出张家其右。
他们家的私塾已经开了好几年, 收女不收男, 也是京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私塾。
贵女们应酬多宴会多, 都不怎么爱读书,平日里来这里上学的也就寥寥几位。
没想到那日太子竟临时送来了亲笔信,说是要想送位姑娘来上学, 烦劳辅国公夫妇多多照拂。
信中还说,待融洽关系后,如若有可能,愿辅国公夫妇收她为义女, 记名字于张氏族下。
落款没用太子金印, 而是规整写了“门下赵槃”四字。
太子曾是辅国公张老最得意的学生, 向来冷性自持, 只这么开口相求一次,言辞还如斯地恳切, 叫张老夫妇如何能拒绝。
晨光熹微,辅国公夫人张韩氏正带着丫鬟在门口观望着。
不多时便见马车来,从车上下来一女子,拖着一尾绾色苏绣,行走之处,腰间玉带发出细微脆响。
阿弗轻拎裙摆,膝盖微弯, 双手叠在裙摆之前, 面色从容地行了个京城淑女的福手礼。
“国公夫人, 安好。”
张夫人受完了这一礼,慈祥地说,“不错,不错,是个好孩子。今后,辅国公府就是你的另一个家了,大人和我便是你半个父母,可莫要怕生。”
阿弗脸颊如染春烟,低声说道,“小女听凭夫人安排。”
平心而论,张夫人还挺好奇太子选中的人,会是什么样。
张夫人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见她生了副淡白的鹅蛋脸,从内而外透着股轻灵之气。
若非脸上生了道浅浅的疤,也可说得上是倾国倾城,却终究比不上自家女儿那样明煊艳丽。
多少名门贵女都想嫁与太子,没想到太子却只垂青这样的一位姑娘。
当下张夫人心照不宣,命下人们绝口不得提阿弗的身份,只说是寻常的贵女,一道来张府私塾念书。
阿弗见张夫人和蔼可亲,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心中的紧张之意也减轻了许多。
不过读书这件事是她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即便人家对她白眼冷漠,她也不能打退堂鼓。
小厮将她引到了明镜阁,阿弗拜了老师,同窗的还有宰相家和尚书家的两位小姐,一道学诗、写文章、插花、品茶、棋艺、马球、调香等等,还有许多阿弗叫不上名字的小课。
那两位贵女都是被逼着来此上课的,懒洋洋的,对老师讲的东西司空见惯,兴致也不甚高。唯有阿弗认认真真地学课,几日下来,竟把一支毛笔写秃了。
阿弗本来能学更多东西的,只是算计着时辰,不曾日薄西山就往回赶,招来了贵女们异样的目光。
如此进行了挨到了上元节,阿弗想起她和赵槃还有个去城隍庙的约定,便琢磨着借机求求他,看他能不能让自己以后晚些再回去。
上元节是城隍庙迎客的第一天,要想抢到头一炷香,须得早早地去。
阿弗听说城隍庙的香是很灵验的,她想求一求娲皇娘娘,赶紧把她和赵槃的乱糟糟的红线给解开。
所以阿弗前一日特意跟老师告了假,早早地回了东宫。然而不巧的是,有一群大臣正在书房里跟太子议事,周围围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卫兵,好似十分要紧。
阿弗见了这阵仗,便没敢去烦他,自己静静地在卧房里写老师的作业。
直到上了灯火,她打了个哈欠,出门朝书房那边瞧瞧,才发现那群大臣好像走了。
阿弗隐隐感觉他好像很忙,明日的城隍庙没准去不成了。但城隍庙的事他明明是早就答应了她的,应该是一时忙碌给忘了。
阿弗怀着这个念头,便鼓着勇气来到书房。
书房灯火通明着,应该是有人。阿弗刚要敲门,却蓦然听见了空气中唰唰的剑气之响。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推开了一条门缝儿。
阿弗窥见赵槃侧对着门,正擦拭着一柄寒光粼粼的长剑,剑上有繁密凸起的青铜纹,像是刚从藩国进贡的。
香炉里袅袅的瑞脑香升腾而起,他一人一剑都陷在黯淡的光线中。
阿弗没从见过赵槃执剑,亦没见过他独处时这般冷寂的神色。
凭直觉,他心情应该是不太好。
是因为那群刚走的大臣吗?
阿弗心中惴惴,正想转身离开,偏生这时一阵夜风拂过,吹得书房门发出冗长的一声“嘎——”
阿弗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这么偷偷摸摸地看,怎么那么像细作?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一点点动静已令赵槃知觉。
“阿弗?”他利索地还剑入鞘,冷冽的面容顿时柔和了些,“你怎么忽然来了,有事吗?”
阿弗咽了咽喉咙,不知怎的,一肚子的腹稿竟说不出口了。
现在逃也晚了,她只得转过身来,低声说,“殿下,我……我就是饿了。”
他责怪着把她拉了进来,“银筝都不知道给你传晚膳吗?”
阿弗立即摆摆手,“不是,是我……是我没叫传的,您别怪银筝……”
阿弗一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冷森森的剑盒上。
赵槃眼神晦暗而迷离,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色。
他摸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阿弗思忖须臾,她确实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但不过是一些去不去城隍庙的小事。他今日明显有大事要处理,这种小事她都不敢说出口。
阿弗故作平淡地摇摇头,“没有,您忙您的吧,我回去继续做功课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他稳稳地拉住手。
他主动问起,“明日是不是上元节?”
阿弗肩膀一抖,不禁道,“是的。”
赵槃转过她的身子,带着几分抱歉,“之前答应要跟你去城隍庙的,临时遇上了事,可能要失约了。”
阿弗早就猜到了,不过他这次居然还跟她解释,委实令人有点意外。
她也知道他是太子,日理万机,每日的事情比山还多,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她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伏在赵槃身前,温声求道,“那我自己去,成么?”
赵槃望着她眼里的一泓清水,真是差一点就答应。
迟疑半晌,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她之前就用这样委屈可怜的神态骗过他,这次又是如出一辙。
赵槃摇摇头,低沉道,“不可以。”
阿弗眼里那泓清水顿时黯淡下来。
他又补充道,“等我一日好么,过了明日,我就陪你去。”
阿弗有些沉闷,过了上元节,她就烧不到第一炷香了。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殿下失约了,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赵槃微有凝滞,捏捏她的脸蛋,“你又要什么补偿?”
阿弗壮着胆子说,“我想求殿下延长我归家的时间。”怕他给驳回去,又说,“别人家的贵女都是酉时才下学。我日日都提前走,跟别人比太异类了。而且,叫老师指导功课的时间也没有。”
阿弗一口气把理由都说完了,就等着他的决断。虽然她觉得上元节失约本来就是赵槃理亏,再加上这么好几条理由,应该够打动人了,但……他硬要拒绝也没有办法。
赵槃静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有为难她。他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应该就是默许的意思。
不过他说了另外一个条件,“只能在私塾,别的地方不能去。不然,让我发现的话,以后私塾也免了。”
阿弗亮色道,“谢谢殿下。”小嘴又故意夸他,“我发现您现在特别英俊!”
赵槃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阿弗每次找他都抱着目的,目的达成就欢脱得像小马驹,目的不达成就置好几天的气。
次数多了,他也就懒得拒绝她了。
只要不乱来,她是他唯一愿意宠着的人。
送走了阿弗,赵槃瞥了眼剑盒。
陈溟走进来,拱手道,“殿下,人已从雷佬手里救出来了,受了很重的伤,人还在医馆……”
赵槃冷声打断,“是她吗?”
陈溟道,“属下已请了卫姜公子过去认人,应确是其人。”
赵槃来到那间医馆。
锦衣卫的指挥使卫存守在门口,见赵槃来了,领着手下跪地行礼。
赵槃挥挥手叫他们起来,叫他们把救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个遍。
原是在新年的第一天,锦衣卫清剿了前朝余孽雷佬的势力,却意外找到了个姑娘。
那姑娘浑身脏兮兮的,被那些人折磨得不轻,但卫存第一眼就认出她不同寻常,竟然长得像极了阿弗。
这件事任谁见了都要心神震荡……卫国灭了这么多年,难道卫长公主真的没死?
卫存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禀告了太子,又叫来了卫姜公子速速前来认人。
没错的。所有证据都指明那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失落依旧的长公主。
卫存把事情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又道,“殿下请放心,人应当只是受了皮肉之伤,没甚大事。”
赵槃冷色着听了甚久,缓步走进了医馆。
他没进去,隔着医馆的窗看了一眼。
透着月光,榻上躺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显得孱弱无比,倾国倾城,脸蛋除了没有伤疤外跟阿弗几乎是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即便睡着,也是有股矜贵之气在身的,即便面无血色,那股贵气依旧融入骨髓。
不像阿弗,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左右乱动,常常在他怀里瞎折腾。
陈溟过来问他,“殿下,是否叫卫姜过来滴血验亲?”
赵槃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女子是卫长公主,不会有错,是那个曾经跟他订过婚约的矜贵公主。
陈溟补充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这女子确是公主。她手腕上,串着一串红线玉石,跟您送给阿弗姑娘的那个是一对的。”
赵槃神色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太多的触动。
他说,“叫卫存他们撤了吧。”
陈溟讶然,“撤了……?”
赵槃低沉道,“如果查明真是卫国遗孤,叫卫姜把人领走。哥哥找了妹妹许多年,是该有个结果了。”
他派出去的锦衣卫本来就是去找阿弗的父母的,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救回来了真的卫长公主。
为了当年那桩荒唐的婚约,他忍着失了阿弗的约来这里看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现在那桩旧婚早就毁了,他是没必要对每个受伤的女子都滥情的——即便那个人长得像阿弗。
36 前世
◎他把姑娘哄回京城去◎
赵槃刚要转身离开, 榻上虚弱的人却已醒了。
女子迷茫地望向周围,嗓音低哑,“……赵槃, 是你吗?”
这声呼唤虽然很轻, 但屋外人都听见了。
赵槃沉吟片刻, 终是推门而入。
她的名字叫阿芙, 是正经八百的卫长公主。她此番受了不少的伤,瘦削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斑痕,以及密密麻麻的被掐过的痕迹。
落到那群前朝叛军手里, 能侥幸活着便是不错,清白什么的早已不在了。
她挣扎着起身,落泪道,“多年不见, 你又救了我一次。”
赵槃道, “是。多年不见。”
阿芙一动容, 伸出手来想拉一拉赵槃, 却被他无声拒绝了。
她叹了口气,“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了, 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赵槃淡淡道,“我没有义务。”
她猛然被噎了。
她本想说一说她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流浪到京城的,又是如何为了寻他而落到前朝余孽手里的,可是他却不想听。
“那些匪徒知道我是你的人,所以才把我抓去。我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只有你。”
阿芙眼中盈满泪,他和她是有过一段旧情的, 他这次又救了她, 她不信他心里一点都不在乎, “你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赵槃就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神色却冷漠如月光一般。
他瞥了她一眼,“你当年就骗了我一次,现在想骗一辈子了,是吗?”
阿芙一颗心彻底凉了。
骗婚?她没有。
她和她那个双胞胎姐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性情也差不多,连名字都是谐音。……他爱谁不是爱呢?
若说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嫡庶的身份。明明的双生子,姐姐从小被卫国皇后抱去抚养,变成了嫡出;而她呢,养在她们的母亲——一个洗脚婢的身边,永远摆脱不了庶出的身份。
可是她们明明是一样的人啊!
阿芙记得,卫后只抚养她那个双胞姐姐到七岁,随后卫后就以叛国罪被判了斩首了,她那双胞姐姐也就此下落不明了。
也是因为皇后一党倒了,她才有机会取代阿弗,取得“卫长公主”这个头衔。
“你找到她了?”阿芙心上蒙了一层灰尘,缄默了片刻,“她现在在哪?我想见见她。”
赵槃低声拒绝,“你不必见她。她七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记得你。”
阿芙咬着唇。听赵槃这样说,仿佛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一样。
多年未见,她那个双胞姐姐,一定是比她捷足先登了。
阿芙抽了抽鼻子,一时间心里被失落和淡淡的嫉妒填满。
她几乎恳求着男子,“所有人都说,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有几分我的影子。现在我回来了,你让她走,好不好?我们把当年那个婚约进行下去,我们会过得很好。”
赵槃讽笑,“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阿芙低下头,肩膀缓缓抽动着,“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我认定你了,不能离开你。”
“我凭什么要你?”
“那你凭什么留下她?”
阿芙心中难以接受,她们是一个娘胎生的,要卑贱也该一起卑贱,要高贵也该一起高贵,凭什么他要她就不要她?
“反正你对我有恩,我们之前又有婚约,我认定你了。”
赵槃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闪过一丝厌恶的气息。
“她也对我有恩。”他平平静静地说,“我也认定她了。”
阿芙抬起眼,怔怔看着赵槃。
他爱起一个人来足够偏执,可若是他不爱呢,亦足够无情。
赵槃撂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了。
他说面前的这个女人骗婚,是没错的。
他小时候去卫国王宫,看见了卫后的长公主,小公主聪明伶俐,眼神纯净得跟一朵车矢菊似的,他只惊鸿似地瞥了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心上了。
所以长大以后,他才去卫国求娶长公主。
卫国应了这桩婚,他如愿与长公主朝夕相处。然而,他却渐渐这长公主不大对——好像不是他幼时看见的那个人。
可她又有相同的容貌、差不多的性情,又的的确确是他要娶的人。
这个疑问困惑了他许久,甚至连一体双魂的可能性,他都想过。
直到近来帮阿弗找寻父母,锦衣卫才意外发现了卫长公主其实有两个,她们是双生子。
至此,这个谜团才解开。
顺着线索来推,应该是他年幼时先爱上了卫长公主阿弗,然后卫后一党倒了,阿弗流落民间也没了;可卫国又不愿失了这桩绝妙的婚事,于是便把长公主的头衔给了双生妹妹阿芙。
大面上虽然一模一样,可他要娶的那个人却的的确确被掉包了。
所幸他最后也没娶成,还没等迎亲,卫国就灭了,长公主也跳城墙殉国了。
他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年幼时那朵车矢菊了。直到那次征战,他受了很重的伤,一睁眼便见到个乡下姑娘——那姑娘和他记忆里熟悉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记不得当时是如何地窃喜,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抓住她。
他在她的茅草房里养了将近一个月的伤,临走前,他装作平淡地问她,“以后,打算怎么样?”
那个乡下姑娘没听懂,“什么怎么样?”
他诱导着给出个选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他有些紧张,见她半晌都不回答,手心都捏出汗来了。毕竟主动搭讪姑娘这种事,他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做。
所幸她点点头,“想。但是……我的钱还没攒够呢,而且,我还要等个人。”
他心头一沉,“等谁?”
她毫无避讳,“景峻哥。他去赶考去了,我答应了要等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一看就是大人物,应该没见过他那种穷酸书生。”
他静默半晌,当时心中凉凉的。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等那个人?”
阿弗轻轻叹了口气,“您问景峻哥吗?他是个很好的人,从我搬到这里就很照顾我,他还说带着功名娶我……不过,应该也只是口头说说。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他也没回来。王二婶子说,他在京城有家了。”
姑娘说着,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瞧我,跟您念叨这些干什么。您千万别嫌我多嘴。……您明日,就要走了么?”
赵槃默然点了下头。
她似有落寞地哦了一声,又像想起来什么,“那您临走前,能帮我打一柄狗牙棍子吗?这附近不太平……夏天夜里总会闹狼,我想找个防身的东西……”
赵槃摇摇头,“棍子是打不走狼的。”
姑娘以为他拒绝,立刻说道,“哦,那没事的,不麻烦您了。我明日搬去王二婶子家住两天,等冬天再搬回来。”
赵槃道,“明年夏天,狼还是会来的。”
姑娘一愣,那秋水般的眼睛盯着他,显然没敢深想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赵槃沉默片刻,试着说,“既然那个书生不回来了,你找个别的男子帮你赶狼,不就行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这一句,呼吸有些低沉,等着姑娘的答复。
好在她并不排斥,很快道,“您别说笑了。您是贵人可能不知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嫁妆,村里没有汉子愿意要我的。”
她这话说得不怎么走心,像是不经意的一句妄自菲薄,又好像特意告诉他她很穷。
……她这话的意思是可以答应?
赵槃静静听了,阖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一点,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要得到她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会爱他,但只要把她哄到京城去,他就有能力困着她一辈子。
赵槃主动握住她的手,“左右我家里不要嫁妆,那个男子也把你抛弃了,你要不跟我走吧?”
阿弗困惑道,“您的意思是,需要一个奴婢?或者管家?”
他摇摇头,“不是。如果你需要一个丈夫……我可以来做。”这话蓦然说出来怕吓得着小姑娘,他斟酌着又骗了她一句,“当然,你想走的话,也随时可以离开。”
小姑娘还是被吓到了。
她捂着唇,半晌都没说出话。
“您别误会,我没有要缠着您的意思,”她脸蛋上浮上一股子红潮,“我刚才说那话,不是暗示您,更没有想用救命之恩来要挟您的意思。”
他专注道,“没误会。我是说真的。”
阿弗咧着嘴打量他一眼,思忖半晌,头还是摇得想拨浪鼓,“……不敢。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姑娘转身想跑。赵槃没放过她,抬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又按坐在了自己身旁。
他半是环着她的颈,把她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带着点压迫地问,“真的不答应吗?”
阿弗被这无形的威压压得浑身发抖,脑袋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赵槃闪过一丝失落。
不过他很快下了另一个圈套,“那对不住了。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个大人物,受伤的事不能被细作知道。既然你知道了,在下就只好以怨报德,先把你给斩草除根了,以绝后患。”
阿弗面如土色,使劲儿推着他,“……您别杀我!我真不是细作!我从小到大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您以德报怨,良心会日夜不安的!”
“是呢,良心会不安。”他手上故意加了点力道,把她钳制在角落之间,温声道,“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又怕你泄露秘密。”
阿弗喘着粗气,惊恐地盯着他,“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附在她耳边,缓缓道,“我姓赵。”
赵是国姓,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句字,便威力无边。
姑娘果然被吓唬到了,听了这话浑身都瘫软着没力气。
“您是世子?”
“您是王爷?”
“您是皇亲国戚?”
她一脸猜了五六个,最后才苦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子吧?”
赵槃刮着她的脸蛋,“所以呢,你会改变主意吗?如果你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便都两全了,我也不用良心不安了。”
“而且,”他的声音很温柔,循循善诱,“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都算数。”
他半是套路半是骗着,费了很大功夫,终于哄得那姑娘点了头。
赵槃那时便已经想好了,他先把阿弗揽在自己身边,然后再一步步架空皇后背后的势力,最后再找个法子和沈家女儿退婚。
他不清楚她怎么从一介公主变成了乡野孤女的,他想着,先把她放在一个不怎么惹人非议的外室位置上,然后再一步步地抬高她的身份。
最后卫国的秘密如果实在破解不了,他去给她找个假贵女的身份,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娶她的。
这件事,本来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可就在这关键时候,那已经殉国的卫长公主居然又回来了。
……
赵槃静默着回忆了半晌,还是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
没阿弗的日子,黯淡无光,他受不了。
即便这次所谓的卫长公主又回来了,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影响他们平静的日子。
所以这件事,他不想跟阿弗说,他不晓得阿弗会怎么想。
安顿卫芙的事情闹了将近一天,本来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可皇后那边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过问,实在是难以应付。
赵槃一直在忙着,身上多少有些疲累。
第二日天色将近之时,他终于暂时理清了目前的所有事。想着答应阿弗明日要去城隍庙上香,便没有再去皇宫复命,直接让马夫引车回东宫。
然而芳苑之中,却没有阿弗的身影。
他目色下意识冷了几分。随即想到他允了她晚些回来,想来今日她应是在明镜阁那里多留了会儿。
他呷了杯茶,坐下来等她。
瑞脑香袅袅,细细的烟雾升腾。酉时缓缓地滑过,天色从慢慢变得模糊,直到室内一事一物的轮廓都隐约看不清了。
人还没回来。
赵槃一盏冷茶饮尽,骨节已然略略泛白。
陈溟急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上来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不好,属下……属下没接到阿弗姑娘!”
37 躲藏
◎赵槃没怎么客气,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另一边。
京城地暖, 辅国公府后院的柳树莫名抽出了几枝新芽,给人一种春天就要到来的假象。
阿弗盯着看了一会儿,寒风仍然凉飕飕的。真正的春天, 还离得很远很远哩。
私塾老师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 “姑娘, 外面有人找。”
阿弗微微惊讶。
谁还能找她?难道赵槃临时有什么事要把她揪回去?
她一路小跑奔了出去, 却见门外站着的,竟是沈家大小姐沈娴。
阿弗脸色微变,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的沈娴叫道, “你别走。我今日来,是有正经事要找你的。”
阿弗神色冷然,“大小姐,咱们之间能有什么正经事?”
沈娴落寞地道了句, “他跟我退婚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跟你没关系。”沈娴缓缓说, “但是, 一切又都是因为你。”
阿弗冷哼了一声。
沈娴道, “我今天是心平气和地来找你的。我已经备好了车,咱们去隔壁的茶楼好好谈谈?”
阿弗揶揄, “你想把我骗出去,然后找个荒郊野岭杀了?”
沈娴一愣,苦笑,“我倒是真想那样。但是如果我那样,可能就真的嫁不了他了。”
阿弗摇摇头,“你好像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必去的理由。”
她跟沈娴已经过了好几个回合的招了,对于这种不疼不痒的小伎俩, 她早就腻歪了。
沈娴抬眸, “如果我说, 我有让你脱身的办法呢?”
……
梨笙茶楼。
说书人正口若悬河地讲着劈山救母的故事,围观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沈娴要了二楼靠窗的雅间,又命店小二随意上了壶淡茶。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阿弗坐在她对面,低头拿勺子搅着瓷杯里的茶叶,“我不能离开太久,被他发现会很惨的。”
沈娴喝茶比阿弗要优雅许多,她以袖掩面,静静地啜饮了一口,才冷嗤道,“你这是跟我炫耀吗?”
阿弗白了她一眼,“如果你觉得是的话。”
“我知道,因为前些日子的事,你还在恨我。”沈娴放下茶杯,“其实我跟你没仇,我也不是天生的恶毒。遇上太子哥哥之前,我连一只蜗牛都没伤过。”
阿弗淡淡嗯了声,“沈小姐是跟我没仇,却害得我差点受刖足之刑。”
“我不觉得我比你差。”沈娴没理会她的讽刺,“你胜过我,只不过是因为你先认识了他,他一时对你还有兴致。可是平心而论,像你这种身世的女子,是做不了他的正妃的。”
阿弗沉声打断,“我没想过做什么正妃。”
“不管你想没想过,都碍了人眼。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他之前的未婚妻卫长公主,我之前就跟你说过的。”
她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沾了丝深沉,“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昨日,卫长公主,被找到了。”
“当”地一声,阿弗手中的瓷勺猛然碰上了杯壁。
找到了?
阿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恐惧之感,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淡,不动声色地道了句,“哦。”
“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很痛吧。”沈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半是感慨,“你三番两次地逃,不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吗?以后这一招估计再也不管用了。”
阿弗闻言,冲沈娴微微一笑。
她那么卖力地想博得个自由,在外人眼里,竟变成了欲擒故纵。
不管怎样,她还是感激沈娴给她送来了这个消息。
她早知道卫长公主有回来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想来赵槃没跟她去城隍庙,也是因为卫长公主。
“我走,不是为了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心思都跟你一样的。”阿弗抬起眼睛正视,“还有,如果你再不说我感兴趣的部分,恕不奉陪了。”
沈娴一愣,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也不是那么柔弱可欺的。
她刚才的话确实是试探阿弗的。就凭太子为了这农女跟自己退婚,就知这农女在太子心中份量有多重。
然而不管阿弗和卫长公主谁是谁的影子,赵槃的心里,半点她沈娴的位置都没有。
沈娴不甘心。
沈娴问,“你真想走?你是装的吗?”
阿弗反问,“你说呢?”
沈娴幽幽道,“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你走,而且把很有把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地结盟。”
“结盟?”阿弗抬了抬下巴,“你的好处呢?凭什么帮我?”
沈娴道,“这应该是很好理解吧。你想离开东宫,我想进东宫。帮你的同时也帮了我,何乐而不为呢?”
阿弗没显露太多的神色。
沈娴卖了个关子,“现在计划还没完全落定。帮你走,需要你做到三件事。第一,你要让太子殿下一定娶你。第二,你要完全治好脸上的伤疤。第三,时机一到,你要假死。”
阿弗唇角弯起弧度,“你许的条件,好像跟我想要的截然相反,而且第一条就很难做到。我凭什么答应呢?”
“愿者上钩。”沈娴无所谓地摊摊手,“放心,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你不会死,你还能彻底地逃离京城。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是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阿弗缓缓摇摇头,“你没有诚意。你想的计策,很可能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在那个人面前漏洞百出,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娴哪里跟赵槃交过手,不知道那男人的心思和手段,自然也无法想象水到底有多深。
她要结盟,也总要找个靠谱的,可不想再遇上景峻那种搭档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沈娴道,“我提的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具体的计划,我在万事俱备后由沈婵告诉你。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那妹妹吗?要不要做,都看你自己。”
阿弗搅着茶叶没说话。
沈娴不是她信得过的人,这人主动给找上她,肯定是绵里藏针。
但她的自由又是件大事,任何可利用的人和机会,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沈娴见阿弗沉默,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被自己说动了。反正自己能说的话,都按照母亲教的一字不落地说了。剩下的,就看这个女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就这样吧。”沈娴起身,“如果你想好了,想办法告诉我。”
阿弗说了句慢走不送,蓦然抬起头,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
她猛然一个激灵。
回府的时辰已经过了。
她匆匆忙忙地就要下楼去,转念一想,心中却又好气。
要不是沈娴提起,她都不知道赵槃那白月光回来了。
他毁了和她去城隍庙的约,原来是为了去暗会卫长公主,还把这事遮得密不透风。
呵,白月光果然是白月光。
阿弗没来由地腾起阵无名火,赵槃可以孟浪恣睢,喜欢谁就去找谁,凭什么她就要守着时辰回那监牢呢?
她越想越气,时辰过了就过了吧,等他找过来再说。她就不主动回去。
他要是不来找,更好。
阿弗把自己那杯浑浊的茶丢在一边,独自坐下来,叫店小二又给上了被新茶。
她拿着勺子,像是发泄似地继续乱搅。
要不是身契和路引都不在身边,她还真想直接逃之夭夭,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赵槃爱跟谁过就跟谁过去。
可惜啊可惜。
茶楼的女老板见阿弗独自一人坐了许久,以为她和夫君吵架了,便过来劝慰她两句。
女老板不懂她的情况,只是就事论事,把天底下负心的臭男人给骂了一遍。
“我们家那汉子也是,”女老板来了阵火头,“隔三差五地就去豆腐坊找那寡妇,说是买豆腐,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呸,真想跟他和离!小姑娘,你是新婚吧?要我说,男人就不能惯着,越惯着越……”
阿弗低声附和,“我要有本事跟他和离就好了。”
“怎么不能和离?……”女老板刚要一吐为快,猛然间,就听得楼下一阵脚步杂沓的响动。
她隔着窗外望了一眼,大惊失色,“天哪,怎么这么多黑衣裳的兵?,这都是哪冒出来的?”
阿弗也吓得跳了起来打翻了茶水,她抢着往窗下望去,一眼就瞥见了赵槃那张冷峻阴沉的面颊。
天呐……他不是去会暖玉温香了吗?怎么这会儿比索命的黑无常还恐怖……
女老板惊讶万分地盯着她,“你这小姑娘,这么多人……都是来抓你?你、你告诉姐,是不是从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吧?”
“老板大姐,救命!”阿弗双腿打软,泪眼朦胧地恳求道,“我不认识那群人。那群人死命追着我,要把我卖到勾栏去……要是被他们抓住就完了,求您救救我……”
“什么?!真是无法无天!”女老板义愤填膺地说着,“这群地头蛇!我去帮你报官!”
“不用不用,”阿弗赶紧说,“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密道之类的,我躲一躲就行了。”
她太着急语调都飘了,然而屋外那沉甸甸的上楼声已然响起。
“啊,完了完了。”阿弗欲哭无泪。
她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多想了,不由分说就躲在了屏风后的阴影中。
下一刻,“砰”,门已经被破了开。
“你们凭什么砸我的门?”女老板气不过大骂着,“你们知不知道,我二舅可是在县衙里当差的……”
女老板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衣的侍卫给掐晕了。
赵槃冷冷瞥了一眼,“阿弗,我知道你在,别藏了。”
隔着屏风细小的缝隙,阿弗已然盯见了不远处那玄色的身影。
她额上全是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弯着腰想往旁边的帘子里爬一爬,却猛然感到裙角一紧。
回过头,赵槃的身影已经将她全部笼罩了。
他的长靴轻轻踩住了她的裙角。
啊……
阿弗差点没吓昏过去。
赵槃没怎么客气,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顺势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他沉着唇角瞧着她,“阿弗,屏风上是有影子的。这次的伎俩,委实拙劣了些。”
“你走开!”阿弗两只手雨点似地乱拍他的面颊,“放开我,放开我!”
她觉得力不从心,又朝着窗外围观的人拼命大喊,“救命啊!抢人了!”
她这话没能传出去,因为整个茶楼、整条街的人都早已被太子亲兵清场了。
“别跟我闹。”赵槃随手钳制住她乱舞的手,“你觉得这么玩有意思吗?”
他把她抱了下去,放在轿子里。
阿弗急得满脸通红,全是泪水,四肢却仍然不甘心地挣扎着。
赵槃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似地指着她。
阿弗顿时不敢再高喊,却抱着双臂咬着牙关,无声对峙。
他半跪在地上,握着她的双手,迫使她看着他,“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以后信任再也没有了。”
阿弗手腕没法动弹,指甲掐着他的衣衫上的凸纹,“我没有!凭什么?你这是强抢民女!你真是无法无天!”
他骗了她!她跟他来京城之前,他明明说她可以随时走的。
而且这次,明明是他先去私会什么卫长公主的。
赵槃指尖泛着微微的凉意,强压着性子柔声道,“告诉我,你刚才见谁了?”
阿弗沉哼了一声,把脸扭向旁边。
赵槃哄姑娘的心思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他冷色着捏着她的下巴,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度,“说话。不要逼我。”
阿弗拗不过,面孔被迫对着他。
她的双臂也被他反剪在背后,毫无丝毫招架之力。
“我没见谁。”她委屈地说着,“你直接叫卫存去查不就好了,问我做什么。”
他神色晦暗,夹杂着点令人害怕的温柔,“自然会叫他查。但我现在问你,你不说,是吗?”
阿弗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我就说。”
他说,“不要讨价还价。”
“我见沈娴了,行了吧?”阿弗气恼着一口气都说了出去,“她嫉妒我在你身边,我嫉妒她是大小姐,狭路相逢冤家见面,便互相揶揄了几句,这你也要管?”
赵槃轻笑一声。
她这副模样,还真是迷惑性极高。
不过,她又在说谎。
“你是该欠教训了。”他撂下一句,没再管她的挣扎,径直把她带回了府。
38 二合一
◎他受伤了她正好逃◎
阿弗被赵槃带回了芳苑, 直接丢到了榻上。
房门一关,顿时屋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阿弗抱着榻上薄被就缩到了角落,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紧促起来。
她最怕这样和赵槃独处的场合, 那种任他摆弄而又无力反抗的感觉……实在叫人浑身发毛。
“你别过来。”她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我今天真的没想跑!”
赵槃瞥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随手将她捉了出来, “躲什么?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你管得了吗?”
阿弗被他握着手腕,深吸一口气, 决定跟他讲道理,“殿下,我记得您之前说过,我跟您来京城, 如果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您是太子, 一言九鼎, 难道要失信于小民吗?”
“我是这么讲过。”他长而微卷的眉睫向下打量着, 指尖肆意刮着她哆哆嗦嗦的肩头,“但是阿弗, 你骗我的次数也不少了。我反过来对你卑鄙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阿弗恶寒了一下,简直要被他气死,“重来一次,如果你再装模作样地倒在我门前,我一定不会救你的,我一定看着你流血身亡。”
他哑然失笑, “真的?”
阿弗赌气似地重重点头。
赵槃眉尾轻提, 散漫地道了句, “不救就不救吧。若真临死之前还能看着你,也是好的。不过,你舍了我不救,良心会日夜不安,往后余生,可能梦里都会有我。”
“可恶。”阿弗挣扎着,“你这是在利用我的善良。”
赵槃浅笑。他撩起她的一缕发来吻了吻,顺便把她抗拒的小手压了下去。
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将满,化作薄雾,笼罩在赵槃侧颜上,衬得他一举一动都那样地优雅入画。
“我也就利用过你一个人。”他说。
阿弗垂下头,小声问他那件正经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安顿我?”
她这话意有所指。东宫她应该是不能再继续住下去了,卫长公主一回来,他可能会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别院去,或者大发慈悲让她留下来,做个下人伺候主母什么的,都有可能。
毕竟妾室本来就是下人嘛。
她万分想走,他又不能她走。她留下来,又无容身之地。
果然见赵槃轻轻启唇,“过些日子,你要搬家一趟。”
阿弗颓然问,“我可以去别院吗?”
眼不见心不烦,别院清净,她还能少受点主母的窝囊气,也可以少伺候赵槃几次。
赵槃没怎么理会,淡淡告诉她,“不可以。你以后要有个主人家的样子,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胡闹。”
又被他拒绝了……
从前世的记忆就知道,卫长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而且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一点得罪不得。
她留在东宫,卫长公主一定容不下她。
阿弗主动求他,“殿下,我怕,您就让我走吧。不用去别处,就去我原来住的别院就行。”
主母一进门,她只是个奴婢,空有个侧妃的身份,还不是说打就打、说赐白绫就赐白绫。
况且她本来就是作为卫长公主的影子存在的。如今原主回来了,她岂有继续存在的道理?
赵槃微微蹙了蹙眉,略含了一丝责怪之意。
她怕什么呢?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他都已经给她了,她为什么还是要推三阻四赶着他?
“你怕什么?”
“……卫长公主。”
“她跟你,有关系吗?”
“您不是要娶她吗?”
她又误会了。赵槃烦躁地捂住她的嘴,“我没打算娶什么卫长公主。”
没打算?阿弗浑身一颤,觉得男子话中有话。
卫长公主这个名字,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都是她心头最大的一块病。
现在,他退了沈娴的婚,又说不打算娶卫长公主。
阿弗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被这股情绪吞噬,一时间好像失去了理智,也忘了前世他纵容别人杀她的那些爱恨。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殿下想娶的人,不会是我吧?”
赵槃凝固地瞧着她。
阿弗见他静默,顿时便后悔了。她舌头僵僵的,心里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真是活该被赐白绫……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还会巴巴地对他动心?
下一刻,赵槃指尖抬起她低垂的下巴,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阿弗瞬时猛地皱了皱眉。
赵槃认认真真地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你不用猜了。太子妃是你,我要娶的那个人也是你。”又说,“你自己便是主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阿弗怔怔。
他居然真的要娶她。
须臾间,她确实有那么一点真切的动容。
可是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她不能嫁给他,也不愿意嫁给他。她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冒冒失失的话?
前世的惨痛无不在提醒她,一个孤女,怎么能当太子妃?就算赵槃不喜欢卫长公主,还有许许多多像卫长公主一样既贵气又美丽的女孩等着他,随便他挑选。
先用淡星孤月似的外表吸引你,然后再用情深款款的言语迷惑你,到完全沦陷之时,他却亲手给你送上一碗落子汤……这些路她前世不是已经走过了吗?
上当一次还可以算作无知,一个坎儿上跌两次就是蠢了。
阿弗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殿下,您说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您说要娶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嫁呢?”
赵槃也笑了。
他笑得无声无息,有点令人发毛,“因为你逃不掉。”
阿弗轻轻撅起嘴。
是啊,不管是作妻还是作妾,也不管她愿意还是抗拒,只要赵槃想,她一定就逃不掉。
可是她的尊严呢,她的自由呢?就算成了太子妃,她没母家没靠山,还不是一样受他的拿捏。
男人都薄情,她倒要看看,赵槃对她的新鲜劲儿能持续多久。
/
卫芙被送到了卫姜在京城的小院子。
树倒猢狲散,卫国没了。托她那双生姐姐的福,太子不肯要她,她只能跟着哥哥住这破院子了。
卫芙拖着病体,借着夜色,想到东宫去走一遭。
昨天她确实太冲动了,把太子逼得太紧了。……饶是太子心里还有她,也不能这么快就接受她不是?
本来是她的错,她应该给他时间,慢慢适应的。
东宫的侍卫替她通传了下,回禀道,“您的歉意太子殿下知晓了。殿下说夜色已深,相见多有不便,为了您的清誉着想就不请您进去了。至于您想见胞姐的请求,还请您病好些再来。”
“他真是这么说的?”卫芙手指一攥,指甲都掐进肉里了。
她放下尊严,在寒风里站了这么久,他居然绝情到连门都不让进。——好歹他们曾经也有过婚约啊。
东宫门前不容造次,太子既说了不见,来人不问姓名,一概都要立即离开。否则,自会有卫兵来清场。
卫芙失魂落魄地上了马车,嘴里又咳嗽了两声。
她第一次恨自己这张脸。……她若生得丑若无盐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生得跟阿弗一样,凭什么他看中一人就不理会另一人?
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卫芙第一次有了个古怪的念头,既然她们的脸都长得一样,那么,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那双生姐姐取代了,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吧?
回到卫家小院,哥哥卫姜正满是热情地给妹妹做好吃的。
卫芙懒懒地跟他打个招呼,心里却晓得她这哥哥早就在卫国灭了时就疯了,精神时好时坏,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
进了屋,猛然间却见桌几边坐了个陌生小姐。
卫芙猛然警觉,“你是谁?”
沈娴再次等候良久了。她瞥了眼来人,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汤婆子放在一边。
“真像啊,”她啧啧感叹,“还真是像极了。”
卫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沈娴道,“我没有恶意的,我来,是跟你谈一桩生意的。”
卫芙道,“什么生意?”
沈娴直道,“让你嫁入东宫的生意。有兴趣吗?”
卫芙一时陷入沉思。
……
翌日,阿弗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戴了顶小毡帽,跟赵槃一块去城隍庙烧香。
虽然烧不到新年的第一炷香,但阿弗觉得能出去走走就是好的,总比憋在东宫里强。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游遍天下,走遍天下,顺便能吃遍天下。可惜被赵槃拘着,这梦想可能要暂时要搁浅了。
赵槃要她戴上帷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戴上了。
他叮嘱她,“最近不太平。出了门不要叫殿下,也不要乱跑。”
阿弗见赵槃梳了高髻,袖口也用护腕收了,整个人利索无比,好像要去练武似的。
她不禁多嘴问了句,“您今天没带侍卫吗?”
赵槃没答,神色不明地握住她的手,“去烧香,离我不能超过三步,懂吗?”
阿弗察言观色,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她心里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国事更重要,犹豫着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我今日不去也行的。”
“要去。”赵槃吻了下她的眉心,“答应你的。”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城隍庙。附近熙熙攘攘的,刚过了上元节,前来此处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不算少。
阿弗插了香,在蒲团上跪下来,给娲皇娘娘端端正正地叩了三首。
随即她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自己的心愿。
赵槃在身后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见她终于站起身来,才略显兴致地问,“什么心愿这样虔诚?”
阿弗摇摇头没告诉他。事实上,她还在为没能烧到新年的第一炷香而耿耿于怀。这样普通的一支香,很有可能不灵验。
她许的愿望就是,娲皇娘娘赐她一次摆脱赵槃的机会。
阿弗还记得那棵挂着情人牌子的大榕树,两人又一起到了那里,叫守庙的小师傅给他们也写了一块。
阿弗正要亲手挂上去,猛然间,只闻耳边空气飒飒发烫,一只冷箭朝他们射将过来。
“嗖——!”
准确地说,那只冷箭是朝着赵槃射过来。
阿弗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被赵槃眼疾手快地一掌推开。那只冷箭钉在了大榕树上,后劲儿不止,箭翎兀自轻微颤动。
“蹲下。”赵槃轻叱了一句。
阿弗捂着头立即蹲下,转眼间,就有十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一群奇怪的大盗冒出头来,惊得人群四散奔逃。他们各个都是独眼龙,左眼处都带个黑布眼罩。
——这些是独龙会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蛰伏踩点,专门为刺杀太子而来。
赵槃身手亦非寻常,空手接住了两支箭,箭尖上都喂了毒。
他面色一沉。今日出来时他右眼皮就隐隐发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就碰上了这帮匪徒。
若是在平日,他尽可以放开了手脚对付这帮前朝余孽。可是今日不行,阿弗还跟着,他不能让姑娘伤了一丝一毫。
赵槃后退一步,轻轻打了个响指。
太子隐卫顿时从四面八方现身,独龙会的人猝不及防,两股人马交缠在一起。
“起身。”赵槃朝阿弗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阿弗急促地唤着他,颤颤的小手第一次拉他拉得这么紧。她神色恐惧,纤长的睫毛下都是零零星星的泪珠。
赵槃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伸手解开她的披风丢在一旁,带着她从小路离开。
赵槃本是因亲征立功才被封太子,偶然遇见这帮不入流的匪徒,就算硬碰硬也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他不是一个人,他没法恋战。
赵槃袍带猎猎,奔于疾风之中,托着阿弗的腰,脚下已然用上了几分轻功。
阿弗急声道,“殿下,您别管我了,自己赶紧走吧。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您要是有事,会出大乱子的。”
她这话倒是真心的,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乱子,已叫她看清什么叫两军交手刀剑无眼。
他是太子,如果他为了天下百姓把她扔下了,她不会恨他,也不会怪他。
赵槃沉声安慰她,“没事。”
冷不防地,又几个独眼龙猛地从灌木林里冒出来。这次这些人学了聪明,直接将毒箭瞄准了阿弗。
“嗖!”
箭不是一支,在射出去的一瞬间,莫名劈成了三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阿弗的心脏射来。
阿弗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他们的箭快,赵槃的身手更快。
他于半空中翩然侧翻,随手拔下了阿弗鬓间的珠花,手腕上捏了七分的力道,出手朝那独眼龙飞将过去。
“砰!”一阵闷响,珠花尖锐的锋芒倏然钉穿了那人的眉心。
随即赵槃动作稍缓,指尖捏的另两枚石子已然飞出,劲道准确而狠辣地打在了另外两人的天灵盖上。
“砰”、“砰”,很快三具躯体都倒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但阿弗何曾见识过这等厮杀,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赵槃落了下来,膝盖也随之一软,也半跪在了地上,左肩上染了一片血红。
原来方才他匆忙之间只打散了两支毒箭,还有一支离阿弗的距离太近,任凭神仙也救不得。
那样电击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索性身子一偏,替她受了这一箭。
阿弗腿肚子一软,也跟着跪下来,泪潸潸地摸着他猩红的伤口,“殿下!您怎么了?”
赵槃气息沉闷,吐了一口血。
他唇上的血色全褪了,额上全是细汗,那疏俊的面庞也跟金纸似的。
阿弗等不急就撕开他的衣衫,见伤口处血流汩汩,周围肌肤更是隐隐泛青,当真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我去帮你找草药!”她咬着后槽牙说道。
赵槃拉住她的手臂,“别去。”
毒性迅速蔓延肌理,他气息紊乱,一时话也说不出太多,只是心照不宣地朝远处灌木丛的人点了点头。
原来还有个独眼龙重伤没死,正躺在地上拿着匕首装死呢。
阿弗大怒,走过去踩烂那人的匕首。
她从地上抄起一支断箭,对准那人的喉咙,逼问道,“说!解药在哪里?”
那独眼龙见阿弗是个女娃娃,便冷着面孔瞪着她。阿弗大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手里的断箭径直朝着他右眼皮戳了下去。
“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不说?”阿弗再次逼问道,声线都是抖的。
“饶命!我给你,饶了我!”那独眼龙已变成了睁眼瞎,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瓷瓶。
阿弗含着泪一把抢过去,刚走出去三步,便听得身后疾风突起。
原来是那独眼龙穷凶极恶,两眼都瞎了仍要伤人,匕首直直朝她后脑勺刺过来。
“臭婆娘,去死吧!”独眼龙恶狠狠骂道。
“阿弗!”赵槃喷了一口血。
危急关头,阿弗咽了泪水,断箭猛地回刺进那人小腹。
“砰。”
那人颤了几颤,随即彻底倒下了。
阿弗那水灵灵的小脸溅了不少血,她呆呆坐在地上,浑身软得像面条,抖得也不像话,可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小瓷瓶。
她这是……伤人了?
阿弗抽搐着嘴角,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赵槃身边。
此刻的赵槃已是面无血色,他低垂着下巴,眉睫微微翕动,空洞无神的眼睛只睁着一条微微的缝儿。
他想伸手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却是力不能及。他靠在山石上,只勉强对她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
阿弗泪水如热泉似地止不住,下意识用手指蘸了一口解药尝尝,等了半晌,才敢哆哆嗦嗦地涂在他肩上的伤口上。
涂了解药,赵槃好似彻底没意识了。他孱弱的眸子缓缓阖上了,手臂垂在一边,整个脆弱得不像话。
然他纵是晕了,手指却还是轻轻勾着她。
万籁俱寂之下,周围没有人,没有车马,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草木、山石、呱呱叫的寒鸦,和他们两个。
……赵槃昏倒了。
他那样阖着眼睛,跟她初见他时候一样,没有一丝丝的攻击力,自然也没法拘着她。
阿弗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只要她动一动脚,没人知道她去哪,也没人能追得上她。
逃出去后,她有自由,不用给人做妾,可以实现她吃遍天下的梦想,还可以做点她喜欢的小买卖,找一个真心待她的老实人过一辈子。
唔,娲皇娘娘真的显灵了。
阿弗甩开赵槃的手,站起身决然就迈开了步子。
身后静悄悄的,山谷的风汹涌又飒飒,吹得她脸上的泪痕生疼。
她的步伐很快,很快就走出了十几丈的距离。
可是她身上还沾着赵槃的血水,赵槃的气味,风也吹不走。
她听见身后的他细微咳嗽了一声,像秋天枯叶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阿弗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为她挡箭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阿弗怔怔地回过头,虽然心还在顽强地抗拒着,双脚却终是转回了方向。
她救了赵槃一次,上当了,现在居然还要救第二次。
她蠢得无可救药了。
阿弗跪在赵槃面前,积压了两辈子的爱恨终于一口气地泄了出来。
“赵槃!”她声泪俱下,几乎恳求着他,“你别死,成么?”
明知道自己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妾罢了,可她还是饮鸩止渴,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他替她挡了箭,快死了,就是她欠他。
阿弗颤颤巍巍地帮他吸着伤口的毒血,又将解药重新涂了一遍。
她在心里喃喃念叨着,她就多耽搁一会儿,起码看到他睁开眼睛,她就立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她捧来了泉水喂给他水,又从周围找了两样解毒的草药,嚼碎了放在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阿弗也无能为力了。她就伏在他身上哭,哭前世,哭今生,哭他,也哭懦弱的自己。
她不知哭了多久,睁开眼睛,感觉眼前灰蒙蒙的,脑袋也昏沉沉的。
终于,阿弗再次听见了男子细微的呼吸声。
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发间。
阿弗一愣,抬起泪眼迷离的眼,瞧着他。
赵槃脸庞仍然苍白,但眼中的亮色却隐隐回来了。
他醒了。
阿弗起身想走,却被他紧紧拉住手臂。
他扯出一个寡淡的笑来,幽幽对她说,“后悔了?刚才没走,现在走,晚了。”
阿弗破涕为笑,随即又好生气恼。
她说,“我现在要是一定走,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为人一向坦荡,不愿欠恩,跟你较量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会像你一样趁人之危。”
他虚弱地赞了句,“嗯。我欣赏你这种品格。”
其实他刚才虽然昏着,也不是一点人事不知。
他知道阿弗想走,却不知道阿弗的想走究竟想到了什么程度。
这次的意外虽然是偶然,他却在那电火惊石的一瞬间想赌一赌,赌一赌阿弗对他的情意究竟如何。
不过这一赌代价委实是大的,几乎是拿命在赌。
他想着,如果阿弗真的那么想走,对他半分情意也无,那就让她去吧。
起码她还可以真的快乐一些。
可是她又回来了。自己选的。
他心中五味交杂。
这一次他不会再手软了。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跑了,跑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去,他也会把她追回来。
/
阿弗扶着赵槃到附近的农家院去借宿。
太子亲兵没那么快找到他们,可赵槃的伤情又不能耽搁,只得先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能暂时落脚了。
阿弗把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脖颈上,一路上卖力地搀着他,比爬山还累。——赵槃明明平时那样强势,这时候却一点力气都不肯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弱女身上。
她叹了口气,这样子,这力气,若说她救赵槃不是出于哥们之间的义气,她自己都不信。
阿弗泄气道,“要不我……干脆背着你吧?累死了。”
赵槃闭着眼匀着气息,“……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
“那我抱着你?”
“呵。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
阿弗扶他去石头上休息,帮他擦擦伤口上渗出来的血。
可是这人受了伤还不老实,手指在能动的范围内调弄着她。
阿弗轻轻打掉他的手,嗔道,“拿开。别碰我。”
赵槃慨然道,“世间之事,还真是巧。你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这恩可能好几辈子都报不完了。”
阿弗恼道,“谁要下辈子遇见你,那我可真倒霉到家了。”
“嗯?倒霉?”赵槃琢磨着她这句话。
两人间一阵沉默。
犹豫了好久,阿弗还是沉着嗓子提起那件事,“赵槃,你之前说要娶我,是真的吗?”
他浑浊地眼睛望着她,拉着她的双手,虚弱地点头。
“赵槃?”他略略疑色,“不错。你现在居然都直呼我大名了。”
阿弗没理会他,跟他商量,“我想了一下,我们之间互相救了好几次,账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这种关系其实可以不做夫妻的,做亲人更合适。我跟你拜把子、当兄弟,你收回什么娶不娶的成命,好不好?”
赵槃摇头,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揽着她的腰,冷色道,“咱们之间,只可能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夫妻。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阿弗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跟他讲道理是不通的,她此刻真是无比地后悔她刚才没逃的愚蠢行为。
好在附近有一户农家小院,小院里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跟当年阿弗住的草房也差不多。
主人是个孀居的阿婆,儿子和儿媳妇上山打猎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家做饭。
阿弗谎称赵槃跟她是兄妹,路上遇见了山贼,受了点伤,想要暂时求个落脚的地方。
阿婆很是通情达理,听清了缘由,立即把他们给请了进来,还拿来了她儿子的粗麻布衣给赵槃换上。
阿弗借着这婆婆家的金疮药给赵槃止住了血,猛然看见他这副布衣打扮,不禁有些异样,又有些好笑。
赵槃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举手投足之间骨子里都透着矜贵,今日穿着身古朴无华的布衣,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赵槃黑着脸,“再笑?”
阿弗莞尔,“殿……阿兄,您这副修长的身板,到了庄稼地里一看就不是个能干活的,地主家都不愿雇你的。”
赵槃很无奈,却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弗瞧着他,觉得他那精致的面庞、贵气的举止处处都似风光霁月一般,连咳嗽都是掩面而有礼的,与周围这破砖烂瓦的陋室着实格格不入。
不多时,阿婆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了,猛然间见家里来了这么两位客人,都有些惊异,凑过来围观。
不过他们都是长久在山里打猎的猎户,虽然瞧着赵槃和阿弗两人啧啧称奇,倒也猜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从阿婆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陈溟就带人找到了这里。
太子遇刺可不是个小事,这一晚上,皇宫、东宫,连同整个京城的王公贵族们,都快要急翻天了。
赵槃不愿扰民,叫陈溟和卫兵们先去一里以外候着。
他做事向来事无巨细,谢了阿婆收留的恩德,又妥善给了阿婆家一笔银两。
他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留下,留下话说将来若有急难,或可凭此玉佩救命。
随即再没袒露更多,带上阿弗一起离去了。
阿婆的儿子打猎到中午才回来,见那两个受伤的客人走了,不禁多问了两句。
他见客人留下了玉佩,便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猛然间,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如滩泥似地跌坐在地上。
阿婆和媳妇都过来搀扶,却听那汉子舌头格格打颤,半晌才说出句话,“娘啊,那两位客人……竟是、是从皇城里来的神仙……?!”
……
皇后得知太子已然归来的消息,特意免除了请安礼,还叫手下人送了不少名贵药品。
太子虽不是她亲生,但太子确实是她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她暂时还不能失了这份依靠。
赵槃回到东宫,又静养了约莫半个月,伤口处才终于结下了个浅浅的疤。
借着这次机会,独龙会那帮前朝余孽刺杀太子不成,老巢反而被揪了出来,全被逮获灭了命。
如此磋磨了将近一月,挨到三月春和景明,繁花盛开。
太子正式奏请陛下、皇后,请娶辅国公家的第五女。
众臣皆是有点闹不清楚,都知道辅国公是三朝元老,府上的小姐只有四位,如何出现了第五位?
然还没等他们闹明白,赐婚的婚书已经送到了东宫了。
39 离去
◎她趁着夜色离去◎
阿弗听见外面的动静, 从偏殿书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偷偷瞥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抿抿嘴,准备赶紧溜回芳苑去。
这次她跑到偏殿书房原本是来拿身契的, 不想却被银筝正好看见。那小丫头奔了过来, “姑娘, 您怎么在这呢?奴婢找了您半天, 您该去试喜服啦。”
阿弗有点心虚,垂着头问,“发生什么事啦?”
银筝笑道, “恭喜姑娘!赐婚的婚书一早就送来了。您就要当太子妃了,现在可是全京城小姐们都羡慕的人儿呢。”
阿弗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低诽道,“我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
一道突兀的男声蓦然响起。
阿弗蓦然回过头去, 却见赵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他本来就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衫, 此时倚在朱漆柱旁, 脸色不大好。
银筝见状忙不迭地就退了下去, 阿弗绞着手绢左右为难,“殿下, 您走路都没动静的吗?吓我一跳……”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阿弗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猛然感觉腰间一紧,对上赵槃那副深邃的眼眸。
他还记得刚才的话头,口吻轻轻慢慢地解释,“本来婚期是没这么快的,但你在乡野的时候很乖, 招人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为了你婚期特意提前了。”
阿弗不服道, “既然是为了我,就该问问本主儿接不接受……”
她话还没说完,赵槃便垂下头攫住她的唇。撇去以往的蜻蜓点水,这一次他吻得又深又专注。
阿弗的呼吸都被他弄得断断续续,过了半晌实在是受不了了,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殿下,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亲我?”
周围还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宫人……他这么在大庭广众下吻她,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赵槃莞尔,往周围瞥了眼,依旧波澜不惊。
他意犹未尽地睨着她,“阿弗,过了这么久,你好像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阿弗转身就要走,被他轻轻拽住后腰的丝带。
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到他怀里,“你!”
她气恼道,“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赵槃微微扬唇,“你那私塾老师有没有告诉你,这句是不能用在夫妻之间的。”
阿弗弱弱争辩,“你又还没娶成。”
赵槃双手使了点力气便将她抱起来,随便踹开周围一间屋子。他将阿弗放下来,然后手指就来挑她的衣衫。
他挑了挑眉,“你看我能不能娶成。”
阿弗浑身一个激灵。她从偏殿里偷出来的身契还藏在怀中,本想回到芳苑就藏在稳妥的地方,赵槃却半路冒出来把她劫到了这里。
她心脏跳得极快,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平静的模样,死死捂住衣衫,“殿下,大白天的……您别这样。”
赵槃扫了眼她紧攥的领口,随意就把她的手给扒拉了开来。
……领口一松,她怀里的那两张纸已经露出了一角。
阿弗一下子蹦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殿下。您的伤好了吗?”
“好了。”赵槃哑然地答了句,手又被阿弗一把握住。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她怀里的东西,只是被她惹得有点不耐烦了,“又不让碰了?”
阿弗眼波颤颤的,讪笑着,“殿下,您既然要娶我,那么按照规矩,婚前男女是不能相见。见了则视为不吉利。”
他嗤笑,抬起她的下巴,“又找理由搪塞我?”
阿弗真是怕极了他会发现什么……若是叫他发现她到现在还有想走的念头,估计真会找个什么小黑屋把她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阿弗盯见了刚才银筝放下的婚服。她急中生智,“殿下,婚服送来了,我去试给您看好不好?”
赵槃烦恼地扶了扶额,捏着她的耳垂,“那东西什么时候试不行?”
阿弗狠了狠心,主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落下一吻,“你就让我现在试吧,我想试给你看。”
赵槃气息一滞,终是被她打动了。
他在她额上又狠狠地还击了一下,才放她离开,懒懒道,“快点。”
阿弗快步逃开,跟这人斗法,简直比前几日遇刺还叫人胆战心惊。
她拿起婚服,也不敢褪下外袍,直接便套了上去,顺便又把偷来的身契往里掖了掖。
阿弗磨磨蹭蹭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出来。赵槃这厢早已等得无聊,拿了把剪刀正漫不经心地修剪着窗前的竹叶兰。
他听见脚步声,便问,“喜欢吗?”
平心而论,他挑衣服的眼光不错。如果这套红裙当作一件寻常的礼物送给她,她还是很乐意收藏的。
阿弗张开双臂轻轻转了个圈,“殿下,您是跟银筝要的尺码吗?”
他信然冷谑道,“你身上哪一寸我不熟悉,还用找她要吗?”
阿弗愣然,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潮,“别拿我开玩笑了,行吗?”
赵槃终于放下剪刀,拉着她的双手,垂着眼帘打量着她。
他赞了句,“不错,挺美的。”
阿弗试探问,“殿下,婚期是什么时候啊?”
赵槃含笑,“很着急?”
阿弗故作扭捏的样子,“能不能等楚翎大夫把我脸上的伤疤治好之后,再成婚?”
赵槃摇摇头,“这有什么关系。你到时候是盖着盖头的,全程跟着我就好。要等楚翎治好你的伤疤,时间也忒久了些。”
阿弗争辩道,“快好了,真的。……我头次做新娘子,真的不想留遗憾,也不想有一丁点瑕疵。您……稍微理解我一下?”
赵槃沉默了片刻,“我又不会嫌你。伤疤一事,待你成了太子妃有的是时间治。”
阿弗咬咬唇。
经过了这几日,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娴所说的“脱身妙计”。要想彻底摆脱这一切,她的脸就要跟卫长公主一模一样,脸上的伤疤还是要治的。
她拖长了尾音,“殿下,求你了。”
不过这次赵槃好像不会上当似的,无论她怎么撒娇恳求,他就言简意赅地用一句“婚期定下来便改不了”堵她,没半分商量的余地。
阿弗倒也能理解太子娶太子妃不是农夫上街买菜,日子不能随意更改,可是她那日明明看见婚书上的日期是空的,是皇宫里赐下来叫太子自己填的。
……他就是存心要这样。
大婚前三日,阿弗被送到了辅国公府。
女儿没有从夫家出嫁的道理,既然名义上阿弗是辅国公的第五嫡女,那么大婚的花轿也理应从辅国公府抬出。
晋世子带着世子妃来此送贺礼,阿弗才有机会见沈婵一面。
沈婵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握住阿弗的手,“阿弗!你真要嫁给他吗?”
阿弗叫下人们都退下去,又关紧了房门。她记得沈娴那日曾说,具体的计划会由沈婵带过来。
于是她问,“二小姐,你有办法吗?”
沈婵点点头,“长姐跟我说了。”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封质地特殊的信,阿弗打开,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沈婵道:“把它烧成灰。”
两人把信纸放在蜡烛上,却得到一些白乎乎的粉末。
沈婵用油纸收集好,道:“这就是我长姐给你准备的,假死药。”
沈婵把其姐的意思大概说了一遍。
既然卫长公主和阿弗长得一样,身量也差不多,那么计策就是,让卫长公主代替阿弗嫁过去。
两人互换只能瞒得过一时,凭太子的直觉,隔个三五天说不定就会发现。待赵槃找到阿弗时,唯有让他见到一具冷冰的尸体,才能令斯人彻底放手。
沈婵又道,“长姐已经问过那位长公主。那位长公主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会被太子厌恶还有可能赐罪,但是即便这样冒险,她也是心甘情愿的。现在万事俱备,就看你的意思。”
阿弗沉默半晌。
沈婵舍不得把假死药给她,“阿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要想清楚啊。”顿一顿,又说,“我以前……以为太子对你只是一晌贪欢,现在,他、他居然真的愿意娶你做正妃。……听宋机说,他力排众议,承受了朝廷百官不少的压力,他对你可能真是真心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想想清楚呀。”
阿弗叹了一口气。
沈婵说的她都懂,可是赵槃对她好,喜欢她,爱她,她凭什么就一定要反过来也喜欢他呢?
身份上她永远都是弱势的一方,她得到的一切都倚仗他的宠爱和他的心情。待过两三年之后,她会色衰,会人老珠黄,谁又能保证前世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呢?
她就是一株乡野的小草,不要当什么荣华尊贵的太子妃,也不要镜花水月的宠爱,她想要一份实打实的安全感。
她要她的自由、她自己的倚仗,还有她吃遍天下、走遍名山大川的归隐之梦……她想要。
沈婵见阿弗这般神色,便已知她回不了头了。
阿弗接过假死药,一时有些动容。
她隔了良久,才哽着嗓子说,“谢谢,沈婵。其实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沈婵亦落泪道,“后日,我就要启程去姑苏了。你逃出去之后,如果……如果今生还有缘的话,你要来姑苏寻我。我等着你。”
阿弗紧紧拥住她。
……
晚上,阿弗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下她的闺房。
门外的小丫鬟喊道,“姑娘,快开门,太子殿下看您来了。”
只听门外传来赵槃温柔的声音,“阿弗?过来开门。”
阿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压着嗓子咳嗽一声,“殿下,我已经睡了。”
“我看看你便好。”他低叱了一声,仿佛遣走了小丫鬟,“房门何故关得这样严?”
阿弗摇摇头,“殿下,您又忘了,婚前的新人真的是不能见面的。您是顺路过来的吗?”
他沉声道,“没有。是特意过来看你的。”
阿弗眼角一颤。磨蹭良久,她终是没开门。
赵槃亦等了良久,欸然叹了口气。
“不开就不开吧。”他说,“没想到你是这样重规矩的。你要早些休息,晚上不要乱踹被子。明日二更,就会有人来接你。”
阿弗嗯了一声。
“您还有事吗?”
他说没了。半晌沉默,她还以为他走了。
只听他缓缓又唤了声她的名字,“阿弗。”
“嗯?”
他低低说,“……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
赵槃走后,阿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辅国公府的床榻很软很舒服,可是她却在不停地做噩梦。梦总也绕不开赵槃茕茕孑立的身影罢了。
她手里一直握着假死药。
猛然间,她觉得事情哪里不大对。
卫长公主愿意代替她嫁入东宫,是因为卫长公主喜欢赵槃。
她愿意冒着风险走,是因为她不喜欢赵槃。双方都是有利可图的。
唯有沈娴,整个事情是她策划的,可到最后好像就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沈娴就像个局外人。
阿弗猛然睁开眼睛。
不行,这假死药,她不能吃。
……
两更天,送亲的嬷嬷便会来给阿弗梳妆打扮。一更天,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摸进了她的闺房。
阿弗根本没睡熟,立时便坐起身来。
阿弗问,“是谁?”
那人声音娇细,“你知道。”
那黑影穿着夜行服,全身都是黑的。但瞧着那身段,又明显是个窈窕的女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敢点灯。
阿弗今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卫长公主,一时间不由得有种异样的情绪。
但她还是说,“谢谢你帮我。”
卫芙凝噎了一下。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说,“我没有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自己为自己搏的。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阿弗也迅速换上了她的夜行服,“不用你提醒。”
“都安排好了。”卫芙轻声道,“出城就有人接应你。你坐上马车之后,要立刻吃假死药,以防万一。”
阿弗无声地点点头。
夜幕深沉,幽阒无声。两人时刻注意着外界的动静,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
阿弗爬上窗户,“我走了。”
“快走。”卫芙沉吟了一下,终是道,“阿姐……保重吧。”
阿弗懵懂。
阿姐?
她翻下了窗户。
……
阿弗躲在高墙后面,瞥见一行送亲的嬷嬷已经往她之前的房间赶过去了。
她悄声顺着辅国公府的酒窖爬了出去,随即开始狂奔。
月色白得渗人,静谧的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心里五味交杂,心里既被淋漓酣畅的自由包围着,又被一股莫名的憋屈感堵塞着。
城门还没有开,她只得顺着城墙边一个逼仄的狗洞爬了出去。
一辆马车果然就停在不远处。
阿弗走了过去,见守车的果然是沈府的人。
“阿弗姑娘吗?”那人问。
阿弗点头。
“小姐有命,见了姑娘,须得叫姑娘赶紧吃假死药。否则,所有人都要遭殃。”
“好。”
阿弗应着,把手中粉末倒进了嘴里。
守车的那人见阿弗全部都咽了,才启动马车,“快上车吧。”
40 脱身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月冷星寒, 马车快速驶离京郊。
阿弗掀开帘幕,窥着夜空中微亮的星星,手指暗暗掐算着时辰。
假死药生效很快, 一旦服下去, 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呼吸停滞、全身冰冷, 与死人无异。若想要再活过来, 须得五日之内再服此药,过了此期假死便成了真死。
沈娴以前害过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她多留个心眼,把沈家给的假死药偷偷换成了辅国公府的蜜糖粉。……但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从京郊到第二个驿站用了两三个时辰,天色蒙蒙亮了。
果见车夫掀开轿帘,鬼鬼祟祟地朝阿弗望了一眼。她闭着眼睛, 靠在车棚上, 装睡。
阿弗心里很紧张。这种程度的掩饰, 呼吸尚可假装屏住, 可体温是藏不住的。只要车夫上前来探一探,一切就都露馅了。
好在那车夫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粗人, 见她闭着眼睛死气沉沉的,便信以为真,呼唤了小厮,低声道,“……去,禀告小姐,事情办好了。”
阿弗借着车夫换马的机会睁开眼睛, 瞥见外界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想来已经脱离了京城的范围了。
她心念一动。银钱, 身契,食物,水,都在她手上。
此时再不分道扬镳,更待何时?
/
消息很快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和沈婵一整宿都没睡。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一箭双雕也就看这几个时辰了。
沈娴听说阿弗吃了假死药已经死过去了,不禁轻轻吐出口气。
沈夫人却疑心,“你是亲眼看那女子吃下去的?”
小厮点头。沈夫人又问,“可试了那女子的吐纳和体温?”
小厮为难,“那倒没有……”
“废物。”沈夫人怒着喝了一声,“之前明明叮嘱过你们的!速速回去!”
沈娴攥着拳头,“母亲,您放心,那女子蠢得很,是不会看出来的。”
“万事无绝对。”沈夫人沉声说,“老爷也吩咐了,这件事一旦被发现就是欺上的大罪,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净净,不能留一点点的后患。”
自从上次太子退了沈府的婚后,沈家就和东宫若有若无地结了怨,沈府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堂堂将门千金被一个卑贱的外室给踩在了脚下,叫沈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更可怕的是,与东宫结怨,就是与天下结怨。满朝的达官贵人向来是见风使舵,无人再肯求娶沈家长女,将军沈兴也受到了多方的弹劾。
一旦沈兴之前贪赃枉法、殴打官员的那些罪证被挖出来,沈家还不得满门流放?
沈兴向来是冷腕心狠的,既然如此,为了仕途,他只能出点阴招了。
正好当年卫国那位落魄的长公主回来了,正好可以演一出偷龙转凤的大戏。
给阿弗的假死药确实是按假死药的剂量配的,只不过多加了一味药材——从断肠草里提炼的剧毒粉末,沾上一点便无药可救。
按照计划,沈兴打算玩弄一下这对双生姐妹,同时也报复一下那冷傲不可一世的太子。
将双姝互换后,阿弗服了假死药自然是身死无疑;那嫁入东宫的卫芙同样没有什么好结果,事情一旦败露,欺上之罪尽可完全推到她身上。
左右卫国灭了,这对姐妹没有靠山,就算是往她们身上泼尽了脏水,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以太子的冷性,发现了替换之事,必会杀了卫芙泄愤。待他再追到阿弗,阿弗也早已服了毒药气绝了。
整件事沈兴都没有动过手,都是叫长女暗中联络的。明面上沈家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的罪证,甚至可以说与此事毫无关联。
除去双姝,即便自家长女无法再和太子破镜重圆,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
东宫。
时辰不早了,宋机穿着身亮色的衣衫匆匆到太子寝殿来,见赵槃身姿如松,还在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啜着晨茶,手里批着一小叠文书。
暗红的婚服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他还没换。
“殿下呦!”宋机拍着手背,“这都什么时候了,天都亮了!您怎么还在这儿批这些东西?”
赵槃瞥了眼滴漏,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随手摊开折子上的羽毛翎,“大理寺送来的。三根羽毛,十万火急。”
宋机一愣,“三根?那是不能不看了……”
宋机想凑上前也瞧瞧,折子却被赵槃“啪”地一下合上了。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宋机嗔怪,“殿下连小王也不叫看?”
赵槃摇头,脸色丝丝铁青,“不是不叫你看,是怕你看了脏了眼睛。”
宋机立即想到了沈家。
最近弹劾沈家的折儿很多,大多都是说沈将军卖官鬻爵,在边关之时抢了战死将士的功劳,更与前朝一个叫恨天会的势力勾结,意图不臣。
“殿下信了?”宋机问道。
赵槃心照不宣。
数十位元老联合奏书,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而且陛下那边,也多有暗示之意。
办沈家,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要我说,沈兴那家伙是要办的。”宋机语重心长地分析道,“小王虽是闲云野鹤,也知道他犯下的事不少了。可是先缓过今日这一天吧……”
宋机缓缓道,“今日大婚,阿弗肯定从半夜就起来梳妆打扮了,别辜负了她。”
赵槃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是啊,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是跟她无关的。他不该为了这些琐屑耽误他和她的大事。
“你去哪了?”赵槃淡淡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宋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之前不是叫你早些来照应着吗?”
宋机扶额,“别提了。小王一更天就被人叫起来了,守城的卫兵说有人私闯宵禁,想从城门的狗洞爬出去。您说稀不稀奇?”
百姓私闯宵禁的事情常有,这类事确实是不稀奇。
宋机继续道,“啧啧,说出来您肯定不信,那私闯狗洞之人,居然是卫长公主?小王当时都惊了,她不是一心还想缠着您吗,怎么就忽然要走了?”
赵槃忽然若有所思。他问,“你看清楚了?”
宋机点头,“是她没错。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估计一听说您要娶别人了,收拾包袱就要连夜跑路了。我见是她,想着她走了也好,便叫来禀的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机这话还没说完,赵槃已然“咔嚓”一声,手中的一支毛笔断成了两截。
“陈溟。”
他骨节泛着微微的白,忽然吩咐道,“不用等花轿了。去辅国公府,立刻把阿弗给我带过来。”
宋机不明就里,像看疯子一看看着他。这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太子怎么就等不及了?
只听赵槃一字一顿地补充了句,“把盖头给我扒了,看清楚了人。”
“怎么了?”宋机有点心虚,“您这是……?”
赵槃冷笑了声,“你确定那是卫长公主?”
宋机倏然瞪大眼睛。
赵槃的这一问,跟道霹雷似地打在他的天灵盖上,叫他浑身激灵灵的,心中也跟着一片刷亮。
是啊……太子那三番两次想跑的小侍妾,明明跟卫长公主长得一样,他怎么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卫长公主了呢?
……
果然什么都已经晚了。
起初辅国公府的张家二老还不懂太子为何要提前带走新娘,一看那红盖头下的人,虽然跟阿弗的容貌差不多,却又哪里是她?
卫芙也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她还没进洞房、她还没见着赵槃的人,居然就这么利索地被揪了出来。
婚礼停了,花轿砸了。身穿大红嫁衣的卫芙被太子亲兵请去了东宫。
赵槃手里握着一把青霜长剑。
他只口气凉薄地问了卫芙一句,“她人呢?”
“她走了。”卫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会再回来了。”
“回不回来不是你说了算的。”他长剑已然出鞘,对着她的眉心微微一刺,刺出一个细小的红点来。
电光火石之间,空气冷凝,尽是危险的气息。
卫芙倏然倒吸了口冷气。
赵槃声音淡淡,“我再问你一遍,她人呢?”
卫芙挺着脖子,依旧不说话。
她心里好酸,好痛。她九死一生拼尽全力地回来找他,他却拿剑指着她。
“要杀我的话,就来吧。”卫芙凄然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正好解脱了。”
“是么。”赵槃唇角冷笑隐约可辨,手起剑落。
那一瞬间,他是朝着女子的喉咙划去的。
卫芙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寒刃闪闪之后,只有她的两缕头发落了下来。
她惊异地捏住那两缕头发。
割发断义?真不知道他是仁慈还是残忍。
赵槃从她身边走过,静默着。
“我不会杀你。”他眼中无澜,说,“但是,这也是最后一次饶你了。”
/
太子疑心到了沈家,却又没直接去问责沈家。
他叫宋机去挖沈婵嘴里的话。
沈婵当然不肯说,“那日我问过阿弗的意思,她是真的不喜欢太子,她有选择的权利,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
宋机痛心疾首地道,“阿婵,你糊涂啊。你这么做是要害死阿弗啊!我问你,那日你给她的假死药,真的是假死药吗?”
沈婵顿时木然,“什么意思?”
宋机捏着太阳穴,“陈溟在阿弗的那间闺房里找到了一些粉末,那里面,可是含着足量的鹤顶红。你这是被人当了枪使。”
沈婵顿时面如土色,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假死药,鹤顶红?她那温婉大方的长姐……竟会如此狠心?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宋机催促道,“兴许还有的救!”
沈婵悔恨不已,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几乎一瞬间脱了力,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哪……驿站,顺着出城的驿站找……”
沈府那辆马车被找到时,车夫刚刚换过马,还浑然不知危险,就被锦衣卫一把扭断了胳膊。
再看车上却哪里有什么人,只搁着一块大石头压沉罢了。
锦衣卫将车夫踩在脚下,逼问道,“车上的人呢?”
车夫疼着嚎啕乱叫,只说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刚才换马时看人还在里面呢?
锦衣卫又厉声问,“她可吃了那药?”
“什么药?”
“再敢装糊涂,立刻送你上路。”
那车夫断骨处委实疼得紧了,不敢欺瞒,只得说那姑娘吃了药,满满一油布包的粉末,都吞下了。
消息送回到赵槃那里。
卫存回话,“回禀殿下,车夫说看着阿弗姑娘吃了药,还看见她倒在马车上……死了。”
赵槃手心猛地一凉,浑身血液也跟着凉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死了?”他神色微讽,“那尸体呢?”
卫存面色艰难,“没找见。据车夫所言,他换了一趟马之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猜测……兴许是被乡野里的野兽叼去了。”
“找。”赵槃冷淡撂下一个字,眼中溅出寒芒来,“即便是死的,也要给孤带回来。”
卫存躬身领命。
赵槃抿起嘴角。
她做戏都不会做全套。
人或许真的会毒发身亡,也或许真的会被野兽叼走。可是野兽绝不会在马车里放石头。
过分了。阿弗。
这次不是点到为止的比划了。
……
与此同时已然化作乞丐装束的阿弗,猛然间右眼皮一跳。
她在马车里放石头,本来是叫马车沉重些,好叫车夫没那么容易发觉她人没了。
可是这么做……好像恰似也印证了她没死的事实。
她一阵后怕。这样的细节一定瞒不住那个人的眼睛,他一定会穷追不舍的。
阿弗狂奔了许久,独自一人来到了长槐镇,肚子已然饿得受不了。
她在一处汤面摊上落脚,把四枚铜钱甩在桌上,平时吃不了半碗汤面的她今日一人足足吃了两碗。
她可能被赵槃搞得有点精神恍惚了,只觉得店小二贼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打她的主意,来往客商、行人,也都像是赵槃派出来抓她的。
阿弗面汤没喝完,就起身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