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师尊
离人树分别答应过沈纵和温知寒两件事。
其中最重要的已经都圆满完成——它自己认定的圆满——让天下人都开始为温知寒哭丧, 同时捉住了温知寒要捉拿的某个残魂。
如今残魂的状况虽然不太好,但好歹是捉住了。
天知道, 为了同时从这两个人手中拿好处,离人树作为一个不太通人性的树,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结果好不容易办成了,这两个雇主却没有一个搭它的。
不但如此,它两头吃的事儿也快瞒不住了。
好在沈纵现在顾不上和它算账,到了归天崖底这种地方,更是有点自身难保。
山洞深处, 灵气全无,阴气与死气占了上风,于修士而言更是如鱼离水, 寸步难行。
在这样的环境里,伤口也恢复得很慢,即便是沈纵将大量灵力输送给了温知寒, 也只是试图填满一个无底的窟窿。
他的额头尽是冷汗,为了给温知寒接骨, 长时间集中的注意力已经消耗了太多。
离人树看不懂他的行为。
明明是最恨的仇人, 干什么这么拼命把人救回来?
它本体不在这里, 也不怕死,想到了也就问了。
【这样不是正好吗?】
沈纵抬起头,阴沉的眼眸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开口的树苗, 仿佛在看从哪里开始点火能把它变成一堆木炭。
【你、你别这样,怪渗人的。】
离人树默默和他拉远距离,
【我可是好心安慰你啊!你看啊,现在没人知道你们还活着,温知寒还受伤, 这条命这个人都是你的了,你终于能随心所欲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干嘛还拉着个脸?】
“滚……”
沈纵似乎很想打它一顿,但还是忍住了,最终只是一拳垂在岩壁上,“我之前叫你离他远点,你根本没有照做,对吧。”
【额……这也是事出有因的。】
“你果然和温知寒也做了交易。”
沈纵终于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只是还没有证据,瞧见离人树这心虚的模样,立即确定了,
“那你现在应该知道,如果他就此死了,你的报酬也会泡汤。”
【哦,这个不会啦。】
离人树摆摆树叶,下意识就高兴起来。
【他这人还算言而有信啦,因为可能会死掉,所以提前把应付的报酬都给交给我啦!】
什么?
沈纵又感到了一阵头晕。
但他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发问,声线到声调无一不清晰冷静,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可是被十几个宗门围剿啊!】
“所以他提前给了你报酬……”
沈纵喃喃道,“还提前……搜集了那么多证据,温知寒、他……他还做了什么?”
离人树摇了摇枝叶,表示没有了。
没有了?
沈纵一把拽过它,将树根都从地里拔出来,“怎么会没有了?”
离人树怪叫挣扎。
【你威胁我我也不能给你变出个新的遗言来啊!】
“他没死……”
一人一树的动作太大,拉长的影子也随着火光跳动,沈纵连忙放下了它,转身去照看温知寒身旁的长明灯。
三盏灯被摆放在简易的稻草床旁边,分别位于温知寒的头顶和身侧,配合着阵法,以及被放进温知寒口中的一块白灵珠,守住了一线生机。
如今,其中的两盏灯却忽然火光摇曳了起来,若是就此熄灭,便再也难点燃了。
沈纵用双手护住最弱的火苗,半晌,等火舌不再乱跳,才放松了身体。
他已经为温知寒接骨,止血,上药,可若是不及时离开这地方,温知寒依然可能会死。
他亲自坠过崖,知道这有多疼,要靠自己活下来有多难。
前世,他有机缘傍身,命不该绝,但温知寒不一样。
若是温知寒没有在最后一刻推开他,而是竭力自保呢?
若是那时,他下的药没有恰好生效,让温知寒可以运转灵力护体呢?
若是他没有打飞拂月剑,没有被心魔控制呢?
但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温知寒……”
他一遍遍地念着,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回响着离人树无心说的‘安慰之语’。
——这样不是正好吗?
是啊。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
‘温知寒’落在他的手中,无人支援,而他却没受多少伤,这有什么不好的?
就算是灵力枯竭也没关系,他修魔的契机就在这崖底,他知道该怎么做,他随时可以弃道修魔,这崖底的环境就再也拦不住他。
沈纵艰难地回忆起之前的一系列计划和设想。
坠崖之后,他甚至不需要伪造温知寒的尸体,他可以直接让这具身体变成没有神魂的空壳,他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上一世来不及做的事……
他可以把仇人的神魂拘束起来,无穷无尽地折磨下去。
但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动手?
山洞的洞口有离人树守着,暂时不必担心邪祟的侵入,更看不出山洞外的日夜变幻,看着长明灯燃烧的模样,分明没过去多久,沈纵却生出了度日如年之感。
他望着温知寒苍白的面容,自言自语,
“你究竟是……谁……”
放在以往,只要他的心念出现一丝动摇,心魔便会冒出来,大肆嘲笑他,讥讽他,杀意和疯狂会左右他的思绪,占据他的大脑。
可现在,心魔却一声不吭。
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躲藏到了识海深处,不给他推卸责任的由,不给他逃避现实的机会,逼迫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身为沈纵的心魔、明明只剩下本能,却比任何人都深知在此时此刻该如何将他逼入新的绝境。
名为现实的绝境。
心魔不再用蛊惑人心的话语在他耳边低语,不再一遍遍告诉他【这就是你的仇人】,不再质问他【为什么在这时候动摇】,不再嘲笑他是【天真的懦夫】,一遍遍告诉他【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他已经死透了,魂飞魄散!】
明明不久之前,心魔还猖狂极了。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师尊回不来了!】
偏偏此刻只有那该死的离人树,贱兮兮地一无所知地询问他、提醒他。
【沈纵,你怎么这个表情,是在害怕吗?】
怕?
沈纵垂头,看到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的四肢冰冷,气血逆行,几乎要用不出更多灵力了,静心符也瞬间燃烧殆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温知寒发冷的身体上摸索,试图找出更多的证据,证明温知寒只是温知寒。
在处伤口时,他几乎把温知寒的衣衫都撕坏了,破破烂烂的勉强蔽体,如今摸索起来,也只有一个小小的灵囊。
灵囊大多有简单的禁制,但也只是防范小偷和夺宝之人,温知寒的这一个,很简单就能打开了。
里面放着的东西很普通,只有几个药瓶,一些绷带等常用的物品。
沈纵又翻了翻,一个小小的卷轴。
他愣了愣。
这个卷轴他见过,前几日在琼雾峰时,温知寒曾经偷偷在这上面写过什么东西,当时他没来得及看清。
卷轴被他轻轻展开,几行熟悉的笔迹落入眼帘。
【八年】
【夺舍之人】
【白迟辛】【目的未知】
【残魂碎片,西北方】
【玄玉苍√ 】
【主角——】【白迟辛曾说主角是不会死的】【可能有利益驱使】
【沈纵】
【天道】
……
【邪修会栽赃阿渊,罪证……】
【何人散布了修魔之法?白迟辛?同伙?】
【哀龙谷】
【围剿】
沈纵没有看到最后,手指轻颤,卷轴掉落在地。
大脑的思维变得艰涩,他几乎无法将这一系列词语联系在一起,但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昭示了一切。
那是……师尊才有的笔迹。
身份可以冒充,灵魂可以夺舍,但笔迹不会骗人。
他第一次怀疑师尊换了人,便是瞧见那家伙写下的字开始的。
师尊的字清秀如竹,柔中带刚,尤其在写‘渊’字时,最后一个竖总是写的更长一些,收尾时锋锐而轻盈,犹如长剑垂落。
在写‘人’字时,师尊又习惯写得方正大气,曾几何时,还一边写一边与他说,人如其字,要身正方能无畏。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师尊的字了。
他以为自己会忘记的细节,竟然还是记忆犹新的。
他原来从未忘记。
【别怕……】
【有为师在……】
【阿渊。】
耳边忽然出现了幻听,沈纵跪倒在地,像是缺氧般大口地呼吸起来,他死死捂着耳朵,那熟悉的、微微战栗的低语却依然萦绕在耳边。
【阿渊……你不会有事的……】
【你要记住,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师尊都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不。
【为师相信,就算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凭你自己一人,也一定能仙途坦荡,不会有问题的。】
不对。
【沈纵,若是有一日你发现……师尊有事瞒着你……】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阿渊。我很庆幸能有今天。】
不可能——
【沈纵,等这桩事了了,便一起去一趟永静洲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沈纵的眼前一片黑暗,隐约听到了什么人的痛苦嘶喊声。
【你这师尊当真奇怪,一边害得你如此狼狈,浑身是伤,一边又待你这样好,一夜都为你输送灵力、消耗精元地为你疗伤……】
离人树也在耳边低语,一波未平,心魔曾经的话语也在耳边回放。
【温知寒这种东西,还是半死不活、说不出话的时候最好了。】
这不对……
【阿渊。】
最终,他又听到了温知寒的声音。
【已经没事了。】
往日诸多种种,如雪崩般将他淹没,是温知寒的一言一行、欲言又止,是一个又一个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违和。
沈纵像是死死抓住了什么,发了疯地一般诘问、歇斯底里。
那东西反将他推开,叫他别乱发脾气。
【对对就是白迟辛!他就是让我找一个叫白迟辛的残魂,这不是已经抓住了嘛!!】
【关我什么事啊!不想他死了你就救人呗发什么神经!!】
救人?
沈纵这才松开了离人树,黑暗眩晕的视线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沙哑着嗓音,喉头一片腥甜,低声询问,
“怎么……怎么救人?”
离人树嘿嘿一笑,坏心眼地搓搓叶片。
【你答应过我的嘛,等我办成了你要的事,就乖乖修魔。】
【只要你修了魔,自然会实力强上百倍,吊住一个修士的命根本不在话下,到那时候,我就带你们两个出去,怎么样,很划算吧?】
“……修魔。”
听到这两个字,沈纵的表情却变了,他怔愣在原地,竟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慌乱地回头看了眼温知寒昏迷中的脸。
像是被听到干坏事似的。
“不行……”
他下意识反驳道,“师尊不喜欢……”
大悲大喜的冲击之下,他的气血倒转、经脉逆行,双耳双眼中都流出鲜血,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为了看清东西将眼睛睁得更大了,在惨白的面色衬托下犹如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
离人树被他吓得向后躲了躲,沈纵却只是跪着挪了两步,抓住了师尊的衣袖,“他会失望的。”
【但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君子一言,怎能反悔?你不修魔,可是救不了温知寒这条命的哦?】
沈纵捂着疼痛欲裂的头,浑身的经脉都仿佛随时要断裂。
离人树依然在他耳边劝说着。
【你看,就算你不修魔,就算不管温知寒了,也是自身难保啊。】
【道心动摇的这么厉害,我都感觉到了,现在只有修魔能救得了你,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嘛~】
【而且那什么,】离人树绞尽树汁寻找更多由劝他,
【你不是还想洗白温知寒的罪名吗?你修了魔,这罪名才算是坐实了,不然就算他死了,也不一定死得清白啊!】
“不对……”
沈纵眉头紧锁,忍耐着痛苦,死死攥住了离人树,“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早就知道夺舍的事,你知道师尊在做什么,但你从不肯承认,你明明知道……”
【沈纵,我也没办法。】
【这是天道的安排,你们斗不过天道的。】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殉道
天道。
修仙者没有人不知道天道, 但对于沈纵来说,会用这种口吻、这样的句子提起天道的, 除了记忆中的‘温知寒’,离人树是第二个。
旁人总说天道无情,说修炼要顺应天道,但只有这种时候——天道听起来就像是个蛮不讲的人。
是人,就会有私心。
‘温知寒’曾对他笑着说,天道的私心就是要他生不如死。
可是……
沈纵抬起头,眼底的红光若隐若现, 是心魔即将苏醒的标志。
但这一次,只是瞬息的时间,心魔便又沉寂了下去。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天道?”
有那么一瞬间,离人树以为他终于彻底疯了。
“哈……”
沈纵似乎笑得厉害,颓然跪在温知寒的身边, 肩膀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眼眸在长明灯微弱的火光照耀下亮得惊人,
“天道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 一道响雷在悬崖上空惊起,轰隆作响。
离人树被吓了一跳,立刻躲到山洞洞口处, 生怕被他牵连。
【哇!!慎言啊!慎言!】
上一世,沈纵在崖底险些丧命,他遇到的机缘告诉他,归天崖是天道的垃圾场,被命运抛弃的生灵才会沦落此地, 想要逆天而行,唯一的办法就是修魔。
可后来他才明白,天道就是要让他修魔,就是要断了他的仙途。
他以为的反抗,本就是天道为他安排好的剧本。
如今,离人树又来告诉他,他必须修魔,这是天道的意思。
那他的重生又算什么?
师尊的回归算什么,他亲手将师尊害得命悬一线又算什么?
沈纵大笑了几声,突然拿出一柄短刀,用力刺破了自己的肚子。
鲜血飞溅出来,离人树惊叫出声,想要靠近,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开了。
【喂!你别想不开啊!】
沈纵一言不发,忍耐着疼痛,用鲜血在脚下一点一点绘出禁忌的阵法。
阵眼是他,阵纹连向了温知寒,仅有的灵力流淌,将两人短暂相连。
一道耀眼的金光从他的伤口处流泻而出,将鲜血汇成的阵法镀上一层金色。
“师尊……”
刹那间,沈纵似乎感知到了师尊的识海。
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星空,脚下是一片宁静无波的碧蓝之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的师尊站在水面之上,抬头望着星河,发丝随风而起,像是随时都会被吹散。
那果然是他的师尊。
将两人连在一处的阵法生效,沈纵也只是短暂地窥见了师尊的识海一角,便迅速恢复清醒。
这个阵法,他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重生前见过的,此时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极佳的气运才完美地复刻了。
【住手啊!你这是要把自己献祭了吗?!】
离人树吓得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这样倒是不怕你师尊生气了啊?他好不容易把你的命救下来!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前世,是前辈高人将毕生寿元、千年修为传与他时用的禁阵,名为【归元】阵。
今生,则成了为师尊续命的阵法。
那前辈在用了这个阵法之后,便咽了气。
沈纵看着金色的血液不断从体内流向师尊的经脉,痛苦之际倒也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自己会不会也在这之后死去。
天道让他活,让温知寒死……那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轰隆隆——
山洞之外,又有雷声在闷响了。
离人树吓得钻进地底,沈纵却不肯停下阵法。
他的寿元是有限的,金丹刚成,身上的灵力也所剩无几。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死。
随着肉身的溃败,沈纵逐渐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撑着眼皮抬头望去,却瞧见师尊遍体鳞伤的肉身终于在他的献祭下飞速愈合,骨头也因重新长到一处而发出咔咔的声响,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些许血色。
然而,就在意识要陷入昏迷之前,温知寒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啪的一声,阵,破了。
沈纵被阵法反噬,身体向后被击飞出去,倒在地上,修为因献祭而飞速倒退,早已没有招架之力。
他却顾不得自己如何,惊慌抬头看向师尊,生怕对方突然醒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还好,还没醒。
这是献祭的阵法,原本是无法中断的,如今却被温知寒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打断了。
长剑嗡鸣声响起,沈纵这才看清,是拂月剑感应到了剑主的心意,强行劈断了阵纹。
一时之间,沈纵怔愣着,竟分不清这是天道在阻拦他去死,还是师尊不愿看他如此。
但他果然还活着……
沈纵原地休息了许久,直到恢复了一些力气,才了自己一番,包扎好伤口,朝着师尊跪下,磕了三个头。
第一次磕头,是感谢师尊的舍身相救之恩。
第二下,是愧对师尊的养育之恩,自知罪孽深重。
第三下,是为自己的一意孤行,提前向师尊告罪。
做完后,他站起身来,仔细将地上鲜血构成的阵法抹去,确认了师尊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后,提着剑一步步向山洞外走去。
【你去哪里?】
离人树只露出一片叶子问他。
“去看看,我的命究竟有多硬。”
沈纵并未说笑。
山洞之外,邪祟横行,它们不会放过任何活人,没有智、没有思想,只剩下吞噬一切的本能。
但它们原本也是寻常的鬼。
沈纵记得,自己上一世坠落此地时受了不小的惊吓,不是怕鬼,而是害怕自己也变成这副模样。
也是为了对付这些邪祟,为了离开这里,他接纳了那个隐藏的机缘,堕入魔道。
堕魔的第一时间,沈纵就将这些邪祟清了七七八八。
这一次,他没有再选择完全相同的路。
黑暗的、浓稠而压抑的影子向他围拢而来,无数亡灵不分彼此地合力吞噬他的力量,贪婪地吸食着沈纵身上的灵气、生气,他腹部流出的鲜血在半空便在晦暗死气的蒸腾下化作红雾散去,他的每一步步履维艰。
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却逐渐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直到他一步步地走向前方,终于来到了隐藏机缘的所在之地。
如图上一世般,存于此地的上古修者将自我的意识和毕生绝学封存此地,只待他这个有缘人前来继承。
沈纵站立不稳,单膝跪下,身上缠绕着的万千邪祟如有山峦般沉重,让他连抬头都变得困难。
“不必……”
他艰难地说着,“我不要。”
【什么?!】
那机缘老头的意识惊讶极了。
【我给你离开这里的机会,给你毕生绝学,让你成为人上人,你竟然不心动?!】
“不。”
沈纵再次否认,即便浑身冷汗,也依然口齿清晰,
“前辈力量这么强。何必浪费给我,反正我又不会死。”
【你……你疯了吗?你不想活下去?你还那么年轻——】
“前辈给我这些好处的前提,难道不是让我转修魔道,拜您为师吗。”
沈纵笑了一下,“可我已经有师尊了,不可再另拜他人为师。”
【说吧,既然你不肯修魔,又不肯拜我为师。】
【那么,你前来将我从封印中唤醒,又是为何?】
“辈有一事相求。”
沈纵用长剑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完全倒下,艰难地说道,
“还请……前辈,借我之身,殉道捐躯,舍身消灾,换取一方和平。”
【……你说什么?】
沈纵缓缓抬起眼帘,黑沉沉的眼眸如夜幕中的星辰,直直看向浓雾中的虚影,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
“请前辈于千年后再一次出山,以魔道修为,辈肉身为媒,殉道给这归天崖底的万千冤魂……度化他们。”
轰隆隆——
雷声更加响亮了。
但就在天雷即将劈下,阻拦沈纵的行为时,又有一道金光破云而落,恰好穿过层层迷障,圣洁地笼罩在沈纵的周身。
那是自愿殉道的圣人才能修来的功德金光。
被封印的前辈意识没有再反驳他,配合着沈纵,将毕生修为之力送了过去。
浑身的经脉在这一刻被猛烈冲击着,仿若千万人的齐齐诵经声在耳边响起,时远时近,度化邪祟的术法化作无数个金色符文悬浮在半空,钩织成巨大的金色莲花,托举着沈纵浮向半空。
莲花落,万魂哭,鬼门大开,忘川河流淌而来,前来迎接被困于此处不知多久的无数邪祟冤魂。
每当一个早已迷失自我、不成人形的冤魂被度化过河,沈纵身上的生气便被抽走一分,前辈的力量便会随之赶上。
他的经脉逐渐承受不住这样的负担,寸寸断裂,他的□□凡躯逐渐被死气浸染,浑身冰冷,但他依然没有停下。
他不会死,却感觉随时都会死去。
千百年来,没有人会做这样的傻事,没有人会选择放弃生的希望,放弃天大的好处和离开的希望,却反过来换取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万千邪祟的解脱。
无数人坠入归天崖,但人们只想逃离这里。
唯有沈纵,选择了改变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纵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仅仅是呼吸都觉得疼痛不已时,鬼门终于重新关闭了,忘川的影子也逐渐消失。
那前辈还只剩最后一点力量,叫醒了沈纵。
【年轻人,就算你将这崖底的所有邪祟都度化了,这里也依然是灵气全无的干涸之地,你也要死了。】
沈纵闭着眼睛,进气少出气多,扯了下嘴角,再睁眼时,双眸已然是猩红一片。
心魔不畏疼痛,轻松坐起身来,“谁说我要死了?”
【你……!你竟然已经生了心魔?!】
“真以为我不拜你为师,就没法修魔了吗?”
沈纵的心魔朝着那前辈的虚影伸出手去,一把攥住了那身影中仅剩的魔道修为,一口便吞了下去,随后舔舔嘴,
“聊胜于无啊。”
被封印的前辈意识终于彻底消散了。
与此同时,沈纵的丹田之处却是冰火两重天,魔气暴涨,与仙者道心冲撞在了一处。
心魔脚踩莲花,哈哈大笑了起来。
舍身殉道、超度邪祟,无私道心令仙者尚且赞叹,令万千功德加诸他身,距离肉身成圣仅一步之遥,金光普照下,功德圆满。
然而,他依靠魔道修为化险为夷,没能死于殉道,心魔得势而起,令其执迷不悟,心存嗔痴妄念,邪心私欲大盛,自甘堕落、不知悔改,全然是罪大恶极的魔修之相。
魔气鼎盛,堕魔后沈纵全身伤势自愈,不过一炷香时间,便飞升至半步渡劫的修为。
若是换了常人,便已经是个魔修了,偏偏他身上的功德是现世善报,无怨无悔的殉道之下,道心澄明坚固、仙道修为更是有增无减。
沈纵脚下显化的莲花也因此而动摇不止,仿佛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象征仙者圣人的莲座震颤了半天,也若隐若现,最终化作了一朵黑莲,才放弃挣扎地隐去了。
心魔回到山洞之中,直冲着温知寒而去。
虽然身上的骨头已经长好,但这人的伤势还是太重了,只有魔修的力量才能救。
他身为心魔,却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感觉到沈纵本体的意识尚未沉睡,心魔轻笑了一声,“就算是师尊又如何?温知寒还是师尊,我却不再是当年的沈纵了。”
哗啦一声,心魔将温知寒周身摆放的阵法、长明灯通通掀翻在地,摔得到处都是。
既然已经堕魔,就意味着道心才是这具身体里多余的东西了——至少前世是这样的。
心魔等这一天等了许久,想要畅快地活着,不留余地地去恨、去报复。
但这一天终于来临时,却发觉体内的道心竟然未死,不但没有死,还看上去比过去更加坚固明亮了。
这让心魔很不爽,很不痛快,但没有什么办法。
修者不可有二心,道魔双修这种事更是闻所未闻,这种情况肯定只是暂时的。
早有一天,沈纵还是会变回前世的模样,接纳心魔,不再抗拒心底深处的恶念邪念,不再克制自我的欲望,到那时,便没有【沈纵】和【心魔】这样的主次之分了。
早有一天……沈纵会想明白的。
什么修仙还是修魔,什么离开崖底的生活,都不重要。
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
归天崖很好,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就这样永远在崖底相伴一生很好。
被心魔控制的沈纵只要想到这样的未来,就感到一阵餍足,他爬上简陋的稻草床,一点点解开温知寒的衣衫,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师尊的心口用血画出魔修的术法。
魔修的术法、力量,在寻常仙修看来往往意味着不祥、邪恶。
但沈纵不在乎,心魔也不在乎,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师尊还活着更重要。
紫黑色的魔气逸散在手指之间,术法逐渐成型,锁住了温知寒体内的生命力,胸口的血迹也隐匿于无形。
“师尊……”
他低头,任由发丝落在温知寒的肌肤上,像是儿时那般,将自己挤在师尊的身边,亲昵地枕着师尊的肩膀,侧躺着一起睡下了,
“归天崖底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人能将您夺去了。”
心魔像是暂时得到了满足,终于沉沉睡去,连带着沈纵的神识也逐渐变得沉重。
沈纵再次睁开眼,却是不敢再挤着师尊,动作小心地从床上挪了下来,在稻草床下方重新休息,身子下面只垫了一层旧布,像是被领回家的小狗一样坐着睡在了床头。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这才第一次得到了放松,眨眼间,沈纵便沉入了久违的美梦。
他前世也曾做过不少次美梦,往往都是与师尊相关的。
无论现实中的温知寒如何待他恶劣冷漠,到了美梦之中,他便能与昔日的师尊重逢。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睡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哪怕他只是在师尊的教导下修炼剑法,或是寻常的一起喝茶赏月,都感觉幸福极了,短暂的美梦能让他回味许久。
后来,他逐渐在梦中也能思维清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了。
仗着是在梦里,年轻的沈纵越发不管不顾起来,开始肆意对师尊倾诉,任性地拉着师尊的手,求他不要走。
“师尊……”
他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梦境,心底委屈极了,却想不起来在委屈什么。
而无论他是为何不高兴,师尊都总是耐心极好地摸着他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低声念他的乳名。
掌心的温度也像是真的,耳边的低语也像是真的,偏偏是梦境。
“阿渊,难过就哭出来,师尊在呢,没关系的。”
师尊不会嫌弃他长不大,不会嫌弃他的眼泪弄脏了衣衫,不会怪罪他的蛮不讲。
哪怕他害怕极了,怕下一次梦不到师尊了,抱着师尊的腰不撒手,直接喊着不要醒来,师尊也只是无奈地望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叹息。
师尊会难过地说,“对不起,阿渊。”
不。
师尊何错之有?
前世的坠崖那一日,沈纵在昏迷之中也梦到了真正的师尊。
那时的他,还没有早早放弃寻找师尊的神魂踪迹。
他在梦中见到师尊,想要痛哭不已,却害怕被发现心底的所思所想,试着强颜欢笑。
可梦中的师尊还是看出了他的难过。
他本来想假装平静的,嘴角也微笑得很是完美,他不知道怎么就被师尊看出来了。
他的演技那么好,骗过了所有人,却在师尊忽然将他抱在怀中安抚时撑不住了。
他控制不住巨大的悲恸,只是死死抓着师尊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撒手,直到醒来。
直到醒来,沈纵摔得粉身碎骨的身体躺在山洞中,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师尊。”
“我死之后,这世间,便再也无人记得您了。”
“我也能如同您一般魂飞魄散吗?”
他忍不住在梦中也抓着师尊的手,发泄般的哀求,
“带我走吧,师尊……不要丢下徒儿一个人。”
可师尊没有答应他。
“对不起,阿渊。”
可他不想听对不起。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想要什么,又能对着一个死人要什么。
直到他人不人鬼不鬼地从归天崖爬出来,直到他以魔修的身份重新站在琼雾峰下。
沈纵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冒牌货,不明白同一张脸怎么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可他刺出的剑,却悬停在了那张脸的前方,没有再进一步。
他想起了梦中的师尊。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那冒牌的‘温知寒’便侥幸留了一命。
其他人前来助战时,‘温知寒’躲在所有人的身后,眼底满是嫌恶地瞪着他,仿佛巴不得他立刻死去。
沈纵听到那冒牌货说,“别用这种龌龊的眼神看我,恶心死了。”
就像是过去的每一次,他仅仅是望着那张脸思念自己的师尊,便会迎来‘温知寒’最恶毒的咒骂或毒打。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哪里值得被这样厌恨。
他只是太思念师尊了,他想靠得再近一些,想守在师尊的床榻边入眠,想时时刻刻望着师尊的背影,哪怕只是远远地望着,哪怕师尊永远不认自己也无所谓。
可是不行。
哪怕只是眼神,只是借冒牌货的身躯怀念师尊,也是被禁止的。
心魔对他说,那就去恨吧。
神奇的是……当他用全然的怨恨瞪视那冒牌货时,‘温知寒’反而笑得高兴多了,不骂他【恶心】了,改骂他软弱无能。
沈纵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他再一次回到了梦里,再一次瞧见师尊的身影。
他忘了这是梦境,高兴地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以为自己回到了16岁的中秋节,他高兴地坐在师尊身边,与他一同斟酒。
“小孩子不能喝酒。”
沈纵便小声抗议,“可是师尊,我已经长大了,虚岁17,在仙门中已经算大人。”
“那也不行,你还在长身体。”
“就一口,一口也不行吗师尊?”
“……好吧,说好了,不能再多了。”
沈纵高兴地举起酒杯,和师尊的那一杯轻轻相碰。
师尊抬头望着明月,他坐在一旁望着师尊,许是因为喝了酒,心跳都微微加快。
鬼使神差的,他悄悄抬手,捡走了师尊发丝挂上的花瓣。
师尊似乎被他弄痒了,笑着朝他看了过来,嘴唇上染着湿润粉红色,朝着他低头说话时飘来桂花的酒香,
“淘气什么呢?”
“徒儿想……”
沈纵鼓起勇气,顺应着本心请求,“……我许久没和师尊一起抵足而眠了,今夜是中秋,可不可以……?”
“你啊……”
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头上,揉乱了发丝,“真拿你没办法。”
沈纵只觉得轻飘飘的,不够,还是不够。
那一次的梦境很是漫长,也很是荒唐,他醒来后都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浑身是汗的起床,无意间瞧见了一边的铜镜。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写满了欲念与情愫的脸,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渴求。
惊慌中,他猛然后退,打碎了铜镜。
还好是梦。
还好……那只是个荒唐的梦。
沈纵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梦境不算什么,也不能证明任何事,他不能胡思乱想。
可那一夜之后,不知为何,他许久都没再梦到师尊。
他的房间藏满了师尊的画像,他连续多日都下意识不敢踏入,却又在第七日突然推门进去,在师尊画像的大腿处加了一颗痣。
然后又是十几天不曾踏入。
……只是梦罢了。
沈纵从梦中醒来。
这次是真的醒了。
山洞里,稻草床边,他听到了师尊昏迷中的喃喃,连忙起身,轻轻握住了师尊的手。
“……唔。”
师尊眉头紧皱,眼睫也颤动着,幽幽转醒。
“师……”
“阿渊!”
温知寒却是从噩梦中惊醒的,他一把将人拽入怀中、用力抱紧。
“阿渊!”
些许哽咽的、失而复得般微微发颤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阿渊……太好了,你还活着。”
许是刚从噩梦中苏醒,又或许光线太昏暗、灵气稀薄,温知寒尚且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完全没察觉到怀中少年的异样。
半晌,温知寒才将他放开,紧张而担忧地检查起他的伤势。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一切,掌心冰冷单薄的触感,无一不在挑动着温知寒的神经,让他仅仅是看清了血渍便有些手忙脚乱,不敢再轻易乱碰了。
这孩子伤得这样重,他刚刚却动作鲁莽,有没有把人弄疼?
这里就是归天崖底……他们二人从那么高的悬崖坠落,他的徒儿有没有吓坏?此刻还是那样心存死志吗?
昏迷太久,温知寒对坠崖前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下意识想到的都是在原著中看到的种种,下意识担忧极了。
火柴在不远处燃烧着,噼啪作响,此刻因为木柴不够,火光已经逐渐缩小,周围变得更黑了,隐匿了沈纵脸上的不自然。
“师尊。”
沈纵低着头,竭力藏起了嗓音中的哽咽,为了不被发现自己异样的情绪,指甲都用力掐在掌心里,
“您……忘了吗,是您护着徒儿……在坠崖时以命相抵,徒儿没有受伤,反倒是您……”
这是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终于醒了……他完全可以扑过去抱头痛哭,与师尊相认。
可是他没有。
沈纵怔愣了片刻,便将一切忍耐了下来。
他的师尊还是师尊,是他错了,是他被心魔迷惑了心智,才这么认出师尊,做了这么多的错事。
是他愧对师尊。
温知寒还是他的师尊……放在前世,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可他,却不再是师尊记忆中的阿渊了。
都是他害得。
“师尊……”
他勉力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小心地问道,“身上……还疼吗?”
疼?
温知寒眨了眨眼间,过于激动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这才慢了几拍感受到身体的状况。
确实有那么一点点糟糕,但已经比他预想得好多了。
疼痛而已,是他最习惯的事情,不算什么。
温知寒活动了几下手臂,在沈纵的搀扶下缓缓躺了回去,“没什么大碍,为师到底有元婴期修为,就算是这幅肉身彻底毁坏了也不会真的死,元婴但在,修为不灭。”
他说这话,本是想安抚沈纵,让他别把肉身的伤势看得太重的,再存了那么一点点私心,想无形中强调一下修仙的好处。
可是话刚说完,沈纵本来还挂着笑的脸就低沉了下去,个人都肉眼可见的蔫儿了。
诶?
元婴在,肉身还能重塑这不是修仙界共识吗?怎么说了反而不高兴的?
温知寒连忙继续哄,“真的没事的,我……”
沈纵抬起头来,眼眶都有点红了,一下把温知寒接下来的话都堵了回去。
但下一秒,他却又挂上了乖巧微笑,点头道,“师尊说得对。”
温知寒点点头。
“可是师尊,这里是归天崖。”
沈纵继续说道,小声提醒,故意没有提什么邪祟的事,“我们现在在崖底,徒儿已经探查过了,四周都非常危险,灵气全无,师尊,就算您有元婴……也不是全然无事的。”
别说是元婴期了。
到了归天崖这样的地方,谁都耗不起……渡劫、化神,再高的修为也逃不出去的,只有油尽灯枯的结局。
更何况他的师尊防备不及,那时恰好还被他下了药,无力自保。
可就算他师尊神通广大又如何?
难道他就要看着师尊的肉身被一群邪祟啃食殆尽吗?还是看着师尊呼吸脉搏全无,浑身冰冷,只剩下小小的元婴续命?!
沈纵不着痕迹地按捺住浮躁的心虚,尽可能让气息保持平稳,咬着牙没再说话。
温知寒倒是很快想起来些事了。
是啊,归天崖。
他好像确实伤得很重,现在却好多了……他没有昏迷太久吧?沈纵有没有为了救治他付出不应有的代价?
沈纵装作对眼下情况完全不知情,低头道,“师尊是因为徒儿才会沦落此地、受此重伤的,还请师尊责罚。”
温知寒望着他请罪的模样,心底却一阵酸楚。
他微微叹息,“你何错之有?”
带着隐隐的担忧,温知寒轻轻拉过沈纵的手臂,偷偷摸着徒儿的腕脉,想要确认他还没有修魔,并很快在确认了金丹稳固后松了口气。
他想起原著中种种,不禁出言安慰道,
“天无绝人之路,不必担心,师尊很快就会带你离开此地的。”
“师尊,我没有担心这个。”
沈纵却抬起头,微微笑着朝他看来,“徒儿并不急着离开此地,还请师尊先耐心把伤养好,其他的从长再议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摸头
温知寒昏迷不醒时, 一直在担心沈纵的情况。
担心他是否也伤得很重,也担心徒弟会钻牛角尖, 会道心不稳,他反反复复地想要干脆元婴出窍——直接舍弃肉身换神智清明算了,却又反复感觉到体内被灌入的灵药和灵力。
这想必是徒儿还没放弃救他,他若是反而舍弃了肉身,便会浪费了徒儿一番好意。
只是神魂回到识海领养时,又不免有些焦急,很想阻拦沈纵。
他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 寻常状况下都是神魂不灭的,沈纵又何必在毫无灵气的归天崖底救他?就算是肉身湮灭,只要能离开这里, 他依然能借助天材地宝重塑,根本算不得要紧。
于是当他终于醒来,听到沈纵让他安心养伤, 不急着出去时,他反而眉心拧紧了。
不要命的伤而已, 哪有赶紧出去重要?
温知寒下意识便想反驳劝说, 可他还未开口, 便对上了沈纵专注地望向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双幽深的、仿若暗夜中无声潮涌般的眼眸,令人想起无边黑水,在静寂中悄然蔓延, 温柔地将一切都淹没席卷。
那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于是被盯上的人也绝无可能先一步移开视线。
怎、怎么了?
是因为山洞内环境闭塞,火光又太过摇曳不定吗?
明明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眼眸,温知寒却莫名被看得心头一跳,把要说的话都忘了。
“……好。”
他只得暂且应下。
听到他答应了, 沈纵立时绽开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仿佛温知寒答应的不是身体要紧先养伤,而是得到了什么期望已久的奖赏。
温知寒隐约直觉哪里不对劲,可瞧见沈纵的笑容,满腹的狐疑都烟消云散了,心脏都变得暖洋洋的。
太好了……阿渊还是那个阿渊,没有万念俱灰,没有自暴自弃。
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他躺回简陋但柔软的稻草床,看着沈纵在一旁忙碌的身影,一会儿为火堆添柴,一会儿将不知哪儿来的清水烧热,煮了闻起来便苦涩不已的汤药,再次感觉沈纵果然是长大了不少。
他一个为人师的,反倒让年少的徒弟贴身照顾起来了。
温知寒感觉喉咙里干涩发痒,咳嗽了几声,震得肋骨刺痛,又放慢呼吸,还没说什么,沈纵便已经端着温热的清水过来,
“师尊,喝点水润润嗓子。”
温知寒抬手要接过水杯,手指却忽然不听使唤,颓然落下,眼看着水杯要摔下去,被沈纵一把接住了。
只是里面的水也洒了许多出来,弄湿了他的衣服。
他一愣,看着自己缠上层层绷带的右手,没想到这次竟然伤得这样重了,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温知寒只是神色恍惚了一瞬,就听噗通一声——沈纵端着杯子就给他跪下了。
“阿y……沈纵,快起来,你这是……咳咳……”
这是做什么?
“我……”
沈纵似是忍耐着什么,最终只是咬了咬牙,将水杯重新接上温水,双手举着,
“是弟子无能,连累了师尊受此重伤,如今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请师尊责罚。”
这又是什么道?
温知寒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桡骨却一阵疼痛,便只是垂眸望着他,心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一般难受。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鼻尖酸涩。
“沈纵,我现在才是那个拖累。”
他重新运力,从沈纵的双手中拿过小小的水杯,心想着,若不是自己也摔了下来,沈纵恐怕已经遇到了那个机缘,而后修魔离开这鬼地方了。
是他非要阻拦天道,非要改写沈纵的命。
——可这番话若是坦白讲出来,也只会让沈纵更加惶恐不安吧。
水杯很小,却仿佛比平时重多了,没有了灵力的加持,肉身的虚弱更加明显,温知寒却仿若感觉不到一般,忍耐着刺痛、坚持着发力,独自拿起了那杯水,低头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沈纵无措地抬头,伸手想要帮忙,却被无形的威压拦住了。
师尊不想连这种小事都要他亲手帮忙。
师尊不让他碰了。
他连忙否认,“师尊不是拖累。是我不好。”
是他害了师尊。
是他愚钝不堪,竟迟迟认不出师尊,还处处提防算计,给师尊下药影响了灵力运转……
如果不是他,师尊绝对不会伤得这样重,更不会为救他而坠崖。
温知寒将水杯稳稳放下了,额头因为太辛苦而微微出了虚汗,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这样不言不语,沈纵反而更加心慌了,抬头看去时,眼眶都有些泛红。
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师尊,喜怒并不强烈,很容易心软不忍,所以也尝尝不舍得训斥责骂他,只会像现在这样,缓缓将面上的暖意和笑容都收敛……可正是因此,他怕极了师尊的沉默。
“师尊,徒儿知错了。”
他错上加错了,不但害了师尊,还在师尊刚醒来时就做些惹人不高兴的事。
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愧疚不安中,只顾着自己心里难受就要跪下请罪,只是不敢相信师尊真的回来了,便神思恍惚到一杯水都拿不稳。
……害得师尊连口水都没喝好,就要开口安慰他、教导他。
沈纵眼中越发酸涩发胀,干脆低垂着头,生生忍住了心底的波涛。
温知寒依然没有看他,只是缓缓调着微乱的呼吸,摇头道,“沈纵,现在不是道歉自责的时候。”
他不想听什么谁对谁错,也不想看沈纵慌乱的模样,不需要责罚,也不需要徒儿的下跪和懂事。
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骨肉在疼痛,心底也在酸疼不已,万千句话语萦绕在脑海里,可以说的大道那么多,又那么苍白无力。
仿佛这一刻才恍然觉察,沈纵的心思,比他以为得还要沉。
“你瞧,为师自己也能喝水,还没成废人。”
温知寒缓缓说道,“但是你帮忙准备了温水,还递过来,就是帮了忙,这样已经很好了。所以,不必道歉。”
“……是。徒儿知道了。”
沈纵脑海里也仿佛空白一片,听不太明白,师尊不让他道歉,他便把嘴闭上,成了个闷葫芦一般,一言不发地擦拭榻上的水渍,擦拭师尊被弄湿的衣服。
可是绷带也湿了,他抬头,明亮的眼眸写着试探问询,望着师尊,想要重新给伤口敷药包扎。
瞧着他这幅模样,温知寒就知道沈纵什么也没明白,但也更没脾气了。
还是得慢慢来。
他点头,主动摊开手臂和身体,配合他让他动作。
见师尊还是让他碰的,不是嫌恶他了,沈纵又如蒙大赦,放松了肩膀,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纱布。
他看着沈纵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还是叹了口气,拉起嘴角笑了笑,安抚道,
“这杯水准备得不错,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看到你人没事,还能喝到这样的一杯水,为师心里很高兴。”
沈纵愣住了,张了张嘴,喉咙深处却酸涩到发痛,没能发出声音。
“以后……不要再道歉,也不要自责了。”
温知寒咳嗽几声,气息虚弱地说道,“师尊给你兜底,又不是为了看你自责的……笑一笑,让我知道有帮到你,就足够了。”
沈纵睁大了眼睛,一点都不敢眨眼间,竟是哽咽了半晌。
师尊想让他笑一笑呢。
不是在做梦。
他胸膛起伏着,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笑一下,嘴角刚扯出个笑容,泪水却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沈纵慌忙低头去擦,笑得比哭还难看,“多谢、谢师尊……还好、还好有您在。”
“好了,没事了,不就是闹了点误会,让人看了点笑话,然后一起受了点伤吗?为师相信你是无辜的,真相很快就要大白了。”
温知寒见他这样,也有点笑不出来,“再过上二百年,谁还记得这些破事。”
沈纵眨眼逗趣,“师尊,要二百年这么久呢?”
“嗯……一百多年应该也差不多了。”
沈纵低头,嘴角又撇了下去。
一百年……他们还能有一百年吗?
若是知道了一切真相,师尊还会愿意他吗?
别说多少年了,只要离开归天崖,师尊很快就会知道一切了吧。
会发现他确实与魔修勾结,会发现他不但生了心魔,还做了仙魔道双修的事,会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沈纵了。
除非他们一百年都不从这里出去……
温知寒见徒儿还是有些没精神,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沈纵的头。
头顶被温热的掌心轻轻碰到了,沈纵动作一顿,全身都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手中纱布掉了下去,浪费了一大片。
温知寒许久没有这样摸摸头了,人们常说孩子长大了,是大人了,就不喜欢被长辈摸头了,会长不高,只是他现在伤得太重,一时间又忘了,又把沈纵当做是十几岁了。
果然吓到徒儿了,纱布都弄掉了。
他想起来沈纵长大了,想起来上次伸手靠近时,沈纵满心戒备、连忙躲开他的触碰时的模样,便要将手收回来。
可沈纵却没有借着捡纱布的动作躲开他。
他的徒儿分明身体僵了一下,却反而抬起头,扶着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拉了回来,微微歪着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沈纵像十几岁时一样,垂着眼眸,享受着他的触碰和体温,低声轻唤,
“师尊……”
好乖。
就像小时候一样。
温知寒心底一片柔软,竟有些感动了,方才的担忧也被安抚了许多。
见师尊总算眉眼舒展,沈纵便知道做对了,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凑到更近处去,低伏着身子,肩膀处垂落的发丝都铺在师尊的胸膛,央求似的问道,
“师尊,若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就在这无人的崖底了此一生,您……会怪我吗?”
“当然不会怪你。”
温知寒无声笑了,柔和而笃定地说道,“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沈纵猛地闭上眼睛,低头让发丝遮掩面容。
心魔发作带来尖锐的耳鸣声,心脏狂跳着,让他的体温都跟着微微攀升。
他听到脑海里有细碎的呢喃,犹如诅咒嗡嗡作响。
【你会再次失去他的。】
【师尊以为你和前世一样无辜。】
【你只会让师尊失望透顶……】
【除非……】
不。
【你明明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
不行!
沈纵一阵头晕,眼前发黑,竭力将心魔重新压制下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祭奠
“沈纵?你怎么了, 别吓我……沈纵?!”
仙道与魔道双修,本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换了常人做这样冒险的事,早已七窍流血、经脉寸断而死。
但他是沈纵,天赋体质异于常人,天道更是不准他死。
只是这也不代表不会痛苦。
身体的负担太大,沈纵为了等师尊醒来,强撑着忍耐了很久,如今心魔只是轻微的躁动了一下, 便有些承受不住。
师尊焦急的声音逐渐在耳边远去了,沈纵脑袋里一片混沌,不知不觉陷入了迷雾般的幻境。
心魔刚刚诞生时, 他就经常做梦,大部分是噩梦,会让他醒来时满身戾气。
于是这一次,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此处不是现实。
噩梦大多是心魔编织而成的,映照出他内心伸出的阴暗或恐惧。
但这一次, 他在心魔编织的幻境之中, 却只瞧见了一个简陋却温馨的木屋。
他推门而入, 瞧见了许多熟悉的东西。
床,衣服,大大小小的药瓶, 灵宝,书籍,暖炉……
都是他亲自一一挑选的。
他走到床榻边,伸手掀开了棉被,露出了里面正在熟睡的人。
“师尊……”
他的师尊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 因驻颜术而停留在二十七八的面容,眉眼柔和,唇色柔软,只是一头黑发已经变得雪白。
听到他的声音,师尊缓缓睁开眼,朝着他看过来,却没有说话。
他心底忽然一阵恐慌。
师尊的头发怎么会白了?为什么看起来神色如此忧愁?
“师尊,你的伤是不是严重了?快让我看看……”
“沈纵,你又糊涂了。”
师尊缓缓坐起身来,露出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子,一眼望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
“我的伤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痊愈了,只是落下了一点病根,咳咳……”
“几十年前……”
沈纵恍惚了片刻,被师尊带着在床榻坐下。
“是啊。”
温知寒轻轻揽过他的肩膀,伸手为他有些凌乱了的发丝,“我们离不开归天崖,便只能在此相依为命几十年,沈纵,若不是你发现了双修的法门,我的伤势也不会这么快就好起来。”
“双……”
沈纵浑身一僵。
他已经暴露了双修的事了?!
“今天又到了时日了吧?”
温知寒笑着说道,竟主动伸手解开了腰带,朝着他张开手臂,是邀请他拥抱过来的姿势,
“都做过这么多次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沈纵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压了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处说的【双修】竟是另一种含义的……
“师尊,我……”
我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
但下一秒,师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隐忍地泄露出几声轻哼。
沈纵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要忘记了。
“师尊……你、不恨我吗?”
温知寒的面颊微微发热,抬起手来,捂住他的双眼,“别看我。”
“师尊,对不起……”
“我恨你做什么?又不是你想这样的。”
师尊摇了摇头,忍耐着不雅的声线,缓慢说道,
“所有人都当我们是死人了……这地方与世隔绝,道德、伦又有何意义?这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我……我不怪你。”
沈纵感觉到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拥抱,他的师尊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将一切都交给了他,死死抓着他的后背,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浮木无法放手。
他的师尊再也不会离他而去了。
与世隔绝有什么不好,他的师尊从此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巨大的满足感让心脏都轻飘飘的,几乎让人沉沦其中。
但是……
沈纵闭上眼睛,却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对不起。”
师尊眨了眨眼睛,安抚地说道,“不要道歉,沈纵。”
沈纵只是摇了摇头,周身的魔气陡然间充盈。
他将怀中的师尊缓缓推开,不肯睁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师尊的亵渎。
“徒儿……徒儿不孝,竟对师尊存了这样的邪念……”
他喃喃自语着,不去听幻境之中师尊的安抚之语。
下一秒,幻境终于出现裂痕,一切虚假的画面都被定格在了原地。
他听到了心魔的声音。
【这样不好吗?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沈纵重新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双眸淡然。
【只要你不说,温知寒永远发现不了离开崖底的办法,永远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可以将自己的恶劣行径隐瞒一辈子。】
【师尊会永远爱你,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什么都不会怪你的。】
“不。”
沈纵想起师尊的一头银白发丝,难过地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只是逃避现实、逃避责任的下策,是自欺欺人。”
【你总是这么天真,明明修了魔。】
【你知道的吧,一旦修魔了,我早会取代你。】
沈纵却只是看着黑暗,从容不迫地反驳道,
“但你也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以为有了功德加身,就能道心永存么?!】
“被吞噬的不会是我,是你。”
沈纵眼底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困住他神识的黑暗也越发摇摇欲坠,“你能编织出这种幻境骗我,就应该知道,这不会是师尊想要的未来。”
【啧。】
“我师尊光风霁月、仙风道骨,原就应当到天下去弘扬道法,受万人敬仰,而不是因为一个逆徒的私情就被困于此地,被磨去全部的光彩,蹉跎一生。”
道心明亮,灵气充盈流转着,沈纵的神识也在黑暗中隐隐绽放出纯白的荧光,
“他已经被歹人夺舍了这么久,难道还要再被我夺走余生吗?就算是离开这里,师尊厌弃我了,将我逐出师门,从此不认我这个徒弟,难道不是我自找的吗?”
【你倒是清高无私,你倒是装得正人君子模样了!】
【哈哈哈哈哈……】
“我师尊……他不是什么人的陪衬。”
沈纵微微低下头去,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微微发抖,“与其看着师尊……精气神都变得黯淡,变成要靠着徒弟才能续命的模样,倒不如……不如让他早日恨透了我。”
“我……是我对不起师尊。”
幻境终于彻底散去了。
在这一轮的较量中,澄澈的道心更胜一筹,暂时压制了心魔。
沈纵知道,若是不想哪一天走火入魔自爆而死,光是这样还不够,他还没有彻底让道心与心魔彼此相容,合二为一。
但暂时的压制,也终于让他好过了些,身体陷入更深的、无梦的睡眠,他终于不再能被幻听般的心魔低语所困扰,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温知寒的怀里,不远处的火堆已经不知熄灭多久了,山洞之内无日月,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均匀的呼吸带着温热感落在头顶,沈纵抬起头,瞧见了师尊安稳的睡颜,纤细的发丝垂落在身上。
仔细一看,他的手中竟然还死死攥着师尊的衣襟不放,布料都被他抓得皱了。
他轻轻松开手掌,又抬起头,担心把师尊的手臂压麻了,但还没怎么动弹,就感觉师尊的呼吸一沉,有些醒来的趋势。
“……阿渊?醒了?感觉还好吗?”
温知寒半睁着眼,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还难受吗?”
“……”
沈纵下意识屏住呼吸,怔愣着没动,喃喃说道,“没有了。”
他心魔突然发作,就这么晕了,师尊……不先问问是什么情况吗?
不怕他隐瞒了什么秘密吗?
“那就好。”
温知寒看他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便放松地笑了,只字未提之前的事,
“你还未正式辟谷,就直接结丹了,身体恐怕还不适应,虽然说是饿不死,但你还是太瘦了,为师找了些吃的,你看看,可能味道不是很好,要不要凑合吃点?”
沈纵缓缓起身,看见了摆在不远处石头上的一盘糕点。
“糕点?”
他不解地询问师尊,“这些糕点是……”
“咳,这个嘛,是我捡的。”
温知寒也缓缓坐起身了,修士的身体恢复速度比常人快一些,只是动作还很迟缓,力气也有些不够,就这么靠坐在一边,
“外面……有很多别人扔下来的东西,糕点,酒瓶,纸钱什么的……”
沈纵:“……”
温知寒:“……也没说是给我的还是给你的。”
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人来归天崖边祭奠他们,顺便扔下来的。
恰好这时,安静了很久的离人树冒出头来,弱弱地伸出一片叶子邀功。
【要不是我及时兜住了,这些点心早就摔得粉碎没法吃啦。】
“嗯,多谢你。”
沈纵猛地看向那树叶子,眼神冰冷。
他好像早就说过,让这家伙离师尊远一点。
他低声警告,“师尊身体尚未痊愈,不要总引诱他去危险的地方。”
【啧!我好心给你保护了吃的没摔碎,你还凶我!真是坏透了!!你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小心我明天不给你保护糕点了!】
沈纵咬牙,默默转过头来,满脸无辜、有苦也忍耐不说的委屈模样望着师尊,然后无声地垂下眼来,脸色惨淡的不说话了。
温知寒一下就不能忍了。
“离人树,你先出去一会儿吧,不要在这里烦人。”
【???我?烦人?!】
【没天了!!】
【啊啊啊这个两面三刀的小鬼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沈纵从师尊的肩膀处探头,一双幽暗的眼睛盯着离人树,那两片叶子立刻噤了声,不见了。
“一个不通人性的东西,别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温知寒还以为徒弟真的委屈了,连忙心疼地哄他,说话时的声线都比和离人树说话时柔和了好几度,哄小孩儿似的摸摸头,
“它也就是嘴上厉害,为了有酒喝,不会不帮忙的,就算不帮忙,不是还有我么。”
“……嗯。”
沈纵听着听着,耳朵都红了。
他在师尊的眼中是有多小孩子气?真就把他当成因为几口糕点就闹脾气的人了。
温知寒笑了笑,“对了,除了糕点,还有别的好消息。”
“……好消息?”
“是啊。”
他点头,将糕点拿出一块记忆中沈纵爱吃的牛舌饼,放进沈纵手里,继续说道,
“之前听闻这地方有许多邪祟盘踞,我刚才出去,竟然一个都没看到,这样一来,只要能积攒足够多的灵力,送个信出去,我们就有救了。”
“邪祟……”
沈纵自然知道为什么崖底没有邪祟了,但还是装作高兴的笑了,“太好了。”
“咳咳……”
温知寒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脸色又白了些,缓了缓才继续道,“在出去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想……提前和你坦白,是关于……咳咳、关于我的。”
沈纵低头,咬下一口牛舌饼,没有说话。
“不急,你先填饱肚子,吃完我们再说。”
话到了嘴边,温知寒心跳微微加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坦然从容,甚至有点紧张了。
不是怕天道的反噬,而是,担心沈纵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事。
但由他这个师尊来亲口告知,总比离开归天崖后,让外人来公之于众好一些。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教诲
牛舌饼是椒盐味道的。
沈纵被温知寒捡走, 还没行拜师礼,也没回玄天宗时, 第一次吃到了这个糕点。
面皮酥脆干燥,易于储存,上面用红色的料汁画着图案,写了个福字,里面的馅儿也是硬邦邦的,但是有盐味儿,很好吃。
灾害遍地的时候, 盐是很宝贵的东西,反而是糖,在沈纵流浪时, 还能去树林里吃点花蜜、或是冒着被蛰的风险偷蜂蜜吃,所以在他这个孤儿的心目中,咸味儿的东西最好。
那时候的沈纵只有八岁, 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盐味儿了,温知寒给他随手去镇里买的糕点, 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点碎渣都不舍得落下。
于是从那日起, 温知寒就以为他是最喜欢吃这个,他也从不反驳。
他也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朴素的糕点了。
前世,他早早就辟谷, 后来入了魔,再后来更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随随便便的吃食,都是烤全羊、香辣花甲之类。
他很快就没了多少口腹之欲,便将这些久远的记忆都忘了。
他忘了, 可师尊都记得。
沈纵本是为了遮掩神情中的不自然,才故意低头匆忙地咬了两口,但尝到滋味时,眼眶便有些热热的。
真的是师尊。
虽然已经认出来了,也早就确认了,但每一次察觉到又一个证明眼前的温知寒就是师尊的细节时,依然会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做过太多次师尊回到身边的美梦,也醒来过太多次了,他不想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就连成为魔尊后,都从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
这次却是真的。
他知道……师尊这是想和他坦白身份了。
温知寒坐在一边,因为伤势还在,趁着徒弟吃糕点的功夫,拿出几个灵药服下。
没有灵气的地方,他只能靠这样的丹药来疗伤,用能补充灵力的灵药来维持经络运转。
虽然没法治本,但也聊胜于无。
沈纵将一个糕点吃得慢吞吞,细嚼慢咽,见师尊在吃药,又从自己身上也拿出了药瓶递过去。
“你也受了很多伤,留着自己用。”
沈纵摇摇头,又拿起另一个糕点开始吃。
祭品虽然是祭品,但不影响它的味道,想来是前往山崖处祭奠的人用了好东西。
他吃得细嚼慢咽,脑海里却忍不住想,糕点这么多,这么精致,这个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希望他的师尊死去。
在他偷偷享受着独占师尊的幸福时,还有许多人在为师尊哀悼,他们这样大闹了一场,相关的不相关的人还在为一切收尾,处肆虐的魔修泛滥的禁术功法,调查一切的真相……
沈纵原本不会考虑这些,尤其是上一世被所有人唾骂冤枉时,更不会去想。
但师尊会。
温知寒看似平静淡然地坐在一边,一举一动都收敛着全身的气息,瞧不出定点浮躁焦虑之感,但身上的外衫衣袍都齐齐,发丝在醒来后便梳得一丝不苟。
他端坐着,眉眼舒展,闲下来便仔细反复擦拭那一柄柄属于道友们的佩剑——那些跟随着他们一同重下悬崖,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们的友人之剑。
那些被沈纵吃过的糕点包装纸,也被他一一收起来叠齐,放在一边,偶尔看到一个特别的绳子打结方式,还会莞尔一笑,低声说这一看就不是买来的,是宗门中自己做的。
温知寒的八年,沈纵的一世,都仿佛在这一刻不再重要,留不下任何痕迹,他们仿佛只是坐在琼雾峰的院落树下,过着最平和普通的日常,谈论着宗门内外的道友,那些也仿佛不是什么祭奠他们的糕点,而是朋友送来的礼物。
温知寒要将这些都一一记下,欣然感谢着每一个人的善意,好在日后慢慢的返还回去。
那是随时准备离开眼前困境、早已规划好未来之人才会有的举动。
——他的双眼本就是望着苍生的,所以能瞧见每个人的好,也自然能瞧见人们的付出。
透过师尊的双眼,沈纵恍然瞧见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修者,想到了在心魔用无尽怨恨不甘占据他的内心时,在他们被困于归天崖底时,其他人也都在努力做着最正确的事。
那是他口中咸鲜可口的糕点,是师尊手中受赠他人的丹药,是一柄柄曾经托举他的佩剑,也是众宗门的围剿,是如今为他们洒落、过去也为其他同门的死洒落的纸钱,是他与师尊在哀龙谷压制的一个个误入歧途的魔修。
天下都在等待有人为灾祸负责,无数人都在为温知寒悲恸,但他的师尊……仅在此时此刻,眼中只盛了他一人的身影。
“沈纵?”
似乎是感觉到那如有实质、过于灼热的目光,温知寒笑着抬手,在徒弟的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吃好了吗?”
“……嗯。”
心魔沉寂后,沈纵却更加分明地察觉到,他确实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
他直直地凝望着师尊,仿佛像现在这样美好的时光会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他再舍不得,也不能真的这样自私。
道心的稳固让沈纵的智更胜一筹,他逐渐恢复了几分丢失许久的清明平静,心底却并不好受。
“不够吃也不要担心,”
温知寒恰好开口,“崖底与世隔绝,好东西总是少些的,物质上差了一点,但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
“什么?”
沈纵抬眼,没想到师尊也认为这地方有可取之处。
他以为只有自己喜欢这里……
温知寒眼底的笑意却有些复杂,他顿了片刻,着思绪,思索着如何慢慢将自己的身份、被夺舍的前后讲清楚,下意识便将谈话的过程拉长、放缓了许多。
甚至,连温知寒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忐忑什么,担心什么,只要离开崖底,他自有证据证明身份,原本不必紧张的。
但他还是慢慢地铺垫着,“崖底与世隔绝,足够安静,反而离外界的纷纷扰扰都远了,没有流言蜚语,也不必在意与任何人的恩怨纠葛,孰是孰非,一切过往都没了意义。”
他望着沈纵少年气的面容,望进那双比同龄人更加沉静了几分的眼底,缓缓说道,
“在这里,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有任何顾虑、任何后果,是这种感觉吧。”
沈纵一怔。
他缓缓道,“是。”
是这样的。
只有在这里,在归天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能被原谅。
反正落入此地的人,不知还能活多久,不知是否还能有未来。
这本是极隐秘、极消极不负责的心思,就这样被师尊三言两语道出来,沈纵不禁有些羞愧。
“没关系的,我也这样认为。”
温知寒将他神色都看在眼里,却牵着沈纵的手,温言安抚着,
“谁会喜欢麻烦事呢?一想到要是能直接做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拉着我徒儿去谁也找不见的地方逍遥快活——哪怕是为师,也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沈纵微微睁大了眼睛。
温知寒说着,当真就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了。
他这话可没说谎,在系统为他兑换心愿时,就这样问过他了。
【要花费这么多积分和力量,回到一个并不肯接纳他的位面有什么好?不如直接换更少的积分,把你那徒儿从糟糕的世界抢出来,直接拐走,到更好的天地去。】
【这样又简单又轻松,宿主不考虑一下吗?】
温知寒第一次听说这种提议时,也是被震惊到了的。
震惊到,如今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躺着,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畅想若是当初听了系统的提议,他与徒儿如今是否已经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他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做。
沈纵是天道的选择,是气运之子,他夺走了沈纵,便会有下一个和沈纵一样的可怜人背负如此这般命运,他们走了、轻松了,便会有更多人付出更多代价替他们偿还。
温知寒垂下眼,“是人,就有私心,为师也是如此的,谁不喜欢轻松的活法呢?只不过……”
“……”
沈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师尊想说的话了。
但他还是认真听着,哪怕猜到,也很想听下去,一个字都不舍得漏掉。
他已经许久许久、太久没有聆听过师尊的教诲了,他在修炼的路上自己摸索前进、如入迷雾,唯有师尊曾给他指引。
“只不过,”
温知寒缓缓叹了口气,“做正确的事,原本就是艰难、繁重的,正如修炼之途本就是坎坷辛苦的,我这个做师尊的要是怕苦怕麻烦,还怎么有资格要求亲徒弟按时修炼、打好基础?”
他缓缓说着,即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沈纵。
若是说得太直白了,担心沈纵会觉得被责备了,听不进去,说得太委婉了,又担心徒儿听不明白。
人们常说,十几二十出头的小子最是骨头硬,最是喜欢和长辈对着干,温知寒没怎么感觉过这一点,但也不敢不小心。
好在,沈纵望着他,眼底丝毫没有抗拒之色,反而点点头,
“师尊教导得是。”
“啊……”
“若是能早日离开归天崖,徒儿定当不畏艰险。”
这也太乖了。
乖得他都感觉不太真切了。
温知寒原本想着,在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先帮忙沈纵缓解一下对围剿之事的阴影,不要对出崖这件事太紧张,便耐心说了许多。
他还准备了许多说辞,担心沈纵不愿意,担心沈纵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不肯面对现实,或是心态过于颓丧、自暴自弃,悲观厌世。
结果全都没用上。
他反而有点没主意了。
诶……这么、这么乖的吗?
温知寒点点头,按照脑子里的说辞,最后补充道,“为师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那些人把很多莫须有的罪名栽赃给了你,此时此刻,想必真凶已经被抓住,审问了一遍了,只要我们从这儿出去,就能瞧见真相大白,徒儿你的冤屈也能洗刷干净了。”
“……嗯。”
沈纵微微低头,不置可否,“师尊说得对……做正确的事,本就不应追求轻松快活。就像是修行之路,也是如此。
“师尊早就说过,修行之人,既已选择了这条比凡人更艰难的路,就要做好心准备,徒儿不该忘记。”
修仙是艰难的,堕魔是轻松的。
坚持原则、救世济民是艰难的,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冤屈便滥杀无辜是轻松的。
珍惜眼前、肩负责任是艰难的,逃避现实、沉溺苦痛一味厌世是轻松的……
只要堕魔,付出未来当做代价,变强何其容易,只要一味强调自己的委屈,见到忤逆自己的就重罚或杀之多容易。
沈纵想起最后那几年,他作为魔尊独坐高台的日子,才更加明白,在这一切轻松的终点,是无边无际的折磨。
他将那‘温知寒’凌迟,又因为日日梦到师尊的音容笑貌而在噩梦中惊醒,闻不到温知寒的鲜血气味,他便彻夜难眠,勉强给那半死不活的身子吊命,又反复梦见师尊回来了、却回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身躯里……
他终于把一切的仇怨报净了,自己却也成了一具空壳,心魔吞噬了一切占据主导,没仇可报的他如同行尸走肉。
说来容易,却是自食恶果。
到个修真界被他这个魔尊称霸、面目全非时,到他将师尊的一切教导都抛之脑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丁点“温知寒亲传弟子”的影子后——他的师尊,在这世界上又死了一次。
他怎能忘了呢?
沈纵低垂着头,眼帘遮掩住隐隐失焦、变得赤红的瞳孔,低声地说道,
“师尊……徒儿、知错了。”
温知寒只是怕他不愿面对外界,没想到刚说了两句,徒儿就自责愧疚到了这种程度,立刻心疼极了。
心脏深处也是真的一阵抽痛,像是被什么一下下刺着,让鼻头发酸。
他连忙将人拉入怀中安抚,温热手掌在单薄的后背慢慢顺着气,慌忙说道,
“没事,没关系的,师尊没有怪你,阿渊不必自责……你又不是故意的,阿渊已经很努力做得很好很好了,我都看到了,真的很好……”
“嗯……”
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发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温知寒心都软了,一切担忧和脾气都抛在脑后了,他生怕又把沈纵惹哭了,哄得更是没有原则,不但抱着摸着后背,还把脑袋按在自己颈窝处,揉乱了头发,
“虽然……当初我是说过,修行之人要不畏难,但光靠自己的意志也总有极限,到了这种时候,就应当多求助、依赖一下身边的人,而不是只和自己较劲嘛。”
温知寒一边哄着,一边循循善诱,试着逗他笑,“阿渊还年轻,从今往后,可以试着多依靠依靠你师尊,为师我啊还没老呢,再让你靠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沈纵顺势就死死抱紧了他,动作太过亲昵,嘴唇不小心碰到了温热光滑的颈侧皮肤,陡然间便脑袋一片空白,身子也不敢动了。
他默默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嗅到了师尊衣领处残留的皂角香气,心虚地别开了头。
师尊待他真好。
可他要让师尊失望了……
沈纵无声地再次道歉,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缓缓松开了师尊的怀抱。
不够,当然不够,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放手,恨不得长在师尊的身上,可是不行。
他根本不是师尊以为的那副模样。
他不是全然无辜的,他没有彻底坚守道心,他还是修魔了,他还是贪图了轻松了路——
等到出崖那一日,师尊必然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
沈纵的心缓缓沉下去,脸上却不显露丝毫的颓色,扬起一个标准而完美的、最乖巧温和的笑容,
“多谢师尊。”
温知寒看他脸色雨过天晴,也松了一大口气,终于说到了正题,
“那就好。”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个真凶如今是个鬼修,本名白迟辛,但在这之前的八年里,他一直使用的是另一个身份。”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出崖
温知寒用着尽量轻松平常的语调, 将白迟辛夺舍了自己长达八年,自己又夺回一切、调查真相的事告诉了沈纵。
预想中的天道阻拦并未到来, 而是停留在归天崖上空轰隆作响。
倒不是因为放过了他,不再计较泄露天机之事,而是白迟辛已经被他的同门捉住,审问了个干干净净。
夺舍之事,虽然听起来像无稽之谈,但此时此刻终于证据确凿。
温知寒猜到了这一点,也就免去了被天道反噬之苦。
他现在坦白身份, 等他们出了归天崖,面对白迟辛的审问结果,以及诸多真相时, 沈纵也就能更好面对了。
温知寒说得忐忑,但面上依然是镇定的,他想过沈纵也许会不信, 想过这样的真相会过于冲击,需要时间让徒弟慢慢消化。
但他全部说完后, 沈纵只是点点头, 全然接受了他的说辞。
这样的反应, 反而在温知寒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犹豫道, “你……全都信了?”
沈纵点了点头。
温知寒微微睁大眼睛,“可是我还没给你看证据……”
他原本在此时也是拿不出多少证据的,真正的证据是白迟辛被捉住的残魂,是各大宗门审问的结果,这些都要离开归天崖才能亲眼看到。
他甚至想过, 拿不出证据,沈纵不信他都没关系,至少这样的话,沈纵哪怕是为了确认证据,也会更想离开这里的。
结果沈纵根本不在乎。
昏暗光线下,少年睁着一双幽深而明亮的黑眸,朝着师尊莞尔一笑,
“当然,师尊所说之事固然离奇惊险,但恰好能解释徒儿这些年来心中的疑惑,今日能得知这番真相,也算是解开了一桩心事。”
礼貌,规矩,得体——堪称完美的满分回答,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嗯……”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回应太完美了,温知寒反而觉得有些怪异,一时竟也无言。
“而且,”
沈纵说着,微微前倾着身体,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掌覆在了师尊的手臂上,状若关切地继续说道,
“师尊能在这样的遭遇下幸存,实属不易,徒儿高兴还来不及,又怎能再有质疑。”
温知寒缓缓眨了眨眼睛,微微开口,比方才还更怔愣了些,“高兴……吗?”
沈纵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那眸色像是融入了四周的昏暗黑影,能将一切笼罩。
他的眼眸微微弯起,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尊回来了,徒儿心里……非常高兴。”
“……”
不知怎的,温知寒下意识垂眸,下意识回避了这个话头。
这么多日以来,他想着白迟辛,想着违逆天道的事,想着该如何向所有人证明,想着沈纵的命运……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有人单纯的因为他的回来而高兴。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就好,等我们出去了,你就能见到那个害你被冤枉的人了,这些年……”
温知寒下意识想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想到沈纵八年来的经历,遭受的不公与折磨,经历的伤心与绝望,如今终于要当面和沈纵提起,他依然觉得心中刺痛。
沈纵却哑着声线,直接接过了他的话茬问道,“这些年,师尊又是如何度过的?”
“……什么?”
“师尊说,您离开了八年,又找到了办法回来。”
沈纵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一眨不眨地望着,像是不想错过师尊的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幻,他轻声问道,
“师尊……当真厉害,在这样危险可怕的逆境下,都能做到常人所不能之事。”
温知寒没想到话题会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片刻间,他的脸上显露出了些许迷茫——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没想过要告诉沈纵。
“八年而已,对修士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我……有了一些奇遇,机缘巧合下便回来了,也没有很难。”
他试图含糊地敷衍过去,笑了一下,“运气好罢了,哎,不说这个……”
“所以您在这八年里一直都清醒着。”
沈纵敏锐地捉住了他话中隐藏的信息,放在师尊胳膊上的手微微收拢握紧,呼吸微微地紧绷,
“师尊您、其实是为此努力尝试了八年……对吗?是不是……在徒儿不知道的时候,您其实从未放弃过。”
温知寒抬头,对上了沈纵格外炙热的注视,想要打哈哈敷衍过去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他的嘴角一点点被苦涩沾染,眼瞳因动摇而微微颤动着,无数被刻意忽略的、想要忘记的过往记忆翻涌而上,噎在喉咙深处,变得滚烫而僵硬。
是啊,原来他做了这样的事。
透过徒弟专注凝望的目光,温知寒瞧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其中,仿若第一次停下了忙碌的脚步,蓦然回首。
“师尊……”
沈纵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距离师尊越来越近,他忍不住想要触碰师尊,哪怕只是冰冷纤细的发丝,哪怕只是碰到衣衫的边角,
他的师尊有时真的并不擅长说谎骗人,说话时语速变快了,语调也乱了很多。
他明明没有问很具体的问题,师尊却已经欲盖弥彰、故意澄清地说着什么不难,什么运气好,想要避过不谈。
那便说明这八年其实已经艰难到无法言说,若非有运气在,师尊甚至可能真的就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回来了。
“……还好您回来了,不然……”
“哎,说什么傻话。”
温知寒笑得难看,揉了一把徒弟的脑袋,“没有什么不然,没有否则,不要假设别的。”
沈纵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关,像是在忍耐什么。
人的眼睛或许真的能说话吧。
温知寒越是被他这样看着,心底就越是慌乱,呼吸都微微起伏不定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一点修为都没掉,完全不影响今后的修炼,也没落下什么问题。”
沈纵的眼底更是仿若被刺痛一般。
……原来师尊还经历了可能会损伤修为、落下病根的磨难的。
他都不知道,师尊也不打算说。
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模样。
若非今日听着师尊坦白身份,意外发觉师尊故意对某些部分含糊其辞……他甚至没有想到,师尊为了与夺舍者对抗,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他依然不知道,却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真的……”
温知寒手足无措,轻轻拍拍沈纵的肩膀后背,“真的没事啊,你别乱想……我要真有事,还能和你好好地、坐在这儿么……”
说到后面,温知寒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摔得浑身是伤,声音都变得没了底气。
偏偏徒弟很给他面子,也不戳穿,也不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用依然专注的目光静静望着他,
“嗯。徒儿明白的。”
“……没事。”
不,根本不对。
温知寒顿时泄了气,知道自己没能敷衍成功。
不但没敷衍好,还被猜出了这些年的狼狈。
他忍不住避开了沈纵的视线,藏起心中的动摇与混乱。
温知寒的语调越发动摇,竟有了一丝颓然,“真的……没什么。”
不过是漂泊不定的八年,失去一切,只剩残魂在挣扎而已。
不过是不知日月的厮杀与挣扎,经历些神魂的动荡,生死的考验罢了。
孤身一人没什么,看不到希望也没什么,一直杀下去也不是做不到。
他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八年也好,十年也好,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自怜,没有痛恨过自己的命运,也不曾在绝望中怨恨谁。
他只是一味地挥剑,一味地向前,不知多久没有停下来。
突如其来的关心却打乱了他的节奏,也打散了他竭力维持多日的可靠温和的面容。
温知寒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再笑一下,避免让徒儿太过担心,他垂下头,却连呼吸都乱了。
沈纵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师尊的手,将温和微弱的灵力偷偷输送进去,起码为师尊身体上的伤痛尽一份绵薄之力。
记忆中的师尊总是那么的可靠,要么是温和而有力,要么是严格却明智的,就连动怒时都只让人敬畏。
师尊仿佛生来就应当留给他一个干净的、永不动摇的背影,让他用一生去追逐。
而如今,在这归天崖下,他却瞧见了师尊伤痕累累的身躯,瞧见仅仅是突如其来的一份关心,便让师尊慌张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他瞧见了师尊的动摇。
是他让师尊动摇的……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心底又酸痛难过,又生出温热越矩的浪潮,想要再做点什么。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咳咳……”
温知寒一着急,反而牵动了身上的伤势,脸色煞白地咳嗽了几声。
忽然间,沈纵向前贴近了他,手掌轻轻按在他的小腹,一股温暖、柔和的灵力被送了进来,及时缓解了久久没有好转的伤势。
“等等……沈纵,别浪费灵力。”
“师尊为何认为这是浪费?”
沈纵微微歪头,黝黑的眼眸在温知寒的视野里放大,避无所避,
“是因为……在师尊的心目中,徒儿还太弱小,只能被师尊庇护吗?”
温知寒下意识反驳,“当然不是。”
“没关系的,师尊。”
沈纵将更多、更加源源不断的灵力一股脑送入温知寒的经脉,微微收拢手臂,将师尊的身体拢入怀中,怕人躲避推开他似的,扣紧了温知寒的肩膀,
“徒儿这就带您离开这地方,您的伤势……很快就会痊愈的。”
“什么?你怎么……唔……”
温知寒只觉得内府一阵发热,压抑了许久的伤痛突然缓和太多,积累的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竟有了瞬间的困倦之意。
他竭力维持清醒,觉得哪里不对劲,“沈纵,你难道……已经有办法出去了?不对……”
怎么可能呢?
温知寒反复确认,沈纵明明还道心稳固,还有一身灵力,他这段时间一直看着沈纵,不可能去接触过这崖底的机缘……
“等等,沈纵。”
温知寒感觉到沈纵的神色中透着决然,心底的不安再次扩大。
但是这一次,向来乖顺听话的徒弟,却没有听他的话。
黑暗的、不祥的魔气瞬间爆发,重开了山洞内的层层禁制。
————
归天崖上,几个身着仙修道袍,头戴白色发带的仙修正站在崖边,望着云层中滚滚翻涌、却迟迟没落下的雷劫微微蹙眉。
其中一人气势凛然,此刻却显露出几分伤怀神色。
他望着悬崖下的层层雾海,喃喃说道, “陈道友,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还活着?”
旁边被他称为陈道友的人不说话,直接丢了几个剑鞘下去。
他转头望去,“你丢剑鞘干什么。”
陈道友没好气地回答,
“你的左脚鞋子要是丢了,难道还留着右脚的鞋子继续穿吗?”
乍一听还挺噎人的,但他转头就见陈非绝眼眶红红的,分明在自己来之前偷偷哭过,声音也比平时暗哑,便不和他斗嘴了。
“混蛋!”
陈非绝又丢了几个石头下去,“真没劲!一个两个的没劲透了!!”
“……”
“苏道友你也是!你说句话呀!”
“嗯。”
苏长老点头算是认了,“我确实不如温峰主能言会道。”
陈非绝差点没被气得又哭起来,“你提他干嘛?!”
“……可是,”他微微困惑,“我们不是正在祭拜他吗?”
“……”
下一刻,轰隆一声,一道惊雷般的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跪好
归天崖上寒风凛冽, 荒凉破败,在多了一堆黄纸白烛之后, 更显萧瑟。
突然的巨响打破了这份只有风声的空寂感,也打断了两个前来祭拜之人的谈话。
冲天的灵气与魔气激荡着,自下而上卷起令人站立不稳的狂风。
巨响出现时,陈非绝正在朝着崖底倒酒,在这猛烈的罡风之下,就连酒水都被吹得朝天空倒流。
陈非绝惊得一把扔了杯子,直接拔剑——还是一把平平无奇的佩剑, 临时买的。
他双眼都瞪大了,
“什么情况?!归天崖炸了?!”
“是崖底的禁制……”
相比之下,苏长老倒是还算镇定, 但也浑身紧绷,“禁制,被强行打破了。”
“什么禁制?等等……有人……”
话音刚落, 就见两道人影亲昵地搀扶着彼此,从崖底缓缓飞了上来。
苏长老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沈纵……等一下!唔……咳咳咳……”
那两个人影同时落地, 其中一个脚下虚浮无力, 刚站稳就弯着腰咳嗽起来, 其换气声沉闷沙哑,如老旧破损的风箱。
“师……”
“咳……别说话。”
风卷着尘土散去时,温知寒和沈纵狼狈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温、知寒……”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陈非绝, 他的眉眼好像都要飞扬起来,惊喜地叫出了声,“你还活着?!”
当啷一声,他就把手里的所有东西都扔了。
酒气挥洒地到处都是,香味扑鼻, 那一叠黄白相间的纸钱瞬间随风飞扬,充斥每个人的视野。
沈纵:“……”
温知寒:“……”
苏长老上前一步,朝着温知寒伸手,却停在了半空,“温知寒?”
他的眼瞳微微收缩着,像是感到难以置信,视线又从他身上挪到了一旁的沈纵身上,“你们……”
下意识地,温知寒紧张地一抬手,将明显身体状态比他强了几倍的徒弟挡在身后,拒绝了两人的靠近,
“是我。”
他缓和了片刻,已经不再呛咳不止,“我们破除了崖底的禁制,所以在耗尽灵力前上来了。”
沈纵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低垂着头颅,仿若把外界都隔绝在外一般没了反应。
“回来就好。”
对于这两人身上的异样,苏长老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解释道,“你们看起来伤势很重,先回宗门吧——不必担心问罪的事,温峰主之前提到的鬼修已经被捉住了,基本可以确定许多事都是他犯下的。”
他以为温知寒因为他们的靠近紧张,是在担心他们又要把沈纵当罪人捉走,哪怕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也迅速解释了一遍,试图让他们安心。
“草,居然是真的!你们居然真的活着上来了!!”
陈非绝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眼眶瞬间憋得通红,但还是死死忍住没有露出(自认为)丢人的表情,忍着有点哽咽的声音大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温知寒的手臂,
“受伤这么重还站着干什么?!我……”
“冷静点,陈道友。”
苏长老看他动作太大,连忙拉住他,“我已经送信回玄天宗了,很快就会派就近的云舟来接应……温峰主,可还站得住?如果骨头没有大问题,就先坐下休息,我为你把脉看看。”
陈非绝瞥他一眼,不信道,
“你还会医术?”
“我经常接触些不愿认罪便寻死觅活之人,用刑时也需要考虑别把人弄死。”
“……你好恐怖。”
两人还争执着,温知寒已经有些‘晕气’了。
他在崖底毫无灵气的绝境里停留太久,突然出来了,丹田便下意识迅速吸收着周遭灵气,周身经脉在海量灵气的冲击下,竟有些眩晕之感。
沈纵直接将那两人抓着师尊的手都推开了,兀自将师尊扶着打横抱起,不知丢下了一大堆什么东西,直接御剑就飞走了。
速度还挺快的。
“诶?!他那徒弟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血……”
苏长老低头看向方才那两人站的位置,神情一肃,立刻御剑而起,
“我去追上他们。”
陈非绝也看了过去,瞧见了地面石头上呈点射状的新鲜血迹,猛地一愣——温知寒看着还没事人似的,竟然咳血了,难道已经伤重到危在旦夕?!
然后就发现了掉在地上的东西。
他的剑。
他刚把剑鞘扔下悬崖,在口头和心底里都做过了告别的大宝剑。
“草!!!”
陈非绝也御剑追了上去,“沈纵他摔悬崖把嗓子摔哑巴了吗?!”
伤也好剑也好,就不能提醒一句啊!
远远地听着道友的骂声,温知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直接当众被徒弟这么抱着飞走,他还是有点面子上过不去的,但身体确实混沌虚弱,也就没力气挣扎了。
沈纵当然不是哑巴了……是被他在出崖的过程中紧急下了一个禁言术,封了徒弟的口。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的,但意识到悬崖上方有人时,情急之下就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禁言术,再外加一个气息的遮掩术,将沈纵那一身魔气藏了起来,又怕他说漏嘴,让沈纵不可开口说话
也正是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强行透支所剩无几的灵力、催动了内伤,才导致竟咳出血来,匆匆忙忙才用袖子擦了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沈纵会魔气缠身,又何时何地找到了破除崖底禁制,从归天崖离开的方法,更不知道沈纵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但他们总算出来了。
总之,先回宗门再说。
眩晕感让温知寒的知觉都变得模糊,本想再说点什么,却还是头一歪,睡了过去。
沈纵垂头看向他,搂着师尊的手臂紧了紧。
……他不会让师尊有事的。
沈纵修为飞涨,魔气和灵气浑着用,一时间竟连苏长老也没能立刻追上他的速度。
玄天宗到底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其中便有一峰专修医道,名为红杏峰,其中峰主的医道最为高深。
他直接闯入了红杏峰的主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师尊越发虚弱的身体放置到专门救治伤重之人的寒室。
……苏长老与陈非绝赶过来时,红杏峰的任峰主已经解开了温知寒的衣衫,在他身上布针,周遭落了提阳气正气的阵法,一个又一个的药童都忙了起来,不是端热水药膏,就是在熬煮苦涩的药水。
苏长老悬着一颗心,想要问询些什么,却捉不住一个有空交谈的人。
陈非绝罕见地穿着一身素净寡淡的衣服,旁人险些没认出他来,被他捉住了才惶恐地行礼道了声“陈仙尊”。
“那小子人呢?沈纵。”
“他已经离去了。”
“跑了??”
苏长老注意到这边动静,按上他的肩膀,摇了摇头,“别乱说。”
“啧。”
掐好这时,任峰主擦着额头的汗水,缓缓从寒室走了出来。
那是个乍一看其貌不扬,眉眼面容都平平无奇的人,只是多看一眼,便会察觉他面相柔和,眼神儒雅随和,气质出众,天然便带着一股令人心绪平稳、不再浮躁的安宁感。
他与苏长老、陈非绝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们冷静下来了,才缓缓开口道,“不必担心,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苏长老的肩膀总算放松了些,“有劳师弟费心了。”
“但这个时间很巧。”
任峰主揣度着用词语句,语速也是慢悠悠地说道,“若是再半天……就不能送到我这里来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两人又是面色一变。
纵观个修仙界,医道了得的仙尊只有那么几个,若是连专修医术的任道友都不行的话,岂不是……
“不过,就算是送来得了,也不一定会死,温知寒毕竟已是元婴期,肉身就算保不住,也不至于魂飞魄散,”
任峰主说着,话锋转了一下又转了一下,
“但他若是真遭遇了夺舍之事,其中恐怕还会有变数,到那时恐怕……就要送到专修偏门之术的临沧宗看看,就能以毒攻毒、险中求胜,还是可以保他一命的。”
“任峰主,你再【但是】、【不过】、【恐怕】下去,下一个该吃药的就是我了。”
陈非绝只觉得一颗心随着他一句句话忽上忽下的飘,没个准数,已经快要麻了,连忙求饶,
“求求您别再拿这么严肃的事逗我们了,温……温知寒他确实没事了吧?”
“没事。”
“那就好……”
“但也不是百分百没事,”任峰主依然笑眯眯的,瞧着两人的脸色变幻,毫不留情地继续玩弄道,
“所以这不是让他徒弟跑腿去了?若是能赶上寻来那一味药,便能不留后患。”
陈非绝仰头望天,直接放松双腿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彻底投降了。
倒是苏长老,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他是被沈纵带出悬崖的,不知沈纵的伤势如何?”
“沈纵啊。”
任峰主又笑了起来,但这次,只是摇摇头,叹叹气,有些答非所问,“他是心病,我啊,治不了。”
沈纵御剑离开时,甚至没有用蛮力破解师尊落在他身上的两道术法。
不过是禁言术而已,师尊都昏睡过去了,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效力,但他还是想等师尊醒来后亲自为他解开。
只要他不解开,就随时能感觉到师尊留下的气息。
禁言术这类的术法,都是最基础的……若是时间没到,或是没有强行破除的话,除非是施术者死了,否则不会因为距离而突然消失。
他按照任峰主所说的,开始寻找一味极其罕见珍贵的、八百年才会结果一次的灵药。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赶得上,若是赶不上,便去查找这灵果落到了谁的手里,然后买回来,对方不买,就抢,抢不来,就将人杀了。
沈纵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有些危险,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是他的师尊……
是他选择将师尊带离归天崖的。
因为离开了,所以他用魔修的禁术落在师尊身上的、用来保命的秘法便在灵气冲击下自行溃散了。
那是魔修的术法,所以他是瞒着师尊落下的,师尊本人并不知情。
不知情,所以才会真的以为身上的伤势不太重。
那禁术能让时间在人的身上近乎凝滞,伤口不会恶化,但若是没有外力催动,也不会愈合,是极端的情况下才适合拿来续命的。
若是不出崖,这个禁术还能维持几年、几十年,等到他师尊发现时,也只会觉得身上的伤总是不好,有些苦恼。
但他还是决定出崖了。
停滞了多日的时间在温知寒的身体里重新转动,禁术的溃散、灵气的冲击、再加上强行动用灵力的透支,瞬间让师尊的身体急转直下。
他一刻都等不了。
沈纵的行动很快,甚至已经顾不上什么修魔的暴露,或是今后会如何被问罪,他再次招来了几个魔修,不惜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
若是那味灵药找不到,他就再用魔修的办法,用禁术,用会遭天谴的法子。
只要能治好师尊,到时候就算是被逐出师门……他也认了。
长剑出鞘。
沈纵再也顾不得更多,猩红的眸色在阳光下犹如燃着火焰,周身魔气越发浓郁,直接与看守灵药的凶兽打了起来。
一击毙命。
师尊……
……
“师尊……”
恍惚间,温知寒似乎听到了徒弟在呼唤自己。
他在睡梦中瞧见了那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连忙向前伸手,想要将可怜的徒儿搀扶起来,想为他挡住头顶的瓢泼大雨,透明的魂体却穿透了一切,什么都碰触不到。
系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残酷极了。
【你现在没有这么多的权限,不能干涉另一个位面的事。】
那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看着吗?
【或许你可以……做一些不至于破坏规则的事。】
【只要没到鬼魂显灵、也证明不了你的存在,不会引起那边世界意志的注意,就可以。】
好吧。
温知寒站在徒儿的身旁,心疼的伸出手,在虚空处摸了摸他的头。
他对系统说,这地方太荒凉、太破败了,让人看着就心情不好。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
就替我送去一阵春风吧。
让风吹过,让花盛开。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哪怕他如今已经做不到了。
“……师尊?”
少年突然抬起头,朝着面前盛开的花伸出手,喃喃着,“是您吗?”
温知寒逐渐想起来了。
他梦到了还没回来时候的事情,梦到了自己花费了一些积分,为现实中的沈纵带去了一阵风的事。
他本想让沮丧的徒儿开心一些,却没想到这阵风过后,小徒儿反而落下泪来。
哎……他还是太不会安慰人了。
“师尊……”
只是梦境到回忆的终点还未结束。
这一次,梦境中的沈纵朝着他伸出手来,竟是直接跨越了时空的隔阂,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您生徒儿的气了吗?”
那双眼黑沉沉的,像是一切光亮都无法照进眼底,复又燃起了灰败的赤红,青涩的面容上多了岁月留下的颓然痕迹,又疯狂又陌生。
他被入了迷障的徒儿死死抓着,十指紧扣到发痛,狠狠将他从另一个时空拽出,神魂撕裂般疼痛,然后被按在荒草乱石上,
“徒儿知错了……师尊……您生气了吗,不要徒儿了吗?不可以……”
没有。
不是这样的。
温知寒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干涩疼痛到像是在吞刀子。
他呼吸困难,胸口沉闷难受,几乎要憋死过去时,梦中发了疯的徒儿一口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尖锐的刺痛贯穿皮肉,鲜血淋漓泼洒出来,却反而为他堵塞的喉咙开了个口子,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里。
“师尊……”
他几欲落下泪来,艰难地呼吸着,摸上沈纵的后脑。
没有生气。
不是因为生气才离开的。
来得及,师尊已经回来了,一切都来得及。
温知寒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呼吸,紧接着用力咳嗽起来。
旁边有人候着,立刻为他端来痰盂,轻轻在他背后输送灵力,直到他咳出一个手指长短的血块,才扶着脱力的他重新躺下。
温知寒隐约瞧见了熟悉的人影,张口要说什么,却被一块浸透了药的湿润布子捂住嘴巴,堵住了他的话语。
“再睡一觉吧,然后就能好受很多了。”
任峰主将被子给他盖好,轻声说道,“你徒弟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安心睡。”
温知寒这才沉沉闭上眼。
这回,总算是一夜无梦了。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
他总觉得自己不应当睡这么久,明明在出崖前还能到处走走,怎么上来了,有人给疗伤了,反而和废了一样。
他似乎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不少响声,交谈说话的声音,吵闹的声音,甚至什么打翻了、摔碎一地,几乎像是打起来的声音。
他的身体时而轻飘飘的,时而不断向下坠落,忽冷忽热,不知又过了多久——
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头脑清明,神志明晰。
他环顾四周。
自己似乎是彻底痊愈了,他人也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琼雾峰的寝殿,而非时刻要人照顾的红杏峰了。
屋内按沉沉的,只点了一盏灯,暖炉散发着安神的药香,到处都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
奇怪的是,浓重的药香之下,似乎还掩盖着一层怪异的血腥气。
温知寒没急着起身,先是运气检查了一番周身经脉,奇异地发现确实痊愈了,才带着疑问坐起身,想要拿一杯茶水喝。
当啷一声,却不小心将水杯碰洒了。
滴答滴答的,黏腻的水声落了一地。
温知寒一挥袖子,将蜡烛又多点亮了几个,这才终于看清了自己寝殿如今的模样。
——他并非是躺在床上,而是泡在一个硕大但舒适的浴盆里。
浴盆是木质的,里面垫了东西,躺着也很舒服温暖。
他的身上什么都没穿,个人脖子以下都泡在浴盆里,而那温暖粘稠的液体,并非什么寻常的药浴,而是散发着药味和铁锈味的深红色液体。
以他药浴的位置为中心,四周的地面用同样不祥的液体绘制了陌生的阵法,其中摆放了几个同样血淋漓的、心脏大小的肉球,新鲜的、还在淌血的,仿佛下一秒还会继续跳动。
到处都是挥之不去的浓郁魔气。
一时间,温知寒胃里一阵翻涌,险些想要呕吐出来,却因为已经太久没有进食进水,什么都没呕出。
似乎是被他发出的响动惊扰了,一个直到刚才为止都气息全无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他的面前,低头跪在了阵法前。
“师尊,您终于醒了。”
那个人影似乎比昏迷前瞧见的更加修长瘦削了,双手捧着一件干净的衣衫,上面是一块叠放齐的毛巾,捧到了温知寒的面前。
“……沈纵。”
温知寒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不堪、因后怕而微微发颤,却再也没了中气不足的虚弱感,
“你做了什么?”
听到他唤自己名字,沈纵缓缓抬起头,一双比梦境中更加幽深黑暗的眸子倒映出赤红的烛火,怔怔然望着会睁眼、会动、会说话的师尊,
“我……师尊,您为何……为何不肯唤我阿渊了?”
他见师尊不肯接他手中的东西,也不肯捧他,急切地向前膝行了两步,
“师尊,为什么不说话?您还有哪里疼吗?您……生气了吗?”
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在寝殿外的远处响起。
温知寒抬头,循着声音皱眉望去,心底越发地感到不安。
这不像是打雷,倒像是什么结界……从外面被强行攻打的声音。
是什么人?他的琼雾峰,又在何时落下了什么结界?
是因为沈纵吗?
他的目光重新收回,谨慎而担忧地望着眼前的徒儿,某个猜想越发鲜明,一时没有说话。
“师尊,”
沈纵见他一直不出声,越发慌了,“是……我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求您责罚徒儿吧。”
温知寒终于站起身了。
他手指轻弹,便将身上的暗红水渍尽数清,重新套上了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衫,一言不发朝着殿门走去。
蕴藏了深厚灵力的一掌拍向门扉,眨眼间,以这个寝殿为范围,落下了一圈新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做完这道保障,他才转回身来,看向屋子中央的沈纵,一挥手,将沈纵手中的东西都掀翻丢了出去,又抬手唤来沈纵腰间的佩剑,连剑带着剑鞘,重新放在沈纵的双手掌心上。
“沈纵,跪好。”
温知寒垂眸望着他,昏暗烛火隐匿了他眼底的神色,
“把腰板挺直,举好你的剑,在我回来之前……都不准动一下,明白了吗?”
“回……”
沈纵猛地抬头,因惊慌而瞳孔骤缩,“师尊您要去哪里?!”
温知寒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走出,将沈纵留在坚固的结界之内。
还能去哪儿呢?
亲徒弟惹了祸,当然是当师尊的来收拾残局。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赏罚
自从在沈纵的身上感知到魔气, 温知寒的神经就不可避免地紧绷着,要不是身体突然到了极限, 根本不会放徒弟出去见人。
温知寒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沈纵还是修了魔。
但沈纵是不一样的。
无论是修魔的方式、气息,还是修魔的缘由……都是不一样的,和原著中即将成为魔尊、注定会大开杀戒的结局也会不一样。
所以温知寒决定先为沈纵瞒下这件事。
但如今,他再次醒来时,沈纵却已经做了无可挽回之事。
……其实温知寒也不确定具体是什么,只是依稀根据周遭的魔气,和那明显就不寻常的阵法, 以及沈纵那上来就知错认罪的态度,大概推断出沈纵是用了什么修魔的秘法。
魔修的许多秘法,在仙门正派这边都被认为邪术、禁术, 沾了就是重罪,更遑论现场这么多的鲜血,简直证据确凿、人赃俱获。
温知寒推门而出, 一路向前走去,站在了自己位于琼雾峰峰顶的庭院入口, 亲自迎接前来找沈纵的一众人。
和他想的一样, 之前外面会发出那样的巨响, 果真是有十来个人找了过来,一个个武器都拿在手上,正竭力打破此处结界, 见他出来了,才纷纷停手迎了上来。
“温峰主!你这是……”
温知寒见自家玄天宗的宗主也在其中,当即将随身的拂月剑解下丢在一边,朝着门主单膝跪下,低首行礼,
“师兄……不,宗主,温知寒特来请罪,还往诸位暂且停步,听我一言。”
“温师弟,你先起来说话。”
宗主看起来是个老者,但与大多数峰主都是师兄弟的同辈关系,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里,都是以师兄弟相称。
温知寒以为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宗主师兄会倾向于在人前叫他温峰主……
他愣了一下,却没有直接起来。
若是要再次保下沈纵,他是决不能轻易起身的。
更何况在场的不光有玄天宗人,还有几个眼熟的、来自于其他宗门的长老。
虽然只有十几人,已经比他坠崖前众人围剿沈纵的架势小了不知多少倍,但……气息并不轻松。
围剿时他还能说是沈纵无辜冤枉,这一次,他已经不能这样说了。
“宗主、各位道友,还请听我一言,”
温知寒不肯起来,抢在其他人开口前迅速说道,“温某自知教徒无方,让劣徒犯下了种种过错,若诸位是来捉拿沈纵问罪的,还请允许温某代为受过。”
“温知寒你护短也护得太明目张胆了吧!”
这一行人里,除了面带怒容的几人,还有温知寒眼熟的友人,比如再不让他说话可能就要原地炸了的陈非绝,他直接大声斥责道,
“你知道你徒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吗你就代他受过?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你——”
“我知道!”
其实不那么知道,但温知寒垂着眼眸,没敢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连忙继续说道,
“沈纵固然有错在先,但无论他犯下了多少罪过,初衷都是为了我这个师尊而做的,他若是误入歧途,更是我身为师尊却没有及时阻拦、及时教导的失职。就算是要罚他,也请先责罚温某,再去问罪沈纵也不迟。”
他一番话说下来,发觉众人竟同时沉默了片刻,有些忐忑地抬起头来,担忧地放软了声线,“温某愿以自己做担保,从今日起,一定好好管教沈纵,再不会让他继续犯下错事。”
温知寒这样竭尽全力地求情,也知道想彻底保下沈纵,单靠他的三言两语是不行的。
他的目光一一略过在场的众人,哪怕呼吸间有些虚浮,想要咳嗽两声,也强行忍住。
直到宗主开口。
“师弟,你说沈纵是无辜的,我们已经查清,造成修魔禁术散播的、害了许多人的罪行,确实是那鬼修所犯下。你说他是为了你,为了离开归天崖才犯下错事,这个我们也知道。”
宗主摸着下巴的白色胡须,眉眼间写着慈悲,声线却不乏威严,缓缓说道,
“但你恐怕还不知,在你昏迷期间,我们还查出了更多的事,早在你们师徒二人坠崖之前,他就已经勾结了诸多魔修,以那鬼修的恶行为遮掩,残害了数条人命。”
宗主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苏长老却是上前一步,低头补充了一句,
“被沈纵所杀之人,正是最初那几个隐藏在各宗门之中的邪修,准确来说这并非杀戮之罪,而是枉顾礼法、私自用刑的罪名。”
玄天宗宗主停下话头,慢悠悠看了苏长老一眼,后者清了清嗓子,后退一步缩了回去。
宗主这才继续道,“温师弟,你眼中那个至善至纯、绝无坏心的可怜好徒儿,恐怕并没有你想得那样无辜。”
“宗主师兄……”
宗主略一抬手,让他先别着急说话,继续道,“但是我们今日前来,也并非是为了那几个邪修的性命,实在是沈纵这几天的行径……太过明目张胆,若是偷偷修魔、动用禁术,也不至于惊扰了十几位道友前来询问。”
温知寒心中更是一惊。
他确实不知道……不知道沈纵才是杀死那些邪修的人。
他下意识地不去深想这其中的区别,不去想沈纵是什么时候瞒着他做了这些,又会有多少其他瞒着自己的事。
但他此刻只是沈纵的师尊。
“无论如何,那也是鬼修白迟辛数年来苛待沈纵,借我之身对沈纵极尽折磨、刻意引导的结果。”
温知寒坚持说道,
“沈纵为了从归天崖救出我们师徒二人,也受了不少苦,若还是必须罚他,还请……至少再给他一些时间,延迟个一年半载的,等他的身体也完全恢复后,再行责罚也不迟。”
“……”
宗主这回没有说话,其他人也只是被他这番不会退让的态度弄得有些无言。
“啧。”
“……怎么办?”
“总不能……”
明明只是春日的天气,只是起了些小风,温知寒跪在众人面前阻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也有些寒意了。
他的身形极微弱地晃了一下,神思恍惚地不由想到屋内的沈纵。
他当时真的是有点气了,也太过着急了,才让沈纵跪着等自己,想让徒儿太过发热的头脑也冷静冷静。
如今这么半天没有回去,温知寒心底却有些没底了。
沈纵……竟然早就与魔修勾结了?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点都没发现?
“温知寒。”
宗主再次开口,“你说沈纵犯错,有一半的责任在他师尊身上,此话不假。但你忘了一件事。”
温知寒抬头看去。
“那鬼修若确认是夺舍了你八年之人,那么这一半的责任,也应当在他身上,而非由你来承担。”
温知寒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宗主,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啊!你就不能先起来说话吗?!”
陈非绝忍不了了,“还是你想跪到再死一次吗?然后再把你徒弟吓得满世界□□一次?!”
“什……?!我……”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温知寒都惊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一股灵力托起,缓缓站起身来。
任峰主面上依然挂着笑,慢悠悠走过来,从一侧扶住了他,指腹自然摸上腕脉,眨了眨眼,点头,
“禁术就是禁术,医死人肉白骨的功夫果然神奇,若是代价没这么血腥残暴就更好了。”
“任峰主……你说的代价、是?”
任峰主只是笑笑,“你这么信任你那小徒弟,让他亲口告诉你不就是了?”
“……”
温知寒再次垂眸,知道对方虽然仍然关心自己身体,但并不影响生气。
“温峰主,你也别太自责了。”
恰在此时,月影宗的一位长老也站了出来,神情中还带着怒容,但明显已经态度软化了不少,没在气头上了,
“哎,能说了吧?我们来找沈纵,也不是专门来捉拿他问罪的,是……确实担忧他,也担忧你。”
“是啊。温峰主,你紧张过度了,你徒弟也是,不过,看你这番样子,吾辈也算是明白你那徒儿谁都不的倔强劲儿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月影宗这次来了两人,一高一矮,第二个走出的人手中拿着一个折扇,明显是更好说话的一个,
“你们二人是唯一能逃脱归天崖的幸存者,你的安危,大家都很关心,只是你前几日伤得太重,纵是任道友也不能有十足的把握治好你,把你徒儿给吓着了。”
“是啊,”
大家看气氛稍微放松些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夺舍的事实在太耸人听闻了,没有你醒来亲自补全更多信息,我们反复审问那鬼修,也问不出更多东西,就等你醒来,偏偏你伤得这么重——”
“重点是这个吗?!”
陈非绝急性子,等不下去了,打断跑偏的话题站出来说道,
“重点是沈纵那小子修了魔以后脾气更古怪了!只要是能救你的、可能对你身体好的东西,就到处去找、去抢、抢不来就提剑去杀——尤其我那儿有个宝贝,我本想告诉他你要就拿走吧,他不听我说话!!非要抢走,怎么着魔怔了?抢来的比我送的好用吗??”
“是啊是啊,要只是为了问罪,他那么明目张胆,又不打算逃跑躲藏,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我们何须着急?”
“重点就是你徒儿的状态不对劲,你昏迷着呢又被他连夜抱走……劫走了,谁都不让见,太吓人了。”
“外面都开始传言你死了,尸体被接受不了现实的徒弟冻起来天天抱着哭了。”
“这哪儿行啊,这必须不行,我们不管能行吗这个?”
陈非绝一跺脚,“还有你,你更气人,我以为你死了给你烧纸那么多天,结果你出来了活了,结果又听说你死了,你徒弟还不人不说话,更不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容易你出来了,我还没高兴呢——你居然以为我们是来兴师问罪的!!!温知寒,你眼里只有你徒弟是不是?!”
温知寒已经愣住了,眸光闪烁着,久久没有说话。
陈非绝上来抓他胳膊,到了近处,才能瞧出他眼睛都红了,“你命都差点没了,刚见面就给我们跪下,要不是宗主用眼神让我们先忍住听你说完,我——我特么的,非被你气死不可!”
“……抱歉。”
“温知寒,”
苏长老向来严肃,到此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过来将陈非绝先拉开,朝着温知寒摇了摇头,
“大家并不在意失窃或被抢的东西,听闻是为了救你一命,后续赔偿一下便是了,更重要的是你,你的身体因遭遇太多,又是因魔修的禁术恢复,不检查不行。你徒弟的状态更是令人担忧,仿佛有些走火入魔了,如今恐怕只有你能劝劝他了。”
“温某……”
温知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竟然还能感受到众道友的这番心意,一时也感动得险些落泪,
“……先在此谢过诸位。今后若有任何需要琼雾峰的事,温某与沈纵定然全力以赴。”
他还想下跪行礼,却被苏长老和陈非绝一左一右架着,没能得逞。
温知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灵囊内取出了一大批剑鞘,“对了,这些是当时诸位为了救我师徒二人损失的剑鞘……”
苏长老:“呵。失而复得,当真奇遇。”
陈非绝松手转身:“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宗主也摸着胡子终于露出笑意,“既然亲眼看到你没事,我也放心了,今日温峰主说的话,我也记下了。今天,我们就先回去,稍后温师弟你安顿好一切之后,再来玄天宗主峰来寻我,至于沈纵,在确保他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就在你的琼雾峰禁足半年,之后再论赏罚。”
玄天宗的人先离开了。
月影宗的兄弟二人走了过来,温知寒连忙送上了一袋灵石做赔偿,那两人都摇摇头,“不急不急,回头你们养好了,我们再跟你徒弟要赔偿。”
又是一个宗门的人走来,看起来脾气很好,说话却语出惊人,“叨扰温峰主了,我们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赔偿,今天亲眼确认您还活着,没有被亲徒儿做成傀儡,更没行大逆不道之事,也就放心了。”
温知寒眼皮狂跳着送人离开。
“温峰主啊,夺舍之事实在罕见,竟然当真存在,之后您若是要亲自审问那个鬼修,还请务必告知,让我们也来亲眼见证一番。”
又是一人走来,“私下里说一句,你徒儿还闯入狱中杀了十几个该死之人,里面就有我们师兄弟的仇人,虽然不合规矩不合程序……但也确实让许多人觉着解气,这方面你不用太担心。”
“……多谢告知。”
几番交谈后,总算送走了众人。
温知寒刚要回去,却见到任峰主又中途折返回来,将两个药瓶塞进他手里。
“这是……?”
“你的身体到底是借助禁术恢复的,大部分人只知道禁术是伤天害、罪大恶极的,却不知道其中的复杂,”
任峰主说得神神秘秘,笑得更是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副作用还不可知,但若是有什么糟糕的情况出现了,或许这瓶药能救个急——当然,你若是觉得用不着,也没关系。”
温知寒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明白这是在为自己考虑,担心自己的身体,便点头先收下了,还连连道谢。
直到他送走了所有人,推门回到院内,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恍惚。
大家……竟然真的将他今日的请求都应下了。
他竟然真的保下了沈纵。
众人竟然真的不是来问罪的,哪怕知道沈纵误入歧途,做了很多错事。
一切都远比那本原著中来得好太多了,温知寒依然有种做梦的感觉。
他一步步缓缓走回寝殿,再次推开门时,才恢复了些智。
禁足半年——这才是宗主师兄真正的决定,也是唯一的机会。
众人的担忧和宽容出乎意料,但温知寒了解苏长老、也了解宗主师兄,这两人确实会考虑他的面子、情分,但并不代表他们会像自己一样一味包容。
苏长老是奖罚分明的,只不过在他的原则中,宗门的命令更为优先。
而宗主是顾全大局的,会比任何人都知道,今日的人们可以为人情不追究计较,但悠悠众口不是一句沈纵也有苦衷温峰主愿意代罚就能堵住。
宗主只是依靠这半年的期限,将沈纵之事交到了他的手里。
或许,宗主师兄也发觉了沈纵修魔的路子不同寻常,所以才愿意给出这个期限,也愿意破例让沈纵在自家禁足,而不是放到苏长老那边。
温知寒心中揣摩着,推门看到沈纵还跪在原地时,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屋内的血腥气很重,如今有了众人的告知,他终于知道沈纵做了些什么,也知道这一屋子的鲜血是从何而来。
果然是人血。
温知寒一步步走到沈纵面前,却没有急着将禁足半年的事告诉沈纵。
不光是宗主等人,他自己也对沈纵有很多疑问……
为什么要杀那些邪修,而不是上报,为什么坠崖后修魔,如何修魔导致还能保存道心,为什么要不惜用禁术,为什么……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像是最初第一次回到这方天地、回到这具肉身时,温知寒只觉百感交集,万千言语到了嘴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沈纵。”
“徒儿在。”
沈纵跪在血色的阵法前,将头埋得更低了,像是根本不敢抬头看师尊。
“……”
温知寒闭了闭眼,“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沈纵猛地抬头,露出些微的讶异。
“这些时日,你便留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
温知寒没有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沈纵,直觉现在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无论是众人并非前来问罪,还是他劝走众人的办法,都没有说。
他想着,沈纵这些日子趁他昏迷不醒、谁的话都不听,光是这一点,总是要罚的。
就罚关小黑屋,外加暂时不告诉徒儿全部真相好了,总感觉这样一来,阿渊还能更听话些。
唔,是有这种时候的。
温知寒忍不住想起沈纵的小时候,那时他就与师兄弟们就如何教导徒儿聊过天。
他的师兄弟们——包括苏长老在内,都认为他对沈纵太过溺爱了,什么好的都给徒儿留着,谁都知道这孩子得宠,容易长歪。
一直溺爱当然不好。
温知寒只好告诉他们,这当然不是一味溺爱,只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教训徒儿,让孩子在众人的面前接受责罚。
私底下,无论是大事小事,只要是做错了,他还是会是非分明地罚沈纵的。
反正孩子还小,也闯不出大祸。
后来,因为温知寒的这套教徒方法被知道了,其他人就不怎么当众说沈纵了——只会到他这里来告小状。
倒也没什么大事,最多是与同门起了口角冲突,或是不小心弄坏了东西,到后来,每每沈纵做错了事,便根本不等其他人来笑眯眯的告状,一回来就主动给师尊跪下,问就是知错了,再问还不一定乐意改。
于是温知寒只要外出回来,发现琼雾峰静悄悄的,徒儿没欢喜地跑出来迎接自己,心里就会咯噔一下,然后瞧见跪在殿前主动来领罚的沈纵。
——就像今天。
温知寒实际上只教导到沈纵16岁,在他的记忆里,沈纵上一次这样跪下,还是因为替人出头,结果下手重了些,算不得大事。
他瞧见沈纵这副模样,往往就生不起来气了,只会按照规矩让沈纵领罚。
别人罚沈纵,他徒儿总会不服气,但若是他这个师尊来,沈纵就会乖巧得很,一句废话和反驳都没有。
温知寒也觉得有些纳闷的,他自认并不会太严厉,但沈纵好像还是很怕他生气。
“师尊……?”
沈纵忐忑地抬起头,因为他的沉默而攥紧手指。
温知寒收回思绪,这才从回忆中冷静下来,
“你修了魔,却同时保有道心,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早日拔除魔心,废了你身上的魔道修为。”
温知寒站在他的面前,神色沉肃,“沈纵,你可愿意?”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冒险的办法,从未有人这样做过,若是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毁掉一身的根骨,从此再也不能修炼。
若是成功,则能保住道心与金丹期修为,并免去修魔带来的诸多弊端。
但在这之外,温知寒还有一个底牌没用。
那是他回到这方天地时,用剩余的积分向系统兑换的一个金手指,可以实现一个有限范围内的愿望。
他原本想用这个金手指,带着他和沈纵离开归天崖,从此避开沈纵修魔的结局,为了这个,他甚至没有在肉身快要损毁时用掉这个机会。
没成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用,沈纵就已经修魔,带他出去了。
如今,倒是恰好用来帮助沈纵。
这样的金手指,是天外之物,是和他的回归一样,为天道所不容的,若是说出来了,恐怕会有变数。
温知寒问出声后,便觉得有些不妥,他不知道该怎么让沈纵相信自己,该如何告诉沈纵,他并非是想借拔除魔心来惩罚,或是故意毁了沈纵一身修为,而是真的可以做成。
“你放心,我……”
若是他努力解释了,沈纵不愿意、不肯相信,他也不会强求。
“徒儿明白了。”
沈纵却是什么都没问,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片息便再次垂眼,对着他磕了一个头,
“能废除魔心,徒儿求之不得,请师尊动手。”
“……”
总感觉,沈纵还是误会了。
温知寒有点头疼,在他面前蹲下,安抚地摸了摸沈纵的头。
“阿渊。”
他说,
“为师知道,你是为了离开归天崖才修魔的,那地方有你的机缘,你别无选择,这一点,师尊不怪你。在这之后,你也是为了我的安危才做了更多事,不惜动用禁术,这一点,师尊也不怪你。
“天下人都可以怪你、罚你,唯独为师……没有这个资格,可我却不得不罚。
“是师尊对不起你。”
“……不。”
沈纵跪了许久,身形却始终平稳,反而是师尊的三言两语让他晃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阿渊……我知道,你从来没有什么坏心的,如今那白迟辛已经抓住了,一切都过去了。”
只要再最后拔除魔道修为,他的好徒儿沈纵的命运就能改写完最后一笔,他的阿渊还是他的阿渊。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在好起来了。
一定可以的。
温知寒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沈纵,依稀透过那张自责惊慌的脸瞧见16岁的沈纵的影子,眼底的温情与信任几乎化为了执念。
他可以原谅一切、纵容一切,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回到这里,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碰触沈纵微凉的脸颊,口中喃喃,
“没关系的,只是不小心杀了人、修魔了而已,师尊相信你是无辜的,师尊会处好的。”
“师尊……我其实……”
“沈纵。”
温知寒突然打断了他,站起身转身走开几步,“跪好。”
“……师尊。”
沈纵望着他突然拉远的背影,手指微微颤抖着,向前抓住了师尊的衣摆,那柔顺光滑的布料却从他手心溜走了。
泛着金属银光的拂月剑嗡鸣出鞘,眨眼间灌入充盈灵力来到面前,直指沈纵。
温知寒垂眸望着他,忍下眼底的痛色,声线轻柔,“不要动,很快就好了。”
很快,他就能从万劫不复的魔道和万般恶意的天道手中,亲手夺回他的爱徒。
沈纵抬起头,怔怔地顺着长剑看向师尊,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少年模样的人稳稳跪着,却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捏住修长锋锐的剑尖,将其对准自己的心口处,暗哑的嗓音响起时几乎带着缱绻,
“师尊,魔心在这里,不要手下留情。”
温知寒手中的拂月剑却猛地轻颤,他下意识想收回剑身,剑身却纹丝不动。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逆徒
拂月剑直指沈纵的心口。
那是魔心所在。
道心往往位于修者的丹田处, 后期则能藏于金丹、元婴之内,并无实体, 如神如魂,却可因丹田损毁而乱道心。
魔心则完全不同,往往是存于心脏的。
历来修魔之人,都会先毁道心,再以魔心替之。
若是魔心破碎,则魔修也会爆体而亡,神魂俱灭, 正是因为心脏也只有一个。
但沈纵不同。
沈纵的体内是能感觉到道心存在的,温知寒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也许沈纵自己也不清楚。
这就是沈纵的生机。
只要道心还在, 以沈纵金丹期的修为,就算是心脏损毁也能活命,甚至可以回归仙途。
——可这一切都终究是论。
哪怕有系统赠与他的金手指, 哪怕确认有把握,哪怕一遍遍、一次次地在脑海中告诉自己没事的, 温知寒还是怕了。
当他与沈纵无畏生死的眸光相撞, 当拂月剑终究对准了徒儿的心脏, 温知寒几乎感觉不能呼吸了。
他在刹那间生出了退意,他的眼前不断闪回无数个沈纵身受重伤的画面,或是曾经出现在噩梦中的死状, 鲜血的气息充斥着鼻腔,那明明不是沈纵的血,却好像已经冰冻了他的四肢百骸。
逆天而行……
他一直在逆天而行,如今更是违逆天意。
一声爆炸般的响雷几乎是在头顶发出巨响,眨眼间乌云密布, 随后是明亮到刺眼的闪电刺入寝殿。
那是天道的震怒吗?还是即将到来的天谴?
“师尊,动手吧。”
沈纵低语着,面容在烛火摇曳下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为了催促师尊动手,心魔将他的双眼染上赤红,魔气不断从他周身逸散。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温知寒,跪在他面前的是误入歧途的魔修。
温知寒握着拂月剑,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泛白,那是他的本命剑,曾经能斩断病灶、刺破灾气的拂月剑,如今,却对准了沈纵的心脏。
他的剑似乎在颤抖,却被沈纵扶稳。
那双眼睛像是在祈求他的责罚,哪怕被他亲手夺走性命也不在意。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坚定,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当灵力裹挟拂月剑向前送去,剑锋刺破皮肉的触感却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只要魔心除了,沈纵就能得救……
可他在做什么?
他真的……做对了吗?
“师……尊……”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沈纵竟抬起苍白的面庞,对着他安抚般地轻笑了一下。
随后,他伸手握住剑身,身体主动向前迎去,直到鲜红的剑尖贯穿胸口。
“等……”
温知寒甚至来不及躲闪,他的徒儿便已下定决心。
他期待许久的信任,却成了这一剑的助力。
鲜血泉涌般迸溅开来,淅淅沥沥淌了一地,他的手迅速失去力气,仿若被斩断了生机般无力地微微垂头,几乎将上半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剑上。
“……”
温知寒发不出声音,仿若大梦初醒般急忙拔出长剑,向前扑去及时将脱力的少年拥入怀中。
拂月剑被丢在一边,鲜血迸溅在温知寒的脸上、身上,大片的猩红染上他的衣襟,滚烫到几乎能将人刺痛。他连忙为沈纵封上几处大穴,一掌将充裕的灵力送入丹田。
“别睡……阿渊,再坚持一下。”
淡淡的金光从他们的拥抱中逸散,那是和系统最后留给他的力量,与助他穿越位面夺回肉身时借助的力量同源,即便有这样的保障,温知寒仍旧止不住的心慌。
他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血,他以为自己会从此变得麻木,再也不因此起波澜。
可如今,他的手在发抖。
“对不起……”
智上再怎么清楚沈纵不会死,但记忆中的、噩梦里的一幕幕还是一股脑地冒出来,温知寒低着头,不停地喃喃自语着,说着道歉的话,也唤着徒儿的名字。
灵力似是不要命一般不断送入沈纵的经脉与丹田,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心底的恐惧得到缓解。
沈纵并未彻底昏迷,只是虚弱到难以动弹,意识到师尊的举动,竟撑起一丝力气,缓缓抓住了师尊的手臂。
他试着推开师尊,但那力道轻微到几乎可以忽视,只是还来了温知寒担忧的目光。
“阿渊。”
温知寒将伤药喂进他的嘴里,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推开自己,“你会没事的。”
沈纵抓住了他的手。
魔心被毁,全身的经脉都跟着抽痛不止,因失血而苍白的手却缓缓抬起,轻轻抹去了师尊脸上的血渍。
他把师尊弄脏了。
食指抹去鲜红,手却没有停下来,缓缓向下,带着冰凉的温度轻触脸颊,拇指也借着此刻的碰触若有若无地来到唇角。
“师尊……”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呼吸却好似随时会断开,噩梦般的场景让温知寒根本来不及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更加用力将他抱在怀中。
沈纵又笑了。
即便是在此刻,他的眼底也好似燃着涌动的火,暗暗为能够偷偷触碰到师尊而不被责骂窃喜着,师尊的嘴唇很软,上面因为沾染了泪水而变得湿润。
温知寒不断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死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拿不出证据,他失态的模样让这些话听上去就像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但他一旦想到,沈纵明明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死,却依然这样迎剑而上,心底的刺痛便控制不住蔓延。
直到沈纵握住他的手。
“师尊……休息一会儿吧……再这样、你会……”
会被掏空的。
再厉害的大能,再高深的修为,也不是可以填满一个无底洞的,沈纵能感觉到涌入体内的灵力有多么充盈,充盈到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却依然有力量抬手、说话。
也许只要这股灵力停下来,他就会陷入濒死的昏迷,但比起这个,他好像更害怕师尊会力竭。
这地方的结界还没撤离,他师尊若是累出个好歹,有谁能发现呢……
“你不会有事的。”
温知寒只是回握住他的手,坚持到执拗的程度。
“师尊……”
为了能流畅地说出完的句子,沈纵的胸膛用力起伏,竭力保持着呼吸,小声说出方才的未尽之言,
“其实徒儿……从一开始、就……骗了您。”
“没关系。”
温知寒根本不想听。
他不知道沈纵要说什么,却下意识地回避着,仿佛只要听完这番话,有什么东西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于是他阻拦道,“别说话了……保留体力,阿渊。”
他的徒儿向来乖巧懂事的。
今日却突然怎么都不肯听他的话了。
“师尊,我……从一开始,就有了心魔……对不起。”
沈纵像是生怕此刻不说,就再也无法将真相说出口了。
若是今日的劫难他抗不过去,失去一个无药可救的逆徒,总比似了一个太过完美乖巧、前途无限的徒儿要好一些吧。
他拼上了全部力气,坚持说了下去,
“徒儿其实……早就活过一次了,从您……离开的16岁,到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也许已经上百年了吧……然后,徒儿、睁眼醒来,便重生了,回到了师尊您离开的八年后。”
“什……么?”
温知寒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了。
“徒儿从一开始……从您、回来的那日起,就不是过去的沈从渊了,我……咳咳……重生了一世,带着心魔回来……从一开始就知道白迟辛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沈纵死死地攥住师尊的手,不敢卸力,也一刻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
“不是您记忆中的……沈从渊,是后来的……叛出玄天宗的逆徒,是魔尊、沈、纵,我……是为了复仇,才杀了……很多人,还想……想过要杀了……您。”
从一开始……
温知寒只觉脑海里嗡地一声,周遭的声音与光线都仿佛变得遥远。
他的徒儿身受重伤,还在缓慢而坚定地对他诉说着,要解其中的含义却变得越发艰难了。
“师尊……徒儿骗了您。”
“在崖底修魔,并非全然是……为了出去,我……知道那里的机缘在哪儿,也知道怎么出去……”
“在您昏迷之时,徒儿便已经修魔了……”
“是心魔在先,而后才……决定了修魔的,师尊,就算今日您为徒儿拔除了魔道修为……心魔也只是暂时的沉寂,您知道的……”
“心魔是除不尽的……它根植于神魂之中,若是徒儿不死,早会随着年月复苏,到那时,徒儿一定会再次犯下错事……”
沈纵一句一句说着,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哪怕是性命垂危的此时,也很想再支撑起身体,对师尊跪下。
他骗了师尊,从头到尾,哪怕想过违逆天道,也做得很不好。
他让师尊失望了。
他是沈纵,却因重活一世,不断扮演着少年时期的自己。
沈纵自嘲地笑了两声,心虚起伏、气血翻涌下,脸色倏然变得更加惨白,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的声音模糊,喉咙酸涩疼痛,低垂着头,不敢看师尊的脸,最后说道,
“逆徒沈纵,早就无药可救了……不值得、让师尊浪费……浪费这么多的精力。”
“师尊,即便是这样……您也、不肯停手吗?”
冰冷的手再次抓住温知寒的手臂,试图阻止他输送灵力。
温知寒低头,只觉得浑身麻木、如坠冰窖。
他错了。
望着爱徒血迹斑驳的身体,他恍惚地低头,为徒儿擦去唇边的鲜血。
他的徒儿……他的阿渊……
竟从一开始,便被心魔纠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生的命运。
从一开始就已经经历过一切了……
他喃喃,眼前的视野都变得模糊。
“我……还是来了……”
他至今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他迄今为止以命相抵做的一切,想要改写的一切,原来从最初的最初,便已经失败了。
他终究是被天道愚弄了,却以为成功阻挠了天道。
他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到。
“不……”
温知寒的呼吸变得急促,头痛欲裂,“阿渊……”
迄今为止的一切违和感都有了答案,他却怎么也无法喜欢这样的真相。
“师尊,这样也不肯放弃徒儿吗?”
“不……不放弃。”
沈纵明白,他的师尊脾气是有些难搞的,表面看上去有多温和,内里便有多执着,认定的事轻易不会动摇。
若是真正的、少年时的自己在这里,一定早就被这样的师尊感化,迷途知返了吧……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该如何守住道心,如何执拗地坚信什么东西。
他或许真的要死了。
但是能死在师尊的剑下,比面对师尊嫌恶的目光、作为魔修被逐出师门要好太多了。
“师尊……您总是这样……这样心软可不行。”
沈纵忍不住想道,他的师尊就是因为太容易心软了,才总是吃亏,就是因为这样,才根本不清楚魔尊沈纵意味着什么。
但是没关系,他暂时还活着,他可以告诉师尊。
冰冷的、浑身是血的沈纵忽然攀着温知寒的肩膀,将身体凑了过去,后者以为他是想要一个拥抱,下意识张开手臂扶稳,却瞧见徒儿苍白的脸在眼前放大。
“师尊……您知道,若是我们如今还在崖底……徒儿会对您做什么事吗?”
“阿渊……”
沈纵染血的手掌按住了师尊的后脑,垂眸凑近,轻轻咬住了轻唤自己乳名的唇瓣。
像梦中的一样温暖。
第30章 第三十章 逾矩
唇瓣被碰触的瞬间, 温知寒震惊得瞳孔微颤,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他没有躲。
夹杂着血腥味的、冰冷、潮湿的碰触就像是令人战栗的禁术, 夺走了温知寒的一切思绪和声音。
沈纵……在做什么?
温知寒像是落在了时间的后方,那双下意识扶着徒儿后背的手臂都忘了松开,反而成了方便他亲吻自己的助力。
……吻?
为什么……
这是梦吗?
温知寒下意识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也希望重新睁眼时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直到下唇被轻咬,刺痛才提醒了温知寒,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师尊……”
沈纵却轻轻碰触了他的侧颈, 若有若无的力道只能带起痒意,让师尊想要躲开。
他的眼神绝望又炙热,不停用触感确认着师尊的存在, “……看着我。”
温知寒被迫睁开了双眼。
他的徒儿,他的阿渊……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的……
……这样的冲动?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样不对。
但是……
“师尊, 不生气吗?”
沈纵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都做出了这样逾矩的事, 师尊竟还在纵容他。
唇间短暂的分离, 他垂眸细细地盯着, 瞧见师尊的嘴唇也被他的鲜血染红,看上去格外的……动人。
他的师尊向来清心寡欲,遵循着辟谷后的习惯, 除非是为了陪他这个徒儿,鲜少会让吃食或酒液弄湿嘴唇。
那总是微笑着朝他看来的薄唇,仿佛天生就是用来念诵经咒、劝诫众生的,不该被任何凡尘之物玷污。
如今却被他的血染湿了。
温知寒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近了, 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又怎么舍得生气呢?
明知该将人推开,但沈纵的身体只是晃了一下,温知寒便连忙将人抱紧了些,生怕这一丁点的晃动都会牵扯到伤口,让沈纵失血更多。
似是为了闪躲,他微微偏过头去,却将已经红透了的、微微发烫的耳朵暴露在沈纵的鼻尖。
沈纵便凑了过去,小狗一样轻轻用鼻尖蹭了蹭,用碰触让师尊的耳垂变得更红了。
“师尊……”
他哑着嗓子低喃,仿佛是委屈极了、忍着哭腔似的,硬生生让温知寒更加不敢动了,“徒儿……让您的努力都、白费了……对不起。”
“……没有。”
温知寒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心底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崩断,却只是茫然地坐在原地,拥着沈纵,任由徒弟在他怀中乱拱,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半边肩膀都跟着微微发麻,却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怔愣地反驳着,对沈纵说,也对自己说,
“不要道歉。”
是他没能及时阻止一切,是他没有发现沈纵的异样……
是他回来的太了,怎么能怪给徒儿呢?
他微微低头,空着的一只手轻轻安抚着沈纵的后背,满眼的鲜血夺走了他的智,也让他失了分寸。
就算是逾矩又如何呢?沈纵现在一定很伤心、很害怕,以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才会陷入混乱。
沈纵小时候也这样跟他撒娇过,只不过那时的沈纵还是半大的孩子,就算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颈窝里乱蹭,也像是被小动物亲昵地撒娇了一样,根本不会觉得哪里不对。
没了双亲家人的孩子,想和师尊要一个拥抱,因为寂寞而缠着师尊的腰身或脖颈入睡,都只会让人觉得心疼。
可明明是相似的动作,却因为沈纵已经长大的身体、因为方才那一个血味的吻而变了味道。
温知寒心下懊恼,为自己莫名奇妙变得敏锐的感官,为自己的无措而感到慌乱。
他轻轻的按着沈纵的肩膀,那力道甚至称不上是在抗拒,反而让人在自己身上靠得更加舒服。
“沈纵……”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隐忍,明明是想要制止的低唤,听起来却像是在催促鼓励似的。
沈纵抬起头,再次堵住了师尊的唇。
不再是浅尝辄止、不再是温和的试探,他像是要将生命深处最后的力量都宣泄出去,像是在破罐破摔,故意要惹人生气,随着加深的吻,染血的手也撩开了师尊的衣襟,将还温热的血液蹭到师尊一尘不染、无瑕白玉般的腰背上,留下一道道的鲜红指痕。
哪怕是此刻,师尊的灵力也一刻也没有停下地灌入他的丹田。
所以哪怕是失血过多,哪怕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仍然有力气做出冒犯的举动,他能将身体的重量都欺身压过去,害得师尊失去平衡,不得不向后倒去,只用一条手臂支撑在布满血渍的地面,将那罪行斑斑的禁阵抹去。
“沈……”
他的膝盖将师尊的分开,大腿贴着大腿,滴滴答答的血液滴落声中,勉强用手臂支撑身体,俯视着被阴影笼罩的师尊,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伤的人渴望温暖那般渴望着师尊的体温和碰触。
沈纵的手也在颤抖,身体因透支着力量而忽冷忽热,额头冒出冷汗,他跪起一条腿,不稳的手指扯乱了师尊的衣衫,双眸湿润泛红,像是醉了。
他问道,“师尊,为什么……不推开我?”
他见温知寒不敢看自己,只是无措地躲闪,心底更加酸涩难受,“……为什么不生气?”
温知寒只是心疼地轻抚徒儿的头发,“小心伤口……”
“为什么要……纵容徒儿、到这种地步……”
沈纵却捉住了师尊的手腕,用力将其扣在地面,拒绝了师尊的安抚,他低着头,想要嘶喊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咳着鲜血,压抑地一声声反问,
“为什么不肯责罚我……师尊,这是您的怜悯吗?”
他的师尊温知寒,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师尊。
他早就知道的。
温知寒摇头,从未这样心慌意乱过,他感受着身上的温度,推开也不是,纵容也不是,只一声声低唤着,试图靠言语让沈纵清醒过来。
可沈纵真的长大了,就连那里都……
他的徒儿今日格外的不听话,无论他怎么劝都没有用。
“就算徒儿这样大逆不道……师尊也能容忍吗?”
“阿渊……!”
“师尊,您一定觉得……徒儿只是在胡闹吧。”
沈纵越发放肆了,可师尊的纵容却无法让他高兴起来,反而生出些赌气似的恼怒,破罐破摔地要将一切虚假都撕开扯烂才有快意,
“不是的,徒儿想这样做……已经想了很久了。”
做……什么?
很久了是什么意思?
现实却不等他想明白。
细细密密的电流沿着脊背攀爬,温知寒猛地绷紧了身子,为这陌生的触感而失语,呼吸因此变得凌乱。
什么……?
他颤着嗓音唤道,“沈……纵?”
“徒儿在。”
沈纵微微歪头,黑沉沉的眸子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吃殆尽一般,盯着师尊的面容,缓缓伸出猩红的舌尖,将唇瓣上的污渍卷入口中,轻笑间喉头一滚——
“……!!”
温知寒眼前一片模糊,几乎是失神了片刻,才缓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眉心终于拧起,仿佛想起了如何发怒,“沈纵!你这——”
指尖凝聚起了些微灵力,他总算是想起来自己还能用术法控制住沈纵不要乱动了,可还没等他落下什么定身咒,一柄短刀便被塞进了手中。
沈纵握着他的手,让短刀被紧紧握住,然后带着那只手、用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身体。
温知寒的声音一噎。
他认出了这个刀柄,连忙向后撤去,生怕真的刺伤了徒儿。
他最初回来的那一日,便是被这一把刀子刺伤了腹部。
他没想到沈纵还随身带着这个。
可沈纵脸上的神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是陌生的,仅仅是对视便令人心悸。
“师尊,”
沈纵盯着他的眼睛,“若是觉得恶心,便杀了徒儿吧。”
否则……他恐怕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会做出更多、更过分的事情。
温知寒手上却猛地脱力,当啷一声,任由刀子掉落在地。
他颓然地垂眼,一颗热泪滚落而下,认命似的放松了身体。
他……他怎么舍得……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若是没有沈纵,他根本无法支撑下去,无法吊着一口气撑过无尽的厮杀。
他不在乎沈纵做错了多少事,迷途知返,为时未,他也不在乎沈纵是不是重生了一世,或是自己的一切努力从头到尾都是白费,没关系的,他还可以继续,他能忍耐。
如今却要他因为仅仅是不合规矩的事就下杀手……
他怎么舍得呢?
绷紧的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温知寒闭上眼睛,逃避现实般抬起手臂,将衣衫不的徒儿拉入怀中,任由着那处抵着自己也不放手地拥抱。
他浑身的神经都在此刻变得敏锐,仿佛每一寸皮肤都随之发烫战栗,在沈纵再次凑近时第一次回应了那个吻。
只差一点了……
温知寒轻轻换了姿势,掌心贴着沈纵的后腰,将最后的灵力也送入。
只差一点,沈纵因破除魔心而残留的伤势就能好转大半,彻底脱离生命危险了。
他只要再坚持这么一会儿……就可以了。
只是今天,只是这样一小会儿的时间,看在他们都‘死’过一次的份上,暂且枉顾片刻的人伦常。
他低声地妥协、一次次让步、不断放低原则、模糊底线,只为了眼前早已偷偷长大的少年。
“沈纵……”
温知寒的嗓音变得隐忍而沙哑,带了三分泣音,“没关系的……我……我也……早就不是你心目中的……师尊了……”
他紧紧地抓住沈纵的发尾和衣衫,在他的后背留下抓痕,藏匿在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像是随时会失控,
“我的、阿渊……没有你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