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开端 “问仙宗符盈,请前辈赐教。”……
如同周嘉所说的那样, 符盈确实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说到底这只是太清剑派的私事,她去调查三危丹的事情还可能抓到魔君的把柄,调查谭氏双子和他们师父的关系能让她直接夺得宗门大比的榜首吗?
这件事情没在符盈脑中停留多久, 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因为从逐风廊出来后的第二天,就是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的时候。
在符盈迈进天枢学宫的习道场之前, 余渺兴致勃勃拉着她隔着人群去看了一眼天枢学宫的宫主。
“长孙宫主现在很少插手学宫事务了。”余渺悄悄说,“现在基本上是天枢学宫的少宫主, 纪聆竹在处理学宫事务。”
她停顿片刻, 又小声咕哝一句:“古灵派也是这样, 似乎从去年开始邬师姐就开始正式接手掌门事务了。”
符盈一边嗯嗯听着,目光移到高台上的老人身上。
天枢学宫的宫主复姓长孙, 单字一个筠, 修为在入神初期, 年龄比古灵派的宋掌门还要大, 但白发鹤颜,身上很有修仙之人超凡脱俗的气质。
她看到自己师父正在和长孙宫主说话, 旁边是一身白衣, 神色浅淡看不出情绪的古灵派掌门。
一届宗门大比, 除了璇玑阁外, 此时修仙界四大仙门之三的掌门都身处于此。
思及此,符盈微微一顿。
说起来,璇玑阁来的应该是玉衍仙尊解啼山吧——他人呢?
几乎是符盈心中刚刚升起这个疑惑,耳中就听到入口处的一阵喧嚣, 弟子们纷纷避让,摩西分海让出一条道。
走来之人,正是姗姗来迟的解啼山。
他抬袖向高台上的三人行礼,歉意道:“诸位掌门恕罪, 晚辈来迟了。”
长孙宫主很温和地:“无妨。不知解掌门身体可还好?”
解啼山很上道的开始和他寒暄,中间穿插着解释了自己今天为何来迟了。
符盈听了一耳朵,大概就是他在路上碰到了天枢学宫的广鉴仙尊。对方当时正在捉拿天枢学宫通缉之人,解啼山正好和那人撞上,见状就顺便帮她把人抓了回来,这才耽误了时间。
场上其他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慢了一步到来的林知却说:“看来当年天虞池的一战,对广鉴仙尊的影响很大。”
符盈、余渺:“?”
后者眨了下眼,声音古怪:“你又知道什么了?”
她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在疑问。
林知是戒律阁的弟子,随着资历积累和不俗的实力,交给他的任务变多,能让他过眼的信息也逐渐增多,知道不少常人难以了解的消息。
林知瞥了她一眼,双手环胸:“广鉴仙尊是入神初期的修为,但是在天虞池被魔族重伤,修为一落千丈。有传言直到现在,广鉴仙尊的身体也一直没恢复过来。”
余渺嘶了一声,纳闷问:“那天枢学宫为什么还要派她去捉拿通缉之人?”她觉得天枢学宫作为四大仙门之一,也不至于这么缺人手吧?
林知:“因为她有能看穿世间真实与虚假的眼睛。”
这种形容听起来好耳熟。
余渺同符盈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知道她的身世。听到这句话后余渺一愣,下意识看了符盈一眼:“广鉴仙尊是元水仙君那边的亲戚吗?”
“我父亲没亲戚。”符盈有点无奈地摇头,“况且,这世间并不是只有镜妖有这种能力。”
归元镜世间只有一个,她阿爹在玄门秘境修炼了好几千年才化形,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阿娘,出秘境后就被她拐去了问仙宗。认真算来,整个世间只有符盈和他有血缘关系。
她和余渺一起看向林知。
林知维持着自己脸上的平静:“广鉴仙尊的确不是镜妖,她的这种能力是后天悟道而得。”
“只是,”他微微偏转视线,盯着符盈的眼睛,“虽说门派不同,但听说仙尊和两位尊长的关系不错,常有信件往来。”
符盈眨了一下眼睛,歪了歪头:“嗯,可能是真的?”
符引月是一个上到各大宗派掌门,下到市井孩童,朋友遍布天下的人。
她和谢疏竹带着符盈满天下游历,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家都有很多人前来拜访。所以除了常有往来的人之外,符盈小时候从不记这些叔叔姨姨的名字,往往都是他们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她确实不知道广鉴仙尊和她父母有没有交情。
这件事情只是个插曲,缩在人群之外的三人很快又转移了话题。
或许年纪大的人面对晚辈都会产生一种谆谆教诲的冲动,再加上慢悠悠的语速,符盈三人东拉西扯了将近半个时辰,从“璇玑阁这次是不是又要万年老二”一路聊到“卞师兄到底什么时候能追到黛师姐”,台上长孙宫主还没说完话。
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符盈伸出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弧;余渺干咳一声,悄悄把袖中的木签掰断;林知面不改色地、用灵力在三个人的包围圈中虚空画了一个棋盘。
他言简意赅:“结束后,谁输得最多谁请客。”
台上,长孙宫主维持着一个平静无波的语调在总结这届宗门大比的创新之处。
台下,站在墙边玉兰树下的三个少年在悄悄下棋玩。
这三个人都对下棋没兴趣,但三个没兴趣的人凑在一起时就很有兴趣,只知道一个象棋规则就开始兴致勃勃地实践,棋艺烂到旁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瞌睡的其他门派弟子都看不下去睁开了一只眼睛,恨铁不成钢地指导他们下棋。
在周围人不约而同开始叫好鼓掌时,菜鸟互啄的三个人外加一个半吊子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摆出正经的表情跟着鼓掌。
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晴日,天空湛蓝,四月带着一点冷意的微风抚在脸上,有浅淡的玉兰花香萦绕。
符盈看到自己的师父向旁边歪了下头,用手指点了点桌上放置的长长卷轴,像是在提示什么一样。
剩下的动作符盈没有看清。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再抬头时已经错过了高台上四人将灵力注入卷轴的瞬间。
“宗门大比今日开始。”仙风道骨的老人摸着长须,温和道,“现在该轮到你们上场了,孩子们。”
身旁的好友在笑,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在笑。她的师父在高台上垂眼,精准捕捉到小徒弟的身影,于是也对她露出一个笑。
恰好此时风抹微云,切碎投下的灿烂日光。
一道浮动着细小尘埃的光线穿过云层,横亘于高台的上下交界之处。
有人站在高处,身形被阴影覆盖,像是落日的余晖;有人立于台下,肩头挑着灿烂日光,乘着初日升起。
这一切都被那无人在意的一束光分割。
——这就是符盈对于那段兵荒马乱、风雨飘摇记忆的开端-
符盈之前和余渺特意去习道院踩过点,此时非常顺畅无阻地来到分给自己的习道场上。
她到得比较早,就连负责监督对决进行的督学也才刚刚将擂台检查完毕。
“来这么早?”宋督学瞥了一眼默默等在一边的少女,随口道,“我看这是你的第一场对决,紧张了?”
符盈:“还好。”
她现在的感觉确实还好,紧张的情绪有一点,但不多——紧张害怕大都来源于未知,托周嘉的福,符盈现在对自己对手的信息倒背如流。
宋督学挑了下眉,没再多话。
在对决开始前的半刻钟时间,一个衣衫随意潦草的男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随便瞥了一眼站在场下的符盈,又随意地移开视线——
等下!
男人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她,嘶了一声:“怎么是你这臭棋篓子?!”
符盈神态自若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这位——”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像是在思考着,最后悠悠接了下半句:“——‘下一盘绝对赢’的前辈。”
男人勃然大怒:“那是跟你下棋的那小子棋术比你还烂!我要是亲自和你下棋,绝对杀得你哭着认输!”
符盈:“嗯嗯,多谢这位前辈手下留情,让我在十盘中赢了你们九盘呢。”
“你这丫头——!”男人被她这幅敷衍的神态激得怒火中烧,撸起袖子就要向她这边走来。
然后半路被神色冷静的督学用书卷挡在身前。
“对决马上开始,你们该准备了。”她冷冷说。
男人还没回过神来,符盈翻身跃上了高台,居高临下地对他笑道:“前辈还不上来吗?”
李玄祯咬牙,黑着脸走上习道场。
他的身高体格雄壮,一个胳膊比符盈的腿还粗,反手从身后抽出重剑时牵动肩颈,显露出精悍鼓胀的肌肉线条。
“小丫头,没人告诉过你,别随便挑衅别人吗?”他的脸上扯出冷冷的表情,“我的剑术可不比棋术差。”
——至少,打对面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足够用了。
“棋术我已经见到了,现在我也想看看您的剑术如何。”
符盈手中长剑出鞘,清凌凌的幽光划过剑身,清月剑在微微轰鸣。
她甩手挽了个剑花,声音轻快:
“问仙宗符盈,请前辈赐教。”
第142章 诱饵 一个猜测
符盈, 金丹中期。
李玄祯,金丹中期。
在习道场之上的少女点地跃起、身形迅疾攻向对面男人的时候,站在高台下的宋督学单手环胸, 扫了一眼另只手上记录对战情况的文卷。
修为水平差不多呢。
她平静心想。
叫符盈的姑娘年纪不大,大约实战经验不足;魁梧彪悍的李玄祯应该是个打架的惯犯, 只是心性有些急躁。
这两人各有各的优缺点,修为水平还相同, 大概实力相差不大。看来这场对决应该会持续比较长的时间。
他们应该会打满一炷香的时间吧, 不知道等这场结束后她有没有时间去膳堂吃个午膳, 最近天枢学宫的人太多,根本抢不过那些年轻人啊。
在刀剑相撞发出惊人铮响的前一刻, 高台之下的宋督学甚至分神看了一眼旁边桌案上的香烛。
当她慢了半拍回神, 抬头看向习道场上时, 只来得及看见炮弹般横飞出去的黑色身影。
宋督学:“?”
她有点茫然地睁大眼睛, 脸上是没来得及掩饰的诧异与惊奇。
等一下,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对。
莫说是她, 就连高台上被打飞出去的人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前一刻还在摩拳擦掌, 提着重剑准备狠狠掀飞这个自不量力冲来的小丫头的李玄祯, 在直接被打飞出界的最后一刻反应迅速地抽剑刺入地板, 险而又险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听到站到他之前方位的少女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唔,果然不太了解重剑的重量啊。”
什么意思?她刚刚那一击是想直接将他击飞出去的吗?!
此时,李玄祯的后脚跟距离习道场边缘的红线只有半指的距离。
怎么回事?!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软绵绵垂下、血肉模糊的右手臂,后背被冷汗浸湿,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玄祯棋术稳健,曾被人评价为“如果棋术水平相当,就是一个非常恶心难缠的常胜将军”。
这句评价放在他的剑术上同样适用:如果对手与他修为相近,他会永远比对方多一分余裕, 最后靠拖都能拖死对手。
尤其是对面那种骨骼纤瘦、神态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她一看就是那种大门派中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孩,自小丹药灵草不断,修为水平需要折一半看待。
李玄祯最喜欢这样的对手了:因为天真、因为一折就断。
所以在方才符盈攻上来时,他甚至还有余裕心想一会儿果然是只知道门派剑法的弟子,就是没经验,不知道轻剑最好不要试图直接和重剑相撞吗?
他自认为惋惜且幸灾乐祸地举起重剑,轻剑与他的剑相撞。
——然后右手臂被震碎,若不是他见势不妙运起灵力相抵,直接就会被她就被一击出界。
不懂行的人或许没觉得刚刚两人刀剑相击的那一刻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毕竟从结果上来看,不就是力度大了一点而已。
但作为用身体硬生生接住这一击的李玄祯,在站稳身体后脱口一声脏话,转头看妖怪一样地盯着眼中甚至有几分懊悔的少女。
“你。”
他的舌头一时间甚至都没捋直,顿了好久后才接出下半句,却是一句:
“你到底会不会用剑啊?”
符盈好脾气地耐心回答道:“我觉得我应该会。”
“你会个屁!”李玄祯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声音巨大,“你手里的是剑,不是炮弹!谁教你这么打架的?!”
剑修确实会在打斗过程中将灵力灌注进剑身,借以增加一些效果的。
但李玄祯活了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年的架,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水平相当的剑修在限定时间的对决中,一开头就把几乎所有的灵力灌进剑身试图逼人下场的!
他一边为那股强大汹涌的灵力而心悸后怕,一边又在心中怒吼。
她是真觉得自己会一击就胜、不会再使用灵力所以不用节省灵力的是吗?!
她到底从哪来的自信?!
台下,宋督学也在沉思着。
她不是剑修,在她看来刚刚那剑就是很普通的撞了上去,除了一方用上了所有灵力外,看不出有什么技巧性。
但作为混到督学位置的前辈,她帮忙监督过不少类似决斗的进行。和李玄祯不同,她其实见过一些在决斗中,像是符盈这样孤掷一注、破釜沉舟地在一开始就用上自己所有灵力的人。
然后这类人只有两种结果。
第一种:对手措不及防下被一击出界。
第二种——
李玄祯眼神阴鸷地将重剑从右手换到左手,活动着自己的肩膀,发出咔哒咔哒的骨骼关节脆响。
“这可就不怪我了。”他扯了一下唇角,“是你自己自大狂妄所以失算,成为待宰羔羊。”
一击未成且灵力微弱,在决斗中这种人只有一种下场:
他黝黑的瞳仁微微颤动,此时却不是方才的震惊不敢置信,而是一种捕捉到猎物弱点,在兴奋且激动。
李玄祯的惯用手受伤,但左手也不是不能用,况且是面对此时没有灵力护身、几乎算是手无寸铁的小羊羔,他觉得自己甚至根本用不上右手。
他的胸膛因为兴奋而在剧烈起伏,脖颈侧方的动脉一跳一跳的,在过热的大脑中,几乎能听到血液的汩汩流动。
“这两分,我就收下了!”
侥幸扛过一击,于是从猎物化身猎手的男人用左手握着重剑,像是符盈刚开始那样冲了过去!
这是几瞬呢?
宋督学默默注视着台上的变化。
在灵力的加持下,从擂台的左方冲到右方,只需要一瞬。
右方的少女一击过后便停在了原地,以她的角度是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的,她只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波动微弱平缓的灵力,俨然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思索之间,时间跨过半瞬,李玄祯已经来到了半场,宋督学看到了男人兴奋放光的眼睛。
而少女依旧没有动作。
是放弃抵抗了?还是被对方这样的表情吓傻了?
符盈和李玄祯级别的对决基本上不会放防护罩,宋督学就是防止他们的攻击范围过大、波及到周围环境的保障。
而此时,就在她手指微动,准备及时将被击飞出场的符盈身上残留灵力驱散时——
似有似无的,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少女的笑。
她抬头,看到李玄祯的重剑已经举起,剑尖直指符盈;而方才一动不动的符盈,收紧了自己握住的剑柄。
宋督学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符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预见了现在发生的一切?
一瞬间,宋督学的想法百转千回。
一瞬间,李玄祯的重剑逼近符盈的胸腹。
她终于动了。
距离相近挨着时,两人的身形对比就会尤为明显。李玄祯逆着光冲来,身体完全遮挡住阳光,符盈就是站在他的阴影之下,无路可退、无从逃脱。
而符盈并没有退。
她在台下宋督学因为想通什么,所以流露出震惊表情的目光注视下,抽剑迎击了李玄祯的重剑。
因为距离极近,她看到面对面的李玄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他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猎物不仅不逃、还要自己走入网中。
可千钧一发之际根本轮不到他思考,在两剑相接的那刻,他只是出于本能地,将自己的灵力灌入剑身。
上一次两剑相击时,李玄祯右手臂被震碎,差一只脚出界。
而这一次——
他心想,你的灵力已经耗尽了吧,你会被我一击出界。
在这个念头升起那刻,他的视线凝在少女的脸上。
符盈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
“砰——”
隔壁,刚刚结束一场对决的谭珩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脚步轻快地转身想要向下走,身后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对手。
他没有理会督学欲言又止的眼神,而是顺着那道巨大的声音看去。
似乎,那边是符盈的场地?
他比符盈的决斗开始时间早,只隐约听到了一点那边的动静,却不知道具体情况。
此时,瞳色清浅的少年微眯着眼睛看向隔壁的习道场。
哇。
谭珩在心中慢吞吞地感叹了一声。
他看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场景:
身高马大的男人狼狈地跌在距离习道场足有两丈远的地上,左右手臂鲜血淋漓,一把巨大的重剑躺在两者之间。
高台下的督学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瞬后才匆匆忙忙地跑到男人身旁,替他稳住伤势。
而高台上的少女衣衫整齐,连鬓角的碎发都没有凌乱,不像是在打架,而是站在上面看风景一样。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居高临下、对我指手画脚、试图强行教我做事的男人。”
她像是习惯,同样挽了个剑花后收剑入鞘,对着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说:“这位前辈,你的二分我就笑纳啦。”
随后,她忽然若有所觉地回头,与直直盯着她的谭珩对视。
此时,两个人同时站在高台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注视着。
这个对视隔绝了声音、隔绝了视线。直到沾染着血腥气息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截断在中间。
“问仙宗符盈,对战四方城李玄祯。”宋督学说,“问仙宗符盈,胜。”
谭珩对她露出一个笑,转头干脆利落地离开习道院。
晚间,太清剑派居住的客栈内,他把自己白日里见到的场景连同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地告诉了自己的兄长。
“我知道她肯定能打败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块头,”谭珩问道,“但是,她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快速地做到?”
“她想打败对方,就要将对方比自己多的一分力量消耗掉。”
谭磬倚在窗边,眼神浅淡地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所以,她一开始就在试图激怒那人,让对方主动想要快速结束对决。”
“而她第一次的攻击落空,就是最大的诱饵。”
说到这里,谭珩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既然是诱饵,那就是说她的灵力看似在第一次攻击时就耗尽了,实际上还有余力再支配出相同的灵力?
他轻轻嘶了一声,抱怨说:“她的灵力到底有多少?不是说她只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吗?还是说特意用各种丹药灵草扩大了丹田?”
一辆造型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客栈门外,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一个男人。
谭磬收回看向街道的眼神:“她是你最大的对手,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不过,”他按住了自己弟弟的肩膀,声音平静,“正如我们不了解她一样,就算有问仙宗的情报做支撑,她也不了解我们。”
同一时刻,符盈盯着自己的时间表,在“谭珩”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第143章 惊愕 “这是你的特权,盈盈。”……
第二日, 符盈的对决本来只有两局,且上下午分别进行一局。
但当她上午的第一场对决僵持了半炷香的时间,最后在对手震惊的目光下干脆利落地将其挑下习道场, 拿下第一局,准备下台阶走人时, 忽然被高台下的宋督学叫住了。
对方低头在手中文卷上用笔做着记录,一边头也不抬说:“你下午的那场对决移到明日同时间了, 别记错了。”
嗯?
符盈离开的脚步顿住。
于是等宋督学做完记录抬起头时, 面对的就是符盈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因为微微睁圆所以显得尤为大。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挑眉, 用眼神示意她想干什么。
符盈脆生生问道:“为什么要把我下午的对决换到明天, 宋督学?”
宋督学淡淡道:“因为时间排不开了, 今日下午的习道场没有空余的。”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符盈的预料。
要知道, 在宗门大比正式开始的前两天,天枢学宫可是亲自把每个弟子的时间表交到了他们的手中。什么时候哪个习道场和谁对决, 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并且着重强调了过时不候, 错过即为认输。
这就是说他们的对决理应是固定不变的, 根本不会出现所谓的“没有空余习道场”,所以把她的对决安排到其他时间的情况。
天枢学宫也不是什么没有经验的小门派,门中弟子都是精英,更不可能出现排错时间的失误。
所以, 是出了什么意外状况吗?
她张张嘴,本要接着问下去,耳旁忽然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相撞了一样。
符盈和宋督学同时转头向旁边的习道场看去。
灵力光芒散去, 只见习道场最外围一圈的栏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地面上坑坑洼洼。
而高台上不是两个正在进行对决的弟子,而是三个人。
“拿出来。”
神色严肃的督学盯着跌在碎屑之中的少女,声音冷厉。
被他挡在身后的人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还在懵逼地看着忽然就冲上习道场接下对面少女一招的督学,手中的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怎、怎么了?”他甚至还在傻乎乎地继续问。
然而前面的两个人一个也没理他。
那个在他看来修为水平高深莫测的少女苍白着一张脸,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你在说什么?什么拿出来?”
督学:“你自己心里清楚。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双剑摔在身旁的少女被激怒似的睁大了眼睛,怒火在眼中燃烧着,她的话也连环炮一样一句接着一句不停歇地喷出。
“我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什么?”她冷笑着,“我只知道我和他打得好好的,明明他马上就要出线输掉这局,偏偏督学您冲了上来。不仅把攻击拦了下来,还站在这里逼问我有的没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每到他快要输掉时就找个理由横插进来,一次又一次干扰情况,然后让我先自乱阵脚吗?”
她微微眯起眼睛,话语意有所指:“我知道。您是不是不想看他输?”
她的话说得大义凛然,面上也是理直气壮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冲到长孙宫主面前举报有人徇私枉法。
然而符盈的站位正好位于她的右侧后方,眼尖地瞥见对方一边说着,按在地上的右手一边在悄悄地向后移动着。
她的五指间似乎有什么银白的东西在闪烁着。
果然,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冷漠听着她喋喋不休指责的督学忽然手指微动,一道灵力自指尖脱出。
“啊!”
少女右手臂顿时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刺痛,她痛呼出声,右手条件反射的一松。
——不对、等等!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重新握住被自己藏起来的东西。
然而一阵掺杂着冷意的风刮过,她的指尖一空,只来得及勾了一下戒指的边缘,面前一身深色衣袍的男人手掌间就出现了一串银白戒指链。
他用手指穿过第一个戒指,下方一串戒指在链条牵引下微微晃动着,银白的色调在阳光下依旧显出幽冷。
少女瞳孔颤抖,不受控制地伸手就要去抓够那垂下的链条,被困灵锁束缚在原地。
“九炼玉戒。”如果说之前督学的声音只是冷,现在几乎带上了厌恶,“本以为你只是在剑修比试中违规使用法器——你这邪器到底从哪弄来的?”
九炼玉戒,臭名昭著的一个储存灵力的法器。
普通储存灵力的法器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灵力会慢慢逸散消失,且流失速度很快。
但炼制九炼玉戒的材料是灵骨——并且是修仙者天生灵骨的后代,且大概率是灵骨未经淬炼的幼童。
眼见那个面色惨白的少女还要再说什么,督学直接打断了她。
“你不用再和我解释了,留着话给律法堂的人说吧。”
符盈目送他带着那个少女离开,心中唏嘘。
宗门大比开始前,天枢学宫发了一大堆在比试当中禁止使用的术法灵器。九炼玉戒就属于一出现就要被押去律法堂严格审讯的极危一类。
宋督学也收回视线,回答了她的问题:“有人举报习道场有问题,检查后发现确实有问题——就是你下午要使用的那个。”
符盈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宋督学。”
她想了想,又问:“这种情况出现很频繁吗?如果一直有调换时间和场地的情况出现,我们可以照常在第十五天结束第一重选拔吗?”
“一天中会有一两起吧。”宋督学简短说,“可以,不会影响第二重选拔。”
然而,在下午她去找苍喻时,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很频繁。”
问仙宗掌门说:“但不是弟子之间举报增多,而是天枢学宫自己查得更严格,于是查出很多违规手段。”
符盈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他们是不是也在担心类似于三危丹的东西出现在宗门大比?”
或许说是京城、天枢学宫的地盘。她在心中默默补充着。
苍喻不置可否:“可能是吧。和我们的重心不同,天枢学宫最近在试图寻找魔君的踪迹。”
符盈知道很久没见的小师叔就是在追查三危丹的事情。他近日收获颇丰,溯本求源找到了不少魔族。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些魔族都是低级魔族,不接触机密事情,一问三不知,对三危丹的事情了解得比晏回青还少。
苍喻瞥了一眼天枢学宫后山殿堂的方向,轻嗤一声:“他们觉得与其从间接线索寻找,不如擒贼先擒王,直接找魔君贺野的踪迹。”
符盈对此的评价是:“很有野心。”
苍喻不好评价长孙宫主的想法,她没再多说什么,但只是没反驳小徒弟这句话就足以表明她的态度了。
她清咳一声,主动换了一个安全的话题:“你知道天枢学宫的广鉴仙尊吗?”
符盈实话实说:“听说过一点,据说和我父母关系很好。”
就像苍喻之前帮她介绍其他长辈朋友一样,符盈以为她也要帮自己介绍广鉴仙尊。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却许久没有听到苍喻的声音。
她困惑地抬头:“怎么了,师父?”
苍喻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想见一见你。”对于自己方才的表情,苍喻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你愿意见她吗?”
符盈看着她,半晌,点点头:“我想见一见我阿爹阿娘的故人。”
“好。”苍喻简短的,不含一丝情绪地说,“我带你去。”
第二日,她被自己师父亲自领着,去到了天枢学宫后方重重宫殿群。
站在朱红大门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女子,问:“师父,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苍喻摇了摇头,温和而果断地说:“不,她只想见你。”
只想见我?
符盈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耐人寻味的话语,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布满时光岁月气息的朱红大门。
然后,她惊愕地顿在原地。
今日阳光明媚,阳光倾泻而下。
她看到一条蜿蜒曲折的游廊环绕在院中,廊角投下的阴影遮蔽墙边紫藤,花瓣簇拥着,廊下池塘中金红锦鲤游弋,风铃随着微风清脆晃动。
坐在轮椅上女人正弯腰将石阶上的橘猫抱起,伸出的手粗糙而干枯,可声音却是年轻温柔的:
“乖宝,你该减肥啦,再重我就抱不动你了。”
橘猫趴在她的膝上,在阳光下舒舒服服地伸长身体,懒洋洋地喵喵叫了两声。
听到大门处传来的动静,女子侧着身回头,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美人面。
“哎呀。”她弯了弯眼眸,声音轻缓,“盈盈来了?”
她很主动地向僵直站在门边的符盈招了招手:“快来,让我看看你。”
符盈像是被这道声音唤回神一样,甚至有些同手同脚的,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慢慢蹲下身。
“广鉴仙尊。”她叫了一声。
广鉴仙尊嗯了一声。
符盈问:“我小时候见过您吗?为什么……”
她不知为何顿住了,声音卡在了喉咙。
广鉴仙尊摸着她柔软的发顶,用轻缓的声音说:“没关系,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无论你问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这是你的特权,盈盈。”
这是我的特权吗?
大脑中模糊不清的记忆涌动,冲刷着她的意识。
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广鉴仙尊膝上的猫咪不满地甩了下尾巴跳下膝盖扬长而去时,符盈环视着这熟悉的院落,轻声问:
“为什么,这里和我幼时在南方的家……一模一样?”
第144章 补偿 “现在,藏好你的灵识。”……
为了照顾刚刚出生的脆弱孩子, 符引月和谢疏竹曾在南方停留过几年。直到符盈磕磕绊绊地学会自己使用灵力时,他们才开始带着她四处游历,最后落脚于拂青山。
相较于之后的记忆, 在南方的那段日子距离她实在过于遥远,并且那时年龄太小, 所有记忆在她的脑中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雾里看花, 旁观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即便是这样, 在符盈推开那扇朱红大门, 望见院中景致时,毫无停顿地便知道:
这里就是我曾住过的家。
她与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对视, 想要从她那双明亮温柔的眼中找出答案, 却只看到了在她眼中微微抿唇的自己。
广鉴仙尊慢吞吞的, 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而是说:“四年前,我其实也去了一趟拂青山。”
四年前, 正是符盈父母被杀害的那一年。
符盈从未记得自己在拂青山上见过广鉴仙尊, 唯一的解释就是……
她的表情微微变化, 眉尾极细微地上扬, 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广鉴仙尊轻轻叹息一声,又无奈地笑了起来:“本该是我将你带回来的。”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可符盈还是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
她的记忆中断在她跌入冰潭,随后她便在问仙宗醒来, 见到了她阿娘的好友问仙宗掌门苍喻。
苍喻从未提过,她自己也从未问过到底是谁将自己从冰潭中救出的,
可现在来看……
广鉴仙尊说:“我本想收你为徒,可转念一想, 我这残破躯体不知哪一天便要入土,也教不了你什么,还是不要耽误你才好。”
“之前没见到你之前还有几分遗憾,但是现在看来,”她看着这张和自己故友一样生机勃勃的明媚脸庞,说,“问仙宗比天枢学宫更适合你。”
尚且稚嫩的幼苗需要有苍天大树帮忙遮蔽过于猛烈的风雨。遗憾的是,在天枢学宫中她提供不了这样的庇护。
毕竟,她本就自身难保。
符盈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看到了她脸上一瞬间的恍惚。随后女子侧首看向长廊下的池塘,轻声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非要去池塘里面抓鱼,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被我抱出来后哭了好久,说晚上要吃红烧鱼。”
符盈睁圆眼睛:“您……”
广鉴仙尊抬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这个熟悉的动作直接让符盈后半句话全部堵在喉咙中。
她微微笑着:“在那一个月中,我就是你的‘阿爹’,也是你的‘阿娘’”
她给符盈讲述了当年的事情。
“所以,当年我父母其实去了很危险的地方,然后拜托您来照顾我一段时间。您为了不让我担心害怕,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并临时扮演了一个月的他们?”
难怪她总觉得那段时间里好像从没出过门,爹娘也怪怪的,原来根本就是把她换了个地方啊。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符盈困惑地问。
路程遥远,与其一来一回把她带到京城、亲自造景,为什么不直接留在南方照顾她一个月呢?
在她问完这句话后,单手支颐望着她的女子突兀地垂下了眼睑。
莫名的,符盈心中一跳。
“我其实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优柔怯弱之人。”她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可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我总是会想,如果当初我再勇敢一些再强大一些,是否阿月他们就不会死了?”
她注视着符盈琥珀色的眼瞳,声音很平静道:
“因为我看到了他们身上开始断裂的生命线。我救不下他们了,只有这样的办法,我才能救下你。”
深沉黑夜之中,玉兰花莹润如白玉,在淡灰墙面上投下静谧优雅的暗影。
宫殿外,立于朱红大门旁的苍喻忽地仰头去看墙边被风扰动,轻轻摇晃的玉兰树。
——花落了。
殿内,符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您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会导致他们的死亡,对吗?”
元水仙君和无因仙君出入过很多危险地方、有许多仇人。
然而符盈知道,最怨恨他们的人或许不是贺野,可最想让他们死的人一定是他。
如果他没有死,就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冒险去杀他们。
——事实是他的确未死,所以“开始断裂的生命线”,就是他筹划布局的引线。
广鉴仙尊:“不是这件事情,而是天道。”
她指了一下自己下半身空空如也的裙摆,因为侧着头,符盈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忽然滞涩的声音。
“只有天道,才不允许我泄露天机。”
“……”
一片寂静中,符盈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她想起来很久之前温垂葶和她说过魔君和她爹娘的恩怨,想起来拂青山上染红白雪的鲜血,想起来她曾问盛贰为何要杀她父母,得到一句:
“因为魔君想让他们死。”
符盈忽地明白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广鉴仙尊”了。
因为她在愧疚。
她看见了自己好友的命运,却无法阻止、无力阻止、甚至也不能阻止——天道平等的对待所有生灵,获得什么就要拿什么来交换。祂让人拥有窥见天机的眼眸,却残忍地夺去她改变一切的能力。
她会想——为何让我看到了不该让我知道的、属于世界之外的真相呢?
在抬头紧紧盯着她的广鉴仙尊注视下,符盈不合时宜的走神一瞬。
三年前,当我得知我此后经历的一切,都有可能是由人支配书写的故事时,我在想什么呢?
她的反应和广鉴仙尊猜测的完全不同。
她想过她会震惊、荒唐、绝望,甚至怨恨——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可从未想过,她是这样的反应。
符盈抬起头,眼中是平静无波的冷寂。
“我想知道您具体看到了什么。”她面无表情,甚至有几分冷漠地问,“在拂青山上,究竟都有谁?”
广鉴仙尊被她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神色怔住一瞬。
半晌,她回过神来,才说:“……三个人。”
她看着符盈,认真说:“我看到了三个人。一个魔族,两个修士。无法辨别。”
符盈闭了闭眼睛。
魔族是盛贰,一个修士大约是被魔君控魂之人,另一个人是谁?
像是知道了她的疑问,广鉴仙尊说:“两个入神期的人,其中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符盈:“您熟悉魔君吗?”
广鉴仙尊:“不熟悉。”
看来修仙界中又有一个叛徒了。
符盈冷漠想着。
能让广鉴仙尊熟悉的人,如今基本上都是各仙门的大能,尤其是四大仙门中;她熟悉却认不出来,排除天枢学宫。
剩下的人入神期少见,更容易寻找。
符盈在心中思索着,听到广鉴仙尊问她:“你会怨恨我吗?”
她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盯着她的女子。
两人在夜风之中对视。
两双同样窥见过天机的眼瞳注视着对方的身影。
符盈:“我会怨您,因为这是我的父母。您曾有过可以救下他们的机会,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我一定会怨您。”
“但是。”
万籁俱寂,唯有池水潺潺流动,夜风轻抚枝叶,清幽静谧。
褪去脸上没什么真实性笑容地少女仰头,看着头顶的明暗闪烁的星辰。
额头、鼻尖、双唇落着清冷银白的月光,阴影在脸庞留下清晰流畅的弧线,显出绷紧的下颌。
她说着,对唯一可诉说之人道:“我不会恨你,因为我理解你面对天道的无力怯弱。”
广鉴仙尊微怔。
沉寂许久、几乎已经和她一同死去的心脏砰砰跳动,一声又一声,像是要冲破胸膛皮肉,响彻耳边。
她看到站在月光下的少女慢慢回头,那张融合了她父母相貌的脸庞看着她,清浅的琥珀色眼眸明亮得不逊于皎洁月光。
“——但我不会什么都不做,”她一字一顿,“即便我死,也要死在与祂相争的路上。”
是水声?风声?还是她在耳鸣?
广鉴仙尊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了。
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她猛地拽住符盈搀扶她的手臂,抬头时那双明亮的眼眸充血。
符盈被吓了一跳:“……您还好吗?”
广鉴仙尊对她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何想见你一面吗?”
符盈没有回答,于是她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害怕你会怨恨我,所以我不敢见你,害怕那双与你父母相似的眼睛用恨意的目光看我。”
“可我又想,你应该恨我,否则我又怎能这样安安稳稳活于此世,而你父母去往彼岸呢?”
“我依靠你的恨意,让自己有理由浑浑噩噩地活着。”她声音嘶哑的,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忽然开始向下淌着血泪,掐住符盈手臂的指尖陷进肉里,“可你说,你不恨我。”
符盈意识到某个事情。
她下意识想要阻止,却被远高于自己修为水平的仙尊按住了。
“盈盈,我说过,你在我这里是有特权的。”
她慢慢倾身,在符盈耳旁小声说:“我快要死啦,你不恨我,可我会愧疚的,所以给你一个补偿好不好?”
“现在,藏好你的灵识,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天虞池得到了什么,”广鉴仙尊低声,担心惊扰风声般说,“明日,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第145章 提示 依旧是黑夜
第二日晌午。
符盈收剑入鞘, 胸膛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着,眼前是被汗液浸湿的模糊不清。
她等待着,听到督学宣布结果后才长松一口气, 右手撑住栏杆,用另只手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她转身欲离开习道场时, 措不及防地和专注盯着她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符盈一怔。
不到一瞬的时间,她微微笑道:“纪师姐, 好久不见。”
纪聆竹没有说话, 她旁边身着统一深色衣袍的弟子却神色冷淡看着她, 对她展示了一下刻有“律法堂”三字的玄石玉牌。
“符盈仙师,”他的态度还算是礼貌, 但语气不容置疑, “有件事情需要您配合调查一下, 不知您之后是否方便?”
符盈面不改色, 眼中是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茫然:“什么事情?”
她这样说着,余光中发觉不少人在或明或暗地观察着这边, 耳边隐约有细碎的话语传来, 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惊呼。
符盈从今日早上到现在, 一直都泡在习道场上和人对决, 休息时间接近于无,确实不知道这一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一刻,纪聆竹的话让她神色微怔。
“广鉴仙尊死了。”喉咙处有着鲜红“噤声”纹样的女子平静说,“她死在了昨夜。”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可她微微抬头,漆黑眼珠盯着符盈,眼中是两人心知肚明的话语:
而你,昨夜去做了什么呢?-
“我卯时还有一场对决, 请问可以在这之前让我离开吗?”符盈坐在律法堂隔间的椅子上,很礼貌地问道。
纪聆竹:“可以。只是你之后可能还需要回来一趟。”
看来找我只是想来问情况,而非认为我是杀害广鉴仙尊的真凶。
符盈心中这样想着,按照她的要求将自己昨夜的行踪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
“……用过晚膳后,我便和师父一起来找广鉴仙尊。我同广鉴仙尊聊了半个时辰,随后就和师父一起离开、回到了休息的地方。”
其实如果认真来算,符盈昨夜的行动除了苍喻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给她作证。但也正是她的所有行动都在苍喻的眼皮子底下,纪聆竹才不会怀疑是她杀了广鉴仙尊。
——符盈杀了广鉴仙尊,就意味着苍喻要杀广鉴仙尊,就意味着问仙宗要对天枢学宫动手。这样的话事情就绝不会让纪聆竹来调查,而是长孙宫主亲自出面。
所以,纪聆竹叫符盈来是想调查另一件事。
“到目前为止,你是我们发现的广鉴仙尊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她说,“所以,在你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符盈:“纪师姐指什么?”
纪聆竹看着她。
她其实盯了符盈有一会儿了。在少女被对手逼至末路、刀尖横在脖颈上时,纪聆竹就来到了习道院。
只是她没有打断对方,只是那样耐心地观察到对决结束,完整看到了她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的过程。
纪聆竹和符盈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天虞池,对这个外表天真脆弱、实际心思深沉处事大胆的少女印象深刻。所以此刻,她直白地问道:
“比如,她是否有求死的想法?”
语毕,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少女神色的变化。
她清透的眼中有着困惑,像是还没意识到纪聆竹说出了什么话;随后困惑转为惊讶,眼眸微微睁大,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最后,她不自觉地惊呼出声:“广鉴仙尊是、是自戕?”
这是装出来的。
可除了装成这样,符盈没有别的选择。
——难道要让她告诉纪聆竹:广鉴仙尊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但她不想让我阻止她、也不告诉我是谁要杀她吗?
纪聆竹本能的觉得她的反应很不对,可沉默片刻,还是轻微地摇头:“不是自戕,她是被人杀死的。”
符盈:“纪师姐发现广鉴仙尊死时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痕迹,所以才怀疑她是主动求死?”
说实话,纪聆竹确实是有这样的猜测。
可被符盈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后,她自己又觉得有点荒谬:广鉴仙尊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求死?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除了长孙宫主外没人敢动她,就算修为再也无法精进,在天枢学宫也是养尊处优的存在。
于是她抿了抿唇,否认道:“算我方才的问题没有问吧。”
接下来,她客观而事无巨细地问了符盈很多问题,卡着卯时前一刻钟才放她离开,并约定之后可能会再次找她询问事情。
符盈答应了,但站在习道场上、面对着自己对手时,破天荒的有点走神。
她想起广鉴仙尊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能知道天虞池的事情、看穿符盈的特殊,这点在符盈迈入那扇朱红大门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什么叫“藏好灵识”?她所说的“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符盈现在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杀死自己父母凶手的项上人头。但广鉴仙尊虽然能看穿很多东西,能做的却很少,她就算想给符盈想要的东西,也只能通过隐晦的提示指引着她获得。
广鉴仙尊以自己的死为代价,想要提示我的是什么呢?
迅疾如电的长枪出乎意料地直冲面门,符盈的思绪滞涩一瞬,不小心被长枪带起的灵力划破脸颊。
“……”
眼前一缕发丝慢慢飘落。
少女微微愣住,随后下意识地用手背蹭过脸侧,有鲜红的血液晕染在肌肤之上。
她面无表情盯着手背上鲜血看了几瞬,再抬头时已经按捺住自己纷繁复杂的思绪,收拢心神专注到对手身上。
等这场对决结束后,再去广鉴仙尊的宫殿去转一圈吧。
她这样想着,眸光专注盯着渐渐有冷汗滴下的对手,持剑冲了上去-
依旧是黑夜,依旧是寂静。
守在宫殿外的弟子百无聊赖地看着深沉的黑夜,心想着怎么下一个来换班的人还没来,难不成是睡过头了?
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值多长时间的班,应该快了吧?听说少宫主白日里特意去取了锁灵盘,有这样的法器存在,杀害广鉴仙尊的凶手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吧。
说来这人也真是大胆,竟敢在各方大能云集的京城就对云真仙尊下手,更吓人的是这人竟然真的成功了,这算是在嚣张挑衅、打他们修仙界的脸吗?
后半截话值班弟子没敢继续想下去,强行住脑后用鞋底碾着地上的小石子,没由来的,忽然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连打了三四个才止住。值班弟子揉着鼻子抬起头,纳闷地自言自语:“谁在背后骂我?”
他甩甩头,没想出缘由,只好继续盯着无人的道路出神发呆。
在他的身后,看不清容貌的黑袍人屏住呼吸蹲在墙头,随后轻盈地从墙边的玉兰树上跃下,动作如矫健无声的猫,连一片花瓣都没有被惊落。
符盈的眼珠倒映着熟悉的院落,在衣领下,脖颈间隐匿气息的灵器散发着微微的光。
这里和符盈走时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院落走廊下,接近池塘边的一滩已经凝固的暗红鲜血。
她没有贸然接近那里,而是先四处仔细观察了一番,最后站在正门口,安静地注视着这整个庭院。
她试图将自己代入到广鉴仙尊的身份:
我预知到我快要死了,受制于天道,我不能将谁会杀死我、怎样杀死我告知我愧疚的孩子,我只能给她间接的提示。
她来过我这里,所以会被叫去询问。天枢学宫不会让她重返现场,也不会告诉她我死亡的具体细节,更不会让她见到我的尸体。
但她会因为我的话来寻找线索,所以她一定会重返这里——
所以。
符盈的视线慢慢转移到那滩格格不入的鲜血。
广鉴仙尊和她的轮椅都被天枢学宫的人带走了,她居住的院落中此时只有这滩鲜血保留着当时的痕迹——这也是她能留给符盈最后的线索。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着。
因为广鉴仙尊的提示,符盈没敢将自己的灵识完全放出去感知蛛丝马迹,只谨慎地放出符合金丹期水平的灵识,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属于广鉴仙尊的灵力。
其他人的灵力也有,但根据延伸方向来看,大概是白天来调查的人。
所以这滩鲜血有什么特殊的吗?
符盈陷入了沉思。
“喵。”
寂静无人的院落中,忽然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
蹲在池塘边的符盈抬起头,看到昨日被广鉴仙尊抱在膝上的橘猫灰头土脸地从长廊和地面的空隙中滚出来。
它像是饿了很久一样,一见符盈便弓起身体来蹭她,发出一声又一声娇软的叫声。
“没有人来喂你吗?”符盈心想着,摸了摸它油光水亮的皮毛,被亲昵地蹭着手掌,扬起头继续对她喵喵叫。
符盈看着它剔透的蓝色眼珠,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在广鉴仙尊被杀害的时候,她养的猫在哪?
这一次,她将灵识从暗红鲜血上移开,放到不断冲她喵喵叫的橘猫身上。
白天人群来来往往,它应当一直躲避在角落,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但身上残留的灵力痕迹很干净。
——甚至干净得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只留下一道最为清晰的痕迹。
符盈是归元镜的后代。理论上来说她和广鉴仙尊看到的世界应当是一样的,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广鉴仙尊的谜底只有符盈能看到,也只有符盈能看到,这是她给符盈的特权。
所以符盈的视线顺着这段残留的灵力痕迹向西北方向看去,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玉兰树在夜风中摇晃,此时一片洁白的花瓣坠下,飘飘荡荡、旋转着落入水中,又在一圈圈的水纹波浪中被送到水中假山的边缘。
符盈望着黑夜中沉沉的山,慢慢皱起眉头。
——山?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橘猫蹭了她半天也没得到投喂,终于恶从中来,猛地向她的腿上扑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猫叫,四五颗石子被它的尾巴扫落进池塘,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这动静并不大,可对感官敏锐的修士而言,这声响在寂静的深夜中无比清晰。
守在门外的值班弟子一个激灵,转身就要迈进大门!
千钧一发之际,符盈正要翻墙逃走,假山之中忽地伸出一条胳膊把她一把拽了进去!
符盈:“!”
这下是真的措不及防,她的灵识从未告诉她里面还有一人。
符盈下意识地便要抬手攻向对方,却被对方用灵识强硬控在原地。
这种手段没人比符盈更加熟悉了。
月光透过山石缝隙,洒在同样一身黑袍的不速之客身上。
可在刚刚侧头的角度上,符盈还是瞥见了他兜帽之下的脸庞。
黝黑眼珠的少年低头看她,冷冽眉眼被遮挡大半,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
【别动。】
第146章 猜测 是谁杀死了她?
假山外, 听到动静的值班弟子在庭院中仔细转了一圈,最后狐疑地看了看蔫蔫卧在池塘边的橘猫。
“我听错了?”
他扫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水面,甚至还放出灵识观察了一番, 发现除了他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值班弟子挠了挠头,和身后跟过来的弟子换班时, 顺手捞起地上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橘猫:“好好好,知道你饿, 马上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庭院之中重回寂静。
但一山之隔的狭窄缝隙中, 依旧在维持着诡异微妙气氛。
在符盈停止挣扎后, 束缚在她身上的灵识便消失了。可她依旧保持着靠在山壁上的姿势,黑暗之中透着幽幽光亮的浅色眼瞳盯着另一面的少年。
——他为什么要在广鉴仙尊死后来这里?他到底是为谁而来的?
在看到谭磬时, 数不清的问题一个挨一个地冒出, 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可在现实中, 两人只是在安静地观察着对方, 像是两只在黑夜之中相遇的野兽在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再一击毙命。
两道心思各异的视线交错对视, 在寂静黑夜中拉扯出剑拔弩张的压迫交锋。
不知过了多久, 身着黑袍伪装的少年摘下兜帽, 明澈月光直直落在他冷淡的眉眼, 眼瞳中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瞬间吸引了符盈的注意力。
她直白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谭磬:“只是在动用灵力罢了。”
符盈的灵识目前还保持在金丹期的水平,直到现在,谭磬这样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站在她的面前,符盈也依旧没感知到他身上灵力波动的存在。
显而易见, 他隐藏灵识的水准高于金丹期、灵识的敏锐度高于符盈身上这件上阶灵器。
他像是不愿继续就这个问题谈下去,淡声道:“符盈仙师来这里找什么?”
他看到了自己搜寻庭院的动作了。
符盈心中一跳,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在问别人问题前,不应该先表明自己的来历吗?”
谭磬看着她, 用一种很缓慢的语调说:“符盈仙师,我们二人的立场应当是一致的。”
符盈眸光闪动,向他的方向微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谭磬:“你的师父、师叔皆是我崇敬之人,我相信他们的眼光,相信你是个好人。”
符盈的眉尾高高扬起,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半夜隐蔽踪迹来案发地点的‘好人’?”
“是的。”谭磬斩钉截铁的,“我相信你来这里的目的是对修仙界有利的,你是完完全全属于仙门正道的人。”
符盈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从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陌生人口中得到了这样的评价。
她环胸靠着,将重心换到左脚,眼中盈起笑意:“好吧,我姑且算是一个‘好人’。”
她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但你说了半天也只是证明了你相信我,可又怎么让我相信你呢?”
“你不需要相信我。”谭磬侧首看向缝隙之外摇晃的草木,声音轻缓,“上述这些话只是想说明我清楚你的立场,所以我不会选择鱼死网破,我会保持应有的静默。符盈仙师是个聪明人,你应当能根据我的态度做出有利于我们所有人的选择。”
“容我打断一下。”符盈说,“‘我们所有人’——令弟也在这里吗?”
在她的话语说出口那刻,一点伪装也没做的黑发少年大大咧咧出现在山洞入口。
“哟。”他的怀中抱着双刀,向符盈小幅度的招了招手,“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符盈仙师,不知仙师何日有空和我切磋一番?”
符盈还未答,听到她旁边的谭磬一声喝斥:“把脚移开,别踩阵眼。”
谭珩悻悻地收回踩在隔音阵阵眼的右脚,打着哈哈:“我来时暂时支开外面值班的弟子了,只要掩盖住灵力,你俩就算在这里打起来都没人知道。”
看样子他是刚来的,而且这对兄弟大概有自己的调查计划。
符盈心想,如果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为广鉴仙尊而来的话……
似是察觉到了符盈态度的松动,谭珩即便没听谭磬之前的话语,凭着默契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说:
“你看,我们都是想要为了调查某件事而来到这里的,既然我们都不想去揭穿对方,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分享信息呢?”
他说:“虽然你和我在不久后会有一场对决,但那是另一方面的事。至少在广鉴仙尊这里,我们应该可以达成共识一同合作吧?”
符盈微微眯起眼眸,审视一样仔仔细细地盯着对她勾着笑容的少年。
没人知道她到底思索了什么,良久,少女慢慢点头:“好。”
谭珩顿时笑眯了眼睛:“合作愉快,符盈仙师。”
符盈敷衍地点了点头,直截了当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谭珩看了一眼安静不语的谭磬,不知这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什么,总之他再开口时,声音当中的轻佻稍稍减弱:“我们是来调查广鉴仙尊是被谁杀死的。”
符盈客观道:“天枢学宫的人也在调查,据说他们已经查到了凶手线索。”
“所以显而易见啊,我们不相信天枢学宫。”谭珩打断了符盈的话,耸耸肩意有所指道,“广鉴仙尊当年在天虞池受伤可没那么简单。”
符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接道:“因为我算半个怀疑对象,所以天枢学宫把调查信息全部对我保密了。但广鉴仙尊是我父母的好友,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调查她的死亡真相。”
这几句话都是真的,只是隐去了她知道广鉴仙尊甘愿赴死的部分。
不管对面信还是没信,总之没有对她的话过多询问,反而是谭磬道:“你有发现什么吗?”
他主动说:“我稍微发现了一点线索。在你离开后,还有人来找过广鉴仙尊。”
按照他表现出来的灵识水平,能发现他人的灵力痕迹符盈并不奇怪。
符盈道:“比如?”
“比如长孙宫主。”
符盈不易察觉地一顿。
长孙宫主?早已将大半事务交给少宫主纪聆竹、自己不问宫内情况的长孙宫主来找广鉴仙尊?
蹲在地上的谭珩反应比她强烈多了。
“他来找广鉴仙尊干什么?来惺惺作态吗?他——”
“谭珩。”
谭磬淡淡扫了他一眼,浅色眼珠的少年轻啧一声停了嘴,自顾自低头用树枝在地上戳弄蚂蚁了。
谭磬重新看向她:“广鉴仙尊是被一剑穿心而死,凶器就是很普通的一把木剑,随处都可买到,没有任何灵力残留在上方。”
“广鉴仙尊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这意味着,除非凶手杀死仙尊前用药物或者什么东西使她失去了神智,否则,她极有可能是被自己相熟之人在毫无防备下杀害的。”
符盈用手指捏着下巴,心想你的推论没错,只是忽略了仙尊可能就是想死在昨夜、所以不挣扎。
然而,她面上依旧道:“你在怀疑是长孙宫主杀了广鉴仙尊?”
谭磬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天枢学宫防守力量很强,外人极难突破守卫悄无声息地闯入。况且广鉴仙尊虽修为受损,但灵识还在,不应该能被人偷袭到。所以我只是觉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罢了。”
若非他们还身处天枢学宫,符盈毫不怀疑他会直接把“是的,我就是怀疑长孙宫主动的手”这个意思表达出来。
这两人到底是有多么信任她——哦不,多么信任她师父和她小师叔啊,这种大逆不道的猜测都敢和她说。
符盈在心中咋舌。
她探究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后收回来,最后眨了一下眼睛,彬彬有礼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他们身处的隔音阵法还在正常运转后,慢吞吞问:“你们和广鉴仙尊有什么交际吗?或者,你们和长孙宫主有过结吗?”
“是救命恩人哦。”谭珩拍了拍手从地上站起来,认真说,“要不是仙尊拒绝,我和哥哥可能早就是天枢学宫的弟子了。”
谭珩道:“我们与长孙宫主没有过结,只是觉得他合理调控学宫人手资源的能力稍有欠缺。”
符盈懂了:这不就是在嫌天枢学宫压榨广鉴仙尊吗。
但是联想到谭珩的态度……莫非当年广鉴仙尊受伤和长孙宫主有关系?
符盈决定回头再去找周嘉一趟。
他们说了这么多,作为虚假的合作伙伴,符盈也要有所表示。
她想了想,斟酌着话语道:“广鉴仙尊是被一击毙命,说明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仙尊不负责天枢学宫的宗门事务,且修为大损,唯一值得提防的就是她的眼睛。”
她说:“如果不是仇人报仇而是熟人作案,那么,对方想要杀掉广鉴仙尊,可能就是仙尊可窥见世间一切真实的眼睛让此人感受到了危机。”
谭磬若有所思:“你是说,凶手想要进行某个计划,而仙尊的存在阻碍了他/她的计划开展。”
符盈:“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各路大能云集天枢学宫的现在对仙尊动手,挑一个防备宽松的时候不是更好吗?”
她说完这句话后,声音一顿。
对面的谭磬微微眯了眯眼睛,同样反应过来了。
不是“挑一个防备宽松的时候”。而是凶手并非常年居住于京城,只是在此时,趁着宗门大比短暂停留在这里的。
第147章 凶手 再遇故友
符盈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 但这个想法如果是真的,那很多事情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所以,这个想法在她的脑中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无人发现她的脑中闪过了什么危险的想法。
但她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情:“你方才说,在我离开后还有人来过这里。除了长孙宫主外难道还有别人?”
谭磬似乎在思索什么, 停顿了一瞬才回答道:“在他离开后还有一人,只是我对这道灵力并不熟悉, 不清楚此人的身份。”
谭珩低头摆弄灵盘:“纪少宫主貌似找到凶手了。”
空气一静, 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向他转头看来。
谭磬蹙眉:“你从何处知道的?”
符盈挑眉:“谁?”
唯一一个开小差的谭珩将手中灵盘转了个方向展示给他们。
“喏, 有人看到纪少宫主带人去围了一个客栈。”黑夜之中,灵盘正面散发着微微的光, 黑色的文字映入符盈的瞳仁, “据说是找到了关键线索, 已经拿到通缉令了。”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夜半三更,白日熙熙攘攘的京城长街此时冷冷清清, 风卷落叶扫过客栈前的石阶, 屋檐下悬挂的灵石灯摇晃, 守在客堂的店小二撑着脑袋在打瞌睡, 忽然听到两道近在耳边的“咚咚”声。
半梦半醒间这两道声音简直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他的胳膊肘一滑差点面朝下砸在桌子上,猛地惊醒了。
睁开眼睛就是两根细长手指半屈着敲在他的眼前。
他愣愣地抬头,看到一个神色散漫的白衣男子弯着腰观察似地盯着他。
平心而论, 白衣男子这张脸生得足够俊美秀逸,尤其是一双桃花眼,即便是被阴影笼罩着也足以见得眸光的潋滟。
但在值夜班的店小二眼中,此人生得越是超凡脱俗, 深夜中的危险性也就越高。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液,脸上挂起热情谄媚的笑:“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白衣男人说:“一间地字号客房,谢谢。”
店小二瞧着他通身气度还以为他要最上等的天字号客房,没想到最后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地字号客房。
而且这深更半夜的,京城的大门应该已经关闭了吧?他到底是怎么在宵禁后进来的?
店小二在心中嘀咕着,但作为京城内少数几个可以悬挂灵石灯笼、专供修仙者落脚的客栈之一的店小二,非常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好奇心冒头之前先一步将这些好奇掐断了。
他有些为难说:“客官,地字号的客房还剩一间,只是这间客房的窗子有点损坏,您……”
白衣男子:“不升客房。”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于斩钉截铁干脆利落,店小二甚至打了个磕绊,“好、好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立刻叫人去修,大概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询问后,他恭恭敬敬地给这位深夜到来的客人倒了热水,让其稍等片刻,转头就把睡得死猪一样的杂役从床上揪了起来:“蠢货,让你拖拖拖,早八百年就告诉你地字号的一间房窗子坏了让你去修,偏要等到火烧眉毛了才肯动!”
他越想越气,直接上手拧着杂役的耳朵:“外面那仙师要是以为我们故意怠慢他,火气上来一拳就能把我们俩砸进地里,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杂役哎呦哎呦叫着,可在某一瞬间做作的叫喊声慢慢变弱了,最后像是被卡住脖子似地嗬嗬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店小二身后打开的窗子。
店小二只觉他莫名其妙:“干什么?见鬼了?”
他能守夜,自然是有些灵力术法傍身,处理些寻常邪祟不在话下,当下便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去。
然后,他也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瞪大眼睛顿在原地。
等在客堂的许元念略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半阖着眼睛小憩。
他是昨日晌午匆匆赶到京城的,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处理事情,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寻找落脚的地方,这番行动下即便是修士也免不了疲惫。
他掩唇再次打了一个哈欠,但将要放下的手忽地一滞。
“……”
四下寂静,只有风吹过檐角灯笼时细微的嘎吱嘎吱声响。
然而神色散漫倦怠的男子忽地微微抿了一下唇,半眯着眼眸表情莫测地看向刚刚被他推开的大门。
一只细白手掌按在门扉上,喉咙处刻有绯红印迹的女人眸光浅淡看着他,声音平静,礼貌问道:“请问,您是许元念,许仙师吗?”
许元念审视着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面,发出与心脏跳动频率微妙相似的咚咚声。
他凝视来人片刻,忽地轻笑一声,嗓音懒洋洋的:“我是。天枢学宫的少宫主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找鄙人有何事?”
纪聆竹:“您是昨日晌午来到京城的,对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接着询问:“来到京城后,您于未时前往观莲古城购买了大量丹药、灵器、情报,两个时辰后前往天枢学宫去找了问仙宗的苍掌门,最后在丑时一刻去拜访了广鉴仙尊——对吗?”
“竟然将我的行踪查得这么详细吗?”许元念微笑着说,“如你所说,的确如此。”
他的面上是友善的笑容,然而属于许元念的灵力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放出,威胁性地在门边的女子身旁环绕,无言地在散发着冰冷的攻击性。
纪聆竹面对这样的威胁,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向他颔首:“好。我知道了。”
随后,她解下腰间的玉牌,灵力灌输其中,上方篆刻的金色符文在一瞬间禁锢了这方天地除她之外所有生灵灵力的运转。
许元念敲击桌面的指尖终于停下了。
“许仙师,您涉嫌杀害天枢学宫广鉴仙尊,按照四百年前修仙界通过的条约,您需要配合我们进行相关情况说明。”她例行公事一样语气毫无波澜道,“请不要反抗。”
许元念没有反抗。
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用略显嘲弄冷淡的目光扫过本来只是围在客栈外、在纪聆竹拿出通缉令后便一拥而进的天枢学宫弟子。
“真是眼熟。”他语调古怪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你们京城出身的人,是都喜欢在客栈围堵嫌犯吗?”
没人知道他在指什么,只有躲在客栈之外数里远的符盈不小心被呛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掩住自己上翘的唇角。
好在旁边两个少年还在聚精会神地偷听,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符盈看到许元念走到纪聆竹身旁,垂眼问她:“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认为是我杀害了广鉴仙尊?”
纪聆竹:“在广鉴仙尊的体内,我们发现了白秘蜈——此物的珍贵特殊许仙师应当了解吧,而这是你白日在观莲古城购得的药材之一。”
许元念:“就凭这个?”
“自然不是。”纪聆竹侧首看了一眼悄悄向这边踮脚看过来的店小二,直把对方盯得打了个哆嗦才淡淡道,“我们在广鉴仙尊的伤口处、地上血迹中发现了你的灵力。”
许元念沉默半晌,忽地扯起唇角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声:“明明我才来京城,竟然就这么大手笔地给我设套吗?”
“虽然你们可能不信,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要说一句话。”
平日里盛满盈盈笑意的桃花眼一寸寸地冷了下来,灵石的光映在他的侧脸,另半张脸的眼窝只余阴影,暗沉沉得似是蒙上一层冷冽的寒冰。
他说:“人并非我所杀,你们天枢学宫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哦。”
纪聆竹:“谢谢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简直不像是深夜围堵的嫌犯与抓捕者,而像是在宴席上衣着华贵的两个少爷小姐在礼貌地相互提醒。
气氛古怪到房顶上借着谭磬的灵识围观客栈动静的谭珩都感觉到了不对。
他嘶了一声,用手肘怼了一下旁边少年的胳膊。
“我怎么感觉他一点也不着急惊慌?”他摸了摸后脑勺,思索着,“无论是真的凶手还是被冤枉的,他这个反应都不太对劲吧?像是、像是……”
他想要找个形容词,“像是”了半天也没记起来这幅眼熟的样子到底像什么,直到站在屋顶边缘的少女轻声道:
“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人带走一样。”
谭珩一拍手掌,恍然大悟:“对,就是这样!”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会有人任由自己被冤枉吗?
他在兀自怀疑着,谭磬没理会他的话,而是侧首看向符盈:“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就是……”符盈拖着长音,最后微笑着说,“希望这届宗门大比可以完整、顺利、正常地举行完毕。”
谭磬轻轻一哂。
他同样走到屋檐旁,望着远方隐约透出一点曦光的深蓝色天空,轻声道:“之前那些话没有骗你,我的确很信任你。”
“我知道。”符盈说,“不过在结束之前,我不会对你们交付信任。”
广鉴仙尊为何要让她隐藏好自己的灵识?
经历了今晚,符盈慢慢有点理解了。
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符盈没有听从广鉴仙尊的告诫,在调查她死因时直接放出了自己超乎修为的灵识会怎样?
她会在一开始便发现谭磬的身影,于是选择避开他。
她会直接从血迹中得到线索,直奔许元念,干扰到纪聆竹的围捕。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当时没有节约灵力,放出的是归圣级别的灵识还好说。但倘若按照她往常的灵识水平,极有可能在上述这些情况下被精神力高度集中且灵识同样敏锐的谭磬发现。
广鉴仙尊虽然身死了,但她布下的局依旧存在,甚至她身死也只是其中必要的一环。
在她的局中,符盈有两项任务:
她必须和谭磬结识、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合作。但同时,她要在合作中隐藏住自己最大的底牌。
前者让她在方才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而后者让她始终在这一份掺杂着谎言与利益的合作中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她所说的“结束”是指这个扑朔迷离的局势,不过有人并不这么认为。
谭珩手臂搭在谭磬的肩膀上,歪头看向符盈,语调懒散:“早就说了,之后和你的对决是另一码事,怎么——”
他话说到一半又自己顿住,盯着符盈看了几瞬后收回目光。
“算了,你要是非要等到宗门大比结束后也可以。不过现在,我们还算是名义上的合作同伴吧。”
他一眨不眨盯着符盈的侧脸:“这位仙师,你愿意告诉你的同伴,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他的虹膜与符盈一样,都是很浅淡的颜色,在黑夜中瞳仁的边缘亮着微微光,无端显出几分野兽般的幽冷。
符盈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目不转睛,若无其事地拢了一下发丝。
“去习道院。”
“……”谭珩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
符盈转头看着他,咬字清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还有一个时辰就是我今日的第一场对决,我不去习道院去哪?”
虽然很好奇,也有很多事情要调查,但在符盈这里,宗门大比的优先级最高。
“你……”谭珩直接被呛住了。
干了太多叛逆的事情,谭珩直到此时才清晰地认识到和他们不同,符盈是真的在认真维持她听话乖巧小徒弟形象的。
眸色清浅的少年欲言又止,最后无语地猛然转身:“真服了你了。”
第148章 蜘蛛 符盈既不想成为猎物,也不想成为……
杜鸢从习道场上跃下, 向懒洋洋等在树荫下的好友走去。
好友是医修,和她聊天的过程中顺便帮她把身上细碎的小伤口用术法疗愈完成,随口道:“还有七天第一重选拔就结束了, 各个派别魁首应该可以大概确定了吧。”
宗门大比的第一重选拔一共进行十五天,选拔时间过半, 有些实力强大者的积分已经到了一骑绝尘甩第二名数十分的地步。
比如杜鸢。
能在竞争激烈的剑修派别中做到领先天枢学宫的第二名十二分——这意味着哪怕只论赢的场次,天枢学宫的那位剑修也需要赢六场才能与她分数追平——这种成绩, 即便是第二次参加宗门大比也足够引人瞩目了。
她是本届宗门大比中, 问仙宗最有望夺得魁首的人。
然而这位夺魁热门在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半晌, 随后她说:“你和符盈师妹熟悉吗?”
“符盈师妹?”好友也是问仙宗的弟子,闻言一愣, 随后迟疑说, “你说掌门的徒弟、今师兄的师妹?我只听温执事提起她过, 和她不熟。”
杜鸢的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别的情绪, 但作为与她熟知多年的至交好友,医修还是觉出几分不对。
好端端的, 她忽然提符盈干什么?就算她这场的对手就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师妹, 也没见她之前结束对决后提起对手啊。
医修下意识地抬起眼眸, 看了一眼习道场另一边。
为了帮参与者们以最好的状态上场, 每届宗门大比的承办门派都需要给选拔弟子提供价格低廉的治疗。
此时,天枢学宫简易搭建的棚子便立在习道院的角落。
在医修抬眼时,恰好有人掀开帘子走进去,棚内的苦涩草药气味逸散一瞬, 连带着也让她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身为医修,只一眼她便有了判断。
和身旁只是有着零碎伤口的杜鸢相比,作为她对手的小师妹就有些狼狈了。
但杜鸢下手一向有分寸,她没有踩线凌虐敌人的癖好, 所以符盈身上的伤口虽然有很多,但都是容易处理、简单治疗就可疗愈的类型。
她坐在习道院中简单搭建的棚内,正伸出右手任由天枢学宫的弟子用灵力覆盖伤口,似乎是因为疼痛而微微蹙着眉,但面上还是乖乖笑着和医修聊天,眼睛亮晶晶的。
帘子落下,医修看向杜鸢:“你这一场不是赢了吗,她有情况?”
“没有。”杜鸢反驳得很迅速,皱着眉,“我不是说她作弊,只是……”
“只是?”
杜鸢回忆着自己当时在场上的感觉:“她的动作技巧性很强,应当下山历练过,虽然修为是金丹期,但对灵力的运用比她同修为的人要高超很多。”
医修:“噢,这不就是和上一届宗门大比的你很像嘛,后生可畏。”
出乎她意料的是,杜鸢摇了摇头:“她不是我。”
身形高挑纤细的女子缓缓说:“现在是酉时,今日的对决到现在已经结束了。刚刚我和她较量的这一场是我进行的第四场。”
“虽然不清楚她的具体场次,但她今日大概也进行了至少两场对决。”
医修不明所以:“呃?”
杜鸢:“即便每次结束都有医修帮忙处理伤势,但一场对决结束,场上双方的状态都会不可逆地下滑,直到最后一场对决就是状态最差的时候。”
比如同样是对决,但对手双方一个是第一场,一个是第四场,后者比起前者有前三场的损耗,并不是以自己最好的状态在应战。
天枢学宫当初可能考虑到了这件事情,但碍于种种因素还是没有完全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当做睁眼瞎。
这件事没人可以避免,即便是一骑绝尘、修为远超绝大部分修士的杜鸢,比到第四场时都有些疲惫,既有精神上的紧绷,也有灵力上的损耗。
“但是,”她无意识地将视线投到被门帘隔绝的棚子内,声音中难得带着几分迟疑,“她好像不受影响。”
棚内,符盈忽然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温柔可亲的医修投来关怀的眼神:“怎么了?是风寒吗?要不要我给你配一些药?”
符盈摇摇头,自己换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将左手抬起,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隔着衣物贴在腰腹。
实话说,有点疼。可她还是努力扬起笑容,继续着自己之前的话题:“……这么说来,仙师最近岂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医修一面隔空给她用灵力疗伤,一面在桌上给等在旁边的弟子捣药,看上去恨不得再多长几只手来用。
在符盈的努力下,医修对这个初见面的外门小师妹观感很好,不介意和她再多聊几句,当下便道:“是啊,忙得已经三日没合过眼了。若只是伤势过重也还好,左右不过是转给学识广博的师兄师姐们,最难搞的没有致命重伤、处理起来很麻烦的人。”
符盈眼巴巴看着她,声音变小了:“仙师是说我吗?”
“不是说你。”医修耸了下肩,“你们剑修还好,有些法修、乐修……这些派别的修士基本上都是用灵力直接攻击,受伤也基本是内伤,有时候看着很痛苦,但检查不出来伤口在哪里。”
符盈长长地喔了一声,好奇道:“那这种伤患最后怎么处理的?”
“问攻击的人呗。”医修动作利索的将药敷在符盈手上最严重的右手上,说,“基本上都会给出解决办法,不过也有些人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的术法,问人为什么灵力枯竭了也说不知道。”
符盈不动声色:“灵力枯竭?这么严重?是伤及灵根了吗?”
“这是修复伤疤的,味道有些大,别蹭到身上。”医修嘱咐了一句才回答她的问题,“没有伤及灵根,是丹田有些受损,打个比方就是破了个洞,存不住灵力了。”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她感叹了一句,“丹田虽然破了,但花重金治好后反而更宽阔了一些。后来听说鬼门关走了一遭,停滞多年没有精进的修为也提升了。”
不枉她在这里忍了许久的疼痛。
符盈精神一振,正要说话又被自己右手上敷着的膏状草药熏得打了个喷嚏。
要说苦也不是苦,但着实非常刺激鼻腔,难怪医修说最好不要沾到衣服上。
她在心中嘀咕一句,脸上微微睁大眼睛,一副感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样可以吗?用出这招的道友难道没有被警告?”
“这应该不是独门技,有类似情况被送过来的人,他们的对手门派很杂的。”医修漫不经心说,“丹田受损这种情况其实挺常见了,历届宗门大比上都有,只是有钱到能修复的比较少见。”
有一句话医修没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参加这届宗门大比的弟子貌似都很有背景,因为伤人者和被伤者都背靠门派,下手都比之前更肆无忌惮一点,各种千奇百怪的招都用了出来,连带着让她都大开眼界,见到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伤情。
开阔眼界,但也确实很累,痛并快乐着的医修叹息。
符盈若有所思,隐约抓到些什么。
一刻钟后,她借用临时隔间用净尘术清理了一遍自己,换了件新衣服才向问仙宗暂住的客舍走去。
她的运气很好,在门口截住了将要出门赴宴的苍喻。
符盈时间很紧迫,简单问候几句后便直入话题:“师父,您认识许元念许前辈?”
“认识。”苍喻非常了解自己徒弟的秉性,饶有兴趣开口,“你是为前夜的事情来找我的吧?想知道他找我聊了什么?”
符盈诚实点头,眼巴巴瞅着她。
苍喻对自己徒弟一向宽容,只要不是涉及机密的事情,只要符盈主动来问,她一般都会告诉她,让她自己思考。
“他来向我询问当初徽山妖怪袭击仙舟的事情。”苍喻慢慢说,“顺便告知徽山近些日子的动向。”
很久之前符盈就对许元念和温垂葶的关系有所猜测,前些日子从小师叔口中获知温垂葶是徽山那位大妖的女儿,按照当初他托符盈给温垂葶带过的话来测测,她觉得许元念一定会在徽山这件事情上有所行动。
苍喻的话验证了她心中的这些想法。
符盈:“徽山与魔君合作了吧,许前辈有提到两者合作的内容是什么吗?”
“不妨猜一猜?”苍喻微笑着,提示她,“你觉得昨夜许元念为何那般顺从地跟着纪聆竹进了牢狱?”
有很多阴谋在京城中悄无声息地铺展。一只蜘蛛吐丝织网,可下一瞬,另一只蜘蛛吐出的丝覆盖原本的网。数只蜘蛛在吐丝,层层叠叠的,共同编出了一张谁也无法完全看透的巨网。
所有人都是蜘蛛,所有人都是另一只网上的猎物。吐丝是挣扎,挣扎亦是在吐丝。
符盈既不想成为猎物,也不想成为蜘蛛。
——她只有成为斩掉所有蜘蛛和网的利刃,才能彻底翻盘。
于是她望着苍喻,说出来自己思虑一整天的答案。
符盈慢慢说,“他是诱饵,一个诱徽山出手的诱饵。”
第149章 潜伏 夜黑风高
夜黑风高, 明月隐于云层后,符盈在赶路的空隙中略微抬眼,只见薄薄一层雾气笼罩夜空, 而不见任何光亮。
正是适合杀人越货、盗匪作案的时候。
这样想着,她放出自己的灵识, 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京城。
天枢学宫的灵力波动最为强烈,这很正常, 此时天枢学宫就是各方大能云集的地方。
她分出一份心神, 将注意力转移到更加隐蔽的地牢。符盈的灵识还是提防谭磬时的金丹期水平, 这样观察地牢什么也没发现,甚至连内部都无法进去, 只能在没有阵法隔绝的外面打转。
符盈虽然和苍喻猜测徽山的人会对许元念动手, 但她其实不确定到底是由魔族出手还是由妖族出手, 也不确定具体的时间。
但按照他和自己父亲不死不休的关系, 有一个既能把许元念杀掉、又能将杀死广鉴仙尊这件事完美甩给别人的机会,就算知道可能是陷阱, 他们也绝对会尽早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苍喻的猜测是在第一重选拔结束之前, 符盈却有直觉最近几日他们就会有所行动。
她没有证据向苍喻证明自己的猜测, 好在天枢学宫这次的行动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非常迅速, 非常符合其他门派对天枢学宫的刻板印象——内斗归内斗,但对外不容他人挑衅。
于是符盈稍微思考片刻,决定将自己的灵识稍微提高一些。
这几日因为连续不停歇的宗门大比对决,符盈的灵识没有像她在问仙宗时一直维持在归圣期的水平, 她的灵识是一个标准的金丹中期修士的灵识,没有半分不对劲的地方。现下这样猛然拔高灵识水平,她几乎是瞬间便感到自己的丹田空了小半。
但效果很是可观。
运转着“不可窥视”效果的阵法被她轻松越过,在纷繁复杂的灵力群中, 符盈精准地捕捉到属于许元念的灵力。
符盈看不到他的具体情况,不过许元念灵力波动平缓,身体状况应该不错,天枢学宫没有给他用束缚灵力的灵器——他在邬灵镇一别后,如今的修为水平已经达到了归圣初期。
值得一提的是接近归圣初期、甚至入神期的灵力波动地牢中不止有他一个,符盈还在其中看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灵力波动。
陷阱已经埋下,接下来就看对方什么时候赴约了。
符盈在心中想着,一面调整着自己灵力大量流失状态下的灵力运转,裹着黑沉沉的夜色,悄无声息地落到京城外一处挂着灵石灯笼的客栈。
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是近似于客栈的府邸。碧瓦飞甍,雕梁画栋,无一不是富丽华美的奢侈住所。
医修没有给出那位“丹田修补后修为提高”弟子的具体信息,但符盈根据周嘉的情报,再配合从余渺处得知的各路八卦,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成功锁定了可疑人员。
三花古门三长老之子,庄柳。
三花古门的修为实力在修仙界排不上名号,但论钱财,天枢学宫称第一,他们便敢称第二。
现在这年头,一个有正经师门的修士身份还是很受人崇敬的。不少达官贵族都乐意挂名在给钱就能进的三花古门,若是天赋稍好一些,也不是不能混一个执事长老的身份。
三花古门三长老之子,确实有那样的钱财实力把自己破损的丹田修补好。
然而这样思索着,符盈诚实地摸进即便在黑夜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府邸院落,躲过列队巡逻的护院,轻巧地跃上阵法术法数量最多、看上去防卫水平最高的房间。
她本来是想碰碰运气,但在符盈隐蔽地看向屋内时,一眼就看到了大半夜不睡觉盘腿坐在床上,疑似打坐冥想的庄少爷。
周围灵力在他的牵引下缓慢地绕着他旋转,淡淡的灵力光芒跳跃在他的发间,身前三尺多长的红棕色古琴上琴弦莹润透亮,在只点了床头烛火的昏暗屋内分外显眼。
符盈开始光明正大地观察他身上的灵力波动。
庄柳是个乐修,第一天的第二场对决丹田便破损了,随后便在床上躺了四天。他完整地错过了四天对决,基本上无缘第二重选拔,不过他本就是一轮游的水平,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倒不如说因祸得福一跃到金丹初期着实让他出了好大的风头。
而现在,他身上流动运转着金丹中期的灵力波动,看上去毫无异常。
符盈来这里是想探究他是否与三危丹有关系的,可不是来这里看他修炼的,这样下去可不太行。
她在屋外停留片刻,观察着巡逻到近处的护院,抽出灵力正打算声东击西将庄柳引出去时,安静修炼的男人忽地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
符盈:“!”
她迅速闪身隐在角落,微眯着眼睛谨慎打量着庄柳。
同样是被追捧着长大的大少爷,据与他交过一次手的余渺所说,他比陈之黎还要狂妄,看人时习惯性自上而下俯视,恨不得鼻孔朝天,生来就不懂礼貌谦虚为何物,看不起除他爹之外的任何人。
然而,此时这位大少爷的样子和余渺所说的可不太一样。
庄柳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还没从修炼之中回神一般,眼睛一眨也不眨,身体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黑夜中无端显出一种诡异的惊悚。
但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两瞬便被忽然响起的琴弦波动声打断了。
庄柳眨了一下眼睛,眉尾慢慢吊了起来。
“啧,又是这样。”他小声嘟囔着,随后将古琴收起,下床开始穿外袍,竟是一副要出门的姿态。
符盈看着他打开储藏袋,将自己挂在桌旁一圈的各种灵器看也不看地塞进去,绕了一圈后走到符盈藏身的窗子,谨慎地检查了一遍监测灵力波动的灵器后,竟然戴上兜帽,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这一连串的举动完全出乎符盈所料。
然而惊讶归惊讶,少女在短短一瞬间擦着他的视野边缘翻身越到屋顶上,屏住呼吸锁定住他的灵力波动,在确认屋内没人后,从庄柳翻出来的窗子又翻了进去。
符盈身后,大少爷检测灵力波动的灵器安静如鸡。
符盈不知道庄柳深夜外出是要去哪里,只看到被自己标记的灵力在向远离京城的方向快速移动着,时不时还有小段的瞬移。
她快速判断了一番,给自己留出半刻钟的时间搜寻庄柳的屋子。
他想必也没料到有人能越过诸多灵器这么光明正大的潜入他的屋子,况且理论上来说就算有人能潜入也会留下痕迹,单凭痕迹他就能找到人并且报仇,没人乐意招惹一个有钱有势的大少爷。
但符盈显然不是一般人。
她跃进屋中后,首先一目十行将他放在桌上的一沓信件看了一遍。
没什么好说的,大致分为三类:祝贺他修为提升的、打探他用了什么药的,以及卖灵器法器丹药的。
随后,符盈开始检查他收在匣子中被藏起来的东西。
这类东西有很多,还是各种灵器占大多数,看得出来庄柳是个信任外部工具高于自身能力的缺乏安全感的人。
最后,符盈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朱红色木匣子上。
关注到这个匣子的原因很简单:这是整个屋子中叠加封印最多的东西。
按照符盈从周嘉那里得到的情报,庄柳此人手上不太干净,所以符盈一开始有想过直接把庄柳套麻袋打晕带走审问的。
反正只要她隐藏灵力痕迹的能力够高不被他当场发现,对方心中有鬼,自然也不敢大肆声张,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而现在,修炼到一半忽然外出的大少爷逃过一劫,他留在屋内的东西却难逃厄运。
面对着层层术法叠加封印的匣子,符盈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敲在表面,直接用灵识碾碎了表层的封印,期间花费不到一瞬的时间。
在看清内里保存的东西时,符盈眼皮一跳。
她眼疾手快地将刚刚打开的匣子啪地一声合上,做好心里建设后,用灵力包裹住自己和匣子,谨慎地慢慢翻开盖子。
一只通体透明,生有无数只脚的巨大“蜈蚣”盘着身体,在狭小的朱红匣子中慢慢蠕动。
似乎是觉察到有人打开了盖子,这只透明“蜈蚣”昂起头,透明外壳下血液的流动清晰可见,两根赤色触须轻颤,向她张开满口獠牙的嘴。
符盈再一次将匣子啪地一声关上。
她其实从未见过旁人口中珍贵特殊的“白秘蜈”,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但在打开匣子见到“蜈蚣”的下一瞬,符盈立刻便意识到这就是徐远岫不眠不休找了许久的白秘蜈。
有一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符盈将匣子再次封印了一遍扔进自己的储藏袋,翻出屋子准备去追即将跑得没影的庄柳。
白秘蜈很多,但能作为三危丹炼制材料的白秘蜈只有一种,她想着回头拿给徐远岫看看,让他辨认一下这是否是文阴关白鱼寨人养出的白秘蜈。
如果是的话,庄柳可要好好和天枢学宫的少宫主解释解释他为何有被修仙界严格监管的白秘蜈了。
她翻身跃出窗子,临走前甚至贴心地替他合上玻璃窗,随后身影没入漆黑的夜色。
在灵力和灵器的加持下,符盈很快就追上了庄柳。对方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像是到达了目的地。
就在此时,符盈的灵盘忽地嗡嗡振动两声,她看到有人给她轰炸了数条消息,最后问她:
谭珩:我和哥哥在观莲古城,你在哪里?
符盈瞥了一眼眼前破败的牌匾,慢吞吞给他敲字。
符盈:观莲古城。
第150章 地牢 染红河流的鲜血
天枢学宫地牢。
一身囚服的男人坐在破旧的木桌旁, 安静注视着被层层排查后转送进来的信件。
这封信件非常普通,修仙界为了防止信件传递过程中泄密的手段通通没有,只是简单地将信纸装进信封便送了过来, 有一种不怕任何人窥看的坦然。
待许元念展开信件,他看到了和封口一样潦草随意的一句话:
“对他手下留情, 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没有问候,落款只有一个“温”, 娟秀工整的字迹中却隐约透出命令式的威胁之意, 看得许元念顿了几瞬, 才转手将信纸在烛火中点燃。
火舌舔舐着薄薄纸张,转瞬便将其吞没, 最后一点明亮的火焰跳跃在他的眸中, 却映不出丝毫笑意。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 姐姐。
不过……
许元念微微侧首, 听着自远处隐隐传来的细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讽刺。
“就算你原谅了我放过他们——”
他慢慢站起身, 五指间灵力光芒闪烁。
窗外, 边缘带着青苔的青石板上, 月光倾洒如水, 树叶婆娑摇动,张牙舞爪的树影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纤长的阴影。
黑沉夜色中,半人高的银月弯刀上月光泠泠闪过,灼目鲜血坠落。
一滴、一滴。
浸染摔碎在青石板上, 白玉质地的兽纹玉牌。
作为“阶下囚”的男人轻轻撩起眼睑扫过玉牌,随后视线上移,在清脆悦耳的金钗玉佩敲击声响中,注视着自己被人所害、含恨而死的妻子。
他轻声说:“——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符盈跟在毫无所觉的庄柳身后, 漫步走进外表破败废弃的府邸。
一个府邸却挂有“观莲古城”的牌匾就足够奇怪了,走进后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扇又一扇的门扉更加奇怪。
推开门时会有轻微的嘎吱声,通过灵识的监测,符盈与庄柳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的脚步在这个破旧府邸中绕圈。
符盈知道观莲古城是天枢学宫在京城范围内的黑市,但她没有来过,对这个传说中“限制条件最少、三教九流人士最杂、奇珍异宝最多”的黑市颇有几分好奇。
进入捉月道需要有木签作为锚点,以灵力传送进入。那么,观莲古城的进入条件是什么呢?
符盈的大脑有些晕眩,这是一直在绕圈导致的。与此同时她还在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扉,手按在门板上的好奇、期待以及对未知的紧张一次又一次被空无一物的失望替代,在重复性的动作中渐渐有一种情绪上的麻木。
而就在她感到无聊的前一瞬,符盈监控到庄柳的灵力不见了。
符盈将要推开下一扇门的手腕克制地顿住,微微眯起眼睛。
随后,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自己面前的这扇门,不知思考了什么,加快脚步接连推开三扇门。
——第九十九扇门。
光亮乍现,似乎有淡青色的巨大花瓣层层叠叠地绽放、坠落,幻影般的花瓣穿过身躯,触及脚下时化为慢慢升起的水流。一层一层花瓣坠落、水位慢慢升高,在即将淹没口鼻窒息之时,第九片花瓣坠落。
符盈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嘈杂的动静隔着墙壁灌入耳中,她的大脑却还是凝滞了一瞬才缓慢运转。
她眨了一下眼睛,灵识没有第一时间追寻庄柳,而是向下探入。
在少女的视野中,她看到丝丝缕缕的灵力缠绕、旋转、上升,最终汇成一朵巨大的莲花,根茎深深扎根于流淌的灵脉,九重花瓣重重叠叠,延伸出没有边际的九重空间。
她看向自己的脚下,透过坚硬的土地,看到柔软轻轻晃动的淡青色灵力花瓣。
——她站在观莲古城第九重花瓣之上。
不愧是京城的黑市,竟然奢侈到直接拿秘境当做载体。
符盈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同时稍稍提速走出街道拐角,迈入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
易容后的庄柳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的店铺之中,手中握着灵盘在手指翻飞敲字。
【喂,说好的只要我来了这里就能找到你,你人呢?】
【少爷我都绕了四圈了,你到底在哪?】
【……你该不是骗子吧。】
带着怒火的最后一个字敲下,庄柳冷冷呵了一声,抬起眼睛扫视着周围环境,再次低头恶狠狠敲字。
【我告诉你,我爹可是门派长老,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给你挂上重金悬赏令,让你自己提着人头来见我!】
“庄少爷。”
突兀的,一声冷淡平静的女声在庄柳脑中响起。
还在敲字的男人被这毫无预兆的声音吓了一跳,警惕地运起灵力,声音紧绷:“谁?!”
他此时正站在街道中央,人群在他身侧来来往往,有人因为他的突然出声而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可仅仅一瞬就被庄柳身上携带的灵器影响干扰,毫无所觉地转头离去。
那道女声继续在他脑中慢慢说:“您要找的人。”
庄柳尝试着在心中和她对话:“你对我做了什么?不是说好的只要我定时服药就不会有问题吗?为什么我的灵力还是有些不对?还有,你是不是在心虚,要不然为什么不敢当面来见我?”
“关于您的问题,我都可以在稍后回答。”女声意味深长说,“现在,您需要一个更加隐蔽、安全的空间。”
庄柳的灵力再一次消失了。
披着黑袍的少女站在他突兀消失的位置,有些苦恼地叹气。
——观莲古城分九重花瓣,第九重花瓣入口隐蔽且随时变幻,极难进入。但与之对应的是它独有的可以随时随地可以开辟小型芥子秘境。
保密性非常好,对符盈这类跟踪者很不友好。
要现在回去吗?
她思索着。
符盈今夜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她成功找到了庄柳私自藏匿白秘蜈的证据,只这件事就足够他去天枢学宫走一趟了。而且牵扯到魔君,就算是三花古门也无法为他求情担保,他身上隐瞒的事情都会被纪聆竹挖出来。
庄柳不可能一辈子不出来,她只需要稍稍等待一段时间,等庄柳从芥子秘境出来后控制住他,再移交给天枢学宫就可以了。
但是……
符盈再次望着脚下淡青色的花瓣。
——她真的甘心只到这一步吗?
从他频繁观察周围并且使用灵盘来看,庄柳来此处并非偶然,大概率是有人约他来到这里。与他见面的人到底是谁?是否就是将白秘蜈提供给他的人?是否就是蛰伏于京城的魔族?
如果符盈什么都不做、只是耐心等在这里,她固然可以抓到庄柳、挖出他背后的秘密,可也仅限于此了。
她会再一次的错过抓住幕后黑手的机会。
雨滴渐渐浸透少女遮挡容貌的兜帽,冰凉凉的水珠划过她的额头,浸到长长眼睫。她下意识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水珠被抖落,在眼前闪过一瞬间的晶莹光亮,向着地面坠落。
在符盈的视野中,这滴水珠落到地上,汇入无数水滴组成的水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沿着微小坡度向下倾斜,浸入湿润泥土。
渗入、向下、向下……肉眼无法辨别的水珠一直在向下,只有携带的灵力还在散发着微弱几近黯淡的碎星般的光。
符盈看到,这点碎光最后汇入灵力的水流——灵脉之中,随后缠绕、上升,构成九瓣莲花巨大躯体渺小的一部分。
冷不丁的,她忽然想到:
对于这个秘境来说,他们这些进入秘境的人算什么呢?
——他们身上逸散而出的灵力,对于九重莲花而言,和水滴有何区别?
符盈已经记住了庄柳的灵力,于是,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蹲身将手掌按在湿漉漉的地表。
在冰凉液体浸泡手心的一瞬间,她的灵识追随着那滴水珠的路径向下。
三年前在邬灵镇的秘境为了寻找破镜之法,符盈曾经尝试过用灵识探查灵脉,最后被一层难以越过的透明隔膜拦住。
而今日,透明隔膜依旧存在,但站在这里的是三年后的符盈,她所面对的也不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完美秘境,因为允许进入之人可以随意勾灵脉开启芥子秘境,这层透明隔膜很脆弱。
符盈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灵识汇入灵脉。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依旧身处闹市,可耳中那些嘈杂鼎沸的人声却像是浸入泥土的雨滴一样,一点一点抽离、一点一点消失。最后与她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膜一样,响动在遥远天际。
与之相对的是一种沉默的呼啸声。
说出口或许很奇怪,但灵脉中灵力的奔涌给符盈的感受确实是这样的。
山呼海啸、震天撼地,犹如九天瀑布直下,宛如滔天巨浪掀起,听在耳边却是无声无息沉默的。
符盈谨慎地顺着灵脉搜寻灵力。
这个工作倒是做了无数次,她很快在无数光点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灵力。
少女的灵识穿过无数灵力,勾住那颗黯淡的星光。
在她即将把自己牵进芥子秘境的前一刻,符盈若有所觉地抬起眼眸,在重回的现实中望见和人交谈的徐远岫。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警觉的抬眼看来。
两人四目相视,符盈运转流畅的灵识下意识微微停顿一瞬。
血脉之中代行神灵权柄的一部分在兴奋躁动,在精神力高度集中又被打断的一瞬间,符盈没能压住自己的灵识,措不及防将其拔高到超乎自己身体接受范围的程度。
只是一瞬,乃至只有半瞬,灵脉奔涌流淌,在世间各处延伸着自己的支脉。在那刹那间她被裹挟着,眼睛看到了半个天地。
她看到三昧峰上,缥缈如烟的净心馆执事在望着信件发呆,凌厉飘逸的“许”一闪而过;她看到浮空岛上,和她兄长一样有着奇异眼瞳的璇玑阁掌门劈手斩断大殿中忽然袭向她的箭矢,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在碎片的最后,她看到天枢学宫方向冲天的耀眼火光。
——以及染红河流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