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回复 “好久不见,小岫。”……
徐远岫从商人手中接过信件, 还没等他拆开来看就听人群之中传来几道小声惊呼,有极淡的血腥味蔓延。
他向骚动的位置扫了一眼,是那个不知为何直勾勾看着他的黑袍人受伤了, 捂在唇边的指缝间向下滴滴答答淌着止不住的鲜血。
……我没攻击他/她吧?
徐远岫下意识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事实上,直到此时他也没认出来这是谁, 心中虽有些惊讶,却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 转头便想离开这里。
但他的衣角忽地被人拽住了。
顺着力道看过去, 正是那个吐血的黑袍人。
对方一张口是极其耳熟的嗓音:“徐师兄。”
徐远岫一愣, 反应过来后眼睛微微睁大,震惊的转过身:“你怎么在这里?!”
意识到符盈身份, 徐远岫忙不迭问她:“你怎么样了?是受伤了吗?怎么忽然吐血了?”
一边说着, 他半拉半抱的将符盈带进了距离最近的店铺。这家店的主人似乎与他相熟, 一见他带着个受伤的黑袍人走进来就会意地起身, 走之前还贴心的帮忙带上了门。
徐远岫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观莲古城撞见符盈——她到底怎么摸到这里的?她师父还有小师叔知道这件事吗?!
符盈深吸一口气,将溢到喉咙的血硬生生咽下去, 顶着几乎像是要爆炸的大脑疼痛对他道:“我没事, 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没理会徐远岫不信任的眼神, 直截了当语速极快地说:“徐师兄, 玉衍仙尊是否在这里?”
天枢学宫那里现在聚集了包括她师父和小师叔在内的绝大部分仙尊,但匆忙一瞥,符盈没见到玉衍仙尊解啼山。
徐远岫:“啊?师伯在这里,他还在第二境买东西, 有什么……”
他说着,身上携带的灵盘在嗡嗡作响。徐远岫扫了一眼,最后一个‘事’的字音被他吞下,换成惊讶的:“师伯说外面出事了, 让我尽快去找他。”
来不及了。
符盈感知到庄柳的灵力有移动的趋势,像是要离开芥子秘境出来,当下便拉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徐远岫,当机立断地撕开秘境带他一头扎了进去-
庄柳打量着站在对面的女人。
她应当和自己一样用了易容的术法,那张脸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记忆点,看过就忘不会被任何人记住。唯独看向他的眼瞳是干涸鲜血般的颜色,却没有魔族之人的邪气,而是一种令人不自觉畏惧的威压。
至少庄柳嘴里那一串怒骂卡在了喉咙,梗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谁?之前同我交易的人呢?”
“云真仙尊近日活跃于修仙界,庄少爷应该有所耳闻吧。”女人说。
庄柳一愣,随后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避开她的视线嘟嘟囔囔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内心难得感到一阵心虚。
庄柳近日在京城能够这么嚣张,除了自身性格和家世的加持外,还是他爹为三花古门乃至修仙界做了巨大的贡献。
比如,联合问仙宗的云真仙尊端了不少魔族窝点。
他在三花古门的地位水涨船高,贺喜的声音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连带着庄柳也越发横行霸道。
但大少爷也有大少爷的烦恼,他有一个即便是面对他爹也不敢说出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每每在白日纵情声色后,夜晚躺在床上都辗转难眠。
近日依靠剿灭魔族大出风头的三花古门三长老,他的小儿子为了一己私欲,其实和魔族做了交易。
庄少爷面对三长老时心虚,现在面对这个魔族女人也心虚。他此时怒火消散冷静回归,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赴约的危险性。
他自觉没人发现的后退半步,面上依旧是趾高气昂:“那又怎么了?人是云真仙尊抓的,关我什么事?就算是魔族你们做生意也得讲信用啊,我不管是你们谁来和我交易,反正我钱都付了,丹药我必须要拿到。”
女人对他的反应没有任何表示,依旧维持着沉静的神态任由他颠倒黑白。
慢慢的,庄柳喋喋不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浑身汗毛树立地警惕看着她。
芥子秘境完全由灵力构成,理论上来说由谁的灵力构成,谁就是这方秘境的主人,掌握着随时离开秘境的主动权。
这个秘境的主人就是庄柳。他本应是底气最足的人,但此时客人的气势完完全全压过了他。
女人手指微动,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出现在她的手中,内里是一只庄柳非常熟悉的在缓慢蠕动的透明“蜈蚣”。
庄柳看着匣子,视线又慢慢转移到她的身上。
自称叫做“留鹭”的女人说:“先前与您交易的那人棋差一筹被云真仙尊杀死,根据您与他之前签订的契约,由我代他为您送药。”
庄柳觉得自己当初执意要定下契约的决定果然没做错。
他与魔族做交易,但也不是非常信任他们的人品。他手中有大量灵器,不乏一些强制执行否则违约者受到惩罚反噬的灵器。
为了交易的进行,在一开始他便与魔族定下了契约,这样即便是魔族因为意外死了,也必须完成和庄柳的交易。
契约还在,魔族便不能杀死他。直到此时此刻庄柳才稍微放下心来,按在腰间灵器上的手放下,准备接过女人手中的匣子。
“还是和之前一样的使用方式对吧?这一次能维持……”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接过匣子,眼中是伪装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懒散。
作为芥子秘境的主人,庄柳留了个心眼。
魔族尽是一些手段狠辣不讲信誉之人,为了防止对方当场反悔,哪怕是遭受反噬也要夺他性命,庄柳立刻勾连观莲古城决定毁掉芥子秘境开溜。
就在此时,异象突生。
在他的灵识感知当中,这方由他灵力构成的秘境没等牵引就率先有了承受不住崩塌的趋势。
……这里只有两个人,怎么会承受不住?
他心中困惑的念头还没来得及表现脸上,耳边敏锐捕捉到极其细微的一道破碎声音。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剑刃破空之声。
面前魔族女子身上平静无波的灵力忽然运转,藏于袖中的软剑轻巧甩出,毫无防备也根本无法抵抗的庄柳几乎是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幽光闪过,他握住匣子的右手臂直接连根被斩断!
匣子坠落,发出重重的磕碰声,然而在场无一人注意到这细微声音,因为秘境一角破碎的巨大声响直接将其淹没。
在大量鲜血喷射而出的瞬间,那道砍断他手臂的银光穿过血幕直冲他的脖颈!
庄柳的大脑一片空白,疼痛尚未传至大脑,本能便驱使着他瞳孔紧缩地将灵力灌入腰间灵器!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在庄柳眼中都像是在放着慢动作。
他看到一道银光似闪电般突兀横在他的面前,硬生生将留鹭的软剑架住;长剑的主人在灵力相撞引发的巨大气流中只露出来半张侧脸,水润眼瞳明亮得像是破碎秘境外流淌的灵脉河流,倒映着惊恐万状的庄柳身影。
在那半瞬间,她的剑气划破魔族女子的伪装;灵力光点漫天飞舞旋转,灵力铺天盖地的翻涌着,凤眼柳眉的红眸女子眼珠微转,不顾刺向她肩膀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反手捣碎掉落在地的匣子!
慢了半拍几近破音的“山潼——”响起,被庄柳下意识催动的灵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爆炸声瞬间淹没所有人!-
观莲古城第二境。
眸色浅淡的少年盯着自己手上的灵盘,烦躁地啧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向坐在他身边面容相似的少年说:“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谭磬单手支颐,正观察着两人千方百计得到的白秘蜈,漫不经心说:“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符盈啊!”谭珩啪的一声将灵盘拍在桌上,指着一刻钟前少女发来的‘观莲古城’四个字恼怒道,“她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她也在观莲古城,为什么我问她具体在哪她又不回了?你不是说等她主动来找我们的时候主动权就在我们了吗,为什么感觉还是我在低声下气眼巴巴求着她啊!”
谭磬的目光终于从白秘蜈上移开,在灵盘上落了一瞬。
他瞥见自己弟弟之前发的那一长串“我们在观莲古城遇到了……买了……看了……”消息,客观而冷静说:“是你,不是我。”
谭珩静了一瞬,幽幽盯着他:“……哥哥,你在嫌弃我吗?”
“没有,是你的错觉。”
谭磬终于等到了玉衍仙尊的身影,收起匣子施施然站起准备去和他搭话,临走前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弟弟,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你还不知道吗?”
就是因为知道你算无纰漏才不高兴啊。
谭珩跟着他站起,不情不愿向外走着,内心依旧在嘀嘀咕咕。
他知道符盈一定会来,所以她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在哪里?
解啼山也在看自己没有发给徐远岫却没得到回复的灵盘。
他站在属于璇玑阁的店铺外,环在胸前的手不耐烦地点着手臂,第一百次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盯着徐远岫,随后第一百零一次给自己洗脑这是阿水的亲徒弟,不能嫌麻烦直接打晕关起来。
“玉衍仙尊。”一道清亮温和的少年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解啼山侧首,看到两个五官相似的少年人一前一后向他走来。
走在最前方的那个少年微笑着,是他最讨厌的心有城府的神态。后面那个少年瞧着行动散漫,却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
只一个照面他便将这两个少年判断了七七八八,好歹对方认出了他不太走心的伪装,解啼山稍微给了他们一分注意。
“有什么事?”
心有城府的少年:“您——或者说贵派掌门的徒弟——正在寻找他的故友,对吗?”
来者不善。
解啼山微微眯起眼眸,眼神微冷。
可还没待他说出更多的话,一道极其巨大的响声在身后街道上炸起,他和对面那个少年同时向灰尘四溢的爆炸中心看去。
随后两人的脸上同时闪过出现预料之外事情的惊愕。
灰尘散去,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标志性的金银两仪双生鱼遮天蔽日。
立于高空之上的女子微微垂眼,对表情一片空白的徐远岫轻轻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好久不见,小岫。”她说。
第152章 抉择 你是记忆还是身体的主人?
只剩了一条胳膊浑身鲜血淋漓的庄柳身上伪装早就消散了, 得益于他近日的高调行径,他这张脸被不少人认了出来。
庄柳声音嘶哑地叫道:“我、我是三花古门三长老之子庄柳!天上那个女人是魔族!谁帮我把她项上人头取下,我三花古门必有重赏!”
这里是观莲古城第二境, 比起第九境来往行人更多,更不乏一些平日里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之士。这类人对修仙界和魔族立场暧昧模糊, 端的是哪方对自己有利就帮哪方。
瞧见三花古门的大少爷这幅落魄凄惨样子,本就有人想着来捞一笔, 听见这句话后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天上的女子。
她极其显眼的红瞳惹得人群议论纷纷。
“这、这是玄门秘境的天阶灵兽两仪双生鱼?”
“应当是吧?而且还是金银两色的……嘶, 这种颜色这种品阶的双生鱼不是好几年前就被一个门派弟子带走了吗?怎么在这个魔族手中?”
“带走双生鱼的是问仙宗的山潼吧, 你们觉没觉得这个魔族手里的剑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不就是相虚仙君山潼的剑!她不是在上届宗门大比就失踪了吗?嘶,难道说这个魔族就是相虚仙君?!”
最后一句话传出, 嘈杂混乱的人群霎时一静。
一瞬过后, 人群宛如炸开锅一般掀起惊天骇浪的抽气吵闹声音。
脸上本就苍白的徐远岫此时脸色更加难看。他怔愣着, 一双窥看天机的眼瞳注视着自己陌生而熟悉的故友, 双唇颤抖,像是想说什么, 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之前种种安慰自己的猜测在她叫出一声“小岫”的时候全部被化为乌有。他同符盈说了无数遍要找到山潼和她当面对质, 但当她真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时,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红眸女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轻轻抬眼, 看着环绕在她身旁属于徐远岫的命相术,一千四百六十四颗星辰璀璨夺目,宛如星河。
面对着瞬息间便可夺人性命的星辰,她却像是怔了一瞬, 才道:“上次在天虞池太过匆忙,有一句话忘记和你说了。”
她与徐远岫对视,轻声道:“我很高兴,你的命相术可以在我手中撑过半个时辰了。”
这一句话听在符盈耳中是明晃晃的嘲讽, 但她却见身旁的徐远岫几乎是一瞬间僵住了身体,瞳孔都在颤栗。
这世间只有徐远岫自己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那个曾经站在被魔族侵扰的村庄外,持剑对他说“我要荡平天下邪祟,还河海清晏”的相虚仙君。
想起那个站在习道场高台上,逆着光对他微笑的灿烂明媚的山潼。
如此一幕幕,记忆的碎片在他眼前晃过,徐远岫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的脑海。
“上次见到的魔族似乎有些动静,我准备宗门大比结束后就再下山一趟。”
他说:“要不要我和小纪也随你一同下山?那个魔族不像是好对付的样子,只你一人去会不会太危险。”
记忆当中眉眼秀丽清冷的女子便笑了起来,声音轻快说:“谢谢啦,不过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们两个应该很忙吧?小纪回去后就要继任少宫主了,她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才得到这个位子,回头我可要好好想想给她送什么礼物。至于你——”
她微眯了眼睛,威胁着说:“你修炼是不是又偷懒了?怎么在我手下现在连半个时辰也撑不住?宗门大比后回去好好练你的命相术,等我下一次见你必须在我手下撑过半个时辰。”
徐远岫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开始和她说起明日的最后一场对决。
很久之后,徐远岫的命相术终于可以完整地展开一千四百六十四颗星辰,那个让他证明自己的人却不见了。
再次见面,却是在漫天飞雪的天虞池。
他和纪聆竹站在一起,面对着那个疑似山潼的魔族,用命相术和她僵持了不止半个时辰。
而现在他的命相术依旧在对着山潼展开,面对着跨越十一年的约定,徐远岫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的尾音带着颤抖,像是下一刻就要破碎在空气之中,“你明明什么都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为魔族做事?”
她记得她和自己的约定,记得小纪,记得面对魔族屠杀凡人时所立下的誓言……她明明还是那个相虚仙君山潼,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本应被她深恶痛绝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看着这位曾经名声冠绝修仙界,高风峻节有着赤子之心的相虚仙君。
金银异色的双生鱼缓慢游荡着,鱼鳞在明月下依旧闪着幽幽光芒。庞大身躯遮蔽天空时,红眸的魔族之人终于开口了。
“身为‘山潼’就必须选择和她一样的道路吗?”她很平静的问道。
徐远岫怔住了。
他听到她说:“‘山潼’只是我的记忆,但我现在是‘留鹭’。”
徐远岫或许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但亲眼见过天虞池那具被血肉喂养塑造的魔君躯体的符盈霎时间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这个与山潼有着不一样容貌、不一样灵力的留鹭,声音一字一顿:“‘山潼’已经死了,你只是一个有着她的记忆,名叫‘留鹭’的躯体。”
留鹭歪头看向她,眼中是符盈最为熟悉的沉静无波,与符盈记忆中她在天虞池时的神态没有任何区别。
她迎着徐远岫目眦欲裂的眼神,轻轻点头。
“是。”
——如果一个人,在懵懵懂懂时忽然有了另外一人的记忆,那么她究竟是“记忆”的主人,还是“身体”的主人?
被命名为留鹭的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这个问题困惑着。
她像是翻阅画册一样,翻阅着自己脑中属于另外一人的记忆。
那个人叫做山潼,是问仙宗的弟子,剑法双修,有两个很好的朋友。
一个是璇玑阁掌门之徒徐远岫,他生性懒惰贪玩,虽然天资很好,但很不喜欢修炼,总是偷偷藏到他师伯玉衍仙尊的岛上躲过督学追查,命相术水平一般般,但运气很好。
另一个是天枢学宫的弟子纪聆竹,她小时候过得很惨,所以长大后想要成为谁也欺负不了的大人物。虽然身为言修,但之前遭人暗算下了禁咒,每次说话喉咙就会疼痛,所以山潼总是和她眼神交流减少说话频率。她其实是个很自卑胆小的姑娘,学着别人装得不苟言笑。
在没被魔君传召的时候,留鹭闲来无事便会去翻阅这本被命名为“山潼的一生”的画册。她看到了她经历的一切,看到了她和朋友们许下的所有誓言。
于是有一天,她忽然毫无征兆的杀掉了自己的同伴——这自然是一个魔族。
旁人将她押去地牢,是羡鱼负责她的审问,留鹭很坦然地说出了她的想法:“我是‘山潼’,我应该要把所有魔族杀掉。”
那个面容稚嫩的魔族便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的伤痕,眨了眨眼:“但你也是我的‘留鹭’,你也要连同我一起杀掉吗?”
留鹭暂时不想杀死羡鱼。
她在此世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羡鱼。她待她很好,会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吃很多好吃的食物,她是留鹭心中对她最好的人。
于是她再次陷入了矛盾:作为山潼,她要杀掉所有魔族,这自然包括魔君麾下首席魔将羡鱼;可作为留鹭,她又不想让羡鱼死掉。
她茫然地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告知于羡鱼,问她自己应该要怎么做。
羡鱼说:“魔君大人说要让我引导你认同自己作为‘留鹭’的部分,以便将有关问仙宗的情报告知与他。苍掌门的问仙宗铁壁铜墙一样,千辛万苦捉来的小姑娘骨头也太硬了,满身血肉包括丹田都被啃食干净了也什么都不说,他为问仙宗可是头疼了很久呢。”
“但是,”她话锋一转,笑眯眯说,“我不想给你答案,我想看你会选择哪个身份,我对‘你’很感兴趣呢。”
她对杀掉自己一个手下的留鹭什么刑罚也没有用,轻飘飘地便让她回去了。
然而经过这一番对话,留鹭却有了自己的选择。
她虽然才诞生没有多长时间,但心智早已成熟,她可以听懂羡鱼话中隐约透露出来的信息。
她觉得,山潼会立下那样的誓言是因为以她的身份只能选择那样的立场,归根到底她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做选择。
所以,留鹭心想,如果我想活下去,存在“我”的意志地活下去,我就要做“留鹭”。
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在不久后她要接受记忆与身体契合度检查的那个午后。
山潼就此死去。
留鹭应运而生。
而现在,她面对着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友人,轻声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暂时不能再陪你叙旧了,替我向小纪问好。”
说罢,她转身想要离开,被忽然自虚空中跃出的生有翅膀的火焰巨蟒拦下。
留鹭眼珠微转,扫过地上红着眼眶却面无表情单手结印的男人。
“我只问你一件事情。”徐远岫说,“‘山潼’是谁杀死的?”
留鹭:“从身体意义上,是魔君;从精神意义上,你可以认为是我。”
“好。”
徐远岫深呼吸一瞬,身后解啼山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动作极为果断地伸手直接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无数颗繁星坠落,夜幕被撕碎,一只血红的眼瞳缓缓展开在遥远天际,瞳孔深处有鲜血流动,尸骨遍野,目之所及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大地震颤,徐远岫稳稳立于破碎地表上,用那双黑洞洞向下淌血的眼眶注视着天际上变了脸色的红眸女人。
“那我要让你和他,为她陪葬。”他平静说道。
第153章 坍塌 三危丹的进展
修炼是逆天而行之事, 而在诸多问仙之道中,又尤以命修一脉最受天道注视。
他们窥看天机、操纵命相,只要一个命修开始踏上修炼之途, 他身上就开始累积因果。有因必有果,从天道得到什么, 就要有相应的东西偿还。
灵力是代价,但当向天道获取的东西灵力无法抵扣时, 便要拿寿命来索取。
对命修而言, 除非是得道飞升羽化成仙, 否则没有人可以寿终正寝。
可即便是这样——
“徐远岫,你不要命了吗?!”解啼山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双异色眼瞳中盛着冰冷的怒意, 几乎是一瞬间便闪身到他的面前, 折扇甩向高处。
长长的扇坠在血一般的天空翻飞, 金玉相撞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无形的声波荡起, 将头顶轰隆作响骤然落下的惊雷震碎。
远处是巨大的血红眼瞳, 头顶是划开苍穹的电闪雷鸣, 脚下是不断震颤破碎的地面, 人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有刺目的鲜血流淌在符盈的脚下,染红了她的裙摆。
大地的裂痕突兀延展在她的面前,眨眼间崩裂出数道深不见底的深谷, 有人不小心跌入裂缝,被躁动的灵脉瞬间吞噬碾碎,沾染死亡气息的血红色灵力光芒向外逸散。
“观莲古城要塌了。”谭磬略微加快了语速,脚下阵法旋转扩大挡住从天而降的银白闪电。
谭珩挥刀斩断坍塌的大树, 骂道:“他有病吗?!他乐意谁陪葬谁陪葬,把观莲古城搞塌了是什么意思?!!我才不要死啊!”
徐远岫修为只有元婴期,但天空展开的血红色眼睛显然不是区区元婴期命修就能召唤出来的的东西,更何况他还直接献祭了命修最为珍贵的一双眼睛及寿命——真是见了鬼了,这到底是哪家的邪术?怎么敌我都不分?
除了最开始措不及防的留鹭,场上没有一个人再敢直视天上的血红色眼睛。
看那个魔族的下场就知道了——她在最后关头捏碎了灵器,但依旧七窍出血现在不知所踪。
他一边在心中将徐远岫骂得狗血淋头,一边灵活躲避着不断从天上降下的雷电。右脚刚刚落地,忽地被旁边的谭磬一扯胳膊。
他转头看去,发现自己兄长环视四周,慢慢皱起眉。
“不太对劲。”
另一边,符盈也在看观察周围环境。
徐远岫和解啼山那边是混乱的中心,被一层血雾所遮挡看不清内里,只能感受到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和时不时响起的巨大动静。
符盈不知道天上的血红色眼睛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所有和它对视的人不是爆体而亡就是不见踪影,方才眨眼间便少了将近十数人。
但——为什么现在脚下有这么多修士的尸体?
看样子,他们都是没躲过雷电被活生生劈死的——可是,既然他们能警惕到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天上的眼瞳,也没有被开裂的地表吞没,会这么简单的就被雷劈死吗?太过于儿戏了吧?
符盈的灵识在方才稍微受损了,而且诸多不知底细的人在场,她没敢将灵识水平提高太高,只维持在和谭磬差不多水平不被他发现的程度。
在这种水平下,她看到观莲古城第二境的灵力波动极为强烈,的确是即将坍塌的趋势。
但符盈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直觉总觉得有些不对。
“符盈!”裂缝另一端,手持双刀的少年对她远远叫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突然出现在第二境的?”
他说的是符盈、徐远岫、庄柳以及留鹭四人从半空中出现的举动。
观莲古城是一个构造精密的秘境,前往其他地方需要走传送阵,从来没有人这样突然横跨数境走非传送阵的路线。
这牵扯到符盈破开观莲古城屏障潜进灵脉再撕碎秘境一系列不寻常操作,她眼睛眨也不眨就想随便敷衍过去,神色忽地一顿。
等等。
她意识到了什么,直接用灵识观察观莲古城其余几境。
观莲古城的每一境都是莲花的一片花瓣,一片坠落其余几片也在跟着坠落,所以整个观莲古城都在坍塌。破碎的灵力没有目的的漫天飞舞着,根茎下的灵脉也在躁动翻涌。
符盈可以撕碎芥子秘境,并不是她自己丹田内的灵力足够强大,而是她牵引了灵脉中浩渺无尽的灵力进入芥子秘境,让其超过了容纳灵力的阈值才能让芥子秘境破碎。
换言之,仅凭徐远岫一人的灵力,他根本无法做到施展如此强大的术法,缺少的那部分灵力他也需要从其他地方抽调。
在符盈的视野中,随着观莲古城的坍塌,灵力的走向彻底变得混乱起来,第二境的灵力有向外逸散的部分,同时也有被徐远岫牵引着不断汇入的部分,这两者让整个第二境的灵力波动极为强烈。
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
她在思索间躲过从血雾中甩出来的术法,但身后一个修士在躲避此招时却没躲过天上降下的轰鸣闪电,直接被五雷轰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符盈盯着他死不瞑目的脸庞。
她心中忽然一动。
汇入第二境的灵力,是不是还是太少了?仅凭这样的灵力加上徐远岫的灵力,真的可以超过第二境的灵力阈值吗?传承数百上千年的秘境是这么轻易就会坍塌的吗?
不、不对!
她直接冲到倒在地上的修士面前,隔着衣物按在他丹田的位置。
——他的灵力消失不见了。
她听到谭珩低声模糊的骂了句什么,转头对谭磬冷声说:“第二境出不去了。”
血雾弥漫,转瞬间整个街道淹没吞噬,似乎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伴随着天空上的电闪雷鸣,崩裂的地面也在咆哮怒吼。
符盈注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血雾,头顶有血红色眼瞳注视着所有的人。
然而,她却觉得在此时此刻有第三双眼睛在注视着观莲古城——
不,是在注视此时此刻的整个京城。
她听到人群的惊呼,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就像是被拧断脖子一样被死寂吞没。
符盈脸色微沉。
“人死后灵力重归天地,”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谭磬轻声道,“但现在地上所有人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丹田中的灵力不该尽数消失。”
他扫视着周围环境,透过血雾看着一个又一个惊慌逃窜的修士,慢慢说:“你觉得,他们的灵力去哪了?”
或许,秘境并非是因为灵力超过阈值而坍塌的。
而是像这些人一样,被抽调走了支撑它构造的灵力。
符盈这样想着,却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直视谭磬。
她冷不丁说:“你和谭珩的目的是寻找杀死广鉴仙尊的凶手,此时此刻,你应该在天枢学宫的地牢。”
今夜的京城总共有两场行动。
天枢学宫的地牢——前往此处的是对许元念或广鉴仙尊有所求之人。
观莲古城——来到这里的是对魔族或三危丹感兴趣之人。
他那么聪明的人,为何会舍弃天枢学宫来到观莲古城?
亦或是他之前在符盈面前表露出对广鉴仙尊的在意都是伪装。他是为符盈而来而非是广鉴仙尊,他的真正目的不是查找凶手,而是获得三危丹。
面对着符盈尖锐的逼问,谭磬不闪不避,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淡声反问:“符盈仙师怎知这里没有杀死广鉴仙尊凶手的线索?”
“……”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沉默。
这种沉默甚至像是一种无声的交锋,在混乱无序的血雾中自成一道结界。
自高空轻盈如燕落下的谭珩几步走来,像是根本没发觉两人之间诡异气氛一样对谭磬自若道:“你说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抱怨说:“我们什么时候走?这个地方感觉不舒服,很讨厌。”
“我知道了。”谭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遗憾,非常正常应了一声,“不怪你,是他们动作太快了。”
谭磬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转头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描淡写问她:“符盈仙师要离开吗?第二境虽然出不去了,但可以走第四境的出口出去。我们应当也顺路。”
符盈皮笑肉不笑:“谢谢,不需要。”
临走前,谭珩问符盈:“你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符盈没有给他一个眼神,转身就向血雾中走。留着原地的少年眉角青筋直跳,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盯着她的背影,拖着长长尾音郁闷说:“哈——她是不是讨厌我?怎么每次我一说话她就走?”
谭磬也没搭理他。
“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谭珩歪头看着他道,“你盯了他那么长时间,就这么算了?”
谭磬也不太想直接离开。
但是……
“做事还是要留一线的。”他摇摇头,说,“回头我会和师父说,观莲古城的事情以后不必再关注了。”
要是真按照他设想的事情完整做下去,符盈就真的该把他当做敌人一刀切了。
至少在现在,他还不能让她这么做。
–
事实上,符盈转头就把这两个人划进了自己的黑名单里。
——符盈的黑名单中只存在着两类人,一类是死人,一类是活死人。
她花了点心思,在血雾之中找到了奄奄一息昏迷的庄柳。
大少爷运气比较好,在方才那么混乱危险的情况下也没有死去,看来是天生适合出去蹲大牢的体质。
符盈粗暴地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一边给他输送灵力一边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庄柳迷迷糊糊的被扇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脖颈一凉,低头一看是极其熟悉的冰冷长剑横在脖颈,顿时痛哭流涕:“求、求求你别杀我!我可以让我爹——”
符盈:“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就带你出去。”
庄柳忙不迭地点头。
“你从魔族手中买了什么?”
第一个问题就让庄柳浑身冒冷汗。
他目光闪烁,逃避着符盈平静望过来的视线,支支吾吾:“呃,就是,就是治疗我丹田损伤的药。”
符盈没有和他废话,抬手将他摔进路旁装饰性的池塘,噗通一声溅起巨大水花。
她踩在池边,看着男人狼狈地用一只手试图向外挣扎,每到他即将冒头呼吸到空气时便隔空将他按下,在他满心期待以为自己能够获救时撕碎他的希望。
如此重复十几次后,庄柳挣扎的幅度变小了。他隔着水面昏昏沉沉地向外看去,波纹将池边少女的身影切割扭曲,那张漂亮温软的面孔也仿佛沾染了惊悚恐怖的意味。
“哗啦——”
在庄柳终于坚持不住要昏死过去的前一刻,他被术法拎上池边。香甜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钻入他的鼻腔,瞬间引起他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听到那个少女说:“我没有同你做交易,是我掌握着你的生死。杀了你对我来说无非是调查时稍微麻烦一些,但对你可是失去了生命。”
“你很怕死吧。”她低头俯身,阴影笼罩瑟瑟发抖的庄柳,微笑着说,“不想死,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恐惧摄住心肺,庄柳一时之间甚至硬生生忍住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沙哑着声音愣愣点头。
庄柳是个有钱的大少爷。
他和其他有钱大少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志向很远大:他想让自己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他左思右想,恰好那时问仙宗清剿魔族的事情沸沸扬扬,庄柳一拍大腿,觉得只要自己能独自杀死一只魔族定能让总把他当小孩来看的父亲侧目!
于是他开始到处打听魔族的情报。
魔族这些年虽说活跃于修仙界,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打听到的存在。但庄柳是个有钱的大少爷,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他广撒网的手段下,在今年年初倒真的让他找到了魔族的身影。
他骗自己父亲说要去别的门派,其实是带上了自己所有灵器,谨慎而莽撞地单刀赴会。
他见到了修士攻势下奄奄一息的魔族,并成功在一片怒骂声中把她救走,准备将其带回三花古门。
但是在路上,这位楚楚可怜的魔族说:“你是想要让你父亲刮目相看对吗?我可以帮你。”
她拿出了一小瓶散发着古怪味道的丹药,说:“服用这个丹药,你可以快速提高修为。”
庄柳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灵丹妙药,对这种提高修为的丹药嗤之不屑一顾 。他本打算恶狠狠拒绝,可转念又想到:
既然抓一个魔族是这样轻轻松松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放长线、钓大鱼呢?
在深思熟虑下,庄柳装模作样的接受了丹药,在魔族身上刻下追踪的术法后把她放了,成功发现了数个魔族。
于是庄柳接着想:为什么不再等等呢?说不定我还能发现传说中的魔将踪迹呢。
符盈听到这里就知道他已经没救了。
果然,庄柳痛哭流涕:“我后来不小心、不小心吞食了那个魔族给的丹药。”
符盈懒得探究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小心”,接着问:“然后呢?”
“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庄柳吸了一下鼻子,“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我能够吐纳吸收的灵力变多了,丹田也在慢慢扩展。”
“然后,然后就到了宗门大比。我不小心被人伤及丹田,但在那个丹药的作用下,我的丹田竟然慢慢恢复……比之前更前宽阔、修为水平提高了!”
符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这种丹药还有修补破损丹田的效果?”
庄柳使劲点头。
符盈拎着他换了一个地方,站到高处:“既然这样,你今天为什么忽然来观莲古城?”
她的神态漫不经心,但余光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神色,精准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
只在心中犹豫了一瞬的庄柳听到少女幽幽道:“你在想什么?”
“!”庄柳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道,“因为,因为这个丹药有副作用。”
她在符盈饶有兴趣的眼神中吞咽了口水,说:“它必须长期服用,一旦停用,使用灵力就会滞涩,还可能大脑昏沉。我来观莲古城就是继续购买丹药。”
符盈:“你屋内的白秘蜈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对,你竟然偷偷进过我的……”后半截话在符盈坦然的目光中渐渐变小了,庄柳憋屈道,“……因为我没钱了。我买不起丹药,只能按照他们教的办法饲养白秘蜈,然后……食用它。”
这个理由倒是合理。
符盈又问:“今夜来观莲古城,是你还是对方定下的?”
庄柳:“是那个女人。”
符盈在心中冷静思考着。
留鹭是故意引他来此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今夜?
庄柳看着她若有所思不说话的样子,吞吞吐吐:“不过,我觉得这个丹药很奇怪。”
符盈托腮轻轻掀起眼睑瞥了他一眼,示意对方接着说。
“服用丹药后的修为提升是没有感觉的。但直到最近丹田被修复了,我才渐渐感觉到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他的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瞳孔在不自知地颤抖。
“偶尔我会觉得,我的丹田很陌生。”
符盈抬手摸了一下耳垂,指腹抵着耳坠坚硬冰凉的触感,在心中唤了一声系统。
【我在。】系统冰冷冷的无机质声音在脑中响起,【宿主,您有什么吩咐?】
符盈:“帮我调取三危丹的任务。”
系统不带一丝停顿地帮她拉出界面。
【支线任务:调查三危丹的真相】
【进度:67%】
第154章 之后 “宗门大比还有必要举行吗?”
符盈当初第一次听说庄柳的事情时就疑心不对。但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许元念身上, 她拿不出更多的理由让天枢学宫去查验庄柳身上的疑点,又不想忽视自己的直觉,只好自己亲自去调查。
而当她隔着窗子望见他修炼时的奇怪神态时, 对他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有了猜测。这种猜测在她追着他一路来到观莲古城、发现他消失不见时就已经得到印证。
魔族炼制出三危丹就是想要让他们在宗门大比时使用,敌明我暗, 就算符盈抓到了庄柳,也有庄松、庄柏等等无知而天真的弟子继续偷偷服用三危丹。
对他们的惩罚自会有天枢学宫的弟子定夺, 符盈对服用三危丹的人不感兴趣, 她只关注两件事情:
第一, 三危丹的药效到底是什么?
第二,留鹭为何来此?
有了庄柳,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估计很快就能解答。甚至根据三危丹的药效, 她可以反推出魔君的目的。
至于第二个问题……
她将终于不堪重负昏死过去的庄柳从地上拎起来, 回身看了一眼脚下依旧被浓重血雾笼罩的长街。
此时观莲古城的闲杂人等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不见了, 谭磬离开这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符盈花了一瞬做出判断,闭目将灵识铺展。
她认为留鹭是故意出现在徐远岫面前的。
符盈跟踪调查庄柳是临时起意, 但徐远岫追查留鹭却是已经持续很长时间的固定活动。而且因为符盈前段时间对他说的话, 徐远岫近些天一直停留在观莲古城。
曾经一年半的时间他翻山越岭、跋山涉水, 只要有一丝留鹭的蛛丝马迹便去调查, 偏偏留鹭每次都可以在他到来的前一刻全身而退。
在私底下,符盈其实和晏回青说过:徐远岫能不能找到留鹭的关键不在于他,而是在于留鹭愿不愿意见他。
她一定是有符盈不知道的某个手段可以确认徐远岫的位置,或者有能够在归圣期修士面前依旧全身而退的灵器。只要她不想让徐远岫找到自己, 徐远岫再怎样也没有办法。
而现在,在京城,这种条件无效了。
如果说她是真真正正的“山潼”,符盈姑且能理解她可能是想在任务途中看一眼曾经的故友, 然后不小心和他面对面相见。
但没有如果,现在她认同自己作为留鹭的身份,山潼的情感在她这里或许有,但绝不会达到让她冒险来见徐远岫的地步,她没有第一时间跑路而是出现在徐远岫面前,就是别有目的。
更进一步来说,她会不知道说出当时那一番话后会激怒徐远岫吗?
她知道,并且纵容他的怒火。
——因为她就是需要这把怒火,替她烧毁观莲古城。
眼花缭乱的灵力光芒下,一段白色灵力悄无声息地向外流淌。它灵活狡诈地隐藏在诸多逸散在空气的灵力之中,向下穿过第二境与第一镜之间的隔膜,和诸多崩塌粉碎的断木碎瓦一起跌入第一镜的裂缝,被牵引着汇入翻涌咆哮的灵脉。
符盈的灵识在之前只看到这里。
而现在,她看着隐藏在灵脉之下的微小阵法,微微眯起眼睛。
这种阵法符盈没见过,可她能看见即便是已经停止了运转,也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在此处打转徘徊,像是曾经在这灵脉之下另有一处出口似的。
阵法的结构很是精妙,堪比时刻运转处理各方灵盘信息的云灵阵,甚至还比它更为隐秘难辨,若非符盈的灵识敏锐,即便她潜进灵脉中也无法在各种纷杂灵力流向中发现这微小的阵法。
她试图寻找阵法的更多线索,也只得到这应当是不久前刚刚施加于此的,而且大约有抽调灵力的效果。
那些修士丹田内不翼而飞的灵力和第二境非比寻常的坍塌有了结果,符盈却心中一沉。
留鹭激怒徐远岫的目的,就是想让所有人以为观莲古城毁于灵力超过阈值,而非是被人为抽调灵力崩塌。
所有人都被留鹭和徐远岫所吸引,最有可能发现灵脉下阵法的符盈灵识受损,最有可能阻止她的解啼山一心挂在徐远岫。
她看见属于留鹭的微弱灵力不知何时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重血雾慢慢开始消散,充满不祥意味的血红眼瞳闭上眼睛。
披散着长发的玉衍仙尊难得冷着一张脸自第二境走出,身后是震天动地的轰隆响声,手中拎着一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血人。
——结束了。
符盈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主动说:“天枢学宫那边出了一点问题,仙尊……”
解啼山打断了她:“我知道。”
他面无表情地心想,之前他就不应该对这小子心软。
符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会察言观色。面前男人满身浓郁的杀意,一看就是没能把留鹭抓到,再次让她逃走了,不由在心中默默想:
她的到来算是偶然,没能成功将庄柳灭口算是留鹭的失误,但从结果上来说,留鹭这次行动还是成功了。
要知道面对着一个全盛时期不留情面的归圣期修士,莫说是全身而退了,她能保住一命都是她手段通天。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估计徐远岫都不会再见到她。再见面时,他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对手。
她说:“我已经告知师父还有小师叔关于观莲古城的事情,他们已经派人过来了。”
解啼山没问她在这云灵阵中断的秘境中到底是怎么通知过去的,只当问仙宗有问仙宗自己的办法,脸上凝成水般的杀意稍微克制了一点,对她颔首。
“多谢。”
两人运起御风术向外赶去。
观莲古城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灵脉下抽调灵力的阵法已经停止,但已经开始坍塌的部分不会因为阵法的停止而停止,地动山摇还在继续。符盈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的混乱,平日里万人争抢的珍贵丹药摔落在地上,却被踩得七零八落。
他们掐着最后时间奔出。
矗立于此方土地数百上千年的古老城池在符盈的身后发出最后一声声响,回身望去时,遥远天际上银龙穿透云层,轰然落下。
虚空之中亭亭玉立的莲花绽放,璀璨而柔和的灵力光芒环绕着它;最顶端含苞待放的花蕊舒展身躯,最后一次绽放出鲜妍的色彩。
随后,满株莲花飘飘荡荡地坠入湍急灵脉。
似是要将夜空照亮的银光映在少女的眼底,最后被传送阵运转时腾起的淡色灵力掩盖,将那座古城抛在身后。
她眨了一下眼睛,漆黑视野中似乎还停留着那道横贯长空的刺目银光。
符盈听到远处传来车马的动静,定了定心神去问解啼山:“仙尊,在我们出现之前,我可以知道潭磬——就是那个深色眼睛、穿着鸦青斗篷的少年——和您说了什么吗?”
这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解啼山侧首看她一眼,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说:他像是想同我做交易,只是被你们打断了。”
做交易,需要两方各自交出同等的筹码。
符盈慢吞吞想着,谭磬说是为了寻找杀死广鉴仙尊凶手的线索才出现在这里,可并不代表他只为了这件事情而来。
符盈来到这里是为追查庄柳,庄柳来到此处是为和留鹭做交易,徐远岫和解啼山出现在这里是追查留鹭的踪迹,留鹭来此的一部分原因是让阵法抽出灵力、汇入无人知道的某个地方。
今夜是一个偶然构成的混乱夜晚,所有人做出的选择都能看出自身倾向,来到观莲古城的人各怀心思、各有各的思虑之事。
那么,看似游离在徐远岫和留鹭的混乱之外、只是在此待了一段时间便轻飘飘离开的谭氏双子。
——你们在这京城的混乱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符盈望着远远奔来的天枢学宫弟子,如此想到-
“要我说,这宗门大比还有办下去的必要吗?”
三日后的清晨,曦光穿透雾蒙蒙的云层洒在残破碎琉璃碎瓦上,折射出漂亮光透的颜色。
然而站在此处的是不眠不休修屋子修了三天的天枢学宫弟子,他怨念深重到几乎说是劳碌死的厉鬼都不为过,一点欣赏的念头也没有。
他的同伴便安慰他:“好歹也是投进去那么多钱,不能说不办就不办了吧。”
蓝衣弟子当即悲愤地一指身后一片断壁残垣,只有角落里一角破碎古朴的“习道院”牌匾能彰示出这里此前的样子。
“先不说习道院都被打烂了,整个天枢学宫现在只剩下一半,连个对决场地都没有——”他一抹脸,声音嘶哑,“参比的人都伤了大半,连夜跑路的在京城大门排了个水泄不通,这还有什么比的必要吗?!”
他怒道:“妖魔两族都压境了,修仙界还在玩过家家似的选出这些小孩中最厉害的,让这人去单挑魔君吗?!”
他的同伴语塞,最后说:“说不定,是长孙宫主他们有什么谋划吧——他们的心思又不会和我们说。”
蓝衣弟子怒气冲冲地用灵力勾出阵法,在慢慢复原的习道场中怒气冲冲地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京城各处屡见不鲜。
晏回青从门口走进来时,便看见鸠占鹊巢的少女坐着他的凳子,食盒放在桌上,肉包青菜小粥一应排开,嘴里鼓鼓囊囊嚼着馅饼,慢吞吞用灵力隔空翻着刻有问仙宗印章的情报。
听见他的动静,符盈抬起头,自然熟稔地对他弯弯眼睛,主人一样招呼他说:“小师叔你回来啦,我多买了一份早膳,你要不要吃?”
晏回青没动,而是靠在门框上上下打量着她。
符盈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吃饭速度,也没再吭声。
无声的交锋还是符盈更胜一筹,但走过去的晏回青不甘示弱,抬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声音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深长。
“现在就和没事人一样了?”他似笑非笑,“昨晚为什么躲我?”
第155章 注视 “为何要骗我、为何要躲我?”……
馅饼太咸, 味道怪怪的。
符盈嫌弃得撇撇嘴,端起桌案上的白粥喝了好几口嘴中的味道才被压下去。
她若无其事说:“小师叔是从师父那边回来的吗?师父有没有说宗门大比到底是什么时候继续呀?”
晏回青:“大约三天后,等习道院修缮完毕就进行——不要转移话题, 昨夜为什么躲我?”
符盈:“哦,那留鹭的通缉令已经发布了是吗?长孙宫主有没有和师父翻旧账呀?”
晏回青:“今早才发布。没翻旧账, 他不敢——昨夜为什么躲我?”
符盈:“这样啊。那小师叔知道徐师兄和许前辈的伤势怎么样了吗?我——!!”
晏回青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在少女的惊呼声中把她连人带椅子地拖到自己面前, 抬手掐住了她的脸颊止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
“我还在你面前呢。”他逼近符盈, 在对方因为受惊而微微睁圆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冷哼一声似笑非笑说,“你向我问那两个男人的伤势, 怎么不知道问问你小师叔有没有受伤?”
晏回青是在三天前回到京城的。
他被苍喻派去调查一些事情, 完成后千里迢迢赶回来, 还没来得及去找数日未见的符盈, 刚一踏进天枢学宫大门便撞见妖魔两族突袭天枢学宫地牢,又马不停蹄地和他们打了将近一夜。
除了京城, 魔族联合妖族在三日前也袭击了其他地方, 其中甚至包括璇玑阁和古灵派这些颇有实力的门派。
虽说无论是京城还是其他地方, 修仙界的整体伤亡情况并没有很糟糕, 但妖魔两族这种近似于开战的信号还是让不少人都开始担忧惊慌,一时间整个修仙界都有些兵荒马乱。
于是在这之后他又去处理因为恐慌产生的种种混乱情况,直到昨日晚上才有了歇脚的功夫。
他很长时间没见到符盈,只通过系统和她简单进行过通讯, 早已将她的样子在心中描摹了数百上千遍,当下便决定去找她。
但是他扑了个空。
“我相信你昨夜是因为有事情而不在,”男人垂着眼,看着符盈睫毛轻颤。她眨了一下眼睛, 唔唔两声像是要说什么,但晏回青打断了她的话,“但是前天、大前天……明明白日里和我说你无事,为何在晚上又忽然要出门?”
他松开掐住符盈脸颊的手,但没有向后退开,而是依旧维持着极近的距离盯着他,像是要从那两只透亮眼眸中看出她心底的想法一样。
“为何要骗我、为何要躲我?”他的声音堪称平静。
“……”
符盈的凳子远比晏回青坐的矮榻高,她的视线勉勉强强与对方持平,余光扫到窗边几枝装在白瓷花瓶中的梨花在轻轻颤动。
真好看呀。
她的注意力分散一瞬,近距离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问他:“小师叔,你生气了吗?”
晏回青冷冷看着她,没回答她的问题。
符盈想了想,忽然撑着凳子向下滑了一截——在即将掉下去的时候被反应迅速的男人在半空捞了起来。旋即她就着这个动作灵活地从椅子上滑到他的腿上,面对面挨近他,
清淡的柑橘香味似有似无地环绕鼻端,晏回青掌下的身躯是温热的,柔软得像是一团棉花,稍稍用力便要陷进去一样。
像是被他抱着坐到腿上的少女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微仰着头狡黠笑了一下,带着潮湿热气的呼吸随着说话扑在他的下颌脖颈。
“我没有骗你,小师叔。”她软着声音说,“我也没有想躲你。刚刚没有回答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晏回青没有移开扣住她腰肢的手,在短暂的惊讶后很快便收回自己发散的心智,凝视着仰头看着他的符盈:“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就好。”
符盈叹了声气,在短暂沉默后坦然道:“因为我有点愧疚,所以有点心虚——不要这么看着我,爽约的人也会愧疚的好不好!”
她找补般说了最后一句话,直起腰亲了亲男人绷紧的下颌,黏黏糊糊贴着他的说:“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你会以为我在躲你。”
这是实话。
符盈在第一天鸽掉晏回青时就有点愧疚,在第二天、第三天连续鸽掉他的邀约时不仅愧疚加剧,还心生不妙之感。
她本来想着回头再找晏回青补救一下,但无奈于她近日着实有些忙,一直没有找到两个人都空闲的时候,忙着忙着就到了今天。
符盈只以为小师叔会有些生气,没想到他竟然还想了这么多事情。
她稍微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关注点不一样导致的。
符盈来京城有两个目的:她要获得宗门大比魁首、要杀死魔君。但要达成这两个目的还需要完成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所以她很忙、很忙、很忙。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但晏回青不同。
他也很忙,但他的忙碌并非是出于自身目的,也不是出于什么仙尊的责任感,而是为了苍喻或符盈。
符盈很清楚曾经的小师叔是怎样的,他的欲望早就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淡去,世间的绝大部分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状态。
和师姐的情分只能让他不主动寻死,却不会让他主动接下这些任务。
他愿意做这些事情,或者说愿意从问仙宗那座通天蔽日的山峰走下来、重新走进这纷杂喧嚣的尘世,是因为符盈是生在此世的人。
因为符盈想要寻找杀死她父母的凶手,所以他会下山帮她寻找魔族的情报。
因为符盈想要杀死魔君,所以他会去寻找三危丹的线索。
他做的种种事情本质是为了符盈,个人欲求在他身上鲜少存在。
符盈的道德感没有很高,但也没有很低,况且在她这里她的小师叔是有特权的。
于是她蹭到他的怀里,主动贴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认真而坦然地说:“我最近在查太清剑派的两个人,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有点担心他们的目的。因为他们行踪不定,所以很多时候我也是等到最后时候才能做决定,为此没有赴小师叔的约定,对不起。”
她说:“可以原谅我吗,小师叔?”
符盈看到晏回青的神色依旧很冷,但眼中的寒意似乎慢慢在融化,眉眼间的冷意稍稍柔和。
晏回青也在看她。
但不像符盈以为的他在考虑是否要原谅她,他其实在想另外一件事。
依靠某种手段获得成功的人,在夜半时分总是会开始思考:我真的可以维持这样的局面吗?
他卑劣不堪,利用着她的好奇让她主动走近自己。然而在这之后,在他亲密抱着她、亲吻她的时候,会无可避免地开始思考:
她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单纯在好奇这种情感呢?
你在安抚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你所爱的人,还是因为不想失去我这样一个爱的载体呢?
他可以直白地询问符盈是不是在骗他、在躲他——可这种隐秘的困惑,却从未被他问出口过。
或许,他也在畏惧。
于是他移开视线,看向旁边,不再逼问她其他的事情,只是执拗问道:“……你为什么不关心我的伤势?”
符盈定定看着他的侧脸。
其实她只要再顺着晏回青的话,问一问他的伤势,然后再稍微撒娇一会,所有事情都可以翻篇。
晏回青不会再不高兴、不会再来向她兴师问罪,她也不必再想怎么应对。
但符盈忽然不想这么回答。
——符盈确实不懂爱一个人需要做什么,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在某种时候总有些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这种直觉像是灵魂发出的暗示,似是二者勾连命运的提醒。不知从何而起,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选择。
这种直觉催动着她不闪不避地将男人的脸掰回来,直视着。
“我一直在看着你,小师叔。”她慢慢轻声道,“我看到你披着月光进城,在路上看到一树开得洁白如雪的梨花,于是为我折下一枝;我也看到你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天枢学宫中,依旧护着那枝梨花不被血污沾染;也看着你因为回答我的问题而稍微走神,被魔气燎伤肩膀……”
她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生怕对方听不懂一样。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甚至到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地步。
窗边三日前摘得的梨花在仙术下依旧洁白无瑕,生机勃勃地迎着晨曦微光。
符盈环住他脖颈的手松开,柔软无骨似的手指划过脖颈、喉结、锁骨,最后隔着衣物按在他左肩膀的位置。
这个位置下方便是心脏,当符盈的手掌贴在这里时,她的掌心下似乎也能感受到一声又一声的砰砰跳动,血液汩汩流淌,自这里流淌进爱人的心脏。
“小师叔,你希望我一直这样注视着你吗?”她意有所指问道。
被符盈在意、注视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好事。
归根结底来说,谁会全心全意、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地将完整的自己呈现给另外一个人呢?
符盈只见过她的父母是这样的。所以在她的观念之中,除了相爱之人需要如此之外,其他人根本不必对她做到这一点。
于是她允许旁人欺骗自己,也允许自己被利用,她接受掺杂利益的友谊,也允许别人对她存在欲望的接触。
她之前对晏回青的想法就是这样:因为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所爱之人,所以上述这些事情她都接受。
但是不知是否是窗边那枝梨花花瓣太过于柔软,还是这个拥抱太过于亲密,符盈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和小师叔保持这样的距离。
她挑明了所有,毫不掩饰自己隐秘的控制欲,暴露出自己所有的恶劣。
她给他一个机会。
——止步于现在,成为最亲密的陌生人。你依旧有着欺骗我的权力,我也允许你利用我,因为我不在意。
她再次重复了一遍:“小师叔,你想让我一直注视着你吗?”
第156章 无根 “祝你好运。”
晏回青置在矮榻旁边的灵盘在嗡嗡作响, 像是有人给他连续发了数条消息,提醒他立刻来看。
符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晏回青的回答。
少女的面上依旧是浅浅笑着,看不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她只是再次弯了弯眼眸, 视线慢慢从环抱着她的男人脸上移开了。
“好吧,我知道了。”
符盈也说不上自己现在心中是什么情绪。
是遗憾吗?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人毕竟是利己的,谁会愿意将自己无论是美好的还是卑劣的部分全部展示给另外一人呢?
他如今这般, 只是因为欲求而已——谁又会知道以后如何呢?
她在心中这样平静想着。
符盈伸出手, 将自己因为动作而垂在男人肩膀上、与他交缠的发丝一缕一缕挑起, 手指顺了顺略有些凌乱的头发。
最后,她撑着男人宽厚的肩膀想要从他的腿上下来, 探身去够坚持不懈嗡嗡振动提醒他们自身存在感的灵盘, “小师叔, 你的灵盘……”
晏回青的手为了防止她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一直是松松环在符盈腰侧的。
但少女刚刚半直起身子,还未来得及向后撤开, 那双扣在她腰侧的双手忽地滑向身后, 精准而有力地按在了她的后腰, 硬生生将她又压了回来。
这还不够, 在符盈因为重心不稳向前倾倒,下意识抬起手臂撑了一下他的肩膀时,她只听到从自己头顶飘来一声冷笑,随后下巴传来冰凉的触感, 被人直接抬起了低垂的脑袋。
冷冽寒松混着些微的苦涩味铺天盖地向符盈压下。
她下意识睁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纤长卷翘眼睫微微下垂,掩住一半幽深眼眸,隐于阴影处的五官锋利而有侵略性, 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旋即,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符盈的后半句话彻底卡在喉咙中,柔软的唇瓣被牙齿轻轻厮磨,充满怜爱意味地吮吻着。
窗边几枝梨花慢慢舒展,晶莹剔透的露水滚在柔软洁白的花瓣上,沿着细微的脉络向下流淌,碾过娇嫩的花蕊、划过花瓣的边缘,压枝欲坠。
最后,在些微的风声中,向下滴落。
屋内,符盈摆在外面的早膳已经凉得彻底,他们两个人乱糟糟的,说不清是谁混乱而急促的呼吸交错,玉石磕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晏回青将少女的下巴抬起后,他的右手便顺着下颌的曲线划向她的后颈。
他自屋外携着一身寒意走来,指尖带着凉意,骤然触及符盈温热后颈时让她下意识颤抖一瞬。
但这个动作被垂眼亲吻她的男人误以为她是在向后挣扎,于是原本只是按在她后腰和脖颈位置的双手骤然一紧,天旋地转间,符盈的惊呼声被吞吃入喉,裙摆划过深色的衣角,又被男人的膝盖压在矮榻上。
“不要躲我,盈盈。”他的声音沙哑,字字句句似是从喉咙滚出的缠绵。
被甩在矮榻上的灵盘一角硌着符盈的左手臂,在密不透风的亲吻中,她呜呜咽咽地喘息着想要推开倾身压过来的男人。
“等、等等……”
晏回青空出一只手,拇指按在她水润殷红的下唇上。
符盈挣扎的动作一滞。
硌在左手臂的坚硬青铜物件依旧在嗡嗡作响,那颤动的声音隔着衣物传至手臂,合着血液的流淌,一路顺至心脏。
原本缓慢平稳跳动的心脏,在这非比寻常的频率中似乎也被牵引着加速。
一声一声,几乎让她颤抖。
她喘着气,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整张脸是莹润的红,眼眸带着水意怔怔看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晏回青的手臂撑在她的旁边,手腕小臂透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勃发着充满生命力;垂在身侧的墨色长发似是密不透风的幽深牢笼,挡住窗外倾斜进来的阳光,眉骨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在专注看着她。
符盈并非是第一次和他、和自己的小师叔接吻。
甚至于说,在那心照不宣的凌云峰夜晚,在烛火摇曳、深雾流淌的深夜,呼吸错乱交缠之事并不少见。
除了最后一步,符盈所有事情都和他尝试过。
外人眼中冷淡避世的云真仙尊,她见过他深夜的另外一面。那是压在她身侧的胳膊青筋跳动的隐忍难耐,是被情欲熏染脸庞的暧昧放纵。
可她从未见过此时此刻的晏回青。
他的脸与云真仙尊别无二致,一样的眉眼淡漠、五官深刻清晰;可在那双瞳色幽深的眼眸中,流淌翻涌的情绪却让符盈几乎喘不上气。
那是什么呢?
她模模糊糊想着。
是被否认的愤怒、还是被肯定的欣喜?是听到意料之外的讶然、还是早有预料的了然?是愤怒、还是悲伤?
符盈不知道,她只看到撑起身体的小师叔将自己手指上从未摘下的扳指一寸一寸地褪下,再慢慢为符盈戴上。
扳指对于符盈的手指有些过于大了,晃晃荡荡地挂在她左手中指上,温润的玉质似乎还带着男人手指的冰凉,却慢慢染上了符盈的温度。
在符盈看着手上扳指怔愣的时刻,属于晏回青的系统正在他的脑中疯狂尖叫。
【晏回青!!你是傻——(消声)——吗?!!】系统无能狂怒,【你知道你违反规定了吗?!!你想被灰飞烟灭吗?!】
晏回青:“我早就辞职不干了,你要来惩罚我吗?”
系统的嘀嘀尖锐报警声音倏地一停。
“这是‘无根目’,”他说,“算是……我的伴生灵器,记录了我自出生起的一切。”
符盈慢了半拍才回答:“所以……”
“只要我的生命没有终止,它便会如实记录。”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符盈柔软的脸颊,像是三日前摘下梨花枝时,轻轻抚摸洁白柔软的花瓣。
他轻声说:“我从未想过为它寻找另一双眼睛。但我想,将它给你。”
他微微俯身,在极近的距离中与她抵着额头,潮湿热意的呼吸交缠,最后一句话被唇齿吞没。
“我愿意。”
——我愿意让你注视着我,我愿意和你共享我的生命。
——永远、永远。
-
谭珩抬手敲门。
他老老实实敲了三声,然后靠在门边,开始盯着头顶发呆。
太清剑派不如问仙宗实力强名声大,能够直接被天枢学宫安排进自己的客舍;他们来的时间也比较晚,京城内档次高的客栈也早就被抢售一空,这般挑挑拣拣下,能容他们下榻的客栈只剩这个挨着京城边缘、装潢老旧的小客栈。
房梁的角落布满灰尘和蜘蛛网,贴着地面的墙壁上有各种不知道是什么飞溅的脏污,嘎吱作响的木门和床几乎让人怀疑下一刻就要倒塌,偏偏像是被施了什么术法一样怎么折腾也没真正坏掉。
太清剑派不算强盛门派,可也颇有底蕴。在这里住不习惯成天抱怨的弟子不是没有,这其中很自然地没有谭磬和谭珩两兄弟的姓名。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环境已经远比曾经幼年生活的那个破屋子好了,甚至只有那零零碎碎的一点时光中,他们住过这样对其他弟子来说“简陋不堪”的屋子。
谭珩从不是一个喜欢回忆往昔岁月的人,过往的年月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步一步从泥潭中挣扎出来的过程——他都已经站在干净岸边了,还回忆那些写满痛苦不堪的时候干什么?他又不是受虐狂。
但今日,他听着破旧门扉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神色疲倦只披着一件外袍的谭磬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眼珠微转,示意让他进来。
只这无比平常的一眼,让他不自觉脱口问出:
“哥,你当初为什么要放任那个妖族杀掉广鉴仙尊?”
谭磬转身的的动作微顿。
他背对着谭珩,谭珩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比常人更加缓慢的呼吸声。
房门在他的身后再次嘎吱一声关掉了。
他站在玄关的位置,看到谭磬绕过随便堆在门口的杂物,将桌案上杂乱的文书卷轴扫到一旁,像是四处搜寻着什么东西但是没找到,只好将早已凉透的茶水端来。
然后冲着谭珩的脸干脆泼了过去。
“……”
能在数道雷电中灵活躲避毫发无伤的少年就这么干站着,任由他泼了自己满脸隔夜冰凉的茶水,红棕色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向下流淌,浸湿干净洁白的衣领。
他的睫毛上甚至还狼狈地挂着蔫巴巴的茶叶,只是薄唇微抿,那双与谭磬弧度轮廓相近,唯有颜色更浅的眼眸执拗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而谭磬只是平淡说:“这盏茶本是我特意留着早上提神的,但我现在看你好像更似没睡醒一样——现在清醒了吗?”
他问:“你在怪我吗?”
“没有。”谭珩想也不想否认,“我永远不会怪你。”
正如你永远不会怪我莽撞一样。
谭磬眼中隐约的冷意散去,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转身坐到桌案旁,挽起袖子亲自煮茶。
谭珩捧着那个泼了他满脸茶水的杯子坐到他的对面,抹了一把脸,听到谭磬声音淡淡道:“并非是我放任,而是广鉴仙尊已决意求死。”
“无论是我,”他停顿一瞬,“还是符盈,都无力阻止。”
如果是这样,那当真不怪他哥哥见死不救。就算他拦得下一次,能拦下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吗?更何况广鉴仙尊是仙尊,即便是修为实力大不如前的仙尊,解决谭磬也是绰绰有余。在她本就有意求死的前提下,谭磬确实没有任何办法。
只是……
谭珩困惑问:“你是说,符盈知道广鉴仙尊有意求死?她是从哪来的信息?”
谭磬不答反问:“那你认为我当晚半路转道广鉴仙尊的居所、接触她是为了什么?”
对面的弟弟老实说:“因为她是问仙宗掌门之徒、云真仙尊之师侄,而你很尊崇云真仙尊。”
谭磬:“……”
他将煮好的茶水倒进白瓷茶杯中,在袅袅白雾腾起遮挡住谭珩容貌时,放弃了引导他自己思考。
“她是问仙宗的弟子,而广鉴仙尊乃天枢学宫的仙尊。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苍掌门却在半夜夜深人静时,特意携着符盈去拜访广鉴仙尊。”他说。
“据我了解,苍掌门和广鉴仙尊的交情没有到这一步,她等在门外的动作显然也是为另外两人留出谈话空间——她们聊了什么只有自己清楚,但我可以猜。”
他吹散了面前的水雾,目光灼灼说:“符盈隐瞒了我们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让她也有当初在现场发现妖族痕迹的能力,可她隐瞒不报。”
“她和我一样,因为广鉴仙尊的指引,所以坐视她的死亡。”
谭珩嘶了一声:“那她会和我们利益一致、争抢同一样东西吗?”
这一次,谭磬摇头:“我不知道。”
谭珩稍微沮丧一瞬,但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反正不就是抢东西嘛,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那个东西,我一定会为你拿到。”他认真道。
谭磬没有接话,他只是从旁边堆成小山的卷轴中精准挑出一卷,然后慢慢展开,指尖顺着第一个名字一路滑到后面。
“首先,”谭磬说,“你在习道院修好后的第一场对决,就是与符盈打。”
他平静注视着自己指尖下的“符盈”二字,不知道是在告诫自己,还是在告诫谭珩。
“她是一个很敏锐的人,不要被她发现你的秘密。”
第157章 混乱 被咬出一圈咬痕的手指
“所以, 师父的意思是——等?”
符盈慢吞吞说着:“我以为按照师父的性格,她会和长孙宫主持不同意见。”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晏回青淡声说,“天枢学宫的长孙宫主虽在修仙界风评一般, 但对自己宫中弟子的态度立场确实无可指摘。”
这件事符盈略有耳闻。
天枢学宫因为其特殊性质,学宫内派系很是复杂, 偶尔还会有放在明面上的斗争。
但自这位长孙宫主上位以来,各种派系之间的斗争不说完全没有——这也根本不可能——至少大家都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即斗争不涉及普通弟子。
——普通弟子, 指的是那种对向上走没有想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炼的弟子。
他为很大一部分草根贫民出身的弟子提供了庇护, 让他们得以在修炼路途中尽可能地减少来自俗世间的阻碍。
从这方面来说,他和尤以护短著称的问仙宗掌门还是有共同话题的。
“况且, 除了等, 目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晏回青垂眼看着符盈裸露出右肩膀的淤青, 将活血化瘀的膏状药物用掌心捂热, 再任劳任怨地给她敷药。
“敌明我暗,而且魔族似乎掌握了一种可以绕过京城京城结界的办法, 随去随来, 了无踪影。”他尽量将注意力牵引到自己的说话上, 忽略自己掌下细腻柔软的触感, “例如此次袭击天枢学宫,便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我们追踪不到他们,不清楚他们的计划,目前只能静观其变。”
符盈微微眯起眼睛, 一边把玩着把她硌出一片青紫淤血的灵盘,一边任由罪魁祸首帮她按摩涂药,忽然想到在观莲古城灵脉中那微小的抽调灵力的阵法。
她猛地从男人腿上撑起身,转头去看小师叔:“小师叔, 你知道观莲古城的那个阵法是怎么回事吗?”
“别乱动。”晏回青皱眉。
他两只手都沾着药,只好用手背拍了拍符盈的脊背,待她再次老老实实趴下后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那是个很古老的阵法,效果和你猜得差不多,能够抽取观莲古城的灵力输送到阵法的另一端,存在时间很久远了。”
符盈空闲的左手垫在自己的下巴,说:“能查到这是谁干的吗?”
晏回青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很干脆便道:“极为麻烦。”
“我说它存在时间很久远,意思是只要胆子够大、能力够强,谁都能做这件事,不一定就是魔族所为。”
他见符盈又要直起身,于是一只手肘压在了她的脊背,顺势俯身在她耳边,湿热的呼吸在她耳廓旁环绕。
“都说了,别乱动。”他压低了声音,在符盈眉间微挑,叛逆心上来准备反击时话题一转,又正经说,“璇玑阁调转灵脉走向所用的那些个阵法中,就有这个阵法的影子。”
符盈停住乱动的手,听懂了他的暗示,敏锐道:“小师叔是说,很多秘境中都有类似的阵法?”
她这次换了个姿势坐起来,变成和晏回青脸对脸,跨坐在他的身上,若有所思说:“没人去查吗?”
晏回青越来越觉得符盈是个非常睚眦必报的人。
他眼皮直跳地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净尘术,替身上的少女拎住她因为坐起的姿势所以从肩头向下滑的衣服,忍耐着说:“一方面是没有那个水平去查,另一方面是没必要去查——能用出这种阵法,门派中至少有一位仙尊坐镇,谁愿意去得罪这些人呢?”
他见符盈的表情还是不太认同,转移注意力一般用另只手捏了捏她被压出红印的脸颊,接着道:“不过特殊时候、特殊地点可以有些特例。师姐已经和长孙宫主达成一致,派人去京城附近的秘境去寻找有无类似的阵法了,过几日就会有结果吧。”
符盈躲避似的鼓了一下腮帮子,反而被对方挑了挑眉,故意又捏了一下。
“三危丹呢?”她微微仰头去看晏回青的眼睛,“之前玉衍仙尊说找到了几粒完整的三危丹,貌似连夜送到问仙宗了。昨日和许前辈聊天时,他说温执事那边似乎有了些线索。”
晏回青似笑非笑地稍微使了一点劲,在符盈吃痛瞪了他一眼后才慢吞吞用手指轻抚她脸上的红印,嘴上却没饶人:“许元念就算了。你又怎么和解啼山熟起来的?这种话他竟然和你说?”
符盈故意说:“因为我招人喜欢。”
她脸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柔触感倏地一顿。
随后手指慢慢下滑,再次捏住符盈的下巴将她拉近自己,男人幽幽盯着她:“你说他喜欢你?”
他的表情,像是符盈但凡点一下头,他就能立刻踹门找解啼山把他揪出来决一死战一样。
在极近的距离中,符盈眨了眨眼,忽然弯起眼眸无辜笑了一下,主动仰头吧唧一声亲了一下他抿起的唇,随后拉开距离,慢吞吞说:“——开玩笑啦。是他还给我的人情。”
说起来,除了第一次见面时解啼山给符盈的印象是一位潇洒放然的仙尊,此后再和符盈见面,他不是在还人情就是在给徐远岫收拾烂摊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他自己最痛恨的角色。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徐远岫此人或主动或被动闯祸,偏偏还能大难不死的诡异运势吧。
比如这次,虽然他眼睛瞎了,但好歹还留了一命,在他们普遍瞎过一次眼睛的璇玑阁中这点伤势都不叫伤,只能说是彻底成为一位合格的命修了。
——除了他再不能和符盈炫耀:师父和师伯加上他,三个人的眼睛总数他占了一半。
她漫无目际想着,感受到晏回青按了一下她还没完全消下去湿润微肿的唇,不轻不重说:“他最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这么轻易就没再追究?
符盈收回分散的注意力,慢慢升起警惕心。
她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安静听对方道:“温执事在前几日就已将三危丹的药效分析出来了。”
晏回青观察着符盈右肩膀后方的淤青,待完全消失再次恢复一片莹润白皙后才移开视线,拿过搭在一旁的湿帕子耐心地替她擦干净残留的药迹。
“三危丹,其一危在记忆丧失;其二危在反噬风险。”这是前段时间苍喻对符盈说过的话。晏回青替她擦拭着药迹,一边接了下半句话,“其三,危在心神偏移。”
符盈任由他的动作:“什么叫‘心神偏移’?’”
“你带回来的那个三花古门的弟子,你应当发觉他施展灵力时有不协调之处吧。”
他指的是庄柳。
顺便一提的是,符盈把他带出观莲古城后就交给了天枢学宫,后续他在牢狱中甫一醒来,立刻就被闻讯而来的亲爹怒火中烧地扇了好几巴掌,吼道:“你不是要帮你爹我在修仙界扬名,你是要让我在这除名!!!”
据说当时的场景颇为混乱,符盈没去看现场还稍稍有点遗憾,只能从余渺口中得知最后庄柳被纪少宫主亲自提走审问去了。
她思索着,点点头。
晏回青:“古灵派的宋掌门发现他的魂魄有些不稳定,像是撕裂破碎之兆。”
符盈微微有些吃惊:“魂魄?三危丹会危及魂魄?”
她自己对于三危丹的事情也有所猜测,但大都是对于丹田的一些猜想,这一角度倒是从未想过。
晏回青将沾染药迹的帕子丢到只剩半盆水的盥洗盆中,擦干净手上残留水渍后,慢条斯理地替符盈整理散乱的衣襟,声音平稳:“是的。”
“成因未知,但结果就是长期服用三危丹会使魂魄受损。记忆丧失或者反噬都是由此导致的并发症。”
符盈微微抬起头,看着头顶摇晃的帷幔挂饰,自言自语:“可魔君让人魂魄受损有什么用呢?这也是他杀害修仙界年轻弟子的一种手段?”
这种猜测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如果让符盈来评价的话,只会觉得怪异:这般大费周章的行动,只是为了这么简单的目的吗?未免有些得不偿失了吧。
“这只是初步的结论。”晏回青淡淡道,“因为温执事手中只有那么一点半成品的三危丹,只能得出这样的结果。后续进展如何,要看你玉衍仙尊送去的那份三危丹成品。”
他在“玉衍仙尊”四个字上莫名其妙加重了语气。
符盈眨眨眼。
从矮榻转移到居室床榻后,其上悬挂的帷幔在刚刚的混乱中就不知道被谁拽了一半下来。白纱坠在凌乱床榻上,和被褥混作一团,细碎的发饰玉带丢了满地,残留未干的水渍落在盥洗盆的外面。
符盈衣衫齐整,只批一件外衣便可立刻出门。她勾过自己凌乱垂下的发丝,用另只手点着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的男人,似有似无划过肩膀白色纱布的边缘,笑眯眯凑了过去:“又不高兴了?要我哄哄你吗,小师叔?”
即便是仙尊,被魔气所伤后还是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将伤口完全愈合。
刚刚那副情形谁也没在意自己身上的伤,乱糟糟地便滚作一团,现在回过神来,晏回青才觉得自己被符盈触碰的地方在隐隐作痛,似乎因为之前动作太大而崩裂了。
他攥住符盈的手腕,将那双柔软无骨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偏头咬了一下她戴着扳指的那根手指,轻啧一声:“哪有让晚辈哄长辈的道理?”
符盈手腕微转,指腹抵着他尖锐的犬牙,在些微的疼痛中歪着头慢悠悠说:“可是也没有长辈和晚辈在白日里滚在一张床榻上的道理呀?”
她凑过去,在他湿润的鬓发边吐气:“你说对吗,小师叔?”
正如方才一般,她咬字清晰、语速缓慢地叫着他。
晏回青:“……”
室内光影沉浮,昨夜残留的暗香晕染,日光穿透窗子,却被紧紧拉上的帷幔遮挡在床榻之外。
男人亲手将自己刚刚替她整理好的衣襟扯开,在沾染上草药苦涩味道的怀抱中俯身,任由那只戴着扳指的手指碾过自己的伤口,只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哑喘息,便俯身垂首——
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自院外传来:“师弟,你在吗?”
随后,是更为熟悉的脚步声。
符盈:“藏起来。”
晏回青看着前一刻还在到处撩拨他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推开他就开始披衣服,一只脚踩进鞋里就匆匆忙忙向外走。
他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发自内心地询问:“你说谁?你让我藏起来?”
符盈:“不对吗?”
晏回青:“这是我的屋子。”
符盈:“我知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催促着看他一眼,像是在说难不成要让她躲起来?
晏回青:“……”
晏回青:“…………”
晏回青面无表情地翻出自己院子,他的声音比初春清晨的冷风还冷到掉渣:“……哈。”
打开院门、走过庭院、走进堂屋。
给晏回青发了数条消息也没得到回应的苍喻推开紧闭的堂屋大门,措不及防和坐在桌边的小徒弟四目对视。
符盈端起凉掉的粥,自然地吹了吹“热气”,微微睁圆眼睛,自碗后“惊讶”看着她。
符盈:“师父,你也来用膳吗?”
“我已经用过了。”她的态度太过于理所当然,像是自己合该坐在这里似的。苍喻下意识回答了她一句,才意识到不对,“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小师叔住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符盈脸不红心不跳:“他叫我来用早膳。”
苍喻狐疑:“那他人呢?”
符盈面不改色:“不知道,有事出去了吧。”
被迫隐匿气息落在自己屋顶的云真仙尊无声地冷笑一声。
苍喻本能觉得有些不寻常,但她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来找晏回青也只是因为顺便路过,如果晏回青不在她还要立刻赶往下一个地方,没有过多时间停留。
事实上,如果她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自己素日里仪态端正乖巧的小徒弟,现在头发都是匆匆忙忙用术法随便掐出来的。
让符盈转告晏回青自己来过一趟后,苍喻转身向外走。
少女在她身后稍微松了一口气,垂下自己宽大的衣袖掩住被咬出一圈齿痕的手指。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苍喻忽然转身,眼神古怪看了一眼条件反射般对她挂起乖巧笑容的符盈。
“不要买这个,早上吃得太过辛辣对胃不好。”她点了点桌案上摆放的菜肴,又指了指符盈的唇,“嘴都被辣肿了还吃?”
符盈:“……好。”
这一刻,她终于和一个月前的大师兄诡异共情了。
第158章 止步 “没有第二局了。”
在习道院重建完成的前一天, 符盈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情报整理了一遍。
现在还停留在京城、没有因为妖魔两族的袭击而弃赛离开之人,可以大概分为三类。
第一类人的目的很纯粹,就是单纯的想要在宗门大比中夺得名次打出名声, 对京城发生了什么并不在意。这类人以杜鸢为典型。
第二类人是为三危丹而来。或是想要夺得三危丹,或是想要调查三危丹, 尤其在观莲古城被毁掉失去交易窝点后,他们的目光渐渐投向手中最有可能掌握三危丹的众宗门大比选手身上。此类人的代表是不惜以身入局的许元念。
第三类人则稍稍有些复杂。
乱世之中会生出很多机缘, 混乱的中心自然多有浑水摸鱼的心怀侥幸之人。
他们停留于此的目的很难用一句话概括, 或许是为了名次, 但更多的是为了自身利益,现在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一个手段。
这类人, 尤以符盈自己为代表。
她现在倒是也比较理解天枢学宫没有立刻中止宗门大比的打算。
正如晏回青所说, 在根本找不到对方踪迹的前提下, 他们能做的唯有静观其变。魔君对宗门大比别有所图, 这对修仙界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但是换句话来说,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利用宗门大比来引他现身。
宗门大比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既是魔君轻描淡写为修仙界寄出的挑衅信, 也是修仙界为他准备的鸿门宴。
最终结果如何, 端看两方究竟谁更技高一筹。
想通这点, 符盈调查三危丹的任务进度最终停滞在89%-
“我有点紧张。”余渺忧心忡忡,“你的身体恢复好了吗?我要不要再去找医修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符盈:“不用紧张。”
林知:“你紧张什么?”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余渺反手锤了一下林知的肩膀:“这是盈盈和太清剑派那小子的对决,你为什么不紧张?”
林知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紧张?非要说的话你不觉得你的紧张来得有些后知后觉了吗?这又不是她第一次上场。”
余渺抓着符盈的胳膊, 明明不是她上场,她却紧张焦虑得恨不得将自己一年的气叹完。
“她的对手是太清剑派的谭珩啊!”余渺左右看着,此时距离对决正式开始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习道院内的人并不多。
她恨铁不成钢说, “我听说此人心狠手辣,尤擅折磨人的术法——他的对手在对决结束后无一不是鲜血淋漓被抬着下台!真不知道为什么督学竟然还没将他警告下场。”
根据宗门大比的规定,对决中发现故意折磨对手的情况,负责此次对决的督学有权当场制止。
“而且,”她咬着牙说,“你没听说他当初第一次和掌门见面就目中无人挑衅‘同为掌门之徒,我倒要看看问仙宗的符盈于我相比到底谁更胜一筹’吗?!他肯定对盈盈早就怀恨在心,说不定会出什么阴招呢!”
嗯……虽然当初谭珩的确表达过想要找符盈切磋的意思,但原话应该不是这句吧。
符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林知冷静道:“我观察过,被鲜血淋漓抬下去的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所以只要打败他,不就能避免这种情况了吗?”他理所当然道。
作为完整地见过符盈在玄石门到底都悄无声息做了多少事情的知情人,林知现在对符盈做出的所有承诺都坚信不疑并比她本人还相信她的行动力。
这回换做余渺沉默了。
更让她沉默的是貌似符盈脸上表情表示她也是这么想的。
“呃。”
她后半截的絮絮叨叨彻底卡在喉咙中,一时甚至不该做出什么表情。
等等——虽然她不认为盈盈会输给太清剑派那个只是在宗门大比上才稍稍有点名气的小子,但这两人的意思怎么越看越像是“怎样解决和他打架会被他耍阴招的问题——直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就好啦”的意思?!
平常都是这两个人冷静理智分析问题思考解决方案,余渺只需要听命令照做就可以——怎么现在换成她试图理智思考,这两个人就直接自信躺平了?
在余渺怀疑人生的时候,符盈抬手安抚性地盖上余渺紧紧攥住她胳膊的手:“不用担心啦,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样,很快就会结束的。”
“什么结束了?”
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插进他们三人的对话中:“——是在说我吗?”
余渺:“!”
精神本就紧绷的余渺应激一般反手甩出一道术法,被对方轻巧躲过,拉着符盈和林知一起将她掩护在身后,警惕望着近处悄无声息走来的少年:“你想干什么?”
谭珩摊开手:“冤枉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反而是余渺仙师二话不说先来攻击我的吧?”
余渺脑中一刹那闪过“他怎么认识我”的念头。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符盈从余渺的身后绕出来,审视般打量着面前一身雪青劲装的少年,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哦——前些日子还有些遗憾没第一时间去登门问候两位仙师,现在看来,谭仙师的伤势恢复不错啊。”
许元念没有将所有妖族都杀掉,包括徽山大妖的左膀右臂在内的三四个妖族趁乱逃出了京城,却“偶遇”了从观莲古城回京城的宗门大比的弟子,被其以伤换伤拦截,最终头颅被对方斩下。
据说被斩下头颅的妖族中,其中一妖疑似就是杀死广鉴仙尊的真正凶手。
牵扯到妖族,为了保护那位弟子的安全不让其被妖族记恨,这条消息被天枢学宫封锁着,只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按理来说符盈一个门派弟子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更不会知道当时受伤拦截妖族的弟子是谁。
但她就是知道了,并且在警告着对方。
谭珩深深望着她,半晌,脸上扯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轻飘飘道:“我说过了,我现在什么都没干。”
“当然,”他停顿一瞬,向前走近几步,在余渺又惊又怒的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符盈拉住的视线中,意有所指,“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说罢,他脚步轻快地转身走向习道场高台上。
而符盈看着他的背影,眉心微不可查地轻蹙一瞬。
……谭磬又去哪里了?
“不行。”余渺在符盈身后絮絮叨叨,“这人肯定心理阴暗下手残忍。盈盈,你要是觉得不对劲了立刻向督学示意,你就算输掉这局也能进入第二重选拔,不要拿性命玩笑。”
“没有第二局了。”
陆陆续续的,习道院中多了些熟悉面孔,多半是问仙宗中符盈相熟的一些同门,亦或是对她还有谭珩感兴趣的陌生人,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身上。
符盈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平静望着已经站上习道场高台,逆光与她对视的少年。
“除非我战胜他,否则这届宗门大比我将止步于此。”她慢慢说着,声音却很是平静,甚至有几分轻松。
“不过——”
符盈走上高台,与自己的对手面对面,两双颜色相近的眼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不约而同因为精神高度紧绷而兴奋地紧缩着。
“他也一样。”
那些不久前的阴谋与算计,试探与交锋在此时统统化为乌有,符盈与谭珩站在这里,只剩下最纯粹的胜负欲望。
胜了——进入第二重选拔。
输了——之前的布局化为泡影。
一道浑厚的撞钟声音响起,习道场上雕刻的阵法纹路接连闪烁,最终在周围栏杆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
宋督学再一次站在习道场的旁边,专注看着场上面对面站立的少年和少女。
说来也是巧合,这是她第三次监督符盈和旁人的对战。
前两次对战,看似处于弱势的少女都在最后一刻暴起翻盘,夺得令人瞩目的胜利。
但今日站在她对面的少年,宋督学也监督过四次他和旁人的对决。
他和符盈一样,也是在所有人的出乎意料中夺得胜利。明明只是金丹期的修为,却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化险为夷,用匪夷所思的手段解决对手。
宋督学微微眯起眼睛,沉静望着高台上的两人。
毋庸置疑,他们都藏有自己的底牌,正是从未被人发现的底牌让他们一直站在高台上,迎接一个又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对手。
那么,面对与自己相似、早有防备的对手——你们,又会怎么做呢?
她慢慢回过神,最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宗门大比第一百三十一场,问仙宗符盈 ,对战——太清剑派谭珩。”-
“说起来,贵派的杜鸢杜仙师,下手当真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呢。”谭珩双刀朝下压在地上,半屈着腿随意道,“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就被她挑飞下场了。依我看,这次宗门大比的魁首当真要被你们问仙宗夺去了。”
符盈分辨着他的情绪:“你们不想夺得吗?”
据她所知,太清剑派这次派出的弟子中也不乏一些修为高深者,如果认真来算,也不是没有竞争之力。
“师父想夺得。”谭珩懒洋洋说,“我和哥哥没什么兴趣——你要去竞争魁首之位吗?你那位杜师姐可是很难对付的哦。”
符盈笑了。
她随手挽了个剑花,观察着他的动作,眉眼弯弯道:“那真不巧,我的确对这个位子有兴趣。”
宗门大比一定会有人拔得头筹,那么,谁又规定符盈不是这唯一一人呢?
她手中长剑出鞘泛起盈盈光亮,在宋督学微微挑眉流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中,一反常态选择主动出击!
“所以,我不会在这里让步。”
第159章 灵力 没动静,该不会是死了吧?……
余渺对谭珩的观察稍稍有些偏差。
在第四次近身接近露出破绽的少年, 直贯肩膀的一剑却被对方用手硬生生截住、再被对方抓住一瞬间的停顿而划伤手臂的符盈如此想着。
他和人交手并非是冲着折磨人的目的去的。正相反的是,他的动作很是干脆利落,招招式式都直冲命门。既不给对手逃跑躲避的机会, 也不给自己留退路,眼神中只有冷冽的杀意。
他的对手基本是鲜血淋漓的被抬下台, 是因为没人能在这种夺人性命的狠戾手段中胜过他——毕竟,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宗门大比不是吗?
谁会想在这里和人真的玩命呢?
谭珩毫不在意地将自己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手掌在身上蹭了一下。他重新握住刀柄, 在粗糙刺痛的触感中微微眯起眼睛去看对面与他拉开距离的少女。
他扯起唇角, 在些微的刺痛中才意识到符盈的剑气在方才的交手中划破了他的脸颊。
“刚刚那招不像是你们问仙宗的风格。”谭珩的目光落到符盈那柄薄如蝉翼的长剑上, “我想想——是无因仙君的剑术,对吗?”
符盈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她只是剑尖挑起一个半弧, 似是划开了空气中某种薄膜, 脚下平整的高台不易察觉扭曲一瞬, 在节节攀升的灵力波动中身形骤然消失——不, 只是因为速度过快而连身影都难以捕捉!
谭珩宛如野兽般紧缩的瞳孔闪过一丝冷意。在高台下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想也不想翻身跃起, 与此同时双手交叉挡在身前, 恰好用足有半人高的两柄长刀与符盈的长剑相撞, 发出刺耳的刀剑碰撞声音。
两股无形的灵力在这短短一瞬间接连炸起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整个习道场屏障内什么也看不见。
符盈单脚踩着他的刀,为了躲避另外一柄长刀整个人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冰凉的刀身堪堪擦过她的右脸颊划向另一侧,一缕因为动作而飘扬的长发在接触到刀刃的那刻就被斩断,失去支撑的发丝被气流扬起飘向四周, 又被两人的剑气搅碎。
她睁着眼睛,在身周皆被白光笼罩、灵力震耳欲聋的那一刻空隙中,轻轻压低了声音,近乎气音地说:“……你也没用太清剑派的剑法, 不是吗?”
场下,余渺紧张地抓紧了林知的胳膊。
白衣少年拽了两下没拽动,只好任由她抓着。他的目光在旁边围观的一众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微微皱眉,心中升起和符盈一样的疑问:
谭磬为何没来?
林知和太清剑派这对双生子没有任何交集。但他作为问仙宗戒律阁的弟子,领掌门之令,从来到京城的那一刻便有意在收集各种情报,其中自然包括太清剑派。
据他了解,太清剑派前来参加宗门大比的弟子并非只有谭珩,在他之上不乏一些修为高深的师兄师姐。他不是太清剑派最强的弟子,但如今来看,他却是太清剑派名气最大之人。
因为在第一场对决,一个只有寥寥数人观看的对决中,一个年纪轻轻的金丹期弟子用出了修仙界早已失传数百年的剑术:游云。
他起手时所有人都在嗤笑他的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落手时所有人鸦雀无声。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与他交战的元婴中期修士轰然倒地。
结合他在还没到京城时就与徽山交手、且大出风头一事来看,谭珩彻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林知既能被戒律阁执事收为亲传弟子,他的目光自然不会像旁人那样只落到谭珩一人身上。
有光自然会有影,被谭珩身上灼目耀眼光芒遮挡住的,与他流有相同血脉的哥哥——他躲在无人发觉的暗处,在做什么?
“盈盈的状态是不是有些不妙?”余渺没有察觉他的走神,还在目不转睛盯着高台上不断交手又分开的两人,肉眼可见的紧张,“她的修为比谭珩低,如果不能很快解决对方被他拖进一来一回的交锋中,最先耗尽灵力没有防身手段的人会是她!”
林知看了几眼台上的动静。
端看剑术,符盈和谭珩水平相近。但谭珩大概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了符盈之于他最大的弱点,于是从一开始就在逼着符盈不断大量使用灵力,试图让其先一步耗尽灵力。
这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像符盈第一场对李玄祯所做的那样,不断用出耗费灵力巨大的剑法,于是为了抵抗,符盈也不得不用出耗费巨大的剑法。
他强行加快了对决节奏,两人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中交手无数。余渺的眼睛根本无法看清两人的身形,只能听到接连不断的刀剑撞击声。
他看到符盈不知为何身形凝滞一瞬,被谭珩抓住空隙一脚踹到腰腹,巨大的蛮力硬生生将她逼退数步,脚后跟抵着习道场的边界。
她力竭似的喘气,汗珠自额间划过。
凭借长久的默契,林知意识到,符盈丹田的灵力见底了。
随后他意识到,谭珩也发现了这点。
高台上的少年脸上笑容扩大,这是一个猎人看到猎物已经被逼入绝境的笑容。
他手中两把长刀轻轻磕碰。
本来已经因为局势焦灼而沉寂下去的围观人群不约而同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个起势、这个灵力走向——他是不是要用那个了?”
“现在就用吗?如果他这一击没有将那姑娘打出界,自己也会陷入危险吧?”
“元婴中期的修士都抗不过游云之势,一个小小的金丹中期就能抗住?”
人群议论纷纷,就连只是安静等在旁边的宋执事也默默将自己的灵力运起,准备一有不对立刻结束对决。
而场内,被诸多目光紧紧注视着的少年只是看着对面握紧长剑的少女。
他们两人身上现在是一样的狼狈,手中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方的血。但此时,谭珩的脸上既没有紧张,也没有焦躁,而是一种极少出现在习道院中的轻松情绪。
他似乎从站在高台上的那一刻,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兴奋。
符盈暗暗心想。
“我听说你是剑法与阵法双修,但最后却是选择了剑法,”谭珩说,“你其实应该去选择阵法的。”
空气中的凝重几欲成水,沉沉压着每一个人的心神,呼吸似乎都很艰难,需要嘴唇微微张开,舌尖抵住上颚。
他压低了身体,眼瞳像是追捕猎物般急速收缩着,瞳孔中其他纷纷扰扰的一切无干事物慢慢褪成水墨。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刮过,于是最后一点色彩都被抹去。
他的眼中,只剩下对面那个同样专注盯着他的少女。
正如符盈彻夜研究过有关于他的各种情报,谭珩也研究过符盈的所有过往。
所以他站在这里,轻易地便从她外表镇定的细微情绪中,捕捉到那一丝被掩饰起来的警惕与紧张。
他心中那些犹疑忽地散去了。
他的心脏在颤栗,指尖过电般升起一串酥麻之感,喉咙在发紧,眼瞳中亮起的神采光芒摄人心魂,旁观者无一敢与他对视。
——你也会警惕我、惧怕我吗?
刀尖划起的瞬间,一道震耳欲聋的龙吟响彻全场。身形远比符盈第一次所见更加凝实的金色长龙环绕升起,威严肃穆的眼眸睁开,在磅礴如海的灵力威压中,俯身向符盈冲来!
可惜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对手……
谭珩发散的思维强迫自己停在这里。
他跟随着金色长龙逼近符盈,不顾疯狂流失的灵力强行逼迫自己再次挥起长刀,身形鬼魅地接连划破符盈护身的数道灵力屏障。他在耳边的破碎声响中手腕翻起,刀尖轻而易举贯穿血肉,猩红鲜血挥洒到他的脸上。
“这样,你不会因为我而止步。”
他轻声说着,金色剑雨随声而下!
林知刚刚看到一半不知接到了什么消息匆匆离开了,只剩下余渺一个人还在执拗地盯着高台。
金色剑雨遮天蔽日,持续不断。这样威力的剑法根本不该出现在两个金丹期修士的对决中,就连习道场高台上的屏障都因为这远超规格的灵力而若隐若现、岌岌可危。
被剑雨遮挡什么都看不见的人群议论纷纷。
“没动静了,该不会是死了吧?”
“不至于吧,我看那督学也没第一时间冲进去,应该还没闹出人命。再说了,那姑娘好像是问仙宗掌门的小徒弟,人要是真被他杀了,我看太清剑派也要不复存在了。”
“就算是不死也差不多吧。嘶,太清剑派的打架这么凶的吗?我看他兄弟也没这么凶残啊。”
“啊?他还有兄弟?没听说过。”
余渺听不下去了。
她在旁人异样的眼神中冲到宋督学的面前,拉着她的胳膊焦急道:“现在这个情况为什么还不停止?非要闹出人命了才算数吗?!”
宋督学克制着:“冷静些。”
余渺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到身后人群中再度掀起不约而同的惊呼声,甚至远比一开始看到谭珩用出游龙剑法时的喧嚣声更甚!
“不可能!”最初认定符盈身死的修士震惊到失声,好半晌才从喉咙中挤出字句,“她、她她她怎么可能还有灵力?”
余渺茫然抬起头。
她看到被剑雨笼罩的习道场上,不知何时被浓郁的翠绿色灵力光芒覆盖,天边阴云翻涌,银龙于云际间穿梭,若隐若现。
随后在某一个瞬间降下,身躯划过金色剑雨的虚影,声声爆破的脆响接连炸起,银光乍亮,一瞬间接近明月的银色光辉甚至遮住头顶刺目日光!
不知过了多久,银光散去,天地归于寂静,一道纤细的身影立于破碎的台上。
她满身鲜血,腰腹上巨大的刀口还在不断向外渗血,但苍白的脸上却是余渺最熟悉的浅淡笑容。
她的身后,是被银龙一击飞出边界、浑身狼狈满眼不可置信的谭珩。
余渺霎时顿住。
修为水平的高低反映在修士身上,最明显的就是丹田可存储的灵力。
金丹大圆满距离化丹为婴仅有一步之遥,凭借精湛的剑法和掏空所有的灵力,再在对战中稍微和对方打些心理战,谭珩可以跨级战胜元婴中期的修士。
但是,正如那个修士所言,符盈明明已经掏空灵力了,她为何能抗下游龙剑法,又再有灵力支撑她用出如此耗费灵力的术法?!
谭珩不顾宋执事的厉声警告,跌跌撞撞地抓住符盈,声音近乎惊骇:
“你到底哪来的灵力?!”
第160章 梨花 “我亲自,登门拜访。”
记录时间的香烛早已熄灭, 负责监督对决、记录结果的宋督学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站在符盈和谭珩的中间,一边戒备着后者, 防止他忽然暴起伤人,一边和他一样好奇等待着符盈的回答。
实不相瞒, 她其实也不清楚符盈到底是怎么用出最后那招剑法的。
若非在对决开始前她仔仔细细检查过这两人,确信符盈的清白, 否则即便是她也会第一时间怀疑她是不是携带了什么违规的法器。
她的丹田是无底洞吗?灵力怎么好像怎么用都用不完一样?
同一时刻, 谭珩也在思索着。
“刚刚的灵雷。”谭珩上前一步, 却被宋督学眼疾手快地拦下,只好扒着督学的胳膊目光灼灼盯着符盈, “你驱使灵雷的灵力究竟从何而来?”
谭磬曾对他说过:“符盈是一个很擅长伪装的人。”
“容貌、言语、眼神……这些都是她伪装的手段。你看到的是她想让你看到的, 你观察到的是她想让你观察到的, 甚至你思考的或许也是她在引导你思考的。”
于是, 谭珩从迈进习道院的那刻便决定无论符盈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信,甚至还反过来不断抛出各种烟雾弹迷惑她。
他无法直接探查符盈丹田内灵力还剩多少, 可他自己也是从金丹中期一步步走来的, 他知道金丹中期的灵力究竟有多少。
他研究过符盈和其他人的对决, 尤其是她和李玄祯的对决。谭珩很清楚符盈的灵力远比她同修为水平的修士更加浩渺强大, 所以在他的计划也考虑了这个情况。
他特意“耗尽”了符盈的灵力,再使用游龙剑法。
此时会出现两种情况:
如果她的灵力当真完全耗尽,那她将无力再抵抗游龙剑法,当场重伤出局;
如果她的灵力没有耗尽, 抵抗游龙剑法也不是什么轻巧之事。谭珩这一举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灵力,可想而知如果符盈想抵抗,至少也要付出同等的灵力。
结果是前者那么一切正好,结果是后者谭珩也有第三重保障:他同样给自己预留出一部分的灵力解决符盈。
经历过两重抽调大量灵力的符盈此时即便还有灵力存在, 她也不可能是早有准备的谭珩对手。
但是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出现了。
他想过计划失败,或是因为符盈没上当,或是他自己失误……他根本没想到经过两重损耗后,符盈还有支配大型剑法招式的灵力余裕!
事情太过于超乎预料,谭珩甚至都来得及思考输掉这局意味着什么。他一点失落、后悔、沮丧的情绪都没有,心中只觉荒谬。
他再一次向前一步,走动间脚下鲜血流淌,他却全然不顾,只死死盯着符盈想让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符盈却不想理他。
脱离方才精神高度专注的状态,她才慢了半拍意识到身上被捅穿的伤口越发疼痛。
符盈捂着自己腰腹上的刀口,止不住的鲜血很快就从她的指缝间溢出,只是简单的呼吸都能牵扯到疼痛的神经。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胸膛破了个大洞,比自己也好不了哪去的谭珩,真心实意地想以伤换伤这种打法当真不是普通人能学的。
她不高兴,表现在脸上就是眉眼间带着一股倦惰,说话声音也没什么起伏:“这位仙师也不愿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吧?”
她略微抬眼,似笑非笑:“想问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妨先拿出来与之对等的条件来换呢?”
余渺冲上来把僵直立在原地的少年推开,小心翼翼地扶着符盈。她腰间灵盘持续不断地嗡嗡作响,余渺却没有理会,一门心思地要带她去药馆。
“你的身体本就没好,”她心疼道,“这下好了,还要再在床上躺个三五天。你不知道我刚刚在台下都要被吓死了!”
符盈:“要相信我呀。”
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却依旧对余渺抿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说过,会很快结束的。”
她的声音轻缓,话语间却带着一种笃定自信,阳光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唇边,整个人像是在闪闪发光。
余渺霎时间回忆起很久之前的一个片段。
那是第一重选拔的对决名单刚刚出来的时候。
她坐在桌旁,看着符盈对着天枢学宫弟子送来的书卷勾勾画画,问她:“但是,你要怎么保证打败杜鸢师姐他们呢?”
符盈:“我不需要打败他们。我只需要打败我可以打败的、输掉我允许输掉的对决,便能进入第二重选拔。”
她从一开始便已确认了自己的水平,并根据这个水平规划好了自己之后所有的策略。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因为妖魔两族袭击天枢学宫,导致符盈的对手产生了一些变化,最终的结果也没有改变。
她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失误地战胜了所有她应该战胜的人。
余渺明白了她的打算,她探头看向符盈案上书卷,略微吃惊道:“金丹大圆满的修士也要战胜?这要怎么做到啊?”
更令人心惊的是,不仅有金丹大圆满的修士,甚至其中夹杂了几个余渺听说过的元婴期的修士。
符盈:“每天至少三场的比试,渺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没有和眼中依旧有些迷茫的余渺对视,而是手指轻轻点在书卷上第一个名字上,眼瞳内没有情绪波动。
“意味着疲惫、意味着灵力接近枯竭、意味着状态下滑。”
她的指尖慢慢下划,慢慢地划过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姓名,声音很轻:“元婴期和金丹期掌握的剑法没什么跨越式的飞跃,最大的不同只是丹田内灵力的含量、以及吐纳灵力的速度。”
这也是界定修为水平的决定性因素。
余渺隐约猜到了她的策略,可这听上去也太天方夜谭了。
即便是和符盈最亲近的朋友,此时她也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惊疑不定。
“你、”她的舌头甚至有一瞬间打结,隔了半晌才听到自己又问了一遍,“……这真的是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符盈的指尖落到了最后一个姓名上。
她看着用规整汉字所写的“谭珩”,收回视线时侧首扬起一个自己最为熟悉的微笑。
“我觉得可以。”她说。
——灵力消耗殆尽又如何?重新补充不就好了。只要她吸收灵力的速度够快,灵力就永远比她的对手宽裕。
从天虞池回来后,符盈敢肯定,再不会有人能达到和她一样的吐纳天地间灵力的速度了。
因为只有她是这山川草木的代行者-
林知蹲下身,伸出手指触碰着地上留有踩踏痕迹的草丛。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个小巧的银白表盘,上方几缕金色的光芒在盈盈转动。
林知又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会索灵盘的情况,确认灵力停滞不动后才站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处人烟罕至的树林。
正值春寒料峭之时,背阴面的山坡角落处还留有未曾融化的积雪,洁白柔软的梨花挨挨挤挤压着树枝,如雪如玉,一望无际。
但在林知观察的时候,那万顷的雪白中忽然出现一抹暗色。雪青水纹衣角扫过坠落在地的梨花花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树枝,慢慢自梨花林中走出。
林知和这只手的主人隔着一片苍茫草地对视。
“林知仙师。”谭磬最先打破沉默,向他颔首,“真巧,在这里偶遇仙师。”
林知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什么“偶遇”。
但他没有反驳,而是不着痕迹观察着对方。
这里什么异样的灵力波动也没有,只是一个普通的位于京城附近的矮山。谭磬的身上也没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痕迹,两手空空,神色轻松随意到像是来此赏花观雪一样自然。
他思索着,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
“好巧。”林知说,“我没记错的话,令弟今日应当是和别人有一场对决。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个时候——谭仙师竟然不去看看吗?”
谭磬抬手将落到自己肩头的花瓣扫去,才抬眼看向审视他的林知。
两双同样偏向冷淡的眼眸对视,他淡声道:“谭珩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自有分寸,不需要长辈随时盯着他规劝行事。况且,旁人也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不过,”他的声音停顿一瞬,礼尚往来似的说,“身为符盈仙师的至交好友,林仙师又为何没去观看对决?”
林知:“正如你所说,‘旁人’也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谭磬用目光扫了一下他腰间还未收起的表盘,眼中有些意味深长:“哦?所以问仙宗戒律阁弟子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拿着索灵盘去追踪别人吗?”
若是符盈此时站在这里她便能发现,林知手中的索灵盘正是当初初入京城登记灵力时,天枢学宫所用索灵盘的缩小版。
但此时却被问仙宗的弟子握着。
林知:“戒律阁只会关注行事异样之人。”
他的话已经很直白了。
谭磬脸上淡然的神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被怀疑的恼怒,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那微弱的几缕讶然也慢慢被风雪掩盖。
他只是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步速向林知走来。
一步、一步……鞋底踩在松软雪层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凝重如水的树林中这种声音几乎响在二人的耳边,震耳欲聋。
他像是没有看到林知蓄势待发的灵力,无比自然地与他擦肩而过,声音罕见带着一点笑意。
“好啊,那就等戒律阁——或是符盈仙师——找到我‘行事异样’的证据。”他声音轻轻的,几乎被踩碎积雪的声音掩盖。
“我亲自,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