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就会招惹人。
辛澄明白, 阮戢这是要和郡主单独叙旧,普通人若是识趣,就该主动提离开了。
拦着她的那人搓了搓鼻子, 就是这个意思。
辛澄看向郡主和阮戢的背影。
今日阳光炽盛,阮戢长身玉立, 携了把水墨折扇展开,抬袖欲为郡主遮阳。
只见郡主顿了一下, 转过身来, 看向她。
片刻, 郡主回来两步捉住她的手, “走啊。”
场面诡异地静了一下, 郡主看出氛围,道:“她是我的朋友,断没有扔下朋友的道理。”
阮戢合起折扇, 面色辨不出喜怒, 道:“泠儿,我有话同你说。”
说着又看向辛澄,“泠儿可知她在我入城那日曾当众推断栏杆,跌落下来。”
郡主回:“知道。”
辛澄心中大骇,阮戢知道她在背后骂他了!
阮戢皱眉:“泠儿不介意?”
辛澄感觉到手腕湿热, 听郡主道:“她是一时昏了头言行无状, 阮哥哥宽宏大量,莫要同她计较了吧?”
阮戢一时没说话, 似乎在考量这话的可信度。
白军师出来打圆场, “没想到啊, 郡主殿下如此深明大义,与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决然不同, 真是令在下钦佩。”
辛澄感觉阮戢的视线在打量她,她到底有点心虚,躲在郡主身后。
“好,那便走吧。”
茶楼不远,行百十步便至,此间茶楼作四合回廊式样,天井中有一方池,中置水车,将水池水运上屋顶再泻下,形成水帘,十分消暑。
坐席四周还有轮扇将凉凉水气送入,眼下茶楼内已有不少客人,笑着叙话纳凉,人虽多却也祥宁,在这夏日里难得的一处清凉地窃享闲适。
于二楼雅间就座,此处的茶点饮子皆价钱不菲,辛澄暗戳戳点了最贵的碧筒饮,不是她吃不起,就是想坑他一笔。
阮戢今日打扮得似个风流公子,绫罗白衣,硬挺丝滑的面料衬得他阔拔的身姿,手持一柄折扇,谁见到都夸一声玉面好郎君。
他和郡主说着话,“还记得以前你最爱放风筝,我们常在风筝上写字传话,改日我们再一起去放。”
“郡主,听说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下雨。”辛澄摸着郡主水色的轻盈纱裙,小声说道,“天气转凉,要记得加衣服。”
她不去理会阮戢,只同郡主讲话,但阮戢能不能听到她就不知道了。
“嗯。”郡主算是轻笑回应了她。
阮戢又道:“你之前还常来看我蹴鞠,对了,我教你的蹴鞠技艺是不是都生疏了?”
“咦?郡主我好像看见个熟人。”
“王爷可还安好?”阮戢温声道,“王爷当初可是百般阻扰我去看你,后来我被家里人处罚,却是王爷带着你来我家求情,也是那时,王爷说不如我们两家——”
“啊——”辛澄突然叫起来。
郡主扶着她,问:“怎么了?”
“肚子痛。”辛澄躬身抱着肚子,“我刚喝了乌梅饮子,可能乌梅炮制得不干净,郡主,我……”
“去吧。”
辛澄心里叹了口气,在几人厌烦的目光中离席而去。
阮戢面前也放了杯乌梅饮子,他抬手欲喝,看了那黑色的液体,又放下了。
白军师从旁笑了笑,道:“哎呀一直在说你们的事,我们只能听着,既然郡主殿下与将军十年未见,不如说说这十年间的遭遇?”
他递了个眼色,对面的徐先锋声如洪钟道:“对!那必须得说说老大智擒反贼陈布!”
白军师与之一唱一和,“这事早传回京都,郡主想必有所耳闻了?”
两人眼神齐刷刷扫过来,看向郡主。
郡主提神应道:“正是,阮哥哥曾写信与我说过,之后看了场戏,阮哥哥谋定千里,只是没想到陈布老谋深算最后栽在美人计上。”
“什么美人计?”阮戢说得又急又沉。
白军师摆了摆手,“想必是话本子乱写乱传,前段时间我还听了个陈布与将军合谋苦肉计的本子,简直离谱。还是让我们来说说真实的情况吧。”
郡主低眉顺眼,“洗耳恭听。”
一盏茶饮尽。
“……你不知道哇,当时两军对垒,黄沙漫天,北王庭派了个喽啰出来叫阵,好不嚣张,得亏是我们老大,那叫一个艺高人胆大,直言要挑了左汗王,叫人在帐内温酒,他一人一马,出去血战八百回合……”
郡主面上微笑,适时给出反应“这样啊”“然后呢”“真厉害”,心里想着辛澄怎么还不回来。
并非她不愿意听,只是她一人面对这三人扫视的目光,总感觉不太自在。
有辛澄在旁边打岔,反倒舒心些。
郡主含笑听完这一段,举目四望,透过水帘,隐约见辛澄与一女子在楼下,相谈甚欢。
* * *
辛澄肚子痛是假,受不了是真,那时候阮戢不会是想说,当时王爷就想给他和郡主定亲了吧?
虽然这件事她早知道,但还是不痛快,郡主不让她说阮籍的坏话,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她走到楼下,见在一众人袒露外衫在廊下坐板上闲聊,其中她没看错,真有个熟人。
她还是很惹眼的,一身藕荷色绣花边的罗裙,像是盛开在水池中的一株荷花。
上次在鬼市见过一面,她为搜罗阮戢旧物而去,正是林相千金。
她坐在楼下角落,又是后来的,应该没有看到他们一行人,辛澄心思一转,过去打招呼。
既然她这么爱阮籍,不如撮合她和阮戢吧,以郡主的脾性,不会想和人共侍一夫吧,真是个好主意!
“林小姐,怎么到这来了,又只带一个丫鬟,这可不安全。”
林千金见到她又惊又喜,先谢过一番上次救她的恩情,又细声细气道:“我的婢女很靠得住的。”
她的丫鬟身高一尺八,胳膊比普通人大腿粗,看起来就力量十足,堂堂相府千金,当初就敢只带着这一个丫鬟,为了搜集阮戢的旧物闯入鬼市。
也是有胆识的。
前情休提,辛澄在她身旁落座,问:“那你今日来此是要做什么?”
印象中她好像每次出现都和阮戢有关,像是天天在外搜集坚果藏起来的小松鼠。
她轻轻一笑,正要开口,见正厅那边茶楼伙计搬了个方正的铁片出来,便道:“你看。”
辛澄不明所以。
她却眼睛一亮,像是又找到一颗坚果。
不过她虽激动,但世家贵女的仪态还在,侧身向辛澄解释道:“听说阮将军棋艺一绝,这里的掌柜十分崇仰他,从四处搜罗了阮将军的对战棋谱学习,这几日为了庆贺阮将军得胜还朝,每天都会在此摆下一副棋局,能胜过他的,便可免除在楼内的一应花销。”
“哦,你是来看阮戢的棋谱。”
林千金垂首有些羞赧,不过她自忖与辛澄有些交情,并不见外,道:“我之前问过掌柜的,可他不肯割爱,我想画一副阮将军信手落子,运筹帷幄的图来,想着来看看或许能有些灵感。”
辛澄心怀慈爱地看着她,若是告诉她现在阮戢就在楼上,她会幸福得昏过去吧。
果然如她所说,茶楼伙计将铁皮棋盘竖在大厅里,黑白磁石棋子摆出一副残局来。
同时在大厅中央置小桌摆了一副正常的棋局,掌柜在一边端坐,另一边空置。
他拱手道:“规矩想必各位都清楚,接下来一个时辰,谁能赢下此局,在楼内花销全免,不过以防好事者捣乱,试棋者还需购入一道饮子或茶点作入座费,请诸位多多捧场!”
辛澄心道倒是个会做生意的,她收回目光,道:“我们上楼去吧,楼上可有惊喜在等你。”
她却不愿,已经有人上台挑战,她说要看完。
辛澄无奈同她说:“你可知谁在楼上?”
看了看左右,都被棋局吸引目光,她凑过去在她耳旁小声说:“阮戢就在楼上。”
辛澄等着她惊喜的表情,再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并带她上楼,一来成功搅乱这次阮戢与郡主的会面,二来她决定多给林千金与阮戢制造相处的机会促成两人,毕竟她这么喜欢阮戢,也算是做好事啦。
谁知林千金只“嗯”一声,仍是稳坐钓鱼台。
辛澄怕自己没说请或是她听岔了,又道:“是阮戢在楼上喔。”
她点头,却带着有些难以言说的意味,拉了拉辛澄的胳膊,让她坐下。
“怎么回事?你不是做梦都想着阮戢吗?”
“哪有?你休要胡说。”她脸上绯红。
难道在害羞?辛澄又道:“郡主也在,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你每日都画他的画像,现在终于得见真人,难道不高兴吗?”
她却拍了拍辛澄的胳膊,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胳膊的伤没事了吧。”
“嗯……诶?”
林千金点了点头,“阮将军入京那日我也去看了,就在你对面的那家酒楼,见你坠楼,我本想去帮你,可惜人太多,我和丫头一时都下不去,转眼你又不见了。”
辛澄先道了声谢,再试图理解,“你的意思是你见过阮戢了,所以现在不想见了?”
她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说,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阮将军自是丰神俊朗,天将下凡,神武盖世,但是总和我的感觉不太一样呢。”
“哪里?”
“我也说不上来。”
说着,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副简画展开,她竟随身带着阮戢的画,这还不爱?
她抚摸画卷中的阮戢,道:“我一直画他,也的确迷恋着他,虽然之前我从未见过本人,但他早已在我心中,此时我看着真实的他,感觉却全然不同,就像想象中的桃花源和真实抵达的桃花源,唉呀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合上画卷,目向远方,“或许我只是叶公好龙吧。”
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不过我并没有惧怕,内心仍是十分敬佩阮将军的神勇,感念她为大盛的付出。”
辛澄挠了挠头,她大概听明白了,林千金只喜欢她画出来的阮戢、她想象中的阮戢,对真实的阮戢无感啊!
所以她期待了半天,计划直接泡汤了?
“真可惜。”
辛澄抬头,林千金看了眼她示意台上,“他输了。”
果然,方才说话时周围十分安静,此时棋局上一方输着,自那棋盘四周吵嚷的声音如同水浪一般漾开。
辛澄心想不知阮戢与郡主聊到哪了,她要回去盯着,问林千金是否想和她一起上去。
她摇头指向台上,“我怕错过了,听说很少有人能挑战成功,上回挑赢的人自揭身份,乃是宫中的对弈圣手。”
辛澄本想说她们正好可以上去让阮戢来,转念一想,这掌柜既然学的是阮戢,那阮戢肯定能赢,那样岂不是给了他在郡主面前出风头的机会?不行。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她来。
心思几番流转,辛澄主意已定,站起身道:“好吧,那让我来给你提供灵感吧。”
辛澄自信向大厅的棋盘走去。
她径直翻了个点心的牌子,当作入场费,先把位置订下。
“哦?这回来的是个姑娘。”
旁边有不少看棋人,有人惊奇,不过大多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辛澄知道他们不一定是有恶意,只是单纯地看不起人罢了。
她不管,先抱拳道了声“稍候”,转身跑上楼去见郡主。
楼下的动静他们也都瞧见了,他们只知有棋局,不知道这其中还和阮戢有关系。
辛澄都和郡主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道:“郡主,我会赢的,你要看着我哦。”
郡主无奈地看她一眼,眼神中有嗔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辛澄满意了,又噔噔噔跑下楼。
不消多话,棋局见真章。
这是残局,前面一人对弈时她也对着大铁盘上看了,早已想好了对策。
棋可见人,这掌柜的既然说是研究了阮戢的棋谱,棋风自一脉相承,重进攻重杀伐,而这种棋风她已对战很多次了。
楼上,阮戢等人因为郡主的离席也被迫来看辛澄的对局。
白军师摇了摇羽扇,略有些不满道:“这掌柜既然是学习将军的棋谱,那该让将军与之对局,定能赢下。”
“辛澄会赢。”郡主看着下面,目不转睛道,“我也是学的阮哥哥的棋风,而辛澄与我对弈多次,只要她认真,每次都能赢我。”
站在这里正好能看见辛澄正坐在棋盘后,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她今日穿着鹅黄色长衫裙,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发带垂落在两侧,一看就觉得很舒服。
郡主不自觉地笑着,手指愉快地在身侧敲击。
或许是那一天凶了她,这些日子辛澄一直闷着,与她共处一室也都很规矩老实,都没有乱瞟乱看,也没来动手动脚,害她一番防备都落空,一点不像辛澄。
但现在这样就很好,肆意而热烈,永远有向前的勇气,这是辛澄啊,是她的……朋友,好朋友。
黑白棋子交织的战局,攻守进退,四面埋伏,辛澄捏着棋子,仍是不紧不慢地罗织自己的杀局,而对面的人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擦汗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已成困兽。
又落下一子,辛澄思量了后面几十步,道:“我赢了。”
他岂能服气,硬是继续下下去,而当杀局昭然天下时,他终于看明白,早已没了回天之力。
只得投子认负。
辛澄站了起来,首先看向郡主,哦,郡主果然在看着她,辛澄叉腰。
周围静默了一会,才爆出议论和惊叹声。
郡主举杯,为她庆贺,不过她被周围的看客缠住了,看来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辛澄看起来很高兴,大概是这几天最大的笑容,这令辛澄今天看起来格外神采奕奕,在人群中好像放着光一样。
还有方才一直和辛澄言笑晏晏的林相千金迎了上去,手中拿着画卷,笑着展开给她看,辛澄嘴唇微张,流露出惊叹之色,连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夸她。
郡主嘴角渐渐落下来。
“有意思。”
郡主听见身旁人说,她偏头看去,阮哥哥正盯着辛澄,眼神微眯,手肘撑在栏杆上摩挲下巴。
那是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动作,郡主知道。
郡主看着辛澄那开怀的笑,突然又觉得不好看起来。
“就会招惹人。”
第92章就只有这点胆子。
辛澄带着林千金一起回去炫耀, 迫不及待对郡主道:“我赢啦。”
郡主对她点了点头,看向她手中的那幅画,辛澄觉得画得不错, 忙递给郡主看。
虽然林千金是为了阮戢来找灵感的,但在画中她是主角, 画的很夸张但感觉很棒,落子时风云汇集, 指尖似有雷霆, 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辛澄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 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郡主。
但郡主没有多说什么, 而是加入到林千金和阮戢他们的对话中去了。
辛澄耳朵耷拉下去, 见到掌柜的跟上来又突然想起,她赢了岂不是莫名给阮戢剩下一笔钱,顿时更不痛快。
而且那个阮戢好像有意无意地看了她几眼, 不知什么意思。
好在因为林千金的缘故, 阮戢和郡主也叙不成旧了,几度冷场后,只能散场。
不过在离开茶楼后,看到阮戢送林千金离去的背影,郡主转头过来, 突然对她道:“很厉害。”
辛澄耳朵又支棱起来, 积郁的情绪一扫而空,“是的, 郡主, 我很厉害的。”
郡主看着她像是拼命展示自己羽毛好看的憨笨小鸟, 不由也笑了,“走啦。”
辛澄真的很高兴, 如果她向郡主展示自己很厉害,比阮戢更厉害,那郡主会不会更偏向她一点呢?
昨天没能送成郡主,今天阮戢的信又送来了,说是邀请她们去郊外游玩,还提到了辛澄,让她一起。
辛澄问郡主怎么想。
“我是想让你和他好好相处的。”郡主道。
辛澄闷闷道:“我和他相处不来。”
“你只能和女孩子相处得好吗?”
“嗯?”辛澄茫然,“什么意思?”
“没,那就不去。”
但回绝之后下午又送来一封信,里面用纸张画出棋盘与黑白棋子,又是一副残局,还说请辛澄破局。
“看来阮哥哥是被你的棋技打动了,你想回便回,不想回就算了。”
“那我还是跟郡主你去三公主那吧。”
郡主这边收到了三公主的邀约,她看完后神色有些凝重,说她要去一趟。
“不,”郡主拒绝,“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许去找阮哥哥,也不许去找别的姑娘。”
“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嘛。”
“你不听话?”
“听的。”
郡主到了三公主府上,门人说她在湖中小筑,郡主一路分花拂叶过去,踏过凌波长廊,见面后单刀直入问:“公主信中所说怎么回事?”
三公主萧恃卧在美人榻上,仍是慵懒模样,身旁摆着冰盆侍婢摇着轮扇为她送凉。
见郡主来她微微起身,看了眼道:“她怎么没来?”
郡主并不客气径自在旁坐下,“谁?”
“辛澄不是总跟着你吗?”三公主又躺回去,“你们吵架了?”
“没有,以及公主管不着。”
“唉,许久不来,她是不是忘了和本宫之间的约定啊。”
三公主让人往她身后放了几个靠垫,半坐着说话,一双狐狸眼打量着郡主,果然见她一愣。
“什么约定?”
“哎呀,她没告诉你么?哦,原来她瞒着你啊。”三公主眼角微翘,笑得狡黠。
郡主眯了眯眼,“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怎么没事?”她令人给郡主送一杯冰酪哄哄,“你要是不喜欢,不如送给本宫,好一朵漂亮可人的花,你别浪费了。”
“谁说我不喜欢。”
“哦?”三公主起身,“开窍了?”
“我待她如朋友般喜欢。”
“啧。”
见三公主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郡主生出疑惑,“那公主说什么是喜欢?”
“真是嫩啊。”三公主难得好心道,“喜不喜欢的上床睡一觉就知道了。”
郡主也是难得翻了个白眼,低声轻骂:“就知道是白问。”
三公主没好气笑了,“若是喜欢,自然会想要亲近,食色性也发自本心,哪里不对了?”
郡主磨了磨牙,“我先走了。”
见将孩子惹急了,三公主连道“好了好了”,拍拍手让人从偏殿里带出一个人来。
是个女子,长发披散,衣物皱乱,长相比中原人更加深邃粗犷,一双眼睛带着点绿色,但是眼神空洞迷离,看起来有些痴傻。
郡主道:“你可没说是胡人。”
她听见人声,突然开口道:“是我……大盛……功臣……阮戢……”
虽断断续续,但能听清楚是汉话。
三公主坐了起来,面上带了几分正经,“她家祖上是迁来的,而她生在大盛,长在大盛,习汉礼,说汉话,是我大盛的子民。”
郡主蹙着眉,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 * *
直至夜幕降临,辛澄还在研究那副残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了,没别的意思,就想让阮戢看看谁更厉害。
这不算她主动招惹,是阮戢主动找上门,那就让他长长见识。
一天里她找了府里的人试着对弈,不过他们水平有限,没法给辛澄提供更多的思路,她便和自己下,将每一种棋路都记下来,再分析对手可能的套路。
到底不是亲自与人对弈,辛澄只能将自己的战术和战局可能的方向都写下来,然后给阮戢回信。
她正挑灯写着,听到门口响动抬头,方惊觉已经这么晚了。
是郡主回来,辛澄迎上去,“郡主你怎么了?”
她见郡主一脸疲惫,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郡主就势靠着她撑住身体,问了一句莫名的话:“你不会变吧?”
看起来郡主真的很累,辛澄将她扶到一边的软榻上坐下,“会啊,我会变得更可爱哟。”
没想到郡主听完一笑,拉着她的胳膊,直直盯着她的脸,“已经足够可爱啦。”
辛澄眨眨眼,她本来是想逗郡主,故意说得不要脸又恶心,想让郡主打起精神来与她拌嘴的,谁知郡主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心花怒放。
“那我会变得更惹郡主喜欢呢?”
“……”
“没有‘已经足够喜欢’么?”
郡主握拳,往她胳膊上打了一下。
辛澄吃痛嚎了一声,见郡主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才坐下,问:“郡主怎么这么会夸人了?”
“这会令你开心吗?”
“当然!”
“那我以后多说点。”
辛澄佯装害怕,摇了摇郡主的胳膊,“郡主你莫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是狐狸精吗?我要被迷住了……”
然后收获一个爆栗,不过看起来郡主果然好像恢复精神了,她起身去桌上看,问:“在做什么?”
“就是那个棋局,我在把后面的布局和变化都……”
正说着,只见郡主手一甩,“啪嗒”本子被丢到门外地上。
“?”
郡主回头,轻松道:“我本想让你和他好好相处,但现在想想算了,不管他了。”
“哦……”辛澄想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郡主摇头,“没事,你莫去招惹他就是了。”
* * *
郡主说不去管阮戢,还真是如此,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阮戢再没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
她和郡主一起养花——七色花已经长出嫩苗了;叫上十八一起在冰室里吃火锅被王爷逮住后一起推到十八身上;辛澄还一定要和郡主也玩风筝传话的游戏,把郡主关于风筝的印象覆盖成自己的;还一起乘小舟采荷花,在夏夜里看漫天星河,听蝉鸣蛙叫,想让十八在周围捉蚊子但十八把她们的船戳了个洞,一起狼狈逃了回来看对方落汤鸡的样子哈哈大笑。
这大概是辛澄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她与郡主相处没有多余的人,只有欢乐,就像是真正的人生眷侣一样。
除了一点。
辛澄高兴得忘了形,也越来越欲望强烈起来,尤其是她现在还和郡主睡在一间屋子里,每到晚上入睡后,她闭上眼更能感受到郡主的气息,每次都要平复许久的激动才能入睡。
虽难捱但要她搬走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天午睡后,辛澄感觉鼻子有点痒提前醒来了,郡主则还卧在另一边的竹榻上休息。
已经出伏,阳光没有那么燥热了,蝉鸣有一搭没一搭的,午睡刚醒的宁静和混沌让她一时错以为这世间只有她们两人。
郡主侧躺着,发梢垂落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辛澄的心也跟着收缩膨胀。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前的地板上,从辛澄这里看过去,光粒好似在郡主周身起舞。
辛澄呼吸一窒,不自觉被牵引着走了过去,在她身前正坐。
无论看过多少遍,郡主的容颜也还是也令她心折,而且最近郡主还时不时冒出一句夸她的话,弄得她不知所措,眼见清冷山泉化作涓涓春流,她又怎么能忍住不俯身掬一把解渴呢。
“郡主真的不能喜欢我吗?”辛澄轻声道。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郡主啊。”
“就一下下好么?”
自说自话的,辛澄越凑越近,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里那道阻止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放纵自己。
凑上去,在郡主脸畔,轻轻啄了一下。
迅速退开,辛澄喘着粗气,好像久旱逢甘霖,舔了舔唇,心里甜甜的。
片刻后——
天哪!她干了什么?
她亲了郡主!
她干了什么?!
从唇畔开始发起烧来,“我……我……”
夏日到底还没过去,窗外蝉叫兀地嘶鸣一声,辛澄猛然站起逃离这片呼吸不了的地方。
偷亲如果被郡主知道的话一定会恨死她的,对不起……
她往嘴里塞了两个冰块给自己降温。
但是……
她捧着外烫里冰的脸,忍不住高兴地原地蹦了两步,啊,亲到了郡主!
紧跟着又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猥琐龌龊!
赶紧去厨房找点吃的一会送给郡主赔罪。
室内,竹榻吱呀一声响,郡主撑着坐了起来。
先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又点了下方才被亲过的地方。
虽然已经出伏,天气还是热。
郡主又想起三公主的话,如果喜欢就是想要一起……一起睡觉的话,那辛澄喜欢她这么久,倒是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只在今天偷偷亲了她一下。
是因为她不够喜欢吗?
不,郡主不怀疑辛澄的喜欢。
那就是……
“哼,就只有这点胆子。”
辛澄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与郡主相处的这段的快乐时光中,一直没有阮戢的身影,直到皇帝下旨秋狝。
第93章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处暑之后, 天气渐渐转凉,皇帝下旨往西郊猎场,举秋狝之礼, 王公大臣随行。
千人之众浩荡而行,龙旗招展, 大朵白云悬在湛蓝晴空,远见万顷松涛, 层林尽染, 色彩浓郁而鲜艳。
猎场内山岗连绵, 风吹草盛, 有树林, 灌丛,草甸,湿地, 山丘, 一望无垠。
今日秋风和畅,辛澄与郡主虽是一道出门,却落在两处,郡主策马而行,但辛澄被余太傅用不必太出风头为由拘在马车里, 只能趴在小窗边遥望郡主。
郡主今天一身绿衣劲装, 长发束以金冠,兼具柔美之时不失英姿飒爽, 在一众乘马车的贵女中格外惹眼。
不过大家的目光都被天子之驾吸引, 只因驾车的不是别人, 而是新封的关外侯阮戢阮将军。
且他一身滚边红衣,带银护腕, 穿半甲,腰悬长剑,御前驾车,端的是意气风发,随行的未出阁女眷,十个有八个在看她。
辛澄也盯着他,觉得那身红衣分外扎眼,又不是成亲,穿那么鲜!再一看郡主穿的是绿服,同样颜色饱和,更加气闷了。
车架入围场后,余太傅主持祭天之礼,皇帝于高台上道:“虽天下安定,仍不可忘武备,当勤于习练。”
辛澄在下方的人群中听着,她还看见了明显不是中原服饰的他国来使,这次秋狝主要还是为了向周边称臣的小国宣扬国威吧。
祭天之后,皇帝携众往猎场中央的帐殿驻跸。
在帐殿外,皇帝特意道:“阮爱卿为朕驾车,当赏!”
皇帝身边近侍太监端来一条赤金的长鞭。
阮戢跪在地上垂首,却并未领受。
太监犹疑时,阮戢抬头道:“谢陛下赏赐,只是臣恳请以此金鞭,求陛下一个恩典。”
众人闻言心思各异,有些人的目光悄悄看向了郡主。
关于阮戢和令安郡主,京都不少人都听说过景王爷曾为两人说亲的事,不过后来阮戢突然请赴边关,至今才归,这桩亲事也不知是个什么着落。
最着急的是辛澄,这是要干什么?皇帝怎么也向郡主的方向看了一眼!
辛澄转念已经想到了怎么抢亲上,听到阮戢道:“臣前些日接手猎场防务,抓到一伙猎户私自入围狩猎,此乃重罪,故特来请示陛下,臣想恳请殿下从轻处罚。”
皇家猎场极大,一年中在皇帝不来的时候难免有些疏漏,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不能让人进来偷猎的。
这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是个什么态度。
皇帝问:“他们都猎到了什么?”
“回陛下,一些野鸭野兔和山鸡。猎场内水草丰茂,多有野畜栖息,但猎场外则不然,他们乃是为了稳定的生计而为之。”
皇帝沉吟片刻,“既如此便放了,不过告诉他们,若是再犯绝不轻饶!”
“是,谢陛下恩典!”
皇帝下台扶起阮戢,“爱卿为大盛贡献良多,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如此,以后朕的赏赐,只管收下便是。”
说着亲自将金鞭拿在手里递给阮戢。
阮戢好像感激涕零,再拜谢恩。
一旁有史官记载,传颂道:“将军铁血怜众生,帝王赐鞭全大义。”
百官附和,言谈今日之事可传为君臣相顾的美谈。
大概只有辛澄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阮戢不是主管防务吗,他自己把人放了不就是了,皇帝又不会知道,还来这么一出表演。
定是假仁假义!
在侍从的陪同下,皇帝挽弓射下一只大雁,行围开始。
辛澄知道她与郡主不能一块后,便约定在大营前面的林子里见,她回去牵了匹马便要赶过去。
临走前,余太傅特意拉住她,同她道:“带上一队护卫,莫去太远,万事小心。”
辛澄点头应下,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
猎场里猎物多,几乎伸手就是,辛澄已经听见好多人抓住猎物的庆贺声,大多人是骑马射猎,不过也有女眷骑射不精便几人合围猎物,还有皇子纵放海东青助力,叨下一只大雁来。
进了林子,找到郡主之前,辛澄先看到一只白狐,只有尾巴尖和额头有一点橘色的杂毛,但这一点衬托它更好看了,辛澄抬手拦住身后护卫,翻身下马,搭弓瞄准。
这只白狐这么漂亮,比三公主的那只也不差,可以问郡主要不要养,毛色也不错,若是不养也可猎回去做个围脖。
“嗖——”正中狐狸后小腿。
辛澄正高兴,上前去捉,又一道破空之声袭来,一瘸一拐的白狐颈部被贯了个血洞,倒地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辛澄一愣,才快步赶过去。
另一边策马赶来一波人,领头的两个其中一个一身蟒袍是个皇子,另一个一身红衣……
阮戢!
他们的侍卫率先拿到了白狐献给阮戢。
皇子赞道:“阮将军果然好箭法!”
“是我先射中的!”
此言一出,骑着高头大马的他们才看见草丛中几步之远的她。
那白狐后小腿上还有另一只箭羽,皇子一看没出什么血还射在小腿处不致命,瞥了她一眼,道:“那想必是碰巧射中了一只猎物,不过将军这箭才正中死穴,这只白狐理应属于阮将军。”
那只白狐被人提在手中,白色的毛发沾染血污,已经不好看,皮毛也用不上了。
辛澄憋了一股气,但还是先上前行了个礼,“拜见殿下,这不是轻重问题,而是谁先谁后,是我先射中的,而且我是为了……”
“算了。”辛澄话还没说完,就被阮戢打断,他冲侍卫道,“拿去送给她吧,一只狐狸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辛澄听了这话更气了,他凭什么居高临下地这么说?显着他宽宏大量了?这不是一只狐狸的事。
“我是想抓活的,又想要它的皮子,所以才射的腿,我先射中,它本来就是我的。”
“放肆!”皇子肃声道,“你这女子从方才开始就逞强称能,呶呶不休,还敢对大将军不敬,你是哪家教养的?”
辛澄磨了磨牙,一时未答,她的侍卫跟在后面不远处,皇子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余太傅身为太子老师,教习的是一国储君,他竟教养出你这样的学生!”
辛澄抬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殿下,她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这时候阮戢又蹦出来说话了,“哪里有什么见识,何必与她一般计较。”
皇子笑看他:“她抢了你的猎物,你还替她说话,阮将军在战场上也是如此宽仁?还是特别怜香惜玉啊?”
他们身后几个贵族公子跟着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还纷纷伸头过来打量辛澄,阮戢夹了下马腹,与他们说笑离开。
辛澄望向他们离去的身影,阮戢还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干什么,一副大义宽宏原谅她的样子!
根本没人听她说话,明明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还要被迫承他的恩情被让出来。
凭什么!
辛澄满心满眼的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就算她再冲上去理论也是无用,只会被认为是以怨报德,无理取闹。
她转头看见那只惨死的白狐,从侍从手中提过来丢回草丛里,赌气道:“不要了!”
她肯定能猎到比这更好的。
回身上马,正要去找郡主,不远处又飞过一道箭矢,落处扎了个灰毛兔子。
接着一人策马而来,戏谑道:“你不会颗粒无收吧?”
“郡主!”
郡主披了半甲,将弓箭收回,笑着向她而来,迷人得令人心醉。
辛澄本想向郡主控诉刚才的事情,但怕郡主生气以为她又是在说阮戢的坏话,还是忍下了。
“我很快就会打到很厉害的猎物。”
“哦?”郡主兴致很好,轻笑道,“那不如现在来比比?第一天可最好打,后面就难说了。”
辛澄知道,这里的猎物大概有一半都是最近一段时候从别处捉来放到这里的,所以才这么多。
话说回来,辛澄想到,那些猎户不会就是因为外围的山上猎物都没了才冒险进这里打猎的吧?
不过这种事想也无益,念头闪过,辛澄看到郡主已经收获了一只雉鸡,一只大雁,现在还多了一只野兔,仍不服输,“比就比!”
“好!”
与郡主在一起还是很开心的,将要日落时她们一起回营地,霞光映在郡主侧脸,她不无得意道:“还是我赢!”
她们两个猎到的差不多,不过郡主比她多了一只獾子,辛澄哼了一声,她要是有那只白狐就是她赢了!
“还不服呢,愿赌服输,既然我赢了那要有点彩头吧?”
这个之前没说,不过……
“郡主想要什么?”
“嗯……”马蹄得得向前,辛澄与郡主并肩。
她偏头道:“你来说一百句夸我的话。”
“诶?”
“快点。”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老套!不听!”
“哦,快看这是哪里的仙子下凡了呀?”
“陈词滥调!”
“郡主,你是我千百次回眸里永远的心动。”
“这句还行……”
“郡主今天我也很喜欢你哦!”
“走开,是让你夸我啦!”
回到营地,皇帝准备了炙肉宴,将猎获分给众臣享用。
在开宴之前,还要统算今天谁猎的最多最好,皇帝有赏。
猎物最多的是五皇子,不过阮戢竟猎到了一只猞猁,皇帝非常高兴,赏赐下去一把神臂弓,说是飞将军射石虎所用。
辛澄看了看他们面前那些猎物,心想若不是她与郡主在一块,遇见的猎物她们两个人抢着分了,最多未必会是五皇子。
皇帝的兴致也很好,又道:“朕看女眷中令安所得颇丰,超过许多男子,朕也要赏你一袋金箭!”
哦?一弓一箭,众大臣的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流转,难道陛下也有撮合的意思?
辛澄咬牙时,郡主笑着起身回道:“陛下,这可是为难臣女了。”
“哦?”
郡主十分乖巧道:“陛下有所赐,臣女不能不用,可这金箭普通弓也射不出去啊,那不就一个猎物都打不到了吗?唉,想来也只能把这箭做个人情送给阮将军了。”
皇帝哈哈大笑,“朕不会亏着你。”
于是又给郡主赏了一把轻便但十分坚硬的紫檀木弓,郡主连连谢过。
见此场面,有些人又摸不着头脑了,郡主是什么意思?陛下又是什么态度?阮将军好像没有刚才笑得那么开心了。
而角落里的辛澄在心里暗暗叫好,夸郡主的话井喷似的往外冒。
开宴后开始烤肉,香气顿时飘荡在整个草原上空,他们打回来的猎物都先交给侍卫处理好了,抹上调料,可以自己动手在碳炉上烤,也可以全交给下人等吃就行。
帐幕前燃起了几堆篝火,此次几个边境小国送来一队舞女,在乐声中入场以舞助兴。
她们上半围抹胸,下半穿长裙,头纱半遮面,发饰上不厌其烦地叠上几层金链子,手臂缠着银钏,颈部修长,肩头圆润,皮肤白皙,与平时所看的舞蹈大不一样。
她们身姿优美,舞姿柔媚,脚上有金铃,一划一勾扯动人的心弦,大胆却又偏是遮掩的,神秘又热烈,充满激情的诱惑。
在场的人眼睛几乎都看直了,辛澄也很认真,却突然后脊一冷,左右看看又没发现什么不对经,望向郡主时她正对着杯盏侧边的花纹仔仔细细地看,好像在研究什么难题。
舞曲之后,皇帝借故离席,随后内侍太监将一个紫色舞姬送到了皇帝的帐殿中。
接下去便自由许多了,辛澄想去找郡主说话,但她被一群贵女围住,好像在说她和阮戢的事,辛澄硬挤也没挤进去,只听到郡主笑着同她们打着太极。
至少郡主没有答应,那就是好的。
今天是第一天出来玩乐,大家都有点兴奋,辛澄一边关注着郡主那边,一边在营帐中四处闲逛。
路过一处时听到有宫人议论,“阮将军当下可谓是如日中天,陛下享受美人还不忘给他也送一个,想来现在阮将军要什么陛下都会给吧。”
“那他会不会在秋狝结束前请陛下赐婚啊?”
“有可能,现在还不是哪家贵女都任他挑的。”
辛澄再没了闲逛的心思,她现在还能悠哉只是因为阮戢一直没有把话挑明过,但显然他是对郡主有意的,若是阮戢真的请陛下为他和郡主赐婚……
那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第94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辛澄装模作样端了一盘果子, 状似不经意地靠近阮戢的营帐。
逐步接近,在与周围的守卫对上视线时,十分“不小心”地把盘子打翻了, 果子滚落一地,慌忙蹲下去捡。
凝神屏息, 听里面的动静。
可惜还是有点距离,阮戢说了什么不知道, 但另一道女声听得很清楚。
“可是大皇帝天子让奴来服侍您。”
是不太流畅的汉话。
“不喜欢奴家这样吗?那这样呢, 嗯——”
带着些痛苦的呻.吟。
“求、求大将军怜惜!”
嗤, 果然没错, 皇帝自己带走一个舞姬, 还给阮戢送了一个。
辛澄捡完果子离开,甩脱侍卫的视线后换个方向在远处盯着阮戢的营帐,一直没有人出来过。
哼,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阮戢和他那些出入青楼的兄弟都一样,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郡主!
辛澄一气之下就想将这事告诉给郡主,但想到之前几次她向郡主告状,但被反过来警告不许再跟着阮戢,恐怕这次郡主也不会在意, 还显得她像个恶毒的长舌妇。
况且若是阮戢真的打算请陛下赐婚, 郡主恐怕也无力阻拦。
她得想想办法。
一路思忖对策踱回自己的帐篷,却见余太傅和他儿子余理等在帐前。
余理好像说了句什么, 余太傅背着手轻轻摇头, 抬眼时见到她, 稍一点头,转身先进了营帐。
辛澄蹙起眉, 心底愈发烦躁,先戒备了四周,跟着进去。
余太傅先拜君臣礼,辛澄再还以师生礼。
“先生,有什么事么?”
余理扶太傅坐下后退出去守门,余太傅道:“你今日是不是与阮戢吵起来了?”
“他们还告到您面前了?”白狐的事辛澄本来都没在意了,被这倒打一耙顿时心火又起。
但余太傅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辛澄心思一转想到,那皇子知道她的来历,想必是借机说事指责余太傅教导无方,暗搓搓指向太子。
皇家之人心思歹毒。
余太傅一叹,“这两日若无事便待在营帐里,哪也不要去,万万小心行事。”
这已经是第二次十分郑重地嘱咐她小心了,只是因为猎物呛了两句,还不至于如此避讳吧,辛澄觉得不对,“出什么事了?”
余太傅起身欲走。
辛澄跟着错步,“你们是不是安排了什么?”
说话间余理进来,他们对视一眼,一言未发。
但辛澄顺着想下去,如果真的安排了什么计划在猎场里,那……
辛澄骇然道:“你们是想……”
她伸手指着天上。
外面的守卫都是自己人,但余理还是拎了一大桶水进来放在桌上,不断舀水制造水声。
三人在桌边说话。
“你们到底安排了什么?”
太傅仍在犹豫,辛澄知道余理更冲动,拿出架势对他道:“怎么,你们的计划还要瞒着我吗?”
果然余理被激怒,“先想想你自己干了什么,这都多长时间了,龙脉图呢?”
“我现在说的是猎场的事!”
“龙脉已是无望,您还是别插手这些事了,回去成亲尽早诞下我大昌的血脉子嗣才是正经!”
“好了!”余太傅阻拦两人对呛,“生怕别人听不见?”
余理带着对辛澄的不服继续卖力舀水。
辛澄不理他,开门见山问:“你们是不是准备对皇帝动手?”
一想便是了,猎场脱离了皇宫大内的层层保护,是最适合刺杀的时机,虽有护卫但相比城高池深的皇宫还是容易得手得多。
余理看了一眼余太傅,道:“没错,猎场在阮戢接手之前是我们的人,皇帐有龙纹居正中,舞姬也已经被我们买通。”
“今夜便要动手?”
“不,”余太傅道,“皇帝疑心重先要取得他的信任,而且还有一个大麻烦。”
辛澄一想,“阮戢。”
“所以,在计划开始前要想办法调走他。”
辛澄在脑中不断权衡,从今日皇子的行事来看,恐怕皇子们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毕竟夺嫡之事在历朝历代都不罕见。
若此时皇帝一死,必然引得朝廷震荡,但有太子储君之位和余太傅在百官中的声望,动乱只在萧墙之内,于百姓无害,那么有何不可?
皇帝本也该死,若是计划成功,或许也用不上龙脉,她也不用离开郡主了。
“好,”辛澄心头鼓噪,“我来帮忙调走阮戢。”
“少主不可!”余太傅听完后很是慌乱。
“只是支开他而已,我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放心吧。”
余太傅还要再拦,被辛澄和余理一起半劝半抬了回去。
风起云涌。
接下去几天辛澄心里装了事,一直都在想着要怎么把阮戢引开,远离大帐。
此时她信马由缰走在草地上,看向远处的人影。
她身前突然插过来一匹马,辛澄视线被阻,只得控马停下,看向那人。
“郡主?”
正是郡主拦在她面前,冲着她十分不满道:“你怎么又在盯着阮哥哥,不是告诉你不许再去招惹他吗?”
“我没有啊。”
“你就有!”
郡主突然闹了脾气,辛澄眨了眨眼不知所措,又见郡主二话不说牵引缰绳离开,她忙去追。
沉默行过一段,辛澄解释道:“郡主,我真的没有想去招惹他。”
“可你一直在看他。”
“我看郡主更多。”
“那你仔细说说什么时候在看我,什么时候在看他。”
“诶——?”这有点不讲道理了吧郡主。
她们这边正说着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们看过去,没想到是阮戢过来了。
“泠儿,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
郡主说这话时瞪着辛澄,辛澄拿手指了下自己。
——是因为我吗?
阮戢和煦地笑道:“确实,连日狩猎也没意思,前面翻过这道山岗,他们在蹴鞠打马球,不如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他说时还探头看了眼辛澄,道:“莫姑娘,一起吧?”
辛澄想拍手叫好,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了。”
辛澄的“好”还没说出口就被郡主抢先,她还道:“我们有约定比谁猎得多,而且来了这几天还一头鹿都没找到呢。”
郡主向阮戢告辞,随后调转马头离开,并朝辛澄眯了眯眼。
是威胁呢。辛澄只好跟着郡主,但回头看了阮戢一眼,见阮戢又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有种莫名的怪异。
没想到他们的计划很快便开始了,这天回到营帐后,余理道陛下已经答应舞姬明日带她一起行围,倒时舞姬会给他们打掩护,让皇帝远离身边的亲卫,他们要提前埋伏刺杀。
关键是要支开阮戢,让猎场的守卫暂时赶不过去救援,余太傅会在内牵制并安排后续事宜。
这计划乍一听上去还可以,但辛澄总有点觉得哪里不对,她将这点说出来,余理问她是不是怕了。
辛澄翻了个白眼,将此心情归结于干大事之前的忐忑。
毕竟是弑帝。
要想调走阮戢,首先她还要和郡主分开,毕竟这些天她都是和郡主在一起。
第二天,辛澄见到郡主后说:“现在附近都被猎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分开两个方向,各自狩猎怎么样?”
郡主听完后定定地看着她,转头拍了拍马脖子,语气平静地问:“你很想赢我?”
“当然了。”
一阵风吹过,郡主声音很轻,“那算你赢好了。”
“啊?”
这可怎么办,辛澄着急时,郡主转头过来一笑,“骗你的,本郡主才不会那么轻易认输,就依你,比比看谁先找到一头鹿,就算谁赢!”
辛澄松了口气,“好。”
她出去绕了一圈,然后去到阮戢的营帐,进去时见一舞姬坐在他的腿上。
他像是刚起,长发还散乱,只着中衣甚至领口被扯开了,一眼便是浓情之后的样子。
辛澄顿时感觉这片地方都是脏的。
他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自然地放开舞姬,问:“怎么你一个人,泠儿不和你一起?”
辛澄忍着恶心,拿出一沓纸来,这些都是阮戢之前寄给她的残局,他真的很看中她的棋艺。
“这多没意思啊,我们两个亲自比一局如何?”
他满口答应:“好啊。”
营帐里就有棋局,辛澄看了一眼道:“应该会下很长时间,我在将军帐中待太久不好,我也不想被旁人围观,不如我们去别处。”
一盘棋局至少要一两个时辰,多的时候甚至两三天,她用不想被打扰和不能共处一室做理由,还算说得过去,不过为了下棋特地跑远路听起来还是有点牵强,辛澄准备再多解释一番。
但没想到阮戢又是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依你。”
辛澄心底又起一层违和感,但听到和郡主一样的回复,不爽占据心头,立刻转身出去。
反正目的也达到了。
辛澄提前令人做了准备,一路引他行至一座山冈,此山不算太高,但草盛林密,在半山腰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白纱帐,聊以挡些风沙落叶,帐中有石桌,摆下棋局,并有一小火炉,上头搁着茶壶。
深林幽幽,茶香袅袅。
阮戢让侍卫在外等候,入帐中道:“好意境,或许此棋下完,世已烂柯。”
“请。”
秋风凉,山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辛澄打了个寒噤,不做他想。
现在只消认真下完这盘棋便是了。
黑白对阵,冲锋陷落,每一子入局,或是一时闲笔将在几十着后成为杀阵中心,也或是早被黄雀盯上的螳螂。
辛澄全神贯注在棋局之中,阮戢的确棋艺高超,中盘刚过,她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困局,不得不停下来反复推演盘算。
灵光一闪,她笑着拈子落下——
“小心!”
突然被推了一把,她仰翻在地,还蒙圈时见阮戢提剑砍下几只飞箭,而纱帐已是摇摇欲坠。
脑中恢复清明,她听到嗖嗖箭声,草丛里脚步错乱,还有侍卫倒地的闷哼。
辨认方向,逃到一棵大树后躲藏,辛澄惊疑道:“有刺客?”
“跑!”
场面不妙,不知哪里来的刺客,阮戢的侍卫基本全倒,而跟着辛澄的,都不见了。
她心头一紧,脑中闪过许多事。
可不待她细想,阮戢冒着箭雨冲过来拉着她逃命,冲她吼道:“不想死就拼命跑!”
前后不过几息,辛澄浑浑噩噩跟着他在林中狂奔,刺客显然是冲着阮戢去的,但兵荒马乱中辛澄的腿也被擦伤,她这才运起轻功,没再拖后腿,渐渐甩脱后面的动静。
他们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在一处斜坡停下,靠在大树根上休息,辛澄身上只有几处擦伤,而阮戢就比较糟糕了,他肩头中了一箭,因为没穿盔甲,血色蔓延了半边衣裳。
而那一箭是为了救辛澄推开她时被射中的。
两人自顾自喘气,“你……”
电光火石间又有一箭射来,阮戢一把拉住辛澄向旁边避开。
可这是一处斜坡,树根盘虬卧龙,灌丛茂盛,下面却是空陷的,他身子一歪栽下去,辛澄被他带着,一道滚下去。
这下面不知是什么,辛澄滚的时候后脑磕了一下,彻底晕了过去。
* * *
“啊……”
辛澄醒来痛呼,扶着脑袋坐起,拨开盖在身上的枯枝烂叶。
她脑子还有点蒙,透过一层层的藤蔓打量周围,天边挂着暮云,昏沉的光线堪堪照亮她所在的地方。
她想起被阮戢连累滚落山崖,这里看起来是山体间的缝隙,又有垂挂的藤蔓遮蔽视线,不易被发觉,他们掉下来后被厚厚的枯枝腐叶盖住,想来因此刺客才没找到他们。
辛澄扫地似的动了动手脚,在不远处踢到一个人,把他身上的落叶扫干净,自然就是阮戢。
他的情况很不好,面色发白,肩头的伤还在往外渗血,辛澄去试他的鼻息。
倒是还没死。
关于刺客,辛澄想明白了,余太傅父子骗了他。
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皇帝,而是阮戢。
阮戢身为大将军,军事能力卓越,且在军中有威望,能迅速组织一支强悍的军队。
如果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起兵谋反的话,无疑阮戢是他们的一个巨大绊脚石。
她早该想到的,刺杀皇帝的计划未免有些太简单疏漏了,明明也是有所察觉的,只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造反,又被弑帝的兴奋冲昏了头,才贸然同意他们的计划。
“嗯……”正在辛澄思考时,躺尸的阮戢哼了一声,看样子要醒。
虽然她被骗当棋子,又和阮戢一起逃命,但辛澄和他可不是一条船上的。
知道他们要杀阮戢后,辛澄想到——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之前没有想过,是因为杀他几乎不可能,但现在阮戢就躺在那,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只要她动手,完全可以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如果他死了,很多事都可以解决,不必再担心赐婚,郡主也不会再维护他的阮哥哥了,就算郡主没有喜欢上她,她也能和郡主一直愉快地相处下去。
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枯叶中,阮戢的佩剑露出一截剑柄,剑首漆黑通幽,泛着冷光。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漆黑危险的夜幕降临。
第95章他是能给郡主幸福的人。
辛澄摸上冰冷的剑柄, 冷刃出鞘,缓缓厮磨,杀意逐渐累积。
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已顾不上其他。
“咳!咳咳……你、你没事吧?”
阮戢看着将死之相,此刻竟还爬了起来, 靠到石壁上。
“你还能动?”
他撕下衣摆给自己肩上包扎,喘着粗气道:“战场上受的伤多了, 这算什么, 你呢?”
现在他醒了, 辛澄手里的剑凝滞下来。
“没事。”辛澄敷衍, 并思考究竟该不该继续下去。
“那就好, ”阮戢竟还面带笑意,“若是让你受伤,那我也不过意不去。”
辛澄皱眉, 他这是在装好人?
月亮自云层中探出, 洒下一层薄薄的月辉,但被山缝边缘分割,只能映照一半地方。
“对不住,利用了你。”他俊郎的容貌上浮现出一丝歉意,然而在月辉下却是无比坦荡。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乃是前朝反贼。”
辛澄心神一震, 原本清晰的局面又复杂起来。
阮戢调整了下姿势, 大概也是觉得同她说这个有点摸不着头脑,便从头解释道:“前段日子, 泠儿向陛下请罪, 说她有负信任, 查不到反贼,陛下并未怪罪, 而是令我着手调查,泠儿从旁辅助。”
的确有见郡主写奏章,所以后来郡主都没怎么带她出门而是有更多时间陪她玩乐。
这些郡主都没同她说过,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阮戢继续道:“我接手猎场的防务后,便发现有人私下里有些行动,细查之后牵扯出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秋狝将近,我担心他们对陛下有威胁,上禀后陛下却坚持出行,言说要给他们机会,到时一网打尽。”
黑暗如有实质将辛澄包裹,原来他们才是早被人盯上的螳螂!
“那个舞姬的身份也很可疑,反贼若要刺杀必会调开我,我正准备从她身上做文章远离大营,没想到刚好你上门,便顺水推舟。”
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错了,全都错了,辛澄紧紧闭上眼,她以为阮戢是□□苟且,但其实他握筹帷幄,她以为自己设局将阮戢控制住,却原来自己踏进他的陷阱!
阮戢见她脸色难看,以为是害怕,安慰道:“大营那边都安排好了,反贼不会得逞,陛下定会派人来寻我们,安心等着便是。”
不,辛澄现在脑子很乱,若是她推论正确,他们真正要刺杀的是阮戢,那么只要他们不犯蠢去皇帝那,应当无事。
她要关心的是眼前。
她手仍按在剑柄上,抬眼,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移目,声音沉闷道:“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肩上的伤并没有包扎好,渗出的血已经将深色的布料浸泡得湿淋淋的,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不会伤得这么重。
“我乃大盛的将军,保护我大盛的百姓理所当然。”他说话时眼神坚定,显然是真心信服他自己这话的。
“更何况你一个女子又是因为我牵扯其中,我自然会保护好你。”
“而且你还是泠儿的朋友。”
他每说一句,辛澄的自我厌弃感便如浪潮翻涌一次,阮戢救了她,她却想着杀他!
辛澄一时不敢抬眼,山野寂静,时有山风吹来,头顶上叶子沙沙作响。
“泠儿对我有隔阂,想必还是介意十年前我没同她商量便请命赶赴边关的事。”
他突如其来一番剖白,辛澄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冲辛澄笑了笑,似乎只是想说说话,“我向她解释过,当时陛下刚经历端王与柱国将军起兵谋反,对诸侯王十分不信任,动辄便有宗室得咎被削减封地食邑。景王爷膝下没有承嗣的子孙,爵位无人可传,若是……若是以后去了,泠儿怎么办?她没有父兄,便一定要有一个能护住她的夫家。”
“……”
他叹了口气,“彼时因为祖父与柱国将军的交情,我家亦被牵连,当年我已十八却无任何功名傍身,唯有投身报国,博一份军功,方可护住家人,护住泠儿。如今我做到了,但……但终究是少陪了泠儿长大的时光……”
懊悔又无可奈何的长叹回荡在这片天地间。
是辛澄在叹。
这些事是辛澄没有想过……不,是她不愿去想的。
她知道,她知道郡主应该找一个爱她敬她能保护她的男人,生育和他的孩子,像大多数人一样,才是过的幸福一生。
而不是找一个根本护不住她,甚至需要她来保护的女人,蒙受世人的白眼。
她早知道,但仍然为了自己的感情,纠缠着郡主,掩耳盗铃地说着郡主不必给她回应,只要让她能一直喜欢着郡主就好了的话。
她没有想要更多吗?她每天都在向郡主索求!
是她错了,幸好郡主没有喜欢她,否则,若是她真的和郡主在一起,她能给郡主幸福吗?
想到这一处,辛澄除了无力,心底还泛上一股密密匝匝的疼。
是她一直都错了,郡主之所以一直拦着她骚扰阮戢,或许就是知道她对阮戢有偏见。
若是跳出她自己的固有成见,再去看阮戢——
朗朗清辉,昭昭君子。
守护家国,震慑边关,阮戢是当之无愧好将军,保护百姓,先人后己,他是顶天立地好男人,出淤泥而不染,十年坚守本心洁身自好,他也会是好夫婿吧……
她刚才竟想杀了他。
真是卑劣啊。
“你别动。”他脸色突变,小声道,“慢慢过来。”
辛澄从愧疚的泥淖中挣扎出来,感觉到身后斜坡上有草叶缓慢被踩踏的细微响动。
剑在手边,她渐渐捏紧,僵持时身后忽然“嗷——”一声,辛澄抓起剑向后砍去。
是一头狼,刚才瞄准的是辛澄的脖颈,阮戢又救她一次。
不过没时间道谢或歉疚了,不只一头狼,不知什么时候,四周起了雾,而黑雾中围过来十几只绿色的眼睛。
或是被血气吸引,或是周围猎物都被捕获殆尽,这些绿眼睛的饿狼围过来的气势显然是对他们这两个食物志在必得。
“剑给我……唔!”阮戢想起身,又摔了回去。
而辛澄抖了抖剑,向外迈去。
离开山缝,月辉终于也洒在她的身上。
她从怀中取出一瓶药,唐瑶给她的润体丸,好在是一直带在身上。
直接吞下一粒,辛澄率先发难,和这些畜生也讲不了什么道理,速战速决便是。
群狼有一只是白色的,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辛澄便直冲它而去。
一只饿狼领头斜扑过来,辛澄递剑挡住它腥臭的利齿,其余几只跟着低吼扑上来,辛澄横剑一抽,随即舞出一套剑法,将周身二三狼尽数挑杀。
短暂交锋之后,这些畜生似乎明白眼前此人不好对付,暂时围在四周周旋,辛澄趁机看了眼天色,不知他们得知刺杀失败,她也一同不见之后会有什么动作,最好别干蠢事,皇帝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来。
还有郡主,她一无所知,回去后找不到她,会生气吗?
“嗷呜——”
银狼发令,它果然是他们的首领,周围群狼又冲上来,辛澄又吞下一颗药,与扑面而来一人高的巨狼缠斗。
这狼定是个硬骨头,辛澄解决它后感觉手腕被震得发麻,不及休息又有一狼绕在她身后咬住腰带,将她拖倒在地。
群狼扑上来急扑急咬,辛澄仓皇应对时又见几只向阮戢奔去,而他不知从哪摸了一节树枝,扶着山壁颤颤巍巍站起。
辛澄喝了一声,斩断腰带,一剑挑了一狼心脏,向阮戢掠去。
——他不能死!
——为什么?
没空深想,辛澄轻功疾行,剑气外放扫开落后的几只,在最快那只扑出去时将剑掷出。
正中狼颈,还好,只差一点没咬伤阮戢。
她飞身便至,剑没入山壁,她伸手拔出,眼神滑向阮戢。
此距离下四目相对,辛澄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惊诧,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大将军竟有这种害怕的时候。
可惜现在没时间笑话他,辛澄与他对视一眼便又拔剑冲出去与群狼厮杀,好像听见他在身后说了句什么,也没空去管。
这些畜生不愧狡诈之名,还懂声东击西,这次那头银狼也冲了上来,嚎叫几声,剩下的狼都不要命似的冲上来。
辛澄一人到底没办法迅速解决整个狼群,全凭药力与轻功周旋,寻时机各个击破,还要分神照顾阮戢。
——等等,为什么要救他?
迟滞一瞬,左腕吃痛,疼得她叫了出来,当即挥剑削去狼头,交战至此时,大多狼都趴下,余下的嘶着粗气,眼已血红,辛澄亦被激出戾气,真气流转,剑身发出微微蜂鸣。
月影西移,辛澄眼前尽是血色,全身筋骨皆痛,渐渐丹田撕裂作痛,连吃药都难以为继,眼前也只剩两匹伤狼。
这两狼故技重施,一狼拖住辛澄,银狼向阮戢奔袭而去。
脚踝被咬住,她干脆以拳击狼首,欲将手里剑掷出去救阮戢。
然而剑柄沾了太多血,她自己的,还有狼血,偏在这时滑腻脱开,辛澄硬吊的一口气噗一下断了,眼前一黑,眼睁睁看着银狼向阮戢扑杀而去。
耳旁模糊好像捕捉到一声极快的轻啸,是利器划过长空的声音,辛澄拄着剑跪在地上,努力睁眼,只见远处银白狼影划过去,被钉在对面山壁,狼身上箭尾微颤。
是一支金箭。
原来是郡主。虽然没看见,她也想到了郡主拉弓的潇洒模样。
阮戢动了一下,太好了,看来没死。
他不能死。
因为……
因为他是好人,是能给郡主幸福的人……
天地倒悬,辛澄脑袋一重,再也不省人事。
“辛澄——!”
第96章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
辛澄浑身疼的几乎不想起来。
但有股温暖的内力在她周身游走, 暖洋洋的舒服得很,像是在温泉里泡的骨酥筋软后,又陷入满是郡主气息的床上。
“郡主……”她昏昏沉沉睁开眼, 白色的帐顶,光影浮动, 视野向旁边滑去,郡主坐在桌边, 桌上点着烛火, 郡主支着脑袋好像睡着了。
她想唤, 可是支撑不住身体里涌上来的强大睡意, 又闭上眼。
第二次醒来感觉好多了, 至少她认出这不是她的营帐,身下的床也柔软得多,她偏头看见郡主的背影, 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那人穿着纯白的麻布服, 哦,是随行的医官,她好像视线从她这里扫过,迅速对郡主说了句什么,而后郡主便转身向她走来了。
辛澄从来没见过郡主这种表情, 眼中满是关怀, 眸子清亮的像是被秋水洗过一般。
郡主真好看啊,她伸出手去, 但郡主一转身又和身后的人说话, 她们的声音像是闷在钟罩里, 听不清楚。
试着运气后缓了缓,她想起自己昏死前的场景, 有些混乱,依稀记得应该是郡主射出金箭杀了银狼,郡主真厉害啊,那阮戢呢?
辛澄动了动唇,从嗓子眼里哼道:“阮戢……”
郡主应该是听到了,回到床边,对她说了几句话,辛澄努力去听,又辨认唇语,才认得大概是:“……是我救了你。”
辛澄眨了下眼示意她知道,“阮戢……没死……吧?”
“你自己的伤很重。”
郡主今天怎么老是答非所问的,她问的是阮戢啊,是因为她嗓子有问题吗,郡主听不明白她说什么?
“他……伤多重?”
又问出一句后,这次郡主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道:“他没事。”
哦,那就好。
辛澄扯唇笑了一下,阮戢不能死,他得好好的,这样、这样……
望向郡主,辛澄忽然鼻子一酸。
这样他就能保护郡主了,他能给郡主带去辛澄给不了的幸福。
就像之前无数个梦里一样,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郡主和别人牵手,笑得无比幸福的模样。
啊,郡主又是那副温柔地化成水一样的表情了,还伸手过来抚了抚她的鬓角,帮她掖了掖本就盖好的被子。
“睡吧。”
郡主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呢?
再次被温暖的感觉包裹,辛澄听话地闭上眼,在意识彻底沉沦时她想到忘了和郡主说——
又是在她绝望的时候,郡主出现拯救了她。那一箭好厉害,她真的好喜欢郡主。
* * *
之后几次清醒昏睡,辛澄有时听见了争吵声,有时又好像听到了谁人的哭泣,还听见有人在骂她,说她言而无信,应当遗臭万年,是谁这么恨她啊?
这次醒来后,辛澄手脚抽动一下,脑中划过许多事,彻底清醒过来。
现在她知道自己和阮戢都没事,那余太傅那边呢,出了这么大事,外边怎么样了?
她躺着头晕,挣扎着要坐起来。
“诶你醒了?”
帐内充斥着浓郁的药味,辛澄看向其来源。
一位女医官放下药罐,赶过来扶住她,道:“别急,药马上熬好了,你等一下啊,我去请令安郡主。”
辛澄听出她话里的轻松雀跃,不过辛澄想知道的是,“外面……怎么样了?”
她向外探头看一眼,道:“哦,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
辛澄嘴里发苦,估计也是拜她的药所赐,她斟酌着哪些是可以说的,谨慎问道:“阮戢是不是受伤了,是有人偷袭他对吧?那么现在陛下……”
说话间帘帐被掀开,辛澄被晃了下眼,她心想果然是好天气,然后便见郡主拥着阳光走了进来。
有郡主就好了,辛澄放开女医官,问向郡主:“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郡主走过来,又是盯了她半晌,辛澄以为是自己脸毁了,抬手去摸。
郡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没有回应她,却是对医官问:“药好了吗?”
不知是不是辛澄的错觉,感觉医官好像很怕郡主似的,立刻溜回火炉边看着药罐。
“郡主……”
“好了殿下,这就可以喝了。”
那边开始倒药了,辛澄舌尖发苦,“郡……”
“喝药。”
辛澄认命,被医官一勺勺灌进一大碗黑药汁,苦得她脸像被人抓了一样皱在一起。
她也不是不能喝苦药,但这位女医官熬的药格外苦哇。
一滴不剩的喝完,辛澄龇牙咧嘴,问医官:“有糖吗?”
“不给。”郡主直接截断了医官想回的话。
辛澄感觉苦药都流进心里了,“郡主……”
“你不吃点苦能长教训吗?”郡主坐在马扎上,一副审问的架势。
“我来问你,为什么和阮戢在一起?”
这就是她担心的,不知道刺杀一事到底怎么样了,先生他们有没有别的行动,有没有人被抓,自己会不会暴露,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给郡主回话。
只得小心道:“我……去找他下棋……”
但这种话肯定会被郡主骂。
“你不是说和我分开打猎吗?你骗我?就是为了支开我去找他是不是?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不、不……”辛澄知道郡主最讨厌欺骗,语无伦次想怎么解释,但要怎么才能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说实话,她一时脑子打结。
完了。
“殿下,”大概是辛澄急得慌乱的样子激发了医官的医者仁心,一旁的医官大起胆子说,“她还需要静养。”
郡主瞥了她一眼,压低了音量,但仍有怒气,“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让阮戢陷入危险,陛下要严查行刺,你为什么要带他去那?”
辛澄眼睫颤了一下,垂下眼眸,原来郡主生气不是因为她的欺骗,而是因为她让阮戢遇到了危险。
“对不起……”
“……”
医官在旁边听得额角直跳,她能看出郡主压抑着怒火,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点炸了,床上那位也是有本事的,这还不赶紧说点好话哄着吗?
正在她不知该不该开口,开口也不知该劝哪个的时候,外面的人来传话,暂时缓解了这个紧绷的场面。
余太傅携余理求见。
辛澄精神一振。
郡主起身去拿了件外衣给辛澄,让她穿好。
余太傅进来后先对郡主施礼,道:“见过郡主殿下,陛下请殿下前去共商讨贼之事。”
郡主看了眼辛澄,不得不出去。
而后余太傅以问药为名也支走了医官,这才对辛澄道:“我们不可久留,长话短说。”
“我们本安排死士欲行刺阮戢,毕竟以他今日之功来看,他才是复国之最大阻碍,可惜功败垂成,而萧皇帝竟早有准备,如今正全力在猎场内搜捕缉拿。经此一道,皇帝猜忌之心又起,我们需得蛰伏,甚至撤出京都,但不可贸然行动,我以你受伤为由,向陛下提议为了你回江南议亲,如此最为妥帖。”
辛澄快速消化这些信息,并在脑中安排对各路人马的应对之策。
“别想了。”余理惯是瞧不起她,“阮戢说他与你在山崖下一整晚,他还受了伤,还遇到狼群,如此天时地利,你竟没能杀了他,女人就是女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为大昌生下正统继承人……”
在余太傅的眼神制止下,他甩了甩袖子没说下去。
辛澄冷笑:“你们告诉我是杀阮戢了?”
“可你还保护他!”
“好了,”余太傅留神着外面的动静,小声道,“救阮戢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萧皇帝本怀疑你为何约他去那处,但阮戢极力为你作保,当下你暂且无事,不过为了安全,还是尽早离开京都为好。”
辛澄听到阮戢为她辩护,心情复杂,甩了甩头,道:“可我还要拿到龙脉图。”
余理冷哼,“都多长时间了,你根本就没尽心。”
这次余太傅没有拦着,辛澄便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次我一定会拿到。”辛澄心里长叹,想到现在是七月末,道,“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余太傅与余理对视,最后勉强答应了,“好,不过亲事也要成,江南那边都准备好了,你也知道的,先养好伤等秋狝结束吧。”
辛澄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在她的计划里就没有这件事,不用去管。
她抬头看向帐顶,眼神放空。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 * *
又过几天,辛澄身上的纱布都拆的差不多了,也能下地走两步,听说外面秋狝到了尾声,已经在做回去的准备了。
这天医官又端药过来,她央道:“好姐姐,我都好了,不用再喝药了吧?”
“不行,郡主还嘱咐我要看着你把药喝完,”医官把药塞她手里,“好了,这么多天不都喝了,也不差今天了。”
“这么说,明天不用喝了。”
她微笑:“要喝。”
辛澄的脸痛苦地皱起来,这药里真的没有加黄连吗?
端着药碗,正踟蹰时她听见外面有动静,忙将碗搁在一旁,正经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自她清醒后,便不得不搬回了自己的营帐,但郡主给她送来不少东西,因为她的营帐小,所以床前隔了一道屏风,她现在看不见帐门前的动静。
“泠儿,我当真有很重要的话要同她说。”
郡主拦在帐门前,“她现在还在睡觉,不能见人。”
“郡主——”辛澄为了逃避喝药,喊道,“是你吗?”
帐门前的阮戢直接拉开帘帐进来,看到辛澄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上,回头深深看了眼郡主,“泠儿,你从不说谎的。”
郡主斜睨了辛澄一眼,并无惭愧道:“我从未说过我不说谎,只是不喜欢,也没必要罢了,此人平时在喝药的时间的确都是在睡觉,要人叫才能醒的。”
辛澄缩脖,她没听到他们在门前吵什么,但现在明白了,她睡了是逃避喝药,不睡是令郡主丢了面子。
两边都没法解释,她乖乖捧起药碗,小口抿着。
“好,我有些话要单独同她说。”阮戢道。
“这于理不合。”
辛澄抬了下眼,看向对峙的两人,这些天不是没有别人单独来看她,郡主也没说什么,为什么独独阮戢不行。
是因为……郡主在吃醋,不想阮戢靠近别的女人吗?是了,郡主也不许她去找阮戢。
“没事的郡主,”辛澄笑了笑,心里却越发苦,“郡主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她和阮戢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
“你……好!”郡主突然大声,扔下一句后裹着一身火气出去。
辛澄长叹。
阮戢看起来开心多了,在床前坐下后,仔细打量了辛澄,好像是第一次见她一样,半晌后问道:“是你吗?”
辛澄对他的情绪很复杂,想杀他又救他,因为他是个好人,但也正因为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又喜欢着郡主,辛澄对他实在难以亲近。
当下也懒得说话,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阮戢解释道:“去年冬天在虎门峡,是你救了我?”
“?”什么东西?
“我查了,”他接着道,“那时你应该在景王府,可你的轻功身法真的和她一模一样。”
哦,对了,去年陈布叛敌投国与北王庭交易兵防图时,阮戢陷入三方混战,命悬一线时是柳姨出手救了他,柳姨还因此受了伤,这事她写信告诉辛澄了。
但柳姨应该是没有暴露身份的,辛澄打着太极道:“什么意思?”
阮戢微笑,他今日看起来面如冠玉,眼角怎么还带着点勾人的味道。
他道:“我当然要感谢你,那天夜里你一人战群狼保护我,我都看在眼里,我还从未见过……”
他说着,还向辛澄这边靠了靠,辛澄则同步向后缩了缩,听他道:“像你这样的女人。”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辛澄脸上的困惑更深,“所以?”
阮戢回身,唇角笑意缱绻,像是即将品尝一道美味的菜肴,“你和泠儿亲如姐妹真是太好了。”
怎么又扯到郡主了?
最后,阮戢带着意味深长离开,而郡主进来,开门见山:“他说了什么?”
辛澄忙把喝了一半的药碗再端起来,“郡主没在外面听吗?”
“你觉得本郡主是会偷听别人谈话的人?”
“不……”辛澄差点呛到,忙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与她轻功相似的人有很多这件事郡主是知道的。
辛澄最后总结道:“他就是认错了人了。”
终于一碗药喝完,辛澄如蒙大赦,瘫靠在床栏上。
“你是说,他对于你救了他两次很感动。”
辛澄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之前那个是他的误会。”
“但这一次你的确拼了命救他。”郡主坐下,又恢复了那股压迫感,“也的确是你主动约他出去的。”
辛澄低头,小声:“嗯。”
辛澄不敢抬头,但感觉郡主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似乎在考量什么。
少倾,郡主突然问道:“你喜欢谁?”
“郡主啊。”辛澄抬头,这个对辛澄来说不是问题,她不会有任何犹疑,“我喜欢郡主。”
郡主终于笑了,还点了下头表示认可,“好,张嘴。”
不明所以,无论是阮戢,还是郡主,都很奇怪。
但辛澄照做。
“唔。”
嘴里被塞了颗蜜饯。
久违的甜味,在刚喝完苦药汤后乃是人间至美。
“多谢郡主!”
第97章唔……喜欢……
阮戢的营帐中, 他只着中衣,一身散漫 ,肩上裹着纱布, 一只胳膊吊着,另一只手泼洒丹青, 正在画一幅画。
白军师闲着走过来一看,“嚯”一声, 戏谑地笑道:“将军真对她这么上心了?”
“你被女人保护过吗?”阮戢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 笔尖描摹细节, “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换了支笔, 用朱砂点上最后一道, 阮戢直起身,露出骄贵一笑。
画中圆月当空,黑黢黢的山岗下十余匹饿狼虎视眈眈, 随时准备扑杀, 而拦在它们面前的是一女子,月下清辉满身,衣袍飘扬,她横剑背立,剑刃带血, 侧过头来似看着画外之人, 眼神冷冽又带着关切。
“将军好画功!”
阮戢抖开画卷,踱步自赏, 与那画中女子对视, 脸色颇为自得。
白军师还在夸赞:“当真如此曼妙?孤身战群狼, 可谓当世奇女子,连我也……”
阮戢眼神横过来, 白军师立刻改口:“不敢抢,是将军您的。”
阮戢摸了摸下巴,屈指对着那画中女子弹了一下,“自然。”
“那不知将军心中,郡主殿下与她,哪个更妙?”
阮戢放下画,悠然道:“她们是好朋友,整日形影不离,本将军又怎可厚此薄彼?”
“哦……哦!哈哈哈,”白军师了然一笑,拱手称赞,“是了是了,将军真是好艳福,自回京都后桃花不断,有将您当做梦中情郎的相府千金,还有自幼青梅竹马的高贵郡主,如今半道又杀出一个刚柔并济的江湖侠女,为看将军一眼当街推断围栏,为护将军周全孤身血战饿狼,真是羡煞我也!”
这番话算是说到阮戢心坎里了,他一把搂着他的肩把人往下压,笑骂道:“羡慕什么,本将军亏待你们了?平时不都是你们先挑?”
这边正说着,门外赶来士卒入帐禀告道:“启禀将军,我们抓到的反贼招了,说他们有个少主?”
“哦?”
“他供出那个少主就在京都,他可以画像,但只能告诉将军以求活命。”
阮戢摆手令他退下,取了外衣来披上,唇角浮现杀意,“想不到前朝应氏还有血脉留存,让我看看这个前朝余孽究竟何许人也。”
* * *
阮戢遇刺一事,猎场的许多人都听见了风声,但皇帝下令没有外传,大多数人还是不知道的,皇帝令阮戢在暗中查探,他按照正常行程宣布回京。
回到京都后,余太傅那边着手布置,安排己方人手秘密行动撤出京都,并叮嘱辛澄不可再拖,务必在一月之内拿到藏宝图后南下,辛澄应下。
她早料想到今日的局面,决定开始她自己的计划。
只是终于到了要和郡主分别的时候,辛澄万分舍不得,好在,若是计划顺利,也许三五个月之后,她就能回到郡主身边,若是不顺利……
她甩甩头,不去想其他。
这天晚上回到房间,郡主坐下喝了口水,看了眼某人,无奈道:“从早上开始,你都跟了我一天了,平时父王那儿你不要去的,今天怎么一步不离呢。”
不想去景王爷那是因为他总是提到阮戢。
不过都不重要了,辛澄现在无比珍惜与郡主相互的每一刻,恨不得用腰带将她与郡主连在一起,永不分开。
“因为我喜欢郡主嘛。”
“好了,”郡主推了她一下,因为白天出了些薄汗,现在有点难受,被辛澄靠这么近更难受,万一被她闻见怎么办?
“刚从猎场回来不累吗?你的伤才刚好,快去洗洗休息了。”
“哦。”辛澄起身,眼神还黏着郡主,“那晚上可以一起睡吗?”
“不。”
“只盖被子单纯睡觉什么都不会做的哦。”
“睡觉不单纯睡觉你还想干什么?!”
“郡主想知道吗?”
“死开!下流!”
“那郡主是知道的嘛。”
“再多说一句,你就滚回自己屋子去。”
辛澄慢吞吞起身,嘟嘟囔囔的,刚出门,又探头回来,“那明天可以一起出去玩嘛?比如……西皇城那边有一片枫叶林,现在应该都黄了很好看吧,我们去看看怎么样?顺便吃那里的红糖糍粑。”
郡主并没有兴趣,“那里一直没人打理,都是些枯枝烂叶,小吃也腻得发齁,不如去相国寺那里看银杏,不过在猎场也看了很多了,明天我有事,你可以自己去。”
不和郡主去的话还有什么意义,但郡主说有事是认真的,那也没有办法。
“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呢。”辛澄眨眼示意。
“嗯,我知道。”见辛澄还要说些有的没的,郡主啧了一声,“快去洗漱!”
* * *
辛澄开始准备自己的计划,先在四周全面搜查了一遍,确认了几个可能郡主会放备用图的地方。
并和十八打了好几次招呼。
之后照例给七色花浇水,花苗按照三公主给的培育手册养得很好,换了个大陶盆后又长出几片肥厚的绿叶,顶尖好像结出了鼓包,但是不是花苞还不知道。
可惜恐怕她赶不上花开的时候了。
下午出门去了一趟钱庄,这家是专在青州和京都之间跑生意的,辛澄找到掌柜的,出示身份,并向他提要过往存在这里的所有财物。
“那有点太多了。”掌柜的有点为难,“可能还要一个月时间调过来。”
辛澄想了下,“那正好,我给你留地址,到时候你直接送上门。”
“是。”
这样便将债务还清了,她走在大街上,刚想放松一下,一拐角便看到了留给她的专属暗号。
她抿了抿唇,戒备着四周走过去看。
柳姨已经从江南回来有几天了,要辛澄看见后速与她联络。
辛澄便同样在墙上留下标记,约定明天见面的地点。
安排好后她想了想,本欲往三公主那去先打声招呼,但路有点远,她怕郡主办完事回去自己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她,便先搁下,在街上买了一沓信纸后回去自己的房间,边写边等。
秋风至,拍打窗子,天气越来越凉,她信中写下的是将来之事,但想到的是之前这一年。
犹记得去年此时,她刚入王府,为了让郡主接受自己喜欢她,为了能获得郡主的喜欢,焦头烂额得往错误的方向努力,闹腾得很。
而现在郡主虽然也还没喜欢她,但多少有些在意了吧,至少是朋友呢。
想到郡主说把她当朋友,但要求自己必须喜欢她的样子,辛澄失笑,之后再次埋首,奋笔疾书。
关于她想象的自己和郡主的未来,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一连写了三十几封,直到感觉眼睛有点模糊了,才抬头揉了揉眼,看了眼漏刻。
已将近子时,可郡主还没回来。
辛澄有点担心,将信收好,准备过去看看,她疑心是自己写信太过专注以至于错过了郡主回来的时候,还是郡主在外面遇见了什么麻烦?
脚步匆匆赶过去,但走到一半,像是为了回应她的担心,郡主房间的灯亮起来,她松了口气。
赶到后一进门先闻到一股酒气,还有郡主闹脾气的声音:“辛澄呢?辛澄——”
“我在。”辛澄快步进了内室,从侍女手中扶过郡主。
郡主面色红润,发丝沾了酒液有些凌乱,平时清澈明智的眼眸现在有些迷离懵懂,还对她眨了眨眼。
“你……”郡主偏了偏头,眼神很认真地在她脸上描摹,仿佛辨认清楚了是她,才道,“你刚刚怎么不在?是不是又去招惹别人了。”
醉酒后的郡主说话有些含混不清,辛澄轻笑着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蹲下去,哄道:“我刚才在自己的房间,在等你。”
侍女出去一趟端回来一碗热汤,递给郡主解酒,辛澄问:“郡主呢,怎么喝了这么多回来?”
郡主一举一动的反应都很迟缓,侍女在旁道:“还不是和阮将军一起,怎么能和他们军中之人喝酒啊,被灌了几壶呢。”
“多话!”郡主端着热汤一饮而尽,“本郡主又没醉!”
辛澄愣了会神,把郡主喝完的碗拿开,取出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手,轻声地问:“郡主为什么和阮戢一起喝酒啊?”
辛澄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给郡主擦拭指节,但郡主挣脱开,转而捏住她的脸,声音有些软:“你不开心。”
对上郡主迷离得有些发直的眼神,辛澄:“嗯。”
郡主改用两只手捧着辛澄的脸,辛澄脸被压扁,嘴巴嘟起,不太能说清话,“郡……主?”
“辛澄。”因为醉酒,但郡主觉得自己很清醒,所以刻意将每个字咬清楚,“你很可爱哦。”
“真……的么?”
“嗯!”郡主又笑着捏住辛澄的双颊,“辛澄很好,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啊。”
秋风凉,室内暖,烛火摇曳。
辛澄喉咙发堵,不顾一切分开郡主的手抱了上去,将郡主拥在怀中,闻见郡主混着酒气的发香,哀求道:“既然郡主觉得我好,那能不能喜欢我啊?”
但怀里的人挣扎起来,大概是醉酒后也没了控制,辛澄一下被推倒在地。
“讨厌!”
好在侍女已经出去了,她现在跌坐在地的狼狈样子只有郡主看见,辛澄抬袖捂着眼睛,把眼泪压回去。
“对不起。”
赶在郡主喝醉时占便宜也太不是人了,辛澄又道了句“我去看看热水”,终于是落荒而逃。
郡主还坐在原地,盯着烛火看了一会,歪了下头,感觉困了,起身走向床铺。
突然脚步一顿,她偏头看向一边的软榻,眨了下眼,走过去。
自然地在榻上躺好,盖好被子,郡主满意地微笑。
身子在被子里裹了裹,将半个脸埋在被子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唔……喜欢……”
第98章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为郡主睡了辛澄的软榻, 但她又不敢睡郡主的床,这天晚上辛澄还是回了自己的屋子,独自入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找郡主, 在外守夜的侍女不会拦她,告诉她郡主已经起了, 她便直接进去。
却见郡主还裹着被子朝里面睡着,整个人几乎缩在被子里面。
辛澄轻轻唤了一声, “郡主?”
等了一会, 才听到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 “嗯。”
大概是醉酒醒来后很难受吧, 辛澄没有多想, 道:“我来是想说我今天有事要出门一趟,郡主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我晕, 再睡一会。”
“好, 那郡主好好休息。”
郡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喑哑,辛澄又向侍女嘱咐一遍好好照顾郡主,便出门了。
侍女进门时见郡主坐起来,警惕地问:“她走了?”
侍女莫名,“是的殿下。”
郡主歇了口气, 她衣衫凌乱, 长发也被揉的杂乱无章,卷曲的翘着, 呆愣地抱着被子, “我为什么会在这?”
“殿下自己……”
“好了别说!”郡主抱着脑袋, 其实她刚醒来发现自己被辛澄的气息包裹着时就完全清醒了。
脑中陆续涌入昨晚的记忆,意识到她都对辛澄做了什么, 她的脸上蹭的烧起来。
那也太难为情了!
所以听见辛澄来,她装睡不敢见,要是被辛澄见到她现在窘迫的样子,肯定要拿她打趣,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啊——”郡主发出尴尬又懊悔的哀叹,将被子一掀,盖住她整个人。
居然捧着她的脸说她可爱,又睡在她的床上,这在辛澄眼里看来是什么啊?
郡主抱着自己躲在被子里,然而被子里全是辛澄的气息,让人安心但又越发觉得尴尬,郡主伸脚一踢,“讨厌!”
* * *
辛澄是要去见柳姨,约在有间茶馆的顶楼茶室,那里私密,不易被人偷听。
“柳姨。”
一拉开门,便见她还是一身素净的白衣,纤尘不染,抱剑立在床边,帷帽下一双冷淡的眼睛看着外面街上的人来人往,仿佛遗世独立,万千世界皆与她无关。
每次见她都觉得孤独冷清,这次从江南回来后,柳姨周身那股哀伤的感觉更浓烈了。
听见辛澄的声音,她侧目看向室内方桌,道:“这次回去,找到了殿下的簪子。”
柳姨又在怀念娘亲了,殿下这个词从柳姨口中说出来,就只有她娘亲一人。
辛澄在桌前跪坐,双手合十,心里念了句娘亲安好,这才在柳姨一瞬不瞬的视线下小心拿起来,不知柳姨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枚银簪,可惜的是簪尾本来缀着的一个小葫芦不见了。
“柳姨,”想到娘亲的话,辛澄又忍不住劝道,“其实你还有……”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柳姨走过来,将簪子接过去,细致地抚摸边缘跳跃的光泽。
辛澄本想说让柳姨去开始新的生活,她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时光,江湖也很大,不要被过去桎梏,娘亲也希望她们都能自由自在地活。
但这些话无用,柳姨也不想听,辛澄见此将话吞回去,“中秋节之后。”
她带来了地图,铺展在桌上,“万一被十八察觉,还要麻烦柳姨调走她。”
柳姨将银簪包进帕子里放入怀中收好,摘下帷帽在对面坐下。
辛澄接着道:“四景园总体分作四个园子,春园多植绿树花草,那里虫蚁多,而郡主是用纸描摹的图,不太可能放在那里,同样夏园多临水轩榭,水汽重且王爷住在那,郡主不会把危险放在王爷身边。”
见到柳姨指着那一片湖域和湖心岛挑了下眉,辛澄知道她想说什么,回道:“郡主刚到京都,宅子王爷住了十几年为了养清闲,不太可能在湖中岛修建什么密室暗道。
“不过秋园不一样,那里地势较高,又多建高台楼阁,比较干燥且有专门用来收藏古字画的陈列室,也是十八住的地方,我觉得郡主最有可能把图放在那。
“当然还有郡主所住的冬园,地下的贮藏室很大,错综复杂而且看守很严,也值得一探。”
“嗯。”柳姨跟着看了一遍并记下,基本同意她说的,但又问了一句,“那个郡主住在哪?”
“现在住冬园,”辛澄在地图上指了个位置,“怎么了?”
柳姨抬头盯着辛澄,“最有可能的不是她的房间吗?”
辛澄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可是现在我也在郡主房间住着,郡主小心谨慎,如果图在,她不会让我这个外人住进去,毕竟龙脉关系重大。”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图谋龙脉图。
见柳姨没有其他意见了,辛澄问:“对了,那另外半张图呢?”
柳姨淡淡地望着她:“你想好了?”
“我……”
“闪开!都闪开——”
“啊呀——”
突然外面熙攘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大范围的骚乱,喧闹声迅速如水溅油锅般播散四面八方。
辛澄与柳姨对视一眼,闪身侧靠在窗边向外看去。
茶室开在闹市口,不远处便是交叉的街口,这边街道上冲出去一架马车,马夫哇哇大叫看样子控不住失控的马了。
而另一条街道上的人看不见这边的情形,等走到街口恐怕就要撞上了,混乱中辛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便准备飞下去救人。
但柳姨一下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别急,这一迟,只见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飞出去,拉车的疯马长长嘶鸣一声,跪了下去,马车带着飞尘险之又险停在交叉口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辛澄像此时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还懵着,只是他们探头探脑去围观马车议论,而辛澄只是沉默着望向街口那一对抱在一起的熟悉身影。
早晨时她还说今天头晕要好好休息,辛澄以为她昨天醉酒喝到那么晚才回来一定很难受,但她现在盛装打扮,穿的一身粉嫩,甚至化了妆面,额头贴了花钿,十分娇软地靠在……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阮戢怀中。
平时释放暗器的手收回来轻轻拍了拍阮戢的背,阮戢这才放开她,微微躬身眼神关切地询问她。
而郡主摇了摇头,笑靥如花,同他说了句什么。
随即两人一起转身,步调一致地去到马车旁,与赶过来的护城卫说着话。
“想好了吗?”身后响起柳姨的再一次询问。
柳姨已经回去坐在桌边,给她自己倒了一杯茶,还多斟了一杯放在对面。
辛澄本要侧身收回视线走回去,没忍住又向那边望了一眼,见到他们在护城卫的恭送中离开,阮戢快走两步,从街边小贩那里又买回来一串糖葫芦,送给郡主。
郡主背对着这边,看不到她作何表情,只见她伸出手去接了糖葫芦,两人再一道向前走去,过了岔口后,再也瞧不着了。
“嗯。”
辛澄低头,默了一会后,提起唇角笑了笑,而后回到桌边,喝下那杯茶。
柳姨看着她喝完茶,从袖口取出那半张图交给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正事,你娘还在等着。”
辛澄终是不得不接下那半张图,只觉力逾千金,她侧头看向窗外湛蓝天空下展翅高飞的鸟儿,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只可惜这间茶室私密性太好,连阳光都渗不进来,有些幽冷了。
她想,景王爷不愧是长辈,说得真没错。
他们站在和煦的阳光下,一个长身玉立,如松柏修竹,一个云袖淑女,若桃花美艳,当真是一对璧人,任谁都会说好配。
辛澄将唇角的弧度提到最高,想着,也许……也许郡主真的最后和他在一起,那对她自己而言,就只再贪心那一天的欢乐便够了,总还可以吧。
* * *
“方才真是多谢阮哥哥保护我。”郡主拿着糖葫芦的竹签,随意在掌中转了转。
“刚刚不是说过了吗?”阮戢背着手笑了笑,“我保护你理所当然,再谢就太生分了。”
“嗯。”
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又行过一段,郡主手里的糖葫芦也转了好几圈,她停下向后招了招手,把糖葫芦递给随行的侍女,转头继续走,道:“刚才吃了几个,这个回去再吃。”
“好,泠儿喜欢,那我一会将整个京都的糖葫芦都送给你。”
“不必了,太兴师动众,多谢阮哥哥。”
“泠儿太客气了。”
再次听着路人的说笑声走过一段,阮戢突然开口道:“前面有风筝,你等着,阮哥哥去给你买来。”
郡主张了张口,还是跟了过去。
看着货郎琳琅满目的小玩意,郡主拦道:“这都是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
阮戢已经买好了一个画着兔子的风筝,交给郡主,“泠儿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快拿着。”
郡主看着风筝上画的可爱兔子,她刚才一眼瞧见的是一个大大的三角狐狸脸风筝,还以为会买那个。
“对了,再买一个狐狸的,回去送给莫姑娘。”说话间,阮戢又将那只狐狸风筝送过来。
郡主伸手接过,狐狸只有简单寥寥几笔,没一点狐媚劲,更像是眯着眼的橘白色小狗。
郡主笑了一下。
“泠儿果真还像以前一样喜欢风筝。”阮戢背着手笑道,走了两步后,他被风筝刮蹭到,便说,“是拿着不太方便,交给下人,我们去前面坐坐。”
前面是城内的长河,河边种了一排柳树,树下有长凳,阮戢将郡主带到这后,让她稍等片刻,暂时离开了一会。
待他回来,郡主问:“阮哥哥究竟有何事?”
阮戢站在她面前,“这话该我问,我今日本是邀莫姑娘有话说,倒是泠儿,一定要和我一起出来,猎场回来不过几日不见,泠儿便如此想念我了?”
说着,阮戢笑着向郡主耳畔伸出手去。
郡主鼻子一动,偏头避开,然而阮戢的手追过来,拇指擦过她的耳垂,收回手时拿着片绿叶,一脸认真道:“有片落叶。”
郡主却感觉耳垂那一点难受得膈应,方才阮戢短暂离开应该是去解手了,她脑中回想起辛澄的话。
可又不能明着擦拭,郡主有些失去耐心,问:“阮哥哥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这件事泠儿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如果是我不知道的,那辛澄也不必知道。”
阮戢听出郡主语气的变化,在她身旁坐下,又察觉到郡主向另一边避了避,皱眉不悦道:“泠儿,你怎么如此任性,我也有话和你说。”
他道:“这次回来再相见,本是十年重逢的大好事,你却对我十分冷淡,为什么?当年的事我早同你解释过,你现在大了应该也明白,我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郡主抬手止住,向后退了退,侧身过来正色道:“阮将军今日之成就与荣耀皆加诸于自身,非我之功亦不能算在我的身上,这些都是你应得……哦,也有乌多索拉一份。”
听到那个名字,阮戢骤然浑身紧绷,摆出防御的架势,“你都知道什么?”
“全部。”郡主看着他,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她祖上原是北边的蛮人,但她却是长在大盛,她一心想要到京都来自由自在地生活,被你从当地……接去当了宠姬,她献身用美人计去陈布身边骗取信任,为的是告诉你陈布与北王庭私下勾结交易兵防图的时间地点,成就你的丰功伟业,你答应她事成之后她会是国之英雄,会带她回京谋一个锦绣前程,然而后来,你将她扔去了军妓营。”
第99章等。
“你从哪里听到的?”
阮戢弓身身子, 脖子前抻,颈间青筋暴起,搁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头, 整个人宛如欲吃人的恶鬼。
郡主有些错愕,阮哥哥怎会如此?
阮戢拳头稍微放松了些, 身体仍然紧绷,“泠儿是在质问我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片乌云飘来暂时遮蔽了阳光。
“此女本就心怀不轨!”阮戢环顾四周, 将声音压得低沉, “事成之后她便露出了本来面目, 还要用这件事要挟我, 难道我要一辈子受他挟制?我乃三军统帅, 许多事不是像过家家一样简单,军营里的事你不明白!”
郡主道:“我知道,我知道身为将领行兵打仗有多艰辛, 也知道军营里和外面不一样, 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从当地召集妇女充入军营作劳工,并供给将士们玩乐,从敌国俘虏的女子更是如此,将痛苦发泄到她们身上羞辱敌军。”
“你在意的是这个, 我和她……”
“听我说完, ”郡主平静道,“虽然现在我在这里和你说她的事, 但我也不能给她打抱不平, 做不到, 没有用。将士们保家卫国的英勇值得歌颂,将军开疆拓土的的功绩将会千古流传。只是没有人在意她们, 她们的功劳也好,牺牲也罢,史书上没有人提起。”
“那……”
“但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我,仍会感怀那些女子的命运,因为我也是女子,即便我什么都做不到,尽管没有人在意。”
阮戢眉头挤在一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郡主轻轻摇头。
阮戢还想再说,他的侍从突然跑来,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他皱着眉先说了一句不用管,但随后侍从又补充一句,他眼神投向郡主,道:“我军中有些急事,泠儿你有些钻牛角尖了,先自己好好想想,下次我们再谈。”
郡主看着她远处的背影,一瞬有些恍惚,好像还是记忆中那个带着阳光跳下树微笑着向他走来的少年。
是吗?
那一片云彩飘远,阳光重新洒落大地,郡主伸手,感到暖意。
不是,阳光不是他带来的,光一直都在。
郡主扭头看向河上,阮哥哥不知道她武功如何吧,方才那个侍从的话她都听到了。
他说徐先锋在青楼喝醉了闹事,抢别人正在行事的姑娘,一定要十几个姑娘一起服侍他。
阮戢先说的不用管,侍卫又道徐先锋当众扬言:老子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军功赫赫,受圣上夸奖,回来了享受享受怎么了?将军都能有大家闺秀左拥右抱,我怎么不行?
郡主仍坐在长椅上,看了一会河上游人如织的热闹,想到了很多以前的旧事。
阮哥哥在她娘亲离世之后常来陪着她,安慰她,逗她开心,给她放风筝,给她买糖吃。
那时的感动留在心中,现在想来也还是温暖,可终究是时移世易,往事如风了。
京都繁华,可她忽然厌倦了,这里远不如江湖风雨潇洒肆意,仗剑了却恩仇事,踏风快哉千里行。
郡主起身,瞧见侍女手中的风筝和糖葫芦,道:“扔了吧。”
回家后郡主先去给父王请安,安抚他一番后回自己房间,却见辛澄一人坐在榻上发呆。
想起昨晚自己做的出格事,郡主深吸一口气,镇定道:“怎么了?不是有事出去一趟吗?怎么不开心?”
说着将一份红糖糍耙放在桌上,特意打开盖子。
辛澄闻见香味,想着,郡主和阮戢还一起去看枫叶了,明明她提议的时候郡主还说不去的。
辛澄看向郡主今日美得过分的容颜,问:“郡主开心吗?”
见辛澄没有在意昨晚的事,郡主松了口气,有些没办法改变的事,就没必要告诉辛澄了,便道:“还算开心。”
辛澄笑了,“那我也开心。”
“很乖嘛。”郡主将那盒糍耙推了推,“你不是想吃吗?尝尝吧。”
辛澄坐过去,咬了一口,果然很甜,甜到堵嗓子。
她摇摇头,不去想郡主和阮戢了,道:“回来时路过上次去的锦织堂,我去问了,他们给我看了样衣,很漂亮很好看,我让他们赶赶工,他们说能在中秋节的时候交货。”
“好啊。那一起穿着去看中秋灯会吧。”
郡主笑着,心想中秋之后便向父王短别一阵,离开京都,和辛澄一起去游历江湖吧,到时再告诉她,她肯定兴奋得蹦起来。好吧,就让她得意一回好了。
辛澄也笑着,她想,无论之后郡主和阮戢会如何,她只要那一天的欢愉,就够了。
计划还在进行中。
她越发殷勤地给照顾七色花,避开郡主悄悄地松土,希望它可以快点长大开花。
又过了几天,辛澄将信全都写好后,同样悄悄的去了一趟三公主府。
三公主在假山上的凉亭中,秋日暖阳透过树缝洒落一身斑点,她躺在铺了软裘的摇椅上,半是遮阴半是晒太阳,半是吹林间落叶风,半是听假山泉水声。
悠闲得很。
辛澄跟着家令沿着假山小径向上走,靠近小亭时发现一旁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骑着小孩子的竹马,摇着一根茅草,一脸凶煞叫着“诛杀叛贼!”冲过来。
拖着竹马冲了几步后,人仰马翻,她跌坐在地上,突然抱着竹马,眉眼低顺,情哀意婉道:“将军,怜奴家之功,带我脱离这苦海了罢!”
说着还唱了起来,听得出嗓子是练过的。
辛澄还注意到她的眼睛有点绿色,面相看起来不是中原人。
而且显然这人有点疯癫了,前头的家令见怪不怪,还将竹马扶了起来,辛澄问:“这疯女人是谁?”
家令向公主禀告后便退下,是公主睁眼回答了她:“是国之英雄。”
“啊?”
公主掀开眼皮,“你来做什么?”
这位公主行事没有章法,还是不管了,辛澄道:“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一个要求?”
刚入京时,公主说她曾在火场中救下辛澄,结果当然是骗辛澄的,所以为了补偿,公主答应帮她见郡主,给了她七色花的种子,还说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
“不记得了。”公主道。
辛澄张口,无措上前一步,“可……”
“呵呵呵,”公主轻笑,足尖点地停下摇椅,“好了,不逗你了,什么事,先说好了,本宫不一定帮。”
辛澄取出那一沓信,言辞恳切,道:“在我离开后,请按照每封信上面贴的时间,将信寄给郡主,之后如果我回来了,我会来收回这些信,如果没有,请一直帮我送下去,当然不要让郡主发觉。”
公主敛笑,粗略一扫,将近有四五十封封信,最后一封上面贴的时间是——十年后。
公主难得面色严肃起来,“什么意思?”
辛澄抱住那一捧信,鼻子一酸又拼命忍住,扬脸笑道:“听说忘记一个人大约要十年,那么十年之后郡主或许就忘了我了。”
她的计划不是没有风险,本来她没想到留信的,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她知道郡主是个重感情的人,而且真的把她当做朋友,如果她不见了,或许郡主也会伤心难过吧。
她去做什么不能告诉郡主,如果真的一去不复返,那也不能让郡主担心,就让郡主以为她是在外面游山玩水,然后有一天突然遇见了意外吧。
不过也许不到十年,郡主就忘了她呢,那样……更好。
公主站起来,话音中带出了威势,“你要做什么?离开泠儿?理由。”
辛澄护着那一捧信,“公主帮不帮,若是不帮,我便去寻别人。”
公主眼睛眯起来,拍了拍那位“英雄”让她去别处玩,绕着辛澄走了一圈,忽而一笑,“帮,有热闹为什么不看?”
辛澄知道她会帮,因为她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成天闲着就想到处惹事,也难怪郡主不想搭理她。
但辛澄能委托的人不多,旁人怕是信不过,也怕有什么变故,公主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辛澄将信交到她手上之前,先与她立誓,“公主乃是千金之躯,既然答应帮忙,便要守信践诺,可否?”
公主与她击掌,脸上盛满笑意,“自然。”
* * *
桂子落,月明千里,清露醉香飘云外。
天刚蒙蒙亮,街旁小贩就已经出摊,挂起了各式花灯,摆出各种兔儿爷。
曲江上的画舫小舟都还满客,从前两天前便昼夜笙歌不断。
一眼望过去最多的便是灯,江上飘着的有小河灯,沿街商家挂出来的一串小花灯,还有和辛澄一样,一大早起来走街串巷的小朋友手里提着的桔子灯,南瓜灯。
听说在宫城前面还架起了几十丈高的龙形灯,之后点火还能动起来,就等着今天晚上了。
辛澄脚步匆匆,克制自己不去看,她要把这些都留到和郡主一起来观赏。
敲响锦织堂的门,前几日便一直在催,终于是做好了,她和郡主的新衣裳。
不愧她一大早起来拿,新衣裳由上好的锦缎裁成,触之丝滑细腻,绣面繁复精巧,犹如从天上偷下一片云霞织在衣上,另一件则像是笼着江南烟雨,情意绵绵。
快些回家,穿上新衣裳,和郡主一起,出来过节啦!
中秋人团圆。
辛澄一蹦一跳回到她与郡主连日相处的小屋。
但郡主不在。
她出门找了找,唤了几声:“郡主——郡主——”
却只唤来了侍女,她道:“方才阮将军来邀郡主出门,有重要的事商议,郡主吩咐告诉你在家等等。”
啊……
没关系,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再等等就是了。
渐渐日头升起来,郡主还没回来,她便去将七色花搬出来,精心选了个廊下的位置,和几天前她们一起搬过来的一盆盆菊花放在一起,整个院子里都浮动着暗香。
等到晌午。
她取出前几日一起剥好的蟹黄,煮了面,就着桂花酒一起,独自用完一餐。
郡主还没回来。
下午,坐在廊下看了会云,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来岁元宵雪打灯。看来今年冬天格外长,雪也多呢。
昨天她还和郡主一起做了花灯,就放在外堂的桌子上,她去拿来点上火提在手里,光影浮动,映照着一张狐狸脸笑得没心没肺,一个猫猫脸很不高兴但悄悄红着脸。
她们自己做的灯,又大又好看,提上街一定是引人注目的!
中途跟着郡主一道出门的侍女回来过一趟,说郡主和阮将军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辛澄点头,坐在廊下等着。
等着郡主回来带她一起上街去看京都盛大的中秋灯会,郡主为此专门提前两三个月带她去订做了新衣裳,是早就说好的。
直至华灯初上。
她闻见街上刚蒸出的桂花糕热腾腾的香气,听到舞花灯打铁花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感受着院子里打着旋就是不肯停歇的冷风。
“郡主,我明明穿好新衣裳了啊……”
第100章彻底完了。
阮戢邀郡主登临江高阁, 看曲江上游船如织,红绸宴舞,笙歌不歇。
此处景阔, 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今日又有何事?”郡主落座后便开门见山道。
阮戢倒了一盏琥珀清亮的桂花酒,一饮而尽, 连喝三盏后给郡主送上一盏,郡主挑眉。
“是我的不是, 先在这给泠儿赔罪了。”他抬手敬酒, “若不是兄弟们点拨, 我还不知道泠儿原来是吃醋了。”
郡主眉心蹙起, “什么?”
“哥哥向你保证, 你是我阮戢的正妻,娘亲也说了,将军府日后由你主持中馈……”
“将军慎言!”郡主打断道, “我与将军没有婚约, 也无媒人说亲,何来夫妻一说?”
“会有的。”阮戢将凳子拉到郡主身边,坐下暖声安抚道,“不过我要先纳了莫心澄,但你放心, 之后我会请陛下赐婚, 一定风光大办,给你整个京都最盛大的婚礼。”
郡主一直看着他, 盯得仔细, 却感觉他的面孔模糊起来, 变得十分陌生。
半天,郡主才难以置信道:“你还要纳辛澄为妾?”
阮戢见她这反应, 一笑,“又醋了?”
和兄弟们说完和郡主的事情之后,阮戢已经很了解郡主的心思了,女人就是爱吃醋,还偏偏不肯说出来,好好哄哄就得了。
“你和她不是形影不离,情同姐妹吗?这是好事啊。”
郡主不住地摇头,那日之后他心想阮哥哥被这世俗改变了,变得和那些男人一样功利庸俗,但他也还是大盛的将军,是以后难免还会有往来的侯爷。
总还要顾着表面的交情,但现在怎么也不信,记忆中明朗的少年变成这般腐烂的模样。
“辛澄绝不会给你当妾。”郡主斩钉截铁,“自由遨游于江湖的鸟雀岂能困于后宅一方小天地。”
“至于我,”郡主不再虚以为蛇,“先前不提是不想自己自作多情,也非针对将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已向陛下求得一份恩典,我,萧泠,此生不嫁。”
“什……”
郡主目光灼灼,“我不需要权贵的夫家,我自己就能护住王府,保护父王,也照顾自己。”
郡主早就料到,等到阮戢回来以后,以他的军功向陛下请求赐婚,恐怕没有谁敢不答应,所以她早做安排,提前向陛下表明不嫁的决心。
只要她不嫁人,便不可能与其他氏族勾结,景王这一支血脉便彻底断绝,待父王与她百年之后,他们的封地食邑都会收回 ,所以他们才是真正令陛下放心的宗室。
“胡闹!”这是郡主自己的事,但阮戢拍案而起,十分愤怒。
“你终身不嫁,王爷能同意?你到底在赌什么气?”
郡主闭了闭眼,“说了与你无关,早在你回来之前我便向陛下求了,陛下不置可否,但……我很好奇,你自回来后一直未提赐婚一事,当真一点都没探过陛下的口风吗?”
阮戢双颊的肌肉绷紧,脸色阴晴不定。
他知道,她娘通过宫里的贵妃向陛下旁敲侧击过,但陛下有意遮掩,似乎不想提此事。
可对他,对整个阮家而言,只有景王这种没有实权不被猜忌的宗室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为什么啊泠儿,”阮戢去握郡主的手,被她挣开,他眼睫垂下,看起来十分失落,“是阮哥哥哪里做的不好吗?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阮哥哥了吗?难道我们从前的情意你都忘了吗?”
“没有。”
郡主其实也曾考虑过嫁给阮戢,毕竟周围的人都说她和阮戢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她想过嫁给他后为他打理府宅事务。
——不行!
为他洗手作羹汤,夫妻恩爱。
——我不同意!
与他生育子嗣,白头到老。
——绝对不行的郡主!
郡主挥了挥手,无奈扶额,真是的,她每想象一个画面,紧跟着就有一个辛澄的脑袋冒出来,气鼓鼓地挡在眼前阻止她。
真是烦人的家伙。
可是当她在想象这些画面的时候,也没有期待向往或是激动,这些都只是在其他人的眼中的“本该如此”而已。
从前她很犹豫,觉得或许不该这样,但还能怎样呢?难道她还能找到比阮戢更合适的人吗?她还能获得比“和阮戢恩爱白头”更值得的幸福吗?
“阮哥哥,”郡主再一次这样唤,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拨在耳后,看向江上的风景,问,“喜欢是什么?”
阮戢摇头,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被磨着有耐心道:“喜欢没有意义。”
他那筷子敲了敲碗,令郡主看着他认真听,“人活在这世上倚靠的是责任,活着的证明也是责任。
“君王有君王的责任,勤政爱民,臣子有臣子的责任,忠君爱国;将军的责任是克敌制胜,士卒的责任是冲锋陷阵;同样,也因为责任成就自己,他是一个明君,他是一个佞臣,他是个神勇的将领,他是个怯懦的逃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男人要顶天立地,女人要相夫教子,若是背弃自己的责任,则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你是大盛郡主,受民众供养,当为表率。
“喜欢?没有意义,我们唯有责任而已。”
郡主想了想,她不明白喜欢是什么,但见过“喜欢”的样子,辛澄喜欢她,每天见到她就很高兴,那种笑容明媚而耀眼,这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同意。”郡主道。
“呵。”阮戢似乎终于被磨尽了耐心,“泠儿,你这么问,是不是你和别人私定终身了?”
郡主目光直视,“是。”
以前她犹豫不解迷茫,但在遇到辛澄以后,她找到了自己更值得的幸福。
那便是和辛澄一起自由于江湖,这便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终身。
“是,我与辛澄私定终生。”虽然辛澄还不知道,如果她愿意……不,她必须愿意。
锁也会把她锁在身边。
阮戢彻底冷漠下来,“我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只以为是你们姐妹亲密,没想到是罔顾人伦。难怪你总拦着我与她见面。”
郡主心道她与辛澄清清白白,但这话也不必同他说了。
“你还是太天真,”阮戢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道,“莫心澄必须是我的人,你若还想与她一起,便乖乖等着嫁给我,还能继续你们的缘分。”
眼前人再也不是记忆中的少年了,郡主终是放下所有执念,“告辞,我想以后我们也不必再见了。”
“我是在救她!她只有嫁给我才有生路,也只有我才能保下她!”
郡主无话可说,向门口走去。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
郡主脚步不停。
“她从没告诉过你吧?她就是那群前朝余孽的少主!”
* * *
辛澄提着她自己做的狐狸花灯,兜兜转转,在熙攘的人群中寻找郡主的身影。
她和郡主一起出来看灯的,怎么不见了呢?
前面是朱漆长桥,她混在人群中涌上桥,在桥头上四下张望。
可四处都是模糊的,像是被水晕染过的画卷,只有一团团光点,晃得她头晕目眩。
“辛澄。”
突然她听见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清脆如山间泠泠清泉自石上流过。
她转过身去。
提着脸红猫猫灯的人影从长桥另一边走上来,盈盈月辉洒落满身,明若仙子。
“怎么发起呆了,不去看灯么?”她提灯向前一伸,猫猫灯撞了撞她的狐狸灯。
“嗯!郡主~”
于是结伴而行。
她们好像一起走了很远的路,尝过万般滋味,看遍对方的喜怒哀乐,辛澄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拉住郡主,道:“郡主,我喜欢你呀。”
郡主也对她笑着。
然而忽然刮起一阵风,光影俱灭,周遭陷入黑暗。
辛澄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她还坐在廊下,靠在柱子上,院子里花草都很安静,沐浴着皎洁的月光,静悄悄的,没有人回来过。
“心澄。”
她猛然回头,却见身边出现一个黑色人影,她张了张嘴,“柳姨……”
片刻后反应过来,“你怎么……”
她竖起食指,走路无声,“出了变故,我们的人可能暴露了,我们要立马离开京都,你现在能拿到图吗?”
辛澄跳下去,揉了揉发麻发凉的腿,脑子嗡了一声,有点发晕,“等等,怎么回事?”
“具体我不清楚,上次你们在猎场行刺用的那批死士里是不是有人被抓了供出了什么,就在方才,护城卫那边突然行动抓了我们几个在京的探子。”
“秋狝已经是一个月前了,如果他们抓到我们的人,怎么今天才行动,还只抓了几个最下面的探子,会不会是陷阱,故意引蛇出洞?”
“那也不能不走,”柳姨抓住辛澄的肩膀,“万一他们真的查到你,就走不脱了!”
辛澄余光瞥向院门,舔了舔唇,“至少过了今天,晚上十八当值,没人能从她眼皮底下偷东西。”
“我去引开她,但不知能拖多久,你尽快!”
柳姨如一阵风旋走,没留下给辛澄反应的时间。
她咬了下舌尖强制清醒,被迫行动起来。
先回屋脱下新衣裳,换上夜行衣,御起轻功飞向秋园。
她的心里直跳,不由得想到了庞师傅,他因为背叛郡主为外人做内应而被郡主杀了。
郡主最讨厌欺骗和背叛,即便是十多年的情意,仍是动手杀了他。
她之前也是在隐瞒郡主自己的身份,但总归是什么都没做,但现在呢?
尽管她用“绝不会伤害郡主”来为自己开脱,但也的的确确是在“背叛”郡主。
不远处传来两声响动,辛澄甩了甩头,按下狂躁不安的心,抓紧时间在秋园的几间陈列室开始搜索。
这里摆放了各种古玩字画,叶藏于林,四景园中大概不会有什么密室暗道,那最有可能在这里了。
然而接连搜查几间,皆是一无所获。
月影渐移,点点银屑在窗边地板上漂浮。
一滴汗顺着额头流下,激起麻赖的痒意,辛澄又巡查一遍,还是没有,难道不在这里?
眼角忽然瞥见窗外树枝一颤,她知道那是柳姨在示警,忙飞身离开此处。
冬园地下贮藏室,这里巡逻严密,但对辛澄不是问题,早在夜会郡主时她就摸清夜里巡逻的规律,顺利避开侍卫进入地下甬道。
甫一进去便感到阵阵寒意,这里大片地方都是贮冰室,现在夏天过去已用去不少,但仍需运功御寒。
甬道幽深,唯有墙壁上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光。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方才出的一身汗凉下来,止不住的打寒噤,不得不呵气搓手。
这里除了冰就是王爷珍藏的几百坛酒,还有一些放着保鲜的鲜果之类,还是没能找到图。
难道判断失误,还是漏掉了哪里?
辛澄在贮藏室入口数着拍子,兀然想到柳姨说过,“最大的可能不是在郡主房间吗?”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撞撞运气,拍子时间到她闪过侍卫,回到她和郡主的小院。
月上中天,现在已过了子时,中秋节过完了。
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许今晚郡主都不会回来了,她趁夜离开,要怎么留信给郡主呢?
心绪杂乱,她看到七色花还在院中,便将花抱到廊下,这才进屋。
靠近这里,辛澄的心又悬起来,像被一根细丝吊着,浑然没个着落。
又吞了下口水,她将平日里熟悉的房间重新扫视一遍,视线落在床上。
平日里郡主睡的,她想过上床,但从没碰过。
在郡主的气息包裹中,她将床铺都摸索一边,惯例叩了叩床板各处,搜查有没有暗格。
“咚咚——”
竟真的有回响不一样!
在床头枕头下,有一块小臂长的暗格,打开后赫然便是一张纸轴,郡主真的就放在这里。
她伸手拿出来。
“你在做什么?”
安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清音,啪,悬着的细丝断了。
她的心直直往下坠,呼吸屏着,像被钉进棺材里。
“郡……主……”
她被无形中的手拧着扭头,声音几乎是从嗓尖上挤出来的。
郡主背靠月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她走过来,声音还一如往常:“趁本郡主不在又胡闹了是不是?到底在干嘛?”
一瞬间辛澄以为郡主和往常一样,可她要怎么解释屋里灯灭着,她穿着夜行衣,而郡主的右手背在身后,她知道那是捏着暗器防备着的架势。
这一刻,窗外的圆月被云遮住,她能看清郡主的脸了,眼神中分明全是愤怒和失望。
也是在这一刻,她知道她准备的所有计划都没有了意义,自己与郡主再无可能。
彻底完了。
第101章太好了……
满室空寂, 屋外则刮起了风,呼啦呼啦的刮擦窗子。
仿佛也在辛澄的胸口刮开一个口子,凉风直往里钻。
“过来。”
辛澄听见郡主这么说, “过来坐好,老老实实说清楚。”
郡主的口吻仍是温柔的, 就像是以前她做了很多冒犯郡主,惹郡主生气的事一样。
郡主虽然会生气, 会训斥她, 但只要乖乖跪坐在郡主面前, 好好说明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再认真道歉认错, 郡主会罚她,但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郡主实在是很温柔的人。
“郡主,对不起……”这一瞬, 她是真的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郡主上前一步, “有些事我要亲口听你说。”
“我……”
“嘭——”
突然她听见远处有内劲爆出的声音,柳姨和十八动手了!
辛澄看见那一瞬郡主抽出了手中的长剑。
啊……郡主会原谅的事不包括背叛她吧。
“对不起。”她拼命咬着下唇,不敢去看郡主失望的眼神。
她可以不顾自己,陈明一切后任郡主处置,但她身上背负的不止是她自己, 还有柳姨, 还有那些老臣,她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路隐瞒郡主到此,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她可以死, 但要在做完所有事之后。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她再也无法面对郡主,将纸轴收好, 三两步从窗子飞出去。
“辛澄!”
她欲飞上屋顶去寻柳姨,但突然后腿弯一痛,差点跪下。
她知道那是郡主的暗器,紧跟着剑光在她脸畔闪过,她就地一滚避开。
但身后长剑一点不放过她,裹挟着十足的威势,山怒海啸般向她攻过来。
她旋身左右闪避,短剑别在身后,她摸住剑柄抽出,见到郡主遽然攻来怒意滔天的架势,又将剑插了回去。
总不能,连“绝不能伤害郡主”的誓言都违背了。
她只能运转轻功,左右腾挪,努力避过剑锋。
但这也惹来郡主不满,她剑势更急,银光森森,虚实相击,以剑筑牢笼,硬是将辛澄死死困在这方小院中。
“你是前朝余孽,你该姓应,是不是?”
困住辛澄的还有郡主的一声声质问。
辛澄不想再骗她,“是。”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拿到龙脉,是不是?”
剑声铮铮,带起的劲气与院中风相撞,散落一地花叶,“是。”
她留神看了眼被搬到檐下的七色花,幸好没被波及。
“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狂风拂乱,一朵菊花被劈的四零八落,从辛澄眼前落下,她步子停下,几丈远处,郡主亦不再动作,拿剑指着她,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是不是……”
察觉到剑尖在颤抖,听出话里带着鼻音。
辛澄眼眶发热,泪眼模糊,郡主全都知道了。
她令郡主伤心了。
可她要怎么辩解,“对不起……”
“我绝不会饶你!”
剑光大盛 ,敢与明月争辉,辛澄瞧见郡主眼中泼天的恨意,招式凌厉,已是动了杀意。
辛澄从未见过郡主如此拼命的样子,可她记得郡主武学天赋虽高但真气不足,不耐久战,为什么……
疑问起的一瞬就明白过来,果然见郡主从腰间取出药瓶。
从唐瑶那里得来的药郡主是知道的,当然郡主也有!
“不要——”
辛澄滑步靠近,抓住郡主的手,“不要,那药会抽干精气,唔……郡主没吃过会更难受,不要……
"不要哭啊郡主……
“对不起……”
郡主就在她眼前,透过她水润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的心口被银剑贯入,黑色的夜行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唔!”喉头一甜,辛澄吐出一口血,这才感觉自心口向四肢百骸弥漫的痛意。
真的好疼啊,郡主……
果然,郡主绝不会放过背叛她的人,唉呀,但这就是郡主的可爱之处啊……
“咳!”
“心澄——”
不知是谁唤了她,她浑身痛的想蜷起,想再努力看清郡主的脸,看到她不再……
然而又一阵烟雾在眼前炸开,她的心口兀然又是一颤。
紧接着一双冰冷的手抓住她,她撑起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手,“别、别伤她……”
是柳姨来救她了,耳边刮过呼呼的风声,她再也没能见到郡主的样子。
对不起,希望郡主不再流泪了。
心口在一瞬短暂的剧痛之后,余下便是流水一般绵长的钝痛,但只要想着这是她骗郡主的代价,便也不难捱。
只是有些渴,有点困,只要休息一下,只要让她歇一下的话……
十八紧随其后赶到,散去烟雾,却见郡主一人留在院中,盯着手中的断剑,泪水盈满眼眶。
十八急道:“刚才是那个在水神庙里夺走另一半图的人,她的同伙是……辛澄吗?”
“郡主——!”
郡主忽然腿软摔下去,十八连忙扶住她。
“追……”
“是。”
郡主还抓着她,“不要惊动其他人,只用我们自己的人去追,一定要……一定要……”
“我明白。”
——一定要把辛澄带回来。
郡主慢慢瘫坐在地上,断剑放在身前,左手心攥着药瓶,久久不能回神。
阮戢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剑辛澄会这么样……
辛澄说的一切都是骗她的!
包括喜欢她也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
多重思虑交杂,郡主今天受到了太多冲击,又是一场恶战后抽空了内力,精力交瘁下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 * *
“心澄!心澄你醒醒,不能睡!”
“你撑着一点,是我没照顾好你……”
“你要是先去见了你娘,我以后怎么向殿下交代,你不能死!”
在说什么啊柳姨……
“咳咳……”
辛澄晃晃荡荡睁开眼,入眼是如火一般的枫叶林。
意识逐渐回笼,她几次半睡半醒,大概清楚是柳姨带着她到了这里。
天边隐隐现出亮光,不知这里是哪,她应该是半躺在一颗大树下,满地金黄,枫叶铺了一层,十分绵软。
一阵风吹过,满地的枫叶被吹起来,打着旋又落下,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衣摆上也落下几片,她抬手想去捉,然而这点动作不知哪里牵动到了,心口立刻泛起密密麻麻震颤的疼。
提醒她不得不想起更多的事。
郡主……
垂眸一看,没入心口处亮锃锃的断面,是柳姨震断了剑救走她,是郡主一剑刺入她心口要杀她。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枯叶被踩碎的声响,不待偏头,水囊便递到了唇边。
“你醒了,先喝水。”
这正是她需要的,很好的缓解了她口中焦渴。
但辛澄见到她手臂上的血,“你受伤了?”
“那个十八确实厉害,但不妨事,现在要紧的是你,不过幸好,剑偏了一点,很凶险但是会没事的。”
说着,柳姨竟难得的笑了一下,应该是想安慰她,但这事她做起来实在不是很熟练。
“我已经给你简单包扎了一下,上了药,现在已经出了京都,但你再忍忍,我们再过一座城之后便去找大夫给你取剑。”
柳姨待她很好辛澄知道,但以前从来都是冷冷的,还是很少见柳姨这么紧张,又这么温柔的时候。
辛澄点了下头,将身子撑了撑,从怀中取出两卷纸轴,交给柳姨。
做完这事后她又卸下劲来,喃喃道:“太好了……”
“是啊,还好没沾到血。”柳姨接过去展开看了看,“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总算知道龙脉在哪了。”
辛澄却没去看,而是望着天上,望着自由的飞鸟越过灰蒙的天空。
“太好了,郡主最是重感情,但她现在恨我,又刺我一剑杀我解恨,就算还会难过一阵,想必也会很快忘了我,继续幸福地生活。”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