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我恨她!
郡主听见有人在唤她。
四周围着幔帐, 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中间好像有一张床铺。
“郡主,呜……”
是辛澄的声音, 还带着哭腔。
她走过去,见到大红的床铺被面上, 辛澄两手两脚被锁链锁着躺在那里,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薄的外袍, 腰带虚虚束着, 勉强不让她赤身裸裎。
她脸上泛红, 像是有些羞耻, 肩头膝盖动了动, 想令那衣袍多多遮盖自己,不过只是晃了晃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还露出更多肌肤。
床边陷下一块, 郡主坐下, 伸手拂开她胸前的衣襟,看到她白嫩的肌肤上有几道红痕。
“怎么回事?”
“郡主……”辛澄双眉微蹙,眼睫上犹自挂着湿痕,红唇轻抿,十分委屈的模样。
郡主突然看到自己手上拿着鞭子, 原来是她干的。
她丢开鞭子, 伸手触在红痕上,感觉到指尖下的肌肤有些发烫, 还在微微颤抖。
“知道错了吗?”
“知、知道了……”辛澄眼睫抖了抖, 双唇紧抿像是在拼命忍耐。
郡主都看在眼里, 指尖顺着红痕划过,“错哪了?”
随着郡主指尖一点点摩挲而过, 辛澄脚趾蜷起,抵着床面蹭了一下,晃起锁链的轻轻响动。
她终于忍耐不住,张口重重喘几口气,连带胸口上下起伏。
“我……饶了我吧,我不该骗郡主的。”
郡主的手指向下按去,辛澄叫了一声。
郡主冷漠道:“是啊,你骗了我,全都是谎言,说喜欢我也是为了偷图是不是?”
突然她的手被抓住,不知锁链怎么没了,辛澄从床上坐起,撑着身子慢慢靠近。
郡主没有动。
属于辛澄的熟悉气息渐渐拢过来,带着灼热,轻轻柔柔,却又不容质疑地将吻印在她的唇上,那点灼热也随之蔓延。
“我喜欢郡主。”辛澄道,“郡主呢,喜欢我吗?”
浑身发热,手心微微冒汗,唇间的那一片触感越来越强烈,郡主睁开了眼。
四周恢复清明,郡主坐起来,先掀开被子,以疏散梦中残余的热潮。
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她竟然梦见有人亲了自己,而且那个人是辛澄。
怎么会……
但梦只是梦,很快就变得虚幻而不真实,甚至荒诞的令人发笑。
辛澄是前朝余孽!所有一切都是骗她的!接近她是另有所图,她的每一句“我喜欢郡主”都是虚情假意!
梦都是相反的,若是再见面,她是不是会嘲弄:“是啊都是假的,愚蠢的郡主你不会当真了吧?不会真的对我动心了吧?”
“你休想!”
这一声唤来了侍女,郡主摆摆手,侍女禀道阮戢有事要见她。
郡主皱起眉,不得不思考接下去的事怎么处理,她又叫住侍女,吩咐道:“昨天晚上家里一切如常,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听清楚了吗?”
侍女低头应是。
不止要安顿家里,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郡主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但是没关系。
郡主下床走到橱柜前,拉开从中取出一个箱子,放到床上。
之前打好的一套手铐脚链,都还是新的。
没关系,等把辛澄抓回来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郡主目光沉沉,“绝不会放过你。”
* * *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了城西一间旧宅前。
宅院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周围布满隐藏在暗处的守卫。
郡主束起长发,裹着披风,带着侍卫再次踏进这里。
中秋夜便是阮戢带她来到这处秘密宅院,在这里的地牢见到了意图行刺的死士,从他口中得知了辛澄的真实身份。
“如何了?”阮戢站在廊下迎接她,一脸志得意满。
郡主观察了一遍四周,令侍卫在外戒备,与阮戢进屋密谈:“你说的没错。”
“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是在救她。”阮戢给郡主倒茶,“那些忠于前朝的老顽固无非是看上她的身份,只要我要了她,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她自然就没了价值,之后再杀了其他知道身份的人,这样才能保下她。”
他扬唇一笑,强调道:“也只有我,能救她。”
郡主对此不置可否,理了理袖口,“所以,你不会将辛澄的身份上报给陛下对吧?”
“她从狼口救我,说明她和那些老顽固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恩将仇报,但关乎大盛江山安定,我也绝不会放过其他人。”
郡主一笑,旁的不论,这一点上他们还是一致的。
“那泠儿可问出什么了?”
郡主闲闲的拂开茶沫,“什么?”
阮戢严肃道:“她被安排成起居使想必是为了那个龙脉,可为什么在图交给陛下后仍留在泠儿身边?”
“因为她喜欢我。”
阮戢皱眉不满,“喜欢没有意义!难不成那张图还在泠儿手中?”
“呵,”郡主轻笑,“你是觉得我给什么陛下便信什么?与其怀疑我不如去查余太傅。”
图交给陛下,陛下自然会想办法验明真假,话是没错,但阮戢很不喜欢现在郡主说话的态度。
他挥了挥手,道:“毕竟德高望重,还是太子恩师,没有证据动不了,已经安排人盯着了,这些泠儿就不必管了。”
郡主瞥他一眼,又收回,道:“我还要见那人一面。”
地牢不大,摆放了各种刑具,一个小个子满身血污,看样子将这里面的刑具都领受过了。
一盆清水泼下去,他清醒过来。
郡主不想废话,裹着披风上前问:“关于辛澄,你还知道什么?”
“咳咳!没、没有了……我只是最底层的死士,也没见过少主,只是拿着画像认了人,免得误伤少主……其余该说都说了,只知道她娘是前朝公主,身边有高手保护,离开皇宫前将公主存在的痕迹都抹去了,逃过屠杀流落民间,当今圣上也不知道前朝皇族还留下了一个公主,其余……都不知道了。”
这些上次来的时候都听过了,郡主上前两步,“当真没有别的了?”
“不知道了……”
“所以你背叛了你家少主?”
“求、求给个活路……”
郡主从袖中抽出匕首,轻而快地划过他的颈下,侧步让开喷溅的血液。
阮戢的手下在几步远处,根本来不及拦。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郡主解下披风丢在地上,道:“我最恨背叛的人。”
自地牢上来后,阮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挡在她面前,“你干了什么!蠢货!”
“阮戢!”郡主也忍他许久,现在不用了,目光逼视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本郡主说话?”
“你……”阮戢额头上青筋暴起,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打人。
“还敢放肆?本郡主再和你说一遍,辛澄就是死在我手里,也绝不会给你当妾,别再痴心妄想了。”
郡主向外走去,推开门后,又回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辛澄已经逃出京都了。”
“什么!萧泠!你这是放虎归山!”
“好好查你的余太傅和那一帮老臣!别再碰辛澄,你若是大动干戈寻人,我便向陛下告发你私藏不报之罪。”
郡主来之前便想好了,阮戢这边一定要确保他不会把辛澄的身份捅出去,也不能让辛澄落到他的手里,现在做到了便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待郡主走到院中,阮戢在身后阴恻恻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和她苟且的事说出去吗?没想到你身为郡主竟帮她隐瞒身份,对她如此痴情!”
“蠢货。”郡主回敬给他,“其一不是我放走她,而是她自己逃了,我会抓住她,当然不会交给你。
“其次,我恨她。”
* * *
事关那份龙脉图,郡主不得不给她善后——让辛澄卧病几日,再悄悄回去江南。
对外如此宣称辛澄的行踪,若是那些前朝余孽不蠢的话,应该能想办法在江南那边为辛澄遮掩。
辛澄逃出京都便仿佛一滴水汇入江湖,除却那日在城西旧宅的一点涟漪,便再也无踪无际。
郡主让十八领着自己培养的暗探秘密寻找她的下落。
又是十几天过去,秋意更浓,暗卫带回来一个妇人,是在襄城杏南医馆坐诊的大夫。
郡主正在院中巡视晾晒的草药,令暗卫将人直接带来。
侍卫禀告道:“按照殿下的画像,这位大夫说她曾为其中一人医治过剑伤。”
郡主取出那柄断剑,问:“是不是这把剑?”
医妇有些慌乱地施礼,拿过去仔细辨认,半晌道:“是,剑是老身取出来的,那剑的血槽也是这样。”
郡主上前一步,“那她……”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伤情很凶险,不过幸好剑偏了一寸,没有直接扎进心脏。”
这个郡主是知道的,眉宇随之松开,“那可知她往何方去了?”
医妇也放松了些,摇头道:“之前那位十八姑娘也问过,只知道出门后向西去了,去哪便不知道了。”
郡主点头,襄城离京都不近,到那才处理伤势,足见她们的谨慎,郡主抬手道:“有劳了,谢过大夫一路舟车劳顿。”
医妇忙道不敢,但她抬头看了郡主一眼,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
她壮着胆子道:“请殿下恕罪,那位十八姑娘寻人时说伤者是殿下的家人,老身本不敢信,伤者是被一剑穿心,伤得不轻但又急匆匆要走,怕是有仇家寻仇,老身不想刚救回的人命又被自个断送,多有猜疑,不过好在是今日一见,便算是放心了。”
听到家人一词,郡主一时无措,知道十八是为问话方便,但仍心怪她胡说。
什么家人,就是仇人。
医妇接着道:“这院子里的白术,当归,人参,茯苓,黄芪,皆是补气血的药材,而且品相很好,果然殿下是为那位姑娘考虑的。”
医者仁心,她絮叨起来:“殿下找回她后,定要让她好好养伤,老身先前给她开药,她的同伴说不方便,只拿了些补气血的药丸,可若一直劳累奔波下去,恐怕会留下病根哪……”
侍卫将人请下去歇息,按吩咐支付酬金。
郡主捏起一根人参,心道,很好,既然她暂时死不了,那十八一定很快就会把她抓回来,然后锁起来,好好拷问她。
郡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闻着药香,越发满意。
大夫说错了,这些药可不是给她治伤的,只是之后用刑拷问她的时候给她吊着命罢了!
郡主想了想唤来侍女,道:“带上府里的医者一起,再去问问老大夫,问清楚治伤的过程,医案写仔细,还有需要哪些药材,开些什么方子。”
第103章是补偿吗?
山中好, 秋景不凄凉。
雾隐镇,居于青山环绕之中,山谷间雾气常年不散, 如披层层白纱,不见山之真容, 疑其中隐有真龙,吞云吐雾。
不过说是镇, 也就是山谷间的一个小山村, 只不过在主路上有些从外边进货卖货的商铺, 勉强形成的一个集市罢了。
辛澄和柳姨几日前到了这里, 歇在一家兼具赶车卖货吃饭的客栈, 山中人有些刁野心思,但也没太大胆子,给了银钱亮出剑后, 便稳当地在这住下了。
柳姨一路从山中回来, 和客栈老板打过招呼后,上楼去看辛澄。
天气渐寒,这里云雾遮天,整天见不着太阳,屋里也暗沉沉的, 弥漫着烟气。
只因屋子中间烧着火塘, 上面吊着烧水壶,而辛澄背向门口, 拥着一条厚毛毯, 坐在火塘边。
“从山里采了些药, 又和村民们买了一点,让掌柜准备药罐子烧好炉子, 一会就给你熬……心澄?”
辛澄被推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眼,“……嗯?”
柳姨往火塘里丢了两条柴,把火烧旺,“你又困了?我再给你把把脉。”
“哦……”辛澄慢吞吞把手伸出去,因为掀开了披着的被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咳了两声,但她道,“咳,我没事的。”
柳姨给她切脉,还是气血亏,那一剑伤得太重,又一直在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加上天气冷,这里湿气重,才导致她这么怕寒嗜睡。
柳姨又拿了一条被子给她,与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出去打听了一圈消息,老猎户们一听龙骨山,都说不能去,这里一直流传有说法,山中有吃人的凶兽,凡是靠近的都死了。”
辛澄盯着跳动的火焰,凝神想了想,道:“唔……当年修建龙脉地宫的工匠,估计有一批是直接在当地找的,他们最后都长眠在地下,没能回来,想必是这么流传开的,咳咳。”
“当真便是这里么?这么多年为找到它多少人命丧黄泉,终于要被我们找到了。”
“是。”辛澄伸手在火旁正反烤了烤,搓了搓脸,强打精神,从怀中取出两张图。
一张是从郡主那得来的,一张是辛澄描摹下来的,拼合在一起。
图上是若大若小的圆点,有些圆与圆之间用短线相连,有些是长线,有些则完全无关,线与线之间有些还相交,看起来十分杂乱。
“是星宿。”辛澄道,“天上二十八星宿,在地分野十二次。”
室内烟雾缭绕,纸上的点线逐渐化成虚像扩大,屋顶之外,云雾之上,繁星漫盖下来,两者遥相呼应。
“图中所示星宿对应大昌的版图,指的便是中州,但还不够。”
辛澄伸手虚空一划,点线虚像上下分成两层,一层代表中州,飞上星空消逝,余下另一层星象。
“再将中州划分十二次,所示便是龙骨山。”
若是单指示星宿,拿到图后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但龙脉图又叠了一层,连接星星的线相交,便衍生了许多可能,要仔细推演几次。
只说这几句话,辛澄便感觉气力有些衰竭了,长吁了一口气。
柳姨给她递水,“那还能更精准吗?”
辛澄捧着热茶轻啜,摇头。
“那就只能亲自去探了。”
客栈老板听说她们要进山,忙拦着,“眼下快入冬了,老猎户也不进山了啊,这林子除了野兽,还有沼泽,瘴气,危险的很呐。”
柳姨私下里对辛澄说:“你这身体还是再养养,我去找人来进山搜索。”
“没事了,”辛澄目光有些困倦,但很决绝,“再养也不能如何,找人来太大动干戈,很快消息会传出去,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让她亲自将一切都了结。
柳姨便去做进山的准备,辛澄被火烤的有点干,睡醒后靠在窗边,远眺青山绵延,近观世情百态。
又一场秋雨落后,带雨和烟,山自青绿,松桧郁苍苍,晨晚覆霜。
街上村童赶黄鸡,奔走忙,道旁翁媪嗅金菊,有清香。
辛澄也闻见淡淡的花香,将随身的狐狸印章握在手里。
将它捂暖,又祈盼它回馈自己一丝温度。
无可避免又想起郡主了,郡主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郡主一定会追查她,那肯定查到了她在襄城治伤,并没死。
本欲杀她而后快,谁知那一剑偏了,郡主知道后会更恼怒吧,想必现在正在和阮戢一起商议如何抓住她,如何将忠于前朝的老臣一网打尽。
心口又隐隐作痛,辛澄抓住前襟。
楼下道路旁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妇似乎发现了她,本来在为对方簪花,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冲她笑了笑,辛澄回以温和一笑。
金菊开的艳盛,辛澄还记挂着她的花,她精心培育的花啊,不知郡主可见到花开了?
* * *
眼见秋叶落尽,暗卫们还是没能传回有用的消息。
郡主放下一封封回信,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任萧瑟晚风将那一封封信都吹散,她伏在窗台前,与漫天星河遥望,有些出神。
秋风卷落叶,无喜亦无悲。
偶然间,一片落叶吹到郡主面前,她捉住来看,反应片刻后忽然愣住。
她探头看向外面,没瞧见,又凭记忆出门寻了寻,终于在走廊下面找到了。
她蹲下,将手中枯叶伸出去比对,没错,是七色花的叶子。
“来人!”
守夜的侍女急着跑过来,见郡主一身素薄单衣站在廊下,风吹过没来由有几分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
侍女见到那枯叶,听出郡主语气不善,忙道:“殿下恕罪!这花以往都是……”
她抬头看了郡主一眼,声音小下去,“由辛澄姑娘和郡主亲自照料的,辛澄姑娘还特意吩咐我们不许动。”
侍女心中懊悔不已,她记得这花金贵得很,她怎么没想到把这花好好搬进去,接连几日下霜,掉了好几片叶子,恐怕还没开花就活不成了。
“殿下恕罪!”她跪下来惶惶不安。
但郡主迟迟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侍女道:“殿下还是先穿件衣服,外面冷。”
郡主回神,闭了闭眼,面色挣扎一番,道:“罢了,这花想必也是她拿来唬我的,她既不养了,活不成……便活不成了吧。”
不过一朵花而已,谁会在乎。
暗卫们没传来辛澄的下落,但她的消息找上门来。
这日,一辆马车拖着几口大箱子停在四景园门口,来人说是要将东西交给郡主殿下。
郡主接到通传后十分莫名其妙,但还是出门看了一眼,因着辛澄的缘故,郡主近来应对什么都很警惕。
“你是什么人?”
做生意的人笑呵呵的,抬手施礼,“回殿下,在下是钱庄掌柜,专为来往青州与京都两地的商队富贾们存取财物。”
郡主先是蹙眉,听到青州,有了预感。
只见他拿出票据,“请殿下见谅,因是财物巨大,又是转交,若非见到殿下的面,在下不敢轻易予人,请您过目。”
郡主接过这份单据,上面详细列明了金银数目,还有玉石玛瑙,古玩字画的名目等等,视线移至最后的落款。
辛澄。
郡主手抖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些便是辛澄姑娘在鄙钱庄存下的所有财物,两个月前她要提出所有财物让我们送到这里,还债。不过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还请见谅。”
“还……债?”
“是。”
是了,辛澄还欠她一千两,说是等回到京都便还,但入京都后一直多事,她又存了心思与辛澄同游江湖,这点钱根本没放心上。
但辛澄在偷图之前,便计划着要把这些钱还给她了。
为什么?
“不要。”
掌柜的听着这一声,“您不要可不行,也别为难在下。”
天底下谁还嫌钱多啊。掌柜的这就支使着人将箱子都搬下来。
郡主冷眼看着那一箱箱珠宝,心里像被人掐了一下。
谁稀罕那一千两,她一直记挂着,早想好要和她撇清关系吗?
而且这些东西……单是金子,便有一千两,还不算上珠宝古玩等等。
给这么多,是愧疚,是补偿吗?
她真可恨!
第104章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辛澄与柳姨背上行囊, 换好装束,挑了个还算好的天气,出发了。
一路入深林, 渡幽涧,攀丹崖, 过崇巅,避瘴气, 斗凶兽, 白天轻功赶路, 晚上和衣而眠,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 终于是到了龙骨山,到这才算真的开始。
她们现在就在龙骨山巅上,柳姨踩在树上远眺林海滔滔, “这龙骨山连绵有数十里, 我们怎么找?”
辛澄对着火堆看地图,对照天上总被云雾遮盖的星象,也是一筹莫展。
若是郡主在就好了,郡主杂学兼通,风水堪舆都懂些, 不像她, 连八卦盘都要琢磨半天。
“按常理推,先帝聚天下之宝埋在此龙气汇集之地, 想必就是在龙首了, 我们就在这找找看吧。”
她们在龙首山绕了几圈, 几天后,查探到了一处幽潭瀑布后面的断崖上。
“那上面是不是有个洞窟?”水浪飞溅轰鸣, 辛澄站在瀑布里面的山崖下,扯嗓子吼道。
冰冷的水珠打在她身上,仿佛身淋暴雨,但此时也管不了了。
柳姨给她把油布衣裹好,食指向上指了指,拍了拍她,辛澄熟练地接过背囊,便见柳姨轻功提纵带剑跃上山崖,用剑卡在岩缝里稳住身形,几下以后,停了一瞬,虚影一晃,没入石壁中。
不及担心,半刻后,崖壁上落下一根藤条,柳姨攀援而下。
“里面是个洞穴,有几层回音,我们应该找对了!”
于是运转轻功而上,由石窟而入,初极狭,才通人,数十步后得见空旷石穴,四面都是通道,怪石嶙峋,应是流水侵蚀而成。
石穴有几层,她们只能摸索着向前向下,如此,又过几日,她们寻得一石缝,非得侧躺才能卡进去,落下去后是倾斜的通道,只能一路滑下去,仿佛坠入地底地狱一般,又是七拐八绕,找见了一座石门。
若非石门旁石雕的凶兽,或许她们把这里当做普通的山壁略去了,然而那石兽一蹲一立,怒目圆睁震慑门外来客的样子她们都很熟悉。
便和皇宫门外历经百年风雨的石兽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而这处的石门比之宫门也略微局促。
此处应该在山体中,除却她们二人的呼吸再无其他,空寂聊赖,仿佛与世隔绝。
两人合力推开石门,轰隆的声响带着几重回音在山中震荡,犹如雷鸣。
只开出容下一人侧入的缝隙,两人便累瘫在地上,先将火把向里面伸出,火把仍然燃烧,而透过门缝,她们瞧见了微弱的光亮。
在来之前对于先帝耗费数年国力营造的地宫有些预想,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被惊得忘了呼吸。
本以为是昏暗不见天日的地宫,然而眼前却是流光溢彩,穹顶上镶嵌明珠,多如繁星,散发的光辉触及壁画后多重反射,好像星星在闪耀。
五彩壁画上仙子飞天,明霞幌幌,碧雾濛濛,分明四下空寂,却好像听得笙歌弦乐,让人疑心已登仙界。
而地上三十六座阆苑,七十二重宝殿,金阙银銮,氤氲瑞气,皆与皇宫分外相似。
她们一时都没有说话,恐惊动天上仙子,恐破坏此处肃穆的氛围。
“我们真的找到了。”
辛澄向后退了一步,靠在石壁上,悄悄擦了擦汗,打开随身水囊喝了一口。
柳姨看过来时,辛澄面色红润,回笑:“是啊。”
一向清矜的柳姨难掩激动之情,“终于有希望报仇了。”
辛澄看着她,淡淡地回:“嗯。”
柳姨摸了摸左手腕的檀木佛珠,道:“这些都是本该属于你的,我们去看看。”
“好。”
地宫不知日月,她们累了便歇,约摸几日功夫,从南到北将地宫各处走了一遍。
自宫门入,过下马桥,御道两旁是排列整齐持刀仗剑的俑人,虽是死物,但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近前便是最高的大殿,由此可俯瞰这个地宫,离得近的几十间堂阁全是经史子集,字画帛书一类,对应宫城中的中书门下所在。其中一间藏室里都是武林秘籍,许多已灭绝门派的功法都收在此处。
再过一道宫墙,大小近百间宫殿,里面全是金银珠宝,玉石只是俗物丢在一边,琉璃在其中失去光彩,珊瑚玛瑙翡翠,天下异物皆搜罗在此。
东西两边辟出的内苑则分别放置的兵器和甲胄,除却刀枪弓弩一类,还有抛石机等重武,以及一整间殿宇的火器,恐怕皇家军营库里也没有这么多。
柳姨看见后很欣慰,“复仇有望。”
辛澄手心微微冒汗,心里也很欣喜。
再向前绕过太液池所在的巨坑,便是些台观寺庙,用以祭祀,天人感应,诸神佛的著作和丹药方剂存在此处。
之后又是城门,打开后腐臭冲天,仿佛地狱怨灵冲天而出,向下望了一眼,不知堆了几层的皑皑白骨,想必是工匠们的尸骸了。
既遇上了,辛澄便道为他们点香,请亡灵安息。
漫步在空旷寂寥的地宫中,辛澄慢吞吞道:“那柳姨去联络那帮老臣,让他们到这里来吧。”
“好,我们先出去,送你回镇上。”
“……嗯。”
回头路好走,一路沿着标记顺利回到镇子上,简单休整一番,柳姨便马不停蹄又要上路。
临行前她道:“心澄,你的伤恢复得很不错,但还要好好修养,万事小心,知不知道。”
辛澄脸埋在围巾下,“嗯,柳姨也一路小心。”
柳姨走后,辛澄取出一颗药,放进水囊里喝了一口。
唐瑶的药真不错。
这是她的猜想,若是将润体丸兑水喝,药效减轻,副作用会不会也没那么大呢。
她试了一下,果然,她现在精力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偶然会心痛抽一下,暂时失去意识而已,没什么大碍,连柳姨也被她骗过去了。
将水放入行囊,她也再次出门。
客栈老板见到她,做贼似的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客人,您上回问的东西,小老找到货源了,您瞧瞧,这是样品,后面还有几车哪,包您满意。”
说着警惕了四周,将几包东西塞过来,辛澄闻了闻,货没错,她给了银子,道:“这些我先要了,剩下的,先放着。”
“好嘞!”他搓了搓手,“敢问姑娘,这山里可是有什么宝贝?”
辛澄斜眸,“什么?”
他挤眉弄眼,“准备这玩意,是不是这山里有矿啊,要是真有,咱这破落小镇可就发达……女侠饶命!”
他扑通跪在地上,辛澄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不敢!”
“放心,你们这……”辛澄环顾这青山绿水,笑了一下,“很快就会热闹起来,只要你别瞎惹事往外瞎说。”
他点头如捣蒜,“诶诶。”
“还有,记住,我一直待在客栈房间里,无论谁问都这么说,听明白了吗?”
“是,是!”
将那几包东西带上,辛澄又一次向深山的龙脉地宫行去。
* * *
郡主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次她梦见自己那一剑没有偏,正中辛澄心窝,辛澄吐了一口血,却还笑着说:“我真的喜欢郡主啊。”
就像以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但这一次那个明媚的笑容渐渐消逝,如镜碎,再也拼不起来。
“辛澄!”
回到现实,郡主坐起来,撑着冒汗的额头,想起来刺向辛澄的剑已经取出来,她应该没事了的。
梦境已散,但见到辛澄倒在她面前死去时的感觉还留在心里,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现在已经入冬了,离开被子一会便冷,郡主渐渐缓过来,看向床边。
那里有一封封暗卫传回来的信,辛澄的下落仍是杳无音讯。
但,其中有一封昨天收到的信,竟是辛澄寄到王府的。
郡主拿过来又看了一遍,又再次气得扔到一边。
信中说她回了一趟江南,路上遇见了多少好玩的事,还说下次再和她介绍江南的风物,口吻一如往常,最后一句是:郡主要想我哦!
收到信时郡主就想丢进火盆里,心道必是他人的恶作剧,但辨认了字迹,又的确是辛澄的没错。
那她是故意嘲讽吗?但辛澄的口吻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非是她失忆了,忘记之前偷图被发现被刺一剑的事,否则写不出这种信来,而且暗卫调查的方向也不是江南。
这封信处处有古怪,她已命人去查这封信的来路。
可为什么会做这样梦呢?
几天后,萧恃抱着白狐狸登门,郡主正按着暗卫的汇报对着地图思考。
“三公主殿下,我最近真的有很多事要忙,恕我不能奉陪。”
郡主头也不抬,公主便自己找地方舒服坐下,“泠儿这话说的,不是你找我么?”
郡主抬头蹙眉。
三公主饶有兴致道:“那封信啊。”
郡主愣了一下,随即怒不可遏,“萧恃,又是你耍我!”
狐狸被这一声吓得耳朵一收,三公主安抚地拍了拍,笑意收敛,“怎么了?辛澄在信里骂你了?”
这句话里有很多信息,信是三公主寄的,信也真的是辛澄写的,郡主察觉不对,“你都知道什么?”
三公主从郡主的态度中也看出不对来,却是眉眼兴致更浓,“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有趣,不如泠儿先说说吧?”
郡主不想陪她玩,直接走到面前,求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哎呀,她不让我告诉你……”
“姐姐。”
“呃……”
“求你了。”
“……”
姐姐败给妹妹了,不过三公主答应辛澄本身就是为了看乐子呢,至于和辛澄的击掌为誓……
“真是,本宫年纪大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是忘记……”
郡主被带去当日的假山石亭,公主将剩下的四十五封信一股脑都给了她。
郡主木然将这些信都拆开,一共十年,前三年一月一封,中间三年半年一封,后四年一年一封,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无话不谈,分享她所有的见闻,到后面只是简单汇报她去哪做了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回来见她,语气也越来越生疏。
就像是熟悉的好友因为久不联络后变得疏远一样,直至最后一封,她只道要去一趟海上。
郡主仿佛跟着经历了这十年,放下信后,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蹲下去,眼泪啪嗒掉下来。
若是她不曾发现辛澄偷图,是不是就这么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期盼着与她同游江湖,但收到的都是她早就写好的信。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骗我……”郡主看向萧恃,想要一个答案,“娘亲说会永远陪着我,她离开了,阮戢说会永远保护我,他也不告而别,辛澄,她说她会永远喜欢我的,我信了,我也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我都做好一切的准备了,为什么……”
“泠儿你怎么了?”
“她骗我,她从来不喜欢我,她早就想好了离开我,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而已……”郡主抓住她的袖子,“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为什么都要骗我……”
公主无言,而山林呼啸,仿佛在回应郡主的哀泣。
公主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将她扶起来,待她看起来平静了些,才道:“泠儿说什么呀,辛澄喜欢你啊。”
郡主摇头,“她的喜欢都是有目的的,这些信不就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吗?”
“可是,若真是狠心的人,为什么要写下十年的信呢?干脆一走了之便是。”
郡主抬头。
公主温声劝道:“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本宫帮你把她抓回来问问,好不好?”
郡主又摇头,“我派人去找了,至今没有消息。”
“不是去江南……”公主说到一半顿住。
见公主表情凝重,郡主问:“怎么了?”
“她说忘记一个人要十年。”
“什么?”
公主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听辛澄说要留十年的信便觉得不对,她说如果她回来就会来拿剩下的信,当时以为她是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本宫要看热闹,便答应了,可现在你找不到她,本宫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她这一去……”
公主视线落在郡主慌张的脸上,“留下这些信也许不是因为她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怕泠儿你为她担心,想让你慢慢忘记她。”
第105章可惜没能完成约定。
现下已入冬, 北风呼啸,人人身上裹着厚毡,阴云在天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整日灰蒙蒙的。
柳姨带了一队人回雾隐镇,让他们暂时在山林中安营扎寨, 以免惊扰镇上的村民走漏消息。
辛澄裹得严实,在客栈门口迎接柳姨, 她的脸被吹的血红, 道:“一些老臣年纪大了不能奔波劳累, 派了家中子弟前来, 也好避开朝廷的眼线, 不过余家父子亲自来了,他们本来请离京都回江南,接到传信后赶了过来。”
“好, 先歇歇吧。”
天光短, 午间睡下后只倏忽一梦,便到了晚上上灯时。
辛澄搬上来一坛酒,在柳姨不悦斥责的目光中放到一旁的方桌上,道:“可以驱寒。”
“你的伤怎么能……”
“已经没事了,不信你诊诊?”
柳姨摸她脉象, 果然是很精神很健康, “那也不能多饮。”
辛澄与她对坐,自顾自倒了两碗, 将一碗放在她面前, 道:“我想我娘了。”
柳姨眸光一闪, 下意识看向自己左手腕她将佛珠取下拿在手里,慢慢拨动, 好似陷入了回忆,目光缱绻。
“是啊,终于要为你娘报仇了。”
辛澄端起陶碗,“明天地宫就要重现于世了,为了娘亲,干。”
“好!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火光映照中,柳姨好像眼中闪烁泪光,仰头一饮而尽。
外边刮起了风。
屋里仍是暖意融融,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散发木质的清香,火塘中橘黄色的火焰不停地舔舐上头吊着的茶壶,煮出苦涩的茶味。
柳姨倒在桌子上。
辛澄还端着陶碗轻啜,热过的酒液划过喉咙却仍是刺激,她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捂着心口失去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辛澄睁开眼,仍是茶香酒香,不过火塘因为没有添柴,只跳跃着微弱的火舌。
她醒了醒神,打起精神将柳姨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她睡得够多了,便在火光前枯坐等着天明。
第二天一早,辛澄下楼嘱咐老板:“柳姨正在练功,绝不能进去打扰,否则走火入魔后会乱杀人。”
他连连答应。
保证柳姨的安全后,辛澄去到镇外的山林里,找到在此宿营的一干人等。
领头的仍是余家父子,叩拜道:“参见少主!”
辛澄环顾他们每个人的脸,对于他们这一行,有好奇探究,又担心忧虑,不过俱是满怀希望。
“走吧。”
有人问:“柳昭昭呢?”
“柳姨留着断后,免得你们留下尾巴,她知道地宫所在,之后会跟上来的。”
于是领着他们前往地宫。
* * *
“啊!”
痛,浑身都痛,辛澄叫了一声,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都被铁链锁住。
“郡主……”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郡主,挥起鞭子,又抽了一记。
辛澄感觉全身骨头都碎了一样疼,连叫都叫不出,只能闷哼一声。
“你骗了本郡主,这都是你应得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对不起……”辛澄一张口,感觉一口血涌出来,说的话也含糊不清,但她费力想令郡主听清楚。
“我不想欺骗郡主的,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若是不隐瞒身份,我连这一年的缘分都不会有……”
“所以本郡主就活该被耍的团团转?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背叛本郡主的人都得死!”
“好、好……”
也好,她当然要死,她死了才能成全所有人。
“少主!少主!”
辛澄睁开眼后立刻捂住心口,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胸腔里闷得喘不过气,四肢像被冻坏了一样,一点使不上力气。
“少主?”
辛澄看了他一眼,道了句没事,暗自里运功调息,渐渐缓过来。
她又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了。
地宫建在山体之中,不算冷,辛澄却不得不一直呵气搓手,聊以驱散那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意。
凝神回想了一番,记得她顺利将所有人都带进了地宫,而后挑了这处圆形祭坛坐下,闭眼歇了一会。
这里是地宫北面的广场,是用来祭天的地方,这里离万人坑也近,本来在此陈设了香案摆放祭品,被她挪开了。
前面有几只香炉,盛放着陈年的香灰,前朝老臣们在四处观赏,时而听见他们的啧啧称奇的赞叹。
辛澄带着水囊喝了一口,让身边人把所有人都叫回来。
余太傅领着人回到她面前,道:“恭贺少主,果真传闻不假,有此地宫之财宝与武器,我们将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恢复我大昌正统,指日可待!”
其余人跟着高声喊道:“恭贺少主!”
辛澄盘坐于祭坛上,感觉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是谁,她揉了揉眼仍是徒劳,只能开口问:“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得到确认的回答后,她道:“诸位都是我大昌的英杰,我这里有一个问题,请诸位为我解答,那便是,当今天下的百姓生活如何?”
他们眼神交流一番,面上显露疑惑,显然不明白辛澄问这个什么意思。
辛澄强打精神,继续道:“好,诸位当中有不少在朝为官的,我想请教每年粮收如何,田地开垦了多少,租税、田赋较之先帝在位时呢?盐铁酒等官卖之价几何,户口是增是减?”
其下有在户部供职的官员家属,一一回答,并道:“是因前有贼子叛乱,致百姓流离,故而当下田地增多,户口增加。”
辛澄笑了下,“那刑狱讼事,道上流匪如何?”
另一人出面答道:“此乃重刑之故,然当今提拔酷吏,刑讯手段残忍,有违人道!”
“那军事对外,哦,阮戢的大名想必各位都听说过了,他开疆拓土,功在千秋,保一方安宁,功绩无需多说。”
“阮家乃是叛国之贼!大昌待他家不薄,然大敌当前,阮家竟倒戈相向,此贼不除,天理难容!”
辛澄摇头,“那若北王庭卷土重来,你待如何?”
下面暂时噤声。
辛澄咳了两声,道:“简言之,无论什么理由,现在百姓的生活更好了是不是?”
“少主何意?”
“诸位皆读圣贤书,圣贤教导我们天下为公,民乃天下之本,可如今百姓生活得好,我们却要挑起战乱吗?”
“少主这是怕了吗?”
辛澄看过去,由余理带头,一群人都开始质问她。
“少主。”余太傅站出来,场面暂时安静,他道,“少主所言不错,然大昌王权天授,萧氏篡夺天下,得位不正,或许当下勤勉,百姓暂安,可唯有拨乱反正,恢复我大昌正统,才是将来万世的存续之道。”
“先生,治理天下怎靠天道?否则天天祭天便是,真正靠的乃是奉公为民的诸位啊!”
“少主不必多说了,”余理上前扶住他爹,道,“如今龙脉在我们手上,这便是天命所归,您还是尽早诞下子嗣,等着做太后吧。”
祭坛之上雕有螭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辛澄摸到龙睛位置,将其按下。
随即地宫一颤,隆隆之声贯彻整座地宫。
余理惊声:“你做了什么?”
辛澄笑了笑,“断龙石从开启到落下,大概还有一炷香时间,你们可以借此逃出去。”
地宫不断震颤,地动山摇,许多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比你们先到月余,地宫里的火药被我埋在各处,断龙石完全落下后火药便会被引爆,我会和地宫一起灰飞烟灭,再也没有大昌血脉,也没有了龙脉,你们复不了国了,还是各自散去,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应心澄!”
“我叫辛澄,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
说话间,轰隆声越来越大,动作快的已经呼喊着向外逃去。
“为什么啊少主……”余太傅涕泗横流,颤颤巍巍上台来。
将辛澄从莫家那个地狱里带出来的是他,教导辛澄学识知识的也是他,辛澄能明白每次先生看向自己时饱含希冀的目光。
余忠对她来说亦师亦父,辛澄不忍她如此模样,转向余理说:“快带先生出去。”
“罪臣余忠与少主共存亡……”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余理劈晕背在背上。
“我就知道女人成不了事!”
余理冷笑一声,辛澄直觉这话好像哪里不对,但肚子一痛,眼前晕眩加剧,再也管不了了。
她捂住肚子,视野中是满手血红。
是怕她另有生路逃了吗?
她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娘亲从来没希望她复国,只盼她能自由快乐,辛澄也这么想,所以她早想好拿到图找到地宫后用火药毁了这里。
只是之前她想着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回到郡主身边,永远和她在一起,当她从云来寺得知地宫里还有一条工匠留下的逃生密道时,这个计划便完全形成了。
可是现在,她逃不出去了,也没想再逃出去。郡主说得对,这都是她应得的后果。
不知余理对她做了什么,她痛得蜷缩卧倒在地上,模糊中好像看见身前一片血红,像是火一样包裹她,可她只感觉到浑身冰冷。
“郡主……”
意识一点点湮灭时,辛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郡主的身影,是小小的一个……
原来是这样啊,郡主真的没有救过她。
“我才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又闯祸了,过来。”
是郡主可爱的笑脸啊,是哪一日的午后呢?她也曾拥有如此幸福的日子啊。
好喜欢郡主,这一世能喜欢郡主真是太好了。
她好像感觉到了一阵风,带着点点冰冷,好像是雪,是下雪了吗?
可惜,今年没能完成和郡主一起看初雪的约定……
第106章没能赶上。
郡主看见辛澄被铁链锁住手脚, 白色的中衣上都是鞭痕。
而她自己手中拿着鞭子,她看见自己扬起手,抽了下去。
等……
她下意识闭眼, 只听得一声痛苦的闷哼,接着是她自己的声音, “你骗了本郡主,这都是你应得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她睁眼, 看见辛澄望向她, 血从口中流出来, 眼里满是歉疚, “我不想欺骗郡主的,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若是不隐瞒身份, 我连这一年的缘分都不会有……”
说到喜欢, 辛澄眼中的炽热一如往常。
——真的吗?你的喜欢没有骗我吗?
但她没能问出口,她的声音说的是:“所以本郡主就活该被耍的团团转?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背叛本郡主的人都得死!”
等一下!
郡主开口,但辛澄好像听不见,她眼中的光芒倏一下黯淡了,她垂头, “好、好……”
不!不可以!
郡主从床上坐起来, 胸腔鼓动,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辛澄不能死。
是的, 她欺骗, 她背叛,所以要好好惩罚, 将她关起来,锁起来,让她认错,但不能死。
她……
辛澄要永远在自己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想法,但这一点毋庸置疑。
郡主身体向后靠,抬手遮住双眼。
自从三公主那里回来后,她就总是做噩梦。
“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是什么意思?
不会的。
曾经也有一次,她体味过辛澄离开自己的感受,那是在上京途中,辛澄被歹人劫持,她用龙脉图换回她后,却试探到辛澄没有鼻息,那一刻的恐慌她仍记得。
不过那次唐瑶在,很快便知道辛澄是吃了假死药,人没事。
之后辛澄说过什么?
她说:“我喜欢郡主,我想和郡主在一起,所以无论遇见什么困境,我都会给自己留后路,然后回到郡主身边。”
是了,所以她肯定不会死的。
郡主想通后便放下心来,但还有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你究竟是欺骗感情逃之夭夭的坏蛋,还是有苦衷真的喜欢我要去赴死的笨蛋?”
床边放着那四十六封信,她将本该这个月寄来的那封信展开,重读一遍。
辛澄说她骑着马回到了江南,在古道旁的小酒馆内与人对饮,吃了擂圆,有甜咸两种口味,看满街黄叶翻卷,草叶变成了赭色,晨起时覆霜一片,可惜江南很少下雪,今年冬天也许看不到了,但看到这霜色,也算是与郡主共赏今年的雪了。
放下信,郡主道:“那不算的。”
还有时间,能赶得上。
辛澄的身份关乎造反,若是被揭露出来便没有退路了,所以郡主一定要留在京都善后,陛下如今只以为辛澄回了江南,他日理万机将反贼之事交给她与阮戢后便没再管了,而几月过去,阮戢那边的确没有什么动作。
京都的局势暂时安稳,郡主接到暗卫们一封封查探无果的回信,便计划着亲自去一趟。
不过将要成行时,她终于收到了一封有用的消息,十八传信来说,在中州追到了辛澄曾到过的痕迹。
郡主大大松一口气。
十八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么多年保护她保护王府从没失手过,既然追查到了线索,那想必很快就能把辛澄带回来。
郡主便暂时没有离开京都,还又去和阮戢洽谈了一番,虽然阮戢带着报救命之恩和将辛澄占为己有的想法,但至少的确是没有卖了辛澄。
还去威胁了一番三公主,让她绝不能把自己因为辛澄哭了的事宣扬出去,却被逼着叫了姐姐,顺道带回一个花匠。
恐怕以后很长时间都要当三公主的笑料了,这笔账也要记在辛澄头上。
但总归是放下心来,郡主开始做一些准备,等着十八将辛澄带回来。
不知道辛澄再次见到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锁链还是很有必要的,不过现下天气冷,那便去挑一些皮子棉绸包在锁链外边吧,嗯……就选狐狸皮的,带着花纹,好看。
鞭子也要,不过材质不好选,要让她疼但不能见血,伤皮不伤肉才好。
还有她那张嘴,根本不会哄人只会气人,话还多,要堵上。
她的眼睛是最会迷惑人的,很会装乖装可怜让人心软,一定要蒙上。
从西市逛到东市,随行的侍女可劲地往车上搬东西,忙的不亦乐乎。
自辛澄姑娘离开后,连着几个月了,殿下看起来终于开心一点了。
路过街上书肆,一排排新书摆在门前的书摊上,郡主视线中好像扫过有些眼熟的红色封皮,她叫停马车。
侍女跟着瞧过去,一拍手,“是了,那个好像是狐狸和郡主的……”
她抿唇噤声,低下头去。
郡主瞥了她一眼,心道看来辛澄也向侍女们推荐过这些话本。
郡主下车走到书摊前,拿起眼熟的封皮书,果然是《赤狐怪谈》。
掌柜的见有贵客来,亲自出来招揽生意,笑道:“客人选的这套书好啊,刚到的新卷,给您九折,三卷一套给您八折,怎么样?”
“新出了第三卷?”郡主拿起旁边另一本。
“是啊,完结卷,您看这卷首的自述,本来这书到第二卷结尾便是结局了,但作者遇见了贵人资助,让她改个好结局,这才有了第三卷,您说是不是也挺稀奇?”
郡主脸上浮起笑意,想到今年开春在竞州见作者的旧事。
“好,这一套都买了。”
“诶!承蒙惠顾!”
马车里,侍女见郡主一遍遍抚摸新书的封皮,道:“辛澄姑娘就很喜欢这书,殿下要看吗?”
郡主道:“此书作者口中的贵人即是本郡主,所以我要翻看一遍,与她无关知道吗?”
“是,”侍女掩唇轻笑,“那回去后婢子给您准备些看书的茶点。”
这几日天气越来越阴沉,郡主窝在屋子里,和着炭火与茶点,翻开这本赤狐与郡主的故事。
直到第二卷结尾,郡主没防备,一滴泪砸落在书页上。
她伸手拭了下眼角,又是一团湿痕。
辛澄一直说此书好看,十分感人,她不信,直到自己也看一遍。
难怪当初她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这里的结尾是:自此,彩云散,琉璃碎,赤狐丹毁,情断奈何魂难归;大厦倾,星月沉,郡主垂泪,阴阳两隔再难会!
难道赤狐真的死了,与郡主天人永隔了吗?
若这里就是结局,那未免太遗憾了。
赤狐和那个郡主互有好感,明明只差一点,她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好在这不是真正的结局,郡主用帕子揉了揉眼睛,立即翻开第三卷。
如此,炭火融融,墨香氤氲,外边北风呼啸,一片肃杀,而郡主满怀希望。
梦由心生,今晚郡主便梦见辛澄回来了,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郡主,我喜欢你啊。”
“哼,我才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又闯祸了,过来。”
辛澄便带着午后暖阳一起走了过来,跪坐在她身旁,一脸不服气地说——
“砰——!”
郡主便是被这一声惊醒的,她看过去,今夜起了大风,窗户被吹开了,绕着窗轴呼啦作响,不停地拍打窗台。
“哐、哐!”一声又一声。
郡主莫名烦躁起来。
侍女很快赶进来,道了声殿下恕罪便手忙脚乱去关窗户。
郡主披了外衣下床,她好像瞧见自窗外夜色中飞进来点点白团,问道:“下雪了?”
“是,”终于将窗户重新拴好,侍女道,“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然就下起来了,刮了好大的风。”
一片雪花悠悠然落在郡主的手上,转瞬化作一滴雪水,再一捻,什么痕迹都不剩下。
郡主垂眸,心道,还是没能赶上吗……
“殿下,天寒地冻的,您去歇着吧,婢子来收拾。”
窗台下面一片狼藉,侍女看着十分心痛,七色花本来受了冻半死不活,但郡主从三公主府上带回来一个花匠,又让它活了过来,这两天还开出了花苞。
之后七色花便被郡主放在窗台上,可今晚遇上这意外,陶盆也摔坏了,花杆也折了,碎土撒了一地,看不到花开的样子了。
“别动。”
侍女刚要蹲下去,被叫住不知所措。
郡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别用手……”
但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因为在摔碎的泥土块中,她看到了十分眼熟的天蚕丝绢。
脑中快速闪过什么,郡主的心提起来,捏住露出来的丝绢一角,将其从泥土块中抖落出来。
绢面以金线绣成圆圈和短线,是另一半的龙脉图!
等着侍女将房间打扫干净时,郡主思绪翻腾。
另一半的龙脉图在辛澄口中的那位柳姨手中,也是那个柳姨将辛澄救走的,而七色花一直由辛澄亲自照料,下人们被她吩咐了不许动,而自己对萧恃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龙脉图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可为什么!
郡主亲自去取来大盛和各州的详细地图,令侍女们不许再进来,她独自点灯,穿好外袍坐在桌前。
交给陛下的那半张图她临摹过一张备份,再画一张不是难事,郡主静了静心,压下那一直莫名的躁动不安,铺纸落笔。
画成后将两张图拼合在一起,将图案记在脑中,上下左右翻转尝试。
忽然某一刻眼睛一亮,对照地图,半晌后喃喃道:“中州,龙骨山。”
辛澄拿图必是去寻龙脉,十八也说在中州追查到了辛澄的踪迹,那就没错了。
“好……”
郡主激动地忍不住手抖,她将图一收,立即就要提笔写信,之后让暗卫速将信送出,去龙骨山追辛澄。
“殿下!”
她信还没写完,暗卫便出现在门外,语含急切:“中州有急信!”
郡主手一抖,一滴墨在纸上晕染开,她看向门口,没来由一阵心慌。
令暗卫进门,他呈上密信,道:“中州暗卫来信,两日前,中州龙骨山山体崩塌,疑似有人炸山!”
第107章笨蛋。
天地间刮起了风, 郡主心想窗户定是没能关好,冷风依旧钻进来,透过衣服直入五脏六腑。
她狠狠闭着眼, 抵消天旋地转的晕眩干,将三魂七魄强行归位, 令大脑运转起来。
片刻后,郡主猛然睁开眼, 立即动身去城西旧宅并派人去找阮戢。
半个时辰后他到了, 他也是刚接到消息, 来不及更多说明, 郡主令他立即去向陛下请命去中州调查山塌一事。
“那里即是龙脉所在。”
阮戢大惊, 郡主摁住他,道:“如此大动静,中州那边必然惊动了不少人, 现在尚还不知山塌的理由, 但定和龙脉和辛澄和前朝反贼有关,若是辛澄的身份提前泄露,你我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怎么闯出这么大麻烦?”
“龙脉已见天日,瞒是瞒不住了,以查到反贼在龙骨山的动向为由介入此事, 主动权一定要在我们手里。”
阮戢脸色阴晴不定, 眉头紧锁。
“快啊!”
阮戢如郡主所言进宫请命,郡主回家向父王辞别, 并传信给十八说明地宫和辛澄的身份, 让她留心救人, 旨意一到便同阮籍一起赶往中州。
路上,郡主与阮戢互通消息, 阮戢赞成郡主的猜测,或许就是反贼内部起内讧,辛澄被牵连其中。
他们传信给中州先做好安排,还提前收到中州太守那边发来公文,道:声如巨雷,山脉夷为平地。
郡主心底有另一层隐忧,但还没冒出便被她压下去,只希望快些赶到龙骨山,快些找到她。
然而直到进入中州地界,十八都没传来任何回信。
与前来迎接的太守一起赶向龙骨山,郡主心里越发踟蹰,车队也越行越慢。
中州这边的雪下的早些,太守说今年的雪还格外大,雪籽乱舞,纷纷扬扬,几步之内不见人形。
然而无论是快是慢,总会到达目的地,然后直面现实。
还未到龙骨山脉地界,郡主便见到了太守口中的“夷为平地”。
连贯起伏的山脉本应在此昂扬至最高,但却像是有人将此山一拳砸碎,山块碎石四处崩裂。
山脉间树林繁茂,落了雪后如披素白棉衣,但在此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血肉,徒留下一块疤瘌,又被雪一盖,化了脓似的。
“启禀殿下,阮侯爷,之前二位大人说要找人,可眼下这模样,哪里会有活人?”
登上另一处山头,太守在他们身边道。
“那里呢?”郡主向下指去,“山体本身中空,用火药从内向外炸开,才塌陷成这样,那里是不是被压得轻些。”
几人看过去,太守拱手回道:“是,殿下慧眼如炬,那里的几间殿宇只是被上方的山体压着,本身并未被火药波及,我等搜查此处便是从那里开始,下面是……”
“有没有人?”
太守拢手答道:“活人自然是哪里都没有,但在离地宫稍远的地方,有几摊砸烂的人泥……”
“带我去看。”
“殿下,那些太……”
“带我去!”
冰雪封路,踩一脚能陷进去半个身子,郡主提身轻纵,不需要人开路,问清楚地方,她亲自去看。
但果然,那些都不是辛澄,且发现的地方已经远离地宫中心,像是没能逃出去被波及压死的。
站在地宫废墟上,郡主心想,那应该没事,他们没能逃出去,但辛澄可以,她不是少主么?即便内讧也有拥护她的人,定然护送她逃出去了。
砸死也太可笑了,这怎么会是辛澄的死法,她若是骗人感情的坏蛋便该成一方枭雄死在兵戈中,她若是有苦衷的笨蛋便会留下生路逍遥江湖。
总不会在这里被砸死。
生路,对了!有生路!
郡主正想派人向四周的城镇中搜索,茫茫天地中行来一个人。
“十八!”郡主又惊又喜,这不是刚好么。
不过她的笑容渐渐凝固,十八明明武功卓绝,为何慢吞吞地分开守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的棉袍脏了,还有破损,脸颊因为受冻而发红,眼底满是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沉重极了。
郡主呆愣了一会,主动迎上去,“怎么回事?怎么成为这副模样,受伤了吗?我们先回去。”
十八却不肯走,眼神中透着悲伤,半晌才开口,嗓音嘶哑:“郡主……”
“先回去!”郡主有些急切,又对她笑了一下,“你要好好暖和一下,这样子也太狼狈了,你可是武林高手,手怎么这么凉?我们快离开这……”
郡主说得对,十八是武林高手,所以郡主带不走她,反而十八抓住郡主的胳膊,让她面对自己。
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摊开,道:“只找到了这个,那里的石块都是血迹,是火药埋得最多的地方……”
天地间风雪俱静,好像时间凝固。
摊开的掌心里是一些红玉髓的碎块,本身十分通透像琉璃一样,但现在外面裹了一层干涸的血污。
红玉髓的每一个轮廓皆出自郡主之手,没人比她更熟悉。
那是一个小狐狸的尾巴尖,那是小狐狸脚下踩的祥云,那是“澄”字的右半边角。
那是……赤色小狐狸的半边脑袋,独剩的一只眼还眯着,嘴角上翘,脸是圆圆的,没有妩媚和狡黠,看起来有种不太聪明的可爱。
和辛澄很像,是她照着辛澄的感觉雕刻,送给她的狐狸印章。
辛澄带在身上从不离身,也不会让小狐狸被磕坏一点。
除非……
“不,”郡主呼吸起伏,“或许是落下了,知道么,地宫里有工匠留下的逃生密道,辛澄知道,她肯定会从这条密道……”
十八扶着她,“对,或许……”
郡主像是被人掐住颈项,或是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她不得不大口呼吸,“所以……我们要找……找密道……”
“郡主?”
“她、她肯定不会,不会死……”
声音戛然而止,十八离得近,轻轻捏了下她的后颈,托住晕倒的郡主。
“对不起郡主,总不能看着你走火入魔。”
一点湿痕自郡主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小狐狸的,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让小狐狸被碰坏一点!
* * *
他们暂时在山谷间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太守提前命人建好了木屋以供郡主居住。
阮戢与太守商议之后,由他带来的兵接管并封锁整座山,对外宣称是有贼匪盗采矿石,火药用量不当以致山体崩塌,并令太守派人去附近几个县城内盘问,搜查最近有无身份不明的人进城或是曾经停留。
郡主这一路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被强制入睡后一连躺了两天,十八一直不分昼夜地在废墟中找人,也借此恢复精力。
但她一直守在郡主床边,这天晚上,她听见动静立刻睁眼,见郡主已经醒了,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愣愣地盯着掌心绢帕里那些破碎的狐狸印章。
“郡……”
她刚要开口,便见一滴晶莹落下,砸在小狐狸身上。
十八跟着鼻子一酸,扭开脸去,连日来在覆雪的废墟里找人,没有人肯帮忙,只有她和暗卫们,但即便是她们自己人,也不认为还会有人活命。
十八也知道,那她更知道,辛澄对郡主来说是能托付下半生的人,郡主肯定一时接受不了,她需要一点念想。
十八回头,鼓劲道:“郡主,不是还有密道吗?或许你没说错,辛澄从密道逃出去了,我们要清查整个地宫,找到密道在哪,这事由郡主你主管,那个太守来了几趟。”
“对,你说得对。”郡主将狐狸收好,立即便从床上起来,投入纸卷当中。
之后接连几日,郡主一直待在木屋中,整理前期从地宫中挖掘出来的东西,在纸上写写画画。
阮戢听说郡主醒了,派人来请她过去一趟,说他那边抓到了一个从地宫逃出去的人。
郡主这才出门,未施粉黛,一身素衣,淡得仿佛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阮戢所在如军营,外人不得擅入,进入军帐中,只见一个人被绑着跪在下面。
阮戢屏退旁人,令他再说一遍。
那人自述是礼部主事的表侄的护卫,哆嗦着复述当日情形。
“……她还准备了火药要炸了地宫!谁能想到她根本没有复国之志,甚至要灭了自己毁了龙脉断绝所有人的希望,简直是懦弱愚蠢……”
他观察着几个人的脸色,立刻改口,道:“不不不,果然是为国为民,大公无私!其实怎么都和小人没有关系,小人是白遭此难,腿还被压折了。”
阮戢怒斥:“你难道不曾存有借此飞黄腾达的谋逆之心?”
“将军饶命!叛乱都是上面的主子,和小人这种卖苦力的没关系啊,何况那主子遭难的时候还把我往后推不顾人死活呢?依小人看他们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比不上将军大人一根毫毛的神武……”
阮戢叫来两个手下把他拖下去严加看管,对郡主道:“现在龙脉被毁的原因清楚了,没想到她竟打算玉石俱焚。”
郡主一直僵坐着,十八在一旁看顾着她,郡主这两天看起来平静了些,是以为还能有个念想,可现下当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辛澄死了,她本就心存死志,怎还会用密道逃生呢?
郡主动了一下,十八立刻抓住她,郡主却只是道:“是在哪……找到狐狸的,带我去看看。”
“好。”
十八回去给她拿了件斗篷,带她到废墟上看,雪下得小了些,天地仍是一片惨白。
“就是这儿。”
到了后,她见郡主抱着自己在一块碎石上坐下,久久都没有说话。
寒风吹乱郡主鬓间的碎发,雪落在她们的肩上,十八运功震落,想开口劝,又不知该怎么说。
寒风席卷,郡主低头捡起一节滚在她脚边的人骨。
十八道:“好像就是在前面,听说挖出了不少陈年的尸骨。”
盯着骨头看了一会,郡主突然摇了摇头,“难怪……”
她的嗓音喑哑,“这里是祭坛,她……”
郡主哽住没有说下去,十八明白了,那些尸骨是当年修建地宫被坑杀的人,辛澄是用自己当祭品,拿自己前朝遗族的身份,告慰那些亡灵。
十八忍不住悲从中来,当得知辛澄伙同外人偷图背叛郡主时,她也有恼怒,不过久在江湖,背信弃义的人也都见多了。
但辛澄还是那个赤诚的辛澄,怎么就落得这个结局。
郡主仰头看向天际,闭上眼,眼前好像又浮现那个身影。
“你果然只是个笨蛋……”
第108章可只差一点。
阮戢那边传信来说他要向陛下禀明实情, 郡主不得已再次来到他的军帐,“你想做什么?”
军营里已经开始收拾起来,正在与另一帮府兵对接, 阮戢在帐中正在与两个中州将领说些什么,见她来, 暂时令他们回去。
待到帐内只剩他们两人,阮戢才将郡主拉到一旁, 道:“辛澄的事不能再瞒下去了, 也没必要, 在周边的搜查一无所获, 那些前朝反贼定是逃远了, 若让陛下从别处得知这一消息,我们的包庇之罪便坐实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向陛下禀明辛澄前朝血脉的身份?”
“当然,”阮戢意味深长道, “这是你我来此调查后得知的, 人证也有,至于泠儿你与她情同姐妹,以及我在猎场行刺时为她说话,都是被她蒙蔽,此女心思歹毒, 故意骗取我们的信任。”
郡主冷笑了一声, 倒是不意外,“你是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我说错了吗?她是前朝余孽本就是事实, 若不及时向陛下禀明, 有旁人查出来怎么办?”
“陛下疑心重!要说辛澄与谁的关系最深, 除了余太傅,你觉得陛下不会怀疑我们吗?”
“所以才更要主动上报!”
“你说了之后, 我们必受监视,陛下不可能再让我们管龙脉之事。”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要留在这?”见郡主的表情,阮戢难以置信道,“她已经尸骨无存了!你还想干什么?”
“……”
郡主知道阮戢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前朝余孽流亡在外,若是在别处被擒,像那个护卫一样供出辛澄,她会面临更大的猜忌,甚至连累父王。
从阮戢处回去,十八问:“我们怎么办?”
郡主反复思量过后,道:“我只得回京了。”
“那……”
“你留在这,把这里藏有武林秘籍,金银财宝,神兵利器,灵丹妙药,绝世孤本等等的消息,想办法宣扬出去。”
十八跟着看了地宫的发掘,大致知道情况,说道:“等等,书册一类的确是没有什么损坏,不过兵器基本都毁了,金银财宝都埋在地下,有些都顺地下河流走了。”
“嗯,我知道。因为那些书于造反无用,辛澄……”郡主顿了顿,提了口气,道,“她没有毁去,她也知道这么大动静我必会来此,那些是她留给我的。”
郡主看向远处的山脉中的空地,“所以我必须回来,只要将这些宣扬出去,我便能回来。”
“好。”
阮戢和郡主的奏本和请罪书一并发回京都,同时启程往回赶。
因辛澄牵扯最深的是余太傅,而余太傅自请回江南后再无音讯,皇帝龙颜大怒,果然也牵连到了郡主与阮戢身上。
不过鉴于他二人主动请罪回京避嫌一举,皇帝也并未在明面上难为他们,只是暗中布置人手盯着两人。
郡主知道,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很多时间。
趁此机会,郡主好好陪伴了父王,与她幼时尚未离京时一样生活。
春日赏花煎茶游宴,夏日林间溪水洗剑,秋日登高看灯赏月,冬日会友拥裘听雪。
只是无人拂落花,无人晓剑意,月无晴总缺,无人可庆生。
如此寒来暑往,已拆三十六封信,三载已过。
秋末又逢冬,因着这三年的安分守己,陛下对郡主的监察已撤,郡主正对着地图标记,想着明年开春后去四处走走。
下一封信当在半年后到,那她便先回云州王府住上一阵子,再沿当年上京之路重走一遍回到京都,如此应当可以打发到下次收信之时。
之后再下江南,弥补多年前因病未能成行的缺憾,想必捱到那时,便又能拆开一封信了。
不过在初冬之时,陛下久违地命她进宫,郡主至温室殿时,却见阮戢也在。
和他也是许久未见了,自他大喜之后,连父王都不提他了。
阮戢见她来,愣了一下,欲言又止,转开脸去。
郡主则大大方方上前行礼。
龙案后,皇帝将折子一丢,十分烦躁。
郡主心中隐约猜到了,并不言语。
阮戢问:“敢问陛下为何事忧烦?”
皇帝睁眼,又哀又叹,“阮爱卿成婚半载,本该好好享受新婚,可朕手下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要依靠阮卿啊。”
阮戢跪下表忠,“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
皇帝起身扶起他,与他二人近前说话,“三年前前朝罪帝的地宫现世,你二人是最先接手的,没想到那反贼之首竟是余太傅的学生!”
阮戢又要表忠,被皇帝压下,“朕自然是信的过你们二人的,现如今管着那里的官兵一点不济事,单是本月,便有十数起江湖贼人闯入龙骨山地界欲盗宝,打伤数百名府兵,他们却束手无策!”
郡主俯首,道:“陛下息怒。”
“还有派去为地宫宝物登记造册的守藏郎,竟查出他名录造假,藏匿宝物,私下贩卖,简直胆大包天!”
“竟有此事!”
阮戢跟着义愤填膺,郡主心中平静如水,她早料到今日局面,令十八放出地宫藏宝的消息,便是为引江湖人盗宝,何况地宫这么大利益,不怕没有人铤而走险。
陛下今日找他们来,想必是已经换过几任官员,当下无人可用了。
“令安愿为陛下分忧。”郡主垂首道。
“臣亦然!”
皇帝倒是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拍了拍阮戢的肩,“可你这一去,朕亏待了令嘉那孩子啊。”
阮戢义正言辞:“儿女私情岂比得上家国社稷!”
郡主察觉到陛下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明白过来后,福礼道:“陛下,令安之志不移,惟愿大盛海晏河清。”
“好!”
接了圣旨走出殿外,天边刮起了风,看着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
郡主先行,本不欲再多说什么,阮戢却快走两步赶上他,唤道:“泠儿!”
郡主深吸一口气,不冷不淡地道:“阮将军还有何事?是要商定行程吗?”
阮戢与她并肩而行,道:“这三年我虽在京,却也听到过不少传闻,不知从哪传出地宫宝藏丰厚的消息,引得天下人趋之若鹜,泠儿知道么?”
郡主面不改色,“比不得阮将军消息通达,我这三年闲居在家,若非今日陛下提起,我亦不知。”
“你一点都不关注龙脉?”
“难道要引火烧身吗?”郡主与他分开距离,“我与父王谨小慎微,比不过将军深得圣眷,得陛下赐婚令嘉郡主,上月在三公主那听闻,令嘉郡主已怀身孕,还未恭喜。”
阮戢轻笑,“泠儿这话问的,是吃醋了?”
郡主停下,眉头深深皱起,“阮将军,陛下方才的话是在敲打你我,此行只为公事,没有私情,将军既娶了令嘉,便好好待她,莫再说这些惹人非议的话,如若不然,我先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念着昔日情谊,本郡主奉劝将军一句,莫要以为娶了宗室之女便高枕无忧,须知树大招风,小心谨慎为上!”
他还要伸手过来抓她的胳膊,郡主已是十分不耐,干脆甩开,径直出宫乘车。
身后飘来一句,“你会后悔的!”
郡主并未与阮戢同行,收拾好行装,辞别父王后,便独自带领一队侍卫,离开京都回到中州龙骨山。
又是一年落雪时分,山水未变,仿佛和那年一样,只是离龙骨山最近的雾隐镇,经历了不少江湖人造访,倒是热闹多了。
郡主先到镇上客栈歇脚补充物资,在这里与十八见面。
她与十八也是三年未见,为了避过皇帝耳目,平时也不传递消息。
“郡主,”一见面,十八笑着道,“这回可是干的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至少为我准备一百两黄金啊。”
一如往常,郡主轻笑。
见她笑了,十八欣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休整过后,郡主便赶到地宫,陛下所说贪污倒卖一事要最先查起以立威,并接受这三年清查出来的地宫名册,核查后运回京中。
阮戢还未到,抓捕来盗宝的江湖人一事郡主便令十八多盯着些,毕竟此祸因她们而起。
这些做起来都不是难事,只是有些烦杂,但也是好事,难捱的还是晚上入睡时。
郡主这边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十八一下就抓住一个人,带到她面前。
是个一身臭味的乞丐,郡主还没问出话,乞丐先惊喜道:“真是你们啊!”
郡主对上她惊喜的眼睛,不明所以,十八将她脏兮兮的瓜皮帽摘了,郡主有心辨认这才微惊道:“唐瑶?”
“真没想到嘿,居然能在这碰见你们,果然是山水有相逢,不过你们的记性可真差,还是我先认出她的呢。”
唐瑶欲和十八勾肩搭背,被嫌弃推开,摸了摸鼻子,在郡主身边转了转,“没想到你真是郡主啊,咱们以前虽有些不痛快,但我都忘了,想当初咱们一路同行,也算是朋友了吧?”
她又四下看了看,“怎么没看见辛澄,你们应该修成正果了吧?”
一时室内空寂,气氛凝滞。
唐瑶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十八咳了一声,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唐瑶在外游历几年,长大了,骄纵的脾气改了不少,也懂得看人脸色了,自觉换了个话题,“哦,这不是听说这里有百年前炼制的灵丹妙药,还有失传的医典嘛,我想借来看看。
郡主扫了她这一身,“借?”
唐瑶抖了抖身上破烂腥臭的乞丐服,“正经肯定是进不来啊,我又不会武功高来高去的,只好装成倒粪人混进来了。”
能为精进医术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有心了。
郡主便道:“这里没有别的女子,你先去洗洗换身衣服,我记得整理的籍册中有一部分是药典,至于丹药大部分都不能用了,你可留在这里看,但不能带走。”
唐瑶大喜,施了个别扭的礼,“谢郡主殿下。”
几日后,唐瑶叩门来找郡主,绕过屏风后,手中捏着一小盒东西,献宝道:“这是我研制的安神香,有助于凝神静心,送给你了。”
郡主道谢,观她欲言又止,便知她知晓辛澄的事了。
“还想说什么?”
唐瑶无措地搓手,“唉,若是我劝你节哀或是放下她好好生活之类,是不是也挺废话的?”
郡主放下笔,出了会神,唐瑶坐立难安,便帮她把香先点上,陪着坐了一会。
清香袅袅,蜿蜒而上,在唐瑶想着要不先走的时候,郡主开口了。
“你同我说说那时候吧,比武招亲那两天,你遇见她时是怎样的。”
唐瑶心中暗叹,这些事郡主又不是不知道啊。
不过还是道:“好。”
夜晚依旧难捱,唐瑶的香作用不大,这晚雪停了之后,郡主透过窗子见天上浓云散去,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清辉皎皎,漫洒一地月光。
郡主起床看了一会,拎了两壶酒出门,飞上屋顶找到十八。
和着清风,与明月对饮。
“今日见唐瑶,我想起一件事,”郡主看向她,“我问过很多人,但好像还没问过你。”
“什么?”
风拂过郡主散落的长发,顿了顿,郡主问道:“喜欢是什么?”
十八在屋顶喝酒乃是惯例 ,她放开手脚躺在屋瓦上,先是朗声高歌一句,歇声后出神地望着明月,半晌才道:“喜欢,是朝朝暮暮的思念。”
“……”郡主满饮一盏,“原来是这样。”
她也学着十八躺下,欲攫取一点江湖潇洒的意蕴,朗声而笑。
只是一会,笑声化作低泣,“原来答案一直都在身边啊。”
月影西沉,十八将半醉半醒的郡主扶回房间,听到她抓住自己的袖子轻声问:“她说,因为她喜欢我,她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无论遇见什么困境,都会给自己留后路,回到我身边,那是不是……是不是她觉得没有希望,才决心去死,如果、如果我早些告诉她我的心意,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结局……”
“不是郡主的错啊……”
“可只差一点,我就要告诉她了……”
——告诉她,我愿意与她携手一生,因为我也喜欢她。
第109章愿郡主平安和乐,顺遂无忧。
茶铺开在将要拐上入城大道的小路一边, 供给只路过不进城的往来客商歇脚,兼卖些酒水干粮。
今日雪霁云开,暖阳高照, 屋瓦上的雪反射刺眼的阳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下, 在稀雪烂泥里溅出一团泥水花。
小二是伙计也是老板,忙完一阵后抽了条凳坐下歇息, 与客人闲话。
“客是从京都来?那可是繁华的好地方哇。”
那客商回道:“小二不懂, 此间青山, 烟渺, 苦茶, 飞鸟,才是别有意境。”
“嗐,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不比往年了, 天下太平,等咱攒够了钱,定要去天下繁盛之地的京都瞧瞧去,客人不妨说说,京都都有些什么好玩的, 有意思的?给咱过过干瘾也行哪。”
“无非是屋宇华美些, 街上人多贵人多,没什么说头, 不过说到有意思的, 你们可知得胜归来的阮大将军?”
那个称呼一出现, 茶铺里大多数人都望过来。
“那谁能不知!”小二一扬手,“扬我国威, 神将下凡哪!”
一团皑皑积雪砸落在雪水泥地里。
茶铺内众客纷纷应和,说起这位风云人物。
小二追问,“阮将军怎么了?”
客商向上拱手,“就在半年前,将军成亲了,乃是陛下赐婚。”
“是哪家贵女这么有福气?”
“是当朝郡主!”
在一众人的豁然中,客商拈须,说来有几分自得,“那排场,陛下做媒,成亲时陛下居首座,十里红妆从街头到巷尾,红绸满天街,庆贺之声早晚不歇,比将军入城那日还热闹,几乎京都所有达官贵人都去送了贺礼,恭祝二位新人,连我,都讨了杯喜酒喝。”
一时间茶铺内议论地热火朝天,俱是在说这桩亲事。
“阮将军乃盖世英雄,该当如此!”
“小二。”一道声音传进小二耳朵里,奇怪的是,这声并不大,甚至有些细弱,他却听着了。
打眼一瞧,角落里有个戴斗笠穿麻衣的小个子,又道:“来壶酒。”
小二一开始还奇怪的,听声音原来是个姑娘,像是怕人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字咬的很清楚。
“好嘞!”小二下意识应承,不过见她是个姑娘,身上带着褡裢里有药包,浑身散发着药味,便补了一句,道,“姑娘,咱家只有粮食酒,味冲,你……”
“那也该喝。”
“好嘞!”
小口大肚的陶酒壶和酒杯摆上桌,小二又去听客商讲宴席上的吃食,只是不自觉留神这位姑娘。
只见她伸手去拿酒杯,第一下竟抓了个空,小二起身,不过第二下她抓住了,看来还是个眼神不好的。
她倒了酒,却先别扭地转了个身,朝着东边举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喝得豪迈,却果不其然——
“咳咳咳……”
“哎呀,姑娘你这样喝可……”
还没等他走过去,那位姑娘放下一串钱,起身走了。
出了茶铺,小二瞧见她被斗笠遮掩的半张脸,十分清秀,只是没有一点血色,在阳光照射下,脸畔有一点晶莹闪烁,不知是酒还是泪。
好像,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愿郡主平安和乐,顺遂无忧。”
* * *
“咳咳……”
方才喝的酒还是太辣了,苦涩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喉头,喘一口气,寒风直往里灌。
午后刮起了风,天气又变得阴沉。
不过只要穿过这片山林,便能回到小木屋,她又检查一遍褡裢里的药包,盐巴和蜡烛,难得去城里一趟,有这些差不多可以熬过今年冬天了。
时而有树上的落雪砸落在她身上,她也不管不顾,只闷头走路,留下一串寂静的脚印。
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了,因着刚才听到了故人,难免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地宫里,辛澄感觉有风雪飘落在身上,意识模糊只以为是错觉。
却被一声声“心澄”叫醒,睁开眼,竟是柳姨挟着风雪飞身赶来了。
她的肚子被余理用链子刀戳了个洞,不停往外流血,柳姨手脚迅速给她包裹伤口,暂时止血。
“别、快走……要塌了……”
辛澄尽力抬手推她,却被柳姨背起,她吼道:“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然而已经迟了,火药已经相继开始引爆,地宫轰轰隆隆像遇上风浪的船只,最高处的殿宇已经倒塌倾覆下来,仿佛天塌地陷。
火药引爆,说明断龙石已经完全落下,十道宫门封死,她们不可能再从里面出去了。
若她一人留在这,死便死了,但她不能连累柳姨一起。
辛澄伏在柳姨肩头,费力辨认四周,道:“有……密道,右边……”
工匠逃生的密道也不好走,仅能容人爬出去,好在是她之前来探过,正好在没有安置火药的殿宇附近,暂时还不会被波及,最终通向山间的深涧中。
辛澄足足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为了躲避外面的搜查,她们在熊洞里又苟藏了半年才出来。
辛澄是后来才知道,柳姨的腿为了救她被炸伤了,没能得到好好的医治。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大约是失血过多,自醒来后她的眼睛便一直模糊不清,除非离的很近才能看清,稍远些便是一团糊,有时甚至眼前一片黑雾。
耳朵也时不时耳鸣,像是脑袋里有一口钟,猝不及防便被敲响,嗡鸣不断。
比如现在,辛澄不得不停下来,以剑为杖,咬牙对抗脑中嗡嗡的蜂鸣。
“救……”
“有人……”
“……去哪……”
间歇的嗡鸣中好像夹杂了别的声音,像是人的呼救声。
过了好一阵子,耳鸣退去,辛澄便继续向前走,她如今只欠两个人的,一个是郡主,一个是柳姨,那个人喊救命的不会是郡主,那么她当然应该在天黑之前赶回木屋,给柳姨熬药。
她自己都是个病秧子,哪还能去救别人。
管不了。
“救命!要死人了!”
唐瑶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呼喊,吊在悬崖边,就是十分后悔。
昨天她看过医典后对比地宫挖掘出的一枚丹药,惊喜地发现这是失传了的大还丹,而她有丹药和医典,或许可以复刻这枚丹药!
此丹固本培元,强筋健骨,清热解毒,甚至起死回生,功效难以尽数,若她能复刻成功,从此著书立说流传后世,造福百姓不说,唐家地位在江湖上便再也无法撼动。
不过丹方中几味药材难得,其余好说,有一味是麂血,正好在这龙骨山附近的山脉中便有麂子出没。
她便和郡主说要来寻药,郡主答应了,还给她指派了两个护卫随行保护。
可谁知这两个护卫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挂在悬崖边上呢。
之前他们蹲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只麂子,本来是蹲守三个方向合围抓捕的,结果惊动了这有灵性的家伙,他们追上去,唐瑶也着急,看了地形本想绕过去抄近道,结果这边悬崖背阴,雪还没化,她以为那是实地,结果一脚踏空。
多亏她及时用挖药锄勾住悬崖下一块凸出的石缝里,这才没有立刻摔成肉饼,勉强挂在这。
她想叫那两个侍卫过来,毕竟荒郊野岭也没其他人了,她的手快要脱力了。
“救命啊——谁先救了本小姐,想要什么金银财宝任你挑!”
正唤着,上面垂下一条藤蔓,她仰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
“终于来救我了吗?”
她试了试藤蔓,很结实,便先在腰上缠了一圈,抓着藤蔓和小药锄,一点点爬上去。
还差最后一点的时候,上面伸出一只手,她一眼认出那是个女子的手,说明救她的不是那两个护卫。
唐瑶先抓着她的手上去,往远处爬了爬,这才转身,“谢谢啊……”
却见那救人的姑娘带着斗笠,坐在悬崖边,手捏着太阳穴,很难受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问:“你能给我什么?”
唐瑶看出她应该是身体有疾,便近前为她把脉,“都好说,我先帮你看看……辛澄?!”
唐瑶差点被吓得魂飞出去。
辛澄愣住,用力拍了拍耳朵,眯起眼。
唐瑶也揉了揉眼,上前试探地戳了戳她,“辛澄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
她现在的声音叫得比救命还高。
却见辛澄用斗笠把脸一盖,转身就跑。
“你等等!”唐瑶在后面喊,“你要去哪?”
这里是离龙骨山间隔几座山脉的无名山,柳姨腿伤,只得暂留此处。
后来听闻城中在抓捕前朝余孽,她们便想着灯下黑,于是便一直留在这里。
但果然,还是应该早点离开的。
太糟了。
她只是想救人换些银两或是吃食的,没想到撞见了故人。
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唐瑶怎么会在这,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死讯?
最重要的是,她是不是和郡主……
“嘭——!”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猜测,一道声响在天上炸开,辛澄抬头看见了一团光影。
“嘭——”又是一声,辛澄知道,那是王府中人外出联络用的信号烟,有紧急情况便放信号,周围王府的人便会赶过去支援。
“嘭——嘭——”通常一只信号烟便够,这又是连着的两声,可见是有多急。
糟了。
唐瑶肯定是和郡主一起的,那么……
思绪飞转时,她已掠出林海,却突然停下。
那么郡主是不是会赶过来,她是不是能见到郡主了?
下一瞬,辛澄咬唇清醒,向着雪原上的猎人小木屋飞去。
郡主来,也是来杀她的。
她无所谓,但不能连累柳姨。
撞开猎屋门,柳姨正扶着墙试图靠两只脚走路,辛澄将拐杖递过去,道:“快走!我被发现了,郡主会追过来,快离开这!”
“郡主?”
“对,她是来杀我的。”
三年磋磨,柳姨苍老不少,她抓住辛澄,“那我们一起走。”
“不,我要留下来挡住他们,这样你才能……”
“心澄!”虽事发突然,但柳姨还很镇定,已经将剑插进身后腰带,“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辛澄早料到,扶着她道:“可你若不走,留在这我们都会死,娘亲的仇谁来报?”
辛澄知道其实她在柳姨心中并没有多重要,她曾亲耳听柳姨说,她是她娘亲一声的污点,对她好不过是后来柳姨爱屋及乌以及受娘亲所托罢了,娘亲死后,柳姨最重要的就是为她报仇。
“不行,若我逃了,当年废了一条腿救你有什么意义?”柳姨却仍不走,“先别慌,你是在哪被发现的,这林子很大,他们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辛澄正要开口,突然脖子有点痒,她随手一抓,却是一条小指大的虫子。
她心有不测,凑近看,一声苦笑,“子母蛊……”
上次救她的蛊,这次要她的命。
唐瑶没有武功,但暗中施蛊的手法无人能察觉。
辛澄将蛊虫扔在地上,一剑斩碎,“有了这蛊,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没时间了柳姨,现在不是生或死的问题,我们都不会再好好活下去了,区别是我今天死,而柳姨你报完仇后再来与我和娘亲团聚,因为我办不到,只有靠柳姨你了,好不好?”
见柳姨抬头望向门外,辛澄便知道,郡主的人应该来了,那郡主也来了吗?
“好,”柳姨回她难得一笑,“那你们等我。”
辛澄肩膀一松,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笑了,点头,“嗯。”
她帮柳姨翻窗,遁入后面山林中,柳姨有一身绝世轻功,现在却只能撑着拐杖一步一挪。
果然,她的存在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她是娘亲的污点,是柳姨的负累,是前朝皇族的罪人,只会将身边所有的人拉进深渊。
好在是,现在柳姨的债也还清了。
她在这个世上,只还欠一个人的因果。
辛澄提剑,将盐,药,蜡烛都扔下,取出最后一枚润体丸。
打开门,果然又飘起了小雪,远处连绵的暗色是山林,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有几团黑点。
她抽掉剑鞘,低头看剑,这是一把好剑,但这三年间砍的最多的却是木材,它本该潇洒江湖,为主人成就剑客之名,但此时剑刃已有多处卷崩。
不过虽钝了,但今日锋芒正好!
两个黑点疾掠,却不是冲她而来,向着她的身后,辛澄吞药飞身迎上去,挥剑阻隔两人的去势。
“……澄……醒……点”
是谁?或许是十八吧,但她必须要让柳姨逃脱,郡主同样不会放过谋逆的反贼。
又有人上前来,从侧边要绕开她,辛澄轻功施展到极致,纵身上天,像提笔运墨一样剑气横扫,激起雪花漫天,拦住这几人。
这些人的装扮都一样,那郡主便是没来,是了,只发信号烟,又没传信说是因为她在这,那郡主会让十八来看情况,但她要坐镇地宫,不会轻易出来。
真是……遗憾。
那便不管了,将所有上前的人都击退。
嗡……嗡……
是因为药吗?脑中的轰鸣声更大了,还变得更加尖锐,像是蝉鸣,像是利爪抓挠她的头皮。
“辛……你……好……我……”
嗡嗡——
“好烦!够了!”
辛澄只顾挥剑,要打倒他们,要拖延时间,等药效过后,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逼退那四人后,他们好像不动了,但另一个黑影移过来,不偏不倚正直走向她。
辛澄毫不犹豫挥剑向黑影劈去——
“辛澄。”
漫天吵闹不休的世界中闯入一道清音,像山中泉,林间溪,泠泠自石上流过。
躁动不安的声响一下都弱了下去。
辛澄额角不停地鼓动,她狠命咬了下舌尖,眼前勉强看出个人形,而她的颈侧流下一道鲜红的血线。
她好像正看着自己。
辛澄手撤开,剑掉落在雪地里。
是郡主,她伤了郡主。
“对不起……”
她连绝不会伤害郡主的承诺都没做到。
眼眶湿热,在郡主杀死自己之前,她想离得更近些,她想再清楚看见郡主的面容。
向前挪一步,可偏偏这时药效到了,她腿软,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天旋地转,天是灰蒙蒙的,地上泥与雪混在一起,天地交融,没有分界,混沌一片。
她也分不清是天盖在她身上,还是自己倒进雪泥里。
但她感觉好像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是郡主吗?太好了,死在喜欢的人怀里,怎么不算是快意江湖的一生呢?
眼前有一点黑影划过,是流星?
那她希望天下安宁,希望抚养她长大的前朝老臣都能安度晚年,希望柳姨早日为娘亲报仇,了却夙愿,希望娘亲在等她,可以和娘亲团聚,希望……希望郡主永远幸福快乐。
希望自己下辈子,做一只鸟儿,翱翔天际,飞越五湖四海,无拘无束,永得自由,再也不要被任何感情束缚。
耳畔的蜂鸣散去,世界从没如此安静过。
第110章你不喜欢我了吗?
"辛澄, 你还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辛澄——”
“不要……辛澄……不要……”
郡主接住她跪进雪地里,止不住手抖,摸向辛澄的颈侧, 她浑身泛着灰白,呼吸微弱, 时有时无。
“救她……十八……”郡主六神无措,抬头, “唐瑶……唐瑶——!”
唐瑶骑着马终于追上来, 跌跌撞撞下马, “怎么回事……”
顾不上多说, 她上前摸了脉象, 却惊了一下,“这……”
郡主抓住她,“救她……”
“可她脉象细若游丝, 就要, 就要……”
另一边十八二话不说,将辛澄扶正,提掌运气,手掌抵着辛澄的后背,将真气输进她体内。
唐瑶退在一旁, 急得抓耳挠腮, 原地转圈背药名。
郡主的手沿着辛澄的眉尾,眼角, 脸畔滑落, 一开口便哽咽了, “唐瑶,救她,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本郡主都能给你。”
“哎呀不是我不救,”唐瑶跪下来又摸脉,“她、她精气精血都亏损得太厉害了,身上还都是旧伤,没有调养过,已经累积伤了根本……”
唐瑶突然顿住,“除非……”
所有人都看向她。
唐瑶面对这些视线,右拳一握,下定决心,“好!人情债总要还!灵蛊在我包里,我回去取,你们把她带回去,小心点。”
有了希望,郡主擦了擦泪,脱下自己的大氅给辛澄裹住,让十八背起,郡主自己骑马带上唐瑶,留两人在这里,如来时一般赶回去。
当见到四发信号烟时,十八立刻要动身赶过去,那时郡主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浑然没个着落,于是临时决定和十八一起去。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不过已经上路,她只将其归结为是因为唐瑶是唐家大小姐,不可有闪失。
但赶到时唐瑶毫发无伤,正与两个侍卫争论,见她来,喊道:“我见到辛澄了!”
那一刻,天上好像飘的不是雪,而是下起了酸雨,酥烂骨头,令人酸软无力。
蛊盅被塞进手里,唐瑶道:“我们直接去追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是真?是假?
郡主浑身软面一样无力,但坐骑却哼哧喘着粗气。
终于找到,终于得见。
是真,是她,真是她!
郡主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上苍眷顾。
可辛澄却对她置之不理,还嫌她烦。
郡主以为她是在置气,但辛澄越发不对劲,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唐瑶之前好像说,辛澄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但仍不信辛澄会伤她,令所有人不必再动手,她向辛澄走去。
辛澄不会伤害她,因为辛澄喜欢她,唯有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可没想到她伤的这么重,是因为当初那一剑吗?
难道刚刚找回她,就要在眼前再一次与她死别?
不,她们绝不会再分开了,上苍也不能将她带走。
“还有几味药材……”回到木屋小院,唐瑶一身凌乱从马背上下来,心有余悸。
郡主扶着她,“这便去准备,还有呢?”
唐瑶轻一脚重一脚回自己房间,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玉匣,打开繁复的机关,念叨着:“这是我们唐家用来保命的灵蛊……从我出生起就养着,快二十年了,除了冬天,每天都要用天材地宝喂养,是泡在灵药里长成的……”
郡主见辛澄已被十八带回来安置在自己房间,将药材拿去送给唐瑶,不无急切道:“多少天材地宝都赔你,怎么救?”
唐瑶一摆手,缓了缓劲,去拿药罐子,“将灵蛊炼化,辅以克制引导的药材,至少应该能保命,之后再说吧。”
炉子,雪水都准备好,唐瑶着急也不敢马虎,“我这边还要三天,你们尽力用真气维持心澄的心脉。”
十八在屋内,两人前后坐在床上,贴在辛澄后背的掌心隐隐有白雾蒸腾而出,十八来回奔波又一刻不停给辛澄输真气温养经脉,发鬓已经汗湿。
她还分神道:“三天而已,我撑得住。”
郡主陷入自责,看着自己的手,她自傲聪慧,不曾勤加练功,以致真气不足,现在帮不上忙。
她只能在一旁陪伴护法,视线落在辛澄身上。
她怕自己一错眼,眼前的景象烟消云散,她从梦中醒过来。
直至夜幕降临,再也看不清了,郡主方回神,点亮烛火,转头是见辛澄脸畔映照着柔光,终于放下心来。
是的,辛澄真的还活着,不是她的臆想。
只要她还在,便一切都好。
郡主这才腾出思绪来安排别的事情,她依依不舍出门,先去看了下唐瑶那里的进度,安排人手给她帮忙,命侍卫在这间小院外戒备,除了她们几个,谁也不许放进来。
终于熬到唐瑶将灵蛊成功炼化,立马送到了辛澄面前,给辛澄喂药之前唐瑶便做过了,但这次不一样,汤匙抵在唇边,药却喂不进去。
“哎呀,”唐瑶赶紧放下药碗,伸手接住流下来的药,送进口中,“这药可一点都不能浪费。”
只一滴,唐瑶顿时感觉身子暖起来。
“我来。”
“啊……”唐瑶让开,郡主毕竟是郡主,什么时候伺候别人了,不过这里也没有别的侍婢供她们使唤了。
“那要不你……”
唐瑶本想说要不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口腔和喉咙打开,直接把药灌下去。
却见郡主直接含了一大口药,俯身下去,与辛澄唇齿相接,撬开牙关将药严丝合缝喂了进去。
唐瑶张了张口,半天才道,“也、也是个办法……”
她颇为不好意思地转头,另一旁十八在几凳上打坐运功调息,还没睁眼。
她转过身去,等着一会喂完了药再给辛澄把脉。
郡主顺利将药送进去,起身,感觉脸庞发烫,看向辛澄润湿的唇瓣,更是要烧起来。
她没做过这种事,羞赧有之,但更多还是药力所致。
体内热潮翻涌,但眼下更重要的不是这事,郡主运气凝神,这次多含了一些药,再次俯身覆上去。
唇齿相抵时,郡主心里道:辛澄,快些好起来,我想你了。
灵蛊炼化的一剂药喂下去,果然平稳多了,虽还脉象虚弱,但至少性命无忧。
接下去便是再补一些帮着运化药力的辅药,知道郡主肯定不会吝啬,唐瑶还煮了药汤给辛澄药浴。
等药浴桶都准备好后,“那……”
郡主抱起辛澄向屏风后面去。
唐瑶一拍手,“行。”
郡主剥开辛澄的一层层衣裳,完完全全地了解了辛澄的全部。
知她后背的烧伤,知她心口腹部的疤痕,知她这三年未曾过好日子,肌肤下透出一根根骨头。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醒过来。”
* * *
她独行于黑雾中,闷着头向前走。
四周好像有别的人影,和她一样排着队人赶人地向前走,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要去哪。
好像也忘了自己是谁,只有冰冷而麻木地向前。
但她突然感觉浑身渐渐温暖起来,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依偎在娘亲怀抱里的那种温暖。
于是她产生了疑问,这是哪?为什么要向前走,要去哪?
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她脚下的黑雾散去,下一瞬像踩进水里,向下坠落。
周身仍是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像是被包裹在云里张口含住一朵云,像是躺在春风中的树下草地,对着暖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可是渐渐周身有了挠心的痒意,不难受,像羽毛在她身上各处搔痒,舒服却又难捱。
羽毛轻柔抚遍全身,无处不至,令她有些羞耻,想抓住那根羽毛,推开或是好好给自己挠痒痒。
她悠悠睁开眼,一时分不清这是将要喝孟婆汤,还是已经喝了汤之后。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原来她叫辛澄。
“嗯……”
这一声似乎惊动了身旁趴着的人,她醒过来,似乎说了什么,不久另一个人影到她身边,为她搭脉,“……好……”
她能感受到外面气氛热闹,可都与她无关,她转脸只看到一团团模糊的有颜色的光影。
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团光影渐渐变得清晰,她见对方动了动唇。
辨认出口型,是在唤她。
她也认出来了,是郡主。
是她喜欢的人。
哦……
另一个人影好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感觉头晕,重又闭上眼。
再次醒来时,辛澄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她没有死。
不知道这处小屋是哪里,不过屋里放着一些她的物件,屋子里烧着炉子,火焰是真实的,碰了会烫手。
桌子上的玉瓷瓶里,插着一枝刚折下的红梅,花瓣上冰雪犹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厚帘毡将肆虐的风雪阻拦在外。
郡主端着药碗,辛澄手里拿着一支红梅,对望而立。
火炉里的木材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辛澄心道,她果然是被郡主救了,是唐瑶吧,真是好医术,连她眼睛和耳朵的症状都减轻不少。
不过郡主没有杀她吗?为什么?
哦——是因为她的身份吧?
“我娘是前朝公主,应韵。”辛澄平静地开口道,“因为在当今皇帝杀入皇宫前知道我娘的宫人都死了,而记载我娘存在的藉册都被焚毁,故而天下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柳姨本是我娘身边的侍女,但在逃亡路上失散了,我娘……”辛澄低下头,“沦落青楼,被莫家家主带回去当外室养着,有了我。后来柳姨找到了我们,她联络了那些忠于前朝的老臣,将我迎为少主,以学生的名义从莫家带了出去。”
“这便是我隐瞒的身世,”辛澄看着郡主,扯唇一笑,“不过看样子郡主都知道了。”
因为她放走了那些前朝老臣,他们定是潜伏起来了,郡主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当然是拿自己做诱饵引他们现身最好。
所以郡主要她活着,没有杀了她,相较于个人的仇恨,郡主当然是更以天下为重。
“好了,”郡主看着她单薄的中衣皱眉,“我明白,先回床上躺着,喝药。”
辛澄下意识听话地向床边走,不过只是坐下,伸出手去。
“怎么?”
“总不能让郡主喂我喝药吧。”
郡主闻言盯着她的唇瓣,“你不喜欢?”
辛澄垂下手去,想到了许多事,便一点点捋清楚,对郡主道:“在地宫临死的时候,我想起来了。”
郡主感觉辛澄有点奇怪,不过还是静静听着。
“郡主的确没有救过我,当年莫家老库房火场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在仓库里挂着许多画像,那是受邀来江南参加武林大会的人的画像,其中有一幅是郡主。我是朝着郡主画像的方位,一个人爬出去的。救我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郡主放下药碗,在床前圆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郡主知道她们之间缘分的起因便是辛澄误会了当年自己救了她,但在三公主萧恃用这件事骗她的时候,辛澄便说过,她喜欢自己是因两人之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悲欢喜乐,有那么多牵绊在。难道她忘了这话吗?
“辛澄,你想说什么?”
辛澄抬头冲她一笑,“又一次临死前,我许了愿,若有来生,便做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再也不要被任何感情束缚。如今我又活一次,往事犹如一梦,如今梦醒了。”
郡主交叠的手相握,目光描摹辛澄的脸,“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