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狸猫无瑕 点一盏灯,吃一碗面
越青君说要去见太后, 然而因为自身客观条件限制,他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身体康健,可以自行行走的宁悬明。
在得知天子醒来的消息后, 宁悬明便果断抛弃了那堆让人头疼的奏折, 快步回了寝殿。
待看到越青君让人伺候自己穿衣,宁悬明下意识皱眉, “才刚醒来,就要走动,宫人没有告诉陛下, 御医说你需要静养不得劳累吗?”
被当场抓包,越青君便是想推脱也找不到理由,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眼见宫人也被宁悬明的训斥弄得僵持在原地, 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越青君只得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外衣被宫人搭在屏风上, 越青君没了人搀扶, 站了一会儿便觉得疲累, 开始头晕, 只好扶着床坐下, 穿着一身中衣靠在床头。
宁悬明上前,扶着他上床,脱下鞋子, 将腿抬回床上, 不许越青君起身的态度十分明显。
越青君抬头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话在嘴里过了一圈, 最后也只是轻笑一声,动了动唇,无奈应下, “好,是我不对,刚刚只想着不能让你太劳累,尽快处理好后续,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宁悬明如今却已经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了,“撞见一次是没想那么多,也不知没撞见的时候,究竟还有多少次没想那么多。”
“陛下圣范在前,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越青君哑口无言。
这便是有过前科案底的坏处了,好似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饶是越青君想过自己与昏君相像之处,也没想过会应在这儿。
偏生他还无法反驳。
经过白天的事,宁悬明虽暂时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再追究,但双方都知道,这事还没过去。
或许……在卫无瑕能好好活着,且一直活下去之前,都过不去。
卫无瑕还不起一句百年好合,宁悬明放不下无期誓约。
如今不过是一个理亏,一个退让,暂且僵持。
不多时,宫人送来汤药,以及简单易克化的饭食,让这空旷安静的宫殿,在这本该入睡的时辰,也有了几分人气。
越青君见桌上放有两副碗筷,才知宁悬明也与自己一般,还没用过晚膳,只是一个是因为昏睡,一个是因为忙碌。
越青君喝了药,怎么也不肯让宁悬明喂自己用晚膳,坚持要自己吃。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越青君捧着小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粟米粥,而宁悬明吃的则是一碗极简单的阳春面。
宫中御厨的手艺不必多说,即便是最不需要多少技巧的阳春面,味道也要必寻常街巷中的强上许多,在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宫殿内,也是极诱人的。
越青君就多往宁悬明的方向看了好几次。
宁悬明放下筷子,抬头望去,“陛下若是想吃,我让人再送一碗来便是。”
越青君愣了愣,与他对视一眼,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忽而弯了弯唇角,“并非是馋面,而是在看人。”
白日里往来匆匆,事务繁重,又是猛虎出笼,又是受惊吐血,一颗心始终提着,就没有休息过。
难得到了此时,才有了片刻放松。
灯火煌煌,暖粥汤面,也有了几分温情脉脉。
闻言,宁悬明虽未说什么,眉目间却是舒展开,面上也少了些许倦色。
“悬明白日还曾说过先前未曾送出去的生辰礼,我一直等着,你却始终未有回复。”
饶是发生许多事,越青君也没忘记这件不过是言谈间的闲事小事。
宁悬明闻言也稍稍一愣,似乎没想到越青君会提及此事,抬眸看他:“陛下如今身体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也要惦记着那些琐碎杂事?”
越青君并不赞同他这说法,“既是与你我相关,就没有小事。”
见宁悬明再次低头,沉默不语,越青君犹豫了开口:“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宁悬明不说话,等他默默吃完这碗面,放下碗筷,方才缓缓开口,“可惜晚了。”
“数月之前,我捡到一只狸猫想送你,恰巧你生辰时它有些不好,就一直在百兽园养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在今日意外后,误食猛虎的食物,当场发狂后暴毙。”
宁悬明声音平静清冷,听不出多少情绪,好似并不将那并未相处过多久的狸猫放在心上。
然而越青君却瞧见了对方眼中闪过的片刻恍神,便知宁悬明并非无动于衷。
越青君曾经送给宁悬明不少东西,折扇,砚台,笔洗……无一不是仔细收着,小心使用。
死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会动会叫会呼吸的活物。
“难怪前些日子总能在你身上见到一些毛发,还想着春日都过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柳絮。”越青君语气并不凝重,也没有刻意轻松,当真好似随意闲谈一番。
“能被你看中的狸猫,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之前能见一见就好了。”
“可惜它与我们缘分不够,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语气里有些好奇,也有些遗憾。
宁悬明唇角动了动,却也没接这话。
他当然不会说,见到那只狸猫时,他便觉得对方与越青君有几分相像,当然不是样貌,而是性情。
然而越青君生辰时,狸猫生病不适,越青君受惊后,狸猫也意外离去,很难说不是命运在隐隐暗示什么。
宁悬明原本不信这些,可在亲眼见到越青君吐血,亲耳听见御医的说法后,也难免几分犹疑,以至于如今狸猫不在了,也不愿在越青君面前多提起。
“不过是只寻常狸猫,运气也不怎么好,无甚可取之处。”宁悬明故作不在意道。
越青君闻言,抬眸看他一眼,见人心情不愉,只当是狸猫去世伤了他的心,一时便也闭了嘴,不再提及此事。
等将一碗粥吃完,药效发作,原本刚醒来不久,还算精神的越青君此时已经有了倦意,昏昏欲睡。
宁悬明伺候他睡下,正要起身时,却被越青君拉住手腕。
“今日身心已经疲累至极,即便继续批阅奏折,效率也不如以往。”
“不如暂且休息一会儿,再醒来批阅,效率更高。”
宁悬明低头垂眸,视线落在握着手腕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上,半晌,到底没有推开。
他顺势在越青君身边躺下,二人皆闭目睡去。
不过片刻,宁悬明的睡意便汹涌袭来。
二人间原本隔着些许距离,恍惚间,宁悬明察觉有人靠近,那人并不拥挤,只是静静挨着他,享受此刻的亲近,眷恋地扣住他的手心,清醒时必然会遭拒绝的行为,只敢在此时悄悄进行。
隐约有一道声音传入宁悬明梦里:“狸猫没了,无瑕还在。”
名为无瑕这只猫,只属于你。
*
接下来几日,越青君都在闭关养病,不见外人,连朝政也交由宁悬明代理。
朝臣们倒是想求见,但天子卧病在床,他们若是非要打扰,岂不是不顾天子安危?
可太后与太子那边还等着呢,在天子养病期间,长乐宫一直戒严,被禁军看守,等闲不许探望,天子病了多久,长乐宫就封闭多久。
朝臣刚开始反应激烈,到如今也已经心身俱疲,没有先前那么多精力了。
可太后一直被看管也不是个事儿,案子究竟如何了结也要有个结果,不得已,他们找上了宁悬明,然而宁悬明此时却跟他们打起了太极。
“天子尚在病中,等有精力处理此事时,自然会有所行动。”
话虽如此,实际上谁不知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拖着,拖到再无可拖,拖到太后表明态度妥协,拖到目的达成。
这些时日宁悬明每日早起干活,唯有三餐用膳时才会出现在越青君面前,既是因为公务繁忙,也是因为某些其他心照不宣的原因。
今日宁悬明醒来后,难得未见到身边人,他微微一愣,起身下床,扬声道:“来人,”
“郎君。”宫人进来。
“人呢?”宁悬明问,虽连陛下两个字都没说,但毫无疑问众人皆知他所问是谁。
“陛下醒来后,不让奴婢们打扰您。”宫人恭敬答道,“喝过药后,陛下便起驾去了长乐宫。”
宁悬明闻言眉心微蹙,才刚好了些,就又要出门,即便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着急,宁悬明心中仍对对方如此不顾自己身体而感到不悦与心疼。
这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熬坏的吗?
看得越清楚,心中就越是觉得无力,只因事已至此,便再无退路。
想到前些时日抓的那几名长乐宫中的宫人,宁悬明心中已有了想法。
他先去了牢里,查看那几人的口供,拿着这些指向明确的口供,径直去了长乐宫。
“啊——!”
他刚走到宫门口,便听到宫内传来一声惊叫声。
随即快步进去,踏入殿中,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宫女吓得瘫倒在地,一副恨不能昏过去的模样。
顺着她惊惧的视线望去,便见越青君面上惊愕与茫然尚未散去,苍白的手捂着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渗出,染红了素白锦衣。
而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同样一脸愕然与失神的太后,狰狞的神色尚未全然褪去,依稀可见刚才的凶恶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不必过多探究,眼前俨然是一副无法辩驳的凶杀场景!
宁悬明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快步走到越青君面前,小心将人抱在怀中,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僵硬,连触碰越青君的动作都小心翼翼,担心对对方造成半分损伤。
越青君忍着疼,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反而扯了扯唇角,故作轻松地宽慰宁悬明,“别、别怕,没事的……”
然而额头密密麻麻冒出冷汗,面色苍白虚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的表情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宁悬明张了张嘴,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忘了如何发声,任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组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红自越青君手下逐渐蔓延,很快就染红了一大片,也仿佛糊住了宁悬明的眼睛,让他恍惚觉得眼前只有一片殷红,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宁悬明等到自己手脚没有刚才那么僵硬,才将越青君小心抱起,方才的惊吓让他浑身发软失了力气,此时便是回神,也不过是强行让自己清醒,凝聚浑身力气,才能小心护住越青君。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太后一眼,找回了声音的宁悬明沉声道:“长乐宫谋害天子,阖宫封禁,不得有任何人随意走动,包括太后!”
等人走后,太后的寝殿外也站满了禁军,若说先前这些人对她还有几分顾忌,不敢到近前,如今便是毫不客气,没有将她当成阶下囚,已经是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
哐当!
匕首掉落在地上,因地毯的阻挡,声音比较沉闷,一如太后此刻的心情。
她望着眼前情景,方才从刚刚鬼迷心窍般的状态中脱离,如梦初醒。
跌坐在凳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浑身虚脱,冷汗涔涔。
她刚刚做了什么?!
第92章 不敢死 “我还欠你一个百年,可不敢死……
养了几天, 越青君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反观宁悬明,因为日夜操劳, 身体格外疲累, 睡觉都比往日沉。
今日难得越青君醒得较早,宫人近前伺候洗漱时, 越青君示意他们动静小些。
等梳洗完毕,出了内殿,越青君方才出声道:“悬明两个时辰前才睡, 今日有事皆有我,不必叫醒他。”
宫人低头应是。
喝过药后,吕言便走上前来禀报道:“长乐宫那边又传来消息, 太后绝食相逼, 想见陛下。”
闻言, 越青君微微蹙眉, 面上显露的并非是生气, 而是苦恼。
“这些日子母后可有说过其他?”
吕言低着头:“有陛下的吩咐, 太后幽禁于长乐宫, 无人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安静。”
越青君微微垂眸, 语气幽幽:“母后做了二十余年皇后, 自有国母风范, 寻常人与事, 还无法让她色变。”
“如今竟能做出绝食相逼这种事,是我这个儿子的过失。”
“她要见我,我身体也不似之前那般羸弱, 自然也该去见一见。”
他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内殿,“悬明累了许久,今日让他好生歇息,你守在殿外,不要让人惊扰了他。”
吕言虽是越青君的大总管,但并非随时跟随在越青君身侧,事实上,越青君是个不常让人近身跟随的人,即便是吕言,随侍身侧的时间也远低于张忠海跟在先帝身边的时间,今日不带他,也并不奇怪。
越青君就这样坐上肩舆,在轻轻晃动的御驾上到了长乐宫。
禁军围困长乐宫,听从宁悬明命令,不许他人随意进出,这个他人中,显然并不包括作为天子的越青君。
后者被顺利放行,进了长乐宫,到了殿外,越青君便下了肩舆自己走。
“你们都留在外面,不必跟进来。”
“是。”
越青君独自进了宫殿,刚踏进去,转头寻望,便见到了太后独自坐在那儿的身影。
对方一身素色衣裙,头上的发饰妆容也比往日要低调许多,虽气度仍在,但瞧着少了几分从前的锋芒与咄咄逼人。
也是到了此时,太后才有些明白当初越青君始终一身素衣,因为唯有素衣,才能在荣宠时不显骄矜,落魄时也能维持一份体面。
“皇帝来了。”
“坐。”
太后掀了掀眼皮,看着眼前这道身影。
殿内没有宫人伺候,只有他们这对便宜母子。
越青君静静看了看她,片刻后开口道:“母后。”
太后轻扯了下唇角,“难为你,如今竟还愿意叫哀家一句母后,哀家都要以为,你恨不得喊我为毒妇。”
说话这般不客气,显然是要撕破脸,不顾什么颜面了。
“人证物证俱全,皇帝想治罪哀家,想必已经想了许久,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反应。”
越青君听见太后这番话,面上仍不见半分恼怒,面上神色平静,好似这些时日的不得见与禁足都不存在一般。
“母后心思缜密,我想,即便猛虎一事上有什么证据,也不过是片面之言,无法说服外界。”越青君笑了笑道,丝毫没有无法借此将太后定罪的困扰与怒气。
见他如今竟然还笑得出来,太后都不由有一瞬间恍神。
然而与越青君不同,此时的太后心中却并不轻松。
这些时日虽未对她有任何定罪与处置,但仅仅是禁足,不许他人探望,也已经足够让她失了颜面,损失太后威仪。
几日的幽禁,无法让太后有实际上的损失,然而心理上造成的压力与紧逼却半点也不少。
如今太后面上看着仍如往常般镇定,情绪却早已经压抑许久,亟待爆发。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方才闭了闭眼睛道:“既然皇帝都认定是哀家所为,那便算是吧,皇帝打算如何处置哀家?”
“先帝陵寝尚未关闭,哀家不如直接撞死在先帝陵寝中,只说哀家思念先帝,自愿追随而去,也省了皇帝许多功夫。”
字字句句,皆带嘲讽。
越青君闻言,望着他半晌,缓缓一叹道:“母后何至于此。”
他垂眸望着腕上念珠,“母后出身显贵,自幼读书明理,聪慧过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也是皇宫害人。”
“我知一切并非母后心中所愿,母后本性也绝非如今这般。”
“只是造化弄人,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境地。”
事到如今,越青君对太后竟还是这般宽容的态度,摆明若是太后愿意退让,他也会当那日之事是个意外,不仅不会计较,还会向太后致歉。
如此态度,不愧他宽仁之名。
“先太子养于母后膝下二十余年,母后对他情深义重,难以忘怀,实属人之常情。”越青君开始说着像真心之言的鬼话。
才第一句,就成功让太后皱起了眉,面上露出明显的不悦。
越青君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先太子走后,母后更是日日怀念,一心只盼着璋儿能够继承大统,得到先太子失去的一切。”
太后原本都想好了今日见到越青君要如何伶牙俐齿,舌战群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有眼前这般情景,她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
“这些,朕都能体谅。”越青君来了一句。
太后心胸难得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谁要你体谅?!谁稀罕你体谅?你想体谅个什么东西?!
“当初母后认我为子,我本就受了母后恩惠,这份情,无论如何也该还。”越青君还在说。
“只是,无瑕愿意为此让出帝位,却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能之辈结束我卫氏江山。”
因此,纵然会背信弃义,名声受损,他也要做这个罪人。
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温软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属于天子的强硬。
太后冷笑,“未登基时,为了皇位能够付出一切,登基后,倒是觉得自己做了天子,天下尽在手中,就能决定他人命运了。”
除了冷笑讽刺,太后心中更是觉得眼前之人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越青君没什么反应,真圣人尚且还会被人讨厌,何况他这个假圣人,能够糊弄住绝大部分人,维护自己的名声,他便已经满足了,至于少部分人的想法……谁会觉得受害后还甘愿原谅的他才是幕后坏人呢?
越青君无视她的冷嘲热讽,只平静道:“先太子德行才能皆远不如人,我本以为璋儿年纪尚小,纵有不如人处,悉心教导,终有成效。”
“然而这些时日他的表现告诉我,有的人天生如此,非后天能够更改。”
“璋儿才德平庸,头脑空空,也没有天子所有的坚毅性情,若非要强捧上位,也不过是将这本就摇摇欲坠的江山彻底葬送。”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出尔反尔,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赘述。”太后冷笑看他,“天子大权在握,想要谁的性命,根本不必如此麻烦,还要到处找借口。”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兵器在这儿,你就是亲自动手解决了我,旁人也不能对你如何。”
“没了我,太子是废是立,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想杀我,动手便是!”
她微仰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面上尽是决绝与坦然,一副随时等着越青君来取她性命的模样。
越青君看着眼前人,自然知道对方这番姿态绝非是真的想死。
不过是以太后的身份相逼。
先前宁悬明用禁足的法子试图逼迫太后退让,如今太后以大义名分威胁越青君。
若他当真敢动手,少不了要落下个弑母暴君的名声,本就因为身体病情而不算特别稳固的皇位也会岌岌可危。
不提皇位不稳这事,仅仅是名声上无法弥补的亏损,对于极爱惜羽毛的越青君而言,便是绝不能接受的事。
越青君望着那把匕首,忽然沉声道:“母后,先太子与太子皆养于你膝下,可他们却都没能顺利继位,反而总在失去,你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太后沉下脸来,分明不想搭理他,然而因为这话,却又终究没忍住,“你想说什么?”
从进来后,越青君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此时已经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没忍住咳了好几声。
“璋儿的太子之位,固然是因为他天资不够,可先太子却非如此。”
越青君声音缓缓,不疾不徐,寻常时候极能安抚人心,可若是听的人本就心神不宁,便会让对方感觉越发急躁。
就如太后,她如今只恨不能这把匕首架在越青君脖子上,让对方快速说完。
“先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本该名正言顺继位,先帝纵然性子不好,可正因如此,资质平庸,庸碌无为的先太子的地位才会更稳固。”
这话半点没错,先帝那样的人,容得下的只有真正的聪明人,和真正愚蠢的人,前者如越青君,会自觉避开先帝雷区,一路小心苟到最后。
后者则根本不会碍先帝的眼,毕竟自诩聪慧的先帝,眼里了装不下他以为的蠢货。
最难的便是不够聪明,也不够真蠢的人,例如已死那两位。
“是母后要他去争,要他去抢,要他处处出彩,要他在先帝眼中越来越碍眼,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母后,越想要什么,才越会失去什么,自以为是帮助,却是在将他们逼上绝路。”
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维护太子之位,可实际上,却是导致太子失去它的罪魁祸首。
明明是为了保住姐姐应得东西,却发现这二十余年皆是错付,她根本没有帮到姐姐,反而还害得唯一由她血肉分离出来的孩子死得那样凄惨,尸骨无存,他的血脉也要受人冷眼与欺凌。
“母后,你从一开始就错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给太后过去数十年的人生做出定义。
屋中香雾沉沉,似要迷惑人的神智,前些日子积攒的沉郁与压抑,都在此刻齐齐爆发。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眼里只看得到眼前人,分明是一副慈悲相,却是那样狰狞可怖,宛如深渊恶魔,正在冷眼嘲笑着人类的弱小无能和愚蠢。
丑恶的画面,让人只想用尽一切武器,毁掉眼前这个妖孽怪物。
等她回过神来时,刀已经在手中,那把本是用来威胁越青君的匕首,此时当真开了刃,见了血,艳色鲜血沾了满手,顺着匕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砸醒她的心神。
越青君倒在匆匆赶来的宁悬明怀里,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却还不忘扯了扯唇角,试图对眼前人露出一个笑容。
想伸手抚上对方苍白惊慌无措的面庞,却又想起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不愿将对方也玷污。
“我没事……”
“不会有事的……”
“我还欠你一个百年,可不敢死……”
第93章 譬如朝露(本章有小剧场) 生死相许……
炎炎盛夏, 灼灼骄阳,虽非正午,但太阳已经升到空中, 开始发威, 温度仿佛能轻易将人照得通红。
几名御医匆匆赶往天子寝宫,脚下跑得飞起, 一张张脸晒得通红,还有人只顾着跑,没注意脚下, 竟是踩到自己的衣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箱都差点摔开。
同僚们也没停下来等他, 脚下步子都没有半刻停顿, 摔倒的那名御医也迅速起身, 连摔疼的手脚都不敢揉一下, 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 要算在自己这一摔头上。
与几名御医不同, 纵然天上艳阳高照, 宁悬明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只觉得自己正身处深雪寒冬,如坠冰窟。
宫人伺候天子脱掉被鲜血浸染的衣物, 给越青君擦汗的擦汗, 擦拭身体的擦拭身体。
寝殿内宫人往来匆匆, 脸上都带着苍白的面容与惊惧的神情。
天子今日醒来时还好好的, 结果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却带着一身伤回来,还是被匕首刺伤, 明晃晃的刺杀!
若真有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就要一起去陪天子去地下了。
越青君躺在床上,人已经陷入昏迷,唯有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以及即便紧闭仍不安转动的眼珠,才能显露此时他还有的人气。
宁悬明守在越青君身旁,紧紧握住对方瘦削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试图触碰越青君的苍白的面庞。
当它轻颤着贴上越青君的脸颊时,宁悬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竟是在不自觉战栗。
“郎君,您的身上还有血,不如先去一旁梳洗一番?”有宫女道。
宁悬明方才抱着越青君,身上自然也沾染了对方的鲜血,仅仅是嗅闻着,宁悬明都觉得窒息,胸口好似千斤重,压得人喘不上气。
“不必,我……”话说出口,宁悬明方才察觉自己声音中的艰涩,仅仅几个字,便说得那样艰难。
半晌,他才勉强调整好情态,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道:“我换身衣裳就好。”
他去一旁屏风后将染血的衣裳换掉,出来时,御医也终于赶到,查看伤势,止血上药包扎。
“……伤口较深,幸而并未伤到要害,只要伤口愈合,就没什么大碍,这几日要着重注意伤口是否感染化脓,注意陛下是否发热,日夜都必须有人守在陛下床前,时刻注意陛下伤情。”
虽然御医这么说,但因为越青君平日身体便很差,前不久还卧病在床许久,今日又来这么一刀,失去的元气不仅始终未能补足,还又损耗不少。
伤势不重,愈合容易,养身却难。
宁悬明望着床上之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凝,“今日陛下当面,诸位给我句准话,以陛下如今的身体,还有多少时日?”
他缓缓闭眼,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床褥,柔软顺滑锦缎在他手中被蹂躏得凌乱不堪。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落针可闻,包括伺候的宫人在内,无一人敢发出任何动静。
“有本官在,即便陛下醒来,也恕诸位无罪。”
主动透露天子寿数固然有罪,但既是宁悬明发话,众人便先在心中松了口气。
如今谁不知天子最为信重宁侍郎,不仅在养病期间任由对方参政议政、批阅奏折,甚至连调动禁军的职权都由他染指。
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对方手中,如此信任,不过是为他们开脱求情,自然更不在话下。
然而即便如此,要他们随意泄露天子寿数,也是件危险的事。
最后,宁悬明将殿内其他人都发出去,只留了太医监一人。
殿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一个躺在床上还在沉睡的天子。
没了其他人,此人方才小心谨慎道:“……若养得好,天子这身子,还能撑个十余年也未可知。”
“若是不好……”他语气迟疑,半晌才小声道,“兴许能有两三年光景……”
宁悬明揪着床褥的手骤然一松,浑身也好似被这消息打击得卸了力气,若非此时是坐着,若非他手撑着床,支撑着身子,方才或许就要像越青君一样,晕倒了事。
主动揭开面纱的是自己,选择面对真相的是自己,可当真听到这样的结果,难以接受的还是自己。
可即便再不愿面对,一切都已经摆在眼前,由不得他再回避。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事不许外传。”
“本官固然能在旁求情,可若是误了天子的大事,我再求情,天子也饶不了你。”
太医监自是低头拜服道:“是。”
如此,宁悬明方才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待宫内只剩下自己与越青君二人,宁悬明方才稍稍泄露一丝不能展露于人前的软弱,微红的双目始终看着床上失血昏迷之人,不曾移开半分。
他轻轻握着越青君的手,好似眼前人是块嫩豆腐,轻轻一碰,都能让人受伤。
被越青君养了这些日子,宁悬明鲜少再出差办事,气度被养得与从前白了好一截。
然而此时握着越青君的手,两相对比,差距仍是十分强烈,所说宁悬明还是寻常人能养出的正常白,越青君便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之人才有的死白。
伤口已经让人上好了药,空气中药味盖过了血腥味,宁悬明从未有此时这般觉得这清苦的药味如此沁人心鼻,令人安心。
宁悬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床上人,动了动唇角,还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伸手轻点在对方脸颊,触感稍硬,即便在睡梦中,此人也心神紧绷,不得放松。
“你倒是晕得干脆,自己睡去,将一切都留给我。”
“可是无瑕,我也会累。”
他有时也恨不能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病体缠绵、不得长寿的也是自己,只管有一日活一日,一切都丢给别人考虑去。
宁悬明低头,小心翼翼在越青君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
“无论是遥遥无期的百年,又或是眼下的欺瞒,总要等你醒来才能细说。”
床上的人颤了颤眼角,却终是未能醒来。
这一睡,越青君就睡了两日。
正如御医说的那般,当晚越青君便开始发热,温度一直升高,即便有宫人轮流用烈酒擦身,更换额头上用冷水浸湿的布巾,这温度仍旧过了一个日夜才渐渐退下去,中途御医一度觉得自己寿数兴许就要到这儿了。
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时间不久,但凭一己之力消耗宫中医官的数量却比起先祖也不遑多让,甚至已经有人想着要辞官归隐,实在是当今天子的身体让他们实在没什么信心。
好在后来越青君都挺了过来,既没烧成傻子,伤口也没有恶化,
这两日里,宁悬明干脆将政务搬到了寝宫,既能做正事,也不耽误守着越青君。
就在这样的守护下,越青君终于在两日后醒了过来。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嘴里还残存着苦药味,想来是才给他喂药不久。
身上的衣物也很清爽干净,应当也是换过的。
额头的布巾还浸着水,是这夏日里,唯一让越青君感受到的凉意。
窗户半开,窗外暮色悄然从窗户泄露进来,有人坐在窗前,埋首案牍中,微弯脊背能瞧出对方的疲累。
屋内灯烛煌煌,映照在那人身上,犹如夜空中月色那般温柔明亮。
不知不觉,越青君看入了迷。
直到换班的宫人进来,见到床上睁开眼的越青君,当即惊喜道:“陛下醒了!”
“郎君,陛下醒了!”
宁悬明当即丢下手中笔墨,转身回望。
因越青君在昏迷,要休息,而宁悬明要办公,灯烛多集中在书桌附近,越青君身边却只有些许余晖。
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亮如白昼,一个灯火阑珊,却终是在这对视间彼此交汇,命运相连。
宫人匆忙去殿外喊人请御医,越青君却只望着不远处那人。
虚弱的病容终是浅浅莞尔,伸手朝对方微微勾了勾。
“悬明过来。”
“让我瞧瞧你。”
宁悬明身心疲惫,到却没什么睡意,这几日几乎没什么休息,此时见到那人醒来对自己浅笑,甚至有一瞬间恍惚。
他无数次幻想过眼前场景,以至于当它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有些不敢置信。
宁悬明起身,几步上前,蹲坐在床边,与床上人视线齐平。
他伸手试图触碰眼前人,刚到半空,却又顿住。
“……当真不是我累极昏睡后所做的梦?”他扯了扯唇角,似笑又非笑。
越青君仍是浅浅笑着,一双眼眸虽虚弱,却是眸光盈盈,颇有神采。
他主动伸手握住宁悬明的手,将它置于自己脸庞,“那你摸摸我,瞧瞧我是幻是真。”
宁悬明却并未肆意摸他,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贴着越青君的面颊,感受着彼此温度,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体温更灼人。
宫人匆匆忙碌的动静,终是给这场醒来做出并非梦境的定义。
宁悬明反握住越青君的手,逐渐收紧,将之置于自己唇边轻轻一吻。
“醒来就好。”
他轻轻笑了笑,伸手为越青君理了理额头的布巾,静静望着他半晌,沉静的眼眸中,再无从前的纠结与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仿若尘埃落定的安宁平静。
此前种种,皆如往日云烟,不再痴缠不清。
在朝暮般的生死间,什么誓约,什么寿数,都不重要了。
“今后你活一日,明月便随无瑕一日。”
世间情意,千般词句,皆输于生死相许。
第94章 大善至恶 山雨欲来
一灯如豆, 罗账低垂。
御医前来换过药又喂过药后,宫人给越青君擦完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衫, 这才安静退下, 只是心却比先前安定许多。
天子醒来,就代表暂时不会死, 他们也不用跟着陪葬了。
因受了伤,越青君不便起身,宁悬明就坐在他身边, 二人依偎在一起,宁悬明开始对越青君讲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太后被圈禁,原本上书要你放了太后的那些人, 也都安分下来, 再没了声音……”
“你这一刀, 倒是解决了不少问题。”宁悬明视线往他脸上一扫。
越青君见状无奈失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是悬明, 虽然我有些心机, 但还没到能够操纵人心的地步, 不可能什么都能算到。”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挨这一刀。”
当日虽无人听见他与太后的谈话内容,但大致情形却是知道的。
匕首是太后的, 原是想威胁越青君, 却不知道怎的, 最后却成了刺杀越青君。
其中诸多疑点, 绝非越青君如今一两句话就能撇清的。
旁人或许还会被越青君对外的名声迷惑,可对他了解更深的宁悬明不会。
宁悬明相信,这一刀或许真如越青君所说, 是他所料未及的意外,但即便没有这一刀,越青君那日应当也会在长乐宫里出点“意外”。
只是有了这一刀,才更将太后刺杀天子一事坐实。
越青君或许没想到这一刀,但即便他提前知道,多半也不会拒绝。
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宁悬明如今已经不太想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上。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他直接略过这个话题,只与越青君看结果。
“如今你好好的,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宁悬明并未对越青君说寿数的事,纵然御医有言在先,但他心中总有些念头。
寿数并非人为,而是天定,在结束之前,一切都未可知。
若是说了,便是提前给自己定了时限,若是不说,兴许老天一时疏忽,能让人再过一年又一年。
越青君望着侧头望着身边人,昏暗灯烛下,他眸光深邃,温柔神秘。
“悬明,你这样心软,让我很不放心。”
宁悬明微微弯了弯唇,“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心软的。”
准确来说,他只对卫无瑕有这种优待,因为这个世上,也只有卫无瑕,是被他视为一体,且又拿对方无可奈何之人。
越青君握着宁悬明的手,敛眸垂目,“忽然有些后悔。”
“当日应当更谨慎些。”
宁悬明睨他一眼,“这是谨慎就足够的吗?”
太后虽是女子,可身体健康,纵然养尊处优多年,体质偏弱,可对比刚刚大病一场,勉强能下床的越青君,却也是绰绰有余。
若要真正的谨慎,越青君当日就不该去。
越青君笑笑不说话,宁悬明也只当他没理词穷。
夏夜闷热,可惜越青君病着,殿内的冰鉴不敢靠的太近,宁悬明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越青君扇着聊胜于无的风,竟难得有几分闲适意境。
“御医可说我这回要躺多久?”越青君问。
宁悬明瞪他一眼,“安心养伤,少折腾,御医说这是最快养好的法子。”
越青君专注看他,面露心疼,“可我躺在床上许久,让你一直受累,我舍不得。”
宁悬明笑了笑道:“你醒了,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而且,总有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放心,不会让你闲着。”
越青君闻言心情颇好,看着宁悬明的眼眸中,也好似盛着星星。
“别摇扇子了,上来陪我睡会儿,看你这脸色,这几日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越青君邀请道。
宁悬明闻言并未推脱,当真脱了衣服鞋袜上了床。
他小心避开越青君的伤口,以一个亲近但不会弄伤对方的姿势,靠在越青君身侧。
嗅着对方的气息,听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二人终于渐渐屈服于睡意。
半梦半醒间,似有声音传入耳里,却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幻听。
“悬明,再多瞧瞧我吧。”
再看一看,最般配,最完美,最得你所爱的这一抹无瑕吧。
*
越青君醒了,消息传出,波涛汹涌的朝堂安静了不少。
几位重臣前来探望,既是想打探天子身体状况,也是想想对方请示一些难以抉择的事。
比如太后行刺一事。
若说先前的猛虎一事未必能牵扯到太后,那么这次太后行刺一事,便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饶是那些认为天子为人子,要尽孝的老学究,面对此事,也不得不闭上嘴,免得自己说出什么惹怒天子的话,让天子来个杀鸡儆猴。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越青君听到太后时的反应和态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病中,身体受限,无法展露过多的情绪与表情,提起太后时,越青君的态度竟十分平和。
“母后不过是受人蒙蔽,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误伤朕。”
“此事其中必有隐情,命刑部在三日内查清,还太后清白。”
越青君不仅不处置太后,给对方定罪,甚至还找理由给对方开脱。
这……这佛祖都没这么大度的吧?!
众人初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才回神。
刑部的荀尚书顿了顿,才上前出言接旨。
等众人下去后,越青君又单独留下对方,这次不如刚才那么官方,也终于泄露了一点真心。
“母后纵然有诸多错,可她从前对我的恩情却并非作假,若没有她,就没有我。”
“荀尚书年事已高,不如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一些跑腿的小事,大可以都交给年轻人来做。”
荀尚书仔细品味这话的隐含其他意思,最后还是恭敬应下。
等回到官署,他便叫来几个年轻小官,将调查太后行刺一事,交给了顾从微负责。
并私下叮嘱对方:“天子至善至孝,感激太后恩情,不愿将此事闹大,你带人也不必查得太过仔细,若真看出什么,也不必追根究底,天子既说了是受人蒙蔽,便一定是受人蒙蔽,你且听陛下的,剩下的都好说。”
既然是拿着结果找过程,且其中不必得罪天子,荀尚书自然难免有些私心,将此事交给了顾从微。
顾从微却知,功劳不是那么好拿的。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这份恩典,那基本可以算是成了天子的人,纵然未来天子有什么意外,他们都不能轻易脱身。
而天子又受了伤,虽没传出具体状况,但看对方躺在床上,见臣子都要隔着垂帘的模样,便知对方身体不怎么好,皇位能坐多久,也未可知。
但利益摆在眼前,想要拒绝,也并非那么容易。
顾从微虽然喜好美食,但并不代表他不喜欢权势。
面对眼前的诱惑,他也难以拒绝。
太后行刺一事由刑部接手,宁悬明也并未过问,干脆放手。
他不问,越青君却要解释,“这段时间你太累了,我想让你好好休息。”
宁悬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只是因为越青君一直养病,身体不好,整个人也瘦了许多,脸上都没多少肉,宁悬明下手捏时,先把自己捏心疼了。
“我知道。”
“你不愿让我与母子龃龉有何牵扯,损害名声。”
“你既不想,我便不做。”
没有犹豫,没有质疑,宁悬明无条件服从越青君的安排。
不仅仅是臣子对天子的信任,还有夫妻之间的信任与依赖。
越青君闻言,轻轻笑了笑,抱着宁悬明的手贴在脸颊上,眷恋难舍。
“多想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这样与你紧紧相依,万事皆休。”
“只是世上多少事,都是难得圆满,无法成全。”
宁悬明含笑温声道:“既喜欢,那就多贪恋几分,有时候,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越青君微微阖眸,轻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
语气幽幽,声音低沉,似深冬蕴藏着整个世界。
在天子默许下,刑部果然查出太后身边蛊惑人心之辈,一一处置后,此事便算是有了个结果。
长乐宫乃至整个后宫都彻底清洗一番,太后幽禁于长乐宫,无诏不得出,太子迁出长乐宫,移居东宫。
天子没有对太后有任何责罚,对太子也没有迁怒,这让原本怀疑此事都是天子设计,只为夺取太后权柄,名正言顺出尔反尔废黜太子,且不损自己名声的那些人,深感惭愧。
天子至善至孝,宽宏大度,却是他们这等俗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惭愧,惭愧!
天子想要做孝子,朝臣们自然配合,只是,原本还想为太后求情的人,如今也没了话头。
太后不过是幽禁,一应待遇却并未削减,天子宽宏至此,太后还能得寸进尺吗?
案子了结,太后在长乐宫中接旨时,竟是当场大笑出声。
“大奸似忠,大善至恶。”
“你们当真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个怎样的人吗?”
几句话传出,没弄出什么动静,唯有天子有些受伤,原本还在与宁悬明说笑,听完后面上却彻底没了笑意,半晌,才叹道:“总归是朕有诸多过失,无法让母后满意。”
“大约在母后心中,武德太子才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让人将武德太子的灵位移到长乐宫小佛堂,朕无法日日尽孝,只好让武德太子长伴母后身边,也算安慰。”
灵位移过去后,太后骤然安静下来,再没听见什么诋毁天子的话。
旁人见状,难免在心中为越青君不平,前太子是什么模样,当今天子又是什么模样,对前太子怀念,对天子处处看不顺眼的太后,在他们眼中大约是世间最蠢最没眼光的人。
难得清净一段时间,一个消息砸了整个朝堂一个措手不及。
西边慕容氏扬言妖后祸国,天子垂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第95章 美梦 【长醉不复醒】
慕容氏乃西边的土民, 因开国时有功,朝廷在诸多因素下,设立土民自治, 慕容氏便是当地豪族之首。
卫国国祚三百余年, 随着国祚越长,中央对地方的管控力就越弱, 当初宁悬明去南地时便有所感,更何况是从开国时就让当地土民自治的西边呢。
今日之前,朝廷对西地的管控早就名存实亡, 除了年节时地方意思意思上供点东西,那里的税收甚至都欠了好些年了,而朝廷对此毫无作为。
西地多瘴毒, 朝廷的人去了那里, 极易染水土不服病, 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时代, 一病一个准。
语言方面也是个问题, 朝廷少有官员学习偏远地方的土语, 即便到了那儿, 也很难开展工作。
还有中央与边地难以调和的天然矛盾,都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消息一经传出,越青君便诏百官朝议。
伤刚刚开始愈合的越青君, 不得不强自起身下床。
众臣们来到殿内时, 便见到皇位之前竟难得设了屏风, 天子虚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慕容氏叛乱, 占据三城,剑指焦州,诸位爱卿可有何想法?”
“启禀陛下, 西地百姓受朝廷恩惠,却丝毫不知感恩,犯上作乱,实在可恶,必须赶紧派人平叛。”说话的是主战的武将。
“陛下,国库空虚,朝廷疲弊,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时机,不如先行安抚。”这是习惯了安乐窝,不愿意动干戈的糊涂鬼。
殿上公卿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
越青君坐在堂上,闭眼枕头,安静听着,只是越听眉心越紧。
人多心也杂,有人想战有人主和很正常,并不奇怪。
然而这件事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慕容氏反叛。
而是在叛乱本身。
“咳咳……”天子虚弱轻咳的声音自屏风响起,全场安静。
“慕容氏造反,罪无可恕,自当平乱。”
刚刚还在争执的人,此时也没了声音。
说到底,平乱与否并非此事重点。
“慕容氏居心叵测,立刻发檄文昭告天下,让其险恶用心天下皆知。”
“是!”
朝议过后,被越青君点名的重臣留下,随他回寝殿,商议平叛具体事宜。
“诸位爱卿想来也明白,慕容氏叛乱一事,将会造成多恶劣的影响,绝不能让其名声宣扬,必须遏制。”
“此事绝不可姑息。”
慕容氏本就与朝廷来往不深,从前便是不举旗,离自立也不过一个名义上的问题。
如今自立旗帜,显然是觉得自己火候已成,又恰逢一个好时机。
而对方的叛乱,造成的影响巨大,想必在今后不久,朝廷还能收到其他地方的叛乱消息。
所为人和,便是一人叛乱,群雄皆起。
从前大家都只是私下做点小动作,还不敢闹到明面上,但如今已经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其他人趁机紧随其后。
从前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到了别人逼着不得不睁眼的时候。
“陛下所想,亦是臣所想,只是遏制消息固然重要,从源头上解决也很有必要。”
“太后从前多次伤害陛下,陛下念在母子之情,并未将其知罪,如今太后竟成了边臣造反的理由,自然要将其明正典刑,以正视听!”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先前便是他首先说要打。
此言一出,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先帝已死,新帝登基未稳,且缠绵病榻。
这些都是引发今日慕容氏举旗的原因。
但最直接的原因,却是太后的刺杀,给了对方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越青君闻言,不由低头:“为人子,太后犯错,未能劝诫,未能阻止,为人君,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多次包庇太后,以至于今日情形,若太后有错,朕错得更多。”
原以为听到他们要他处置太后的话后,天子会大发雷霆,毕竟先前天子对太后的宽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如今慕容氏显然也只是拿太后做幌子,并非当真觉得太后挟持了天子,他们却仍要天子处置太后,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却没想到天子会说这么一番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将此前罪责大半归于自身。
“陛下……”在场众人心中感慨,感触颇深。
天子虽也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却唯有一点,从未变过,便是当真君子如兰,高洁无瑕。
“既是朕的过错,那如今也该由朕拨乱反正,弥补一二,咳咳……”越青君说着,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越青君将一切责任揽于自身,甚至没让臣子背上冒犯太后之名,不愧仁善之名。
等商议好平叛人选,粮草运送以及调兵事宜,越青君便适时展露出疲惫,众人便当即有眼色地告退。
待人走后,宁悬明方才上前,为说了许久话的越青君倒了杯温水。
越青君连喝三杯,才觉得嘴没那么干了。
他含笑望着宁悬明,“从前只想着若没了自己,悬明会如何难受,如今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无法接受悬明离开的那个。”
宁悬明:“你当真要处置太后?”
越青君唇边笑意淡了淡。
他敛眉垂眸,声音有些难受,“这也是别无他法。”
“纵然我再不愿,可眼下情势不容我犹疑。”
即便太后只是慕容氏叛乱打出的幌子,他也必须对此做出一定反应。
“并非说你做的不对,只是……有些关心你的名声。”
越青君登基确实受了太后恩惠,二人从前便是嫡母与庶子,如今更是玉牒上的嫡亲母子,无论如何说,越青君若想杀太后,必然都会背上一个弑母之名,此后纵然成了一捧黄土,史书工笔也饶不了他。
越青君掩唇轻咳,“虚名而已,不如眼前事物重要。”
抬眸看着宁悬明,神色认真,语气深沉,“要我还恩,纵然将皇位相赠也不无不可。”
“可若伤的是你,便是一根头发我也不愿意。”
他握紧宁悬明的手,苍白的手背没什么血气,面露惭愧,语气却十分坚定,“悬明,有那么一刻,我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庆幸之前没有处置太后。”
说得隐晦,但宁悬明却能明白。
慕容氏早晚要叛乱,可不同的时间,选择的时机与打出的名号必定有所不同。
此次若非有太后在前挡着,慕容氏打出的旗号说不定就要变成铲除魅惑君上的奸佞。
届时,饶是他诸多维护,只怕宁悬明也难保性命。
闻言,宁悬明面上顿了顿,方才他还在想越青君先前留下太后是否故意,此时听对方如此坦荡,心中不由有些惭愧与内疚。
也是,即便越青君再有心机,应当也料不到慕容氏会在这时叛乱,更遑论提前留下太后做挡箭牌。
“人皆有私心,陛下只是有寻常人都会有的想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怨不得人。”
“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沉默半晌,越青君仍是语气平缓却坚定道:“慕容氏的消息一经传出,母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只是私心里,我还是难免心生愧疚,不能自已。”
他苦笑一声道:“当初从未想过,才不过短短半年,竟就要物是人非。”
宁悬明握紧他的手,仿佛给予他力量,“陛下不过一人,如何能扭转乾坤,不过是顺着世事而为,太过为难自己,于身体无益。”
宁悬明的仁慈与善良,大多都是对着普通百姓,对于达官贵人,他并没有过多的善心,在这一点上,他却是比不上无瑕。
长乐宫中,太后看着天子送来的酒,渐渐笑出声。
前不久她还在为太子而针对越青君,如今太子还好好的,自己却要走向末路。
她为太子之位兢兢业业,然而到头来,说不定整个卫国都要倾覆,更遑论一个小小太子,多么可笑。
太后端起酒杯,脑海中浮现出许久、许久之前的画面,温柔娴静,气质如兰的女子对她诉说自己的感情与抱负。
“阿燕,我要做就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辅佐明君,匡扶社稷,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嫁人之后,才发现夫君非明君,一切想法,也终究只是想法,而她本人更是倒在生育这道坎上,一切抱负都不过是少年时做的一场梦。
太后虽说世家大族出身,却是庶出,且生母身份低贱,她自小也倍受欺凌,是遇到了那人,她告诉她,男子享受美色,所做结果,却要无知孩童承受,何其无辜,你的身份应该由自己定义,而非让别人决定。
之后多年,她用尽手段成为记名嫡女,才算有了与那人相当的身份,她学她性情,学她才名,处处与她相近,为此,甚至有人嘲笑她,庶出就是庶出,总归做不了真凤凰,这些她都从未放在心上。
她只想恶她所恶,喜她所喜。
却不想所做一切努力,却都不过是成了她继承那人所有遗产的条件。
此后多年,她的汲汲营营,却都没能达成目的。
那人在史书上,终究只是皇后崔氏,而她的血脉也都没有延续她的遗志。
太后没有抵抗,静静喝下有些苦涩的酒。
闭上眼时,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抛却凡尘,羽化登仙。
人间万事休,枯朽的灵魂悄然散去。
旧梦依稀,往事皆浮云。
数十年来,她做了第一个美梦。
越青君的光幕上,属于太后的名字也改变。
【长醉不复醒】
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意关掉光幕。
第96章 锦书咫尺又千里 明月山庄
太后知道自己引发的祸乱后, 愧对先帝,愧对臣民,自尽于长乐宫。
满朝文武皆默认, 无一人指责越青君心狠, 在更大的危机面前,什么名声, 什么道德礼法,都要为其退让。
他们将消息广而告之,然而此时已经晚了, 各地有不少人在听闻慕容氏的叛乱后,也纷纷揭竿而起。
少部分人自立,大部分人表示京中有奸臣逆党, 蛊惑天子, 欲和慕容氏一样清君侧。
无论是何名目, 都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不再遵从朝廷号令。
只有南地静悄悄的, 既没有表明旗帜, 但也没明着和朝廷对立, 一派平和,仿佛天下太平。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是如深渊潭水, 波澜隐于其中, 仿若陷阱。
朝廷一时间四面楚歌, 危如累卵。
值得一提的事, 因起事人多,众势力打出的名号也各不相同,其中不乏有朝中奸佞蛊惑天子, 妖孽勾引天子,害其性命这一类的说辞,不难听出其中说的是谁。
然而因为人太多,各种原因里,胡编乱造的也多,即便当真牵扯到宁悬明身上,朝廷也一律将所有言论打成逆贼的胡言乱语。
再没有出现当初太后被清算的场景。
而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人说得太荒唐,让百姓们也看不下去,那些个说宁悬明是奸佞妖邪的小势力,在短短时间,不知怎的就轻易分崩离析,首领死的死,跑的跑,不出一个月,就销声匿迹,只留下一片狼藉,不等朝廷的人前去善后,就被一个叫明月山庄的组织接手休整。
据说这个组织行事低调,但出手大方,在他们接手后,当地动乱迅速平复,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再不能给自己树立更多的敌人,因此,即便明月山庄明显越俎代庖,朝廷的人对此也只能以和为贵,主动示好。
各地动乱扰得朝堂上下没一个清净,每日从早到晚议事几乎成了惯例,这样的强度,莫说越青君还伤着,就算之前没受伤也受不住。
无奈之下,众多事宜更多交到了越青君信任的人手中,比如宁悬明,比如吕言。
回到家中,吕言自心腹手中取来书信,看完上面的消息,他冷笑一声。
“看不出来,这姓薛的胃口不小。”
心腹小声询问:“那公公的意思是回绝?”
吕言一边将信纸点燃焚烧,一边悠悠道:“为何要回绝?咱们向来与人为善,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当然不用回绝。”
旁人不清楚,可知道更多消息的吕言却看得清,虽然明月山庄名声不显,势力却不小,且与那些不成气候的反贼相比,对方更沉稳,徐徐图之,显然所图甚大。
目前而言,他很看好,甘愿在上面下注。
只是如今天下纷乱,吕言下注的不仅是明月山庄一家,其他反贼,若有求到他头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吕言也会帮忙,财宝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吕言打算多给自己留几条路。
与人为善,他可不是说虚的。
“陛下那边……”心腹有些担心。
吕言眸光微闪,“陛下卧病在床,正是需要好好修养的时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劳烦贵人了。”
天子对他虽然确实不错,如今甚至给他放权,让他沾手前朝,然而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心惊,只觉得朝廷如腐朽的楼阁,已到了危急之时,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轰然倒塌。
天子固然很好,但自己的富贵与前程更重要。
大不了,将来天子西去,他给天子找个好一点的墓地。
实在不行,他也愿意帮天子最后一个忙,将他最爱的宁悬明送下去陪对方。
二人在地府团聚,说不定还要感谢他这个好心人,吕言笑着想。
“公公,庄子上的那位李郎,近日似乎有些不对劲。”心腹禀报道。
吕言挑眉,“他怎么了?”
当初越青君登基,给李少凡赏了个伯爵之位,李少凡好生风光了一段时日,正想重回往日嚣张时,却发现京城贵人多如狗,一个没什么实权的伯爵,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
重要的是实权!
为此,他开始后悔当初要赏赐时,嫌弃越青君给的七品官职太低而不要,转而要了这个可以传下去的爵位。
此时的他完全掉进了越青君的语言陷阱,当初给赏赐时,越青君是让李少凡二选一,因而他也就完全没想到,凭借自己的功劳,其实完全配得上二合一。
纵使后悔,李少凡也无法回到先前重来一回,只得另想他法。
他倒是愿意暂时抱紧越青君这条大腿往上爬,然而在这之后,越青君病的病伤的伤,别说是长命百岁,李少凡连对他再活十岁都没什么信心。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外找人抱了。
太子是他选的第二条。
当初虽然和太子一派的崔氏有矛盾,但如今连崔行俭自己都摆明了和两任太子决裂,他从前的那点过节又算的了什么呢,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然而刚搭上太子不久,太后就出了事,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李少凡态度当即冷了下来,拿着他原先准备送给太子的东西,转投了叛党的怀抱。
给的就是慕容氏。
消息暂时还没穿到天子面前,但他们底下这些人,却先有所察觉。
好嘛,吕言自己都还不敢将火药的事卖给别人,李少凡却先干上了这勾当,也是胆大包天。
吕言犯了难。
若出了事,他当然很愿意推李少凡出去挡刀,本来就是这家伙惹出的祸事,可李郎虽蠢,但实在有用,没了李少凡,庄子上的研发与制造说不定都得出问题。
“罢了,咱就再帮这蠢货一回,希望下次他能死得有用点儿。”
动乱四起,越青君第一时间加强了京城巡防,城中每日都会有士兵起初巡逻,京城开始戒严。
朝廷派人平叛,然而效果却并不如人意。
詹将军领着数倍于慕容氏的兵马,却输多胜少,节节败退,如今已然有兵败的趋势,朝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越青君尚在养伤,平日里议事的更多是宁悬明。
“军队之间实力固然有差距,可朝廷的兵马还带了不少火药,怎会溃败地如此轻易?”质问的语气十分严厉,让在场众人皆紧了紧心。
“听说是消息泄露,那边已经掌控了让火药无法发挥威力的办法,许是朝中有奸细。”有人出言道。
众人将目光落在吕言身上,毕竟火药一事,一直都是越青君的人负责,而吕言便是其中掌握最多的人。
眼见众人将矛头对准自己,吕言也只好站出来道:“诸君有所不知,朝廷的火药虽是由陛下的人研发,但在此之前,南地就有了类似物品,并非朝廷有人泄露。”
众人闻言皱眉。
一些人在今日才知原来除了朝廷,竟然还有别人有此物,甚至对方还和反贼勾结上,心中难免咯噔。
想到天子如今还卧病在床,连政务都难以处理,众人心中思绪起伏,各自有了算盘。
战败的后续安排商定后,众人便纷纷散去,宁悬明单独将吕言留下。
“你说南地也有火药的人是谁?”他虽这么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吕言虽然对明月山庄开了不少绿灯,但远没有要为对方遮掩而影响自己的地步,一听宁悬明询问,并未有分毫犹豫,当即就说了。
听到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宁悬明面上神色却并不轻松。
他打发走其他人,单独见越青君,将情况告诉对方。
不是朝中有人与反贼勾连,就是明月山庄背信弃义,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越青君静静听在耳里,并未打断,见宁悬明神色微凝,还安抚地握住宁悬明的手。
“奸细固然要查,但对明月山庄也不得不警惕。”
商会的人遍布各地,影响巨大,此前那些小地方的动乱便是例子,若他们愿意,甚至可以掌控一地生民。
若是心怀善意,固然是好事,可若是心怀不轨,那便是灾祸。
从前宁悬明并未在意,直到如今见到对方兵不血刃的力量,才方觉心惊,并非是担心对方夺取天下,而是担心手握这样力量的人一旦失控,难以揣测会发生何种乱局,或许未必会比刀剑战争来的轻松。
见宁悬明面色沉凝,越青君伸手为他细细抚平眉心,微凉的指腹在宁悬明额头眉间逡巡流连,直到指腹下的褶皱渐平,这才笑了笑。
“虽未见面,但之前听悬明讲述,便已然神往,眼下情况难辨,悬明不如给明月山庄去一封信,问清缘由。”
宁悬明有些意外,“你倒是挺信任他?”
如此开门见山,几乎是对对方明牌,纵然以朝廷如今的情况,与明牌也差不了多少,但越青君主动提起与对方猜测总归有所不同。
越青君微微一笑,“我是相信你。”
“你能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神情真挚又诚恳,仿佛发自内心这样想。
闻言,宁悬明便也笑了。
“我也有识人不清时,当初与无瑕相识,可从未想过你竟是这般人。”
越青君略带好奇,仰头笑问:“哪般?”
宁悬明不语,只低头吻他。
引我心许,又惹我心怜,纵然前路渺茫,也坦然相赴,无怨无悔之人。
当晚,宁悬明便写了一封信。
写信时越青君就在他身旁,亲眼看着他写完,因而信还未送出,就到了收信人手里。
第97章 病骨残名 以病骨残名,借千秋和你,万……
朝廷不敌慕容氏, 节节败退,朝中人心惶惶,一连半月, 气压极低。
有人提议增兵, 但天子到底没有被眼下的失败冲昏头脑,知道无论是从别处调兵, 还是从民间征兵,都会造成朝政不稳。
又有人提出议和,朝廷封慕容氏家主为异姓王, 将他所占州府作为他的封地。
虽会让朝廷丢失颜面与骨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谋求暂时和平的主意。
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得如此。
在两军交涉之后, 慕容氏接受了朝廷递出的橄榄枝。
朝廷封家主慕容岚为岚王, 将他所占城池作为他的封地, 双方暂时迎来和平。
然而没过多久, 岚王又和人打了起来, 这回却不是和朝廷, 而是和附近反贼, 且是以为朝廷平叛的名义。
慕容岚摇身一变,从叛贼变成了为朝廷收服各地反贼的忠臣猛将,在朝廷并未下发指令的情况下, 主动为君分忧, 帮朝廷收复失地。
然而收服的那些地盘, 为什么没有回到朝廷手上, 反而被慕容岚握在手中,又有另一番道理。
慕容岚上书只说,地方反贼太多, 还需要肃清,等他肃清完后,朝廷再派人来接手。
朝廷若在这之前派了人来,来人一不小心落入反贼手中,伤了死了,却是与他无关了。
“欺人太甚!”朝中不少人将其痛骂,骂过之后……那也就骂了。
如此明晃晃的威胁,如此明目张胆的狼子野心,朝廷纵然将此人的奸诈狡猾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暂时捏着鼻子认下。
人总是如此,立马死与慢点死,谁都会选后者。
且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万一……万一出现了什么转机呢?
怀着这样侥幸的念头,朝廷上下皆好似陷入那流沙沼泽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越来越危险,却毫无办法。
明月山庄的回信,便是在此时送到了宁悬明手中。
信是越青君亲笔,却是不同的字迹。
信中先是就最近的事将朝廷上下嘲笑一番,其中放肆的言辞毫不掩饰写信人对朝廷以及天子的不屑与嘲讽。
充分表达过个人情绪后,才捡着宁悬明所说之事进行回答。
慕容氏如何得知火药消息与明月山庄无关,明月山庄与慕容氏也没有任何超出寻常商贸的往来。
与其关心别人家的事,不如查查自己家里是否有蛀虫偷粮仓。
若他们管不了这天下,就休怪他人取之。
言辞的毫不客气,俨然半点不将当今天子当回事。
看完后,被嘲讽的天子本人不由失笑,“这位庄主倒是个性情中人。”
宁悬明显然也未将越青君的态度放在心上,只笑道:“江湖中人,难免肆意妄为了些。”
当初他在南地时,那人也是我行我素,纵有诸多假意亲近,却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实则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卫无瑕摇摇头,“我倒是觉得,是我德行不够,才无法得其礼遇。”
宁悬明想了想,轻笑道:“在他眼中,怕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够格。”
卫无瑕转头看他,忽而说道:“还有一人。”
宁悬明抬眸。
卫无瑕莞尔道:“不过短暂相交,那位便能对悬明另眼相待,可见在他心中,悬明是被认可的人。”
宁悬明并不买账,“世上千万人,越庄主也不过千万人之一。”
被一人另眼相待,有何可称道之处。
卫无瑕笑而不语。
宁悬明却提醒道:“其他便也罢了,对方所说朝中有人与岚王勾连,倒是可以查一查。”
卫无瑕冷静摆手道:“查什么呢,如今这形势,不如说查查朝堂上并未与其勾连的忠臣能有几位。”
这话说夸张了点,但真相大约会比这更夸张,朝堂上未必人人都和岚王有往来,但一定不缺想两头下注,庄家通吃的人。
查来查去,也不过是将水搅得更浑。
毕竟自卫无瑕登基后,朝中臣子皆是先帝朝留下的人,在先帝那等人手下,品行高洁者,早就活不下去,留下的大多也是蝇营狗苟之辈,这样的人,在朝廷危如累卵之时,墙头草,两头吃,都是再正常不过。
宁悬明沉默。
“咳咳……”卫无瑕重重咳了两声,宁悬明给他倒来温水。
喝过之后,缓过劲来的卫无瑕沉声道:“若是他当真有明君之相,我也不介意让位于他,可你瞧瞧,从前至今,他是何种行事作风?”
早在没有起事前,慕容氏在当地的名声就不如何,贪婪成性,行事暴烈,只是因为武力值太强,压得当地百姓无法翻身,只能臣服,在这活也活不好,饿又饿不死的世道中艰难苟活。
此次对战,朝廷连丢两城,其中一个县城,被慕容氏占领后,竟还被其手下屠城以示军威,拉拢军心。
如此行事残暴之辈,无论如何,卫无瑕也不会任由其做大。
与他相比,明月山庄就顺眼多了,饶是那位庄主出言不逊,他也多有宽容,并不在意。
宁悬明最是敏锐,仅仅一句话,便察觉到了卫无瑕的心意,他眉眼微扬,怔怔几许。
“你……想与明月山庄合作?”
他其实想说的是,他当真有让位之意?只是这让位的并非是如今声势正盛的岚王,而是低调行事的明月山庄?
卫无瑕笑了笑,望向宁悬明的目光温柔无比,“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非悬明莫属。”
宁悬明听着这样的夸赞,却并不觉得心喜,反而微微蹙眉。
“你都未曾见过他,更遑论了解他,便当真如此放心?”
卫无瑕肯退位让贤,宁悬明并不意外。
毕竟从一开始,他要这皇位,便不是真想做这个天子。
然而他竟然如此看好一个写信毫不客气骂自己的人,却让宁悬明有些意外。
虽说他曾与那位越庄主有过交集,也曾将与对方的往来,对方的行事作风告知卫无瑕,但卫无瑕却与对方素未谋面,无论如何,也不该信任得如此轻易才是。
“直言不讳,为真,冒犯天子,为勇,兵不血刃,为仁,创建明月山庄,使其吞噬天下,为才能。”
“若是这样的人,都不配我让位,其他人便更没资格了。”卫无瑕理性分析道。
他抬眸看向宁悬明,忽而温柔一笑,“若你能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想来会自在,更舒心些。”
不必像现在这般,仿佛身在线团中,越挣扎,越收紧。
宁悬明不说话。
卫无瑕见他沉默不语,不由笑问:“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宁悬明摇头,“我虽觉得他性情乖张,却也知道你所言无误。”
若是那位越庄主,必然能使天下安定,如今明月山庄的表现便证明了此事。
卫无瑕眨了眨眼睛,“既然不是为了他,那便是为了我了。”
宁悬明沉默片刻后道:“你想过这江山,想过百姓,想过臣子,可想过自己?”
卫无瑕握住他的手,“越庄主虽出言不逊,但本性却不坏,想来是不介意我这个亡国之君做个闲人。”
宁悬明静静看他,“是吗?”
卫无瑕与他对视,良久不语。
宁悬明目光好似能将他洞穿,“亲手将江山拱手相让,将数百年基业葬送,成为卫氏罪人、懦夫的你,当真还能做个闲人吗?”
亡国之君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你是想骗我,还是连自己都骗了?”
许久,宁悬明起身欲走,“我去找人查火药消息泄露一事。”
虽然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众多,然而当真丢着不管是绝无可能的。
左右火药一事本就是机密,所知详情之人极少,单独查起此事并不算难。
他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听身后人唤他:“悬明。”
宁悬明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却并未回头。
屋中药香弥漫,微苦,卫无瑕早已习惯,却并不喜欢,因而时常让人开窗通风。
然而对于一个将药当成饭吃的人来说,一切不过是徒劳,上次的药味还未散去,下一次的便又该喝了。
如今药味最重的,并非是殿内空气,而是卫无瑕本身,仿佛被药浸染过,肌肤鲜血里,皆是药香。
这么久以来,宁悬明也早已从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了如今的闻着便觉安心。
他微微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咳、咳……”沉重的咳声,好似深深积压在人心里。
宁悬明不由想到受伤之前,他就曾见到此人咯血,然而后来因为受伤之事吸引了注意力,倒是将咯血这事给放到次要去了。
此时听着这仿佛要将人的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宁悬明难免揪心,想要回头,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强忍着克制住了。
咳过一阵后,声音渐渐停息,卫无瑕缓了缓才道:“我问过御医,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闻言,宁悬明终是没能忍住,回头看去。
卫无瑕坐在床上,唇色隐隐带着些许未擦干净的殷红。
隐约还能嗅到一点血腥味,浇在人心口,烧肺烧心。
思及当初御医说的话,那时宁悬明尚且心怀侥幸,想着御医既说有可能十余年,那便是十余年。
如今再看,却觉得当时的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即便说的是皇朝更迭,生死存亡这等大事,卫无瑕仍旧神色温柔缱绻,眉眼舒展,不见半分郁结,反而疏朗开阔,自在从容。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再见几个春秋。”
“纵然背负罪名骂名,若能换得世事安稳,你的顺遂,又有何足惜。”
以一身病骨残名,借千秋和你,万事胜意。
萤萤烛火,云纸墨笔,卫无瑕披衣起身,笔尖流转,断断续续,方才将回信书就。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为他铺纸研墨,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私印盖在纸上,让这封信成为天子卖国的铁证。
锦书依托,山河相送,是卫无瑕生前能为它找到的最好的结局。
第98章 剑指天子 越王
红烛垂泪, 长夜难眠。
这一晚,宁悬明一夜未眠。
与明月山庄的书信只有他一人知道,卫无瑕的心思, 也只有他心知肚明。
回信已经在昨日送出, 里面是天子亲笔,隐晦的交易与承诺, 皆在那一枚私印中。
接下来,只需等待回音。
宁悬明不觉得明月山庄会拒绝,对方将商铺开遍南地还不够, 如今已经染指京城,信上甚至明明白白地写着要取而代之,眼下卫无瑕给的这个机会, 千载难逢, 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半月后的回信中, 也证实了宁悬明的想法。
越青君并未一口答应, 却也没有立即回绝, 只说时机未到。
卫无瑕需要看到明月山庄的实力, 越青君也要看到他们的态度。
双方正在进一步的试探中。
明月山庄给卫无瑕的答卷, 便是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明月山庄又灭了一个不听朝廷约束的地方将领,将对方所在城池笼络在自己手中, 且伤亡极少, 并未殃及百姓。
卫无瑕对这份答卷的满意程度体现在他对明月山庄的态度上。
在朝中有人上书, 言明月山庄狼子野心, 意图以下犯上,谋夺天下时,卫无瑕十分淡定地表示:“世道混乱, 难得有一义士,愿意化危解难,匡扶社稷,朝廷非但不嘉奖,反而还要将其打成逆贼,岂非让人寒心?”
“怎么,世上多一个逆贼,少一个义士,就能显得诸位爱卿忠君爱国,乃国之栋梁?”当初慕容氏作乱时,朝廷便是如此心态,如今明月山庄不过是第二个慕容氏,即便当真有野心,眼下也并非挑明的时机,他笃定朝臣不会率先撕破脸,毕竟,怂了一次,当然有第二次。
略带嘲讽的言语,难得从向来宽和仁善的卫无瑕口中说出,众人皆知天子是当真生气,不得不跪下道歉。
“臣等无能!”
逆贼作乱至今,他们少有功绩,朝廷颜面尽失,天子心情不好,也是应当,如今对待他们不如从前和煦,他们也未觉得有何不对,只羞惭万分。
“陛下,臣虽无才无德,可那明月山庄当真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您可千万被其表象所迷惑啊!”先前那人坚持道。
他环视一圈,将站着的诸位同僚看了个遍:“陛下若是不信,不妨搜查在场官员家中,是否有与明月山庄往来勾连的书信,若非他们已经与明月山庄沆瀣一气,又岂会明知对方野心,也隐而不发,这是要窃取卫氏江山!”
此言一出,不等卫无瑕有何表示,其他人先坐不住了,当即站出来指责说话的那位御史。
“胡御史殿上直言,倒是忠心耿耿,心向天子,就是不知你上月讽刺天子的诗词可还记得?”怎么,让你一个人做好人,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成乱臣贼子,你怎么那么行?
文人的刀向来杀人不见血,那位御史还没攀扯出其他人,就先被众人扒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构陷同僚,贪花好色,私德不修,不敬天子,借天子为自己扬名。
其它没什么,最后这一点却是针对的今日之事,要将对方打成污蔑忠臣良民,指责君上,只为自己名声的人,殿上记录的史官都觉得自己的笔有些沉重,落得艰难,不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众人俨然要将今日之事定为一场闹剧。
自古当然有一人舌战群儒的事,然而此人绝非这名御史。
在正常口舌之争中,只有一个人,势单力孤的御史从一开始便落入下风,最后的结局也并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天子并未清查此人过往事迹,也未追究其曾经的悖逆之言,只当场下令:“夺其乌纱,贬为庶民,遣送回乡。”算是念在其忠心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饶是如此,天子依旧心慈手软,不肯伤人性命。
被人带下去时,那名御史还在扬声大喊:“陛下,奸佞遍布朝野,您睁开眼看一看吧!”以一己之力,将殿上众人,皆称得仿佛国之将亡时的佞臣与昏君。
此人说得没错,朝堂上多的是心怀二意之人,他没想到的是,朝堂上最大的奸佞,便是天子自己。
没了闹事的人,朝堂顿时安宁不少,天子适时道:“明月山庄功在社稷,朝廷总要嘉奖一二,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方才争吵喧闹,此时也不知是为了避嫌,又或是其他,却纷纷安静下来,静默片刻,才有人站出来提议道:“之前陛下封那逆贼为异姓王,不如也封明月山庄的庄主为王?也好杀杀慕容岚的威风。”
卫无瑕抬眸,往说话那人身上扫了一眼,后者低着头,不曾抬头与天子对视,仿佛害怕泄露了心思。
“咳!咳咳、咳……”
连续咳了好一会儿后,卫无瑕方才开口:“传朕旨意,明月山庄平定叛乱,济世救民,封庄主为越王。”
圣旨一路快马加鞭送去尧江,目前据说明月山庄庄主所在之地。
接到圣旨的薛辞玉刚把圣旨收起,便被其他人叫到了书房。
“薛先生,庄主这是什么意思?当真要接受朝廷的招揽?”问话那人皱着眉。
薛辞玉看了一眼在场众人,见他们大多皱眉,难掩忧虑,便知他们并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封赏。
也是,古往今来,接受朝廷诏安的人,有几个好下场?
他们虽未表明造反的旗帜,但所有人对自己所做之事都心知肚明,朝廷绝不可能再容得下他们。
想到庄主送来的信,薛辞玉不得不出言安抚道:“诸位暂且冷静,此事庄主一早便与我说过,但他也说了,接受朝廷的封赏不过是暂时迷惑朝廷,不过是个名号,诸位不必在意,慕容岚被封岚王,却也没耽误他抢夺地盘城池,我们自然也一样。”
闻言,其他人终于放心,也怪越青君,此前对朝廷的态度一直是以和为贵,能不起冲突便不起,纵然如今几乎已经掌控整个南地,也不愿意举起反旗,让大家心存疑虑,担心庄主当真只想做个庄主,无意至尊之位,如今听见薛辞玉的话,心中才终于安定。
打发走其他人后,薛辞玉回到房间,薛行野已经等在那里。
“大哥。”
薛行野:“庄主到底和朝廷……或者说天子达成了什么协议?”
与其他人不同,薛行野作为最早认识越青君的人,是知道对方长期不在南地,至于在哪里,虽然对方从没说过,但想想他们初见时的场景与地点,薛行野心中自有猜测。
不仅仅是在京城,甚至本身还极有可能和朝廷的达官显贵有关系。
这道圣旨能下达,一定经过了越青君的同意,或者说,本就是对方谋划而来。
薛辞玉摇摇头:“庄主并未言明,但我听说天子重病难愈,太子无德无能,朝中多有心怀二意者。”
薛行野微微皱眉:“朝廷封王,不外乎是想借明月山庄与慕容氏对立互相损耗。”
薛辞玉笑道:“没有朝廷,我们与慕容氏就能和平共处吗?”
当然不可能。
没有朝廷,他们与慕容氏早就斗起来了,如今有朝廷作为缓冲,反而还要平静些。
“庄主有令,命我们放开手脚,收拢地盘,不必再顾忌朝廷与慕容氏。”
薛行野大喜,拍桌道:“他终于肯踏出这一步了!”
薛辞玉摇头,“这可不是造反,而是在未经允许朝廷平叛。”
岚王做得,他们自然也做得。
管他什么名义,薛行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行了。
在这之后,明月山庄行事果然不再遮掩收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松掌控好几个州府的财政与军权,有这两样在手,其他便也不必再说。
打出的也是与岚王同样的名义。
消息传开,朝廷尚且还未有何反应,慕容岚便先发威,不仅强制关停了自己所占州府中,所有明月山庄的商铺,还派人将明月山庄的人抓捕到狱中。
然而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步,等他的人将地方围起来时,才发现那些商铺早已经人去楼空。
不仅如此,在这之前,那些商铺一直高价收粮,如今人走了,囤积的粮食也运走了,在接下来短短几日内,当地的粮价疯狂上涨,人心已乱。
慕容岚不得不开仓放粮,然而他自己手下数万士兵每日的粮食消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粮食本就不够,如今更是焦头烂额,暂时没功夫去针对明月山庄,而是加速攻占其他州府。
双方风头正盛,毫无争议地压倒了其他有不臣之心的小势力,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壮大时,便被二者兵临城下,不得已,他们只能选择投降。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在慕容岚与明月山庄之间,这些人更愿意投靠行事暴烈的慕容岚,而非手段温和的明月山庄。
投靠了慕容岚,虽然也要被搜刮一番,但对方也会给出相应的奖赏与权利。
而明月山庄,对待百姓时温柔和善,对待当地的豪强却是毫不留情。
若对方原本族风便不错,对当地有功绩的,那还好,若是对方是像慕容岚之辈,那便只能自求多福。
明月山庄所占领的州府,风头最盛的豪强下场也最惨,可偏偏这样的人,才是掌控一州权柄的主力,因而每每明月山庄攻占一地,都要应付当地的顽强抵抗,即便收服,也会有不少反动势力不停作乱,往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收服。
这也导致他们的速度稍慢于慕容岚。
四个月后,慕容岚已经先行一步,来到了京城之外的锦安山,兵临城下,剑指天子。
第99章 无瑕绝笔 不悔
“陛下, 大事不好!慕容岚已经兵临城下,正让人叫开城门,企图带兵进城!”守城将领速速来禀, 朝中官员也纷纷赶赴皇宫。
“陛下, 眼下情势危急,还请早做决断!”
卫无瑕坐在上方, 今日未设屏风,众人皆能看见,天子倚靠在扶手, 身体虽弱,风仪却不减,纵然登基不足一年, 但也是天潢贵胄, 今上独尊。
见朝臣们皆等着他拿主意, 站在底下静静等候, 卫无瑕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决断?”他轻笑一声, 语带轻嘲。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你们想要朕做何决断?”
视线往下方一扫, 其下面孔有生有熟, 但无一例外,都是朝中要员。
而眼前情景,便是这些朝中要员, 正逼迫他们的天子。
“被逆贼兵临城下, 朝中竟无一人站出, 愿舍身抵抗, 为国捐躯,卫国养了诸位数十年,竟只养出一些庸碌无为的蠹虫!”
“咳咳、咳咳咳……”
许是情绪激动, 卫无瑕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连续咳了好一阵,宁悬明上前,为他送水拍背,自许久之前,宁悬明便只随在天子身边,纵然日常理政,也不再与其他臣子为伍。
其他人也因对方身份,从不将他当成自己人,在整个朝堂皇宫,唯一与宁悬明一起的,从来也只有卫无瑕。
今日众人齐齐入宫,也并未提前知会谁,突然发难,试图胁迫天子。
然天子终究非常人,即便面对眼前诸多臣子相逼,也并不肯退让半分,一副要与卫国共存亡的架势,可惜天子愿意,其他人却不愿。
“大敌当前,尔等不战而降,枉为殿上之臣。”
“将来即使百年后,也无颜面对先祖与百姓。”
卫无瑕一身龙纹云锦,撑着扶手强坐直身子,“朕再问一遍,逆贼当前,可有人敢迎战?”
“启禀陛下,臣虽一介文人,却也愿上阵鼓舞士气。”
“启禀陛下,末将无能,愿舍身一试!”
“陛下……”
终是有几人心中仍有热血未凉,愿意站出来为君为国而战。
卫无瑕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好,今日纵然身死国亡,有诸君相陪,便不负君臣一场。”
遂当场下令,任命主副将,给了他们京城守军的调派统领权。
同时私下派人偷偷出宫,向离京城最近的北营求救,那里是李家父子所管辖的区域,虽然朝臣们觉得他们援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终究是一份希望。
却不知天子送了两封信,一封在明,一封在暗。
明面上是求援,暗地里的那一封,所写内容却只有李家父子能看到。
慕容岚围困京城几日,京城守军几次迎战,却都输多胜少,这些日子里,李家父子那边始终没什么动静。
确定对方不会出手援助后,慕容岚便放开手脚,再没了任何顾忌,当晚便整肃军队,准备明日攻城。
攻城之前,还不忘叫喊一阵。
“天子被佞臣裹挟,圣令难以下达,臣慕容岚愿冒大不违,为天子肃清朝中奸佞,铲除妖孽祸患!为此,有诸多冒犯之处,也请天子海涵。”
一阵冠冕堂皇的发言后,慕容岚便命人攻城,他们攻势凶猛,守城军的准备也不弱,双方你来我往,可比当日贤王率兵攻皇城要激烈得多。
战场上火箭、雷火、石头、刀剑……各种攻守武器轮番上阵,短短一日,城门还没攻开,便已经尸横遍野。
宁悬明站在观星楼上,望着城门冒着浓烟沙尘的方向,眉心染上一丝忧愁。
回去后,却见卫无瑕披着外袍,坐在床上,并未休息。
近日以来,他们难得睡个安稳觉。
“情况如何?”卫无瑕问。
宁悬明凝眉,“最多再抵抗三日。”
能在这么大阵仗的围攻下,能够抵抗半月,已是京城严加守备的情况下。
卫无瑕虽下令抵御,可朝中却并非人人都想做困守到最后,与卫国与天子共存亡的忠臣。
他们更多人,还是只愿保存自己。
其中不乏意图勾结慕容岚,与对方里应外合者,但都被卫无瑕提前抓住,未能酿成大祸,否则,哪里还能抵御三日,只怕当时还未到第三日,城门就被攻破了。
只是让越青君意外的是,这些提前投敌反叛的人中,并没有吕言。
不过想想也并不奇怪,吕言向来谨慎,在没有十足把握时,顶多脚踩几条船,并不会主动抛弃自己目前所在的船,而跳向另一条。
所以,大约也只有在卫无瑕死后,他才能见到真正投诚的吕言。
这样一想,便又有些期待了。
卫无瑕:“也不知庄主的人到了哪儿。”
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宁悬明仍对卫无瑕对明月山庄的信心感到惊奇。
“无瑕,你就不担心,越青君故意拖延时间,等到慕容岚攻入皇城,将你我斩杀,才姗姗来迟,以为天子报仇的名义杀了慕容岚?”
如此名利双收,还不必有卫无瑕前朝皇帝这个麻烦,按理来说,才是明月山庄的最优选择。
若换作他,都未必会放弃。
卫无瑕微微一笑,“越庄主虽性情直率,却也是个守信重诺之人,我自是愿意信他。”
他看上去很像是自己是君子,便觉得天下人都同自己一样是君子的傻子。
“信对了,是我有眼光,信错了……那便错了吧,左右……我的目的都达成了,不过是牺牲一条性命而已。”卫无瑕神色泰然,眉眼弯弯,仿佛任凭烽火就在眼前,也带不走他眉间轻松。
宁悬明恍然。
原来不是卫无瑕轻信,而是无论如何,事情都在他接受范围内,所以无所畏惧。
“那我呢?”
宁悬明忽然问:“你就不担心,慕容岚进城,杀你的时候,顺手把我也杀了吗?”
卫无瑕顿了顿,抬眸看他片刻,方才缓缓道:“虽然说着可能有些羞惭,但我觉得,若当真有那么一日,在悬明心中,应当也不是个会后悔的结局?”
宁悬明望着他,渐渐弯起唇角,伸手在卫无瑕唇上轻轻抚过,才倾身吻了上去。
因上半年养伤治病,御医已经不让卫无瑕再用什么香料,又因今年喝了太多药,如今卫无瑕身上口中都时时带着些许药香。
此时被他细细品尝一番,沁入肺腑。
“……你是对的。”
倘若当真有那一日,他也并不后悔。
卫无瑕伸手将他抱入怀中,闭上眼睛,嗅闻着宁悬明身上的气息,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卫无瑕只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仿若沉醉在一片暖云中,即将睡去。
“……虽然,有悬明相陪,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但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一些。”
“我想再看看,这个天下迎来明君,结束乱局。”
“也想看看,身处在明朗中的你。”
话语中皆是对未来的眷恋和向往,让人不忍心拒绝。
宁悬明轻轻靠在他肩上,虽然卫无瑕的刀伤早已经痊愈,但长期的习惯下,宁悬明已经将此人当成了易碎琉璃,生怕磕着碰着。
“当然……”他轻声笑道。
“会有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便能辞去一切,随在卫无瑕身侧,想必那时,也无人会在意一个没有子嗣,还命不久矣的亡国之君,他们大可以看世间事,赏世间景。
卫无瑕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而此时,明月山庄最近的书信,正在送来皇宫的路上。
*
北营,李不争疾步来到书房,李将军见他到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做事。
今年朝廷内忧外患,内有慕容岚等人造反作乱,外面的突厥也不怎么太平,时不时便要扰边试探,近期动作更是频繁,隐隐有撕毁协议,重新开战的架势,让人不得掉以轻心。
李不争喝过一杯水,“爹,你当真决定不出兵援助天子?”
虽然他们因为先帝对朝廷的忠心被磨灭大半,但到底生长于卫国,在卫国建功立业,时下忠君思想仍是主流,当今天子也帮他们许多,从未对他们有什么疑心,无论是从本心,还是从名声考虑,调兵援救天子才该是他们的选择。
然而这么久过去,李将军仍旧没什么动作,不得已,李不争才赶来询问。
李将军什么也没说,只将一封信递给李不争。
“看看吧。”
李不争不明所以接过,拆开后一看,久久不语。
半晌,方才小心将信纸放在桌上,明明一张纸上那样轻,放下去时,却觉得沉重无比。
李不争动了动唇,扯了扯唇角道:“天子……当真是世间至善。”
若是再来二十年,若是没有先帝,卫国又何至于亡于此时!
信纸单薄,却承载了千金字句。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近日听闻边境不稳,将军戍边数十年,守卫百姓安宁,已是不易,先帝朝时,多番疑心,对将军不起,朕虽有意弥补,却终究无法抚平。
而今国朝将丧,再无回报之时,反而有一事相求,朕心甚愧。
然百姓安宁为重,我族存亡为重,为此,朕纵有惭愧,却也厚颜开口。
慕容氏性情暴烈,非明君之选,朕心之所向,为明月山庄,若有朝一日,慕容氏攻至皇城,将军不必来救,转投明月山庄即可。
勿救,勿忠,勿念。
朕知此行必然玷污将军忠心与名声,朕甚愧,来日安定之时,将军不妨将此信公之于众,亡国之名由朕承担,百年之后,地府之下,先祖责问,青史之上,千古骂名皆归于朕……无瑕绝笔。】
第100章 情深已苦 “不知天子,只知夫君。”……
锦安山, 慕容岚正在听下属汇报消息。
“王爷,属下抓到一个人,对方自称平远伯, 是为天子制造火药的人。”
慕容岚来了兴趣, “把人带上来。”
李少凡被人带进来时,浑身上下都被搜了个遍, 就差把他扒光得□□。
他心中愤恨,却也只能强忍着,知道形势比人强, 如今在别人的地盘,就得接受别人的规则。
然而心中却将今日之事记下,并且将搜他身的人脸都记住, 等着日后自己搭上了慕容岚的船, 登上高位时再报今日之仇。
见到慕容岚, 他当即行礼, “在下李少凡, 参见岚王。”
在京城混了这么久, 李少凡多少也学了一点礼仪皮毛, 装装样子已经足以。
慕容岚见状,还当真以为他是什么勋贵,“你是朝廷的人, 皇帝亲封的伯爷, 来找本王做什么?”
李少凡微微一笑, “良禽择木而栖, 皇帝无识人之能,在下自然也能为自己另寻一棵梧桐树。”
他提醒道:“王爷,在下送您的破解火药的法子, 可还好用?”
慕容岚瞳孔微缩,看向李少凡的目光再不是方才的漫不经心,瞪着他半晌,方才沉沉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李少凡笑而不语。
慕容岚看着他,竟是缓缓拍掌叫好:“好!好!有李先生相助,本王如虎添翼,取皇位如探囊取物。”
“不知先生今日前来,还有何见教?”
李少凡听他称呼尊敬,态度也一改刚才的随意,心中顿时舒畅不少。
“见教不敢,只是想来告知王爷,那皇帝在城外的炼药房,其中还有不少火药没来得及带走,王爷若能拿去,不必等三日,明日便可轰开城门。”
慕容岚大喜过望,竟是亲自伸手将李少凡扶了扶,“先生如此相助,本王倍感荣幸,待到本王将那皇帝取而代之后,必对先生封并肩王,纵使天子,先生也不必行礼跪拜。”
李少凡心中满意,但与此同时也生出一道嫉恨,就因为自己无兵无人无名,想做皇帝都不行,只能依附投靠其他人。
从前是卫无瑕,如今是慕容岚,从未变过。
但既然卫无瑕不识人才,让他改投慕容岚,将来慕容岚若是待他不好,他也能再改投别人。
按下心思,他一脸感激地对慕容岚行了一礼,“王爷有明君之相,必定能荣登大宝!”
双方客套一番,慕容岚便让人随李少凡去取火药。
李少凡见竟不是慕容岚亲自去,而只是派了个下属,心中不满,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领着人离去。
等人走后,慕容岚才收起脸上笑容,冷笑道:“眼见本王就要攻开城门才出现,不外乎是待价而沽,想等尘埃落定时捡个便宜,本王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王爷,此人虽是个小人,但若他当真能制造火药,咱们也不妨留他一命。”军师说道。
慕容岚心中也这么想,“那就得看他是否识相了。”
若他能看清形势,立马滑跪,他也不是不能饶了此人一命。
然而他等了一夜,却只在凌晨等来了自己的下属全军覆没的消息。
慕容岚怒不可遏,当即让人将李少凡抓回来。
侥幸从火场逃出的李少凡,刚出虎穴,又进狼窝,他跪在慕容岚面前,哭泣哀求,“王爷、王爷……那庄子上竟有明月山庄的眼线,是他们点的引子,引爆了埋在炼药房地下的火药,都是明月山庄干的,和我无关,和我无关啊!”
李少凡此时都是懵的,他从未想过,被自己一手掌控的炼药房竟然被安插了明月山庄的人,且今日之前,从未被他察觉。
若非他主动在外面给搬东西的人打掩护,他自己怕是也要葬身其中。
如今虽然侥幸留了一条性命,整个人却已经狼狈不已,衣衫破烂,浑身脏污,身上还有各种伤口。
慕容岚冷笑,“与你无关?你竟敢勾结明月山庄哄骗本王,本王岂能饶你?!”
李少凡见他眼中杀意,心中胆寒,哪里还有从前的倨傲,只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王爷,我、我还会做火药,只要你留我一命,我就能给你做更多火药!想要多少有多少!”
慕容岚眼眸微眯,似乎正在权衡审视。
“王爷,火药绝非一人能做出来,那庄子上,可不仅仅他一人知道如何做,此人的命不值一提,可若是他这条贱命给咱们造成更大的损失就不好了。”
一名女子从幕后走出,站在慕容岚身后道:“此人奸诈狡猾,记仇不记恩,对王爷也毫无恭敬之心,今日若是饶了他,将来怕是要时刻担心他反扑。”
闻言,李少凡心头一凉,看着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眼中的愤怒与恨意几乎化为实质。
落在慕容岚眼中,更是他心存仇恨的证明,慕容岚的眼神终于坚定,扬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王爷!王爷饶命!我还会炼铁,会赚钱,会……”他一口气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本事都说出来。
然而此时说的越多,就越证明此前他都在待价而沽,其心不诚。
慕容岚已经不打算用他,为了不让别人也得到他,只好杀了他。
他所说的话,不过是更加坚定了慕容岚杀他的心。
眼见慕容岚毫无改口之意,自己即将亡于刀下,李少凡终于明白自己毫无生路,开始破口大骂,骂慕容岚骂天子骂崔行俭骂这个垃圾世界,骂一切他想骂的人。
从他被拖出慕容岚的营帐,到被人一刀砍下头颅之间,最多不超过三分钟,而在这短短的三分钟时间内,李少凡已经将自己短暂的前世今生都回忆了个遍。
在现代,他是个不求上进天天做梦都宅男,做梦盼着自己能够穿到古代成为人上人,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然而真正穿越后,才发现古人并不好忽悠,对他不买账,接连遭受打击。
如今,竟还要丢了性命,比上辈子还惨。
临死之前,他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
后悔。
后悔找上慕容岚,后悔背叛卫无瑕,后悔太过狂妄,后悔……后悔穿越。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一定不要穿越!
刀光一闪,脑袋也应声落地。
原来身首分离,大脑也能短暂思考,李少凡最后想道。
再无生息。
行刑的人回去复命,见到他身上的鲜血,女子才放下心来。
她缓缓勾唇。
原本还以为要找出并杀了此人会很麻烦,却没想到对方竟主动送上门,真是蠢啊,但于她而言却是天赐良机。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她一个穿越者,这样的独一无二,才配得上她。
*
距离城门攻破仅剩下两日,明月山庄的人还没到,但他们的信却已经送到了宁悬明手中。
看过这封信后,他竟下意识将信纸揉皱,试图将它扔到炭盆中,将其烧掉。
卫无瑕伸手拦下,“怎么?”
“信上写了什么?”
宁悬明脸色微沉:“看来是你我看错了人,越青君此人就是个无赖。”
卫无瑕握住他的手,试图将那信纸要来,宁悬明却紧握手心,不愿放手。
卫无瑕微微一笑道:“纵使如此,那也该让我瞧瞧,是怎样的无赖。”
宁悬明仍不松手。
“悬明。”卫无瑕抬头,四目相对时,卫无瑕神色柔和,宁悬明却一脸凝重,昏黄灯光下,隐约还能窥见些许苍白。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终是缓缓松手。
卫无瑕接过纸团,却没松开宁悬明,反而将对方抱在怀里。
手臂环过对方的腰,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
信上意思明了,越青君愿意接受地方投靠,却不愿意接受天子禅位。
他给了天子两个选择,第一,等慕容岚攻进皇城,将京城搅乱,他再来收拾残局。
第二,他将慕容岚拦在城外,由天子亲自对京城对朝堂进行一番清洗后,再解决掉慕容岚,踏进皇城。
区别大约只在于前者京城百姓要经历一番搜刮和侵犯,后者更为平和,毕竟明月山庄对寻常百姓向来秋毫不犯。
后者的重点在于天子对京城上层的清洗,对方甚至还列了一张名单,上面都是京城的官员和勋贵,其意思不言而喻。
宁悬明:“用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来堵你,与出尔反尔有何异?”
“能做到。”卫无瑕看完后,缓缓道。
宁悬明心中一紧,抬眸看他,脸色之白,竟与卫无瑕有的一拼。
卫无瑕微微抿唇,眉目依旧温和,与方才并无区别,眸中却似乎微漾起些许波澜。
“天子以商议开城投降一事相邀,他们多半会来,既进了宫,便有可操作之处。”
能够将这些人齐聚在一起,理由正当,无人起疑,但机会只有一次。
且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的命,都到了尽头。
成功,卫无瑕与卫国忠臣一同殉国。
失败,那些人也绝容不下卫无瑕。
同样,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都将名声扫地,此生积累的宽仁纯善之名,都将在一朝丧尽。
事后,除了亡国之君,卫无瑕只怕还要再担上一个暴君之名。
这是一件卫无瑕能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心中猜测成了真,宁悬明只恨为何卫无瑕会如此聪明,反应这般敏捷,伤病只伤他的身,却从未残他的心。
“……最初相识时,我记得你只想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你可还愿意回到最初?”宁悬明轻声问。
做逃兵虽可耻,但却是眼下最安全,最轻松的道路。
卫无瑕抱着他,“我既身在此位,便要担其责,怎能偷逃。”
宁悬明:“明月山庄的人就要到了,即便没有你,一切也能安定下来,一个前朝亡国之君,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那会有更多本可避免的无辜伤亡。”卫无瑕抬眸,静静望着他,微微弯唇,笑容恬静安然。
“尽我所能,为百姓做力所能及之事,也是悬明一直以来的准则,如此,我也才是你心中的天子,你爱的无瑕,不是吗?”
宁悬明摇头,他眼眶泛红,喉中也好似被什么堵住,张了张唇,却如何也发不出声。
卫无瑕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微凉的指腹擦过,宁悬明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宁悬明倾身狠狠咬上卫无瑕的唇……
“当日你与我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是你说的倾心,是你主动靠近,是你许的誓约。”
卫无瑕双目已是通红,终是一滴晶莹,自眼尾滑落。
宁悬明轻颤的声音仍在耳边。
“我不知什么天子。”
“只知自那日起,卫无瑕便是我的夫君。”
夜色仿佛将天地都遮掩,红尘世事,山河人间,皆隔绝在这红绡帐暖之外。
白首未至,情深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