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有玉无瑕(本章有小剧场) 【皎若素雪……
红烛泪短, 良夜难长。
欢情过后,二人谁也无心入睡,卫无瑕披衣起身, 提笔蘸墨。
宁悬明也起身上前, “你写什么?”
卫无瑕:“罪己诏。”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在诏书上写自己才德不够, 登基以来少有作为,以致百姓困苦、民生凋敝而不得解脱,更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 屠戮百姓,他却无能为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今以死谢罪, 并诏天下, 若有平叛慕容, 为他报仇者, 即卫氏恩人, 以江山酬谢。
越青君不想继承卫氏的政治遗产, 但未必会拒绝这道为他正名的诏书。
虽是锦上添花,却也算是一份功劳。
“你拿着它,待见到人时, 便将它交给他。”卫无瑕叮嘱道。
“还有一样东西, 并不在宫中, 在我将朝臣请进宫后, 你便悄悄出宫,去我给你说的地方,拿到它, 你便能在新朝立足。”
字字句句,皆是他的安排与嘱托,纵然没了他,也会将宁悬明的未来安顿好。
宁悬明并不想听,若非因缘巧合,他连卫氏的朝堂都没多少兴趣,更遑论无他牵挂的新朝。
可不知为何,好似命运冥冥中注定,他都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他改变不了卫无瑕的想法,也不舍弗了对方心意。
宁悬明握着诏书,将它抓得越紧。
“你将什么都安排好了,除了自己。”他语带轻嘲,神色也带着几分伤情。
然而到了此刻,事情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定局,
当天边终于出现一丝晨光,卫无瑕派人去各位朝官家中传话,邀他们入宫。
他也在宫人的侍奉下,换上衣裳。
梳洗罢,将宫人打发出去,卫无瑕看向宁悬明,殷切叮嘱道:“之前与你说的,可都记住了?”
宁悬明点头。
卫无瑕关切道:“事不宜迟,你若再不出宫,就要出不去了。”
闻言,宁悬明知道这是卫无瑕担心自己阳奉阴违,不按他的安排做事,不由忍着难受道:“既不放心,何不留下看着我?”
卫无瑕默然。
宁悬明见状,终是闭了闭眼睛,深深呼了口气,上前拥住卫无瑕,语气缓了下来,“不急,还有时间。”
此时的他再没有昨夜与方才的尖锐,唯有将伤痛与难过都收进心中的内敛,好似对现实的妥协,也似对眼前人的成全。
正如宁悬明有自己坚持的信念,卫无瑕也有自己肩负的使命,为国舍身是他身为天子,身为卫氏子孙的责任。
而为宁悬明安排好一切,是他身为夫君爱侣对他的款款情意。
对天下的情,对宁悬明的爱,皆是卫无瑕的心意。
尊重卫无瑕,是他作为至交知己对他的成全,阻拦与不舍,是他作为伴侣对对方的深情。
他们都没有错。
宁悬明抱着他,眷恋地依偎在卫无瑕颈间,闭眼嗅闻着对方身上的药香。
“……无论如何,也要让我送你一程。”
卫无瑕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他圈在怀中,越收越紧,举止间皆是对他难舍难分。
然而时光无情,越是眷恋,便越是短暂。
一名宫人站在殿外禀报:“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到了。”
纵使心中再有诸多不舍,一番挣扎过后,二人也只能缓缓松开彼此。
宁悬明望着卫无瑕,倾身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今日无法陪你前去。”
“只好在此祝君德满功成,心无遗恨。”
卫无瑕握着他的手,流连许久,却终是凉意未暖。
“也愿你万事顺意,余生安好。”
卫无瑕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终是未能忍住回了头,四目相对,泪眼朦胧。
卫无瑕缓缓闭眼,低头拭泪,抬步离去,再未回头。
直到再见不到对方身影,宁悬明眼中泪水才从眼眶滴落,溅在地上,了无痕迹。
吕言走上前,“郎君,马匹已经备好,您看何时启程?”
*
天子召集朝臣,商议开城投降一事。
说实话,其实并未出乎朝臣们的预料。
无论之前天子如何态度强硬,试图抵抗到底,真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会妥协。
众人皆这么想。
因而今日宫中派人传话,他们谁也不曾怀疑,便换上衣服赶往宫中。
“臣等参见陛下!”
众人齐齐向天子行礼,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向卫无瑕行礼,双方心中皆如此想。
越青君抬眼看去,也不知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早已经投靠了城外那慕容岚。
“怎么只有诸位爱卿?其他人为何没来?”越青君故意问道。
实际上是他请的只有这些,如此说,不过是打消在场人疑虑。
其他人却以为那些人或不愿投降,或已投靠了别人,或弃官而去,或不再将天子放在眼中,又或是真病了,因而并未前来。
到了此时,他们自然也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将天子惹生气了,对方又改了主意,决定负隅顽抗到底该怎么办?他们可都还想着挣点功绩,在新朝立足。
“近期天寒,各位大人许是病了。”有人为没来的人开脱。
幸而天子今日心中烦闷,纵然不悦,却也懒怠追究,吩咐众人在席上坐下,便未再提起其他人。
“国都被围困,却无人救援,以致今日朕与诸位爱卿竟要沦为前朝君臣,皆是朕的过错。”将责任揽于自身,是卫无瑕一直以来的习惯,到了今日,也未曾改变。
“逆贼凶恶,天下多是乱臣贼子掌兵,陛下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底下人宽慰道。
自登基后,卫无瑕对待臣子当真无话可说,他几乎未杀人,即便是受尽攻讦的臣子,也不过是丢官免职,唯一杀的人,不过一个太后,还是为了朝廷安稳,迫不得已而为之。
因而即便到了此时,这些人或真或假也愿意与天子上演一番君臣忠义,以慰天子的心。
“今日请诸位进宫,朕心中很是愧疚,亡国之君,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卫无瑕满脸惭愧道。
底下人心中也不太好受,若是可以,他们当然愿意在性子更宽和仁善的卫无瑕手中做事,而非那残暴酷烈的慕容岚。
且慕容岚乃边地少民,中原人对边人向来鄙夷,让他们认这样的人做天子,实在是将中原人的颜面往地上踩。
可形势迫人,不投降就是死,他们既不想死,那便只能忍受其他了。
“然京城百姓的安危,诸位爱卿的未来,都比朕重要,舍弃一个天子,若能安定朝野,便是值得。”卫无瑕淡淡一笑道,神色言行皆是真心。
底下臣子无不动容。
“能侍奉陛下一场,是臣等之幸!”已经有人泪洒当场,“待到百年后,愿与陛下再叙君臣之谊。”
卫无瑕让宫人为席上众人斟酒,“能有诸位爱卿相伴至此,才是朕的荣幸,今日与诸位痛饮,不枉君臣一场。”
“朕体弱,只喝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卫无瑕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杯倒扣在桌案上。
其他人见天子喝得这么爽快,心中难免也生出几分豪气,纷纷端起酒杯,对卫无瑕一敬后饮下。
一杯酒下肚,有人已经生出些许快意,借着那点酒意开口道:“陛下,既决定开城投降,臣等愿意为陛下代写降书。”
越青君单手支着桌案,身姿歪斜,却不减天子风仪。
他微微一笑道:“多谢爱卿好意,不过,降书大约是不必了。”
有人正不明所以,却忽然听见席上一声惊呼,“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瞪着一个方向,满脸惊恐。
顺着视线看去,却见一位老臣口吐鲜血,在震惊与茫然中倒在桌上,再未起身。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到了此时,众人再不明白,那便是傻子了。
他们纷纷看向卫无瑕,“你竟敢下毒?!”
天子仍是天子,掀了掀眼皮,懒懒看去,平静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语气里仍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和。
“朕才德有缺,无力挽大厦之将倾,慕容氏无德无明君天子相,绝非天下之主,不过一介逆贼,朕既是天子,纵然身死魂消,也不可向区区逆贼低头投降。”
“今日朕愿与卫氏共存亡,能有诸位忠臣自愿相陪,青史之上,也是一段佳话。”
狗屁的自愿!
既然是自愿,你下什么毒?!
他们才不想死,不想给卫无瑕陪葬,死后的佳话算个屁!他们要的是活着时候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今日来的不是商议投降的宴,而是鸿门宴。
此前他们从未想过卫无瑕竟能如此狠心,更未想过,向来宽和仁善的天子,如今竟不顾京城百姓安危,一意孤行死扛到底,甚至对他们下此毒手!
正是从前卫无瑕的仁善形象,才让今日的他们毫无防备,让卫无瑕能一朝得手,留给他们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纵然心中愤恨万分,有诸多难听的话想要骂出,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没时间跟卫无瑕追究,他们只想立刻逃走,就医。
可卫无瑕下的毒见血封喉,他们还没走到门口,便已经无力倒下,双目圆睁,再无生息。
倒是有人在没见到一直陪在卫无瑕身边的宁悬明时便多了个心眼,没喝酒,此时见势不妙想跑,却被紧闭守在门口等待补刀的侍卫斩于刀下。
死前厉声叫嚷着:“暴君!就是杀了在场所有人,你也要遗臭万年!”
话音刚落,刀也落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卫无瑕的方向,将此人烙印在眼中,带进地府。
卫无瑕坐在上首,望着满地尸身,缓缓闭眼,沉声道:“……动手吧。”
殿外的侍卫凝噎难语:“陛下……”
卫无瑕低头轻咳:“咳咳、咳……”
“天下亡于朕手中,朕自当与其陪葬,尔等不必伤怀。”
纵然面临绝境,人之将死,身处横尸中,卫无瑕也神情自若,淡定从容。
“去吧……”
侍卫低着头,关上殿门,指挥人在殿外倒上火油,点火。
大火瞬间烧了起来,火舌将宫殿吞没,整座宫殿很快便陷在一片火海中。
“着火了!”
宫人侍卫纷纷奔走逃跑,无人敢靠近此处,自然也无人瞧见,有人自火中遁走。
今日之后,天下皆知,天子与那数十位官员一同葬身火海。
宫巷中,宁悬明回头,望向那尘烟袅袅处,心口骤痛,差点从马上摔下。
脑海中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卫无瑕曾与他说的,死后烧成灰烬,由他带在身边,如此,也算是生死与共,百年好合。
却不想,今日当真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想来或天地自有命数,冥冥之中泄之于口,是为谶言。
你许的百年好合,终究是应约了。
【有玉无瑕,宁碎其身,不折其骨,皎若素雪,不染尘埃】
第102章 真容 面具应声落地
天光初晴, 然袅袅烟尘弥漫在空中,仿佛给天地笼罩了一层乌云,阴霾沉沉, 迷蒙不清。
见宁悬明仍停在原地, 吕言不由催促道:“宁郎君,逝者已逝, 若咱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宁悬明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 半晌,方才听他轻声道:“……你走吧。”
吕言顿住。
宁悬明并未看他,但却好似知道他此时的想法, “无瑕与我说的东西, 就藏在先帝陵里, 你去将它找到, 带给明月山庄, 就是大功一件。”
“……陛下让奴婢跟随郎君。”吕言低声道。
宁悬明:“他都不在了, 说过的话, 自然也不必遵守。”
“你去吧。”他又催促道,这回的语气更加平静,有种下定决心后, 不再挣扎的坦然, “我知道, 你此前便与明月山庄有所往来。”正因如此, 卫无瑕才会让吕言护送宁悬明,因为吕言与他们目的相同,一定会想将东西带给明月山庄。
所是之前听到宁悬明这话, 吕言恐怕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宁悬明,可如今卫无瑕都已不在,纵然背叛之事暴露,他也无甚影响,节外生枝,既浪费时间,还有些多余。
“无瑕既死,卫氏将亡,为自己考虑,寻一位新主,并无过错。”宁悬明摆明态度不会追究,甚至愿意成全。
“我们都是站明月山庄的人,既如此,谁去取,谁去送,也并无区别,我累了,对从龙之功无甚兴趣,你想要,就给你。”宁悬明语气淡淡。
听着像骗局,但凭借这两年吕言对宁悬明的了解,知道对方说的定是真心。
心中天平逐渐倾斜,宁悬明又说了一句,彻底安定了吕言的心,“宫中动乱,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发现你我都消失,必然会全力寻找,若我留下来牵制一二,你也能有更多时间。”
若说世上卫无瑕最信任最看重,最有可能将重要事物交给谁,必然非宁悬明莫属,旁人第一个要找的,必然也是宁悬明,相比之下,吕言就没那么引人注意。
闻言,吕言再不推辞,“郎君今日恩情,奴婢记在心中。”
说罢,拜了一拜,纵马而去。
宁悬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唇边隐约扬起一抹轻嘲的笑意。
东西是卫无瑕所留,事情也是卫无瑕安排他去办,可如今,吕言谢的,却只有他。
无瑕刚走,旁人便将他遗忘了。
宁悬明没有回宫,那里除了一片大火,什么也见不着,但他也没有躲藏起来,而是匆匆扫了一眼宫中的动乱,趁着旁人无暇顾及时,悄然去了一个地方。
*
城外,城门已经不堪一击,慕容岚也整装待发。
正要走出营帐时,赵怡上前跟上他道:“王爷,妾身不想独自在营帐中,我也要随王爷一起,亲眼看看王爷攻破京城的风姿。”
慕容岚的部下不由皱眉,他们本就不喜欢赵怡这个女人,不仅在军营,还时常跟在慕容岚身边听他们议事,私下还曾对慕容岚说过,对方极有可能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奸细。
谁知这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本事,慕容岚非但没有冷落怀疑她,反而对她更加宠爱,走哪儿都带着。
今日可是要攻进进城,直捣皇城,岂容一个女人来添乱?!
慕容岚闻言却哈哈大笑,“夫人竟有如此胆识,本王自然也不能辜负,来人,给夫人准备兵甲马匹!”
赵怡神色带着些许傲慢道:“用不着兵甲,妾身自有防护。”
慕容岚也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就出发,赵怡也骑上马跟在对方身后。
慕容岚策马站在阵前,静静等着城门守军彻底败亡。
眼见城门即将攻破,正当他要下令冲锋时,脚下的土地竟开始震动。
他心中一紧,当即转头呵问:“发生何事?!”
“启禀将军,有大军将我军主力军包围!”副将焦急道。
慕容岚感觉荒谬,他们已经在此地驻扎了大半个月,怎么可能有大军出现,他们却毫无所觉?!
那些人是昨夜埋伏的,今日慕容岚的人只顾着攻城,并未查看四周,毕竟在他们的预想中,今日他们就要攻入皇城了,也不会留在城外,且若当真有救援,在今日之前就该来了,可昨日他们收到的消息,明月山庄那个越王还在馥阳,距离京城有至少三日的路程,绝无可能现在到来才对。
然而此时突然冒出的这些人显然并非是游兵散将,许是很久之前就到了附近,却一直藏着没出现,待到今日才出手。
慕容岚:“他们的人既然隐蔽,人数必然不多,留下一半人马,将他们拦在城外,尽数杀光!”
敢与他敌对,他就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阵轰隆声在队伍中响起,天火降下,一群人被炸飞,尸骨无存。
慕容岚距离不算远,也被不幸波及,轰隆的爆炸声将他的耳朵震得失聪,副将在旁边喊他,他都听不到声音。
慕容岚心中危机感快速加剧,敏锐危机意识让他迅速往安全方向撤离。
然而这样一来,阵营被破坏,围在他身边的防护也被没了。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无人的城墙上又有了一群人手,弓箭手,雷火炸弹,不要钱似得往底下丢。
战场上刀剑无眼,慕容岚只有他身边少数近卫,根本防不了这么多攻击,尤其是那用投弹器投来的火药,人力几乎无法抵抗。
怎么回事?!
为什么火药的威力和范围有了这么大的提升?!
慕容岚在心中狂吼。
事实上,这个问题,也是赵怡想知道的。
她在见到战场上那些威力远超自己从前制造出的火药时,心中万分震惊。
从前她受人胁迫,不得不出一些主意来帮助明月山庄,她虽然看着并未藏私,做出的贡献也极大,但实际上,她心中都有数,并没有拿出自己的十分本事。
比如火药,刚做出来的威力很小,之后隔一段时间才稍稍提升一点。
直到自己来慕容岚身边之前,她都十分肯定,火药的威力都在可控范围内。
可眼前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她自以为被自己所掌控的事,实际早就脱离了控制。
明月山庄的人虽少,却各个皆精,主远攻,少近战,反正他们的弓箭射程极远,火药更是威力猛烈,耗也能耗上许久。
慕容岚想避其锋芒,却被追着纠缠,终于下令其他人冒死进攻,打算用人命堆出一条路来。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差点将他射穿。
慕容岚顺着箭矢的方向望去,却见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玄衣,银甲,金面。
此人已经挽弓搭箭,对准他方向,要来第二箭。
慕容岚挡住第二箭,怒道:“藏头露尾,无名鼠辈,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那人笑道:“岚王刚才抱头鼠窜的样子甚是好看,正该让人画下来。”
赵怡听见那道声音,心中又惧又恨,还有点心虚。
作为近距离接触过越青君的人,她自然知道,平日里出现在明月山庄的并非越青君本人,弄得她想报复都没办法,如今此人终于现身,赵怡方才被吓到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越青君挽弓搭箭,正要射出第三箭。
“王爷,小心背后!”
慕容岚挥刀斩断迎面而来的箭,心中冷笑,声东击西,当他傻吗。
下一刻,身下的马嘶鸣狂奔,将他摔在地上,抬头看去,一支箭正插在马屁股上。
赵怡悠悠笑道:“都告诉你小心背后了。”
慕容岚恨极,“贱人!”
话音刚落,数十支箭齐齐朝他射来,这回,他避无可避。
纵有身边人帮他挡下,他身上也难免中了几箭。
他的人护着他撤退,然而还未顺利退走,远处马蹄阵阵,那是薛行野带领的大军。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越青君也不必守在此地。
他领了一队人,朝着皇陵而去。
“庄主,带上我啊!”赵怡远远追上来。
越青君看了她一眼,忽而勾唇,并未阻止她的跟随。
越青君速度极快,饶是如此,赶到皇陵附近时,也已经是下午。
远处响起刀兵之声,凑近一看,却是吕言的人正与一群皇陵守军打斗。
吕言远远看见来人,心下一喜,“来人可是越王的人?在下奉天子之命,将传国玉玺呈给越王殿下!”
守军闻言心中犹疑,之前见此人偷偷摸摸,又没有圣旨召令,便以为对方是像趁乱浑水摸鱼之人。
此时见对方言辞坚定,口口声声当真说皇陵里有玉玺,且是天子留给越王的,他们也不免迟疑起来。
越青君视线扫了一圈,却未见到宁悬明。
他曾有过安排,若是宁悬明在,不必要什么召令,便可随意进出皇陵。
从怀中取出一张手令,上面有天子玺印,随手将其丢给吕言。
吕言看过,心中有些复杂,难以想象,竟当真有天子心甘情愿将江山交给无关之人。
守陵士兵看过手令,虽是同样的不敢置信,但也将人放行。
吕言也没让别人跟上,自己亲自进去,将传国玉玺请出,恭敬向越青君递上。
“越王仁德双全,济世安民,奴婢与元徽帝敬服万分,愿奉君为帝。”
他面上满是崇敬,倒是一副忠心样。
但实际上,卫无瑕虽安排他护送宁悬明,却从未告诉他,玉玺是给越青君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私心与猜测。
宁悬明不过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也全了他的私心。
越青君轻笑一声,并未对他这份表衷心给予什么表示,伸手正要接过玉玺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拦住他!他不是庄主!”赵怡忽然道。
吕言的表情僵在脸上,越青君带来的那队人面露茫然,看了看越青君,又看了看赵怡。
赵怡厉声道:“我曾见过庄主,庄主脸上有伤,才以面具遮掩容貌,此人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庄主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
不是要戴面具吗,不是弄替身吗,不是长期不现身吗,她今日就要他的面具戴上就摘不下来。
在场的这队人是明月山庄暗地里安排在京城的人手,平时本就要隐秘,很少见人,越青君更是个见不着影的,双方根本不相识,唯有庄主的令牌为作证的信物。
令牌可以抢可以偷可以伪造,谁说拿着令牌的人,就当真是庄主呢?
反而是赵怡,私下不少人都知道她是明月山庄派去的探子,身份倒是不必怀疑,两相比较,似乎她的话更可信些。
“你说我不是,又有什么证据?”越青君语气悠悠问。
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并不将眼前之事放在眼中。
无人注意到,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吕言,在听到这声音时,眉心紧了紧,似困惑似犹疑。
卫无瑕的戏份杀青,世上只有越青君,某些遮掩与屏蔽的力量,也正逐渐减弱。
赵怡冷笑一声,“昨日我才收到消息,庄主还在馥阳,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京城。”
她对众人扬声道:“若你们不信,将他绑了,稍后送到薛将军面前,定能辨认出。”
先将人抓起来,她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
众人闻言,觉得赵怡的主意听着没什么问题,心中天平有了偏移。
“庄主……要不,咱们还是让人去请薛将军?”有人提议道。
赵怡唇角微勾,似要得逞。
却见越青君二话不说,挽弓搭箭,抬手将箭尖对准赵怡。
赵怡笑容僵硬,瞳孔猛缩。
不……怎么会,他怎么舍得……
从前百般作死,越青君也只是让人看着她,给了赵怡一个感觉,似乎无论自己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杀她,他还要她的那些本事。
这也是她敢于作死的底气。
然而此时对方的箭对准自己,她浑身寒毛倒竖!杀意清晰地传至她心里。
“你们都看见了,他要杀人灭口!快抓住他!”
其他人纠结半晌:“庄主,得罪了!”
他们围了上去,试图拦住越青君,却又不敢伤害越青君,反而束手束脚。
反观越青君,就没有太多顾虑,长箭朝赵怡而去,对方躲在队伍中,试图藏起自己。
一次、两次……越青君并不着急,享受着将对方逼进死路的感觉。
有人拦他,他便顺手一箭,废了他们的手和攻击,“都让开。”
其他人见他没有下杀手,既畏其锋芒,又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庄主是真的。
心中动摇,众人便渐渐避其锋芒,将现场留给越青君与赵怡。
如慕容岚一般,赵怡摔下马,她终于支撑不住,强笑讨饶:“庄主、庄主,误会、都是误会,刚才我没认出你,之前一直是个假货在露面,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担心假货拿到玉玺,我才连忙阻拦……”
越青君歪头看她,好整以暇道:“哦?原来如此,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的忠心?”
赵怡心中胆寒,“不、不用……能为庄主做事,是我的荣幸……”
越青君微微一笑,“可是怎么办呢,你认错我是误会,我想杀你,却不是误会。”
赵怡强笑着坐直身子,“若是这样能让庄主消气,那就杀吧,请庄主射我的心脏,一击毙命,也让属下少受些痛苦。”
越青君的箭对准她的心,忽而又放下了:“身上穿着软甲,射不死你,岂不是平白让你受罪?”
“放心,我很善良的。”
嘴上说自己很善良的人抽出了随身的长刀,微微弯唇:“一刀就好。”
赵怡心彻底凉了,她不明白从前对她诸多忍让的人,为什么如今态度大变,莫非当真是她作得让人没了耐心?
“我还有很多点子,可以帮你,还有山庄的人都很崇拜我,你杀了我,他们会乱的……”赵怡心跳的声音几乎要掩盖说话的声音。
越青君侧了侧头,“招收大军后,你可还听过军中和山庄里有人在提你的名字?”
赵怡瞪圆双眼,满目震惊,“你、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打算杀她了?!
逐步淡化她的影响,直到再无人在意。
越青君没有否认。
她以为,她提议要去卧底,其他人便当真轻易同意吗?
甚至,她以为是自己主动想去卧底,就真是自己的想法吗。
明知赵怡卧底是假,搅风搅雨为真,他为什么还会同意?
越青君遗憾地看着她,“若是寻常时候,我倒是不介意陪你玩玩,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要给悬明的,是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一切不安稳的因素,都要处理,哪怕他们也曾是他倾注过心血的人。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将这个世界当成需要各种角色与剧情丰富的一本书。
这是他要送给宁悬明的世界。
眼见再无生机,赵怡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朝越青君扑去。
“神经病!去死吧!”
越青君身体下意识避让,手中的刀却没停。
赵怡倒地,面具也应声落地。
赵怡死不瞑目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张脸,无边恨意有了目标,待到黄泉来世,也要将此人牢记心底。
越青君微微皱眉,并未说什么,收刀归鞘,捡起地上的面具,转身朝吕言走去。
却见吕言浑身一软,跪倒在地,浑身寒意彻骨,脸色白得跟鬼似的,眼神更仿佛见鬼一般。
皇陵阴风阵阵,卫氏祖先的无边哀鸣在此时齐齐传至吕言耳边,仿佛有鬼狞笑着朝他走来,要将他也拖下去。
越青君径直而来,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传国玉玺。
这才抽空看了吕言一眼。
啧!
第103章 故人归 “有鬼啊!”
林中萧瑟, 秋意侵寒。
即便皇陵附近有人守卫,但相较于其他地方,人烟也算稀少, 林风阵阵袭来, 带着秋日的凉意,吹在人身, 如刀锋刮过,干冷阴寒。
配上这皇陵中的埋葬着的卫氏祖先,无数亡魂, 也成了令人恐惧无比的阴风。
在越青君走过来的短短几息内,吕言脑子里如走马灯般闪现过了从前的一切。
记忆与现实对照,虚假与真相对比, 得到的结果毫无疑问惨烈无比。
背叛卫无瑕, 背地里和明月山庄勾结, 透露消息, 丢下宁悬明独占功劳, 在未得到命令时, 便主动将玉玺交给越青君……
桩桩件件, 压得他喘不上气,不敢呼吸,下午的阳光颜色虽浓, 威力却并不大, 可他却觉得这柔和阳光将他刺得双目晕眩, 头脑昏沉。
越青君越来越近, 他身上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令人作呕,玄衣不见血, 吕言也根本不怕血,可此时此刻,他却强行克制着内心,叫嚣着,安抚着,不要逃跑,不要逃跑,不要逃跑!
然而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后倾倒,直至整个人瘫软在地,不敢动弹。
越青君伸手将玉玺拿起来时,随意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随意又漫不经心,好似只是一个玩具,随手捡起,又随手丢下。
饶是吕言再不敢看,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终究与他来了个近距离接触,也让他不得不看得更加清晰。
确实与天子一般无二。
只是相较于卫无瑕的缥缈若谪仙,眼前之人看上去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锋锐凛冽之意,一身玄衣银甲,更让他好似出鞘宝剑,锋芒毕露,毫不收敛。
恍惚间,吕言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见过眼前的越青君,当初他为了梁公公偷拿了几枚不起眼的金叶子时,面对的卫无瑕,仿佛就是眼前的越青君,同样的威严可怖,深不可测。
只是日子太久,见的时间也太过短暂,日积月累的洗脑下,让他逐渐忽略了那段记忆。
对卫无瑕的印象,尽数被默默无闻的前几年,与之后如仙如圣的两三年占据,那不过短短一个照面的时间,掉在这些日子里,再不起眼,也更未让他想起。
不……眼前这人真的是卫无瑕吗?
他凭什么觉得此人是卫无瑕?
明明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草民。
明明一个是清冷圣洁的谪仙,一个是下手不留情的杀神。
一个是常年服药卧病在床的病秧子,一个是能挽弓射箭,上马杀敌的江湖人。
一个在南地起家,一个生长在北方京城。
无论是性情身份,身体生平,都截然不同。
他凭什么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吕言思路越发清晰,拼命给两人找不同,越想越多,越想心中的念头便越发坚定,甚至已经脑补出了莲妃生下双生子,为免因双生不祥而受罪,于是将其中一个孩子偷偷送出皇宫,对方辗转流落南地,成了越青君。
对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否则卫无瑕怎会轻易便将皇位让给越青君,而不是给比对方早到京城的慕容岚?
甚至连传国玉玺都甘愿送上,世上哪有愿意主动自愿将江山交给与自己无关之人的天子,饶是卫无瑕,也绝不可能无私至此!
正因为二人是亲兄弟,越青君也是皇室血脉,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一切都有了道理!
至少……比越青君就是卫无瑕,卫无瑕就是越青君更能让人信服。
吕言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成功说服了自己,越青君不是卫无瑕,而是卫无瑕的同胞兄弟。
越青君不是卫无瑕。
不是!绝对不是!
越青君将吕言脸上变幻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边扯出一抹笑意。
“悬明呢?”他直接问。
熟悉的声音,熟稔的语气,连话中提到的人,说出的称呼,也与从前一般无二。勉强调整好表情的吕言脸上又瞬间一僵,正要跪直的身子,又啪的一下软了下去,刚刚才说服自己的话,此时又开始摇摇欲坠。
发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比越青君更像鬼,满身满脸的冷汗也不敢有丝毫擦拭,开口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与身子一样,正在轻轻颤抖。
“宁、宁郎君将取玉玺之事交给奴婢,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
纵然心中有诸多疑虑,然而此时此刻,心中的恐惧让他丝毫不敢撒谎。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过去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内官时,这两年卫无瑕得势后,自己跟着水涨船高养成的胆气与威势在此人面前一朝丧尽,再捡不回。
越青君并未为难他,甚至并未对他进行威势压迫,然而他只要站在这里,便足以让吕言胆战心惊,坐立难安。
有那么一刻,吕言甚至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自量力,妄生野心,以至于要面对此时让他恨不能立死当场的情景。
所幸越青君还有事在身,并没有再搭理宛如死狗的吕言。
他看向伤的伤,怕的怕的其他人,众人见状,连忙跪地请罪:“属下等人受奸人引诱,误会庄主,还请庄主降罪!”
越青君:“等你们回去后,自会有罚。”
见越青君并没有要他们的命,众人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庆幸万分。
同时也对误导他们,害得他们有了这场无妄之灾的赵怡深恨不已,半点为她求情的心也无。
不处理这些人,倒不是越青君有多善良,而是他还指望着这些人回到军中,多多向其他人宣扬赵怡的事迹,进一步消除赵怡的影响。
薛行野慢一步赶来,看到的便是一群人身上带伤,地上一跪一躺,唯有越青君立在原地,拿着面具,毫无遮掩的模样。
纵然从前越青君并未在他们面前露出真容,但仅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薛行野也能确定,此人就是越青君。
他也不看倒在地上,明显死于越青君刀下的赵怡,利落翻身下马,跪在越青君面前拜道:“属下参见庄主!”
吕言心中唯一一点眼前人不是越青君的念头也彻底消失。
越青君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赵怡意图谋害于我,已被我当场斩杀,念在过往也曾为山庄作出贡献的份儿上,为她收尸。”
薛行野低头应是,指挥其他人将赵怡的尸体在附近寻个地方挖坑埋了,这里是皇陵,不必刻意挑选,附近皆是风水宝地。
薛行野看着越青君手中的玉玺上,当即道:“恭喜庄主,天命所归!”
越青君将所谓天命随手在手中抛了两下,看得其他人胆战心惊,就怕那玩意儿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碎成八瓣儿。
好在越青君也没有太考验在场人的胆子,将抛了两下后,便将玉玺塞进包袱里。
“城外情况如何?”越青君问。
薛行野将提在手里的盒子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慕容岚的人头。
“慕容岚已死,其手下兵马死伤大半,剩下的大半投降,小部分溃逃。”
慕容岚膝下三子长成,却都没有慕容岚的胆识和勇武,有慕容岚在时,他们或有作为,可慕容岚已死,凭借他们的本事,绝无可能再重现父亲之威,掀不起多少风浪。
卫无瑕已死,慕容岚也死了,如今京城之中,再无人是越青君的阻碍。
他翻身上马,“带上人,随我进宫。”
薛行野看了一眼地上烂泥一般的吕言,“庄主,此人……?”
越青君瞥了一眼,语气冷淡道:“既然扶不起来,那就拴在马上拖着吧。”
闻言,为了不被马拖死,刚刚还像条死狗的吕言不得不强撑起身子,试了几次,才终于坐上马背,却因为双手发抖握不紧缰绳,时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虽不过短短几句,吕言却已经看出,越青君是个行事强横霸道,不容违逆,且难以受他人影响之人。
面对这种人,除了听从对方的话,不要有任何小心思,别无其他选择。
夕阳西下,暮色渐进,越青君一路从城外疾驰进城。
进宫之前,他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从前卫无瑕还是皇子时在宫外住的府邸。
刚见到曾经的下人,正想询问,却见对方满目惊恐,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啊——!”
其他下意识想行礼之人,听见这声惊呼,也彻底反应过来,跟着惊叫逃窜:“啊——!鬼啊——!”
吕言默默闭上眼睛,安静装死。
薛行野等人一脸莫名,想着莫非与越青君卧底在京城的身份有关?
越青君:“…………”
他看了看已经沉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玄衣,再看了看府邸四周已经逐渐挂起的,写着“奠”字的冥灯。
心中感慨一句这些人动作挺快之余,又默默戴上了面具。
得知宁悬明回来过,却又被人带走后,越青君再不耽误,径直进宫。
站在宫门口,对着身后聚集在此处的大军,越青君声音冷肃,语气漠然:“围困皇宫,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第104章 纸上深情(本章有小剧场) 他们遥遥对……
几个时辰前。
宁悬明从宫中出来, 并未躲藏逃离,而是回到了曾经的六皇子府。
宫中着人修建的皇子府始终未曾竣工,卫无瑕也从未住进去过, 甚至连匾额都没有。
认真说来, 他与卫无瑕曾住过的别院,才是真正的六皇子府。
因而即便卫无瑕登基后, 这里也并未荒废,府中曾经的下人也依旧留在这里。
重新踏进来,宁悬明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自己与卫无瑕仍住在这里的时光,一切什么都没变。
“大人,您回来了!”管家热情相迎, 他忙吩咐人快去备上茶水点心。
宁悬明却制止道:“不必了。”
他吩咐管家:“让他们不用忙活这些琐事, 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管家闻言正色问道:“可是陛下要出宫回府?属下这就让人准备。”
宁悬明动了动嘴唇:“陛下……”
沉默半晌, 方才说道:“宫中大火, 陛下与今日进宫赴宴的众位大臣, 皆葬身于火海中。”
哐当!
管家左脚踩右脚, 差点将自己摔在地上, 幸而及时扶住柱子,没摔下去,只是情况也并未好上多少, 因为心中震惊, 动作慌乱, 柱子没扶好, 反而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将他撞了个头晕眼花。
原地稳了半晌,也仍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然而以宁悬明的身份与性情, 又实在很没有与他说笑的必要,此事只能是真的。
管家脸色惨白,实在想不明白,在宫中那么多人的保护下,天子怎会和那么多大臣一起葬身火海,就没一个逃出来,其中究竟有何隐情与猫腻,绝非是他一个小小管家能知道的。
他如今该担心的,是主家既死,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众多顾虑汇聚在心中,让管家的心跟火烧火燎似的,恨不得闯进宫中,将葬身火海的天子扒拉醒来问问。
宁悬明见状,不由出言安抚道:“让府中上下置办好丧礼所需布置即可,其余诸事,皆有我应付。”
管家只好哭丧着脸下去忙碌,不多时,府上便纷纷挂上了白绸白布,门前灯笼都换成了白的,府上众人也纷纷腰间缠了一圈白,没了半点喜气。
天子亡于宫中,纵然此时大火大约都还未烧尽,但众人应当也无法从众多尸身中挑选出最像天子的那位,尸骨如何收殓,丧仪如何安排,一切都未可知。
当然,在发生了天子带着众多“忠臣”一同在亡国之前自尽殉国这等事后,天子的尸身收殓与否,也实在无足轻重了,那些朝臣愿不愿意为其收殓都说不定。
不过最终,他们应当还是会愿意的,毕竟天子此前设计的殉国名单中,没有他们,他们当然应该铭感于心,不是吗?
虽住进了皇宫,但宁悬明从前在府上的衣裳都留了下来,他挑了一件素白的换上,在头上系上孝布。
虽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但屋中物品陈设皆如往常,下人们只时时清洁,不敢稍作更改。
站在曾经与卫无瑕共处过的房间中,宁悬明当真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桌上是他们曾一起看的诗集游记,床上放着卫无瑕曾经常用的锦帕,桌案上是未用完的,用于祛除药味的熏香,连他们闲暇时手谈的棋局,也都好好放在那里,一颗棋子都不曾改变。
宁悬明伸手捡起一颗白棋,纵然有下人的悉心打理,棋子上依旧有些许灰尘,好似旧日回忆,覆上了一层云雾薄纱,朦胧不清。
眼中无声垂下一滴泪,砸在地上,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宁悬明低头,视线不经意扫了地上一眼,余光却被一抹痕迹吸引,在垂落的帐幔一角,有一点深褐色的“墨点”。
原以为是何时不经意沾染上的墨迹,仔细瞧了许久,宁悬明脑中才有灵光闪现,恍然闭目。
原来从许久之前,就有了迹象。
生死之事,早在更早之时,便已然注定。
卫无瑕已死,宁悬明早已无心再追究过往,望着眼前种种,宁悬明心中唯有怀念与回忆。
宁悬明过去也曾见过丧夫丧妻之人,然今日之前,也不曾真的感同身受,如今一朝体验,才当真有了实感。
分明心中悲痛,还要强撑着处理事宜,偏生有事做还好,一旦有片刻空闲,心神便空茫无依,仿佛万事皆休。
腰间的玉佩始终垂挂在侧,上头雕刻的名字,仍如从前一般清晰。
宁悬明将它握在手中,细细抚摸,直到将冰凉的玉佩暖到温热,将自己的体温侵染过去。
这枚玉佩从成婚时便被他随身佩戴,早已从从前的陌生,到如今的熟悉,仿佛与自己融为一体。
它曾陪伴卫无瑕二十年,今后也将陪伴他余生,一如无瑕随他身侧。
如此,又怎能不算应诺呢。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而书。
【吾夫无瑕】
下笔断断续续,时而洋洋洒洒,时而停笔忘词至墨染白纸。
许久之后,一纸祭文终成书。
纸上斑斑狼藉,皆是难掩深情。
写完这些,宁悬明已无心再誊抄,只将这祭文引于灯烛中,静静望着火舌将纸张墨迹渐渐吞没。
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管家惊慌的声音,“郎君,外面来了许多官兵,为首之人说……说郎君害天子百官葬身宫中,是为罪臣奸佞,要将郎君带进皇宫当众问罪!”
闻言,宁悬明神色也未有变化。
他等着那最后一点纸屑也烧成灰烬,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步出去。
“来者何人?”
管家还未回答,便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太子少师崔行俭,代太子捉拿罪臣宁悬明!”
一道修长身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的是向来护卫皇城的禁军。
崔行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也让人无法理解的愤恨。
“来人……”他正要让人将宁悬明拿下。
宁悬明却不躲不避,只是在禁军上前时,率先道:“不劳诸位,我自己走。”
见他如此乖觉,崔行俭到底没有彻底丢了世家风度,虽然他很想那么做。
“宁侍郎,请吧!”
就这样,宁悬明随着人进了宫。
宫中消息传得快,早在大火燃烧,宫中大乱时,便有人得到了消息。
百官匆忙进宫,却只能站在熊熊大火前着急无措,面面相觑。
在确定天子当真救不回来后,心中十分想将天子及其祖宗十八代骂上一遍的众人,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处理后事。
眼见天子连尸骨都未必能有,他们也实在无心关心还没烧完的宫殿,直接默认天子已死,让人敲响丧钟,通告京城。
“各位,天子虽死,可他宁死也不愿投降,甚至还带走了众多忠心耿耿之人一同殉国,若那岚王打进宫来,见到如此场景,埋怨起了先帝,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先帝了。
此人说的哪里是让那岚王埋怨先帝,分明是担心岚王被死前搞了这么一出的卫无瑕给惹怒,连带着怨上他们,将怒火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若是其他人,他们未必担心,可是岚王声名在外,曾经有朝官对他态度稍有不敬,被他不顾对方身份,当场斩杀,如此酷烈之人,他们不得不多考虑几分。
战场危急,寻常人都远离,战场上的消息自然也传得慢,直到此时,他们尚且不知道,城外战况已经发生变化,仍以为进城的会是岚王。
纵然在天子生前,他们也是一心为忠,可天子既死,他们自然要更为自己考虑。
污名固然可以往天子身上推,可总也要有人活着承接岚王怒火。
“天子本性仁厚,若非有奸佞从旁蛊惑,绝不会不顾城中百姓,一心殉国。”有人循循善诱。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知肚明这话中奸佞是谁。
“此人喜好名声,端得那一心为公,清正无私样,若咱们不能揭开他的真面目,只怕真要让他得逞,到了新朝,还要见他青云直上。”又有人道。
这话就有些刻意歪曲事实了,宁悬明若当真爱名,又怎会与卫无瑕明目张胆搞在一起。
但此时他们要的不是清明,而是要想办法将宁悬明钉死在奸佞一词上,不得翻身。
天子虽死,可死前未必没有给宁悬明留下东西,对方极有可能凭借此在新朝立足,这本就是有碍他们利益的事。
众人目光流转间,便心照不宣地统一了想法。
将宁悬明定为牺牲品。
左右他本就与先帝关系匪浅,先帝计划殉国这事,要说对方不知情,他们绝不相信。
否则又怎会在宫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紧接着,他们又发现,宫中找不见身影的又何止是宁悬明,还有那象征着王朝更替,能正新朝正统之名的传国玉玺。
宁悬明被带进皇宫后,首先面对的并非朝上同僚的问罪,而是询问传国玉玺的下落。
“宁侍郎,天子已死,当立新君,你身为先帝近臣,侍奉天子左右,若说你对此毫不知情,问问在场诸君能否相信!”说话那人,便是第一个提议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宁悬明身上之人。
对方官职不高,原本应当没有他说话的机会,可卫无瑕死前带走那一波,在场人员空缺极多,也就给了他机会。
这是他距离从龙之功最近之时,能否一步登天,就看今日了。
“你哄骗天子守节,不仅自投火海,还带走朝中众多大臣,罪无可恕,若能交出传国玉玺,还能留你全尸!”
不过几句,宁悬明便察觉到了他们的想法,不由笑了。
“原来,以身殉国在诸君眼中是件坏事、蠢事。”
“我虽也无意为一国生死,却也知道世人志向不同,认为能为国而殉者,节气可嘉。”
“至少……比诸君这等柔媚无骨,贪生怕死之辈要高尚得多。”
宁悬明此人性情内敛温和,纵然是嘲讽,面上的笑容也十分真心,不见讽意,正因如此,才更有讽意。
“宁侍郎忠君爱国,天子刚走,便一身白衣孝布,披麻戴孝,天子见了都能哭醒。”说话之人冷笑道。
宁悬明平静道:“宁某不才,自觉寻常,堪堪胜过某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不足挂齿。”
“你!”那人沉着脸冷笑,“宁侍郎牙尖嘴利,就是不知给先帝定谥时,你是否也如现在一般。”
宁悬明眸光一厉。
“天子寿短多病,杀害臣子数十人,暴戾无德,合该一个‘厉’字。”那人悠悠道。
宁悬明神色霎时冷沉。
“你若配合,好歹能留一个全尸。”那人上前两步,语气威胁,“若你非要固执己见,冥顽不灵,那就只好休怪我们不留情面,先帝的身后事身后名,皆在你一念之间。”
“就算不在意名声,连他的尸骨你也不在意了?”虽然烧到最后多半只剩下灰堆,但能扒拉一下看看哪堆灰是先帝,也是可以试试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道:“既已打算将一切罪责推给我,又何必再说其他,左右不过一个死,身死魂消,生前种种,又何须再提。”
“有什么手段,尽管试试。”
若能丧命于此,也算与卫无瑕生死同衾。
见他当真将一切置之度外,拿他毫无办法,那人也是气急,怒不可遏道:“宁侍郎不惧死亡,但你可知,世上还有生不如死?”
“你若将玉玺拿出,岚王说不得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你小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岚王?
宁悬明思绪微顿,尚未理清,便听见远处一阵兵甲马匹之声,震得脚下大地好似都在颤动。
一道冷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哦,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岚王如今,应当没本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倒是我可以。”
一个东西飞掷而来,正正好砸在先前说话那人身上。
那人被砸得倒在地上,下意识低头一看,却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与他对视!
“啊——!”
越青君玄衣银甲,在夜色中更为神秘,众人看去,下意识被他那张金面吸引。
他高坐于马上,垂目而下,精准与宁悬明对上视线,却不似故人重逢的欢喜,反而带着一丝漠然的冷意。
夜幕降临,火光未尽,卫无瑕亡于火中,间接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骤然出现在此地。
于公,意味着一切尘埃落定。
于私,宁悬明纵然不恨,却又如何能高兴。
沉沉夜色中,熠熠星月下,他们遥遥对望,隔着难言的悲喜。
下一刻,宁悬明转开头去。
第105章 别来无恙(本章有小剧场) 萤萤于夜色……
本是无边浓稠夜, 偏有人间烟火明。
暂且不提眼前这些披甲戴盔、手持武器的士兵们是谁家人马,又是如何在禁军守卫中直捣皇城,且未惊动任何人, 或者说……惊动到的人, 如今已都不再是人。
只说那人头滚在地上,上面的鲜血都好似还未干涸, 他们就不得不暂且忽略一切问题,首先向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越青君下跪致意,表示他们此时的拳拳忠心。
“老臣参见越王!多亏越王来得及时, 救我等于水火,否则等那逆贼慕容氏进宫,我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证明, 老骨头也没彻底老, 他还能麻溜下跪, 麻溜调转阵营, 柔媚无骨的姿态, 干脆利落的速度, 在场许多年轻人都尚且比之不及。
越青君视线收回, 看了他一眼,记得此人确实是朝堂上的老资历,为人无甚真本事, 但胜在能苟, 当初章和帝时期, 便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苟到最后, 官职至今也不高不低。
这样的人,连处理都懒得处理,只等一切安定, 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将人打发走,因而才没在那名单上留下姓名。
其他人见状,一边在心中暗恨,自己晚了一步,没能成为那个第一人,如今再拜,已经慢人一步。
“臣向思铭,参见越王!”
“臣于则……”
“早就听闻越王英勇无匹,今日能得见英姿,实乃下官荣幸!”
“地上人头可是那逆贼慕容岚?越王能将慕容岚斩杀,乃救世之功,合该登临帝位!”
若是寻常时,越青君带兵入宫,纵然他们也要纳头便拜,也不必如眼下这般谄媚失态,简直丢尽过往数十年的文人名士颜面。
然而天子葬身火海,带走他们许多重要同僚,人心本就不稳。
越青君又在众人正商议如何向岚王投诚时而来,将他们当场抓获,慕容岚的头颅还在此,鲜血淋漓,他们实在担心,若是自己不表现得再积极一些,自己的下场也将如地上的慕容岚一般,身首异处,不得安宁。
因此,纵然此状有些愚蠢,有些可笑,只要能让越青君消气,打消杀他们的想法,变成小丑也在所不惜。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越青君视线扫过在场众人,将他们敬仰表衷心的模样一一收入眼中。
“方才我听到有人说,等岚王入宫,如今岚王在此,诸位怎么却再不提起,各位要等岚王入宫后如何?”越青君款步而来,腰间长刀与银甲碰撞,发出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森寒无比,直凉人心。
在场一时静默,无人出声。
越青君走到刚才威胁宁悬明那人面前,后者战战兢兢,跪服于地,“越王在上,臣……臣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越王今日到此,有失远迎……”
他脸色惨白,仓促之间竟还被衣摆摔了一跤,狼狈至极。
“逆贼慕容岚攻城半月,臣等无力抵挡,为护京城百姓安全,才想着暂且与之虚与委蛇,等待越王相救。”
“却不想越王比我等预想的还要英武,竟在慕容岚进城之前便将其斩杀,免我等向逆贼称臣之苦,既救其身,又救其名,越王当真是我等大恩人!”那人调整好心态,很快便声情并茂地哭诉起来,仔细看去,还当真能在对方眼中看见泪水盈盈。
此等急智,倒也算得上优秀。
可惜,他面对的是越青君,得罪的是宁悬明。
只见越青君煞有介事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们并未真心投靠慕容岚,不过是缓兵之计。”
“正是如此!”见越青君似乎接受了此等说法,还以为就此揭过,双方今后顾及面子,都不再提,那人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却又听眼前人幽幽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罗织罪名,张冠李戴,意图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宁侍郎身上,岂非奸佞作为?”
那人心中忽然一沉。
越青君声音却忽然冷厉,“卫国亡国,本就因为朝中奸佞作乱,正因有尔等不忠不义,无德无能之辈,才害得朝堂纲纪全无,若继续留你祸乱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其他真正忠义之臣,对得起宁死也要维护先朝尊严的先帝!”
话音一落,越青君手中长刀出鞘,刀光一闪,地上那人的眼睛,便再未合上。
鲜血喷溅,人头相对,给夜色染上一层血色殷红。
全场落针可闻,呼吸也不敢大声,直到越青君在此开口,他们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屏息凝神,此时才恢复正常呼吸。
“奸佞已除,诸君也不必再忧心自己的安全。”越青君语气缓和,仿佛刚才提刀杀人的人并不是自己。
此时此刻,众人也不敢再随意说话,生怕一不小心惹怒越青君,也让自己的脖子试试他的刀钝没钝。
寻常总排最末的礼部尚书在此时也难得展现了自己的职业素养,上前拜服越青君道:“敢问越王,逆贼慕容岚,可是败于您手下?”
越青君抬了抬眼,“是。”
礼部尚书再问:“再问越王,您进城后,可有伤百姓?”
越青君收刀归鞘,语气随意,“无。”
礼部尚书对着越青君行一大礼,“杀逆贼,除奸佞,救臣子于水火,扶社稷于危难,于百姓秋毫无犯,明君也。”
“先帝已死,卫氏后继无人,为天下计,为万民计,请越王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其他人也随之跪拜,“恭请越王登基!”
一同下跪的,还有越青君带来的那些人,从为首将领,到普通士兵,皆在此时臣服于此,请越青君登基。
唯一的例外……
越青君转头,看向此时最为鹤立鸡群,也是唯一未跪拜越青君之人。
宁悬明原不想看越青君,没什么原因,纯粹只是不想。
一年之前,他们在南地相识,短短数月,便相交为友。
或许也不算友。
但至少,那时他们也曾彻夜长谈,临别相送,心有默契。
何曾想如今再见,却隔着一个卫无瑕,隔着生死之仇。
他纵然不恨越青君,却也难以在见到对方时感到欢喜,见到对方,他便想到无瑕,悲戚侵染,心中难以平静。
以至于其他人都对越青君跪地拜服,他却慢了一拍。
直到此时被越青君逮住。
他不欲与对方对视,他们非敌非友,宁悬明如今所愿,不过与越青君做个陌生人,恩怨尽消,情谊皆无。
宁悬明缓身下跪,虽众人一起,表明态度,却并未言语。
至此,在场再无异议。
原以为要走完三辞三让,礼部尚书赞美越青君功绩的词赋都准备好了,谁知下一刻却听头上传来一句:“承蒙厚爱,既然如此,皇位朕就笑纳了。”
众人:“……”
越青君视线一扫,将众人惊愕神色尽收眼底,扬了扬唇,大发慈悲道:“都起来吧。”
“…………?”
在场人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就连越青君的那些人,都或多或少有片刻迷茫,但很快又变成了听从与信服。
虽然和听说的流程不太一样,但管它呢,庄主一定是对的,庄主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听话就行。
礼部尚书差点没被一口气呛住,接连咳了几声,觉得这口风实在呛人。
在见识过越青君出乎寻常的执行力后(说杀就杀,毫不留情),他们再一次见识到了越青君远超常人的果断与简朴,连登基之前,做做样子的三辞三让都省略了,怎能不称上一句不追究华而不实的仪式感,朴实诚恳,直切主题呢?
他们或许还要在心中感慨一番,兴许新天子是为了他们这些人免受深秋夜里寒风之苦,才不惜有损自己名声。
天子,有德!
总之,在面对四周训练有素的军队,锋锐的刀剑时,无人敢觉得天子是个乡下来的粗俗武夫,不懂礼数。
他们也只好调整自己的道德礼仪水平,使其更符合越青君的标准,在对方的允许下听话起身。
宁悬明距离方才被杀之人很近,越青君方才为杀那人,也走到了这里,因而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很近。
近到……饶是夜色深沉,宁悬明也能借着四周灯火看见越青君腕间那一道纯白。
原是起身时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浑身定住,再不动弹。
视线紧紧盯着那抹纯白,再难移开。
昏黄灯火映照在那抹纯白上,好似给它蒙上了一层淡淡暖光,让纯白染了些许微芒,令人不知眼前所见是否是幻觉。
脑中思绪停顿,一切都凝滞于此。
良久……
周遭隐约有声音窸窣,是其他人在此时的寂静中展露的不安与疑惑。
他们已然注意到了宁悬明的异样,这并不奇怪,毕竟宁悬明与先帝的关系众所周知,眼见先帝身死,皇位落于旁人之手,无论出于感情还是利益,宁悬明不悦,都是理所应当,意外的是越青君的反应。
他什么也没想,仅仅是看着。
看着……
看着那抹纯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眼前停下。
那只手向他伸出,握着他的手臂,扶他起身。
方才还有些模糊的纯白,也在如此不留悬念的距离下,彻底清晰。
一颗颗熟悉的玉珠,每颗都经过他的触摸,穿针引线,打结成串。
另外一串也正在他被扶着的手腕上,只是掩于袖中,隐于黑夜。
两串同根同源的念珠在此时相聚,却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那道缥缈又真实的声音,也在此时传入他耳中。
“宁卿……”
尾音余韵,似有万千言语隐于其中,幽幽难续。
“别来无恙。”
第106章 与君初相识(本章有小剧场) 相见千余……
此言一出, 在场无不吃惊。
越青君一介草莽,生长于南地,怎会与宁悬明相识?
等等……宁悬明也并非京城人, 数年之前, 他行卷入仕,进入朝堂, 而在此之前,似乎就来自……南地。
南地富庶,才子众多, 原并不出奇,可此人竟与新君相识,且观新帝举止, 待宁悬明颇为不同, 既挺身相护, 又斩杀提议诬陷宁悬明之人, 如今更是亲自搀扶……
一言一行, 皆是对宁悬明毫不收敛的维护。
莫非没了卫无瑕, 此人仍然要受新帝恩宠, 青云直上?
那他们刚才不仅没有为宁悬明说话,甚至还帮着要给宁悬明定罪……
地上的尸身还新鲜热乎着,众人已经满头大汗, 心中惴惴。
“原来……原来陛下与宁侍郎是旧相识……”有人颤巍巍道。
他们很想听越青君说一句否定, 哪怕是见色起意, 也比二人之间真早有交情更好。
然而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越青君只是扶了扶面具, 望着宁悬明,淡淡笑道:“一年之前,有幸与宁卿在南地相识。”
宁悬明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视线从越青君腕间那串故意显露的念珠上移开,转到了越青君脸上。
四目相对,未曾遮掩的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熟悉。
金色的蝴蝶似要张开羽翼,展翅飞去,露出藏在下面的真容。
宁悬明呼吸凝滞。
宫殿的大火余烬仍在,宁悬明眼前却有片刻模糊不清。
便是听到越青君的声音,也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片刻后,方才动了动唇,“不过几面之缘,难为您还记得。”
“几面之缘……”越青君一字一顿缓缓道,“原来在宁卿心中,救命之恩,同居一室,竟也只是几面之缘。”
虽如此说,越青君的语气中却全然没有生气怪罪之意,反而有几分愉悦与纵容。
宁悬明并未言语,他只是仍看着越青君,看着那眼、那唇、那下颌、脖颈、喉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二人神色自如,却徒留全场其余人面无人色。
证明二人当真有旧情,除了让他们的处境更难受,心中惊惧嫉妒更深之外,再无其他影响。
不是入仕之前,竟是去年那场平乱赈灾!
若是当初……若是当初去的他们,岂不是如今认识新君,与对方有旧情的,便是他们自己了?!
众人心中抓心挠肝,恨不能回到一年前,以身代之。
无人瞧见,躲在人群中,不敢上前展露丝毫存在感的吕言,在听到这番对话后,脸色那是变了又变,几近扭曲。
不愿意让宁悬明专美于前的众人,当即打断二人之间的叙旧,“陛下,乱臣贼子刚刚铲除,正是该让大军休整之时,不如先让诸位忠义之士安顿下来,待到登基之后,再行封赏。”
越青君也知今日宁悬明伤心伤身,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便没有反驳。
既入了宫,大军便取代宫中原有禁军,占据了皇城,而这些进宫原想博投效之功的臣子们,也被人一一送回府中。
至于是护送还是看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也有因为其他原因,并未入宫的,见到今日乱象,只觉得万分庆幸。
没能在新君面前露脸,虽少了几分机会,却同时也少了危险。
送众人离宫时,越青君出言询问:“宁卿从前既住在皇宫,今日也留在宫中即可。”
宁悬明抬眼推辞,“多谢厚爱,不过不必了,我……”
话到此处,他话音一顿,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
他能如何?
出宫回家?
可无瑕已死,他又哪里来的家?
当初的六皇子府,从今日起,也属于越青君,与卫无瑕无关,与他更毫无干系。
直到此时此刻,宁悬明才惊觉,天下之大,竟无他容身之所。
越青君本等他说话,然而等了许久,终是轻轻一叹,开口说道:“既然宁卿不愿留在宫中与我叙旧,我也不勉强。”
“听闻从前宁卿久居前六皇子府上,如今无瑕虽去,但恩泽仍在,那座府邸便赠予宁卿,作为你在宫外的住所,如何?”
再次相见,越青君再未如一年前一般,举止冒犯,言语轻佻,反而规矩许多,可地上尸身未冷,长刀鲜血未净,让眼前的他,既不像卫无瑕,也不似一年前的越青君。
宁悬明拱手一揖,“多谢。”
除此,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遥遥望着越青君,半晌,方才在一旁众人不解又不悦的眼神中,开口问道:“斗胆一问,您腕上的玉珠,从何而来?”
越青君垂眸,将念珠细细抚过,似怀念,似流连。
“故人所赠。”
宁悬明眉心微蹙一瞬,口中低低呢喃:“故人……”
越青君面上毫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缓缓说道:“这玉珠不过寻常,并非上品,摔过,磨过,断过……”
“但也曾听过无数佛经讲坛,听过絮絮旧音,暖过朝朝暮暮,故不得弃。”
宁悬明忽而笑了一下,以二人之间的距离,应当已经对彼此神情有些模糊,越青君未必能看到这抹轻笑。
本来,也不是对他笑的。
“所言有理。”
“旧物承旧情,物在情在。”
“可若是斯人已逝,这份情,又当如何呢?”
虽是在问,宁悬明却并未等越青君回答,语气略轻,倒像是在问自己。
语毕,便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一名宫中内侍凑上前,试图搏一搏,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改朝换代了,自己虽是一个品级低微的小内侍,说不定也能借这先机,一跃成为天子近侍,成为人上人。
“陛下,宁侍郎不用尊称,举止无礼,纵然从前与陛下相识,可如今您的身份已然今非昔比,他这样做,未免有失您的颜面。”
世间之人,谁在一朝登上高位后,不想摆脱旧身份,宁悬明如此随性言行,岂非在时刻提醒天子从前草莽出身?纵然二人从前有再多情谊,天长日久也会耗尽。
然而此言一出,他却并未得到天子的另眼相待,对方甚至并未看他一眼,只是对在角落里当蘑菇的吕言使了一个眼神。
后者便浑身一抖,立即上前,抬手就给了那名小内侍一个大嘴巴子。
“妄议朝臣,你有几个胆子!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打死不论!”
在茫然惊惧中,小内侍被堵住嘴拖了出去,连求情都来不及。
直到被压在地上打得渐渐失去意识,小内侍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不过是说了宁悬明不敬,新君就随手处置了他。
难道真像旁人猜测的那般,二人之间有的不是旧情,而是私情?!
这越青君抢了皇位,也是为了从先帝身边,抢走宁悬明?
无数念头乱成一团,却终究没机会再理清。
而越青君在打发走朝臣,又暂时安顿好薛行野等人后,熟门熟路回了自己曾经住的宫殿。
为了自己的小命,吕言不得不咬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只是到底没敢靠的太近,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走得远远的,再见不到此人。
只是饶是如此,每走一步,于他而言都是煎熬,越走越煎熬,额上细汗未干,脸色也未有回暖。
走到宫殿外,越青君方才转身,对吕言道:“找几个之前伺候过宁卿的人,送出宫外继续照顾宁卿。”
“只是照顾。”越青君强调。
吕言心领神会,讷讷领旨。
越青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勾唇,意味深长道:“你办事,我放心。”
吕言默默将头放得更低。
直到越青君进殿,他才闭了闭眼睛,此时此刻,他只想大声嚎叫,将今日积攒的一切情绪都倾注其中。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
任凭心中咬牙切齿,吕言也不敢对越青君有任何冒犯之语,哪怕是在心里。
经此一遭,他这辈子都对另攀高枝这事有了心理阴影。
*
被宫中的人恭敬送到前六皇子府,重新踏上这座府邸,却是天上地下,截然不同的心情。
宁悬明站在门口,望着不过相隔几个时辰,竟给了他陌生之感的地方,一时之间,都忘了进门。
直到管家收到门房消息,匆匆前来,见到宁悬明,便心中安定,仿佛满心惊慌终于有了依靠之人。
他快步走到宁悬明面前禀报,“郎君!郎君!陛下……陛下的鬼魂回来了!就在您走后!”
宁悬明:“……”
他动了动唇,几次开合,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
回来了吗?
真的,回来了吗?
*
新帝登基,改朝换代。
一天之内,京中迎来大变,不仅死了众多高官,先帝也一同殒命。
但好在新帝来的及时,救京城百姓于水火,不仅杀了慕容岚,还安定了京城动乱,让百姓生活重归平静。
之后一月,大封功臣,举办登基大典,宫里宫外,朝堂上下都不得闲。
朝臣……如今只能称一句前朝臣子们,原以为死了那么多同僚,若想安定朝堂,新帝必须重用他们,给予他们高官厚禄,直上青云。
然而他们等啊等,却忽然发现新帝手下能人不少,虽不能补满前朝留下的空缺,但各个都身居要职。
高位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些人将重要官职占据了,他们还有什么?
见状,众人心中实在着急,不得不同别人商量。
卫无瑕虽一波带走了许多人,但留下的人更多。
当初的唐尚书,荀尚书,徐风鸣,顾从微……都算是得过脸的人,这些人自然也找上他们。
然而他们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纷纷闭门谢客,显然不愿意在还未摸清新君性情时随意做出什么可能惹新君不快的事。
宫中那位小内侍就是例子。
不得已,这些人竟是敲响了宁悬明的门,虽然他们从前有些不快,有些利益纠纷,但同样作为前朝旧臣,他们如今利益相同,自然也能站在统一战线。
然而什么也没有,房门甚至未帮他们传话,便出言拒绝,显然宁悬明早有叮嘱。
众人气急。
“早说他不行了,人家如今可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哪里是什么前朝旧臣,没听说天子甚至将从前伺候他的人派来照顾他吗,人家受宠着呢。”
“那不是监视吗?”
“监视何须用从前伺候过他的熟人,随意派几人来不是更合适?”
有道理。
此人一月以来一直告假,天子非但没怪罪,反而给了不少赏赐,让他安心休息,显然不似对待一般臣子。
“呸!勾引先帝不够,连新帝也不放过!耻于与此人为伍!”
正式登基之前,还有前朝先帝的后事需要处理。
当日一场大火烧了宴饮的重华宫,好在并未波及其他宫殿。
然而先帝与众多“忠臣”的尸骨却无法收敛,只好各家分了一些灰烬,带回家中再立个衣冠冢。
消息传至宁悬明耳边,另他不由想起卫无瑕从前所言。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从宫中出来的吕言,“他可还有何话说?”
吕言顿了顿道:“陛下说,没有骨灰,只有衣冠冢,立在城外那处别院附近。”
宁悬明手中一紧,差点将念珠扯断。
吕言近日几乎专为宁悬明服务,但他一点也不累,反而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不仅能出宫,还能看见宁悬明。
不要误会,他当然不敢对宁悬明有任何逾矩的想法,不过是每每见到宁悬明,吕言便想到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惨,比他被骗得更狠,如此,心中便安慰不少,这地狱一般的日子好似也变得没那么难熬。
除去衣冠冢,卫无瑕比其他人还多了一件,定谥号。
此事本该交给前朝旧臣,众人商议一通,试图在此事上讨好越青君,便给卫无瑕定了几个不那么好的谥号。
若非威胁宁悬明的人已死,未免触犯越青君的忌讳,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厉字也会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是他们的首选。
毕竟先帝自己死不够,还带走那么多臣子,于他们臣子而言,自然是暴虐之举。
越青君看着这些谥号,似笑非笑。
“先帝虽在位时短,但也算仁慈爱民,不过是世事不仁。”
闻言,旧臣们又心中咯噔。
万万没想到,新帝抢先帝皇位,抢他臣子,抢他男宠,可他对先帝的态度竟还不错?
再次马屁拍到马腿上,众人不觉得自己无能,只觉得新帝喜怒不定,心思难测。
所幸,虽然新帝对他们的提议不满意,但并未出言责怪。
越青君提笔写下一个字。
众人一看:惠。
卫惠帝。
此事就此定下。
作为开国之君,越青君的登基大典隆重非常,比卫无瑕时更宏大。
百官齐聚,连一直告假的宁悬明也难得现身。
他站在百官之中,望着台上之人。
越青君仍是一身玄衣,只是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龙纹精美华贵,威赫霸气。
穿在身上,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越青君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敬香祭天,昭告天地后,转身面向百官,视线准确落在宁悬明身上。
这一此,他并未如卫无瑕那般只是看着。
他出言唤道:“请宁卿上来。”
吕言当即下去,走到宁悬明面前,“宁侍郎,陛下请您上去。”
宁悬明抬头望向越青君,摸了摸腕上念珠,这才上去。
底下官员抬头张望,左看右看,一时不知天子要做什么。
莫不是如先帝一般钟爱美色,要让宁悬明一时接受参拜,当众给宁悬明无上光荣?
若是如此,可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宁悬明缓步上台,站在越青君面前,直到在矮于对方一个台阶时停下。
越青君却伸手扶他,要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直至与他平视。
四目相对,谁也不曾移开眼。
宁悬明没有行礼,越青君也没有责问。
望着眼前人,越青君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好似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他笑了笑,“从前以面具遮掩乃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既已尘埃落定,这面具,也该功成身退。”
“宁卿,可愿帮我解开?”他竟是询问,并非命令。
仿佛只要宁悬明说话不愿,他便当真能收回前言。
天子的决定,轻易便能被宁悬明左右。
仅是如此,便足以让下面官员嫉恨万分。
……除了吕言。
可是,为何不愿呢?
不为其他,只因宁悬明也很想见一见,那面具下的容颜。
然而在答应之前,宁悬明忽然问了一句:“为何是我?”
这人疯了,在天子面前竟直接称我。
众人纷纷想道。
可天子偏偏对他青睐有加,如此都未生气,反而认真说道:“世间诸事皆有定数,是为天命。”
他便是天命。
宁悬明未再言语,而是伸出手,缓缓落在那面具之上,轻轻抚过蝴蝶翅膀,缓缓寻至后面的暗扣。
停顿许久,才终于按下。
蝴蝶被解开了封印,释放了遮掩着的眉眼、鼻梁、脸庞……
宁悬明并未眨眼,直到最后一点角落,也再无遮盖,那张熟悉的容颜再次展露在眼前。
……
哐当!
那是底下有人倒地的声音。
扑通!
那是有人跪下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
唯有从前明月山庄的人一头雾水,这些人干什么呢?总不至于是被天子的容貌惊到了。
便是祭台上,也有人不小心滚下台阶。
此时此刻,旧人竟只有寥寥几人能勉强镇定。
宁悬明嘴唇轻颤。
……久久无言。
忽而,越青君莞尔一笑,不似卫无瑕的柔善纯良,也不似此前越青君的锋锐狠绝。
而是一种极为寻常,没有半分刻意,皆是真心的浅笑。
好似眼前之人,并非皇子,也非新君,没有任何赋予他的身份与标签,仅仅他本人。
猎猎山风间,煦煦日光下,他轻声开口,态度尊重又谦逊: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越青君。”
相见千余日,才得初相识。
第107章 痴梦一场 “无瑕已死,此后只有越青君……
深秋的日光带着些微的冷, 猎猎山风下,这份冷便更侵入骨髓。
场上百官只觉得如在地狱,彻骨生寒, 饶是今日乃钦天监挑的好日子, 深秋之日也悬着太阳,他们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祭台之上, 宝鼎之前,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伫立在众人眼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 以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身份。
是梦?
还是他们中了毒?
一定是今早出门时迈错了脚,才让他们走入这荒诞的世界。
回到今早,重新再走一次就好。
一定……一定是这样。
此时此刻, 他们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睁眼瞎, 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也不知道, 就做个被糊弄的傻子, 也完全不想知道新朝天子长了一张和前朝末帝一模一样的脸啊!
没错, 直到此刻, 大多数人也只认为此人与卫无瑕不过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而已。
越青君与卫无瑕是同一个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被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怎么可能!
卫无瑕是什么人?卫国皇子。
纵然从前二十年低调透明,但到底也是正经皇子, 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 也算在京城注视下长大。
越青君是什么人?南地草莽。
明月山庄发展势头那么猛, 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其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精力, 莫说两地相隔之远,卫无瑕根本不可能顾及,就算可以, 他的身体也决不允许。
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另一个印证的重要因素。
卫无瑕在时,可是日日请平安脉,也并未刻意固定哪位御医,若说其中有猫腻,有御医是天子的人,故意为之遮掩,此时场上御医也不必露出这般惊骇的表情,为倒地组添砖加瓦。
毕竟御医年纪偏高,且并未遭到越青君清除,平均年龄远超其他部门,即便平时身体保养得当,比寻常人抵抗力强,在面对眼下情况时,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儿。
几乎是与吕言同样的思路,他们也考虑起了卫无瑕与越青君是双生兄弟的可能性。
毕竟二人除了那张脸,其他地方再无相同之处。
至于都对宁悬明非同寻常?
双生子心悦同一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之,越青君绝不可能是卫无瑕!绝不可能知道他们从前在卫无瑕没死时就有异心,绝不可能被他们胁迫禅位,绝不可能知道他们所有黑历史!
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越青君就只是越青君。
也只能是越青君。
吕言难得没有低调收敛,反而目光悄无声息地将场上众人扫了好几遍,直到一一将他们震惊骇然的表情欣赏个遍,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吕言觉得自己逐渐奇怪。
入宫为宦只是让他身体有残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健全的。
直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越青君折磨得逐渐变态,成为了那种爱看他人笑话丑态的阴暗老公公。
从前宫中就不缺这类人,尤其在冷宫等地,年长且毫无期盼的老太监,沉迷于欺辱他人为乐。
他也要变成那种人了吗?
陛下,算您狠……
即使在心里,即使是骂人,他用的也是敬语,再不敢有从前肆意在心里蛐蛐卫无瑕的模样。
前朝旧臣们人心惶惶,震惊无措。
新朝功臣们一头雾水,几脸茫然。
吕言低头暗喜,心满意足。
唯有越青君与宁悬明。
二人神色比之方才,并无太过明显的变化。
便是宁悬明眼底微掀的波澜与震动,也都在片刻之后,如投石的深潭,荡过几圈之后,便逐渐减弱,再无涟漪。
好似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其中,自我消融,瞧不出分毫。
面具被他握在手中。
另一只手却覆上越青君的脸,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轻轻抚摸。
从额头至眉眼,从颧骨到鼻尖,从下颌到唇峰,逡巡流连……
所幸现场众人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绪中,自顾不暇,也未对宁悬明逾矩冒犯的举动提出质疑。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当自己今日瞎了。
笑话,宁悬明是什么人,也是他们敢质疑的吗?!
现场一度太过混乱,守卫在附近的士兵都不得不更靠近了几分,免得发生动乱,他们无法及时阻止。
宁悬明将眼前这张脸寸寸抚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指腹下熟悉的触感足以让宁悬明确定,这张脸曾经被他欣赏过、抚摸过,再无他人。
一月以来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心中竟忽然一轻,好似压在其中的一块巨石忽然消散。
他收回手,低下头,双膝曲跪于越青君身前,双手捧着面具,举过头顶,呈与越青君。
清润的声音如从前般舒缓从容,只是少了几分独属于卫无瑕的温柔。
“臣,参见陛下。”
“万岁,万万岁。”
旌旗招展,钟鸣阵阵。
他跪于天子脚下,却对越青君未发一言。
有他带头,底下乱了一阵的百官们似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仓促跪下,匆匆行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越青君无视场下众人。
他只垂下头,望着眼前人。
眼中未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轻叹。
他亲自将宁悬明扶起,之后才是对其他人的随口一声:“平身。”
*
新朝初立,国号为景,年号昭明。
开国之初,越青君便提起屠刀,对京城诸多臭名昭著的人家砍了又砍,京中有名的家族几乎没几家落下。
前朝皇室全数废为庶民,抄没家产,连皇陵都在私下让吕言夜里带人去将大量金银珠宝偷偷搬来。
为此,吕言第一次偷偷在心里将越青君骂了个狠的。
时下讲究事死如生,对死者的尊敬发自内心,盗墓这种事,不仅下作,还会损失阴德,将来到了地府都不安宁。
可越青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纵然是这种缺德事,他也做得理直气壮。
卫无瑕一波带走的那些人家原还想在新朝这里露个脸,争取能在新朝站稳脚跟。
登基大典之后,所有人匆匆忙忙送了厚礼进宫,几乎将大半家产送上,当晚便连夜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京城,滚回祖籍。
无数人不明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却是闭嘴不言。
越青君在短短半月里,将卫无瑕时想干不能干的事,统统干了个遍。
国库收入疯长,内库也堆满了金银珠宝,完全不够放,还不得不多开了几间宫殿。
户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埋首公务,只偶尔偷偷看一眼宁悬明。
暗自在心中敬服一番。
从前他们羡慕嫉妒宁悬明,从登基那日后,却彻底没了这种念头。
招惹这样一个/两个人,宁悬明得到优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完全是他应得的。
自那日后,无人敢提起新君那张脸与前朝末帝一模一样这件事,众人都只当自己不知情,平日里即便是言语机锋,眼神流转,也从不敢流露半分。
他们比越青君更不愿意提起。
见越青君不提,他们自然也装模作样维持现状,只是告老告病之人空前的多,不必越青君想办法,那些人便主动给新人腾位置。
越青君发派下去的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完成,不敢有半点懈怠,朝政空前平稳。
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新朝新气象,加之免税三年,对刚登基的新帝感激万分。
百姓不知天家事,越青君与卫无瑕的关系,终究也只是少部分人的烦恼。
至于越青君究竟是不是卫无瑕,这个问题无人想问,也无人敢问。
……除了宁悬明。
当宁悬明这日下朝后并未离开,而是难得逗留宫中时,便有眼尖心灵的小内侍跑去向天子禀报。
不需要人领路,宁悬明款步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
物还是从前的物,人也是从前的人。
却什么都变了样。
重新来到思静殿外,却见头顶的匾额已经换了个名字。
“朝暮宫。”
他无意识念了出来。
随在身后的宫人赶忙道:“是陛下钦定的名字,亲自题的字,应当取朝朝暮暮之意。”
宁悬明动了动唇,轻笑一声道:“昨日看书刚到朝生暮死,天子应当不似常人,旁人都说朝生暮死,唯有他能朝死暮生。”
宫人卡壳,当即垂首不言,心中却在暗自拜服,如今天下唯一能将天子身份挂在嘴边,且嘲讽天子朝死暮生的人,应当也只有宁侍郎了吧。
踏入殿中,宫人便未再跟随。
宁悬明环视一圈,殿内陈设几乎没有明显变动,一如一个多月之前。
他却未在里面见到越青君。
刚要转身出去时,却见一道身影站在殿外,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越青君一身玄衣,不似登基时的张扬,衣上的纹绣皆为简单低调,可日光下,锦衣光华流转,自知贵气非凡。
越青君迈步进来,举止间没了卫无瑕的孱弱文雅,却自有一番卓尔不群,矜贵无双,却又比寻常的世家贵族少了几分目下无尘,多了些许随性从容。
明明早就有了定论,但每每再见此人,宁悬明仍要在心中将对方与卫无瑕对比。
越对比,越沉默。
因为除去那张脸,二者当真截然不同。
若非他们曾经朝夕相伴,曾经亲密无间,越青君也从未否认,而是默认一切,他或许也要如其他人一般,迷惑于真与假、是与非中。
他抬手正要行礼,却被越青君制止。
宁悬明将手臂从越青君手中抽出,淡淡道:“陛下,礼不可废。”
越青君却看着他,浅浅一笑道:“我还是喜欢以前,你不喊陛下的时候。”
“旁人只当你无礼,却不知在我心中,我于你从不是什么陛下,也不是殿下,不是庄主……不是任何一个其他身份的称呼。”
“悬明,我想听你唤我的名字。”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那依您看来,我应当唤的无瑕,还是青君?”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笑,只笑得宁悬明心中难得生出一丝烦乱。
“这还是自我回来后,第一次有人问我。”越青君如此说,当然,在越青君心中,除了宁悬明,也无人有资格来质问,包括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吕言。
宁悬明淡淡提醒,“自登基后,您也从未主动提起过,旁人自然会避讳。”
越青君语气随意道:“随他们,避讳也好,大肆讨论也罢,于我并无区别。”
“左右,卫无瑕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越青君微微敛眸。
宁悬明心头微恸。
明知那人就在眼前,明知越青君就是卫无瑕,可想到那人,想到从前,想到那日大火,想到那场诀别,宁悬明心中还是会忍不住生出痛意。
它们并未因为越青君的死而复生就消失,反而因此染上几分难言的恨意,好似卫无瑕当真死了一回,还是被越青君所杀。
宁悬明闭了闭眼,“您……日理万机,志向远大,每日分身尚且不够,竟难得费尽心思,以卫无瑕相欺……”
“……我是否应该说声承蒙厚爱,三生有幸?”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旁人或许不知,而他作为与对方最亲密的人,自然能感觉出,比起卫无瑕,越青君要更自在随性,更真实的多。
二人之间,若有一个掺假,必然是卫无瑕。
越是如此,他越是想不通,越青君何必如此。
纵然不想要卫无瑕的皇子身份,舍弃便是。
想谋夺卫氏,想改朝换代,他改便是,事实证明,他也当真有这个本事。
无论如何想,其中有一个宁悬明,都是多余。
纵然无意中相交,以对方之能,自然能拒绝相见,与他断绝往来也是轻而易举,便是再欣赏他,何不直接以越青君相识相交?
为何要用卫无瑕骗他?
相识相知相恋相别。
分明都是真心,可眼前人在此,证明从来都是假意。
若温雅含蓄为真,那越青君的直白又算什么。
若病体孱弱为真,那越青君的健康又算什么。
“宁某何德何能……”他轻轻自嘲。
何德何能让对方费尽心机。
越青君伸手要去牵他,却被宁悬明避开。
他笑了下,并不勉强,转而给宁悬明倒了杯茶,小心放在宁悬明面前。
“我一直等着你问我。”
“我也一直想回答你。”
他抬眸看着宁悬明,目光坚定毫无转移,诚心诚恳真实无比。
“不必怀疑。”
“不必怀疑无瑕,也不必怀疑过去,更不必怀疑自己。”
“你所感觉到的,就是真实的。”
“越青君是真,卫无瑕也不假。”
“卫无瑕此生,前二十年乏善可陈,遇见你后才有了色彩。”
“他爱你,毋庸置疑。”
“与你相恋死别,生死圆满,也从未后悔过。”
“你拥有他的过去、回忆、感情,拥有他的一切,此后余生,都可以尽情怀念回味。”他句句真心,毫无隐瞒,这本也是卫无瑕作为礼物的作用。
可听着他口口声声称“他”,俨然要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离开来,宁悬明越听胸口越闷。
终是忍不住道:“那你呢?”
抬眸望去,眼中难得带出几分锋芒。
“卫无瑕……不就在眼前吗?”
越青君闻言却沉默下来,缓步上前,伸手轻轻在宁悬明眼尾抚过,却未能淡去眼尾那抹嫣红,胭脂色固执地染上宁悬明眼尾,且越来越浓。
宁悬明也难得没有回避,任由他抚上自己眼睛。
“卫无瑕已死。”越青君温声细语,仿佛正在与小孩子讲道理,“纵然我在,也不会再有。”
卫无瑕很好,但他既做回了越青君,便不会再用卫无瑕勾动宁悬明的心神。
“此后年月,只有越青君。”
宁悬明闭了闭眼,将心中诸多情绪压下,语气也恢复了开始的平静。
“是吗。”
“可卫无瑕是与我成亲,爱我敬我的夫君,阁下又算何人?”
越青君定定看他,眼中带着珍视与包容,爱意融在其中,绘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情意色彩。
“我是世间最珍你爱你,了解你,包容你,钟情你的人。”
他分明讲着旁人听来都觉得厚颜的话,可表情语气却那样正经又寻常,没有半分羞赧,正是最真实的模样,不似无瑕,牵手时都欲语还休。
“卫无瑕为你而生,我为你而来。”
宁悬明青白的指尖颤了颤。
他缓缓闭眼,轻扯唇角,语气幽幽道:
“可与我相识相知相恋,与我拜堂成亲,与我耳鬓厮磨,与我生死相许的是卫无瑕。”
“阁下既非旧人,便勿言旧情。”
越青君眼睫微颤,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宁悬明摘下官帽,垂首道:“当年一意孤行,如今才知是痴心妄想,自作多情。”
“得无瑕庇佑,才忝居高位,如今朝中逐渐安定,人才济济,少一个德不配位的宁悬明也无妨。”
双手将乌纱帽放在桌上,最后望了越青君一眼,带着几分释然。
京城三年,痴梦一场,梦醒则散。
他拜别道:“愿陛下百岁皆安,山河无恙。”
他从来不是放不下的人,对方既如此,他自然也不必困在过去。
宁悬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越青君转而将目光落在那顶乌纱帽上。
见到宁悬明离开,一名宫人走了进来,看见桌上乌纱,强笑道:“宁侍郎怎么走时还将官帽忘了,陛下,可要奴婢给宁侍郎送回府上?”
越青君指尖轻点桌面,淡声道:“不必。”
有些东西,越是握紧,越是失去。
越青君要的不是束缚,是心甘情愿,无法逃离。
第108章 书写续集 没了卫无瑕,赔你越青君可好……
宁悬明要辞官, 并未受到阻拦。
奏折递上去,以极快的速度在一众官员手中过了一遍,却无人敢在上面盖印批红。
天知道宁悬明见了天子一面都说了什么, 怎么就要发疯辞官, 但人家前程自有天子护,他们的前程却十分危险。
最后送到越青君面前, 越青君只是将那封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轻轻笑了笑,提笔在上面批复:
允。
天子既许, 底下人的动作便快了起来,再无顾忌,只是无论是传达圣旨还是去取回官服官印的人, 对宁悬明的态度皆十分和善, 丝毫没有因为对方辞了官职, 一朝失势, 便觉得对方无助可欺。
笑话, 也不看看人家现在住的是谁的府邸, 里面那些逾制物品可从未被收回皇宫。
官府的人走后, 府上骤然冷清了下来。
管家斟酌许久,才上前道:“郎君,金玉满堂那边的账本, 已有许久未看了, 可要小的差人送来?”
并非他不体谅主子心情, 实在是这事也耽搁许久, 他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这才来请示宁悬明。
大多数人不愿意提及天子与先帝样貌上的关联,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越青君又没有遮掩,日子久了,总有底下人说漏嘴的。
管家也听到一点风声,第一反应是不信,可随后想到变故发生那日,确有末帝鬼魂回府,莫非那并非鬼魂,而是新帝?
可新帝进城后怎么不先进宫,反而先来了他们这儿?
再听新帝与宁悬明的传言,观对方对宁悬明的优待,管家心中也有了数。
不过,主子们的事,他们做下人的怎能插嘴,只要这宅子有主,他们帮主家管好便是。
宁悬明一愣,好似当真将这事给忘了。
金玉满堂是卫无瑕所有,在卫无瑕身死,前朝覆灭后,本该收回朝廷,然而宁悬明这个曾经半个主子还在,且瞧着极受新帝厚待,下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一直拖着。
宁悬明垂眸凝思片刻后道:“原是无瑕之物,如今前朝皇室所有,皆收回宫中,金玉满堂也不应例外,你们上报便是,日后自有人管账。”
宁悬明连自己的官职都不要,怎会对金玉满堂还有所留恋。
……其实还是有的,不过留恋的并非金玉满堂,而是两年前,他曾见过的火树银花。
一场无瑕动情,一场诱他春心。
宁悬明眉眼有一瞬柔和,却在下一刻想到越青君,面上那一抹浅浅的温柔又收敛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浓情蜜意,如今却都成了笑话。
他试图告诉自己,过往皆是虚假的,是某人出于不知名目的做的戏。
然而什么样的戏,能在与他相识两三年,同床共枕一年多,都没露出任何痕迹?
又是什么样的戏,能蒙蔽他的眼睛他的心?
宁悬明向来敏锐,若当初若真有半分假意,绝无可能直到卫无瑕死,他也没有半点感觉。
自越青君回来,自对方展露身份,宁悬明已经将往事在脑海中一一回忆了个遍,然而毫无破绽。
这也是他至今,即便知道越青君就是卫无瑕,也无法完全割除卫无瑕,无法将卫无瑕当成越青君的原因。
这便是越青君的巧妙之处。
他并非全然演戏,而是用自己对宁悬明的感情,融入了一段故事,一个人物中,因而故事虽只是故事,却也是真心真情。
因为他爱宁悬明,所以卫无瑕的爱才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是真情流露。
以假乱真还会被戳穿,以真绘假,又如何能分辨。
宁悬明被骗三年,半点不冤。
他闭上眼睛缓了半晌,这才将心绪压下。
却也仅仅是暂时压下,从未被抚平。
眼前处处都是熟悉景色,每每勾起往日情景。
宁悬明觉得闷,起身出府。
行走在街上,看着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往来行人,林立的商铺,分明是喧闹市井,宁悬明却反而安定心神,脚步都慢了几分。
几个小孩儿在街上打闹穿行。
“快点!快点!就在前面,晚了就没有了!”
一个小孩儿身形略胖,动作迟钝,不小心撞上宁悬明的小腿,反倒把自己撞倒在地。
“不好意思大哥哥。”
宁悬明伸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见他没生气,匆匆追着同伴跑了。
“还有没有?给我留一个!”
宁悬明有些好奇,走近一看,却见几个小孩儿站在面具摊前争来争去。
“最后一个了!这个我要买!”
“卖给我吧,我给双倍!”
宁悬明探了探头,见他们争的是个黄色的蝴蝶面具。
第一眼宁悬明只觉得眼熟,下一刻却听到摊主的声音:“别抢别抢,还有呢。”
边说,便从麻袋里又拿出几个同款,“来一来看一看了!好看的蝴蝶面具,和贵人同款!”
宁悬明:“…………”
顿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合着是做不成金的。就刷了颜色相近的涂料。
没有黄金,也还有黄铜,但对于面具摊来说,即使是黄铜,也根本卖不回本。
几个小孩儿心满意足离开,一路还在玩闹,“我有面具了,这回我要当皇帝!”
“我们也有!我们也要。”
“哎呀,想当皇帝也可以,不是还有个死了的吗,你当死了的那个。”
死了的……
宁悬明心上又中一刀。
万万没想到,出来散心不成,反倒被扎心。
好似世上所有人都认为卫无瑕已死。
少数人假死当真死,绝大部分人是当真如此认为。
如此,也难怪越青君直白地告诉他,卫无瑕不可能再回来,事到如今,天下又有谁还会记得卫无瑕呢。
包括卫无瑕本人。
宁悬明转身欲走,迎面却遇上一人。
对方见他看来,远远便拱手行礼,“宁先生今日逛街,好兴致,没有官职可算轻松了。”
这话倒也不错,自越青君登基后,朝中规矩大变,首先便是官员上值时间,再不似从前,上午半日,下午走人,缺席也是常有的事,如今朝中明确规定上值时间从早上辰时到下午亥时,只有多没有少,不适应可以请假调整,再不适应便直接走人。
但这话自眼前人口中说出,就不那么合适了,毕竟,对方可是新朝的人。
宁悬明也向薛辞玉回了一礼。
“阁下今日休沐,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薛辞玉却没走,“不急,不急。”
“说起来,我与宁先生也是有缘,我兄弟几人从外地赶来京城,又从京城流落至南地,相隔千里,竟也有幸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
宁悬明微微挑眉,“薛大人来过京城?”
薛辞玉点头,“是啊,若非来京城,我们也未必会遇见圣上,更未必有如今成就。”
宁悬明心中微动,知道薛辞玉的用意,但不得不说,宁悬明也被对方的话吸引,哪怕明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也只得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原来如此,不知薛大人与圣上的渊源始于何时?”
“两年多以前,当时族人困苦至绝境,若是圣上晚一日出现,我兄弟几人就要跟着告示投军了。”薛辞玉想了想说。
宁悬明仔细回想,很快便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竟恰好是他与卫无瑕相识不久。
明明那时便有越青君,可对方却仍以卫无瑕与他相识,莫非那时对方还未想过更换身份?
不对……那时越青君便在暗中聚集人手,若非早就有所打算,也不可能短短两年多便有此成就。
“我等初入京城,不知京中人事多矣,近来听说些许风声,想着宁先生在京城日久,想请先生解惑。”
宁悬明微微垂眸,负手而立,“风声而已,过耳便散。”
“薛大人只需知道,世上绝无死而复生之事。”
“天子姓越,名青君,那便是越青君。”
纵然将天子全名挂在嘴边,薛辞玉面上神色依旧如常,“受教了。”
“多谢宁先生。”
二人告别后,宁悬明并未再多停留,而是直接回府。
外出不过半个时辰,便遇上官员,宁悬明深感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他继续就在此地,恐怕麻烦不断,说不定,还会对天子有所影响。
宁悬明自觉虽与那人有些旧怨,但为天下安定计,他也不愿自己的存在对越青君不利。
想了一夜,宁悬明终究提前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翌日,他便与管家安顿好府中事务,又让下人备好行李马车,打算择日动身。
然而才过半日,当晚夜里,府上便出现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
宁悬明看着越青君,心中一叹。
他知道这府上皆是对方的人,便是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于是直接绕过所有没必要的过程,直接道:“不知今夜阁下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公务已经交接,官印也收回,应当没有什么疏漏才是。
越青君笑了笑,缓缓上前两步,虽仍与宁悬明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却到底多靠近了几分。
“原想再晚些给你,但时间不等人,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的目光落在院中为宁悬明准备马车行李的下人身上,意有所指道。
宁悬明神色不变,“应当未有规定,辞官后不得离开京城?”
越青君点头:“当然,你去哪里,都是自由的。”
很难说是什么心情,反正不是高兴,但也不像不高兴。
好似有一口气,忽然凝滞在一半,吸不进来,也呼不出去。
越青君不约束他是好事,可对方如此作为,倒真越发证实,此人有意断绝过往,将卫无瑕的一切都抛弃,包括自己。
如此看来,一直抓着过往不放的自己倒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这是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越青君伸手,将一册账本递出。
宁悬明不明所以接过,翻开来看,发现这竟是南地各地的民生现状。
其中剑屏县放在第一页。
上面显示,在过去一年里,剑屏县无论是人口、商业、农产……都有了极大的增长,医疗也有极大改善。
宁悬明边看这本册子,边看越青君,看一眼册子,看一眼越青君。
最后将它合上,眉眼略带疑惑问:“这是何意?”
他隐约想起一年之前在剑屏见到的情景,相比那时,册子上写的,已是勃勃生机。
越青君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悬明忘了吗?当日还是你与我做的约定,若京城再无逐食,南地也不可再有乱心。”
宁悬明想起来了,但还是不知越青君用意,眼下再看当日约定,未免过于可笑唏嘘。
“其实,那时你提出约定时便错了,没有卫无瑕参与,你就不可能赢。”越青君说出的话十分欠揍。
宁悬明心中一梗,竟难得生出些许恼怒。
“所以,阁下今日是特地来嘲笑我的?”
越青君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当然不是。”
“我是想让你看看,卫无瑕没有做到的事,越青君做到了。”
“从那时相别后,我始终守着与你的约定,纵然你没提,但我也将剑屏变成了无需逐食的模样。”
宁悬明心中的那点怒气瞬间散去,竟也有些许触动,然而随后便觉得不对,怎么做这些利国利民,改善民生之事,就只为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宁悬明抓住了一点不对劲,但未来得及细想,那抹思绪便飞快溜走。
纵然之前越青君曾说过,自己为他而来,但宁悬明只当这是对方随口说的哄人之语,并未当真,更未过心。
但他隐隐有点明白越青君来这么一出的意思,对方好似如他所说那般,彻底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割开,今日与他叙的旧情,非是爱侣夫君,而是知交莫逆。
下一刻,越青君又打破了他的想法。
却见他眉目微弯,眼眸含笑,天上星月坠在他眼中,最是款款深情。
“卫无瑕许不了的河清海晏,我能做到。”
“卫无瑕做不到的百年好合,我能给你。”
“卫无瑕情深意重,越青君亦是满腹真心。”
他分明就站在原地,宁悬明却觉得对方好似正在步步紧逼。
直到越青君终于真的上前一步时,宁悬明心跳蓦地快了一瞬。
越青君却依旧保持着尊重又守礼的姿态与距离,“属于卫无瑕的故事已成为过去。”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再写一段续集?”
冬日的夜万籁俱静,片片白雪坠落,覆在二人头顶。
越青君缓缓向他伸出手,邀请道:“没了卫无瑕,我赔你一个越青君可好?”
第109章 无法摆脱 处处退让,步步紧逼……
月落霜湖, 寒枝栖雪。
越青君的手递到宁悬明眼前,玄色的衣衫勾勒着金线,映在月色下泛着盈盈光泽, 光华无比, 不似银色的低调内敛。
近在咫尺的距离,鼻尖却除了新雪的凉气, 其他宁悬明什么也没闻见。
宁悬明却下意识想到卫无瑕曾经常用的兰香,也只在之后连连喝药后,才逐渐淡去, 被药香取代。
可无论药香还是兰香,在越青君身上,都闻不见, 仿佛属于卫无瑕的过去, 都尽付于火中, 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宁悬明抬头, 渐渐对上越青君的视线。
对方神色轻松认真, 面上带着一丝专属宁悬明的温柔, 默默等待, 并不催促的模样,倒是与卫无瑕有几分相像。
然而仔细再看,便能发现细微不同, 卫无瑕性情柔善, 无论对谁, 眉目都带着几分天生的温柔。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时, 也是唇角带笑,眉眼含情,可对着旁人, 他的神色却是淡的,冷的,无情的,纵然是笑着,也带着本性中的冷漠。
宫变那一夜,越青君虽戴着面具,可纵然面对鲜血飞溅,人头落地,他也能言笑晏晏,姿态从容。
那时宁悬明离得极近,鲜血溅在自己手背上,他都仿佛被烫了一下,越青君却毫无感觉。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分明都是一个人,对方为何非要将二人分割开。
直到此时,作为越青君的对方站在眼前,如卫无瑕一般,彬彬有礼地向他递出邀请时,宁悬明方才有了几分感悟。
他的心跳只乱了一瞬,之后逐渐归于平静。
沉默的时间过于久,越青君却始终静静等候,未曾催促。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
若是在最初,若是在辞官之前,若是在昨日之前,宁悬明或许都不会犹豫,会直接抓住眼前人的手,握住那所谓的续集。
因为无瑕离开得太过惨烈,太过决绝,太过悲恸,太过突然,以至于时隔许久,宁悬明都无法忘记,仍沉浸在失去卫无瑕的悲痛中。
如今眼见“无瑕”就在眼前,重回身边,他当然迫切想要抓住。
可青君已现,求和被拒,辞官离京,几次事件将他们隔得越来越远,也让宁悬明越来越清晰意识到,无论是在世人眼中,亦或是越青君心里,卫无瑕都已成为已经结束的过去。
眼前这个人,已经给了充足的时间与机会,向他证明了“卫无瑕”的死亡。
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兀自沉浸在过去里,不肯走出。
当他彻底意识到,越青君并非卫无瑕,卫无瑕也不会再出现时,纵然越青君向他邀请。
看着眼前这只手,宁悬明忽然觉得,它并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吸引自己。
好似他离它越近,就离卫无瑕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方才伸手,轻轻抚上越青君脸庞,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有一瞬间,宁悬明竟觉得卫无瑕的模样变得模糊。
他微微抿唇,轻轻开口:“敢问阁下,您所说的,以越青君之身,书写续集,那么卫无瑕的一切,于您又是什么呢?”
越青君并未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不讳,也彻底戳破宁悬明心中念想,“旧人之事,随旧人去,与越青君无关。”
于他是如此,于宁悬明,他亦是如此。
虽未明说,但宁悬明心中明了,越青君希望自己也只将他当成青君,言语间提及过去,提及无瑕,越青君也只称“他”而已。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你连哄我几句也不愿。”
越青君微微一笑:“虽非君子,却也愿对你坦诚直言。”
宁悬明垂目敛眸,“既然如此,那想必你应当也不愿我对你有所欺瞒?”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也轻笑了下,声音缓缓道:
“当初与我相识相知相爱之人,是无瑕,相识以来,我们先成为友人,才成为爱人。”
“并非因为心悦于他,才了解他,而是先了解他,因为他是无瑕,才心悦他。”
“你既不认他,那便不是他。”
说罢,宁悬明收回手,眼中纵然还有不舍,动作却不再留恋。
“明月山庄的越庄主,新朝新君,固然是惊才绝艳,智计无双,却并非无瑕君子如兰,温润如玉。”
“……也与宁某不过萍水相逢,当不起至交知己,更未谈过风月。”
“阁下很好,可我已有无瑕,他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他。”
说到最后,宁悬明还笑了下,“或许,我还应当感谢阁下手下留情,放无瑕自由身,你既不认他,那我便收下了。”
从今往后,他只当卫无瑕葬身火海,从未相负,从未相欺。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背弃卫无瑕,转身投入越青君怀里。
过往两三载,终成幻梦。
但即使是幻梦,也是他不想丢掉,不想忘记的。
在卫无瑕与越青君的这场较量中,已经死去的卫无瑕不战而胜。
听他这番言语,越青君神色始终未有变化,也未出言打扰,他只是静静听着,仿佛在听故事的尾音。
被拒绝,越青君也没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宁悬明能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开,比仍将他当成无瑕,糊里糊涂答应下来还让他欢喜。
“你既不愿,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知道的,我向来对你宽容,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不会阻止。”
这也是宁悬明不解之处,他不明白对方这份无条件的纵容来自何处。
若是他大胆一点,还会觉得这好似父母对子女的宠爱,仿佛天地一般,包容着万物与自己,广博而宽容。
这样一想,更奇怪了。
“但你想要出京,我并不放心,已经安排了人保护你。”越青君说。
宁悬明下意识皱眉,越青君却道:“登基以来,我树敌无数,这些人的残存势力藏在暗处,正等待时机伺机而动,而你是我唯一的软肋,若有机会,他们必然会对你不利,这也是我的过失,保护你,是在弥补这份过失,还能顺便钓鱼,悬明虽没了官职,却也是我的子民,应当愿意为我朝安定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客观,于公于私都毫无拒绝的理由,宁悬明只得应下。
越青君笑道:“放心吧,知道你不喜欢跟着太多人,一部分人会藏在暗处遮掩,只有少部分人明面上跟着保护你。”
宁悬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道:“多谢陛下体贴。”
越青君离去之前,说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你不叫陛下的时候。”
宁悬明望着他的背影,见白雪覆在玄衣上,让那人身形在夜色里分外清晰。
宁悬明望了许久,直到再瞧不见分毫,才缓缓闭上眼睛。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心,但也藏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
明知只要对方愿意,无瑕就能起死回生,对方却坚定否决。
这与卫无瑕丢下他有何异?
不止越青君想要宁悬明将二者分开,宁悬明自己也需要将他们分开。
这样,卫无瑕便是舍身取义,不负天下,也不负悬明。
而非主动丢下自己,舍弃过去。
那是越青君。
也只是越青君。
*
几日后,宁悬明安排好府中事务,坐上马车,在数十人的护送下出京。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路上人马,眉心微蹙,他没想到越青君说的少部分竟也有这么多人,若先知道,必然会拒绝,这浩浩荡荡的模样,不像是离京归乡,倒像是出巡。
正这么想,宁悬明转头往后看了看,却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好像多了一辆马车?
他原想一辆马车足矣,谁知后来发现护送的人太多,他们总也有行李辎重,只好多备了几辆。
却也不多,不过四辆,于是此时多出的一辆就有些明显。
宁悬明扬声道:“停车!”
车夫拉紧缰绳,“郎君,可有何吩咐?”
宁悬明掀开车帘,探出身子问:“怎么多了一辆马车?”
护卫队伍的队长一时卡壳,眼神闪烁:“许是东西太多……管家多备了一辆……”
宁悬明没再说话,直接掀帘下车,往后走去。
旁人不敢阻拦,毕竟安排的时候就说了,队伍以宁悬明为主,听从对方安排。
但他们都纷纷往宁悬明的方向望去,眼中神色有些期待和激动,好似在等着看好戏。
宁悬明一辆又一辆查看过去,直到中间那一辆,掀开车帘,见到里面景象,宁悬明瞳孔放大,呼吸都在瞬间停滞。
却见外观朴素低调的马车里,各种装潢摆设都精细无比,衣食住行,茶水点心,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坐在里面那个人。
对方玄衣金冠,威武神气,本该在宫中处理政事,安稳朝堂的天子,竟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宁悬明抓着车帘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方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陛下,您能与我解释解释吗?”
为何会出现在他归乡的马车里?!这人莫不是也要离京回南地?!那朝堂上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无数言语在脑海中爆发,乱成一团,最终,从他口中挤出来的是:“之前不是说了,旧人已去,不再痴缠?”
越青君被抓包,却没有半点心虚,他掀帘下车,神色从容镇定,好似自己不是被宁悬明当场抓获。
“我说了旧人归旧事,却未说自己放手啊,悬明可不能污蔑我。”他竟说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
想到今日之事会引发的麻烦,宁悬明便心绪难平,说话自然也不客气,也不顾对方身份,语气嘲讽道:“我夫君姓卫名无瑕,心悦之人也只有他,如此,您也愿意?”
越青君轻轻一笑,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串念珠,亲自将它戴在宁悬明手上,两串念珠叠戴在一起,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好似过往的回音。
这串命途多舛的念珠,终于还是如初次那般,都戴在了宁悬明手腕上,却是作为卫无瑕的遗物。
“你当然可以爱他。”
“我不介意。”
越青君的语气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你也可以辞官离京,随意去哪里。”
“我并未阻止你。”
越青君伸手抚上宁悬明的脸庞,却被宁悬明后退半步,偏头避开。
越青君如从前一般,并不勉强,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但是悬明,你也不能阻止,我跟随你。”
“我陪伴你。”
“你爱卫无瑕,可以,你不接受我,可以,你要离开京城,也可以。”
“但你不能离开我。”
“不能摆脱我。”
“不能拒绝我的安排。”
越青君含笑看他,饶是如此,他对宁悬明也是极尽的耐心。
“我给了你自由,悬明。”
“但你要明白,无条件的包容,也是有代价的。”
而宁悬明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此生都在越青君身边。
他拥有绝对的自由,但要在他的掌控之内。
越青君说着,还轻叹一声道:“我已经很宽容了。”
“所以,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处处退让,步步紧逼。
第110章 另类囚禁(本章有小剧场) 清醒的疯子……
早在越青君下车, 二人交谈开始,随行护卫之人早已十分有眼色地在以二人为中心的四周散开,距离他们在一个稍远的位置。
既能护卫二人安全, 也不用担心听到二人对话而一不小心招惹上司不爽, 寻个早上出门迈错脚之类的理由将他们送去砍头。
虽然越青君大概是不介意别人听到的。
世间能入他眼与心之人,唯有宁悬明而已。
因而此时听到他一番“逆天”言论的, 也只有宁悬明一个受害人。
宁悬明听得脑袋嗡嗡,好似有无数炮弹在他脑中炸开,把他炸了个五雷轰顶, 脚下都差点有些不稳。
好一段时间的空白后,宁悬明只觉得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郁气,齐齐堵在胸口, 上不去下不来, 无处发泄。
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 竟还有些颤抖, 若非碍于身份有别, 恐怕越青君今日便能难得体会到, 他那位从原著到穿越以来, 向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主角,会突破一切桎梏,对他挥出命运之拳。
自己的主角第一次破例, 就用在自己身上, 怎能不算是爱呢。
大脑爆炸过后, 宁悬明终于清晰明了地凝聚起了第一个念头:他疯了!
越青君疯了, 这是宁悬明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若非如此,对方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荒谬荒诞无稽的话?
从对方对卫无瑕与越青君的态度上,宁悬明便觉得越青君有些不可理喻, 但碍于二者的身份性情理念截然不同,宁悬明便觉得,若当真分别看待,也算情有可原,只当自己是夹在二人中的玩具,他认了。
然而今日,他方才有些明悟,并非如此,一切与他想的无关。
种种事情不过是因为,此人脑子有疾!
毕竟无论问谁,也不会有人觉得堂堂天子,竟当真会抛下刚到手的江山与政务,当个甩手掌柜,直接追着别人跑了。
可偏就是这么荒唐的事,此人竟当真做了?!还那样理直气壮。
宁悬明感到荒谬和窒息。
他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点疑惑:越青君这作为这态度,他抢这个皇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宁悬明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将话说出。
面对宁悬明的质问,越青君面上未有惭愧羞恼,他微微扬眉,悠悠一笑道:“我没有告诉悬明吗?”
“我要这个皇位,不过是为了完成你的愿望。”
“至于我的愿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目光轻轻地,又毫不避讳地落在宁悬明身上,意思十分明显。
这都不算爱美人胜过江山,简直是对美人视若珍宝,对江山弃如敝履。
作为那个胜过江山的“美人”,宁悬明并未感觉到丝毫荣幸,只觉得心梗,心塞,心堵。
若对方不过是花言巧语还好,若对方说得真心,那可真是地狱级的笑话。
饶是当初的章和帝,也从未给宁悬明带来如此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对方的荒唐,还在正常王朝末期昏君的范畴,可眼前人的荒唐,几乎已经超出宁悬明的理解范围。
宁悬明向来冷静,便是当初卫无瑕赴死,他都能克制忍耐,没有为了自己的感情,而强迫卫无瑕改变主意,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愿望。
然而这份冷静,终于在越青君面前彻底破功。
未免自己口不择言,说出更加难听,更加不可控制的话,宁悬明咬着唇,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缓了好半晌,方才目光沉沉地望着越青君。
“阁下是想要我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孽,钉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吗?”
当初卫无瑕想尽办法,维护他的名声,越青君不过一个举动,便将其付诸东流,甚至要比卫无瑕时还要难听百倍。
宁悬明不在意百年后的名声,然而越青君行事如此不顾忌,那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意一下的。
越青君微微扬眉,似是有些诧异道:“原来悬明还在意名声吗?”
见宁悬明脸色越来越难看,越青君到底没能坚持多久,很快便轻笑出声。
抬手屈指在宁悬明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不逗你了。”
“我离开京城,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明月山庄起家时间太短,发展速度太快,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实际有些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说起正事,越青君一改方才发病时的疯样,神色稍稍正经起来。
“这几年里,我长期待在京城,虽有遥控局势,可也有不少局限,如今才趁此机会,实地观察。”
当初为了控制地方,明月山庄的势力甚至能发展到控制一地民生,这对地方发展极其不妙,其中也有诸多隐患。
越青君这话还真没骗宁悬明。
宁悬明皱眉,似在沉思。
越青君看了看他,接着又道:“听说,有人暗中联系卫璋,秘密谋事,我在京城,他们行事多有顾忌,待我离开,才有他们大展拳脚时,也好将其一网打尽。”
说起卫璋,或许还很陌生,但若提起前卫太子,那便能想起来此人是谁。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他,张口正想问:你故意留下卫璋,就是为了今日?
开口之前,却又想起此人所言,不是无瑕,只是青君。
“以你的性子,应当不会对前朝皇室下不了手?”
当时越青君手起刀落的模样,可是给宁悬明留下了极大的印象。
越青君笑容意味深长:“有用之人,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宁悬明心下明了。
如此一来,越青君藏在他的马车上,低调出行,竟也有了理由。
一切都天衣无缝。
宁悬明抬眸看着眼前人,好似从对方今日这一出,窥见了此人设计卫无瑕时的模样,一定也将细节完善到了极致,每一处细节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作用。
着眼全局,看似随意又任性的落下一子,却又恰到好处。
行事大胆,心思缜密,且能给予自己人绝对的信任。
宁悬明不知道,如今宫中究竟是空着还是有个替身,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代表着越青君的自信。
他好像根本不怕输。
他握了握拳,腕上两串念珠相互摩擦,宁悬明心中微动。
他望着越青君,见对方神色竟与方才胡言乱语时并无区别。
宁悬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即便如此,此次出行,未免也太过匆忙,纵然您想要遮掩行踪,也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朝政更安稳些,再做不迟。”
如今登基不足三月,夫妻成婚浓情蜜意时都未过,何至于如此着急。
“所以……为了我,与为了您口中的正事,二者之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原因?”
越青君微微弯唇,看着好似心情十分愉悦。
“我还以为,悬明应该不会想知道。”
“但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悬明本就是明白人,自然也勇于面对任何真相。”
这也是越青君能够对他直言不讳,从不曲意欺瞒的原因。
“怪只怪我分量不够。”若他在宁悬明心中能掀起足够的涟漪,想来对方便会害怕听到真相了,越青君自嘲一句,面上却无半分失落。
“为你是真,为正事也不假。”越青君直言道。
宁悬明心中却微微一沉。
上一次越青君这么说,还是在说越青君是真,卫无瑕也不假。
可这真与不假中,越青君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为巡查山庄,钓出前朝余孽,所以白龙鱼服,低调出行。”越青君一字一句,语调不疾不徐,转眸看向宁悬明,微微一笑道,“这样的理由,应当已经足够解释,应付旁人。”
“等你下次说想去北疆西域,我也能找出反击异族、平定边疆等理由,随你一起去。”
“无论你去哪里,想做什么,只要我愿意,都可以想出合适的理由作为解释,落在史书,流传后世也毫无破绽。”
如此言语,虽未明说,但却已经表明态度,说着二者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他越说,宁悬明心头越紧,一股比方才还复杂的情绪,拥堵在他心头,迟迟不去,似怨似怒,似忧似嗔,但又不仅仅如此,还有几分他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绪,只有微末一点,却是让这股情绪变质的根本,令人柔肠百结。
越青君伸手理了理宁悬明被寒风吹乱的头发,“你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若你愿意,大可以将一切都当成是时机正好。”
“我不会以江山做筹码,要挟你,勉强你。”
“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做好手中的事,担起应有的责任,不会因私废公,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只是在这之余,我想在你身边。”
说得好似有多委曲求全一般,若换作旁人来说这么一番话,必然要被夸温柔情圣。
可这是越青君,他所说的话,从出口之时起,便不是请求,而是事实,是结果。
宁悬明久久无言,他觉得自己应当说上一句“荒唐”。
然而越青君神色正经,言语间也并无轻佻,他甚至还说了,会好好做个天子,对方所言必践,绝非轻易许诺之人,既许了,便会做到。
如此思路清晰,神台清明,又怎么能说他荒唐又疯狂?
宁悬明沉思许久,也未能找出一句反驳斥责对方的理由。
如越青君所说,他大可以当一切不过恰逢其会,对方已经给了足够说服他,也绝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理由,是他偏要那样想。
是他偏要想。
天空细雪纷纷,坠在他头顶、眉目、肩头,凉意让他回神。
越青君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宁悬明肩上。
“你若不想见我,当我不存在便是,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是天子,更不会对你用天子的手段。”
他含笑看着宁悬明,眼中分明皆是温情,为对方拂去落雪的动作也十分温柔。
“当然,你若实在不喜,也可以偷偷逃跑。”
“说不定,就逃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