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侣名 “你若做昏君,我也陪你做回佞……

    沉雾尽散, 雪霁天青。

    宁悬明从外面进来时,便看见越青君站在书桌前,正在提笔书写什么, 低头再看, 却发现那落笔之处并非是纸张书本,而是一卷圣旨。

    脚步微顿, 正当在想要不要退出去时,越青君已然抬起头来,见是他, 当即展颜一笑,“怎么站在那儿不过来?”

    闻言,宁悬明便也笑了笑, 顺从走近。

    既让他上前, 那圣旨的内容便是许他看的。

    宁悬明站在越青君身边, 将那笔墨渐丰的内容看了个清楚。

    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宁悬明很难不联想到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永乐王性子内向, 诸多事上, 还是过于保守。”这话说得含蓄, 其实就是说此人胆小怯懦,难堪大任。

    皇子皇孙到了一定年龄,皆要在学馆中进学上课, 宁悬明也曾暂代同僚去学馆上过两堂课, 对如今的皇子皇孙也稍有了解。

    一众人中, 永乐王的资质只能算平庸, 可悲的是,即便是无法入眼的永乐王,竟也算是平庸。

    若是盛世时自然无不可, 可如今卫国的局势谁也能看清,急需一位惊才绝艳之人力挽狂澜,才有可能挽救颓势。

    然而很显然,这个人绝不是永乐王。

    为人臣子本不应随意插手立储大事,说出这番话,已是宁悬明逾矩。

    若越青君愿意,大可以直接借此发作。

    越青君下笔的动作却甚至未曾停顿,直至写完,就差盖上玺印。

    看着圣旨上没有半点污渍的字迹,越青君静静等它墨迹晾干。

    “我也知选后继者不该如此仓促随意,但这都是之前就说好的代价,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虽然已经登基,然而在宁悬明面前,越青君始终不曾称朕,一口一个我说得自然无比,也让宁悬明心中原有的一点顾虑渐渐退散,消失无踪,甚至未曾留下些许痕迹。

    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般无二,登基与否,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如此影响下,也才有了刚才那一句。

    宁悬明自然也知道,这些是先前便和皇后谈好的代价,纵然再有疑虑,也无法更改。

    只是他心中的疑虑又何止永乐王的资质。

    越青君膝下无子,立侄子为太子也是无可厚非,虽然太子生前声名狼藉,众人算是心照不宣,但有一点他却胜过贤王许多,那就是名分尚在。

    贤王谋逆身死,他的子嗣即便逃过一命,却也被贬为庶人,踢出玉牒,而太子虽然也死,甚至死前也多受先帝厌弃。

    然而至少名义上仍是太子,死后还上了谥号。

    纵然生前太子遭受厌弃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就连本人也是先帝逼死,但仅仅从名分上来说,太子的子嗣尚有继位资格,贤王的子嗣却再无任何可能。

    当越青君手中这份圣旨颁布,永乐王便是越青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旦越青君有什么意外,他便能取而代之。

    皇后与越青君,之间终究只有利益,并无情分,对方若是在太子册立后,对越青君有所动作,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甚至是极有可能。

    只是章和帝生前也是因担心自己地位受到威胁,才迟迟不立太子,若他这样说,岂不是将越青君与先帝并列对比。

    心中四五百转,终究没有说出来。

    “陛下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我自是信任。”

    他相信,以越青君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些问题,但他依然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无条件相信。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终是放下手中笔墨,伸手牵住宁悬明。

    “倘若他人有害人之心,不可能时时提防,不如顺水推舟。”

    “倘若无心,那我也更应当履行约定,兑现诺言。”

    无论如何,这道圣旨都应当颁布。

    见他心中清楚,宁悬明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越青君忽而微微一笑,望向宁悬明的目光温柔明媚,正如冬日的阳光,灿烂却不刺眼。

    “当然,更要紧的,还是解决眼下危机。”

    “有了太子,旁人也再不必操心我何时娶妻生子,你也能少几分麻烦。”

    如今他与宁悬明的关系算是众所周知,朝中弹劾宁悬明魅惑君上的奏折要用麻袋来装,越青君纵然可以视若无睹,但终究心中不悦。

    “你我本是夫妻,却遭受这般攻讦,是何道理。”

    自他语气中的冷然便能听出他心中的诸多不悦,宁悬明听在耳中,唇边却染上几分笑意。

    “你若是当着那些人的面,将夫妻二字挂在嘴边,才要闹得鸡犬不宁,届时,奏折只怕连麻袋都装不下了。”

    宁悬明此言,未必没有提点之意,然而越青君显然并不愿意听。

    “我争这皇位本就是为你我,若要为了它而委屈自己,岂不是本末倒置。”越青君给他一个“你莫哄我”的眼神。

    宁悬明看得既好笑又甜蜜。

    他尚且顾忌几分君臣界限,然而在越青君眼中,他们始终先是夫妻。

    “还没过为君的瘾,便先走了昏君的潜质,倘若朝堂上那些人见到你这般表情,只怕要在心中万分后悔当日拥立你。”宁悬明打趣道。

    “我若是昏君,悬明也要担一句祸水。”越青君顺势道,随后却是话音一转,“我舍不得。”

    宁悬明神色微顿。

    望着他,半晌无言。

    “当初某人还曾说,想昭告天下。”他微微挑眉道。

    “我没说。”越青君坚决否认。

    “说了。”宁悬明语气坚定。

    越青君问:“什么时候?”

    宁悬明面无表情道:“在梦里。”

    越青君:“……”

    “别否认,我都听见了。”宁悬明道。

    越青君见他说笑,便也顺势笑了下:“总有些事,可以想,却不便去做。”

    宁悬明扬眉:“如今不是你口口声声夫妻的时候了?”

    越青君失笑,从容坐下,将他拉入怀中,“也只对你我而已。”

    “相信之人,一道圣旨便足矣,不信之人,便是当真光明正大成一次婚,上一回玉牒,也不过是徒增笑柄。”

    宁悬明见他心如明镜,便知此人从前不过是嘴上过过瘾,便又难免生出几分怜惜。

    “倘若当初不争这皇位……”

    “倘若不争,这天下将落入太子或者贤王手中,你可放心?”

    想想太子与贤王的作风,很难说他们上位好还是先帝在位好。

    宁悬明一时无言。

    圣旨仍在桌上,只需垂目便能看见。

    半晌,宁悬明失笑道:“待这圣旨一出,您与前太子与贤王相比,名声或许也是半斤八两了。”

    天子有宠臣,好龙阳,朝臣们其实并不在意。

    但若是当天子对这位宠臣好到了甚至为对方不要妻妾子嗣,众人心中难免生出诸多顾虑,这些顾虑,并非是一道立太子的圣旨能够打消的。

    宁悬明纵然不在乎自己得个佞幸之名,却到底不忍清白如雪的卫无瑕,染上几分污名。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无解,圣旨是要下的,宫中是要住的,人是要睡的,妻妾子嗣是没有的,夫妻二字也是万万不可更改的。

    望着眼前人,宁悬明心绪难平,良久,忽而毫无预兆地低头吻上越青君的唇。

    青天白日,又非帐内鱼水之欢,下了床,宁悬明总是要含蓄内敛几分,往常多半只是轻轻落吻,浅尝辄止。

    此时却一改平日的习惯,将本该是点到为止的吻变得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冬日里日光不足,便是白日里,殿内也点着烛火,只是比夜里少些。

    天子畏寒,殿内暖炉炭盆几步一个,几乎要将殿内占满。

    这样的布置固然极有效用,殿内温暖如春,不见半分冬日霜寒,可也让宫人们不得不将殿内多个窗户打开,以免天子中了炭毒。

    寒风自殿外吹来,过了热气,再拂上面庞,好似心上人的爱抚,不必多做什么,只要一点点温度,便能温暖整个身心。

    而此时的越青君恰好极为幸运,不仅有微风拂面,还有真的心上人的轻抚。

    明明还在冬日,却只觉已经温暖如春。

    越青君揽着宁悬明腰间的手渐渐收紧,所幸二人皆是规矩的人,绝不肯在书房胡来,否则这个单纯的吻还不知会发展到何种境地。

    待到结束时,宁悬明望着眼前人绯红的唇瓣,以及增添几分气色的面颊,眼中笑意盈盈。

    “夫妻也好,君臣也好。”

    “你若是明君,我随你做一回贤臣。”

    “你若做昏君,我也陪你做回佞幸。”

    浮世三千,青史之上,总有一二字句,将你我写在一起。

    第82章 风情 月色与雪色般纯澈的柔情

    圣旨的颁布, 需要经过许多人的手,往往还没颁布,便有不少人知道了内容。

    皇后……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后, 迁居长乐宫。

    心腹大宫女送走传消息的人, 笑着向太后道贺:“恭喜娘娘得偿所愿!”

    太后面色却不见明显喜色,垂眸望着指尖朱红色的蔻丹, 神色淡淡道:“不过是太子之位,有什么可喜的。”

    当初太子也做了三十年太子,最后结果却又如何?

    心腹大宫女收敛面上笑意, 想了想,低声道:“今上膝下无子,不必有先帝朝时的夺位忧虑。”

    太后笑了, “你错了, 正因今上无子, 他才有更多选择, 宗室子弟任由他挑选, 璋儿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心腹大宫女宽慰道:“今上重诺守信, 不似先帝凉薄无情。”

    太后沉默片刻, 垂眸沉吟:“若说先帝在时,有从对方身上学到什么,那便是将一切寄托在他人身上, 是世间最可笑的行为。”

    期待对方重诺守信, 有朝一日对方想反悔时, 自己又当如何?

    “有些东西,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令人安心。”

    心腹大宫女瞧见她的神色,不由喃喃:“娘娘……”

    太后未再说话。

    今日京中不少高官勋贵人家都不太安静, 往来者甚多。

    天子要立前太子长子为太子!

    无数人坚决反对。

    或者说,朝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接受。

    曾经的太子党已经风流云散,其中有走的走,背主的背主,找新东家的找新东家,就凭他们在旧主死后的表现,都能给太子一个死不瞑目。

    结果在他们彻底得罪了太子后,新帝却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儿子?

    他们只恨天子久居宫中,不似以往时常上街,否则定要找人套天子麻袋。

    人干事?人干事?!

    合着您老和太后握手言和,就不顾其他人死活了是吧?

    曾经的贤王党就不用说了,与太子党常年敌对,互相下绊子,若非是贤王刚刚被处理掉,曾经的贤王党不得不低调行事,不生事端,只怕现在已经直接找上越青君了。

    非要说淡定一些的,竟然是从前的保皇党,他们从前保皇效忠章和帝,如今保皇效忠越青君,等到时候若当真是永乐王卫璋登基,他们也会继续保皇效忠永乐王,倒是并不妨事。

    圣旨还在越青君的桌案上,群臣弹劾永乐王的奏折却已经到了越青君面前。

    说永乐王虽未成年,但既已经封王,就该住在王府,而非宫中。

    又说永乐王跟在太后身边,长于妇人之手,实在不妥。

    还说永乐王不忠不孝不悌,不顾家中年幼弟妹无人照管,独自在宫中享福。

    总之,找得着理由的,他们小事化大,大书特书,找不着理由的,编也能编个出来,求的就是一个声势浩大,压倒一切。

    可他们忘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前不久为了宁悬明。

    弹劾宁悬明的奏折还在麻袋里装着,丢在无人关心的角落,如今针对永乐王的奏折,又能掀起多少水花?

    当然,也有一些人并没有忘,他们不止弹劾宁悬明、永乐王,也上书斥责天子。

    从无嗣不孝到私德不修,从不听谏言到专制霸道,几乎要将越青君塑造成一个霸道强横,与臣子厮混,不顾江山社稷的独裁暴君。

    这些奏折数量也不算少,越青君倒是多看了几本,将其中写他与宁悬明写得好的挑出来让起居郎记下,兴许还能作为描写昏君的词句流传千古。

    起居郎:“……”

    不懂,但大受震撼。

    越青君登基时,正值开年,因事务繁多,上朝次数也远超章和帝在时。

    而在朝中逐渐平稳后,两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的习惯也就此固定了下来。

    今日恰好轮到大朝会,百官齐聚在殿内,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说不外乎立太子一事。

    直到越青君到来,众人方才渐渐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越青君不喜沉重的琉冕,因而即便上朝,也是戴的玉冠。

    没有琉冕遮挡视线,他看底下众人也就格外清楚。

    在君臣互相问安后,并没有平和的过度,越青君开口:“前些时日众卿上书要朕重视国本,早日立太子,朕深有感触,在多番思量后……”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不等越青君把话说完,便有人自队伍中站出,阻止了越青君把话说完。

    众人循声看去,见到那人时,才惊觉方才说听声音竟不是幻觉。

    若说今日见到吕言手中拿着圣旨还在意料之中,那么见到出言阻止越青君的人竟是低调许久的崔行俭,便在意料之外。

    新帝虽登基未久,但无论从对先帝的后续处置,还是对朝政奏折的态度来看,都是一位极富决断,很难被人影响的坚定果决之人。

    即便朝中众臣反对,他也要一意孤行。

    可崔行俭自太子死后一直低调,许多人甚至把他给忘了,这位曾经给太子出谋划策,之后太子落难,他又冷眼旁观的太子宾客,在眼见永乐王要被立为太子时,又会做什么呢?

    越青君眼尾微微上挑,静静注视下方那人片刻,“崔卿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说,连片刻也等不了?”

    崔行俭好似不知变通的愣头青,坚定地站在原地,“臣只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臣要弹劾武德太子,不忠不孝,强占庶母,藐视君父,无勇无谋,战场临阵脱逃,实不配为太子,还请陛下废其太子之位。”

    崔行俭站在下方,背脊挺直,一副坚定不屈,誓要将太后与永乐王得罪到底的架势,看得人暗自咋舌。

    当初前太子被先帝丢去前线送死,因而也就没有对其先前所犯之事定罪,加上死在前线,以至于直到身死,对方落于纸面上的名声都不算难看。

    然而崔行俭此时旧事重提,显然是想将太子钉死在棺材板上。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阻止永乐王被立为太子。

    若是政敌,这样做自然无可厚非,可想想从前太子与对方相交甚笃的模样,再看如今对方毫不留情的冷酷面容,众人只觉心惊。

    然而崔行俭固然冷血,越青君却并不如他的意。

    “一朝事一朝毕,武德太子之事,关乎先帝,既然先帝都有了定论,朕无缘无故,肆意推翻,终究不是人子所为。”

    越青君声音悠悠,说出的话乍一听还有点道理,然而想想此人登基后做的那些事,两相对比,便能深切感觉到此人的荒谬。

    崔行俭被驳斥,自然也心中不甘,出言继续争取,然而在越青君的坚持下,始终以失败告终。

    在他之后,又有几人站出,企图阻止越青君。

    他们人多势众,使用车轮战,轮翻上阵,就算说不过越青君,耗也能耗死对方。

    随着时间渐长,越青君面上逐渐显露出疲惫的神色,众人见有戏,说得更加起劲。

    越青君闭了闭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终于出言为这场战争定下结尾。

    “众位爱卿所言有利,作为储君,长乐王多有不足之处,但长乐王尚且年幼,朕相信,众位爱卿定能将其好生教养,未来可期。”

    “众位爱卿皆是世上最有才能之人,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你们说是吗?”

    众人:“……”

    他们能说什么吗?此时说不行,岂不是显得他们皆是些酒囊饭袋,无能之辈?

    不是……你这耍赖啊?明明刚刚还有来有往,结果你转眼就掀桌,这还怎么玩?!

    简而言之,越青君不跟他们玩儿了,直接丢下一句这就是未来储君,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觉得他哪里不好那就自己教,教不好就是你们的责任。

    丢下这么一句,越青君便起身离去。

    临走时看了宁悬明一眼,后者会意,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也悄悄退了出去。

    唯有吕言还捧着圣旨,站在原地应付众位朝臣。

    “吕公公,陛下这是何意?莫非真要我们去教导永乐王?”有人皱眉上前问。

    吕言面上浅笑不变,姿态比起登基大典时,又要从容许多,纵然面对诸多人的围堵盘问,也面不改色。

    “诸位大人若是觉得永乐王合格,自然也不必教导。”

    众人闻言狠狠皱眉。

    觉得不合格就要自己教导,觉得合格就不能再阻止对方成为储君。

    天子看似给了他们选择,实际上却是将他们堵进了死胡同里,除了一条路,无路可走。

    另一边,宁悬明出了大殿,走过拐角,果然见那道身影正在不远处站定,见他过来,眉目舒展,神色也轻松许多。

    宁悬明快步上前,与越青君并排而行,侍奉的人远远坠在身后,轻易不会靠近。

    “今日早朝时间太久,站累了吧?”越青君语气温柔,面带关切。

    宁悬明摇头,并未觉得累,反而出言问道:“方才那么多人耗你,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他几次想要出列,却都被越青君的眼神制止。

    纵然相距甚远,但宁悬明依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最终并未轻举妄动。

    无论越青君做什么,他总是选择相信,对方一定有他的理由。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怎么好牵扯到你。”越青君摇摇头道。

    “此前你因为我,本就遭受了一番非议,若是再在太子之事上参与,旁人只会认为你为了独占我,竟狠心让我无嗣,将皇位拱手让人,届时,祸水之名便要成真了。”

    当真到了那时,等待宁悬明的怕就不只是弹劾,而是来自整个朝堂的绞杀,宁悬明便是不死,最好的结果也是退出朝堂,没名没分困在后宫,成为娈宠。

    “仅是如此?”宁悬明歪头看他。

    越青君静静回望:“还有什么?”

    宁悬明眸光幽深,声音意味深长,“我当陛下不愿我与永乐王过于亲近,以免将来有什么事,受到牵连。”

    越青君默然无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隐约露出几分无奈。

    半晌,方才听他苦笑一声道:“悬明,有时我真希望,你稍微笨一点。”

    宁悬明本就对心中猜测十拿九稳,见他承认,却还是微微一沉。

    既然如此,就说明越青君知道太后绝非是安分的人,欲用自己钓鱼,不惜身陷险境。

    不能说这法子不好,这确实是目前最有效,也最合适的办法,只是想到其中危险,宁悬明便难以放心。

    不欲因此事毁了彼此心情,宁悬明并未乘胜追击,反而问道:“倘若我当真不够聪明,你还会心悦我吗?”

    本是随口一句,越青君的回答却毫不犹豫:“当然。”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重,但就是听着就有种莫名的自然又坚定,仿佛所说之话乃世间真理。

    举个例子,旁人被询问自己是否是父母亲生时,或许都比不上越青君这句“当然”。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怔愣,片刻之后回神,眉眼不由微弯,眼眸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微光。

    “你又知道了。”明明这话听着那么像花言巧语,可凭借卫无瑕的性情与自己对他的了解,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绝非如此。

    并非花言巧语,而是出自本心。

    越青君侧头,神色极为认真,“若说旁的还有玩笑话,但这一句,却是再没有比它更真的真心。”

    他唇边含着浅浅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是如月色与雪色般纯澈的柔情。

    “卫无瑕心悦宁悬明,无论因由,无论结局。”

    ……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仍未彻底回神,他不知越青君自哪儿来的那样坚定的信念,但他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真心。

    他也不知这份坚定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但他想,至少此时此刻,他不应辜负。

    恰有喜鹊停在檐上枝头,又好似落在心里。

    冠帽遮不住唇边笑意,只好稍垂眉眼,余光见旁人都离得稍远,且无人敢抬头窥探,宁悬明方才伸手,悄悄探进越青君宽大的衣袖里。

    十指交握,轻轻扣紧。

    绯衣潋滟,不及眉眼风情。

    第83章 糖衣 纸上离合易写,人间悲欢难叙

    太子之事, 似乎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僵持下来了。

    圣旨虽成,却又未正式颁布,朝臣反对, 越青君又公开表明永乐王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双方各说各话, 谁也不认对方,谁都不算彻底赢, 却也没有输。

    朝臣们如今也不催着天子立太子了,想着就是拖,左右天子尚且年轻, 如今想着与宁悬明你侬我侬,没有二心,连皇位也肯让给别人, 等日子久了, 坐在那位置上久了, 总会有所改变, 他们可不信做过皇帝的人还能和从前一样单纯大方。

    他们是如此自信。

    至于越青君, 他则是觉得火候还不够, 为此, 还特地去了长乐宫一趟,关心完永乐王的课业与生活后,才将其他侍候的人都打发下去, 独自与太后交谈。

    “……朝中反对声甚重, 朕大致也了解他们的想法, 不外乎是觉得璋儿上位后, 自己会被针对。”

    “此事便是朕亲自出言保证,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心。”

    太后闻言,抬眸往他扫了一眼, “那陛下的意思……”

    “咳、咳!”越青君掩唇咳了两声,“璋儿性情敦厚,绝不会成为他们担心的模样,只是此事难以轻易说服,唯有日久见人心,待他们与璋儿相处日久,才能更加了解璋儿的性情,这也是朕让他们轮流教导璋儿的原因。”

    太后沉默半晌,方才扯了扯唇角道:“陛下思虑周全,只是不知世上人心最是难测,总有一些人,仗着年龄与地位倚老卖老,固执己见,想要说服这些人,并非易事。”

    越青君沉吟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道:“他们也是朝中重臣,为朝廷立下功劳,朕原本很不想对他们做什么。”

    太后以为他想劝说自己,然而对方话音一转。

    “可他们若当真阻碍立储,那朕也只好对他们不起。”

    越青君神色坚定,看样子不像是有反悔的意思,太后浑身的气势也稍稍放松,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不多时,便到了午膳时间,越青君起身欲走,太后出言挽留:“陛下日理万机,倒是已经许久未曾在哀家这里用过膳,今日不如留下来?”

    “不必,儿臣膳食清淡至极,倒是扫了母后与璋儿的兴致。”

    “既是母子,何必如此生疏。”太后语气自然,态度和善,“你且坐着,哀家派人去将宁大人也请来。”

    越青君闻言,下意识蹙了下眉,随后很快松开,“悬明事务繁忙,今日已向朕说过,会在官署用膳,母后不必麻烦了。”

    “原想请你们二人一同用膳,如今却是不成了,但愿有下次。”太后见越青君没再说要走,当即转头吩咐宫人,将给越青君准备的膳食送到长乐宫来。

    如此,越青君也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只好留了下来,

    午膳出自御膳房之手,与越青君平日吃的一般无二,然而今日越青君却并没有用多少,不过浅浅动了几筷子,便放下碗筷。

    “今日还有不少奏折未曾批复,母后和璋儿继续,儿臣就先走了……咳咳……”越青君又没忍住咳了几声。

    待越青君走后,眼见再见不到对方身影,卫璋方才伸手迫不及待去夹越青君的膳食中那只肥美的清炖鸡。

    刚将鸡腿夹到自己碗中,抬头却见太后神色,浑身一颤,当即放下筷子,“祖母……”

    太后淡淡看他一眼,“日后不许这般没规矩。”

    卫璋恹恹点头。

    等用过午膳,卫璋又继续去读书。宫人将碗筷撤下,心腹大宫女前来为太后卸妆,好让太后安然午睡。

    “娘娘还在担心立太子一事?”

    “奴婢今日见着,陛下还是心向着娘娘与小王爷的。”宫女一边伺候一边道。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上淡淡道:“不过是嘴上好听罢了。”

    什么日久见人心,不过是既拖着朝臣,也拖着她,左右他不着急,她却未必耗得起,真要到了最后,说不得是两败俱伤,天子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旁的不好说,他与那姓宁的却当真有几分情意。”

    原本都不愿留下,听她说要去请宁悬明,便自己留下了。

    将她这里视作洪水猛兽,而宁悬明便是他唯一愿意以自身保护的存在。

    “只是这份情意管用多久,就不好说了。”

    她得趁着那人还在鬼迷心窍时,将一切都尘埃落定。

    “方才听天子多咳,送些好药材过去,再请御医瞧一瞧,天子刚刚登基,事务繁忙,若是不慎又病了可不好。”

    天子多病,旁人便是想拖,又能拖到几时?

    之后许久,太后都未再提太子一事,朝臣们也默契安静,仿佛只要他们不说,一切就还有所转机。

    但经此一事,众人也多少了解,他们这位天子,吃软不吃硬,若当真要在一件事上与对方对着干,天子能否如愿不好说,但他们一定不能如愿。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一样的天子,他们自然也有不一样的手段。

    听闻越青君又多咳了几声,便有人上书问候天子身体安康,言语间的关切,简直比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还要肉麻。

    各种养身的方子送上,甚至还有人将家中府医送进宫中,无论天子用不用,心意却是到了。

    无数糖衣的轰炸下,天子便是再不喜谄媚之人,也无法对他们冷着脸,毕竟他们只是关心天子,又未有何请求。

    越青君看完笑了笑,随手将奏折拿给宁悬明看:“有时并非是人心易变,意志不坚定,而是旁人的陷阱太厉害,先让你无知无觉陷入进去,自以为自己清醒,实际已经深陷其中,后悔也来不及。”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宁悬明原想点头附和,然而将这番话在心头转了一圈,忽然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他看了看奏折,又看了看越青君。

    再看了看奏折,又看了看越青君。

    对方的话在耳边反复盘旋,久久不去。

    宁悬明双眼渐渐眯起,其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神色。

    他静静看了越青君片刻,悄无声息抿唇上前。

    越青君正百无聊赖地在奏折上随意批下回复,耳边却忽然幽幽响起一道声音。

    “那么,我亲爱的陛下,当初你又有多少糖衣,用在了我身上呢?”

    手下的字差点写歪,好在及时险险救了回来,让这本奏折不至于报废丢进角落吃灰。

    越青君侧头抬眸,便见宁悬明正幽灵似得站在自己身后,背着手,微倾着身,一副要好整以暇等着他回话的意思,连唇边的弧度,都好似带上了几分危险。

    越青君还想狡辩,眨了眨眼睛,心虚别开眼,然而微红的耳尖却让他连自己说出的话都不那么坚定,“这怎能一样……”

    “我、我对悬明自是真心,旁人如此,不过是图谋利益,怎能相提并论?”

    他嘴上这么说,然而本就是不会说谎之人,不过简单几句,便将自己说得面红耳赤,让人见之好笑。

    宁悬明忍住没笑,“有何不同,旁人谄媚天子,还会区分是如何谄媚,为何谄媚吗?”

    越青君似还想嘴硬,然而到底不太熟练,憋了许久,也不过憋出一句:“就是不一样……”

    “他们媚的是天子,而非是我,可我为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悬明,除了你,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宁悬明:“那你便是承认,自己从前也用了诸多糖衣陷阱?”

    越青君:“……”

    他抿了抿唇,伸手将宁悬明拉入自己怀中,“真心如何能算是陷阱,即便当真是,那也是我与你一同深陷,哪有人设陷阱,还让自己也掉进去的?”

    宁悬明就这样静静望着他,笑而不语。

    越青君面色微赧,有些恼羞成怒地咬了咬眼前人的唇瓣。

    “是,就算是好了。”

    “可从前浓情蜜意时你不提,如今却挂在嘴边,莫非是觉得我如今整日处理政务,不如从前美,也不如从前仙,反而俗气得很,就不想要了?”

    “如此始乱终弃,抛弃糟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你不占理。”

    宁悬明微微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还不能抛弃你了?”

    越青君理直气壮点头,“当然。”

    宁悬明捧着他的脸,含笑低头吻他。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也不得弃我而去。”

    越青君神色有一瞬间凝滞,片刻后,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宁悬明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抬头望去,却见对方眼神纯净,好似只是一句情人间简单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其他深意。

    “怎么,不说话了?”宁悬明歪头看他。

    越青君一直以来都自以为对宁悬明了如指掌,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有了些许迟疑。

    片刻后,越青君拥着他,埋首在他胸前,终是一声低低的声音,沉沉自胸腔传递而来。

    “……当然。”

    念珠相撞的声音清脆又动听,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它们自同一根绳上分离,又在此时聚合在一起。

    然而玉易碎,月难圆,纸上离合易写,人间悲欢难叙。

    第84章 春雨 “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

    冬去春至, 细雨纷纷。

    正值春种时节,这场雨下得尤为及时,加之越青君登基之初, 便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 民间一时传出了关于新君的好名声。

    百姓们对着春雨欢呼雀跃,朝中却并不平静。

    宁悬明刚进户部值房, 就被唐尚书叫了过去。

    “宁侍郎,这是几位王爷公主开府所需耗费。”唐尚书将先前计算出的结果递给他看。

    宁悬明看完纸上巨资,心中一时竟生出幸好越青君没有子嗣的想法。

    “几位贵人年纪尚小, 还住在宫中,不到开府的时候,唐尚书此时说这些, 未免为时过早。”

    眼见对方将账目放下, 唐尚书继续道:“贵人开府还早, 朝中官员俸禄却近在眼前, 想必宁侍郎也清楚, 户部的银两只怕连下半年的俸禄都无法供给。”

    “天子免赋税是体恤百姓, 福泽苍生, 本是好事,可若是连眼下人都无法顾及,又何谈天下人呢?”

    “你是天子亲近之人, 应当最了解天子, 天子性情温良仁善, 绝不会愿意让为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寒心, 这银钱一事,你还是得多上心。”

    唐尚书一脸真诚,语重心长地耐心劝说。

    宁悬明却只是微微笑着, 不多言语。

    免除赋税,不过是免除田地赋税,其他苛捐杂税可是半点没少。

    且宋氏前不久才从牢里出来,举家滚回老家苟延残喘,抄出的钱财才在库房里没放多久,对方此时跟他说国库空虚,那也未免太看不起宋氏百年家业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人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只有一句不愿意让为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寒心才是重点。

    如何才能算是不让臣子们寒心,那就要看臣子们想要什么了。

    宁悬明下值回宫,恰逢御医自殿内离开,他心头一紧,当即出言询问:“可是陛下哪里不好?”

    送御医的宫人赶忙回道:“回郎君,陛下今早在檐下赏了会儿雨,有些受凉,御医刚刚开了药。”

    边说宁悬明脚步越快,还没走进内殿,远远就听见那压抑的咳嗽声,脚下步子忽然放轻,小心走近,

    “咳咳……今日有雨,可、咳……让人带伞去接了?”

    “陛下放心,早让人去了,奴婢这双耳朵听着,外面隐约有了动静,郎君怕是已经回来了。”吕言道。

    “还知道派人去接我,怎么到了自己,却不知道雨日多寒,非要去外面,还不知道多穿件披风?”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扰了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

    宁悬明一身绯衣,站在明黄的纱幔中,分外鲜明。

    吕言抬头,当即起身行礼,随后带着殿内宫人们默默退下,不去打扰二人。

    越青君此时倒是矜持起来,靠坐在床上,不曾睡下,也不曾起身。

    从前还是皇子时,越青君最喜素锦便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做了皇帝,底下人自然也会奉承讨好,将天子的常服多做成素色锦衣,只是在做工、材质、纹饰、花样上多做些文章。

    此时越青君身上穿的,便是一件用银线绣着龙纹的雪锻,灯烛阳光,好似泛着一层银白流光,灵动柔美。

    宁悬明还穿着未被换下的绯衣官袍,红白交映,绯衣多了些许柔和,雪锻多了一分艳丽。

    见到他走来,越青君也只是笑说:“刚才还念你,转眼你就在眼前,若是这还不算心有灵犀,那就辜负这缘分了。”

    宁悬明原想直接在床边坐下,随后想起自己身上还沾了些许雨水,只好转身取了衣服,去屏风后换了起来。

    等再出来时,绯衣已成青衫,与窗外春雨相辉映,越青君看过去,好似看见一出山雨朦胧,青烟远罩。

    片刻的宁静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将方才的气氛续上,宁悬明端来温水,喂越青君喝下。

    担心此人喝水还能将自己呛到,不得不提醒,“慢一点。”

    越青君将温水喝完,哭笑不得道:“我应该也还没到喝水将自己噎死的地步。”

    宁悬明见他喝完,又给他倒了一杯,“那可说不准,能看雨将自己看病的人,实在很难有说服力。”

    越青君难得噎住,讪讪道:“那只是意外……咳咳……”

    宁悬明面不改色道:“那就但愿陛下龙威赫赫,好让这些意外识相一点,莫要找上门来,免得咱们陛下还要再丢回人。”

    越青君拉住他的手,语气颇有几分委屈道:“我给你丢人了吗?”

    宁悬明不由心头一软,下意识便想开口说只是玩笑,又堪堪忍住,没说话。

    越青君又低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是我疏忽了,日后一定注意,夫妻一体,旁人已经知道你跟了一个病秧子,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嫁了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傻子。”

    宁悬明笑骂:“满嘴胡言。”

    根本没人知道。

    二人说笑几句,宁悬明又才提起今日唐尚书所言。

    “虽然隐隐有威胁之意,但他有句话却也说得没错,你如今刚登基,倒是不必与他们闹得太过僵硬。”

    越青君摇头道:“有些事让得,有些事却不能退让半分,若非如此,当初他们要我立后纳妃,我岂不是也要妥协?”

    正因当初没有退让,才有今日僵持。

    “就说如今,免除田税一年,未必有他们捞得多,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大小便宜,都要占到手中。”

    宁悬明并没有觉得越青君有错,只是……沉默半晌,他方才沉声说道:“从前你还知道虚与委蛇,怎么登基后,行事却这般激进?”

    越青君神色一顿。

    “若非我日夜与你在一起,恐要担心换了个人。”宁悬明又道。

    这一句分明是说笑的语气,然而落在越青君耳中,却并不轻松。

    他面上不显,只微微一笑道:“既是天子,若连我也不能顺应自己心意行事,那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活得从容?”

    宁悬明抬眸看他,“天子本就该是束缚最重之人。”

    越青君并没有反驳,而是话题一转,笑说:“若是如此,那你我这场婚事岂不是也要不作数?”

    毕竟无媒无聘还没上玉牒,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更像是一场玩闹。

    宁悬明不上他的当:“休要诓我,公是公,私是私。”

    越青君垂下眼睫,“朝堂上我想着宁侍郎,回了宫我念着宁郎君,如今想来,倒是我公私不分了。”

    他这么说,宁悬明哪还有脾气,连刚才质问的话都给丢了,只望着眼前人半晌,终究没忍住露出一丝无奈与笑意。

    而这一笑,便气势全无。

    心中一时好气,咬着牙道:“你这人……”

    沉吟半晌,最终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来。

    反而是越青君笑了笑,在蒙混过关之前,终于说了几句正经话。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如今他们不过是试探,还远不到受不了的地步,此时退让才是输了。”

    他搂过宁悬明,眷恋着对方身上逐渐与自己趋同的兰香,旁人只要一闻,便知二人亲近非常。

    “我有家有你,不可能什么都不顾,便是不为自己想,也会为你着想。”

    “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

    语气悠悠,似含有宁悬明没听出的其他意味,不等细品,却又被其他事物扰了心神。

    没一会儿,吕言便端着药走了进来。

    “陛下,药来了。”

    还未走近,药香便弥漫了整个内殿,越青君似是习惯了,宁悬明却下意识蹙了下眉。

    他当即要伸手接过,“我来喂吧。”

    越青君:“药有些烫,再放会儿我再一口气喝光,一口一口喂,可要苦上很久。”

    作为喝药大户,此人显然已经喝药喝出了心得。

    宁悬明面不改色道:“就是要多苦一会儿才好,免得日后不记教训。”

    话是这么说,然而手上却是很实诚地将药碗放到床头等着放凉。

    此时无事,越青君让宁悬明去汤池泡一会儿,松松筋骨,回来时正好与他一同用晚膳,后者并未拒绝。

    走之前,宁悬明看了一眼那碗药,越青君笑说:“我保证,一定一口一口喝,尝过足够的苦。”

    宁悬明:“……”

    从未见过如此积极吃苦之人。

    直到出了殿门,宁悬明仍有些无语和哭笑不得。

    待到殿内只有越青君与吕言,前者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才渐渐收敛,眉心微微蹙起,不必多余什么,眉间便平添一缕愁色。

    “烧了吗?”

    吕言低声回道:“回陛下,烧得干干净净。”

    越青君眉间略松,“今日烧了,日后也不必让悬明瞧见。”

    吕言沉默片刻后道:“郎君自是极担心陛下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今后郎君若是知道,只怕要伤心了。”

    越青君望着窗外,其实以他此时的位置与角度,应当是看不见天雨的,只是宫殿开阔,连窗户都比寻常人家的窗户大上许多,才让他能够窥得天地一角。

    “你也听见了御医的话,我这身子,一直亏空,已是破洞难补。”

    “若能好转,我自会告诉他,让他早日安心,可如今这情况,又何必早早让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越青君眼睫微垂,流露出几分失意,“早知如此,又何必争这个位置,如今倒是让他失了退路,不好收场。”

    低低呢喃的声音还带着深深悔意,“怎就如此了呢……”

    是啊,吕言也想问,怎么就这样了呢?!

    天知道今日见到越青君咯血时,他脑子里宛如晴天霹雳。

    这段日子因为越青君登基,自己也成为内官第一人而生出的飘飘然的心顿时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瓣,拼都拼不起来。

    御医来之前,他还心存侥幸,想着或许只是意外,是别的原因,然而在御医询问从前是否也有过时,越青君不曾否认的态度,吕言心就凉了半截。

    好不容易身居高位,家里收的那么些金银珠宝以及小几十万两都还没摸热,就要面临顶头上司即将命不久矣,自己也将被清算的灾难局面,吕言心中没有立马崩溃,还是因为此时正当着越青君眼前。

    老天爷待他不公!

    骤然从美梦中清醒,吕言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

    卫无瑕死就死了,自己可不想给对方陪葬。

    吕言心绪纷乱,低垂着头,不敢让越青君瞧见自己的神色,因而自然也没瞧见,越青君余光扫过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盎然。

    不久之后,吕言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宅邸中,心腹上前来报,又有人送礼。

    只是这次并非是京中,而是来自地方。

    “听说是个地方商会组织,叫什么明月山庄。”

    第85章 生死同衾 风霜雨雪,沧海桑田,也休想……

    虽然越青君登基未久, 但作为近身侍奉天子的人,吕言也算见了不少世面,旁人私下送给他的奇珍异宝, 比他从前二十余年加起来的都多。

    因而区区一个南地商会组织, 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直到他在那些礼物中,发现了比如今宫中用的还要雪白, 还要细如绵沙的盐。

    吕言眼皮跳了跳。

    朝廷禁止民间售卖私盐,朝廷在各地增设盐铁官,给予民间部分商人资格和份额, 但实际上盐铁的制造和买卖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即便是盐商,也不可能这么大手笔地把这么多盐送人。

    更何况吕言了解的江南盐商,也没有一个叫明月山庄的。

    偷偷制造和售卖私盐, 天下绝非没有, 只是这事不被爆出还好, 一拿到台面上, 治他一个谋反的罪名也不是什么问题。

    “派人查查这个明月山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话音刚落, 不等人应声, 吕言又迅速反悔, “等等!”

    他垂眸沉思半晌,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无论明月山庄只是纯粹的私盐贩子, 还是私下有什么图谋,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过是收了底下人送来的一点孝敬,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想着,吕言心中逐渐安定。

    越青君倒是想瞒着自己生病一事, 但他请御医的次数,以及药房熬药的事却不是什么隐秘,甚至连早朝都旷了一日。

    可见天子不爱上朝也有不爱上朝的好处,若是越青君如先帝一般,十天半月上一次朝,朝臣们未必能发现天子近日身体不太好,比上次还严重。

    毕竟之前虽然也病,但可没缺席早朝。

    也是这次早朝缺席,让朝臣们忽然醒过神来,意识到天子身体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差。

    从前他们见此人虽然瞧着病怏怏的,但到底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其间也算平平安安,没有大的问题。

    如今看来,问题大了。

    先前他们还在争论立太子一事,觉得天子是为了回报太后,为了与宁悬明的私情,才欲立永乐王为太子。

    此时才后知后觉,或许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永乐王在先帝一众皇孙中年纪较大,人已长成,才被天子看重。

    否则将来御驾宾天,新帝却还是个要吃奶的娃娃,如何堪当重任。

    这么一想,朝臣们也算理解了天子的苦心,先前因立储一事与天子闹的一点不愉快,一时也缓和许多。

    当然,主要是也没必要,天子还在病中,他们若是太过强势,岂不是显得他们咄咄逼人?

    唐尚书等几位重臣,一同探望天子,见越青君躺在床上,面容虚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一句三喘。

    “朕无事,不过是不慎受了凉,难为几位爱卿惦记……”越青君时不时便轻轻一咳,一句话缓了好几次。

    唐尚书面上惭愧,“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非但未曾体谅,还常以俗事打扰,是臣等疏忽。”

    在身体安康面前,便是立后这等事,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

    简单问候后,越青君便与他们聊起政务来,并未追究其他。

    见天子并未将生病一事赖在臣子身上,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担忧的几人纷纷在心中稍稍惭愧起来。

    天子心中怀着天下,病中还不忘关心政务,他们却满是阴谋诡计,连天子生病,也不忘来试探一番。

    先前还因为许多事与天子争执,如今看来,天子心思纯粹,便当真是意见不合,也是对事不对人,并未在心中记恨。

    也对,当初前太子党与贤王党都未被清算,可见天子心胸。

    他们先前不过是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一想,兴许天子立永乐王为太子,从未考虑到臣子是否能接受,并非是因为他没有替臣子们考虑,而仅仅是因为在对方心中,从前的事早已经了了,今后也不会翻旧账,永乐王也不会记恨呢?

    心中无瑕的君子,自然不会知道蝇营狗苟的臣子们心中在想什么。

    一番交谈结束,宁悬明送几位重臣离开,临走之前,几人难得对宁悬明有几分好脸色,甚至语气温和,言语间皆是对天子身体都关切,“还望宁侍郎仔细照顾天子,早日康复才好。”

    几位重臣年纪与地位在那里,从前朝臣们一同抨击宁悬明魅惑君上时,他们虽未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但在正事之余,也并没有很给他多少好脸色,面上不说,心中到底也是觉得他与天子勾勾缠缠,多有不妥。

    今日还是第一次,他们正经与宁悬明提起此事,且并非是一味地抨击,而是难得的正面反应,虽然大抵并非是因为他,宁悬明仍是有些意外。

    在送走几人后,他回到越青君床边坐下。

    “莫非生病的并非是你,而是刚才走的那几位?”否则他们怎会是如此态度。

    越青君忍俊不禁,一时差点被水呛到。

    他刚才陪着那几人说了好一阵话,正是口渴的时候,人走后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却不曾想水还没喝到多少,命却险些搭上几分。

    宁悬明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不是小孩子了。”

    越青君片刻之后方才缓过来,咳声渐停,望着宁悬明颇有几分无语。

    失笑一声道:“如此也好,便当做你我过了明路,朝中官员皆为你我见证。”

    这话显然是玩笑,毕竟即便再不阻止,也没见哪家臣子支持天子断袖,且为此不要子嗣的。

    虽是玩笑,却也看出越青君对此的态度,他并不将臣子们的想法与态度放在心上,在他心中,自己与宁悬明的事终究是私事,并未影响江山社稷,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值得他人置评之处。

    自然也无需在意他人眼光,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只觉得自相识以来,对方看着好似有诸多变化,但实际始终是从前那个纯粹豁达之人。

    虽一身病体,却并不为之所困,落魄也好,尊贵也好,始终姿态从容。

    这样固然很好,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不那么完美的小问题,比如现在,宁悬明就不那么容易知道,此人心中存在哪些苦恼。

    不知其忧虑,又何谈排忧解难。

    “还过明路,你还真将朝臣当做宴上宾客不成?”宁悬明笑说。

    越青君似真似假地轻叹一声,“我倒是真想,只是他们未必愿意。”

    莫说他们,宁悬明也不会同意,因而听见这话,也只是随意过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越青君还真遗憾上了,望着他许久,方才垂眸轻轻低吟了一句:“若未有被众人承认的名分,等将来你我百年后,又当如何?”

    曾许下生同衾死同穴,纵然是随口许下的誓约,却也有人当真。

    宁悬明微微怔住。

    *

    兴许是天子的身体刺激到了众人,在之后越青君重新上朝,有人再次提出立太子一事,此时越青君提议立永乐王为太子,朝臣们未再激烈反对。

    不仅是因为天子的身体令人担忧,还因为这段时日以来,朝臣们也与永乐王有所接触,发现对方资质虽愚钝,但心胸却并不狭小,至少,并没有记恨从前与前太子针对之人。

    如此,他们稍稍妥协一点,也并无不可。

    搁置许久的圣旨成功颁布,也送到了永乐王府与长乐宫。

    太后显然也有些许意外,直到人走后,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先前她怀疑天子是想出尔反尔,将永乐王立为活靶子,却不想付出什么。

    如今看来,活靶子尚未有定论,但至少天子是个舍得的,并不吝啬于给有用之人实际的甜头。

    时隔数月,太子之位,又落到了前太子长子身上,然而与从前相比,终究有所不同。

    “娘娘,小王爷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天子病弱,兴许等不到小王爷满弱冠就会……”

    太后沉默半晌,“你说的没错。”

    心腹宫女还以为她念头回转,然而却又听她下一句道:“但哀家还是更相信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也并非没有改变,至少对于天子,太后心中还是多了几分宽和,想着对方若是配合,她也并非一定要赶尽杀绝。

    既然身体不好,不如早日退位养病,如从前一般,做个富贵闲人,也不会缺他什么。

    这大约是看在越青君信守承诺,言而有信的份儿上。

    越青君先前一病,将政务搁置许多,如今虽好转,却也并未再如从前般劳累,反而将诸多事务交给了宁悬明。

    因而朝中不少人都能在奏折上看到明显不属于天子的字迹。

    说来也怪,从前宁悬明并未帮忙时,纵然他才识能力皆有,可旁人见他,仍只当与寻常人家中娈宠差不多,只是旁人养娈宠,是养在家里,而越青君却是养在朝堂,养在宫中。

    先前几位重臣看望天子时,对他多有嘱咐,其实也是如此,不过是属于比较体面的那种。

    如今当宁悬明真正代天子行事,众人对他的态度便肃然恭敬起来,也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同一件事,手中无权和有权,竟是翻天覆地的差别。

    越青君闻言一笑,“如此岂不是正好,我不必是昏君,你也不会是祸水。”

    “后人史书,也只会说我眼光独到,你忠心并未错付,你我二人君臣相得,情投意合。”

    宁悬明失笑,继而无语,心道此人莫不是还惦记着要什么正大光明,名正言顺?

    先不说那般折腾要耗费多少心力,并非他所愿,再说,即便当真做到了,也未必不会有争议。

    世上最难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想了想,他坐到越青君身边,与双肩轻靠。

    不知是不是宁悬明的错觉,总觉得越青君好似瘦了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先前才刚病了一场,消瘦一些也实属正常。

    “我想过了,你将来必定是要入皇陵的,而你走后,我自然也不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重要人物,待到故去后,托人烧成灰烬,洒在四周,或者放进墓中,旁人便也分不开。”

    如此,也算合陵同寝了。

    虽未明言,可字字句句皆是越青君先走于他之前。

    饶是越青君有意隐瞒,宁悬明从未提起。

    但却始终心如明镜,有人在前,有人在后,且其中差距,兴许要比他想的还要久。

    越青君握着宁悬明的手略微收紧,半晌,方才低沉着声音应了一句,面上挂着一丝盈盈浅笑,语气刻意轻松:

    “好……”

    “我也随你烧在一处,合在一起,任凭风霜雨雪,沧海桑田,也休想分离。”

    第86章 家宴 你许我的百年好合,差一天都不行……

    自病情好转后, 越青君便将上朝的时间改成了辰时,另外,还吩咐宫中膳房给众位朝臣准备朝食。

    只是这朝食并非免费, 而需用银钱自愿购买。

    天子也并不贪图那点银钱, 卖得的银钱除去本钱,多的部分都留给了膳房, 全当他们赚的外快。

    如此一来,官员及其家人也不必起得从前那般早,大可以睡到自然醒后才慢悠悠进宫, 再顺便和同僚们一起吃个早膳。

    他们得了方便,天子得了名声,御膳房的人也得了利, 伺候起来都更贴心了许多, 知道天子身子不好, 许多菜肴都不能吃, 于是每日变着花样给天子做吃食。

    用实际行动向越青君证明了, 当人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做某件事, 能达到怎么样的效果。

    就是这样的其乐融融下, 天子在早朝上毫无预兆提起了过去许久的事。

    “先前听唐尚书说国库空虚,官员俸禄也难以为继,当真如此?”

    唐尚书骤然被点名, 倒也没有慌乱, 只是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宁悬明这个告状精, 天子也是个听枕头风的。

    “回陛下, 确有此事,春耕时发放良种工具,劝课农桑……”他列了一系列花销, 听着就像花费许多的样子。

    然而自先帝病重驾崩,新帝登基,宫中就再未花过国库一分钱,用的都是内库,天子并不好大喜功、大兴土木,吃穿用度上也大为节俭,后宫也空置,如今算下来,最大的花销还是给先帝后宫的遣散费。

    这种情况下,国库空虚这事,绝非天子的过错,而是臣子的无能。

    因而唐尚书说着说着,竟也有些脸热。

    天子静静听完,却也并未斥责户部无能,办事不力,而是轻叹一声道:“先帝穷奢极欲,耗费无数,爱卿能在此情况下,勉力维持,已是辛苦。”

    唐尚书原本以为天子骤然提起此事,是要向自己发难,然而听完这话,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臣惭愧!”若说刚才还有些许不服气,那么此时说这话时却是真心无比。

    天子宽慰了几句,随后十分体贴道:“既然国库空虚,那么一些不如何要紧的花销,就先停了吧,琼山的行宫、朕宫外的王府,还有朕的陵寝,都暂且搁置。”

    其他也就算了,琼山行宫自一开始就拖拖拉拉,现在都没搞出个名堂,越青君先前的王府,倒是已经填了不少银钱进去,只是越青君如今住在宫中,今后想必也不会再去住那王府,烂尾不修也没事。

    可新帝陵寝修建却是要紧大事。

    若是常人,拖个一两年似乎也无妨,可当今天子这副身子,也不知还能撑几年,修建陵寝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不止,多半陵寝还没修好,人已经没了。

    本就要加急赶工的事,天子还要将其搁置,不是天子体恤还是什么?

    这话一出,朝臣们今日午膳多吃两道菜都是他们不懂事。

    当今天子对先帝的父子之情是真是假还有待验证,但此人仁善宽和、体恤臣民却是货真价实,不曾掺假。

    然而天子能这么说,臣子却不敢真的就不管,实在是担心,将来天子突然驾崩,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于世人而言,死亡是与活着一样大的事。

    有人站出来试图劝说,越青君却只是笑笑道:“虽说事死如生,事亡如存,但朕心中,活着的人,终究是比死了的人更重要一些。”

    所以这就是你那样对待先帝的原因?

    朝臣们心中忍不住猜测,莫非天子是为了给先帝过往罪孽翻案,解救那些尚在人世的人,才会如此不顾先帝颜面,连半点粉饰也不肯?

    牺牲先帝一个,造福千万人。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这些因新帝对先帝态度大变,而肆意揣测新帝的人实在罪无可恕。

    “臣等无知浅薄,不曾领会陛下良苦用心,实在是微臣之过!”有人面露惭愧,甚至忍不住掩面而泣。

    有他带头,朝上向天子深表惭愧的人也多了起来。

    越青君低头轻咳几声,“只要诸位爱卿心怀家国黎民,纵有一二误会,心也终会合在一处。”

    说罢,越青君微微一笑道:“无伤大雅之事,日后不必再提,继续议事吧。”

    “是。”

    望着堂下众人,越青君微微垂下的眼睫下,掩住了一丝无人察觉的惬意。

    时隔两月,越青君再次将卫无瑕的形象拐回纯白,这回,再不会有一个先帝来动摇。

    他绝不许卫无瑕身上有半点污迹。

    从生到死,他都要他清清白白,纵然手染鲜血,也是被逼无奈,事出有因。

    等下了朝,宁悬明抽空寻越青君问:“你不修陵寝,日后是想去哪里?”

    越青君眉眼微弯,眼眸清澈望着他,“既许了你,将来烧成灰烬,你且带着我,让我跟随你。”

    “如此,无论是生是死,我们也不曾分离。”

    宁悬明沉浸在这双眼中,有片刻失神。

    纵然提起生死之事,此人也言笑从容。

    恍惚间,他好似当真看见了对方谈笑间走入火中的场景。

    心中不由微微一紧。

    “此时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他微微错了错眼神,“你还许过我百年好合,说好了要百年,差一年,差一天也不行。”

    越青君难得沉默。

    宁悬明反而笑了,伸手拉过他的手,指腹仔细抚摸着那串念珠,似要将每颗珠子的气息都染遍。

    “放心,我都给你记着。”

    太子已立,越青君便没将人撂着不管,每次早朝和政事堂议政,都会将对方带在身边,让对方旁观,熟悉朝政。

    除此之外,太子的课业也增加了不少,开始正经学□□需要学习的东西,每日几乎从早忙到晚。

    越青君尚可以将一些事务交给旁的人,太子却不行。

    作为一个天子,越青君对储君已经足够好,好到太后都有些犹豫,有时也不由想着,若是就这样下去,让太子在天子驾崩后名正言顺继位,也并无不可,左右天子瞧着也不像是能长寿的样子。

    然而就在她渐渐沉溺于此时的安逸时,恰逢天子生辰。

    作为天子登基后第一个生辰,众人虽想大办,却又不好不体谅一下去世不算久的先帝。

    尚在先帝孝期,想隆重也不行。

    最终越青君做主,在宫中办个小宴,将如今尚在的几位兄姐弟妹与他们的孩子请进宫中,也算家宴。

    越青君登基后,也给几位兄弟姐妹封了王和长公主,只是没有功绩,封的不过是郡王,公主也是虚封,没有给食邑。

    从这点来看,越青君比先帝抠门不少,也不是越青君抠门,应该说先帝肆意妄为,凭借一己之力,将爵位与品级生生往下拉低了好几个档次。

    如今越青君不过是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过,若真要人选,这些人或许宁愿在“抠门”的越青君手底下讨生活,也不愿意再见先帝那张老脸。

    天子相邀,纵然他们自觉从前与天子的关系并不熟稔亲近,也不得不应邀进宫。

    只是到底担忧着会否有什么意外或者陷阱,他们大多是只身前往,并未带王妃驸马和孩子。

    曾经的大皇子,如今的平康王,举杯对着在场众人笑道:“还得多谢陛下今日生辰,否则咱们这些兄弟姐妹,恐怕还没有这么个相聚的好机会,你们说是吗?”

    他是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说来也可笑,当初先帝在时,他们这些人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如今越青君上位,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也没有亲近很多,但也没了从前那样针锋相对与防备紧张的状态,显得自然轻松许多。

    “大哥说的是,臣弟敬陛下一杯,祝陛下松鹤延年,长命百岁。”双胞胎中更为聪明圆滑的哥哥首先举杯一饮而尽。

    喝完还感叹一句,“早知今日宫中这么热闹,今日就该将王妃也带进宫,左右孩子有府医和下人们照顾,她留在府上,又不能给孩子治病。”

    这话是在解释为何没带妻儿进宫。

    平康王眼眸中讽刺更甚。

    越青君宽慰几句,“春季本就易生病,朕前些日子才病过一场,孩子留在府中也好,下人们照料,终究不比父母更贴心。”

    这般体贴,明显并未因众人只身前来生气,众人纷纷暗自松了口气。

    虽说未登基前,这位六哥/六弟仁善宽和之名在哪里,但天子与皇子,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宴席上,越青君对几位年长的兄姐关怀一番后,也没有忘记年纪较小的弟妹,除了关心生活,还不忘关心他们的学业。

    “近日读书读了什么?”

    “先生讲得如何?”

    对方一一作答后,越青君欣慰笑笑,“不错。”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原本低头安静吃东西的宁悬明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他。

    越青君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眼神坦然未有闪躲,反而低声询问:

    “怎么了?”

    对视片刻,宁悬明终是摇了摇头。

    他将一块糖糕夹到越青君碗碟中,银筷轻碰碗沿,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警告,“够了,吃饭。”

    越青君垂眸,视线落在糖糕上,那是一种糖糕中,味道最好,但也最为粘牙的一种,吃了它,之后好一会儿,越青君大约都不便再开口,可见宁悬明要他闭嘴的决心。

    越青君淡淡一笑,并未拒绝,而是顺着宁悬明的意思,吃了那块糖糕。

    接下来的时间里,越青君当真安静下来,没再做什么多余的事,让整个宴席在平静中结束。

    然而宴席结束得平静,后续却一点也不平静,当夜,席上发生的一切还是一一传入了太后耳中,尤其是天子夸弟妹们的那几句。

    太后差点没将指甲掰断,不知过去多久,方才笑了笑,语气带着微微寒意。

    “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关爱弟妹,孝悌有加。”

    “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要让几位小王爷与太子一起读书了。”

    太子闻言没感觉到危机,反而有些高兴,“真的吗?祖母,我又可以和十叔他们一起读书了吗?”

    先前太子便是与其他皇子皇孙一起读书,如今却只有他一人在各位高官大儒手下读书,纵然有几位伴读,却都不如从前的人熟悉。

    且如今课业繁重,太子越发怀念从前和叔叔们一起读书的日子,连带着也怀念那些叔叔们,如今听到有机会和他们一起,让他们也吃吃自己的苦,太子心中不无得意。

    太后望着眼前人,恍惚见到了曾经的前太子。

    她深深感觉到了来自上天与天子的恶意。

    半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终于做出决定。

    第87章 情债 我一直知道百年好合是谎言

    生于春日, 本该是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然而这两个词, 谁都和越青君搭不上边。

    结束家宴, 回到寝殿中,越青君便面露倦色, 饶是有灯烛映照,那双唇瓣也显得有些苍白。

    他单手支着头,歪靠在床头, 身上的月白衣衫,在此时将人衬得更加孱弱几分。

    “我累了,今日想早些睡下, 桌上剩下的那些奏折, 就拜托悬明了。”

    宁悬明踱步而来, 望见的便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越青君靠在床头, 面目疲倦, 便是他来, 也不过是努力掀了掀眼皮, 对他弯了弯唇角,看过之后,好似便已经心满意足, 便又渐渐闭上眼睛, 俨然一副要就此睡去的模样。

    宁悬明转头看了一眼, 桌上奏折还有不少。

    他走上前, 站在越青君面前,伸手在越青君眉间轻轻压了压,仿佛要将那些许褶皱散去。

    “不想应付我, 所以宁愿糊弄过生辰夜?”正当温情脉脉时,宁悬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越青君方才是还没睡着,这会儿便是不能睡着了,除非他想与宁悬明分居。

    他无奈睁眼,正好对上宁悬明的视线,后者此时却又好似不想看他,别开眼去。

    “奏折还剩不少,既然陛下困了,那便休息吧。”说罢,就要起身朝书桌而去。

    却在即将起身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宁悬明动作停住,侧头看他,抿唇不语。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先开口。

    半晌,终究还是越青君理亏心虚,开口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务,暂时搁着也不要紧。”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好似在说:原来不要紧。

    “原本还为陛下备了生辰礼,但见你连自己的生辰也要利用,一时也不知今夜于你而言是否重要,生辰礼送出,会不会显得可笑。”宁悬明神色淡淡,瞧不出生气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是丝毫不客气。

    饶是如此,越青君也不曾回避,他深知此时若是回避,那才是想将让今夜不欢而散。

    凡事不能过夜,若一时不解决,之后再想解决,便要难上许多。

    “相识这么久,悬明应当知道,重要的从来不是生辰夜,而是与之一起度过的人。”

    越青君眼中虽仍有些许倦色,但更多的是对宁悬明的专注于深情。

    “别人不过逢场作戏,唯有对你,才是纯粹心喜。”

    “可你刚才还要为了与旁人的逢场作戏回避我。”宁悬明微微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我错了。”越青君认错认得干脆又诚恳,让宁悬明一时语塞,难得忘了应对。

    分明还是如从前般纯澈真诚的双眸,可此时看去,却莫名觉得有些心堵。

    越青君笑了。

    将抓着手腕,改为双手相牵,掌心相对,交叠重合,彼此的温度互相交融,互相侵染,直到再分不清。

    “是我胆怯,明明做了,却又怕你刨根问底,才下意识想回避。”到了此时,他又当真真诚了起来,说话也不再隐晦遮掩。

    宁悬明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分明隐瞒过,说谎过,浑身上下都是心机,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的真诚没有半点掺假,令人真心实意觉得,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但话已至此,不问下去简直可惜。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逼迫太后?”

    越青君握住宁悬明的手微微收紧,看向他无奈一笑,“悬明,你还当真是毫不客气。”

    甚至言辞用的还是逼迫。

    他该为对方对他的信任高兴,还是要为对方对他的不客气而心塞?

    “也不必说是试探。”宁悬明神色坦然,“我认识的卫无瑕,不会是一个疑心重到甚至要时时试探的人。”

    若是别人,他大约会这么想,但此人是卫无瑕,对方连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接受,又怎会受不了一个久居深宫的太后。

    “你从前既能许下太子之位,如今也不是给不起的人,后悔一说,我也不信。”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悬明问得直接,越青君沉默半晌后,倒是也并未再回避,而是直言道:“我原来确实是这样想。”

    “可是太子资质太过平庸,令人心急。”

    “你是心急,还是不满意?”

    “都有吧。”越青君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意,“若我此时出了什么意外,江山交到对方手上,只怕很快就要变成末帝。”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不知不觉,笑容渐渐染上一丝苦意。

    “悬明,你将我想的太好了,我是想过后悔,想过出尔反尔,想过舍下颜面,做个不择手段的人,换个太子的。”

    “只是在考察过其他人后,也并未发现能让我愿意舍下颜面也要选择的人。”

    其他人或许有比太子好的,倒也没有好到那份儿上。

    “所以?”听着越青君说自己想过反悔出尔反尔的话,宁悬明神情也未有异样。

    “太子已经名正言顺,再换个人,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功夫,掀起多少风浪。”

    重要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决定,会极大损害身为天子的威严,让本就微弱的中央权力更加雪上加霜,助长臣子和地方的气焰。

    “他虽平庸,但年纪尚小,并非无可救药,若此时抓紧教导,将来或许不会有多出色,但应当能够勉强胜任。”

    “在此之前,能够影响他的其他因素,任何阻碍他成长的存在,都不能存在。”说到这里,越青君的语气难得有几分冷凝。

    宁悬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太子虽是太子,但他一切皆听太后的命令,受其影响颇深。

    偏偏太后也并非是将他当成储君培养,在太后眼里,太子不过是个夺取帝位的工具。

    她会为对方的课业不好而生气,却不会教对方如何做才能进步,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如此,越青君若想教太子,就得先排除太后对其的影响。

    大约也对自己如此心狠的手段不喜,越青君语气有些沉重,“我也并非一定要她如何,只要她能看清局势,甘愿放手后退,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但……”

    但若是她冥顽不灵,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从前所受恩惠,他并未忘记,然而大局当前,纵然是玷污了名声,他也要做些违心之事。

    宁悬明见他竭力解释,却仍掩饰不住心中的歉疚与犹豫,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名声不过虚妄,何必执着于此。”

    越青君转眸看他,目光专注地凝望着眼前人,“并非是执着。”

    “我只是……”

    “只是想让悬明知道,卫无瑕仍是卫无瑕,不是冰冷无情的天子,与从前相识相比,他也从未变过。”

    “心有所惧,才觉胆怯。”

    “还试图糊弄隐瞒,却不过是一错再错。”

    “真是痴傻至极。”

    他自嘲笑道。

    宁悬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越青君,明明身为天子,在他面前,却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弱点。

    正如当初相识不久,那个新年夜里,隔着帐幔的深夜谈心。

    那时对方也是这般,借绿珠之事,字字句句皆是剖析自己,坦诚心意。

    有个声音告诉他,今夜也是如此,眼前人故技重施,试图帮他梦回曾经。

    然而又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呢。

    对方所思所言,所作所为,是假的吗?

    既然不是,那么为何不能说,不能用?

    宁悬明从来知道,眼前人并非单纯无害,反而处处心机,但他虽是处处心机,却从不害人,不过是用它谋心谋情。

    即便是谋心,也是以身入局,所付出的,从来不比自己少。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可知道,激怒太后,危险的是你?”

    “虽说你早有准备,可害人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你就不怕有什么万一?”

    宁悬明此时已经满心无奈与忧虑,软了声音。

    越青君见他话里话外皆是为自己考虑,便知今夜之事算是过了,不由展露一丝真心的笑意。

    “若当真有那一日,大约也是我违背誓约的代价。”

    若当真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换个太子。

    “你……”宁悬明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不过是换个太子而已,何须如此严重,甚至将自己押上去。

    然而转念一想,他就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他也并非是卫无瑕了。

    他既气此人任性,又能理解对方所想,矛盾的想法在他心中纠结来去,反复折腾成了线球,将自己困在其中,无法脱身。

    宁悬明兀自沉凝半晌,也没能想出能将眼前人如何。

    憋了许久,在将自己憋出闷气来之前,终是说了一句:“若是当真有什么万一,你许我的百年好合,要用什么来赔?”

    他目光乍然迸射出几分锋芒,毫不犹豫地朝着越青君而去。

    伸手扯住越青君衣襟,将人拉到自己眼前,双方不过咫尺之距,近到足以交融彼此的呼吸。

    浑身凉得像冰的人,呼出的气息却也是温热的。

    混着那若有似无的兰香,在这幽夜里静谧又勾引。

    宁悬明抿唇半晌,面对眼前明显孱弱病体之人,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半晌,方才倾身对着那双碍眼的苍白唇瓣咬去……

    刚开始是咬,之后如何,便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的,待到唇分时,先前那碍眼的苍白,已经染上了动人的绯红粉韵。

    灼灼其华,面若桃花,终于有了点春日的气息。

    “陛下……”

    “无瑕……”

    “你的命在我这里,永远是最贵的。”

    “你也永远是要亏欠我的。”

    我一直知道百年好合不过是句无法兑现的谎言。

    所以,你不能再欠我了。

    仅这一句,你就还不清。

    第88章 娇气(结尾新增800字) 有人疼时才……

    生辰夜过, 然而那仅存在于宁悬明口中的生辰礼,终究没让越青君见到个影。

    越青君几次想问,然而抬头便见到宁悬明埋首于奏折中的身影, 到底没有让这种小事打扰对方。

    他郁郁躺进被窝, 到底是真累了,没多久就当真睡了过去。

    等宁悬明将奏折批阅完, 转头便看见越青君安然恬静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闭上眼睛,单手枕在右脑,对着床外的方向侧卧, 仿佛正是为了能静静看着宁悬明,只是不知是否就这样看着看着,将自己看睡了过去。

    宁悬明轻手轻脚走近, 坐在床边静静端详着眼前人, 分明睡着时是这样一副乖巧模样, 可睁开眼, 却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他伸出手, 试图抚摸对方的面颊, 然而在指腹即将触碰到对方时, 终是在空中停住,半晌,到底没能放下惊扰对方。

    只在虚空点了点, 无声说了一句:不乖。

    之后, 家宴上的事, 多少传了些出去, 旁人不知越青君想法,只当是太子的表现不够让天子满意。

    那些教导太子,为太子授课的先生们, 有上书自陈罪过的,也有觉得自己做的不够,于是加紧对太子的教学,试图做得更好的。

    然而种种情况下,越青君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他在等。

    等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的反应。

    并没有让他等多久,数日后,天子便在一次难得陪太后用膳的机会中,等到了太后的反应。

    “成国公嫡孙女性情温婉,容色出众,与璋儿正配。”太后张口便道。

    越青君张了张唇,半晌才说了一句:“那位姑娘,如今已经及笄,而璋儿过完年才刚刚十一?”

    太后闻言,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只道是:“璋儿年轻,正要娶与他年纪稍大上一些的才好呢,如此夫妻互补,才能和乐。”

    越青君眼眸微垂,眼底神色让人看不太清,只唇角微勾,笑意淡淡道:“看来母后一切都考虑好了。”

    “您是太子的祖母,儿臣自是相信,母后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好。”

    “只是不知,成国公府是何想法,可是愿意?”语气幽幽,让人难以听清其中情绪。

    太后神色未变,只笑着道:“事关太子,哀家怎好私下将一切都敲定,自是要天子开口,陛下同意了,哀家也好向成国公府提亲。”

    能这么说,那多半是成国公府并没有同意。

    因而才要越青君开口,若有越青君赐婚,成国公府不同意也要同意。

    越青君神色微敛,作思虑状,半晌,方才道:“若成国公同意,朕自然不会反对,此事待朕问过成国公的意思再说。”

    既是询问,而非直接赐婚,此事成功的概率就不大。

    太后微微蹙眉,不等她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便听天子缓缓道:“便是不同意也不要紧,太子年纪尚小,还不到成婚之时,母后还是考虑过早了,再慢慢为太子相看两年也无妨。”

    他显然并不太想继续聊下去,一顿饭还没用完,吕言见状便十分体贴地用还有要事处理为由,给越青君寻了机会起身离去。

    等出了殿门,越青君眉头才沉了下来。

    他负手离去,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事后,越青君也并未食言,寻了成国公隐晦提起此事。

    不等他说完,成国公便连忙跪下道:“老臣孙女貌若无盐,且年纪并不相当,实在不配太子……”

    先帝在时,他因为插手立储一事,几次失了圣宠,如今新帝登基,他与新帝也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严格来说,从前还有些过节。

    天子一直未曾追究报复,是天子心胸宽广,而非自己有多大能耐。

    这一情况,成国公心知肚明,他也不会再像先帝在时那样不自量力。

    “臣孙女的婚事,也是家中内宅之人操心,臣未曾过问,但臣的妻子曾多次提过,想要将孙女留在家中,给孙女招赘。”

    而堂堂太子,是绝无可能给人当上门女婿的。

    如此明显的拒绝,仿佛是在嫌弃太子,越青君听了却也未恼怒,只淡淡笑道:“爱卿庇护儿孙之心,朕心甚慰。”

    挥一挥手,便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他登基后继承了先帝的私库,又不似先帝那样挥霍奢靡,私库里的东西除了落灰,竟少有其他用处,如今用来赏赐人,自然是出手大方,毫不吝啬。

    待出了宫,成国公才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看着那些送来的赏赐,成国公心中忧虑不减,等回到家中,成国公夫人走上前,为丈夫脱掉外衫,成国公却未见轻松,反而将人打发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夫人,方才握着成国公夫人的手沉声道:“夫人,改日有空,多多琢磨琢磨秋儿的婚事。”

    成国公夫人面露疑惑,“秋儿?秋儿还小啊。”

    成国公意味深长道:“不小了,旁人都能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

    成国公夫人一头雾水。

    询问成国公的结果,越青君让吕言亲自跑一趟,将之告知给了太后。

    太后久久未语,半晌方才出声道:“哀家知道了。”

    “陛下为太子处处操心,实在辛苦,吕公公回去后,要好生照顾天子,切莫让天子太过劳累。”

    吕言低头应下,随后告辞离去。

    接下来好些天,太后与天子都相安无事。

    直到一个月后,一道召令发了下去,越青君当真下令让几位先帝的皇子皇孙与太子一同读书。

    只是不知是否为了遮掩什么,这次一同读书的并非只有皇子皇孙,还有皇女皇孙女。

    这一举动模糊了越青君的行为,降低了某些太子党的警戒心。

    是的,太子党。

    虽然太子刚立不久,且在此前曾遭受众多朝臣反对,然而一旦永乐王成为太子,却也自然有不少势力向他靠拢,其中不乏有从前极力反对永乐王为太子的人,能让人这般转进如风,颠倒从容,也是身为太子的天然优势。

    且当今膝下无子,太子地位不可谓不稳,来投效的人自然更多。

    只是这所谓的太子党还未成势,如今也不过是有个名头。

    从前越青君坚定要立永乐王为太子的行为,让许多人根本没有天子不喜太子,想要改立其他人的念头,尤其是如今太子才立不足两月,他们当真只以为天子这番举动,不过是见太子一人读书太过孤单,才让其他人陪着他一起。

    如此关爱,不可谓不贴心。

    就连太子本人都这样觉得,看着一同前来读书的叔叔姑姑,堂弟堂妹,心中颇为欢喜,连精神都比从前好上许多,也不觉得上课十分无趣了。

    对此,大家都乐意接受,除了太后。

    越青君让人一直盯着太后那里的动静,只是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防备一段时间后,难免多了几分懈怠。

    直到出春入夏,天气渐热,越青君也渐渐有些难捱。

    越青君如今这身体,即便是夏日,也不能用太多冰,寝殿中摆放冰盆,都不能离他太近。

    可偏偏宫中格外炎热沉闷,让人憋得难受,看着宁悬明毫无顾忌地吃着各种冰碗冰饮,越青君心里越发难受了。

    偶尔向宁悬明讨上一口,还要被自己的臣子兼无名无份的皇后斥责一句不爱惜身体。

    堂堂天子,连想吃口冰,都要看他人脸色,实在是颜面尽失。

    然而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巴巴凑上去,便是吃不到,能离人近些,凉意便近些。

    宁悬明见他如此可怜,不由笑道:“若实在难受,不如去汤山行宫住一段时日?”

    行宫不说四季如春,却总要比皇宫好上许多,且那里风景秀美,有景可赏,也能让人心情好上许多。

    他见越青君实在闷得难受。

    越青君方才还在不满,此时闻言却又道:“算了,如今并非不能忍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宁悬明扫他一眼,“方才还在满口哀戚,此时却又并非不能忍受了。”

    越青君展颜弯唇,“有人放在心上时,自然处处不如意。”

    仗着有人疼,才可劲儿娇气,真到了正经时,自然什么都能忍受。

    宁悬明觉得自己是应该恼一恼的,然而看着眼前人,又实在恼不起来,反而将自己气笑了。

    既不去行宫,宁悬明还是想其他办法让越青君消暑散心。

    御花园转了个遍,湖边莲池也赏玩了个尽兴,二人还去了百兽园,在其中见到了不少只在书上见过的动物。

    “说起来,我原想给你的生辰礼,也是在这里。”宁悬明道。

    此言一出,原先还兴致缺缺的越青君,眼中当即有了神采。

    “哦?在哪里?是什么?”

    宁悬明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不经意转头,眼前一幕顿时让他脸色一变,轻松与笑意顿时变成了紧张与惊惧。

    只见越青君身后,远处原本关的好好的铁笼不知何时竟开了大门。

    笼子里的斑斓猛虎正懒洋洋地站起身,目光直直朝着二人看来。

    越青君还毫无所觉,正拉着他询问:“到底是什么?”

    猛虎吼叫一声,踢开铁门,走了出来。

    霎时间,宁悬明心中想不了太多,二人不喜外人靠近,身边侍奉的人都在远处,赶来的速度显然不如老虎快。

    宁悬明反手抓住越青君的手腕,将人往身后一拉,用力往外推。

    压低声音:“快走!”

    越青君回头,便见猛虎朝着二人走来,离它最近的,自然是宁悬明。

    他心头一跳,正要做些什么时,却见对方的视线略过离它最近的宁悬明,反而直直看向自己。

    “吼——!”

    意识到什么后,越青君反应不能说不快,动作干脆利落地将身上的外衫、挂饰等物皆脱下往另一个方向扔。

    但见老虎仍是盯着自己,目标准确地朝着自己而来,越青君的动作仍未停止。

    直到将鞋子也扔掉,老虎才有了别的反应。

    只见它停下脚步,伸长脑袋往越青君的方向嗅了嗅,又往鞋子的方向嗅了嗅,迟疑片刻后,终于转了方向,朝着鞋子而去。

    正在此时,禁军与百兽园的宫人才匆匆赶来,将越青君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番操作只能说幸好这只老虎看上去是只体面虎,就算被引诱试图进食,动作也十分温吞,才让他们没有刚来就要为天子收尸。

    “护驾!护驾!”宫人惊慌的声音充斥耳边,吵得越青君头晕。

    宁悬明一颗心刚刚放松些许,凑近扶住越青君的胳膊。

    感受着身旁人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仿佛还陷在方才的惊慌中未能缓过来。

    越青君正想安抚几句,张口还没说话,方才胸口堵住的那口气先吐了出来,沉沉咳了几声后,他只觉有些头晕,眼前黑了片刻,耳边却响起了宫人比刚刚喊护驾还要尖锐的惊呼声。

    “快请御医!”

    场面顿时更慌乱起来。

    越青君缓了缓,视线方才重新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地上艳丽的血迹。

    比方才见到老虎还重的惊惧跃上心头,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敢去看身旁人的神情。

    头晕目眩间,唯有挽住他的那只手,颤抖得更为明显,力道也格外重,丝丝疼意似自手臂刺入心里。

    越青君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一道屏障,将他们与嘈杂的周围隔绝开来,二人自成一个世界。

    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甚至听不见宁悬明的呼吸声,心跳声。

    死寂的空气压抑得人仿佛窒息。

    越青君深深吸了几口气,却也未能缓解此时的气氛。

    “悬明……”

    低低的轻唤,终究未能等来回应。

    第89章 眷我 命运从不眷顾卫无瑕

    越青君终究还是被抬回去的。

    他坐在肩舆上, 身边站满了保护他的宫人,无人再敢让刚才那一幕发生在眼前,便是他们自己死了, 越青君也要平安无事。

    然而越青君最想见的那人, 此时他却丝毫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肩舆颠得他头晕,不得不闭上眼睛, 开始假寐,闭目养神。

    回到寝宫,御医早已经匆匆赶来等候, 越青君躺在床上,没了颠簸的肩舆,此时他至少能睁眼。

    只是后遗症还很明显, 眼前的画面与景象还有些模糊, 大脑仍旧有些类似于缺氧的晕眩。

    等他定了定神, 试图寻找那道身影, 却见那人站在床位, 自己根本够不着的地方, 便是想伸手牵一牵, 都成了奢念。

    “……陛下方才气血攻心,以至于旧疾复发,心脉耗损, 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的话已经彻底断定越青君身上有着严重的, 能影响身体与寿数的“旧疾”, 让越青君百口莫辩。

    当然, 他也没得辩解的余地。

    待到御医施了针开了药离开,伺候的宫人也忙里忙外,生怕天子有任何疏忽与闪失。

    吕言正在忙着处理方才猛虎出笼一事, 根本不在眼前,此时殿内说话最管用的便是宁悬明。

    他挥挥手,“煎药的煎药,不可假手于人,其他人都守在殿外,不要打扰了天子清净。”

    有了他的话,殿内宫人们纷纷一改刚才忙里忙外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状态,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在确认越青君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后,他们纷纷向越青君与宁悬明施了一礼,恭敬告退。

    待到内殿只剩下二人,便是守在外殿,等候差遣的两名宫人,此时也悄无声息低下头上。

    殿内静悄悄一片,耳边再没有嘈杂的声响,越青君方才睁开眼,望着站在自己触碰不到地方的人。

    那人静静望着他,面上神色难辨,唯有那双眼眸,是如此专注又坚定。

    他缓步上前,站在越青君床边,良久,方才动了动唇,语气沉沉,好似压着唇舌,说出的话除去彼此,再无人听见。

    “我且问你。”

    “今日之事,可是你亲自设计?”

    “病情可是自导自演?”

    直到此时,宁悬明心中仍怀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盼着方才那一出不过是越青君演的一出戏。

    越青君嘴唇翕动,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要对他轻松笑一笑,“我原还想着与你一同出宫转转,如今瞧着却是不成了。”

    听着似乎与宁悬明所问的话毫无关系的回答,宁悬明听完,却点了点头,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那我再问你。”

    “你是何时开始病重到咯血?”

    你从何时开始瞒我?

    宁悬明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唇色能与越青君有的一拼。

    越青君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闻言低头,轻咳两声后道:“我有些口渴。”

    他望着宁悬明,一双眼睛皆是祈求。

    一个时辰前,二人还在你侬我侬,转眼间却翻脸无情,显然还是太难。

    宁悬明很不太愿意伺候越青君,每每见到……便是不见到此人,宁悬明脑海中都能浮现出对方隐瞒他欺骗他的画面。

    烈日下的那一抹鲜红如此刺眼。

    刺眼到直到此时他都无法忘却。

    伸手给越青君倒了杯水,递过去时,却猝不及防被越青君握住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拉。

    宁悬明只顾紧张手中杯盏,忙将杯子换了只手,才幸而免于水洒杯亡的命运。

    他微微沉着脸抬头,却对上越青君那双盛满了他的眼眸。

    越青君面上的轻松与笑意再瞧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凝与心疼。

    他望着宁悬明,说出口的话,终于变成了早就酝酿在心口,迟迟未能说出的一声抱歉,“……对不起。”

    满腔怒气好似就这样堵了回去,憋在心里,半晌无言。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方才将那杯幸运的水递给越青君。

    “陛下思虑深远,总有些难以诉于他人的苦衷,哪能对臣道歉。”

    “臣惭愧。”

    语气轻缓,听不出半点怒气。

    然而一口一句陛下与臣,再不见方才的你我,如何不是难得在宁悬明身上见到的阴阳怪气?

    越青君接过杯子饮下,却并未松开对方。

    他也不敢将抓着手腕改为搂着腰身,而是就这样静静握着,不紧逼,却也不松开。

    杯子放在床头,越青君缓缓垂眸,望着二人腕间如出一辙的念珠,才稍觉心安。

    “当初事情太过突然,你匆匆赶去南地,不知能否再相见,正如你信上只报喜不报忧,我亦是将其埋于心中不敢言。”

    原来自那时起,便有了迹象。

    可思及那时自己的行为,宁悬明又一时语塞,很难说越青君做得对不对,有没有错,因为若是要追究,那自己也跑不了。

    宁悬明抿唇望着眼前人,对上对方诚恳专注的眼眸,原本质问的语气又难免少了几分气势。

    “就算当时不说,可后来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间,你我日夜相见,可你却从未与我提过只言片语。”

    越青君这回并未沉默太久,只是回答得颇为艰涩。

    “刚开始时,倒是没有这么严重,若是可以,我当然也想要养好后再与你说,正如悬明南下染病,也是病好后才告诉我。”

    宁悬明再次无言,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当初他自觉自己事出有因,所作所为乃最优解,却不知对方也一样想,如今竟一一还了回来,飞针回旋扎在自己身上,方才觉得错的离谱。

    也正因如此,连他此时的质问也失了底气,再不如方才理直气壮。

    半晌,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明明是你隐瞒在先,如今却用我曾经的行为堵我。”

    “知道你病情严重,命数难定,我却连生气也不能。”

    “卫无瑕,你好狠的心。”

    极平静的一句声音,明明说得那么轻,却刺得人生疼。

    越青君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神情,脸上原本不知多少真假的情绪,一瞬间凝滞,有片刻空白。

    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

    “……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以为不用让你担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比起悬明,我到底少了几分幸运。”

    “你的病很快便好了,并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我却拖拖拉拉,非但没好,反而还不断加重,以至于连主动道出都不敢,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声音终于泄露了一丝苦意,“……天不眷我。”

    命运从不眷顾卫无瑕,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亡而生,无论是前世,又或是今生,从未变过。

    他握住宁悬明的手,“虽非有意隐瞒,但终究还是让你受到了惊吓。”

    “我很抱歉。”

    宁悬明默默别开眼,心中怒气早已消散,那被怒气压抑的心疼与难受才悄无声息开始蔓延。

    “我想听的不是抱歉。”

    他知道,越青君也知道。

    然而他想听的,越青君却无法说。

    宁悬明强压心头酸涩,维持着面上的沉静,“既然如此,那太子一事,也绝非你先前所说,是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吧?”

    “你早就想好,太子之位可以给永乐王,但太后却不能留,于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

    越青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悬明可会觉得我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明明心中早就想着过河拆桥,却还与之虚与委蛇。”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真虚伪至极。”

    分明是自己骂自己,难听的话都是出自自己口中,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好似极为难受伤心。

    刚才被宁悬明发现病情时都不如此刻反应大,从前一直纯白无暇的人,如今却显露出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行径,仿佛瞬间戳穿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半点抵抗也无,一句质问后,便自暴自弃,先将自己踩到泥里。

    宁悬明咬着牙,又气又疼,“陛下心如明镜,对自己了解颇深,此时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越青君低着头,骂自己的是他,难受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

    宁悬明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究竟是病情影响了对方心性,还是此人本就如此,从前不过是演给自己的?

    宁悬明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嘴上不客气,心中却难掩心疼。

    他当然知道越青君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刚才说那番话时,对方的难受也是真的难受又委屈。

    面上都如此,心里怕不是已经哭了。

    “我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越青君说了这么一句。

    “累了就休息,药好了再叫你。”宁悬明面无表情说。

    越青君也不与宁悬明说别的,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想要你陪我睡。”

    宁悬明心里暗骂他得寸进尺,很想冷酷地将人丢开,让对方好好抱着他的病自个儿冷静去。

    然而手刚放到越青君手背上,想要将人推开时,却被那冰凉温度一激灵,下意识收回手。

    一次没推开,之后便再推不开了。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语,宁悬明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越青君倒是如他所说,他累了,有宁悬明陪着,不过片刻便陷入梦乡。

    只是大约身体的难受也带入了梦中,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宁。

    既睡着了,便不知道,宁悬明几次伸手为他抚平,却是反反复复,收效甚微。

    殿外传来通传声,吕言回来了。

    宁悬明没有叫醒越青君,而是从床上起身。

    他望着床上之人,沉凝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于天子有恩,一次没什么证据的小意外牵扯不到对方身上,非要追究计较,也显得天子过河拆桥,刻薄寡恩。”

    “天子要还恩尽孝,佞臣却能锱铢必较,尽情攀咬。”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卫无瑕不仅是他拜过天地的夫君,还是他认定的君上。

    天命不眷顾卫无瑕,但宁悬明眷他。

    “但……”

    但……你且记得,你欠我的。

    卫无瑕,你欠我的,得自己还。

    活着一日,就还一日。

    还不清,就不许死。

    宁悬明起身走到外殿,不等吕言说什么,便沉声道:“陛下还在休息,此事已交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一掀衣摆,踏出殿门,随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如潭,听着平静无比,底下却是万丈深渊。

    “将人都看好了,本官要一一审问,死了一个,你拿命来填。”

    第90章 明月始终是明月 倾尽一切,护他周全……

    宫女匆匆自殿外跑来, 急得满头大汗。

    “娘娘,娘娘,禁军……禁军包围了长乐宫!”

    午睡刚醒, 坐在梳妆台任由宫人梳妆的太后睁开眼睛, 锐利的目光看向铜镜,射向镜中宫人的身影, 声音沉着冷静,“慌什么。”

    宫女不慌不行,贤王派兵攻进皇宫,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对禁军以及宫闱进行一番彻查清洗,其中哪儿哪儿都少不了禁军的影子。

    对宫人们来说, 听见禁军铁甲之声, 就仿佛听到了催命符。

    而如今, 这催命符竟明目张胆地闯入了长乐宫, 这可是太后居住之地!

    头发还未梳好, 外面又传来了通传声:“启禀太后, 宁侍郎带着人进来了。”

    宁悬明到底还顾及太后的身份, 并没有直接闯入太后寝殿,而是站在殿外等候,

    然而他先派禁军包围长乐宫,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又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 堂而皇之进来, 站在太后寝殿门口,说是等候求见,实际与强势逼迫也并无太大区别, 丝毫不给太后颜面。

    一盏茶后,寝殿大门打开,门口终于出现了太后的身影。

    她一身金凤羽衣,珠光宝气,旁人穿着只会让人觉得此人乃一夜暴富的暴发户,恨不能将什么好东西都挂在身上,然而她养尊处优数十年,一身雍容气度将这身华贵衣饰压下,只让珠光为她陪衬。

    “宁侍郎虽长伴帝侧,哀家却未听说,天子何时将调动禁军的职权也交给了你,更不知哀家这长乐宫也是你随意能闯的,待见了天子,定要亲自问一问,是否哀家还要向你请安下跪?”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不仅剑指宁悬明,也将天子架在了火上。

    天子若是能任由自己的宠臣佞幸随意欺辱母亲,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被如此质问,宁悬明面色仍旧镇定如常,只向太后行了一礼,“天子今日受惊,只怕无暇面见太后,禁军围长乐宫也是事出有因,臣奉天子命令调查百兽园一案,如今已有证据表明,此事与长乐宫中人有关,未免嫌犯私下勾连,串通逃避罪责,方才出此下策,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闻言面色不变,“天子受惊,哀家更当去探望,至于什么嫌犯,长乐宫中伺候的人就有上百人,你抓嫌犯就抓嫌犯,关宫中其他人什么事?莫非你想说长乐宫中所有人都与此事有关,阖宫上下,包括哀家,都是谋害天子的贼窝?”

    被扣上这么大一个帽子,宁悬明也始终镇定,不卑不亢道:“臣愚钝,不知长乐宫中有多少人有所牵扯,但只要有一人有可疑,就不可掉以轻心,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说话时,宁悬明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太后,其中锐利锋芒宛如利剑,给人一种如芒在背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看那架势,仿佛幕后之人若是太后,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太后不由浑身一寒,对上宁悬明,气势上竟然输了一筹。

    若今日来的是天子,她尚且还有礼法可压,然而眼前这人是个连自己名声也不曾在意的佞臣,任凭她有大义名分,对方不在意,就当真会不管不顾。

    太后气笑了,“好、好……天子身边竟有你这样的臣子,便是有朝一日见了先帝,也能说一声青出于蓝胜于蓝。”

    “当初认哀家为母时可是满口答应,如今木已成舟,却是再无顾忌,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就太晦气了,把天子和先帝比,瞧不起谁呢。

    宁悬明:“太后多虑了,天子孝心可鉴,为了您的名声考虑,才会明察此事,否则将来太后背负个暗害天子的罪名,便是有孝道压制,太后的名声与处境也实在艰难,正因天子不愿受人挑拨,才会让臣彻查,还太后一个清白。”

    太后的脸色倒是如宁悬明口中所说的那样清白。

    宁悬明未再看她,而是看向身边那位禁军统领,“这里的一切就有劳统领了。”

    公孙疾郑重应下,“请宁侍郎放心,保证在查清之前,长乐宫中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因为贤王谋逆一事,禁军在天子面前好大的没脸,幸好天子性情宽仁,只是处置了那些与贤王有所勾连之人,对于其他人并没有牵连,否则如今公孙疾哪里还能平平稳稳在宫中当差,早就被发配边疆了。

    受此恩情,公孙疾如今当然唯天子的命令是从。

    只听宁悬明说自己是受了天子的命令,轻易便跟从对方行事,即便是围封长乐宫一事,也是丝毫不曾含糊。

    长乐宫中戒严,太后见状心中微紧,“哀家要见陛下。”

    宁悬明礼貌客气道:“天子受惊,需要静养,太后不如暂且在宫中等候,待天子醒来,养好身体,再来向您请安。”

    便是不肯放她出去了。

    太后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寒芒锋锐,“宁侍郎,你今日之举,不出半日便能传遍朝野,即便天子护着你,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宁悬明站直身子,背着双手,面上微微一笑道:“这就不劳太后操心了,您放心,等天子醒了,臣一定将太后的祈愿如实相告。”

    “在此之前,就请太后乖乖配合,安居寝殿吧。”

    说罢,他告辞离去。

    刚出来殿门,便撞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太子。

    太子见到宁悬明,还是很恭敬地向宁悬明行了一礼。

    “见过宁侍郎,不知宁侍郎今日来长乐宫所为何事?甚至不惜满宫封锁戒严?”

    面对太子,宁悬明多少要给点颜面,“宫中出了点意外,如今正在查谋害天子一事,殿下若无要事,还是早早回自己宫中,莫要随意在宫内走动才好。”

    说罢,宁悬明便没再看他,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与太后走的近。

    有尊敬,但不多。

    太子倒是很想进去探望自己的祖母,然而有公孙疾看守,他想进去可以,只是进去之后,就不能随意出来,太子一时也有些踟蹰。

    等越青君一觉醒来,听到的便是宁悬明审问了百兽园中人,又带人围了长乐宫,并丝毫不给太后与太子颜面一事。

    越青君靠在床头,静静听着宫人汇报,恍惚有种自己睡的不是一下午,而是一天一夜的感觉。

    “悬明呢?”听完宫人的汇报,越青君对宁悬明的称呼仍是悬明二字,听不太清其中情绪。

    见状,汇报的宫人转动了下眼珠,“回陛下,宁侍郎一个时辰前,刚刚接见了几位来求见天子的大人,此时正在偏殿处理今日陛下未能批复的奏折。”

    确如太后所说,宫中发生的事,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前朝,几位重臣前来求见天子,宁悬明都挡了下来。

    若是越青君,那些人大抵还会给些颜面,说话不会太难听,可面对的是宁悬明,那言语间便没了多少顾忌,不仅将对方打成越权乱政的佞臣之流,还指责对方带坏了天子,以至于天子如今德行有亏,皆是受了他的影响。

    如此言论,不可谓不难听。

    甚至有人借前朝祸乱江山的妖妃对宁悬明含沙射影,企图让宁悬明恼羞成怒。

    然而他只是笑笑,表示若是自己真有那本事,能够名留青史,也算一种能耐。

    心里却想:若那人知道有人用妖妃形容他,只怕又要迫不及待将昏君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并笑称说话那人有眼光。

    见对方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宫中的宫人与禁军都听他的,他们连天子都面都见不到,再待下去也是白费功夫,一群人这才悻悻作罢,不再与宁悬明纠缠,却并非是偃旗息鼓,而是回家准备,想其他办法择日再战。

    越青君闻言似乎看了他一眼,仅仅是淡淡一瞥,便令人背脊生寒,“下去吧,日后不得出现在朕面前。”

    宫人豁然抬头,慌忙匍匐在地恳求道:“陛下,奴婢知罪,奴婢……”

    “既然知罪,那就下去赎罪。”越青君并不给人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也根本不会听。

    越青君挥挥手示意,便有宫人快步上前,堵住那人的嘴,将人拖了出去,再没有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在将人打发走后,越青君终于叫来了吕言,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更加详细的经过。

    在听说宁悬明并未严刑逼供,也没有伪造证据时,越青君心中松了口气。

    在听到宁悬明带着人围了长乐宫时,越青君面露忧心,却绝非担心太后,而是担心宁悬明受了委屈。

    在听到宁悬明与太后争执时,越青君眼眸泛着亮光,有些向往,还有些遗憾,好似恨不能当时就在现场亲眼见到。

    在听到朝臣相逼,宁悬明无端受到诸多指责时,越青君神色有些严肃,眉心微拧。

    最后得知在应付完找上门的麻烦,宁悬明还得撑着一日未曾有片刻休息的身体去批阅堆成山的奏折时,越青君终于闭了闭眼睛,低头沉沉长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都是我给他添麻烦了。”

    “不仅让他因我的身体担心难过,还要他为我的事殚精竭虑,背负污名,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

    明月始终是明月,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不该争这个位置,不该陷入这滩浑水中,以至于走到如今这步,再无法回头,还牵连了他人。

    吕言低着头,虽然早知眼前人是这副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将对方骂了个遍,只觉得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他是对方,哪里会困于苍生耽于情爱,都是天子了,不肆意妄为更待何时?

    矫情,再没有这个词更适合吕言心中对越青君的评价。

    可没办法,人家有矫情的资本,吕言便是心中再多不屑,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顺着对方的心意说话。

    “陛下多虑了,郎君心中定然也是心甘情愿,愿意为您付出一切的。”

    越青君低低轻咳一阵,沉吟半晌道:“他愿意,我却不愿。”

    “我已退无可退,却不愿让他与我共沉沦。”

    “虽为天子,我却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天下人。”

    “可有一人,我宁愿倾尽一切,也想要护他周全。”

    即便卫无瑕是背信弃义的暴君,宁悬明也不能是佞幸。

    越青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情绪尽数收敛,沉静如深渊,再瞧不见丝毫波澜。

    伸手示意:“扶朕起来。”

    声音带着几分幽夜的气息,听着平静,细品却深邃又神秘,“不是说太后要见朕?”

    “朕便亲自去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