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见不识(作话有小剧场) 才见惊鸿一……
袁县尉的头颅还在地上, 鲜血尚且未流尽,余温还未散去。
越青君指腹抹过一点血迹,却又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并未让宁悬明脸上血迹减少, 反而看着更多了一分。
心跳在方才鲜血绽开的那一瞬间升到顶峰,紊乱不堪, 感觉到脸颊上的触感后,宁悬明下意识侧头,正对上越青君的目光。
不知怎的, 心跳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在一瞬间,乱成了另一个节拍。
宁悬明下意识后退半步, 拉开距离。
夜风吹来, 青丝飞扬于二人间, 片刻的交汇, 让它们有一瞬间不分彼此。
凉风拂过脸颊, 带走了越青君指腹残留的余温, 滚烫的鲜血带来的瞬间惊悸散去后, 宁悬明心跳逐渐平稳,再看向越青君,方才的凌乱也渐渐平复。
待到心跳彻底回归正轨, 宁悬明方才抬手, 将手中长刀双手归还给越青君:“多谢庄主赐教。”
越青君看了他几眼, 这才伸手接过, 这回并未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甚至二人的手也未接触,规规矩矩的模样, 仿佛刚才的一幕,都只是宁悬明的幻觉。
“今日既帮了你,就送佛送到西。”
他看向一旁的薛辞玉,后者心领神会,走到宁悬明面前:“宁大人,草民送您下山。”
最大的麻烦既已解决,宁悬明确实也不必再留在山上。
薛辞玉在前面领路,另有一人提着袁县尉的头颅,宁悬明随在身后,借着身旁跟随的人手中的火把看清脚下的路。
临下山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越青君仍是他先前见过的模样,悠然坐在石凳上,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与衣摆,身形却如刀剑,坚韧不可摧折。
他坐在烛光中,坐在月色里,举着酒壶遥遥与他一敬,微扬的下颌显示着他此时的畅快与欢悦。
等回过神来时,宁悬明也已弯了弯唇角。
他向越青君拱了拱手,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越青君将壶中美酒慢慢饮尽,月色映在他微醺的眼睛里,满地残局都成了他的陪衬。
今日好事:
与悬明久别重逢(别管有多久,他觉得久那就是久);
为青君的初见留下好印象;
和悬明共进晚餐;
和悬明完成cp间的kpi;
还有最最最重要的……
悬明没有认出他。
完美!
虽然先前越青君就有预感,虽然是同一具身体,同一个灵魂,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卫无瑕是原本就有的原著角色,从生到死都有明确的轨迹,而越青君却是从未出现过的人,他的来历性情命运都是未知。
对于这个由小说衍生的世界而言,二者应该不属于同一个人,除非日后越青君自己揭露,并且给两个身份编好一个逻辑自洽的关联,否则二者不会合二为一。
但感觉归感觉,在未验证之前,一切都不确定。
直到今日,当越青君出现在宁悬明面前,当他除了这张脸,其他毫无遮掩,宁悬明也未认出他来。
一切才算被证实。
越青君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卫无瑕与越青君在各方面都大相径庭的原因。
一个是远在京城的天潢贵胄,一个是隐于山野的江湖草莽。
一个气郁体虚,久病多年,一个身强体健,舞刀弄剑。
一个文质彬彬,举止有礼,一个性情张扬,言行不羁。
若是别人,即便看见二人有着同一张脸,也只会以为二人是双生兄弟。
唯有宁悬明可能是个例外。
他是唯一能凭借本心,能认出越青君的那个人。
但既然他都没能认出,那就只能证明越青君猜的没错,在卫无瑕杀青之前,在越青君摘下面具之前,这个世界将他们判定为两个人,像是一个游戏设定,给他们套上了迷惑所有人的特定buff。
除非越青君自己摘下面具,否则不会有人往他们是一个人这方面想。
就像宁悬明得知这里叫明月山庄,只会以为取这名字是因为庄主姓越,而不会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哪怕卫无瑕曾多次将他比作明月。
如果越青君此时坐的是转椅,恐怕能转得原地飞起。
不为什么,就是开心。
钱四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杀了一个县尉,越青君心情能好成这样,但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禀报消息的好时机。
“庄主,县城里来了消息,赵二已是强弩之末,打算拼死一搏,打算趁着今夜守卫松懈进攻。”
越青君愉快摇摆的心平静下来。
“派人把消息送给宁悬明。”
*
宁悬明得到消息时,刚刚将袁县尉手中剩下的三千士兵安抚好。
其实也不算如何安抚,在看见袁县尉的头颅,听过了袁县尉的罪状后,只要不想被打成行刺钦差的罪人,他们只有臣服,听从宁悬明号令这一条路。
他们当场抓住了一直跟在袁县尉身边的心腹,割下对方的头颅向宁悬明表示忠心。
宁悬明当然也要说几句他们也是受人蒙骗,为奸人所使,如今只要跟着他戴罪立功,从前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跪伏于地,宁悬明宽宏大度,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越青君的消息让宁悬明稍稍放松的心弦骤然又紧绷起来。
顾不得才刚刚收服这些人,人心尚未安定,也只能带着他们去剑屏县城。
临走之前,宁悬明对薛辞玉道:“劳烦二公子替我向庄主道谢,等事态平息后,我会向朝廷表功。”
薛辞玉笑了笑道:“宁大人客气了,我家庄主说了,他帮您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他一介山野村夫,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一切不过是看宁大人投缘,宁大人也不必为他定什么功劳。”
态度几乎摆明了,匪就是匪,他不想也不屑于与朝廷为伍,为朝廷做事,甚至懒得和朝廷扯上什么关系。
过了今日,他做他的山中侠客,宁悬明做他的朝廷高官,仅此而已。
宁悬明默然半晌,方才微微一笑道:“确实给庄主添麻烦了,与朝廷无关,宁悬明承庄主今日相助之情,日后若有我能回报之处,庄主不必客气。”
说罢,领着三千余人离开了剑屏山。
却并未掉头回军营,而是直接朝着县城而去。
剑屏县城离剑屏山很近,近到宁悬明赶到时,怀着必死之心的赵二也还没死。
今日袁县尉为了围攻剑屏山,将能抽调的人手都抽调走了,看守城门的人少了一半,绝境之中的赵二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才领着自己所有人手,来城门突袭。
他本就是一名有几分力气的农户,所谓的人手也不过是和他一样,家破人亡的村民,经过这么久的围困,他们早已经穷途末路,唯有今日稍稍点燃他们最后的心气。
他们知道自己绝不是城门守卫的对手,今天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死。
他们死了,或许县城不会再被封锁,其他人才能有活路。
远远见到宁悬明带着大群士兵前来,饶是心甘情愿赴死的赵二也感到心中悲凉。
先前还只是斩杀要出城的人,现在却是要将整个县城都屠尽了吗?!
心中隐隐生出无数后悔,觉得今日定是那狗官给自己设下的陷阱,等着他跳进来。
心气一散,赵二连勉强挣扎的力气也没了,很快便被抓住,被几名士兵押着送到宁悬明面前。
宁悬明看着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只看得到骨头,浑身充满了死气,仿佛行尸走肉的男人,沉声道:“你就是赵二?”
眼前的陌生人虽未表明身份,但见周围士兵对他恭恭敬敬听命于他的模样,赵二也知道这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官员。
都要死了,赵二剩个人都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语气也十分随意,看着宁悬明的目光也极为不善:“是我,不用你们找,我自己出来了,怎么,不敢相信吗?”
宁悬明未对他的态度有什么表示,只确定他的身份后,便让人将他压下去,暂时关押进县城牢房里。
这下反而是赵二忍不住了,“等等,你不立马杀了我吗?”
最开始,岳知府就是想杀了赵二这群人,只是还没成功,城里就爆发了疫病。
宁悬明看了他一眼:“你的罪行自有律法定夺,在此之前,本官不会对你动私刑。”
赵二视线不由落在拴在一名千户马上的头颅上,袁县尉还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宁悬明淡淡道:“此人胆敢行刺钦差,已被就地正法。”
赵二睁大双眼,“钦差?”
宁悬明看向身旁,副使取出圣旨,“圣上有令,命户部侍郎为钦差,全权处理南地之乱。”
“有罪当罚,有冤可诉。”
赵二双目通红,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缓缓跪在地上,“罪人赵二,拜见钦差大人……”
宁悬明高坐马上,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先不着急定罪,本官进城,需要详细了解城中情况,有多少人,有多少人生病,病情如何,城中粮食药材有多少……这些你可知道?”
赵二此时哪里还有刚见面时的放肆,根本不敢抬头看宁悬明,若非有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或许连和宁悬明说话都不敢。
“回钦差大人,罪人不识字,对这些都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宁悬明进了城,还没坐一会儿,很快就见到了赵二口中,这段时间都在安抚城中百姓,处理县衙公务的人。
“草民钱修文,拜见钦差大人。”一名三十来岁文人打扮的男子向宁悬明行礼。
待对方抬起头,看着那张仿佛似曾相识的脸,宁悬明难得陷入沉思。
片刻后方才问道:“本官今日机缘巧合上过剑屏山,在山上见到一名与你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
钱修文闻言也未隐瞒:“小儿顽劣,常在外游玩,草民虽是其父,却也不曾约束,兴许是他近日恰好喜欢山上景色。”
宁悬明笑了笑,也未拆穿:“原来如此。”
脑中却不自觉想到了袁县尉生前说过的话。
剑屏山上的匪徒与县城里的逆贼有勾结。
初听时并未太放在心上,此时再想起,却发现死不瞑目的袁县尉生前竟也难得有几句真话。
与之一同想起的,还有大半个时辰前,越青君让人带给他的话。
区区山民,与朝廷无关。
宁悬明想着想着,没忍住气笑了。
既帮逆贼,又助官府,却偏偏说自己只是一介山民,不愿与世俗掺和。
越青君,越庄主,正义侠客,好心良民,口中的真话,总不会当真连一个刺杀钦差的罪人都不如?
如此深沉,如此诡谲,所图又究竟为何?
“阿嚏!”
借着微醺醉意享受山间夜风的越青君毫无预兆打了个喷嚏。
他躺在房顶上,双手枕在脑后。
月辉静静洒在他身上,笼罩着他恬静的睡眼。
才见惊鸿一面,又窥诡谲深渊。
他亲爱的小明,又当如何应对呢。
第62章 谜 “宁大人可是太过想念我?”……
沧禹城
知府府中
赵怡正在试今天刚买来的一支红玉簪子, 手巧的丫鬟给她梳了个她喜欢的发型,赵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大手一挥, “不错, 赏银十两。”
她花起钱来半点也不含糊,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丫鬟笑着谢恩:“多谢夫人!”
不得不说, 虽然这位怡夫人为人嚣张跋扈,仗着知府的宠爱,连正室夫人的脸都不给, 但因为出手大方,她在丫鬟下人这里的名声竟还不错。
虽然难伺候了点,但让她满意了, 是真的给钱啊。
也正因如此, 赵怡在府上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如果可以, 赵怡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直到她找到下一个更大的冤大头为止。
只可惜, 老天爷, 特指某人,并没有给她那么好的运气。
“夫人,老爷来了。”丫鬟刚刚传完话, 就见一位蓄着美髯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 却因身处高位, 比寻常三十来岁的百姓瞧着还要年轻有气势, 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只是今日约莫有些着急,进来时衣摆有些乱。
“你们都下去。”他刚进门,就挥手打发掉屋内下人。
下人们也不敢多言, 低头退了下去。
在她的屋里,指挥她的人,赵怡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满。
岳知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就算察觉到也只会觉得赵怡无理取闹,野心太大。
他关上门窗,快步走到赵怡面前,也没寒暄,直入主题:“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有几人昨日就到了府衙,好在我让人用酒宴招待了他们,喝了酒,如今正在府上熟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
“怡娘,你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处理才好?”
他嘴上说着怎么处理,可语气却是极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大人想要一劳永逸?可想过如何斩草除根?”一个钦差没了,难道朝廷就不会派其他钦差来了吗。
知府心中似乎有了打算:“剑屏县撑不了多久,就算能继续撑下去,若是城中出现天火,也是老天爷降下灾罚,与人无尤。”
赵怡并没有否定他的想法,而是顺着道:“大人聪颖绝伦,只是未免危险了些。”
“何不制造混乱,让钦差与灾民发生冲突,大人再在其中掌控局势,渔翁得利呢?”
岳知府也想到这个办法,但他心中还有别的担忧,若是让钦差与逆贼接触,察觉出什么,他的风险更大。
思来想去,岳知府还是觉得就该一开始把赵家村的人都解决了,也不会有今日。
族中那些蠢货,该狠的时候不狠,才害的他如今进退两难。
岳知府哪里知道,并非是岳氏族人不够狠,而是有人暗中相助,才让赵二苟延残喘至今。
赵怡眸光微闪,很快又笑盈盈道:“大人也不必多虑,这钦差既能留下参与大人的酒宴,想来也并非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不妨先试试能否打动。”
知府还在沉思,便见有下属匆匆赶来,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进来先看了赵怡一眼,赵怡也十分识趣地退到了屏风后,表示不会打扰他们说话。
下属这才凑到岳知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饶是赵怡想听,也根本听不到声音。
但隔着朦胧的屏风,赵怡能瞧见知府的失态,当场震怒:“都过了一天了,消息才传过来,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属下知罪,请大人吩咐!”下属干脆认错。
“知错?知错有什么用!你能去将那三千士兵吞了不成?!”岳知府沉着脸道。
若是昨夜之前,岳知府狠下心来,尚且能将钦差的命留在剑屏,可现在对方既已将那三千余士兵收为己用,饶是岳知府能调动的人远超这个数字,他也决不能对宁悬明做什么。
除非他想被打成逆贼造反的罪名。
如今各地暗中虽都有反动之声,但那也是在暗处,岳知府或许想过等世道变了,自己能在其中分一杯羹,却不是想让自己做先锋,为后来人喊出第一道声音,为其他人铺路。
“大人,咱们或许可以暗中将……”下属给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岳知府冷笑道:“就怕人还没死,信就先送往京城了。”
下属心中一惊,重新低下头,再不敢言。
“大人何须动怒,不过是族中远亲犯下的罪行,与大人何干?大人为沧禹殚精竭虑,因而忽略了族中约束,上书陈情便是,想来京中总有贵人愿意帮大人说话。”赵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不等下属皱眉不悦,岳知府先皱起眉来,说的却是:“怡娘觉得,那位钦差大人能相信我的话?”
赵怡:“听说剑屏病情严重,既是病了,总要救治,一个剑屏怎么够,既不够,就要大人相助,钦差见到大人的付出,如何能不信?”
虽然不是万全之策,但至少能保证一时平安,岳知府眉眼舒展,笑看着赵怡。
“还是怡娘蕙质兰心。”
一开始看上赵怡,不过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并不相同的眼睛,知府见过的美人无数,即便赵怡长得不错,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但对方那双野心勃勃且毫不掩饰的眼睛,却让他对这个一看就是贫苦出身的女子生出一点兴趣。
之后赵怡果断抓住了这点兴趣,直到今日,连这样重要的事岳知府都能告诉她,可见这段时间都解语花不是白装的。
等岳知府走后,赵怡也没让其他人进来,而是赶紧跑到内室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小金库,看着满满一箱子金银珠宝,赵怡不悦地将箱子重新合上。
才这么点东西,早知道就不弄那么多拿不走的衣裳了。
但这能怪她吗?谁知道这狗屁知府竟然才撑了一个月,害得她都来不及搜罗更多东西,要跑路就更来不及了。
赵怡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找个命硬的。
*
剑屏县,宁悬明花了半天时间了解城内详情,又花了半天时间,将城内患病之人安顿好,将已死之人的尸身彻底焚烧。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他派人清点库房粮食,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人沉默。
“库房没粮。”
“早在赵二等人攻进县衙后,库房里的粮食就被他分给城里百姓了。”
当时城中也多的是没地没粮活不下去的人,因为赵二这一举动,才能撑过这段时间,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并未合伙将赵二绑了交出去的原因。
当时赵二当了一回英雄,如今却要宁悬明收拾残局。
宁悬明也不客气,先让人去寻县城大户借粮,自己则带人直接让人抄了岳家,将岳家的钱粮土地充公,然后发现自己不用再担心钱粮的问题了。
岳家的遭遇大约吓到了县城其他人家,经过了前段时间的风声鹤唳,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们也不愿再多生事端,只想早早平息此事,好休养生息。
一个个的十分配合,要粮给粮,要钱给钱。
与此同时,齐副使也带着岳知府送的东西匆匆赶来,却没想到恰好看见岳家族人下狱这一幕。
齐副使欲言又止。
宁悬明对他笑了笑道:“岳氏族人目无法纪,本官也是依法处置,想来岳知府一定能理解的,你说呢?”
齐副使觉得,就算岳知府理解不了,对方也会帮他好好理解。
原先在剑屏的灾情,在这般“四方来助”的情形下,竟也就轻易缓解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剑屏最麻烦的并不是灾情,而是疫病。
不过两日,又新增了不少死亡人数,这些人在纸上,不过是一个数字,可还记得先前烧了几个日夜才烧完的尸身,就知道这小小的数字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县城大夫他已经见过,他们医术平平,只能为从京中来的御医打下手。
然而京中来的医官对眼下疫病也拿不准,还需时间多番试验,才能调配治病药方。
药材、人手、良方,都是剑屏目前急需的东西。
而这些,或许直到疫病结束,也不一定凑齐。
世上许多疫病,往往不是治好的,而是等得病之人死光了,自然就消失了。
说来可笑,可事实如此。
也因此,宁悬明此刻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在得病之人死完之前保护好自己,就算他此次出行圆满成功。
“剑屏目前已经逐渐稳定,相邻几县也有灾情,大人可要先行改道?”身边随从说。
显然他们也明白,宁悬明安危最重要。
宁悬明拒绝了:“我入城几日,或许也染了疫病,只是暂时瞧不出,还是等县里的疫情结束再走为好。”
随从自然不敢反对宁悬明的话,但他还有其他手段。
“大人离京许久,已经多日未给殿下写信了。”
宁悬明神色一顿。
腕上念珠仿佛也随着主人的心神而滚烫起来。
不提还好,提起卫无瑕,宁悬明便再难遏制心中思念。
无瑕身体如何,此时是否已经在寺里,可有遇到什么危险,可有想他……诸多念头齐齐涌出。
近日刻意忽略的想念在心中沸腾翻涌,顷刻之间汇成波涛,向他汹涌袭来。
“大人?”
耳边传来随从的呼唤声,宁悬明方才从几乎将他淹没的潮水中挣扎清醒。
他微微阖眸,握紧腕上念珠,“等结束后,我再与他写信。”
随从见说服不了他,只好作罢。
出去时,正好碰上那位钱先生。
钱先生进来向宁悬明行了一礼,宁悬明收敛神色,淡淡问:“先生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岳家账目有什么问题?”
钱先生低头恭敬道:“听说大人为城中疫病操心,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
宁悬明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哦?我怎么记得,钱家只是商户,并不会岐黄之术?”
面对宁悬明的质疑,钱先生也不恼,只笑了笑道:“钱家是不懂,但钱家闯南走北,所识之人多有才能,如今要向大人举荐的,正是懂得治愈此次疫情之人。”
“若真如此,此前为何不见他现身?”宁悬明并非怀疑钱先生的话,毕竟验证能不能治只是时间问题。
他怀疑的是钱先生的目的。
钱先生给出的解释也有理有据:“先前此人并不在剑屏,也是近日才过来,先前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先生引见一下了,有才之士多有讲究,若能请那位先生出手,宁某愿意亲自去请。”
钱先生恭敬道:“大人爱民之心天地皆知,旁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只是那人有些私人习惯,还请大人海涵。”
宁悬明心中生出些许好奇,半个时辰后,在钱先生的带领下,宁悬明见到了那位所谓有怪癖的先生。
看着眼前人面上那张熟悉的面具,望着那连扬起的弧度都眼熟非常的下颌,还有那身样式相差仿佛,唯有花纹稍有不同的玄色衣衫,宁悬明笑了。
心中并不觉得荒唐,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茶楼清净无人,越青君单手支着下颌,笑盈盈看着来人:“许久不见,宁大人怎么瞧着憔悴许多,可是这些日子太过想念我?”
面对此人不着调的言行,宁悬明并未转身就走,反而上前坐了下来。
“宁某好不好,尚且没有定论,但想必庄主近日定是过得极为艰难,否则堂堂庄主,怎么还要亲自下山卖艺,养家糊口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笑意盈盈,一人清淡如水,分明言笑从容,却是互不相让。
“帮助逆贼,援手官府,分明有能力解决剑屏之危,却要如今才肯施以援手。”
“明明你从一开始,就能将此次危机扼杀于萌芽……”
“……不。”宁悬明倏然凝眸,目光直直看向面前依旧姿态闲适,浅笑怡然的越青君,“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你在幕后推波助澜。”
“越青君,越庄主,你想做什么?”
“又或者,你想要什么?”
权势名利唾手可得,锦绣前程轻而易举,此人却从未多看一眼。
可冷眼看平民百姓水深火热,也可反手将官员当成牛羊宰杀。
用刀杀人,却又以药医人。
世间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眼中皆好似尘土云烟。
宁悬明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之人。
他好似心中自有一套规则,无论世间如何变幻,他兀自从容,不为外物所扰。
就如此刻,上次见面时他们还是心意相通,和乐融融,眼下他却言语相逼,越青君也未有半分生气不喜。
只见越青君重新斟满这杯茶,浅尝一口,轻啧一声道:“茶凉了。”
第63章 痞 云朵小心拥着他
剑屏县内尚在戒严中, 各家店铺也少有开张,茶楼能开放,还是因为这是钱家的产业。
此时身处在别人的地盘, 越青君反倒像个主人一般, 唤来小二,让人换了更热的茶水。
“这是剑屏山上种的茶, 算不上上乘,胜在独特,数量不多, 今日特地请宁大人尝尝。”越青君重新沏茶,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在这初冬的日子, 仅是瞧着, 便感觉身体一暖。
宁悬明静静看着, 暂时并没有要用这热水烫熟自己身体的想法, 抬眸扫了越青君一眼, “越庄主倒是胆大, 常人轻易不敢进的地方, 你竟是毫不畏惧。”
越青君笑了笑:“宁大人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既有办法治好这疫症,又怎会怕呢。”
“还是说, 大人根本不信我所说的话?那我可就要伤心了。”嘴里这么说, 可唇边的笑意却并未减淡。
宁悬明这回目光直视着他:“既然如此, 那越庄主可是坐实了见死不救, 冷眼袖手旁观的事实?”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说出来时却极有力度,让人无法忽视。
可越青君也不惧, 他只是淡淡说了句:“原来在宁大人眼中,见死不救也是罪过。”
“那么冷眼看民生煎熬的天子公卿,岂不是罪无可恕?越某自认,比起他们来,还差的远,惭愧,惭愧。”他含蓄一笑,当真似是有些羞愧的意思。
宁悬明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世上多有袖手旁观之人,但众多人不过是为求自保,很明显,越青君并不属于那一类人。
但越青君举的这个例子却又刚刚好,宁悬明无可辩驳。
“至于宁大人所说的,幕后推动之事。”越青君噗嗤轻笑一声,“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也太小看其他人了。”
“越青君区区山民,如何来的这等本事,竟让当地大族、朝廷高官都听从我的吩咐,他们大约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至于赵二……”他悠悠笑道,“我不过是一时好心,不忍见人走上绝路,就像如今,不忍见县城那么多人都要死一样。”
“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可若是宁大人担心,我也可以当做从未来过。”
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等着他选择,“宁大人觉得呢?”
是纵容他,还是冷眼看更多人死去,一切尽在宁悬明一念之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悬念呢。
和满城上千人病人相比,一个越青君,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纵然他有什么阴谋,宁悬明也绝不会用一城人的性命去换。
宁悬明离开时,还是喝下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越青君也没有食言,很快便让人去与几位京城来的医官沟通。
宁悬明这时才知道,难怪他在剑屏山上没见到人染病,原本还以为是他们躲在山上,远离县城,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越青君早就开始让人预防疫病。
越青君前世不是医生,当然不会治病,但身处在一个细菌病毒远超当世的世界里,他知道的医学常识也属于降维碾压的存在,如果他愿意,还真能去做个巫医,医学不够神学来凑,说不定还真能扬名立万。
就像现在京城来的几位医官,都对这位极具医学素养的神秘人十分感兴趣,很想和对方坐谈论道,甚至为此找上了宁悬明。
宁悬明:“……”
他无语道:“各位不必想了,若是此人有意,也不必让别人出面,自己却不出现了。”
越青君甚至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庄主的身份也不曾宣扬,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但如今双方关系尚可,至少在越青君显露出翻脸的意思之前,他不会对越青君有所冒犯。
而在山庄中人的帮助下,城内疫情有了明显好转,每日死亡人数骤减,宁悬明也不由松了口气。
再见越青君时,也让自己忽略先前那些没有证据的猜测,既然是猜测,那就让它们一直是猜测好了。
就当他从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作小人。
“大人,越庄主请来了县里一位名角 ,想邀您一起去听戏。”随从前来禀报。
是的,越青君虽然将治病之事全部交给了手下之人,但他本人却并未出城回山,而是一直留在了城里。
给出的理由竟也像那么回事,“虽然看不出来,但要是我已经染了病,回去带给其他人就不好了,不如留下来等到疫病彻底根除。”
宁悬明对此没什么想说的,什么你们每日预防,很难传染,什么你们都有了治疗的法子,就算病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解决的大事,他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既然越青君想留在城里,他也不去拆穿。
只是此人留在城里还不够,竟还时常来打扰宁悬明。
但越青君显然也十分有眼力见,并不会在宁悬明忙碌时打扰,通常挑的都是用膳时,或者宁悬明难得有空休息时。
比如现在。
天知道他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宁悬明默默扶额,“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下了。”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走起路来都十分有气势,仿佛不是去通知的,而是去示威的。
大人一心为公,根本不会分心思在旁的事上,可他们却看得清楚,那姓越的贼子分明对大人心怀不轨,可大人已经有殿下了,才不会多看这贼子一眼,一切不过是贼子的痴心妄想罢了。
听完随从言语带刺的回复,越青君心中笑而不语。
“我与你家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关系?这般义愤填膺,难不成,你心中恋慕你家大人?”
随从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气极之时,却也记得不好对外暴露宁悬明与卫无瑕之间的关系,只在心中暗道:果然此人就是对大人有所图谋,心怀不轨!
他一定要找个机会提醒大人。
见随从匆匆离开,越青君摇了摇头,看来下次还是得给悬明选更沉稳些的人。
当时固然想着此人在原著中便是在宁悬明身边做过文书,双方应当合得来,却忽略了对方也是在经历过多年沉浮后,才变得沉稳妥帖,眼下还远远不够。
“庄主,那我还唱吗?”那位已经画好妆容的名角走来询问。
越青君抬眸一笑:“唱,为何不唱?不唱岂不是辜负了今日难得画好的脸?”
闻言,那位名角也并未耽搁,对着越青君盈盈一拜,转身上台,随着乐声响起,开始唱了起来。
越青君站在台下,望着台上表演,渐渐阖眼,也不知是睡是醒。
另一边,随从回到宁悬明身边,将刚才的事说给宁悬明听,并信誓旦旦道:“此人巧舌如簧,花言巧语,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宁悬明扶额。
他没想到自己要处理正事之余,还要面对眼前这样的荒唐事。
“越庄主性情乖张,言行皆有过分夸张之处,那不过是逗逗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初次见面时,宁悬明就领教过此人不着调的性子,因而即便之后对方言行皆有冒犯,宁悬明也并未放在心上。
世上有无瑕那般举止有礼的君子,便有越青君这样言行轻佻的痞子。
不说他已有无瑕,根本不会在意,便是没有,他也不会当真,对于这种人,当真的才是笑话。
随从言辞凿凿:“属下将他当做倾慕大人之人,他也并未反驳。”
“可他也没承认不是吗。”宁悬明扫他一眼,“在京城府中,无瑕也是这样教你肆意揣测他人,擅自给人定罪的吗?”
此言一出,随从当即心头一凛,低头认错:“属下知错,是属下冒犯了。”
宁悬明这话,既是说给随从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先前自己肆意揣测越青君在幕后推波助澜,却无任何证据,实在不该。
有些事,哪怕心中有了答案,但在证据确凿之前,都不该随意说出口。
“既然知错,找个机会随我向越庄主道个歉,日后莫要再犯了。”
随从低头应是。
宁悬明不是个会推脱事务的人,既然有了想法,便会尽早去做。
于是,一日都未过,天色将晚时,白日刚被拒绝过的越青君便收到了邀请。
宁悬明难得注重了一回场面,宴请的地点在县城最大的酒楼,原本是没开门的,还是宁悬明拖了人,又加倍给了银子,才借来这地方。
越青君人还未进,声音却先远远传来:“没想到宁大人对自己手下人这般好,不过是一句说嘴,竟也要特地摆这么大的排场。”
宁悬明笑了笑道:“并非是特地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先前庄主出手相救,如今又好心帮忙,我却一直未能答谢,白天还贸然推了庄主邀约,今夜是特地道谢又致歉。”
越青君施施然坐下,宁悬明扫了随从一眼,后者当即上前为越青君斟酒,“越庄主,白天是小的冒犯,还望庄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越青君却未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宁悬明身上,微微一笑道:“放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呢。”
他单手托腮,慢悠悠道:“真要计较,也是与宁大人计较,你说是不是?”
随从脸色一白,心中万分后悔。
宁悬明却摇头失笑,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越庄主是在开玩笑呢,不必当真。”
“罢了,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下去吧,没有要事,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随从忙不迭告退。
相信在之后很久,他都会记得要谨言慎行了。
等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越青君方才收敛一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是个随从,也值得宁大人这般用心吗?”
宁悬明摇头,“方才我并非说谎,今晚确实是特地请庄主来的。”
“还未正式多谢庄主,有您的帮助,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大约再过半月,疫病就能消失,县城也能彻底开放。”
“届时,我也要离开剑屏了。”
越青君放下酒杯,似也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那岂不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宁大人了?”
他抚着下颌沉思道:“果然我先前就不该帮忙吗?”
宁悬明:“……”
他抿了抿唇,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赵二是不是越青君推波助澜还没有定论,但袖手旁观,故意放任疫情加重这件事,却已经是当事人都懒得掩饰的证据确凿。
一杯酒下肚。
忍了又忍,宁悬明终究还是没忍住道:“庄主聪明绝顶,才华盖世,但也应知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因为你的才能而忽视其他。”
越青君笑盈盈道:“原来在宁大人眼中,我这么好吗?我就当是宁大人在夸我了。”
宁悬明:“……希望越庄主还是多多约束言行,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一时无心之失酿成大祸,徒留遗憾。”
越青君凝眉,“我言行皆出自真心,有什么问题?”
也不知是刚才那杯酒有点醉人,还是近日太过疲累,宁悬明只觉得自己此时头疼又头晕。
越青君微仰着头,看着面上绯云遍布的宁悬明,含笑道:“就像现在,我说与宁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不择手段,强行将宁大人留下来,也是出自真心。”
“什么?”耳边似有密密麻麻的嘈杂声响,模糊了越青君的声音,宁悬明晃了晃脑袋,却并未能清醒,反而更晕了。
下一刻,竟连桌子也扶不住,就要往一旁歪倒而去。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云里,云朵小心拥着他,温柔无比。
第64章 细说深情 “怎样的人,竟能让你自愿倾……
昏迷时, 宁悬明偶尔也能有点意识,他隐约能瞧见有人来来去去,焦急担忧, 紧张的氛围弥漫了整个屋子。
也似乎能瞧见有道身影始终在床边, 或站立在不远处,只是那身影太过模糊朦胧, 让宁悬明怎么也瞧不清晰。
唯有自心中的浓烈思念,让宁悬明对着那道身影,唤出了许久未曾说的名字:“无瑕……”
宁悬明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 然而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却微若蚊蝇,若是旁人, 定然分辨不清他所说为何。
不过他很幸运, 此时坐在床边的, 恰好是能听懂的那一位。
他伸出手指, 在宁悬明唇边轻点了点, 轻笑一声道:“这种时候, 你还记得喊别人的名字, 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什么?
模糊的意识渐渐沉睡,带着那道未曾听清的声音,与宁悬明一同陷入深眠。
苦味弥漫, 门户幽静, 整间屋子除了宁悬明, 空无一人。
宁悬明再次醒来时, 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缓了片刻,也未能让脑中沉重与疼痛消退,但意识却清醒不少, 至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
他张了张嘴,似想要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在挣扎半晌后,他也只是轻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宁悬明试图从床上坐起,却也是浑身酸软无力。
他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醒的比我想象中早。”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宁悬明尽力抬头,却只见越青君一身他昏睡之前的装扮,悠然坐在正对着床头的凳子上,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未有上手帮忙的意思。
“咳、咳……”宁悬明低低轻咳了几声,然而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还是艰难又刺痛。
“有劳咳……帮我倒杯水……”
越青君微微倾身,仔细看着他,视线紧盯着宁悬明,片刻,才轻笑一声道:“宁大人似乎还没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你以为,在这里,自己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吗?”
宁悬明看上去似乎很想说话,然而硬件条件限制了他的发挥。
唇瓣开合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下一刻,温热的清水便送到了他的唇边,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着宁悬明不再如从前的人,此时已经一只手托住宁悬明的头,一只手端着杯子,喂着清水,动作既稳又小心。
接连喝了四杯水,宁悬明喉咙方才缓了过来,说话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嘶哑难听。
“多谢……”
越青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挑眉诧异道:“你谢我?”
他伸手缓缓从宁悬明唇角划过,将那抹水渍擦拭干净,温热的指腹在宁悬明唇角逡巡,流连不舍,语气意味深长道:“这屋里只有你我,宁大人就不担心?不想知道这是哪儿?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宁悬明懒懒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扯了扯唇角道:“越庄主光明磊落,正义凛然,定不会欺我瞒我,便是我不问,你也是会说的。”
越青君歪了歪头,笑着说了句在宁悬明昏迷前也说过的话:“没想到我在宁大人心中竟这么好。”
“可是怎么办呢,我这会儿恰好不想说。”
宁悬明往后退了退,试图避开越青君太过亲近的举动。
“屋中药味未散,还有浓重的艾草与胡蒜味,看屋内陈设,与我在县衙的临时住处陈设一致。”
“还有最重要的……”宁悬明缓了缓,才继续道,“我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感觉。”
他抬手用手背抵住额头,“敢问越庄主,大夫说我症状如何?可还严重?我身边那些人可还好?”
很明显,他病了。
且来势汹汹,此前从未察觉,又或是太过繁忙,他因此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越青君轻啧一声,将宁悬明放回床上躺好。
“没意思。”
“宁大人聪慧过人,又何须我多嘴。”
说完,越青君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再无方才逗弄之举。
宁悬明心中好笑,好笑过后,却又微眯双眼,让自己看向越青君时,对方身上笼罩一层朦胧薄纱。
他病了这件事确实并不意外,但是他病了,越青君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守在身侧这件事却让他深感意外,心中难免生出诸多思绪。
不过片刻,便有人推门而进,见到宁悬明醒来,当即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随从脸上还蒙着面巾,手脚利落地上前,将药碗与饭菜放到桌上。
“药刚刚好,大人趁热喝。”
见到自己人,宁悬明放心不少,任由对方服侍喝完药,不必他多问,随从便将昏迷后的事一一告知。
“大夫说大人近日太过劳累,病情有点严重,但好好调养,治好也不是问题。”
“两位副使暂代大人处理事务,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消息暂时封锁了,只有县衙里的人知道,等过几日,大人也好了,不会出什么问题。”
宁悬明想开口,却发现对方将自己关心的都说完了,最后,宁悬明的视线不由落在仍坐在桌边的越青君身上。
“我既病了,为何不让越庄主离远些,莫要靠近?若是连累得庄主也病了,该如何是好?”
越青君假装没听见,还是不肯看他。
随从皱眉看了越青君一眼,即便蒙着面,也能轻易感觉到他浑身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为难。
“当日庄主将您抱回县衙……”
宁悬明听得眼皮微跳。
“还要亲自近身照顾您,小的哪敢劳烦越庄主,可越庄主却说他已经和您接触,极有可能也感染了,便是出去,也是待在隔壁不能离开,还不如与您待在一个屋里,也省得占地方。”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不妥,双方虽有合作,但关系并不算信任亲近,可谁让越青君势大,即便是县衙,也有他的人,双方若要争执起来,极容易走漏风声。
不得已,副使才同意他的要求,但还是派了随从贴身照顾宁悬明,也是在旁监督越青君。
方才随从不过是去隔壁取药,并不知道在自己不在时,越青君对宁悬明说了什么鬼话。
然而此时听完事实真话,宁悬明心中的荒谬感也并未减退多少。
他看了看屏风外隐约透露出的软塌,再看坐在桌边,单手支着头好似假寐的越青君,实在不知此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知道了,我生病的消息不必隐瞒,但也不必大肆宣扬,你找人悄悄透露给有异心之人,尤其是亲近府城那边的。”
随从不解其意,但胜在听话,闻言当即点头,“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待人走后,越青君方才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宁悬明身上,其中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方才轻笑一声道:“宁大人心思敏捷,不惜己身,竟然连自己生病也能利用,当真不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一不小心,小命不保吗?”
宁悬明诧异于越青君仅仅从他只言片语便推测出自己的打算,不仅机智聪颖,还知他所思所想,能轻易跟上他的思路,更意外于对方的直白坦然。
“这不是还有越庄主?”
他弯了弯眉眼,病容也染上几分气色,难得开了回玩笑,“有越庄主在,谁能越过你近我的身?”
越青君单手支着头,意有所指道:“我可不敢近宁大人的身,否则那小随从怕是要指着我的鼻子骂狐狸精了。”
宁悬明:“……”
他扯了扯唇角:“越庄主说笑了,先前既道过歉,他必不敢再那般对庄主。”
越青君笑了笑,重新凑到宁悬明身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长发,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那宁大人此时又是为谁皱眉,为谁与我保持距离?”
宁悬明眉心并未松开,他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从越青君手中解救出来。
“越庄主多虑了,我以为,君子之交本该如此,发乎情,止乎礼。”
“便是庄主久居山野,也应当尊重他人想法。”
越青君轻笑一声:“哦?那倒是让宁大人失望了,我是无赖,不是君子。”
宁悬明面不改色地说:“越庄主未免太谦虚了,能在病中近身相护,庄主忠义之心,远超世上众多君子。”
听着宁悬明使劲给自己戴高帽,越青君偏不如他的愿,反而悠悠说了句:“是吗,也包括宁大人心中那位吗?”
宁悬明倏然抬眸,目光直直看向越青君,饶是病中,眼中的锋芒也不减分毫。
越青君摊手,“不要误会,并非是我有意探听宁大人的秘密,而是生病之人身心脆弱,难免睡梦之中寻找慰藉。”
“不巧,刚好听到那么两句。”
他退回桌边,歪靠在桌沿,以更全面的位置,好整以暇欣赏着宁悬明的神色反应。
“原以为大人一心为公,却不想竟也耽于情爱。”
他摇了摇头,似是遗憾叹息,淡淡吐出两个字:“庸俗。”
宁悬明轻咳几声,半晌方才缓声道:“人生于世,有人为王权富贵,有人为柴米油盐,有人想翻云覆雨,只手遮天……”说后面几个字时,宁悬明声音刻意拉长,目光也紧紧盯着越青君,待见到越青君眸光微凝时,方才一笑,转开视线。
“俗事俗世,世间诸事,皆为庸俗。”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气笑了:“初见那一箭,再见那一刀,茶楼酒肆,多次冒犯,宁大人都能与我虚与委蛇,倒是为这位君子,宁大人竟出言警告我。”
他啧啧轻叹:“原以为是一时之欢,现在看来,宁大人倒是比我想的痴情。”
“反倒让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能让你自愿倾心?”
“左右病中无趣,看在我陪你同甘共苦的份儿上,宁大人不妨讲给我听?”
第65章 他不像你 幽夜里的笑意
明烛暗影, 药香满屋。
宁悬明醒来时,天边还有些许光芒,恰似晨光熹微, 让宁悬明误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夜。
然而此时此刻,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宁悬明方才察觉, 哪里是晨光,分明是日暮,而自己也并非是睡了一夜, 而是睡过去两个日夜。
眼看着越青君将一盏盏灯烛点亮,恍惚间,宁悬明好似看见了那道寤寐思服的身影。
随后心中一叹, 他现在有些相信越青君的话了, 大约当真是自己梦中所思所念, 被他听到, 以对方的聪慧, 即便只是听见一个名字, 也能从中推测全貌。
仅仅是一点可能, 就足以让他试探一二。
而病中的宁悬明到底比往日少了几分戒心,掩饰不如平时周全,被他看出些什么来也并不奇怪。
随从出去许久未回, 越青君端过那碗粥, 要喂给宁悬明, 后者伸手要从对方手中接过:“我自己来便是。”
越青君举着碗避开, “若是让人见到,只怕要说我虐待病号了。”
宁悬明:“能做的事自己做,哪里算得上虐待, 且庄主既在县衙,便是客,哪有让客人帮忙照顾人的道理。”
越青君仍是不同意,他瞥了一眼宁悬明酸软无力的手,“能做可以,但宁大人扪心自问,方才连药都是别人喂的,你此刻真的有力气吗?”
宁悬明不说话了。
见他争论不过,默默无言,越青君心中满意,开始给他喂食。
到了此时,他却又动作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冒犯与僭越之举。
可见此人先前并非不懂规矩,而是不想懂。
言行轻佻,举止轻浮,皆是故意为之。
越青君享受着给宁悬明喂饭的过程,并不想轻易结束。
“先前问宁大人的话,宁大人可还没回。”他提醒道。
宁悬明之前略过不提,便是不想说,谁曾想越青君竟这般没眼色,还要继续追问。
不对,没眼色是指对方根本没看出他的意思,越青君绝不会有这种可能,只能算是此人始终我行我素,哪管他人想法。
“庄主也说情爱庸俗,既如此,又听这些做什么?”
宁悬明挑眉看他,“莫非是庄主明着说情爱庸俗,不值一提,实际却暗中心有所属?”
越青君抬眸与他对视,谁也不曾退让。
片刻后,一口粥进了宁悬明口中,方才针锋相对的气势顿时降了大半。
吃着越青君喂的粥,宁悬明也不好再如方才那样咄咄逼人。
“宁大人的激将法的确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你也没猜错,我确实对某人另眼相待。”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整个人都十分放松。
“咳咳、咳咳咳……”宁悬明差点没被粥呛到。
还是越青君倒来两杯水,给宁悬明喂下,这才缓了过来。
宁悬明方才咳得急,眼中有些湿润微红,看向一个人时莫名好似含着情。
“越庄主日后还是少开玩笑的好,也就是我,若换了别人,当了真,才是冤孽。”
越青君微抬下巴,“为何不能当真?我本就是说的真心话。”
越青君又抬手给他喂粥,然而这次宁悬明却不想吃了。
“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追随,他能留你在京城,我若学了,岂不是也能留你在南地。”越青君随意道。
宁悬明:“……”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早说嘛。
随后又想到此人本就爱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做些轻挑的事,这样故作暧昧的话,才是他会说的。
“倘若是他以色/诱人,莫非庄主也能学得?”为报刚才的惊吓,宁悬明故意道。
果不其然,越青君下意识皱眉,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悦,然而不悦过后,他却仍是道:“若是你愿意,也未尝不可。”
宁悬明:“……”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他轻叹一声道:“为达目的,越庄主还真是什么都能舍得。”
越青君理所当然道:“这叫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就如此,你的那位君子,不也是这样?”
宁悬明吃完最后一口粥,“庄主想多了,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我们不是。”
“方才不过是与庄主说笑,庄主不必放在心上,色/诱一事不过无稽之谈。”
他做势要睡下,越青君却没离开,而是转而吃起来自己的晚饭。
比起宁悬明这个病人只能吃粥,越青君的晚饭就丰富多了,荤素搭配,还有甜品甜汤,让人看着就忍不住猜测此人是不是将县衙里的厨娘收买了。
好在宁悬明因在病中,暂时嗅觉不灵敏,胃口也不好,并不馋这份美味。
越青君吃个饭也不停歇,仍缠着宁悬明说话。
“等会儿还要由大夫来诊脉,你还不能睡。”越青君提醒道。
宁悬明闭上眼睛。
“既然不是色/诱,那你是被什么引诱?”越青君认真问,好似还真的在考虑要如法炮制将宁悬明留在南地。
宁悬明背过身去。
越青君的声音却还响在耳边,“他救过你性命?”
“他以权势地位相逼?”
“亦或是因为他是你认定的主君?”
越青君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不疾不徐,但正就是这样,才更像是蚊子嗡嗡的声音一般,持续在耳边吵个不停,扰人烦心。
宁悬明忍了又忍,许是病中难受,耐性也不如平常,只觉得头疼。
眼见越青君有他不回应就继续说下去的架势,只想早些结束早些休息的宁悬明不得不微拧着眉道:“没有救命之恩,更没有权势逼迫,也并非是因为主君。”
“只是因为他才貌品行过人,因为他待我珍爱非常,因为他眼里心中皆是我,而我也心悦于他,见他便欢喜。”
宁悬明的声音也不重,更不快,甚至比越青君还要虚弱许多,但莫名就是铿锵有力,直怼人心。
“这就是越庄主口中庸俗的情爱,既庸俗,那自然乏善可陈,没有缘由,庄主可满意?”
也就是宁悬明懒得转身正对越青君,否则他或许就能瞧见越青君眼中闪过的笑意。
片刻后,宁悬明才听越青君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听着确实无趣。”语气里似还有些嫌弃,还有不解为何宁悬明会因为这无趣的东西而留在京城的疑惑。
“是啊,他性情内敛,举止谦逊有礼,学不会别人肆意妄为,多次冒犯。”
“他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也学不会别人任性自我,不顾他人想法。”
“他直白坦荡,君子如兰,也学不会别人时常作弄人之举。”
句句不点名,句句在骂你。
宁悬明这张嘴,有时能如花解语,有时也能如暗箭穿心,端看是对何人何事,端看他是否愿意。
然而这一回,却是暗箭虚发,一次也未中。
越青君惯来会装会演,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也难得差点破功,忍笑失败。
好在正在用晚饭,尚能掩饰住表情,否则宁悬明一回头,定能发觉不对劲。
只是正在用饭也不算什么好事,忍笑时用饭,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呛住喉管食管,酿成惨剧。
因而这回越青君沉默得格外久,久到宁悬明都忍不住想,对方是否因为自己刚才的指桑骂槐而生气了。
但想想此人往日作风,也不像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人。
宁悬明正想着要不要睁开眼转过身看一看,才终于听到越青君的声音。
“宁大人说我胆大,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将你一击毙命?”
虽是语气幽深,话中的内容也极不客气,宁悬明听着却反而心弦一松。
“越庄主虽性情乖张,但待自己看中的人也算宽和,既然庄主甚至想将宁某留在南地,宁某就斗胆认为庄主是看中我,不会与我在这等小事上计较。”
一番话不仅夸了越青君,又抬高了自己。
听得人心情舒畅,再难生气。
越青君失笑,“宁大人舌灿莲花,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这句喜欢不带半点狎昵,纯粹无比。
宁悬明当然不会觉得越青君对他有情,态度也十分自然。
“承蒙越庄主看中,既然如此,就请越庄主在近日保护好我了,待事情结束,定会论功行赏。”
越青君轻啧一声,“想要我保护,宁大人未免太没有诚意。”
“你明知我对朝廷的奖赏不感兴趣。”
宁悬明这回沉默得久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那越庄主想要什么呢?”
你想得到什么呢?
越青君微微眯眼,斟酌半晌,还是觉得让宁悬明袖手旁观可以,让他主动出手帮助逆贼,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要你留下来。”
“不可能。”
“那我要封王。”
“不可能……而且,庄主不是对朝廷的东西没兴趣?”
常人未免自己被拒绝,总会将真实目的放在后面,莫非越青君还觉得让宁悬明留下来这件事,比封异姓王还不可能?
饶是宁悬明自己,都被越青君对他的信任而惊到了。
越青君笑眯眯道:“是啊,不可能,所以我是说着玩的。”
宁悬明:“……”
“我真正想要的,是要事后宁大人论功行赏时,不得有私心,不得有权衡,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不过分吧?”越青君悠悠道。
不过分,岂止是不过分,甚至是过于轻松了。
轻松到宁悬明整夜都在想其中是否有坑。
然而想到大夫看完了诊,想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没什么都没想到。
宁悬明生病一事,很快隐晦地传了出去,县城百姓知道的不多,却准确落入了岳知府耳中。
原先岳知府想放弃族人,暂时龟缩蛰伏,可宁悬明生病,病重且情况并不乐观的消息传来,那颗压抑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终究,他没能抵挡住心中的贪婪,找来心腹在书房秘密交谈。
不过片刻,心腹就亲自出了府,一路骑马去了剑屏县城。
此时的剑屏县城虽然还未彻底放开,但此时之前,已经宽松许多,想要进去,基本不会有人阻止,只是出来时却很难。
当夜,宁悬明难得有精神,比前几日睡得晚了些。
越青君比他睡得还早。
待到灯烛熄灭,屋内昏暗一片,便有一个窗户角落被人从外面轻轻捅开了一个洞,一根竹管插了进来,一阵白烟袅袅升起。
屋中三人睡着时的呼吸更沉。
刀身从门缝中探了进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弄开门栓。
黑衣人蒙头盖面,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脚步很轻,想来应该有些身手。
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背着身子,瞧不清脸的人,黑衣人举着刀,就要朝着床上人扎去。
下一刻,腰侧忽然被人一踹!
黑衣人心中一惊,当即顺势在地上一滚,本以为远离了刚才被偷袭的方向,却不想立马只感觉双臂一紧,竟是有绳子早在地上备好,只等他自投罗网。
不过片刻,黑衣人便被捆成了个大粽子,再逃不掉,手中匕首也被收缴。
烛火被重新点燃,随从自床上下来,快步走到黑衣人面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这么大胆。”
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露出来一位眼熟千户的面容。
“竟然是你!我家大人对你们那么宽容,不仅没有追究你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还委以重任,没想到你刺杀一次不成,竟然还有第二次!”
见事情败露,千户当即跪下求饶:“钦差大人,都是岳知府的主意,末将也是被他逼迫,不得不从!还请大人饶命!”
宁悬明自另一侧出来,见是军营里的人,没有丝毫意外,“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狼狈为奸,等审讯之后再说吧。”
外面进来几个人,就要将千户带下去。
宁悬明眼前忽然出现一把匕首,他下意识后退,抬头才见是越青君。
“做什么?”
越青君:“刚才从刺客手里收缴的,给你留着防身,免得哪日我不在时,你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说着他唇角微弯,面上再次出现了一惯的不正经。
“虽然英雄救美的桥段确实容易让你心生感激继而留下来追随我,但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你在我来之前就丢了小命。”
宁悬明:“……”
虽点了灯烛,但也只点了两盏,屋内光线还是偏暗,仿佛一层浅浅萤光,笼罩在这一玄一素二人身上。
瞧着静谧又和谐。
随从见状心中惊呼:夭寿了,这厮不仅觊觎他家大人的美色,还觊觎他家大人的才华!
殿下,您再不出现,你的夫人与臣子就都要没了!
第66章 赏无瑕明月 “宁大人可愿弃他人而跟我……
一场刺杀消弭于无形, 甚至没惊动县衙大部分人。
第二天,见不到那名千户人影,也只说他被钦差大人派出去做事了。
不到一日, 宁悬明的病还没彻底好全, 千户的证词口供就被交到了他手上。
对方与岳知府之间不过是利益相关,并无什么真情, 因而此时推脱得也毫不含糊。
证词上只说对方如何威胁他就范,不做的话,家人性命难保, 他迫不得已才出手。
至于那一万两的报酬,还是在拷问过后,才不情不愿吐露, 但说辞也是对方威逼, 自己才被迫收下。
宁悬明不管他是不是被迫收下的, 左右这银子是他收的, 刺杀是他干的, 既然如此, 那就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找到藏起来的买命钱后,赃物就被充了公。
他让人将手谕交给齐副使:“你去过府城,对那里更了解, 带上足够的人手, 将知府岳松瑞捉拿归案。”
齐副使:“大人还在病中, 此时动手容易打草惊蛇, 是不是太着急了?”
宁悬明却道:“若是明日还没收到我出事的消息,那人或许就要见势不妙,偷偷跑路了, 今日是最后的机会。”
齐副使闻言,不再犹豫,当即领命而去。
待人走后,屋内才又安静下来。
越青君走上前:“难为宁大人,身体还没好,竟也要如此操心。”
“就是不知,让我一介山民听到这等要事,就不怕泄露消息?”
宁悬明未曾抬眸看他,便已经淡淡开口,“越庄主心如明镜,所以此刻更该是你担心,自己能否自如地出入县衙才是。”
越青君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轻笑出声,“原来我照顾宁大人,竟是给自己找了个监狱。”
“不过,能在这大多数人都食不果腹的地方不愁吃穿,想吃什么基本都有,倒也算不错,不错。”
宁悬明不说话了,他如何听不出,越青君明着说县衙待遇,实际讽刺朝廷无能。
而这,恰恰是宁悬明最无理的地方。
“以庄主之能,若是身在朝廷,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若庄主有意,我愿举荐庄主入朝。”
宁悬明此言出自真心,虽说越青君言行举止有些出格,异于常人,但他确实能感觉出对方对他的看重。
而宁悬明对越青君,处处容忍,从不计较,甚至连机密要事也不曾刻意隐瞒,几乎拿对方当成自己人,又何尝不是因为另眼相待的欣赏呢。
越青君仔细看了看他,见他面色红润,气血十足,再不似前两天那样病怏怏的模样。
“看来宁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宁悬明挑眉。
“否则怎会在此时对我推心置腹,递出橄榄枝?”
“定是病好了,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就要走了。”
宁悬明并未反驳,沉默就是默认。
“那庄主可有心动?”
越青君并未回答,而是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他,“既然宁大人这么看重我,我也不好辜负你的期望,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些小问题,想问问宁大人。”
宁悬明好奇他想问什么,“庄主请说。”
“听说宁大人曾经也是一介平民,后来受人举荐做了官,又受皇恩提携,年纪轻轻便成为正四品大员。”
虽然京城距离南地颇远,消息难以传到这里,但宁悬明身边又不是没有京城来的人,想要得到这些消息也不难,连无瑕是当朝皇子的名字,兴许也是从此处得来。
越青君抬眸,眼中难得没有平时的轻挑,反而带着几分正经,“由民到官,由小官到大官,你的抱负,你的想法,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且轻,却好似一块石头,重重锤进宁悬明心里。
胸口只觉一阵沉闷,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其中,想说,却全无头绪。
越青君却还没问完,“从无权到有权,从身份低微到平步青云,你的阻碍,你的困难,你的迫不得已减少了吗?”
嘴唇开合半晌,宁悬明终究没能说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越青君轻笑:“你家那位殿下,如今都不得不进寺里避风头,天潢贵胄尚且如此,那大人你呢?”
宁悬明动了动唇,半晌方才移开视线,不去看越青君。
“世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个人之力,怎能与世人相比。”
“天子尚且不能万事遂意,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宁大人选择随波逐流?”
宁悬明:“每个人都在随波逐流,我不过是想在逐流中尽我所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越青君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夜间幽灵,蛊惑人心。
“这样就够了吗?”
“这就满足了吗?”
宁悬明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越青君起身,视线稍平,他走到宁悬明面前,突破安全距离,让二人之间几乎脸对脸。
若是之前,宁悬明此时应当早已避开,然而今日,他却未有分毫退让。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嘴唇轻启,声音低沉微弱,便是屋内还有第三人,想必也听不清。
“若我能许给宁大人一个更自由,更广阔,更方便你施为的环境,你可愿意弃他人而跟随我?”
所言何事,二人心知肚明,但在未戳穿之前,也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猜测罢了。
既是猜测,就不可言明。
视线相对半晌,宁悬明终究避开眼睛,“我若拒绝,越庄主可是会当场了结了我?”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语气无辜道:“当然不会,我在大人心中,难道是那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人?”
刚说完,越青君便顿了顿。
嗯?
嗯……
好像他确实是啊。
咳,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假装忽略了刚才的话,好在宁悬明也没较真。
“那我拒绝。”宁悬明没较真,却干脆拒绝。
越青君挑眉,“可是为了你那相好?”
宁悬明没有纠正他的用词,在我行我素的人面前,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庄主又要说我庸俗?”他反问。
随后轻轻一笑道:“但很可惜,不是。”
越青君好奇道:“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
宁悬明点头,“蜜蜂每日采蜜,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黄牛低头吃草,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
“水往低处流,百川终归海,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
“世上许多事物,从没有缘由,不过是各自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能有选择,能决定自己走哪条路,与许多人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
简而言之,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入朝是,情爱是,如今也是。
而不巧的是,越青君并不是他选择的那一条。
作为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越青君竟也没有生气,而是意味不明地弯唇看了看宁悬明,“宁大人很有志气。”
“你拒绝我,可我喜欢的,却正是你这样的人。”
宁悬明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要强行将他留下的鬼话,谁知对方这回竟点到为止,什么也没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青君眼中划过一丝满足。
越青君确实没什么要说的,撬不成墙角,不是更说明他写的悬明更好更坚定,写的感情戏更美更般配吗?
这正是他走这一趟的目的之一,以另一种旁观视角来欣赏他写的感情戏。
他从未想过挖墙脚戴绿帽,他只想见证这份不离不弃,相偎相依的情意。
我于青山顶,迎风醉卧,赏无瑕明月,美如仙境。
*
齐副使的动作已经足够快,然而岳知府在南地盘踞多年,消息到底灵通许多,他还没到城门口,一直关注着剑屏县城消息的手下人就快速往知府府上传递消息。
岳知府霍然起身,“你确定是带着兵马来的?”
手下重重点头,快速道:“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进城了,大人还是尽快想想办法吧!”
岳知府此时哪里还不知道刺杀之事败露了,虽然不知道宁悬明死没死,可即便他死了,还有副使,这不就有副使亲自带兵来捉拿他?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
不过几息时间,岳知府心中便做好了决定。
“他带了多少人?”
“约莫有八百。”
才八百人,岳知府轻笑一声,“调兵两千,就说城外有流民捣乱,本官派兵镇压。”
“大人可要亲自去?”手下问道。
岳知府冷眼一扫,后者自然心领神会,当即道:“属下这就通知丁将军。”
岳知府淡淡道:“去吧。”
等人走后,岳知府回了后院,去看了自己的大儿子。
岳知府对正妻不喜,因而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大儿子并非正妻所出,而是一位书香世家的侧室所出。
母子二人听说岳知府过来,有些意外,随后便是欣喜,“郎君难得过来,妾身这就去亲自下厨。”
岳知府制止了对方,他打发走其他人,与二人说私密话。
“近日夫人身子不好,你领着孩子,去城外庙里给夫人祈福上香,没有我的命令,暂时不要回来。”
侧室闻言大惊,还以为岳知府恶了自己和孩子,但见岳知府耐心关怀儿子,言语不见任何不耐烦后,侧室才稍稍放下心来。
继而又生出新的担忧。
既然不是恶了他们,那是因为什么,还要特地将他们送走?
只是岳知府不说,她也不敢问,嗫嚅半晌,终究只得听从对方的命令行事。
岳知府离开后,侧室便开始让人收拾东西。
岳知府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但总要提前给自己留好后路,若是有什么不测,至少还能留有血脉。
他刚回到院子坐下,便有下人来禀,“郎君,怡夫人派人请您过去,说是有她有一条通天路,想告知郎君。”
岳知府来了兴趣,坐在府中等消息也颇为无聊,他便干脆去了赵怡的院子。
赵怡今日难得梳了一个简单,简单到有些质朴的妆发,看上去没了先前的富贵,倒是多了几分清丽简约。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岳知府开门见山道。
赵怡看向屋内下人,“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动,纷纷小心看了岳知府一眼。
虽然他们伺候的是赵怡,但整个府中谁才是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们绝不会认错。
赵怡心中不悦,面上却并未流露出来。
待众人都下去后,赵怡方才上前,亲自给岳知府倒了一杯茶。
“大人请喝茶。”岳知府接过茶杯喝了起来
“怡娘知道,对方已经兵临城下,如今已是危如累卵,若不能一击即中,只怕后患无穷。”赵怡凝眉,装出一副忧心忡忡为岳知府所想的模样。
岳知府知道她聪明,消息也灵通,能知道也不奇怪。
“你有什么办法?说好了有奖。”
“怡娘虽是弱女子,却也有颗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心,能得大人看中,是怡娘的福气。”
赵怡凑到岳知府耳边小声道:“我有个法子,不仅能让大人免受牢狱之灾,还能让钦差绝不会再找大人麻烦。”
岳知府挑眉诧异,追问道:“说来听听!”
赵怡稍稍退开,后退两步,站远了些。
岳知府皱眉不悦:“离那么远做什么?”
话音未落,忽略心脏剧烈跳动,腹中骤然传来一股剧痛,下一刻,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
他瞪圆双目,死死瞪着赵怡,然而无论他如何惊怒愤恨,终究是未能再说出半句完整的话。
赵怡眼睁睁看着岳知府死不瞑目,确认是真的没了气息后,这才靠近。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死相凄惨的岳知府,柔柔笑道:“先送大人去黄泉,让大人免受牢狱之灾,也再不会有人能找大人麻烦。”
“我可没有食言。”
“死了,怎么不算通天路呢?”
“既然我说的做到了,那么大人许我的报酬,也应该做到吧?”
“我送你一条通天路,你也应该还我一条青云路。”
“你觉得,赵氏女忍辱负重,隐姓埋名接近仇人,最终报得破家之仇这个故事怎么样?”
“如此有情有义,还检举有功,我要求一个随行进京的机会,不过分吧?”
沧禹城中,也就知府还算看的过眼,如今知府倒了,赵怡当然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去处。
京城,就是她的最佳选择。
虽说那个讨厌的家伙不许他随意作恶,但杀了知府怎么算作恶呢,分明是为民除害。
等她搭上钦差的线,看那个家伙还怎么阻止她,赵怡一边愉快地想,一边拿刀用力割下岳知府的头颅。
想到远离那个疯子后的好生活,赵怡就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
第67章 遥遥(结尾新增700字) 遥送君归……
丁将军收到岳知府要他带兵捉拿闹事流民的命令, 刚刚穿好衣服盔甲,正要翻身上马,就见一名小将匆匆跑来。
“不好了!将军!将军!不好了!”跑到丁将军面前, 还差点摔倒。
丁将军皱眉, “慌慌张张的,军营里的纪律呢?!”
小兵哪还顾得上这个, 匆匆告罪后连忙道:“将军,知府、知府大人他……”
“他又有什么事?”丁将军皱眉不耐烦道。
他还以为是岳知府那边又有什么命令要求,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看在对方出手大方的情况下, 丁将军才会停下来多听一听。
“不、不是!”小兵咽了咽唾沫道。
“不是?那他想做什么?”丁将军问。
小兵深吸一口气道:“将军,知府大人怕是再也不能给您安排任务了,就在刚刚, 有人传来消息, 知府大人他……已经死了!”
丁将军脚下一个踩空, 当场从马上摔下来。
“将军!将军?”
赵怡是光明正大出的府, 她提着个大木盒, 旁人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虽然对于赵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感到有些奇怪, 但从前岳知府就并未限制赵怡出府, 此时门房自然也不会阻止。
直到赵怡走后,下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岳知府午休起床, 进去一看, 才惊呼出声。
“啊——!”
尖叫声刺破人的耳膜, 其中的恐惧与震惊难以言喻, 府中乱成一片。
岳知府一死,所有人都知道是摊上了大事,后院的主子们没了主心骨, 纷纷来找向来管家的侧室,然而原本还在收拾东西的侧室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儿子跑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无法,下人们只好去找夫人,然而夫人本就常年卧病在床,得知消息后更是一口气没上来,竟晕了过去。
岳知府已死,他与钦差之间的斗争还未开始,就有了结果,幕僚们不愿意跟着这位已死之人共沉沦,跑路的跑路,反水的反水,下人们也慌乱失措,偷的偷,跑的跑,甚至没人想着去追赵怡给岳知府报仇。
齐副使刚到城门口,没等到拦截他的守兵,反而等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素衣,抱着木盒,拦在他面前。
“草民赵怡,乃剑屏县赵家村人,为报破家灭族之仇,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终于手刃仇人,如今大仇得报,特来投罪!”
有人拦路告状并不稀奇,投案自首也不特殊,但当那个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头颅,见过岳知府的齐副使轻易便将人认了出来,他勒住缰绳,一瞬间陷入了迷茫。
自己今日是来干什么来的?
*
原以为要有一场恶战,事情却开了个这么突兀的结尾,齐副使带人将岳府围住的时候没有遭到任何阻力。
丁将军再不敢像收到岳知府命令时那样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动身,他骑马飞奔而来,拜在齐副使面前,一副忠心耿耿投诚的好模样,看也不看岳府的人一眼。
至于他身后领的士兵,也全都老老实实帮齐副使做事,对方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如此,抄家一事变得轻而易举。
傍晚,宁悬明收到消息时,自己也有些意外。
一时失神,因而未能察觉到在听到那位义士的壮举时,越青君嘴角抽了抽。
“不知那位赵姑娘现在所在何处?”
“暂时被齐副使安排进了府衙,随时等候大人传讯。”
宁悬明点了点头,“既然赵姑娘如此有情有义,想必应该也很想念自己的家人族亲,就是不知为何,竟未从那些赵家人口中听说。”
“若她此时无事,就让她来县城,与族人见上一面吧。”
赵二一行人还被关在县衙大牢里,现在只等定下罪罚,然后处置,他们虽是被世事所逼,但确实犯下大罪,绝不可能饶过。
若是赵怡这次不来,未来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些人了。
越青君站在他身后勾了勾唇。
虽然赵怡当真动手,奉上头颅,帮了宁悬明,但很显然宁悬明并未全然相信,非要对方过来与赵二等人对质互证。
越青君知道赵怡的想法,毕竟原著中她也是寻着机会就进京。
不过原著中她是以知府夫人的身份跟着岳知府一起进京,而今虽有了变化,却也仍是借了岳知府的力,倒也算殊途同归了。
但,越青君会让她如愿吗?
两日后,宁悬明的病彻底好了,他见了赵怡一面,随后便将人领到了牢房。
赵二等人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赵怡,赵怡是在他们闹事之前失踪的,当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当人被拐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对方。
他们对赵怡的印象还停留在原主那个懦弱的人身上,虽然不敢置信对方竟然能做出这样一件大事,但对方既然有了功劳和前途,他们当然也不会阻碍,反而还愿意推一把,毕竟赵家村的人不多了。
因而在宁悬明面前,双方上演了一出忆往昔,就差没抱头痛哭。
在里面待了两盏茶的时间,出来后,宁悬明笑着对眼睛还红肿着的赵怡道:“姑娘虽杀了人,却也算是帮朝廷剿灭了罪犯,对待有功之人,自然不能吝啬。”
“赵家人触犯朝廷律法,罪不容赦,但还有一些并未参与其中的老弱妇孺还残存着,这些人,我就将他们交给赵姑娘妥善安置了。”
赵怡瞪圆双目,似乎没想到宁悬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语言甚至还没组织好,一时没能及时反驳。
等到她要开口时,却又听宁悬明率先道:“还有赵二等人,他们虽会死,但尸身却也要收殓,不知赵姑娘有什么想法?可要此时就选好风水宝地?又或者是迁入祖坟?”
见赵怡一时无话,宁悬明也不催促,而是笑着道:“不急,本官还要在剑屏留两日,赵姑娘大可以在此之前告诉我。”
说罢,宁悬明抽身离去,进行收尾,徒留赵怡原地风中凌乱。
她献上岳知府的头颅,难道就是想得到这些个累赘吗?
那她还不如自己偷偷跑路,何苦冒险杀知府?!
赵怡气得心口疼,然而偏偏她才刚立了个有情有义的人设。
有情有义的人能抛弃族人自己逍遥吗?能不管为了家族丢掉性命的族人的尸身吗?
不能。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赵怡暗暗咬碎一口牙。
县衙里的下人上前道:“大人吩咐小的带赵姑娘去厢房休息,姑娘这边请。”
心中却暗暗嘀咕,这姑娘的脸色怎么跟老天爷似的,说变就变?
听说就是这姑娘隐姓埋名为族人村庄报仇,但他怎么瞧着不像啊。
越青君听说了此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然没笑出声,但也确实是笑了,他问宁悬明:“宁大人不是最善解人意吗,怎么明知那人想要的绝不是被族人拖累,怎么还如此安排?你就不怕她阳奉阴违,丢掉那些包袱,私自跑路吗?”
“不是还有越庄主?”宁悬明抬了抬眼尾看他,“赵怡是你的人,为她善后,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你说呢。”
虽然为了达到目的,赵怡尽力掩饰,但宁悬明依旧能感觉出,能手刃仇人心无障碍,甚至吃饭都没少吃几口的人,绝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
既然如此,将赵家村剩下那些人交给此人,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就说明他一定有后手。
只是没想到,这个后手竟是越青君自己。
他挑了挑眉:“宁大人说她是我的人,你问问她,她自己承认吗?”
在赵怡心中,越青君是她的仇人还不为过。
“身在知府后院,却消息灵通,齐副使也说过,当初他在府城,似有人为他拖延时间。”
宁悬明抿唇微笑,“我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可方才那么说,庄主却没有任何反驳,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倒觉得有七八分为真。”
越青君:“……”
宁悬明还说:“越庄主手段非凡,若能入朝,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何苦在这偏远之地浪费才能,庄主当真不心动?”
越青君微微扬眉,“宁大人不知道,有些事,正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更方便作为的吗?”
他故意挑衅,气氛骤然从方才的轻松转为此时的凝滞。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宁悬明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料理后续。
看着他的背影,越青君意味不明笑了笑。
时至今日,剑屏县内的疫情几乎已经解决,再不足为惧,前县令县尉已死,一直是钱修文暂时处理事务。
论功行赏之时,他的功劳不可磨灭。
可他同时也有一个问题,曾经帮助逆贼。
宁悬明大可以用这件事拿捏对方,不说将人处置了,也可以将先前的功劳抹除。
然而沉思半晌,他终是闭上眼睛,轻笑出声。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越青君说的要求,让他论功行赏时秉公处理,不得带着私心。
原来如此。
宁悬明又翻了翻附近其他几个受灾县的情况。
剑屏有个钱家,其他县就没有个王家李家吗?
越青君能收一个钱四郎,就不能收个王六李五?
对方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他身边,探听消息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应当是吸引他的注意力。
将更多的心思与戒备放在越青君本人身上,就很容易忽略其他地方。
养病这些日子,宁悬明极少看见越青君与山庄的人往来,究竟是山庄的人太过放心他们庄主,还是因为他们有其他事,脱不开身?
宁悬明见过不少大逆不道之人,但像越青君这样,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甚至毫不避讳心无芥蒂地与朝廷官员亲近往来的,还是少数,仿佛他明知自己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却也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仿佛他才是正道。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
在将附近几个县也都安定好后,宁悬明论功行赏也都下来了。
几个表现优异的官吏或者乡绅,都得到了举荐,其中就有钱修文。
在这种刚发生灾害的偏远地方,朝廷都懒得管,也没人愿意来这里做官,因而基本只要举荐的文书递上去,就能被顺利通过。
加上当地乡绅是真的出钱又出力,没让朝廷有过多花费,朝廷给个恩赏也是应当。
但事到如今,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已经微乎其微,此行若非有越青君,钦差来这地方也只不过是个被糊弄的傀儡。
待到下次,或许连糊弄都不需要了。
宁悬明离开之时,越青君特地相送,二人并辔同行至剑屏山下。
山风倾寒,刮在脸上带着些许疼。
宁悬明停了下来,似要与越青君叙话,随行队伍先行一步。
望着回京的队伍,宁悬明故而幽幽道:“过了今日,越庄主就再没有机会了。”
越青君歪头看他:“什么机会?”
宁悬明抬眸回望:“杀我的机会。”
他转头看向眼前人,玄衣金面,一如初次见面时。
就连地方,也十分巧合的是他们初见之处。
当日射偏的那一箭,今日可要补上?
“将自己的秘密暴露,越庄主就不怕东窗事发,前功尽弃?”
越青君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回避,忽而笑道:“明知我所作所为,却并未阻止,反而成人之美,宁大人就不怕养虎为患,遗害无穷?”
冬日阳光难得带上一点温度,暖阳倾洒在二人身上,笼罩了一层金光,他们见不到自己,却能瞧见对方,只觉得对方身上那层金光亮得恰到好处。
宁悬明避开眼去,未再看他。
“朝廷养不起百姓,还会放开城门,允许逐食。”
“京城有逐食,其他地方当然也可以有。”只是这“逐食”非同寻常。
宁悬明并非那等被忠君爱国腐蚀脑子的迂腐书生,从始至终,他忠的都只是民。
越青君沉默片刻,“我现在信宁大人不是被美色所惑了。”
“就是不知你那相好,知道之后会不会与你相决绝。”
宁悬明失笑,虽未深谈,可仅是提起对方,他眉目便流露一丝温柔:“他不会。”
越青君面上轻啧一声,心中却笑眼弯弯。
“回京之后,我不会多提及明月山庄。”宁悬明道。
“哦?宁大人要什么?”越青君微微挑眉。
“我想与庄主做个约定。”宁悬明望向远处,是百废待兴的剑屏县,“若有朝一日,京中不再有逐食,希望南地也能不再‘逐食’。”
越青君轻笑一声:“京城之事,与我何干?”
宁悬明微微一笑:“那我也只好说一句,明月山庄与我何干了。”
明目张胆的威胁,越青君却不得不接。
终究,他轻叹一声,“先前说以色/诱人是假的,如今我倒希望是真的了。”
“宁大人真的不考虑考虑,留下来吗?压寨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宁悬明对此人的口花花已经免疫,此时也不过是面无表情看着他,“越庄主说笑了。”
越青君摆摆手,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这人只留情,不负责,自己做个匆匆过客,却勾得旁人心痒。”
“走吧走吧。”
他没说,可既然放宁悬明走,而不是将人抢上山,便是答应了约定。
宁悬明心中一松,也并未再多言,拱手一礼后驾马离去。
追上队伍时,远处山上遥遥传来一阵笛声。
清脆悦耳,婉转悠扬。
随风而至,遥送君归。
宁悬明回头望去,却只见身影依稀,唯有那一抹玄色,落在眼中,久久不去。
第68章 雪中仙 他站在那里便是风月
远远看着队伍消失在山道上, 越青君方才转身回山。
山庄和他刚来时有了明显变化,最明显的便是令行禁止,规矩森严, 管理之严格, 比越青君来之前更甚,俨然一副在军营的模样。
越青君负手走在最前面, 身后跟着薛辞玉等人,一群人脚下生风,却都老老实实跟在越青君身后, 不敢逾越。
进入议事堂后,越青君在主位落座,其他人也按顺序坐在下方, 越青君视线一一将他们扫过, 将身份和脸对上号后, 淡声道:“不必紧张, 我素来不喜见外人, 今日将各位请到此处一聚, 也是我想着既然各位都在共事, 总要有个正经时间见一见,认认人。”
“辞玉,看茶。”
被吩咐做这种小事, 薛辞玉也不生气, 而是起身给众人一一倒了一杯茶。
众人面面相觑, 便是他们没戴面具, 也有些人认不全,说出身份才能对得上。
何止是同僚,连坐在上位的主君, 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听说前段时间主君卧薪尝胆,为他们挣来了实实在在不被抹去的功绩,这才有这次的提拔,他们心中对这位主君自然是信服感激的。
众人一一报上身份见完礼后,便算是认识了。
“在座各位都是因为某些原因相聚在明月山庄,不过,今日之前,似乎都没人与各位细细说过,明月山庄是做什么的?”越青君说道。
众人心说明月山庄这个名字他们都是今天才听说,之前不是叫山寨、土匪?
至于做什么的,改头换面成明月山庄后他们确实不知道,但改头换面之前,山匪是做什么的,难道还有人不知道吗?
越青君今日却好似是真的给他们进行企业文化教育来的。
他看向薛辞玉,后者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本本,也不知上面写着什么,薛辞玉看它的眼睛好似在发光。
在越青君的示意下,薛辞玉很快便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如今这世道,纲纪崩坏,朝廷腐败,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各地乱象四起,许久不见太平。”
“明月山庄趁势而起,只愿维护世间秩序,让百姓有食果腹,有衣可穿,有法可依,让世间再见太平。”
“为此,我们必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第一,粮食。”
“我们要坚决守卫属于我们的田地,将它们从强盗手中夺回,种上更多更好产量更高的粮食,争取让每一个人实现粮食自由。”
“第二,金钱……”
众人就这么听薛辞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听着有些晕晕乎乎,主要是有些说辞奇奇怪怪,莫名其妙,但还是大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说明月山庄要从各个方面发展自己的势力,粮食、金钱、人口、军队、武器、文化……一个都不能少,他们都能明白。
但是有些话他们就听得眼皮乱跳,嘴角抽搐。
什么叫我们是心向朝廷的,所以在朝廷职能缺失时,暂代朝廷执行它们的职能。
什么叫我们是热爱和平的,在别人要破坏这份和平时,一定要拿起手里的武器对他们说不。
抛弃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众人将它们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语言,意思就是明月山庄有意问鼎,但目前实力不够,暂时暗中发育,低调行事,不主动表明旗帜,但可以从其他方面收服地盘,扩大地盘和影响力,等到时机成熟,再打出明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外乎就是这么几点,
像薛辞玉那样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如此详细,都可以作为他们接下来的任务重点了。
然而众人还是想的太少了,薛辞玉刚刚说的,不过是要领,之后说的才是详细计划,比如收揽安置流民,开采铁矿,制造售卖食盐……
听那意思,不但不是口号空话,而且有具体措施,甚至铁矿盐湖去哪儿找都有,只是这就要具体做事的人才能知道了。
众人原本还是随意听听,然而越听越认真,越听越投入,只觉得真要是按上面说的做,明月山庄就算不造反,也一定能成为民间最大的势力组织,而只要他们跟着干,甚至无需多费力,就能达到目标。
这是计划书吗?这是制胜宝典吧!
有人犹豫出声问:“主……庄主,在下忽觉才疏学浅,听完后一时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越青君什么都安排好了,随便一个人去做都行,那和其他人相比,他们的优势在哪里?
越青君声音难得温和,“各位都是在明月山庄微末之时便加入的人,于我来说相当于雪中送炭,日后的人再好,也不如诸位的这份心,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没有你们,也就没有现在的明月山庄。”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情绪价值拉满,这种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越青君从不吝啬。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便是惯来板着一张脸的薛行野,也不由面色微柔。
此时此刻,他选择性遗忘了初次见面时,对方威胁他的事,左右都过去了,是金子不够闪,还是粮食不够香,只要给的够多,他就能坚定不移地相信越青君是个好人。
分别给这些人分派完任务后,越青君就将所有人打发离开,唯有薛辞玉还有话想对越青君说,因而留了下来。
“庄主,您这样事事妥帖,对他们积累经验并不好,下次若有新人,还是得让他们自己试试才好。”
越青君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我又如何不想,只是明月山庄实力还是太弱了。”
“南地之乱引来了钦差,那些钦差也不知有没有看出什么,若是他或者其他人想要将危险扼杀于萌芽中,谁能阻止呢?”
薛辞玉皱眉,“既然如此,何不将人永远留在南地?”
越青君:“岂不是更不打自招?且会引来更多探究。”
见薛辞玉面上还未散去的担忧,越青君宽慰道:“放心吧,走之前我与那位钦差有过约定,只要南地安定,他就不会多嘴。”
薛辞玉笑道:“连高官都放任我等,可见当今朝廷有多不得人心了,庄主大业指日可待。”临了还不忘吹句彩虹屁。
待人走了,越青君方才收敛神色,端起茶杯慢慢品茶。
他如何不知将一切包揽,会让底下人失去许多锻炼的机会,长远来看并不利。
但他双开的结果就是注定要长期远在京城,两地遥远,就算有挂也不能全然放心,必须让他们依靠他,加重他的地位,否则被偷家了他还得砍号重来,麻烦。
安排完正事,越青君去见了一个人。
赵怡挣扎半天,却也只是让绑着她手脚都绳子越来越紧。
她皱着眉犹不死心。
正在此时,房门被打开,越青君从外面走进来。
赵怡浑身一僵,默默往后缩了缩:“你干什么?囚禁,动用私刑都是犯法的……”
越青君走到她面前,“早就知道你要跑,我特地让人在各个关口等你,惊不惊喜?”
赵怡差点咬碎一口牙。
宁悬明只给了她一点银钱与名义上的表彰,并没有带她进京的意思,没办法,赵怡只好带上她偷藏起来的金银珠宝自己跑路。
谁知刚上船,她就晕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回了这个鬼地方。
重要的是,金银珠宝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是这个神经病干的!
越青君绕着她转了一圈,声音悠悠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对于这一点,我很佩服。”
“不过你走就走了,你的那些族亲可还在山上白吃白喝。”
“怎么说,都要先给完报酬才行吧?”
赵怡气极,“把我的钱还给我!”这家伙竟然还想问她要报酬?!
越青君微微一笑,“放心,你的钱还是你的钱,会还给你,但不是现在。”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我要的报酬是这些。”
他将那张写着各种化学分子式和英文的纸张摊在赵怡面前,后者浑身一僵,眼神飘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要以为随便写一些鬼画符就能栽赃我。”
越青君:“我让人从你身上搜来的,跑路都不忘带上,还藏得这么严实,一定很重要,之前你拿出来的那些东西,也都是从这些来的吧?”
无论他说什么,赵怡都不承认。
越青君看了看她,“你不知道,那我只好让你的族亲来辨认辨认,明明是一个地方的,怎么就你会写。”
赵怡咬牙:“我做!我做行了吧!”
她不是原主这件事,被原主亲娘发现也就罢了,若是让赵家村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左右她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没想到在现代她丢了学校学的东西,到了古代还被迫从事相关行业。
越青君满意了,“或许你也可以不给,只要你能装一辈子,谁能不信你呢。”
废话,装一天都要破功的人,怎么可能装一辈子。
此时赵怡心中还想着和从前一样溜走,然而如今山庄戒备森严,且其中规矩颇多,从前的办法不适用了。
原主亲娘难得过来看她,还给她带了个馒头,她也就舍得个糙面馒头。
“管你是什么妖精鬼怪占了我女儿的身,可不许让我女儿的身体死了。”
赵怡看了那个馒头片刻,“你都害死自己女儿了,装什么好人?”
原主亲娘叉腰骂道:“我再不好那也是我女儿,她的命就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的着吗!”
当晚,有道身影悄悄下山,并未惊动其他人。
翌日,一位玄衣金面之人行走在山庄中,旁人见到,纷纷低头拜见,“庄主。”
那人正了正面具,低低应道:“……嗯。”
*
来时匆匆,回去时却不必再像先前那样赶。
宁悬明未再日夜兼程,眼见即将入夜,一行人便打算暂时在前面的城中歇上一夜。
原本他们还打算连夜赶路回京,毕竟已经相距不远,但天气寒冷,已有雪花细细落下,众人只好歇上一夜。
宁悬明原本有些遗憾,但想到就算他现在回去,无瑕也在郊外,自己总不能先去见无瑕再面圣,便也不急了。
他们寻了间客栈,且幸运的是,客栈剩下的房间,刚好能住下他们。
副使笑道:“好在咱们来得快,瞧这天色,雪只怕不仅不会停,今夜来投店的怕是不少。”
他说的没错,此地距离京城不足一日的路程,天气远比南地寒冷,入冬半月便开始下雪。
随着天色越晚,雪越下越大,之后陆续又有两拨人来投店,得知满客后只能遗憾离开。
直到色夜渐浓,店门口亮起了灯笼,宁悬明下楼用晚膳,眼见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从上面跳下来,扬声问道:“掌柜的,还有房间吗?”
小二匆匆跑来,赔笑道:“真是对不起客官,今日下雪,客人多,已经没有房间了。”
车夫还想说什么,车内便已传来一道声音,“没有便没有,不必劳烦了,咳咳……”
那声音气息孱弱,听着便知身在病中,倒让人心生不忍。
“今日不投店,而是寻人。”
车帘被人轻轻掀开,那只手与这漫天飘雪几乎要融为一体。
一把素色纸伞从里撑开,遮住众人视线,众人只见那人下了马车,一身雪衣狐裘,站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中,才缓缓抬起纸伞,露出被纸伞遮盖的容颜。
仙姿玉色,清冷如画。
飘雪簌簌不曾遮眼,反而衬得他宛如在雪夜中幻化成人的狐仙。
他的视线在客栈大堂一扫,精准落在视线也正看过来的宁悬明身上,后者已然怔怔出神,如在梦中。
刹那间,他舒展眉眼,笑意缱绻,站在那里便是风月。
“现在找到了。”
第69章 小别胜新婚 眉目含情
漫漫风雪中, 红尘暮色里,那人雪衣如旧,眉目如故, 手中纸伞撑出一片天地, 好让他能立身于此,展露容颜。
宁悬明望着那人方向, 目光未动,仿若失了神魂,手中的筷子落在地上也不曾发觉。
“贵人, 小的给您换一双筷子。”小二原本也被店外那抹绝色吸引,听见这筷子落地声,这才回过神来, 赶忙低头将脏了的筷子捡起, 妥帖道。
谁知宁悬明看也未看他, 目光仍直直落在门口那人身上。
似是被他这声音惊醒, 一改方才神魂出窍的模样, 起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
原是走的, 距离越近, 却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的。
待到二人之间只剩咫尺距离, 宁悬明好歹还记得这是在室外, 是在众多外人的面, 并未做太过亲密之举, 不过是伸手紧握住越青君的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天寒地冻, 道路难行,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越青君的视线也牢牢盯着他不放,好似在尽情释放这久别重逢的欢喜,“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大致回来的时间,便一直在等,知道这是回京的必经之路,于是特地来此等候。”
不想竟是这般巧,还未等候,便已相见。
恰时忽逢风雪中,霜寒与君同。
宁悬明辨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在见到眼前人时,一切的挂念与忧虑皆散去。
南地的麻烦,京城的乱局,原先一直盘桓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想一想,念一念。
然而这一切,都在见到眼前人时消失无踪,好似都不被他放在心中。
此时宁悬明方才发现,原来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是外物,得到与否,成功与否,他都不会纠结于心,只尽力就好。
唯有眼前这一个。
唯有眼前这一人。
与世不同。
若说其他人和事都是外物,那么卫无瑕就是他时刻带在身上、放在心里的牵挂。
他将带着对方一起赏俗世风景,揽人间风月,直到死亡才能终结。
宁悬明看得久了些,心念已转了千百回。
见他只身一人,既是心疼,又有些后怕。
“怎么不多带点人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越青君笑道:“轻车简行,低调行事,才好遮掩行踪。”
他微微倾身,凑在宁悬明耳边道:“秦王尚在京郊法华寺中,今日是无瑕来接悬明。”
宁悬明一听便明白了,这人是偷偷来的,即便是在寺里清修祈福,既禀告了天子,那要离开也应当与天子说上一声。
卫无瑕这样做,也是不希望大张旗鼓,反而徒增事端。
他来这里,不为任何其他原因,仅仅是为宁悬明而来,也当真只是想早日亲眼见到对方而已。
因为他知道,宁悬明心中,定也是极想念他,想早日见到自己,于是,其他什么事,也都不重要了。
当自己在思念一个人时,对方也同样如此思念自己,这样的心有灵犀,夫妻同心,也唯有他们彼此能品。
感受着握着的那只手依然凉意阵阵,久捂不暖,宁悬明迫不及待道:“室外寒冷,我们不如进去说。”
他领着卫无瑕进入客栈,扭头对一个小二道:“麻烦送一份饭菜到我房中,再多加两道菜,清淡些。”
说罢,他便未再看其他人,伸手接过卫无瑕方才收起的纸伞,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当日离京时,卫无瑕曾经出城相送,钦差的队伍也知晓对方身份,但既然卫无瑕不曾让他们拜见,便是表明了自己低调的意思,不愿意暴露身份,众人也只好装作不知。
至于方才还在与宁悬明一同用饭的两位副使,此时也只好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此事。
只在心中感叹,传闻秦王殿下最是看重宁侍郎,如今看来,还是谦虚了。
这哪里是看重,简直是将对方当做心腹密友,还是极为亲近,绝无二心的那种。
知道对方要回来,千里迢迢,风雪交加也要前来相迎,二人之间远比主君与臣子还要亲密非常。
唯有卫无瑕为宁悬明准备的随从低下头,默契扒饭,在片刻惊讶后,便再未露出任何异样,一副习以为常,本该如此的模样。
有什么可惊讶的,殿下与宁郎君之间是什么关系,有多亲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对方能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宁悬明一人一间房,原还觉得有些霸道,如今却又是恰好,若真再住一个人,此时便有些尴尬了。
进屋后,宁悬明温声关怀:“可要解下裘衣?或者等小二将炭火送来再解?”
越青君并未开口,便先动手解开带子,“室内无风,解下也无事。”
宁悬明帮他将狐裘放在屏风上,下一刻,却觉那人自身后拥住了自己。
越青君将下颌抵在宁悬明肩上,声音缠绵柔情,“裘衣厚重,解下才好抱你。”
原来这才是他脱掉它的真正原因。
宁悬明心中好笑,既觉得他粘人,却又忍不住心中温软。
说到底,久别重逢后,他与他一样,都惦念着对方,眷恋缠绵,想将这段分别的时日都补上。
宁悬明缓缓转身,回抱住越青君,轻轻吻了吻他,安抚道:“我就在这里,走不掉,丢不了。”
见越青君眉眼略有倦色,想来是赶路匆匆,没能好好休息,于常人而言,从京城到这里只需不到一日,可对方这身体绝对受不了那样高强度赶路,此时能在这里见到对方,多半是昨晚半夜便出发了。
没能吃好睡好,宁悬明难免忧心。
他面上不显,却是微微一笑道:“方才见到你,惊得我饭都没继续吃,这会儿正饿着,咱们先吃饭好不好?”
越青君将他松开,微微后撤,改为牵着他的手,“好。”
小二很快将饭菜送上来。
即将离去时,宁悬明又叫住对方,递出银子,“麻烦再送几桶热水上来,多谢。”
小二接下银子,欢喜道:“郎君放心,一会儿小的亲自送上来!”
人走后,宁悬明重新关上门,转身与越青君一同用饭。
两人平时都不重口腹之欲,赶路途中更是只做果腹补充体力用,此时对着彼此,却终于有了在家中用饭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菜是菜,饭是饭,都有了颜色与味道,虽比不上家里,吃得也很是满足。
用过晚膳,热水便送了上来。
宁悬明转头问越青君:“我帮你可好?”
从前成婚时,还羞赧地拒绝越青君帮忙的人,如今竟也能主动开口,要帮对方沐浴。
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感慨。
越青君微垂眉眼,并未拒绝,而是道:“在外多有不便,不如一起,还更快些?”
方才宁悬明说想帮他时,当真只是想时时看着他,不愿意离开,其他什么也没想。
此时被越青君这么一提,反而想了许多,耳根一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拒绝,而是任由越青君牵着自己走到屏风后。
冬日寒冷,屋内便是放了炭火,温暖也有限。
脱掉衣服后,身子便寸寸战栗。
迅速进入热水中,方才舒展眉眼。
好在客栈的浴桶虽不是双人,却也不算太小,容纳两个人也只是挤了一些。
这让二人不得不面对面紧贴着彼此。
分明泡的是热水,感受的却是彼此的温度。
为着身体着想,越青君并未沐发,却仔细为宁悬明梳洗着发尾。
“你信上报喜不报忧,我却知此去危险重重,绝无可能轻易平安顺遂。”
他抬眸看了宁悬明一眼,含笑威胁道:“今日你将事情细细告知我便罢,若是等回府后,我在别人那里问出来,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宁悬明眼眸微转,宁愿盯着水面也不与他对视。
“我人都在你眼前,再问那些做什么,有什么事,等回府我,我自会与你说。”
越青君为他擦着头发,“正因你在这里,我才会不计较你瞒我什么事,若是等到回去后再说,就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自然不同。”
“再者……”他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回京是回家,我回京却是去寺里,要想等到再家中团聚,也不知还要何时,你当真舍得?”
宁悬明先前还未想过,如今被越青君提醒,才想起确实如此。
今日是他们久别重逢,明日便是要再次分别。
虽都在京城,但到底距离颇远,不能时时相见。
思及此,宁悬明心中的喜悦稍淡,还未分别,便已然开始不舍。
也不知是不是不舍放大了他的胆量,消了重逢后的羞赧,宁悬明并未回答越青君方才问的事,而是伸手抱住越青君的腰。
“既然明日就要再次分别,今日更不该说这些已经过去的闲话。”
“寻常夫妻小别胜新婚,你我便没有吗?”
说着,他便倾身吻了上去。
不同于先前仅仅是安抚作用的以唇贴唇,此时的这个吻显然要更亲密深入许多。
本就泛红的肌肤变成了胭脂色,热水也好似变得滚烫,水面波澜翻涌时,热气更浓,氤氲朦胧,让二人视线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白雾。
越青君原是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这个吻堵了回去,意识沉沦时,便再想不起什么。
热水加了几次,直到剩下的热水全部用完,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再出来时,地上皆是方才荡漾出的水迹,不得已,只好唤来小二收拾。
小二心中不免嘀咕,心说这两人莫非在这屋里打起了水仗?
匆匆收拾完离去。
二人对视一眼,又纷纷别过头去。
只这一瞧,便知彼此模样。
面若桃花,眉目含情。
第70章 踏雪迎春 念在心里,逢于梦中
屋中摆着炭火, 窗户也不能紧闭,寒风自半扇窗外涌进,虽让屋内沉闷的空气流通, 却也让寒风时不时拂过脸颊, 乍然驱散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
在听越青君两次轻咳后,宁悬明便起身把炭火端出屋外, 将窗户关严实,夜风呼啸,风雪簌簌的声音皆隔绝在外。
屋内仿佛在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得到对方发出的动静,脚步声,衣物摩擦声, 呼吸声, 且格外清晰。
宁悬明重新上床, 帮越青君掖了掖被角。
正要闭眼睡下时, 只觉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 带来另一个被窝的温度, 微凉中又带着淡淡难以察觉的暖意。
刚开始只是一只手, 渐渐变成了半个人,原本泾渭分明的两床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交错重叠, 属于彼此的温度与气息相互浸染, 融为一体, 纠缠不清。
感受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宁悬明转身回握:“可是我关窗将你吵醒了?”
越青君低低咳了两声,“一个人太冷了。”
宁悬明伸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捞,当被窝合二为一, 彼此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嘴上却说:“我不在的时候,又是谁给你暖被窝?”
寻常富贵人家,家中也都有暖床婢女,只是宁悬明从前从未在越青君身边见过,如今看来,这人倒是比常人更需要。
越青君眼睛都未睁开,只依偎着他笑道:“念在心里,逢于梦中。”
被子里的汤婆子已经凉了,越青君将它踢去角落,让彼此之间再无隔阂。
宁悬明发尾还有些湿,他将头发都放在床边,不愿让水汽凉意接近越青君。
自己却是努力往越青君身边靠。
昏沉夜色里,感受着身边另一个人的气息,宁悬明方觉心安。
他用气声轻轻笑说:“日后倒是不必劳烦殿下夜夜做梦了。”
声音低沉,微若未闻,宁悬明却知道对方听到了,因为下一刻,越青君便伸手将他搂在了怀里。
为了赶路,越青君几乎日夜兼程,路上极少休息,好不容易到了对方身边,身心皆放松下来,方才并未睡熟,短暂醒来后,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夜,当真如宁悬明所说,一夜无梦。
翌日,越青君睁开眼,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他闭目在床上眷恋片刻,方才起身穿衣,只觉得前些日子的疲惫都在昨晚这一觉中散去,浑身舒畅。
宁悬明端着早饭推门而入,见越青君已然起身,便招呼道:“担心你受寒,特意让人熬煮了姜汤。”
本该昨日就喝上一碗,只是那时惊喜于重逢,倒将其他事忘了,半夜想起来,其他人却都在睡梦中,总不好再将人叫起来。
越青君还未过来,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姜味。
他穿好衣服,简单将头发束在身后,松松垮垮,倒是不减身上那份慵懒与仙气。
走过来端起姜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唯有额头微微凝眉,能看出方才那碗姜汤并不好喝。
“张嘴。”
越青君下意识张口,下一刻,口中满腔辛辣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一道带着桂花香的甜意。
低头一看,却是宁悬明掰了一小块桂花糕喂进他嘴里。
香软的糕点在口中软化,不必如何咀嚼,便已经倾尽余香。
“给你带了早膳,过来吃点儿。”宁悬明拉过凳子,示意越青君坐下。
闻言,越青君便轻易察觉话语中的问题所在。
“你已经吃过了?”
宁悬明点头。
见越青君还看着他,宁悬明失笑道:“瞒不过你。”
“我既是办差后回京,不便在途中过多停留。”
“昨日能与你相见已是幸运,今日却不能继续耽误,等所有人用过早饭就会出发。”
“但是殿下你,我不放心你随我一起匆匆赶路,只愿你保重身体,在之后慢慢来,何时回去都不要紧。”
话虽如此,越青君还是知道其中有一半是因为队伍里人多口杂,若是越青君随他们一起,等回京后,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被人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越青君当然不会否决宁悬明的打算,他敛眸微垂,语气失落:“原来我连夜赶路求来的,也只有一日。”
见他如此,宁悬明神色不由放柔。
“等你回去了,我抽空去寺里找你。”
越青君却是抬眸摇了摇头,“寺里清净,离皇城那么远,合该是我回去见你才是。”
闻言,宁悬明眉梢微扬,语气难得带上几分喜色,“你打算回府了?”
越青君:“临近年关,本就是让家中团圆的日子,我当然也该回去见一见父皇。”
“听说他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回,身体越发不好了,倒是我远在寺中,未能尽到孝道。”
议和成功的贤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据说还带了突厥使臣回京,以示双方关系友好。
既是彰显贤王功绩,也是突厥向朝廷示威,离开时说不得还要连吃带拿,带走不少好东西。
朝中形势逼人章和帝不可能放越青君在外面悠闲,一定会将他召回,参与进这场风波中。
“所以不必太想念我,今日之后,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家。”
宁悬明原先再是有对即将分别的伤感,此时也都消失了,他望着越青君,心中虽仍有不舍,更多的却是期待。
他倾身在越青君唇角落下一吻,“回京后,我在家中等你。”
越青君顺势将他揽入怀中,相拥温存。
守着越青君用过了早饭,宁悬明便要上路,越青君披着狐裘出门送他。
天地覆了一层银霜,远远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宁悬明等人也担心道路难行,打算白日早点出发,争取在晚上太阳落山时到达京城。
大庭广众下,当着众多人的面,二人不便有太亲密的举动,因而便是再如何不舍,宁悬明也只是温声叮嘱道:“我留了两个人给郎君,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京中等你。”
不同于当初离开京城时的依依不舍,此时的宁悬明便是迎着凛冽风霜,也心怀期待,面带笑意。
还未分别,便已经念着下一次相聚。
越青君望着队伍渐渐远去,眼中始终含着几分散不去的柔情。
直到随从上前提醒,“主子,外面冷,不如先进屋歇着。”
说话的还是一位熟人,正是南地时,因为不喜越青君还被宁悬明带着向他道歉的那位。
越青君转头看了看他,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
“昨日时间匆匆,悬明还有许多事尚未告诉我,正好你在,就与我说说,你们在南地经历了什么,可有什么人给悬明找麻烦?”
随从闻言,心中便有些憋不住了,当即尽情说了起来。
“主子您不知道,南地可是危机重重,好几次宁郎君就要回不来了,多亏老天有眼,才没让郎君留在南地……”
宁悬明没有说的话,越青君都从随从这里听到了。
等听完对方所说,越青君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听你这么说,那位庄主倒真是位义士。”
随从心中还惦记着越青君觊觎宁悬明的事,当即皱眉道:“主子可莫要觉得那厮就是什么好人,在南地时,他可是找着办法接近宁郎君,多次向宁郎君示好,小的瞧着,那厮准是对宁郎君心怀不轨!”
“只是宁郎君心智坚定,又心向您,这才没被那厮蛊惑,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起这事,随从有些义愤填膺,恨不能让越青君亲眼看看那个什么庄主的面目。
越青君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悬明才识过人,性情极佳,有人看中他,喜欢他,本就是理所应当,莫说那越庄主只是口头说说,便是真的,也并不奇怪。”
随从愣住,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对宁悬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越青君,此时当真听到有人觊觎时,竟是如此淡定,甚至都不生预备奸夫的气?
听他一口一个越庄主,明明没见过面,喊得却还挺尊敬,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越庄主觊觎的是他自己。
随从难得突发奇想,莫非是昨日殿下与宁郎君未能好好叙情?
别人小别胜新婚,他们小别后反而生疏了?
随从开始头疼,在南地时要提防着有人趁虚而入,回了京城还要担心夫妻疏远。
不知不觉中,他的业务竟从照顾两位主子都衣食起居,变成了照顾二人的感情生活。
涨月钱,必须涨月钱!
余光欣赏完了随从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越青君眼底划过一丝趣意,不着痕迹勾了勾唇。
以袖掩唇,假意轻咳道:“再与我说说那位越庄主,眼光同我一般好,便是有缘。”
随从:“……”
有缘什么有缘,难道您还真的要与对方共事一夫不成?
随从风中凌乱。
又休息了半日,下午,越青君才出发离开,马车一路慢悠悠走回京城,他并未进城,而是低调去了法华寺。
正如越青君离开之前所说,他虽已经远离京城,但远没有脱离危险,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法华寺先后遭遇了三次刺杀。
最近的一次正是昨夜。
假扮他的人一死两伤,越青君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安顿好他们,以及处理死的那位的后事。
不仅大赏了对方家人,还重新给对方找了好地方安葬,并在寺里点了一盏长明灯。
“殿下矜恤下属,属下不胜感激,只是寺中危险重重,殿下还是不要亲自露面更好。”
若说原先他还对越青君的话半信半疑,但在这段时间多次刺杀后,他才发觉越青君藏得好藏得妙。
如今竟是不愿意越青君现身了。
越青君向菩萨上了柱香,分明心中无佛,面上倒是一派虔诚。
“无妨,左右也待不了多久。”
此时下属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几日后,贤王领着突厥使臣回京,即便身体不舒服,章和帝也必须接见,看着殿内嚣张的突厥使臣,以及志得意满的贤王,章和帝莫名觉得这两人嘴脸格外相似。
都那么令人厌恶。
当晚还未过,便有宫中内侍来到了法华寺。
“陛下病中思念秦王,特地派奴婢请殿下回宫。”
越青君口中的经文停下,敲击的木鱼声却未停,他闭着眼睛,只淡淡道:“儿臣在寺中清修,为父皇祈福,只愿父皇早日安康。”
虽未言明,但言行间皆是不愿意回宫的意思。
传话的内侍身上带着任务,自然得想尽办法说服越青君同意。
“陛下与殿下父子情深,若是殿下回去了,陛下见到您,一高兴,病气兴许就散了,殿下久居寺里,让陛下时时牵挂想念,才久病难愈。”
越青君睁开眼,敲木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眸微垂,偏头淡淡一扫,“你的意思是本王害得父皇病重?”
内侍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地面都在响。
“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
“只是……只是陛下真的很想念王爷……”
他不敢想象,今日若是没请回这位,还让这番言论传了出去,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越青君冷眼看着他磕了几个头,半晌才道:“罢了,起来吧。”
他也自蒲团上起身。
“既然父皇惦记着我,我若不回,岂非不孝?”
“让人收拾东西,回宫。”
越青君迈步踏出禅房,凛冽寒风迎面而来,惹得他低低轻咳几声。
脚下的步子却走得极稳,不见半分迷茫。
刚出院门,迎面便遇见寺里一位僧人。
越青君停下脚步,“这么晚了,主持还未休息?”
和尚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听说施主即将离开,特来告别。”
下属匆匆上前,为越青君披上狐裘,柔软的裘衣将越青君包裹,很好遮掩了那点由寒风带来的锋芒,让他更显得人畜无害、柔弱可欺。
越青君微微一笑,“近来多谢主持款待。”
和尚:“施主客气了,贫僧并未做什么。”
“您有一颗玲珑心,已是帮我许多。”他用替身的事虽未宣扬,却瞒不了对方。
“施主有施主的路,贫僧不敢擅自惊扰。”
越青君含笑看他,“那么今日主持见我,又是为何呢?”
和尚看了看他,半晌,方才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愿施主记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若想长久,有时还是要有几分糊涂。”
越青君拢了拢裘衣,“多谢,不过,若是人活一世不能尽兴,又何必走这一遭。”
“总要瞧瞧,能走到何种地步,见到何种风光。”
他踏出院门,独自走入夜色里。
残阳照冬雪,长夜蕴寒霜,待到又是一年春风起,枯木再遇绿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