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尔 哄你
初秋的雨最是缠绵。
半夜醒来时, 越青君便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窗户大开,斜风细雨皆由窗外而来,他起身下床, 将窗户关上, 雨声大半都被隔绝在外。
也不知是刚才风吹来的凉,还是雨浸湿了喉, 越青君只觉喉咙有股将咳未咳的痒意,低低轻咳两声,仍未缓解, 走到床边倒了一杯冷茶,痒是缓解了,但却仿佛浑身被凉风夜雨倾覆, 透出一股寒。
身上忽然被人从身后披上一件中衣。
“就穿件里衣, 你对自己的身体心里究竟有没有数?”宁悬明的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与倦意。
“将你吵醒了?”越青君开口, 声音并无异样, 喉咙却有些不舒服。
“我就是起来关窗, 继续睡吧。”越青君牵着他的手回去。
躺回床上, 二人却并未立即睡着。
宁悬明握着越青君的手, 将它们放在脸上贴了贴,“怎么这么凉?”
越青君:“许是因为今夜下雨。”
宁悬明面露忧心,“这才刚入秋, 我看就要给屋里准备炭盆了, 等入了冬, 岂不是随身带着暖炉犹嫌不够?”
越青君没说话, 宁悬明抚上他的脸,“改日请御医开个调理的方子,纵然你不喜喝药, 但为了身体,还是继续喝起来吧。”
越青君看了看他,伸长手臂将宁悬明拥在怀里,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
“自遇见悬明后,我便好运连连,节节高升,心中难免生出奢望,只愿这沉疴也能渐渐痊愈,如今看来,却是我妄想了。”
宁悬明心中酸软,抿唇道:“你都不想喝药,如何能痊愈。”
“若想好起来,首先要听从医嘱。”
“好,都听你的。”越青君笑容温顺,“届时悬明亲自监督我。”
“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悬明可要推迟一日回去?”越青君将宁悬明的手握在手中把玩。
宁悬明这几日很喜欢,也很享受,但他知道,三日时间忘记俗事,已是难得,不可沉迷。
便摇头道:“这雨不大,应当不会阻碍出行。”
越青君把玩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半晌,方才轻轻一叹:“等回去后,便再无此时的自在了。”
在这里他们可以夫妻相称,但回去后,又要做从前的挚友贤臣。
宁悬明笑:“你都把我的东西搬去了主院,我还能远到哪儿去?”
自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后,宁悬明就再也未曾回他的官舍过,俨然已经将越青君府上当成自己家。
他沉思片刻后,再退一步,“若还嫌不够,我也可以与你同住一屋,但我的屋子也要留着。”
越青君声音有些闷,“分明是夫妻,却要你担那佞幸之名。”
宁悬明微微瞠目:“你莫不是还想昭告天下,将这场婚礼在他人面前再来一回?”
越青君笑了:“那你就不是佞幸,而是祸水了。”
可是怎么办呢,真想让你做一回祸水。
闲话断断续续又说了许久,二人方才不知不觉睡去。
翌日醒来时,下人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
洗漱穿衣,用过早膳,二人便一同坐上马车,回府离去。
然而刚到半路,就遇上匆匆骑马赶来的吕言,对方认出了越青君的马车,当即喊道:“殿下!”
马车越青君掀开车帘,吕言凑到马车旁,快速道:“今日一早宫中派了人来,宣殿下进宫面圣。”
越青君:“可是议和一事有何变故?”
吕言低头:“今早天还没亮,就有加急消息从边关传来,说突厥扰边,似有继续打的意思。”
眼见突厥有意反悔,章和帝再也不敢磨蹭,当即催促朝臣将此事定下,而朝臣们也不敢懈怠,先前争吵的地方也不为难了,从前不答应的条件现在也咬牙答应下来,谁敢耽误这场议和,谁就是如今的罪人,就是从前最尖酸刻薄的人,此时也变得和善可亲起来。
还未回府,越青君与宁悬明二人便一个进宫面圣,一个进殿议政。
章和帝今日心情十分糟糕,连张忠海都不敢多说话惹对方生气。
越青君来时,身上已经被雨淋得半湿,才刚进殿,便没能忍住咳嗽。
“儿臣、咳咳……儿臣参见父皇,咳……”
章和帝见他面白如纸,行色匆匆,想来也是着急赶来。
“平身吧,想必你也知道今日的消息了,你有什么想法?”章和帝淡淡问道。
越青君低低轻咳几声。
“给秦王看茶。”
“多谢父皇。”
热茶下肚,便是再咳,越青君也要努力忍着了。
“突厥先前既同意议和,至少在要求的东西到手之前,就不会反悔,如今却开始扰边,动摇人心,不外乎是想要更优越的议和条件,恐怕是有其他原因。”
“突厥新王有勇有谋,将自己的几个有势力的兄弟都杀了,内部虽有矛盾,但此时却更一致对外,所以应当不是人祸,那就是天灾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敲响殿门。
那人传来了李不争的消息。
信上只有四个字:白风过境。
越青君松了口气笑道:“必是父皇庇佑,列祖列宗保佑,突厥今年恐有白灾。”
章和帝大笑两声,今早一早被叫醒,听到消息的惶恐一扫而光,“好、好!”
“还是你聪明,朕的眼光果然没错。”章和帝感叹完,当即转身让人给议政殿那边的朝臣们带话,“让他们好好整理,仔细斟酌,在尽可能减少损失的情况下,不许给太多粮食,若突厥不答应,就拖。”看谁耗得起。
内侍匆匆去传话,殿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章和帝解决了心头最要紧的事,此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竟有闲心问起其他来。
“那么,朕上次问你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越青君低头敛目,眼眸微垂,半晌未曾开口。
预感不对,章和帝睁开眼,望向越青君,眉心微微皱起,“怎么,好几天了,还没想好吗?”
他漫不经心地威胁道:“你若再拿不定主意,朕任命贤王为使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越青君看着地面,忽而掀衣跪下,未看章和帝:“父皇能看中儿臣,是儿臣之幸,然儿臣体弱,恐难赶赴边关……咳咳……”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又吹了一阵风,越青君已经感觉到,自己又病了,端看他的脸色,就能明白他这话绝非虚假。
然而章和帝却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否则越青君早该在几日前就拒绝了。
甚至,或许对方今日这副模样,也是专门为了拒绝此事才弄出来的。
章和帝眸色微沉:“你当真甘愿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越青君依旧低头未曾直视章和帝:“父皇乃天子,太子之位究竟给谁,也是您说了算,儿臣怎敢起觊觎之心。”
“若朕当真下旨封贤王为太子……”章和帝语气幽幽,暗含威胁。
“那也是因为五哥做得比儿臣更好,父皇慧眼识珠,睿智英明,儿臣绝无怨言。”
有那么一刻,章和帝是真想这么干,看看他这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儿子会不会变脸。
但他刚刚除掉了太子,现在绝不想再封个新太子给自己添堵。
朝堂上那么多请立太子的奏折,章和帝看也不看一眼,惹急了还打杀了两个出头鸟,现在几乎没人再提这事。
和越青君说的好听,不过也是画饼,即便越青君真答应了,也绝不会封他为太子。
这也是越青君敢直接拒绝的原因。
章和帝盯着他,幽幽道:“你倒是大度宽心。”
反而衬得他像个小人。
越青君俯身一拜,“近来父皇多受病苦,天下也多有不宁,儿臣自请去法华寺修行,为父皇,为百姓斋戒祈福。”
章和帝一愣,随后才好似反应过来一般,“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越青君抬眸看了章和帝一眼,只这一眼,章和帝便自其中品味到了百般滋味。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眼睛却好似看清了一切,“这些时日以来,儿臣多受父皇恩宠,却未有回报之处,唯有一颗向佛之心,或能回馈一二。”
“还请父皇成全。”
章和帝板着脸,看似一脸不悦,“堂堂皇子,去什么寺庙,难道你还真想出家不成?”
背在身后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看出来了。
他肯定看出来了。
知道自己在戒备多疑,知道自己是明里看重,暗中针对。
可即便如此,这个儿子依然什么也没说,甚至并未有任何怨怼,便直接表示愿意放弃一切,干脆退出,久居寺庙,不沾俗务。
章和帝先是自己心思被发现的慌乱,随后便是对越青君的决定而生气。
至于吗?
一个侧妃而已,娶了又如何?
在发现越青君是真的忠孝,并无觊觎之心后,章和帝又选择性遗忘了先前对于越青君若是答应娶侧妃的怀疑。
仿佛自己真就是个单纯关心儿子没人照顾的老父亲,而这个儿子非但不领情,还十分执拗。
“朕懒得听你胡说八道,给朕滚出去!”章和帝怒道,只是这个怒多少是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却是无人知道了。
越青君也并未纠缠,“儿臣告退。”
直到越青君离开,章和帝才渐渐平静,嘴上骂道:“这个臭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明明是骂,可语气称呼却比刚刚亲近了不知道多少。
张忠海也在心里骂,不过却是骂越青君这个心机狗诡计多端,以退为进。
嘴上还是要附和章和帝,“秦王殿下最是孝顺不过,就是太过年轻,还不知陛下好意。”
两人都以为越青君只是以退为进,去寺庙清修不过是个说辞。
却不知越青君一开始就是认真的。
贤王出使几乎已经定了,届时京城风头最盛,最碍眼的皇子不就是他了吗,即便再刷多少孝顺,章和帝也未必领情,只会越来越看不顺眼,再等贤王回来,谁是孝顺好儿子,那可就不好说了。
出使政绩没捞着,孝顺儿子形象还没了,越青君才不干亏本的买卖。
这段时间,他肯定是要避开的。
当晚,宁悬明回来,便见越青君正在喝药。
“你这是又病了,还是调养身子的药?”
越青君嘴里是苦的,说出来的话也是苦的,“于我而言也并无太大差别。”
“用过晚膳了吗?”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宁悬明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
宁悬明:“……”
越青君失笑:“看来我问得恰到好处,就知道你忙起来总忘记用膳。”
他牵住宁悬明的手,走到桌边,丫鬟将一早就热着的饭菜送上。
“你不吃?”宁悬明问。
越青君摇头,“我用过了,只看着你吃。”
吃饭自然是没什么好看的,他看的只是宁悬明而已。
“今日你进宫,陛下可生气了?”宁悬明也并未冷落越青君,还记着白天的事。
问完,却未听见越青君的回应,宁悬明抬头,便见越青君神色微垂。
“怎么了?”
越青君毫无预兆:“悬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宁悬明筷子夹空:“为何?”
“莫非陛下回心转意,同意你出使和谈?”
越青君扯了扯唇角,摇头道:“我只是发现,父皇疑心之重,远超所想,即便我拒绝娶侧妃,他也并未放心,五哥若走,我必然会成为靶子,不如暂避锋芒。”
宁悬明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你想得周到,挺好。”所以还有什么不高兴?
越青君凑近他,一手揽着宁悬明的腰,头也轻轻抵着对方额头,“我去寺里,宁侍郎却不能也跟着去,你我将分别许久,你竟无半分留恋?”
“新婚未过,翻脸无情,昨夜的那声夫君,竟也是哄我的?”
宁悬明没忍住抿唇笑了。
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哄你的。”
“只一声夫君就心满意足,某人可好哄了。”
越青君端走宁悬明吃得差不多的碗筷,抱起宁悬明就往内室走去:“那在我去寺里之前,悬明就多哄哄我吧。”
宁悬明没想到他竟能抱起自己,一时无措,担心将他伤着,自己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放我下来,小心累着身子。”天地良心,宁悬明说这绝对是好心,就是落在别人耳中有些不对劲。
越青君并不介意在宁悬明面前示弱,但在某些时候,他也不想被对方看轻。
熟悉的青纱帐,上回二人在此,还是一个在帐外,一个在帐里,隔着垂帘相望。
到了如今,却是只影成双,共赴云雨。
当晚,宁悬明不知哄了多少声夫君。
直至沉沉睡去前,宁悬明忽然觉得越青君今晚喝的那碗药并非是治病,而是补身。
并且他有证据。
第52章 化云 最是那独一份的温柔
翌日, 越青君又病了,府上派人去请御医时,章和帝也收到了消息, 经过一天的消化, 章和帝先前对越青君的不悦已经消散大半,此时得知这个儿子又病了, 不由叹息一声。
“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强呢,朕分明都是为了他好。”
装完慈父,章和帝大手一挥, 便让人送了不少药材去给越青君,好展现自己这个君父的大度。
赏赐完越青君,章和帝转头便下旨:“传朕旨意, 令贤王出使突厥, 签订议和。”
圣旨送到王府, 府上人人喜气洋洋, 纷纷向贤王道喜。
众人皆知这是大功一件, 且天子只会派遣自己最看重的皇子前去, 等贤王回来后, 他的人就更有理由支持他做太子了。
只是,相较于其他人的高兴,贤王就表现的气定神闲的多, 面对他人的恭喜, 只有他觉得讽刺与耻辱。
别人只看到天子的圣旨, 却不知他在此之前向章和帝表示过多次想要出使议和的意愿, 但之前章和帝一直不曾点头,直到越青君进宫一趟,回来病了, 章和帝这才下旨命他去。
他的人早知道章和帝与越青君生出矛盾,可即便是有矛盾,也是等越青君生病后,才命令他去。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他捡了越青君不要的东西。
既如此,又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
他将自己的幕僚叫到书房,“我此去边关少说两月,期间若是发生什么事,无法及时应对,这可如何是好?”
历史上可没少因为关键时候不在京城,而错失时机的例子。
“回王爷,天子身体虽有损,但有御医坐镇,应当不会在这两月出什么事。”有一人答道。
贤王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有心思敏锐的已经反应过来,眼珠一转道:“既然殿下不在京城,也不可让他人专美于前,不如也寻个机会,将秦王也派遣离京。”
贤王心中满意,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思路都有,可要说到办法,众人都齐齐卡壳。
先不说有什么事必须一个亲王出面,就说越青君现在还在家中病着,非要一个病秧子做什么,岂不是让别人都觉得是他们在欺负人?
纵然他们有千种办法,在病在家中不出门的越青君的面前,也毫无用武之地。
只是他们也不曾放弃,一直在暗中酝酿,一旦寻到时机,就要发出致命一击。
*
越青君靠在床头,喝着宁悬明喂的苦药,他本可以一口饮尽,但因为宁悬明,现在只能一口一口地喝,等他喝完,这张嘴除了苦,大概也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有的人看着温温柔柔,真要生气起来,却能让有苦不能言,还不能拒绝的那种。
越青君喝完最后一口,在宁悬明起身要走时,一把将人拉住,揽进怀中。
“我错了,不该起夜吹风,不该明知身体不适还放纵欢好。”
“宁郎君,理一理我?”
喝药时不与他说话,简直是酷刑。
宁悬明瞥他一眼,“殿下身份贵重,怎能向臣子低头。”
“并非是向臣子低头,而是向家中郎君撒娇。”越青君笑说,面上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身体发热,还是因着撒娇二字。
弄得宁悬明也一时也不由软了心。
越青君似乎有一种将一切都变得美好柔软的能力,石头也能化成一片云。
拍了拍越青君的手背,“松开,我去将碗放下。”
越青君十分听话地松开了。
他看着宁悬明将药碗放回桌上,任由丫鬟拿下去,又去书房将公务取来,就在这屋中,守着越青君。
病中难受不能分担,但至少能守在身旁,让人心中安宁。
越青君睡前,宁悬明在,越青君醒来时,宁悬明还在。
唯有那桌上的公务,已经由大半未完成,变成了大半已完成。
越青君醒了,却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宁悬明的背影,从天色尚早,到天色已晚。
宁悬明起身要将灯烛点上,转头却瞧见坐在床上,无声看着他的越青君,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他长出一口气,捂着心口:“怎么醒了也不叫我。”
说完,又十分实诚地走到越青君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热,怎么不见好?”
越青君握住他的手,“病去如抽丝,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派贤王议和的圣旨已经下来了,已经定下日子,五日后出发。”宁悬明给他说着白天传来的消息。
越青君:“还是有些慢了。”
“我本想着今日进宫一趟,与父皇道别一番后离开,如今又病一场,也不知能否在贤王离京之前离开。”
“何故这么着急?”宁悬明不解。
越青君把玩着宁悬明的手,丫鬟进来点灯,借着莹莹烛光,越青君也能看清宁悬明手上每一处细小痕迹,一切都真实无比。
“贤王离京,我却留在京城,可运作之处颇多,他们未必乐意见到这番情景,与其他们设计,不如我先离开。”
宁悬明虽希望这是越青君多想了,但心中的预感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自太子死后,他的处境竟变得如此危险。
山雨欲来。
他伸手轻轻拂过越青君眉眼轮廓,就是这番病容,越青君也要强撑着身体,为自己寻一条更稳妥,更安全的路。
低头在越青君干燥泛白的唇上送上一吻,轻轻地舔舐着,将那干燥的唇瓣变得濡湿,重新泛上些许血色。
这样瞧着,才算有几分满意。
他笑了笑,神色自然又轻松。
“我曾见过有杂耍艺人,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纵然其中有关窍,却也要数十年磨练才能面不改色如履平地。”
“我比他们幸运,即便真有刀山火海,却也有人相伴同行。”
“无论是金兰还是夫妻,宁悬明都在卫无瑕身侧,不离不弃。”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片刻,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掩住眼中神情。
明月就是这般温柔又明亮,而这份温柔的情意,目前已属于卫无瑕独有,当站在其他视角看这份温柔,又该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美景?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越青君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容美好而恬静。
真期待啊。
*
五日后,议和团队以及和亲队伍出使离京。
百姓围观,贤王骑在马上,自是皇家风范,神采奕奕。
听着周围隐隐传来的夸赞声,心中对于自己捡了越青君不要的差事的不悦散了大半,满心期待起这次议和之后,自己的声名能有多少进益。
相较于贤王的期待万分,坐在婚车里的朝阳公主就全无喜悦可言。
离宫之前,她与皇后见了一面,明明是亲生母女,可二人却全无亲近,即便即将分别,再难相见,此时她们也并没有任何要倾诉母女之情的想法,说话也如从前一般。
只是到底是母女,朝阳公主走之前,还是给了皇后一个忠告:“看在你我也做了二十几年母女的份儿上,给母后一个忠告,不要与虎谋皮。”
“你以为老虎忠心,实际上他先咬死了你的孩子,转头却说要保护你与幼崽,你觉得他怀有什么好心?”
皇后闭了闭眼睛,“去了突厥,你也是卫国尊贵的公主,突厥要的战利品,都是你的嫁妆,但那些都是虚的,多收敛些,不要再向从前一般横行无忌。”
朝阳公主冷笑一声,“知道了,用不着你提醒。”说罢,转身离去。
是啊,用不着别人提醒,皇后如何不知那是老虎,是猛兽,但她已经别无选择。
如朝阳公主一般,明知和亲是耻辱,也不得不答应,因为留下来面对从前被她欺辱过的人反过来欺辱她,她会更难堪。
皇后也一样。
议和一事上了正轨,章和帝心神松懈下来,他觉得这一关过去了,从此朕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天子。
章和帝在此沉迷酒色,然而与往日不同,这一回,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机能的下降。
从前一日还能连续两次的章和帝,如今两日一次都觉得费劲,他心中惶恐,吃了好几颗丹药,差点虚不受补,在御医委婉告知这将是常态,很难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并建议章和帝多歇息后,章和帝直接让御医滚了出去。
御医是麻溜滚了,但留下的话却还在章和帝心中挥之不去,他没有杀御医,因为害怕暴露自己心中的惶恐不安。
可他急需一件事,来安心定神,证明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掌握天下人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
越青君还在生病,做不了他的出气筒,后宫也都安安静静,在这么多风波之后,无人敢招章和帝的眼。
他跑到梅妃宫里犯病,梅妃还是冷嘲热讽,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好让章和帝回忆回忆从前的遭遇。
谁知章和帝非但没有觉得梅妃放肆,还觉得梅妃一如既往,就好像自己也一如既往。
章和帝握住梅妃的手,口中喊着爱妃,“只有爱妃一如从前般真性情。”
心满意足离开前,还送了梅妃不少赏赐。
梅妃:“……”
那神秘人竟真的没有骗她,章和帝还真吃这一套。
当然,也是因为梅妃没有真扇,否则如今的章和帝可不会像从前一般,只当情趣,不会太过追究。
现在的章和帝,可看重自己那具身体了,恨不能冰冻保鲜。
在梅妃这里恢复了心情,章和帝终于开始批奏折。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太子妃送来的第二份请求想去庵堂常伴青灯古佛的折子。
章和帝没再如之前般不给回应,这次,他大手一挥,干脆批准。
批准后却又幽幽问张忠海:“朕记得,李不争有个远房堂妹,盛年守寡在家?”
张忠海认真想了想,却还是犹豫道:“奴婢疏忽,从前从未听过李将军有什么守寡堂妹。”
章和帝指尖在奏折上轻点:“从前没有,现在未必没有,你再仔细想想?”
张忠海视线落在太子妃那封奏折上,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浑身冷汗都下来了,“陛下……”
章和帝见他明白,也满意点头,“李家于国有功,太子一事朕也罚了,如今该赏,就赏他那个表妹入宫,封玉妃。”
太子妃大张旗鼓进了郊外庵堂,李家堂妹低调入宫成了玉妃,表面看着倒是没什么破绽,然而宫中是什么地方,有只蚊子都恨不能分清是公是母。
后宫知道了,前朝当然也瞒不下去。
时来文人大胆,当即有诗词传唱于市井。
章和帝向来是只要他不知道,那就算没有。
从前强抢臣妻也未曾遮掩,如今他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会怕外面的声音吗,反正别人又不能因为他封了个寡妇为妃就将他从皇位上拉下去。
宁悬明也是此时明白,先前章和帝想要越青君娶太子妃为侧妃,一方面是想试探掌控越青君,另一方面也是想握住李家。
无论越青君如何选择,太子妃的处境都不会变。
后宫花团锦簇,朝堂满座公卿,都遮掩不住那份亡国之象。
如此情形,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又该做什么呢?
再看向越青君,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早已将一切都看清。
既已知是什么景象,却还要坚定前往,越青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见他看了许久,越青君抬眸回望,对他笑了笑,“既是自身无力更改之事,悬明不必多想,做好你我能做的,就足够了。”
他们此时这么说着,没多久,他们能做的事就来了。
九月,南地传来消息,多地干旱,剑屏县官员赈灾不力,百姓死伤无数,隐瞒灾情,流民发生动乱,前县令身死,府衙被匪徒占据,据城不出,城中已经出现疫症。
先有章和帝罔顾伦理纲常,后有天灾人祸,谁能说这不是上天降下惩罚?
不出几日,天子无德,被上天厌弃的声音,从城南唱到城北,这次的声势比起年初的天雷,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子不会因为封寡妇为妃而被拉下皇位,但能被天灾人祸与无德无能动摇根基。
这一回,又有谁能救他呢。
与此同时,请封太子的声音卷土重来,章和帝从未如现在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要被抛弃了。
而那些人请封的太子,就是替代他的人。
纵然他手中有禁军,但若太子占着大义,禁军也并非不可能倒戈。
章和帝心慌意乱,赐死玉妃的念头出现了一瞬,又被他压了下去。
回首望去,章和帝的视线落在的越青君身上。
无瑕,老六,秦王,朕的好儿子,你一定愿意帮父皇最后一次吧。
第53章 照你 乌山云海里的那一眼
凌霄殿外, 站满了朝臣,艳阳高照也无法阻挡他们等在此地的决心。
从清晨到现在,向来懒散惯了的众位朝臣, 难得有一日竟齐心协力, 在这里久候,比平日办公时间都要长。
已经有几个老头双腿发颤, 站立不稳,所幸有旁边人扶着,才没倒在地上。
张忠海出来时, 见到这么多人也是心中发紧,却还是不得不上前道:“众位大人都先回吧,陛下头风犯了, 正在歇着, 怕是不能接见诸位了。”
“既是病了, 为何不请御医?可是底下的人伺候不周?”为首的右相沉声问道。
作为三朝元老, 便是章和帝都要好生敬着, 老先生平日里多与人为善, 章和帝从前无论多荒唐, 他都鲜少如其他人一般上折子劝诫,因而在章和帝那里颇有些情面。
如今,却也同其他人一起, 守在这凌霄殿外, 等着天子对此次事件给出明确指示, 可见事态严重。
张忠海低头苦笑, “奴婢已经派人去请了御医,只是诸位大人都在此处,难免影响陛下养病, 各位也等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行回府,有关南地一事,天子自有安排。”
满朝上下都在相逼,就算章和帝想要糊弄过去,这次也糊弄不过去了。
得了准话,众人便也没再步步紧逼,而是先回去,等着章和帝的安排。
等人离开后,张忠海才重新进殿。
章和帝坐在床上,以手撑头,仅仅闭着眼睛,看上去当真像是病了。
张忠海上前低声道:“陛下,都走了。”
章和帝静默片刻,方才抬手拾起手边香炉,重重砸在地上,色厉内荏地怒吼道:“都在逼朕!都要逼朕!”
张忠海缩着脑袋,不敢出声。
所幸章和帝也知道自己没功夫发怒,赶紧找到解决办法才最要紧。
“派人将老六叫来。”说完又叮嘱一句,“低调点。”
张忠海低着头,“是,奴婢亲自去办……”话音刚落,就被章和帝踹了一脚。
“低调点!低调点!什么叫低调听不懂吗?!”
张忠海乖乖跪在地上,还要感谢天子提醒。
等出了凌霄殿,张忠海一边吩咐心腹内侍去宫外接人,一边在心里琢磨,自己也是时候安排后路了,否则等章和帝不在,自己或许就是最先被清算的。
他不像梁公公,一点也不想给章和帝陪葬。
越青君还在养病,虽然身体比前几日好些,但依然有着各种不适。
来请越青君的人说话虽客气,可眼见着即便越青君卧病在床,抬也要将人抬进宫的架势,就知道宫里是有多少决心。
宁悬明本就刚从宫中回来,怎能不知章和帝此时叫越青君进宫绝没好事,他倒是想拦,可他区区臣子,怎能阻挡圣意。
越青君起身穿上衣服,抱了抱他:“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不会随意让自己置身险境。”
宁悬明觉得他身为皇子,就已经身在险境了。
回想当初对方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小透明,可至少不必如此天天受人针对,被所有人都当成眼中钉。
“此时此刻,我多希望,无瑕只是无瑕。”
什么皇子,什么秦王,都和他没关系。
越青君却笑了笑,低头在宁悬明唇边轻轻落下一吻,“若是如此,又怎能与明月相配。”
说罢,他眷恋片刻,方才缓缓松开怀中人,转身出门离去。
宁悬明望着他的背影,心绪翻涌沸腾。
只是为了与明月相配吗?
无瑕能为明月如此,那么明月又能为无瑕做什么呢?
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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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和帝召见越青君时,殿内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章和帝也整肃的衣冠,打起精神,看上去又像是与平时无甚区别的模样了。
“你来了。”见到越青君,章和帝神情温和平静,谁也看不出先前他有多无能狂怒。
“身在病中,本不该见父皇。”越青君站的比从前远些,但章和帝也不确定,究竟是因为生病,越青君才离得这么远,还是因为别的,让这个儿子和他离了心,自己不再是对方心中最敬重仰慕的父皇了。
他也没问,反正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从前说,天灾皆是上天的旨意,与人力无关,可如今南地有灾,朝臣却将一切都推到朕的身上,想要朕承认,这都是朕的过错,朕真的有错吗?”章和帝模糊重点的技巧倒是很熟练,什么玉妃,什么人祸,绝口不提。
他这么提,越青君也就顺着他的话答了。
“天灾既是天注定,自然与父皇无关。”
章和帝问天灾,他就答天灾,这怎么能不算是父子之间的默契呢,当然,章和帝也没那么缺心眼,非要追问别的。
“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章和帝欣慰地拍了拍越青君的肩。
“几个儿子里,朕最看重你,近日来,朕也在认真考虑,封你为太子一事,只是担心你根基尚浅,功绩不够,不能服人。”
此言一出,越青君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对,应该说从南地消息传来后,越青君就知道章和帝要做什么了。
“眼下倒是有个好机会,南地有难,急需有身份有地位有能力之人前去处理,若你能亲自前去,朝中再无人能质疑你的太子之位。”
章和帝浑浊的双眼紧盯着越青君,缓缓道:“朕欲封你为太子,派你亲自赈灾,你可愿意?”
南地有疫情一事并不是秘密,若说仅仅是天灾,那或许还能说这事章和帝给越青君的考验,可让一个病秧子去疫情发生之地,与其说是镀金考验,不如说是送人去死。
届时南地之事就是太子无能,不能安抚生民,天子已经尽力,是太子不争气。
朕的好儿子,你愿意为朕,为君,为父,去死一死吗?
章和帝如何能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然而他眼前的选择本就不多,立太子就是死,不立太子就要自己背负罪名骂名,章和帝可以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却不能阻止百官的上奏,届时,距离他下台,也只需要一个契机。
章和帝哪个都不想选。
所以,只能牺牲越青君。
你们要的太子朕封了,你们要的解决办法和态度,朕也给了,太子,天下第二尊贵之人,亲自去赈灾平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越青君能否顺利回来,只有老天爷知道。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越青君,似要看清越青君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
然而越青君却是一如既往淡定,神色未有任何奇怪的变化,他自是聪慧,不必如何说,便能这番话中听出重点。
面对要送自己去死的父皇,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越青君直视章和帝,后者却没有斥责他僭越。
也不知看了多久,好像只过了几息,又好像过了半个春秋。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微垂眉眼,俯身恭敬一礼道:“儿臣此身皆因父皇而来,所拥有的一切也由父皇赐予,父皇既将这番重托交予儿臣,儿臣自不会推拒。”
“儿臣愿意前往南地,挽救生民。”
章和帝眼中似有动容,亲手将越青君扶起,握着越青君的手臂,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朕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老六,你且放心,说好了封你为太子,朕绝无虚言。”所以,你就放心去吧。
越青君看了章和帝一眼,“太子与否,儿臣并不在意,只是既要南下,想来短时间内难以回京,只愿我走之后父皇身体安康,日日好眠。”
章和帝心中感动又不舍,若非不得已,他也绝不想放弃这个好儿子,都怪那些人,都要逼迫朕。
越青君走时,章和帝满眼都是不舍。
当日,章和帝就让人起草诏书,欲立秦王为太子。
起草诏书需要人,既然有人,就无法阻止消息的外传与泄露。
贤王虽走,但他的人却遍布朝野,尤其太子死后,满朝过半都是支持贤王的人。
他们很快收到了这个坏消息。
“王爷远赴边关,秦王稳坐京城,凭什么太子是秦王而不是贤王!”众人义愤填膺。
章和帝虽是用去南地与越青君交换太子之位,但诏书上总不会写得那么露骨,总要遮掩一二,否则未免太过难听。
因而这些人只知章和帝欲封越青君为太子,但只当他是想用太子来封朝臣的口,亦或是想转移朝臣注意力,将心思花费在夺嫡,将太子拉下来这件事上。
并不知道章和帝准备用越青君填这次的窟窿。
但即便他们知道,也会极力阻止这道圣旨,因为他们已经打定主意等贤王一回京,就推贤王上位,绝不愿意在此时冒出一个正统的太子。
万一越青君死的不够及时,岂不是很麻烦?
此时,他们倒是和章和帝想到了一起去,送越青君去南地平乱,离得远远的,等他有命活着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于是,第二日天子难得召开朝会,还没来得及让人宣读圣旨,就有人上前奏请,说南地多苦,天子失职,如今应当子替父偿,前去平乱。
又有人说皇子之中两位亲王,贤王远赴和谈,于国有大功,却不知秦王封王功绩在何处。
还有人说秦王无妃无嗣,不堪封太子。
所有的话落在章和帝耳中,不外乎两个意思,让秦王去南地,立贤王为太子。
此时此刻,章和帝如何能不知道,自己要封越青君为太子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
若是以他之前所想,此时他就该将圣旨颁下去,让所有人闭嘴,然而看着满朝上下大半为贤王说话的人,章和帝心中警觉万分。
坐在殿上,心如擂鼓。
先前怎么忽略了,贤王不在,可他的人还在,若是越青君没了,还有谁能阻挡贤王的气势?
越青君不能死。
章和帝心中坚定浮现了这一行字。
既然他不能死,那么这封太子的圣旨也不能发下去。
昨日的一切计划都被推翻,章和帝焦急地想如何应对今日朝会。
然而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
章和帝心中极其不甘,然而权衡之后,还是不得不开口。
“今日朝会,只为南地一事,你们这么吵闹,是要耽误救灾,置百姓水火之中而不顾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封太子的事是不了了之了,目的达成一半,此时众人也纷纷闭嘴。
有人偷偷向今日出现在朝堂上的越青君看去,却见对方神色温和平静,好似对于自己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就这么错过,好似也并不在意。
任由堂上公卿吵闹至此,他也兀自静立一旁,如局外人。
安静半晌,天子沉重的声音方才继续响起。
他说的很慢,好似每个字都说的极为艰难。
“朕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于国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众人:“……”
就连越青君都低头微挑了下眉。
“然天有不测风云,百姓仍多受苦难,是朕的过失。”最后几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然而最难说出口的说了,剩下的容易多了。
“南地一事已经发生两月,至今才传入京城,其中朝官地方官员多有懈怠之处,一律清查。”声音掷地有声,众人心中齐齐一震,纷纷跪地。
眼下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天子将南地之灾的锅一半扣在自己身上,一半扣在臣子身上,谁都别想逃。
虽然章和帝背的那半个只是一句“是朕的过失”就算罪己,而臣子却要牺牲不知道多少条性命。
谁又能说章和帝不算知错就改呢?
毕竟,他说的话也没错,事情发生这么久才爆发,地方官员至京官都有问题,一查一个准。
有了这一出,那么朝臣再指责天子荒唐无德,也就没先前那么有底气了。
责任分了,就该安排人去处理了,贤王的人还没放弃将越青君赶去南地一事,留在京城,要是什么时候又让章和帝想起来封太子怎么办。
眼见章和帝正在思虑,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如何组织语言都想好了,这回要一改刚才的攻讦,反而先给秦王戴高帽,什么爱国爱民,忠孝双全,为君分忧,这些本也是秦王的名声,此时说出,正正合适。
正当他摩拳擦掌想要出列发言时,忽觉身前人影微动,竟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容禀,臣在南地日久,了解地方风土详情,此次平乱,臣愿前往。”
听见这声音,那人便知说话之人是谁,抬头看去,果然见是宁悬明。
而他也看见,方才还神色淡定,姿态闲适,对在场任何人任何话都不感兴趣的秦王殿下,此时正转头,目光直直看向那位宁侍郎。
殿上天子,满座公卿,也未能阻止越青君望向宁悬明的那一眼。
穿过道道乌山,越过重重绯云,直直射进宁悬明心里。
宁悬明低下头去。
“请陛下准许。”
第54章 蝴蝶展翅 未曾道别离,就不算别离……
南地是个烂摊子, 朝中无人愿去,谁去谁是冤大头,落到最后, 也只有章和帝亲自点名。
可此时有个宁悬明主动站出来, 让场面变得好看不少,章和帝心中满意。
其他人一看, 此人是秦王的人,且是放在心尖尖上,连住处都在秦王府上的第一人, 他想去,贤王的人当然不会反对。
他们心中也知道,秦王身体在那里, 能将他送去南地送死的可能性极小, 如此, 能将他的人送去也不错。
事已至此, 似乎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章和帝当场下旨, 任命宁悬明为钦差, 又点了两个人为副使, 令他们带上人手,尽快出京。
从宁悬明主动请缨,到圣旨下达, 全程越青君不发一言, 朝会散去, 他也没能等到宁悬明同行, 对方正在官署安排公务。
回到马车上,车夫出声询问:“殿下,可要现在回府?”
车内安静半晌, 才传出声音:“再等等。”
车夫也就继续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从官署出来,见到的便是停在不远处的熟悉的马车。
“郎君可算出来了,殿下正在车中,等候郎君多时了。”车夫见到人后忙道。
宁悬明心头一跳,站了片刻后,还是抬脚踏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见到的便是越青君倚靠在车壁上,阖目假寐的模样。
宁悬明没有出声,而是放轻脚步,小心靠近。
见越青君眉心紧皱,有意伸手将其抚平,然而还未碰到对方眉心,便听见一道微凉的声音自眼前人口中响起。
“宁侍郎刚成了钦差,就要改行做贼了?”
宁悬明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却又重新覆上越青君眉心,他眉目温柔,面带笑意:“我上自己家的马车,亲近自己夫君,怎能说是做贼。”
话音刚落,只觉手腕一紧,越青君蓦地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宁悬明身上。
一如今日殿前。
“原来宁侍郎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做了钦差,就将糟糠之夫抛诸脑后了。”
宁悬明笑了,然而笑过之后,他也认真看着越青君:“今日天子有意下旨立太子,想必昨日便已经准备周全,可无瑕回府却未透露半个字,是否是我人老珠黄,不得喜爱,才让无瑕一朝飞黄腾达之前,想将我抛弃?”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沉静内敛,一人温和柔情,可谁也不肯相让半分。
不知过去多久,越青君终是伸出手,将宁悬明抱进怀里。
“悬明……”缱绻的声音低低响起,刚才针锋相对的气势瞬间被打破。
然而一声轻唤后,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好似千般心绪萦绕心间,让人失了言语。
宁悬明缓缓伸出手,抚上越青君后背,他闭上眼睛,将头抵靠在越青君肩上,不安的心好似找到了一处令人心安之地,安然栖息。
“先回家吧。”
马车匆匆向府上赶去,等到再次停下时,宁悬明只觉得时间太快,让人无法留恋半分。
回到府中,得到消息的吕言早已吩咐下人尽快为宁悬明准备路上和到了地方所需要用到的东西。
天子已经下令,南地之行刻不容缓,容不得宁悬明继续在京中逗留。
他们也不过只有这一下午的时间。
“先用午膳吧。”
这顿饭也比平日还要安静,桌上两人都心绪不宁。
饭后,吕言前来禀报,“殿下,宁郎君,两位副使家中下人前来传信,询问郎君何时启程。”
宁悬明顿了顿,方才道:“今日日落之前。”
吕言闻言退下。
又过了片刻,宁悬明看向始终不曾出声的越青君,轻轻叹道:“我都要走了,你确定要在仅剩的时间里,都不与我说话吗?”
越青君低头垂眸,“为人君者,不能庇佑下属,为人夫者,害爱侣身陷险地,世上怎有我这般无能之辈,我又能说什么呢。”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唇上覆上一片温热的触感,像天边又甜又软的云,将人整颗心都揉碎了进去,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中,越青君的手抚上宁悬明腰身,将怀中人寸寸丈量,渐渐收紧,好似恨不能将对方整个人都融进骨血,刻骨铭心。
桌上饭菜都成了残羹冷炙,宁悬明才缓缓抽身,却并未离去,而是望着眼前人,“世上总有些事是上天注定,即便没有无瑕,我大约也会去往南地。”
“非是别人要求,不过是心中所愿。”
“而今,在心中所愿之余,还能为你尽一份心力,便是再好不过了。”宁悬明对他笑道。
“能护无瑕周全,也是我所想所愿之事,是我作为你伴侣的应尽之责,让我觉得快活,心中骄傲之事。”
“你不必有任何负疚。”宁悬明眼中满是真心,不掺半分哄骗人的虚情假意。
他当真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越青君知道,他当然知道,原著中宁悬明就经历过此次南地之行,不过是作为副使,到了地方正使钦差被杀,他才临危受命。
那时的宁悬明,当真是一心为民,而今,才要加个越青君。
其中孰轻孰重,似乎不必质疑,想去南地,随时都可以,毕竟朝中无人愿意碰那个烫手山芋,可在当时那个情境开口,只能是为了越青君。
在这位他亲手所写的主角人生中,卫无瑕终于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越青君搂着宁悬明的腰,紧了又紧。
他双目微红,似有水光盈盈。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神色带着几分凄然,“有那么一刻,我曾想过,若是当初……”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宁悬明食指抵住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无瑕,时间不早了。”
他低头与越青君额头相抵,“我想亲你。”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片刻,下一刻,倾身吻了上去。
从艳阳高照,到日暮黄昏,他们紧紧相拥,在热烈中将最后须臾也耗尽。
……
两个时辰后,宁悬明在城门口翻身上马,回身望去,仿佛在燃烧般的夕阳下,那人一袭白衣,手执素伞,静静立在原地,一如初见时,仿佛不曾变化半分。
宁悬明今日一直挂着的浅笑渐渐淡去。
他并未追究越青君昨日隐瞒他的事,越青君也并未因为今早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许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都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
还有一个更要紧,更在二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原因。
此去南地危险重重,也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日,倘若有任何不测,今日便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时间。
未曾道别离,仿佛只要这样,就不算别离。
只是不知若当真今日成了永别,是否就是后悔也来不及。
“郎君,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在天黑之前赶往下一个城镇了。”随从在旁提醒。
宁悬明闭了闭眼睛,“……走吧。”
说罢,便再不看远处那道身影,转身策马而去,不过片刻,便再看不见身影。
遥遥望着远处,兴许是沙尘太大,越青君忍不住低头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重,好似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吕言忙去马车中取来水壶杯子,给越青君倒了一杯,“殿下,喝水。”
越青君咳声渐小,余光瞥见锦帕上的些许艳色,心中微动。
他不动声色将锦帕收进怀中,接过吕言手中的水杯一饮而尽。
“不是说李管事有样东西要献上吗,如今正好出了城,就去瞧瞧吧。”
吕言犹豫道:“殿下您的身体……”
越青君神色淡淡:“无事,走吧,左右也只有今日这点时间,下一次,就未必有机会了。”
什么叫只有今日?什么叫下次就没机会了?
吕言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不露分毫。
二人坐车来到城郊庄子上,李少凡得到消息,激动不已,当即带上自己近日鼓捣出来的东西去见越青君。
看着面前的黑色丹丸,越青君心中挑眉,面上却故作不解,“李管事何时开始炼丹药了?”
心中却道:废物东西,悬明都走了才做出来,怎么不等他登基之后才做出来呢。
李少凡心中既得意又觉得越青君不识货,“殿下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丹药,要想知道它的用处,还要去后山一观。”
一行人来到后山,便见李少凡让人将那黑色丹药重重掷出,在它砸在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霎时间烟尘弥漫,等片刻后,那黑色丹药落下的地方竟出现一个大坑。
吕言只知道李少凡有武器要献上,却不知这武器竟是这般威猛,险些把他都吓了一跳。
然而他转头看向越青君,却见这位殿下竟只有些微诧异,很快便又恍然回神。
李少凡此时面上几乎掩饰不住得意:“殿下能得此物,如有神助,必得大位!”
吕言也在一旁恭维:“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心中却想还好当初没嫌弃这姓李的,此人竟真的还有点用。
周围其他人也跟着恭喜,然而被恭喜的本人却神色淡淡,反应平平。
“先前便听说南边有人弄出了能伤人的丹药,叫火药,没想到李管事竟也会这独门秘技。”
李少凡:“……???”什么南边?!什么火药?!
不可能,李少凡先前了解过,这个世界还没有热武器,顶多只有观赏用的烟花,绝对没有火药,可既然如此,秦王又是如何得知火药这个词?他今日见面可从未说过!
除非……莫非……
不、不……不可能!
穿越者的骄傲来自于凌驾于时代之上的眼界与知识,这是时代的差距,而非人的差距,可要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穿越者,那么这份独一无二的优势就被打破抹除,李少凡好似回到了现代,重新成为了那个一事无成只能宅家做梦想穿越的宅男屌丝。
越青君无视李少凡宛如见鬼的恐惧,也没去看一脸莫名的吕言,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几枚小型炸药片刻,面上有片刻恍惚:“若是当初卫国能有大量火药,也不至于割地赔款和亲。”
“如今才得到,若是大肆宣扬,兴许就要打破此时和平,战事再起。”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悲悯,挣扎片刻后,终于还是道:“此物就不必让更多人知道了,也不必献给圣上。”
吕言压下心中激动,心想:殿下终于知道藏私了,可喜可贺!
当即应道:“是!”
看了魂不守舍的李少凡一眼,越青君淡淡说了句:“李管事献宝有功,赏。”
“咳、咳咳……”
当晚回府,越青君本就没好的身体再次病倒,到了第二日,不仅没见好,反而比昨日还要严重。
让人没想到的是,越青君并未乖乖躺在床上养病,而是让人收拾东西,自己则进宫见了章和帝一面。
因在病中,并未进殿,只是在殿外向章和帝告别。
他竟当真要去寺里清修,且归期未定。
旁人多有劝说,然而越青君只说:“儿臣久病无能,未能承父皇期愿,更比不上五哥议和之功,唯有几分佛性或许有用,愿在寺中为父皇祈福,为卫国祈福。”
“儿臣不在时,父皇多保重。”
章和帝气得指着殿外骂道:“瞧瞧,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他当然也是嘴上说说,先前要封太子却又当朝反悔一事,章和帝正不知道怎么面对越青君呢,现在人自己走了,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张忠海笑着上前宽慰:“陛下息怒,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越青君就这么轻车简行,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京城,他也丝毫不担心自己回不来,等贤王回来,章和帝还要他来抗衡呢。
他也没带上吕言,理由也十分好找,他和宁悬明都不在,府上无人做主,他必须留下,既能安抚人心,还能帮忙传递消息。
至于他带着上山的那些人,地位不比吕言,更好忽悠,越青君以有人刺杀为由,让人假扮自己,而他好躲在暗处。
如此,卫无瑕彻底消失在人前。
同时,南下的商船上,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腰佩长刀,头戴帷帽,远远瞧去,像极了一位神秘的江湖客。
“郎君,外面起风了,还是进船舱吧。”船夫提醒道。
玄衣青年语气带着轻快与惬意:“多谢,不过我就是想吹风。”
船夫见那青年身形稳健,站在风中也未动摇半分,反而像那锋锐刀刃,迎着风劈去。
越青君走上甲板,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负手而立。
狂风吹乱他的帷帽,隐约露出黑纱下的一抹金。
蝴蝶展翅,乘风而去。
第55章 善良(结尾新增500字) 做个好人/……
越青君出发本就比宁悬明晚, 宁悬明手中还有手令可以快速通行,不必被卡。
想要在宁悬明之前赶到目的地,越青君只能走水路, 且中间不能停靠, 还要运气好,中间不能遇到任何风浪, 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被老天爷留在船上。
大约是越青君的作者身份加持,他的运气不算差, 路上虽有风浪,但都险险渡过,等他到达南边, 见到接应之人后, 剩下的路更加顺畅。
“属下连书, 见过郎君。”
来人一身黑衣, 蒙着黑面, 饶是这青天白日下, 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越青君好奇询问:“你们大白天蒙面的意思是……”
连书:“二公子说, 郎君每次见他们,也都遮住面容,这是郎君定下的规矩, 我们在外行走也要蒙面。”
越青君:“……”
他戴面具只是因为暂时不能暴露这张属于卫无瑕的脸。
可这些人大白天还蒙面, 一副恨不得将自己来历不明几个字刻在脑门上的模样, 越青君只能想到一句话, 吃饱了撑的。
但碍于自己也是不露真容的人之一,越青君实在不好对他们这种行为说什么,只能吐出一句:“很有想法。”
连书低头恭敬道:“都是郎君带头的好。”
越青君摸了摸面具不说话。
“马匹已经准备好, 郎君可要现在就启程上山?”
越青君:“不急,听说那位这次是跑到了沧禹,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既然路过,就顺便拜访一下。”
连书闻言,神色蓦然一肃,“郎君可要小心谨慎,那位赵姑娘诡计多端,且手段狠辣,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道。”
越青君挑眉问:“你们有多少人遭过殃?”
连书顿了顿,还是老实道:“有七人中过美人计,有二十多人中过毒,还有百来人中过调虎离山等计策。”
越青君淡淡道:“听上去似乎有点废物。”
连书:“……”
虽然很不想承认,连书却心知肚明越青君这句废物绝不是骂那个姓赵的。
“是赵姑娘胆识过人,机敏果决,属下等人技不如人。”
心中却在犯嘀咕,您放话不许伤人不许缺胳膊断腿,要保证那姓赵的整个人全乎着,否则要是直接打断两条腿,哪还有其他事。
越青君:“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过于抬高对手,就是无能了。”
他将水囊重新丢回连书怀里,“走,随我去见见那位赵姑娘。”
说罢,他就翻身上马,朝着沧禹城最繁华的地方而去。
朝廷纲纪丧失已久,地方也难免上行下效,法度松弛,沧禹城只要银子足够,莫说是蒙着面携带兵器进城,就算是昨日刚做过案的匪徒,也能明目张胆招摇过市。
因而越青君等人丝毫不必担心因为行迹可疑而被人盯上,实在是他这样的人虽不算很多,但也算不上罕见。
尤其是近日传出剑屏县有疫症,街上遮面遮住口鼻之人明显增多。
越青君让连书一行人将黑面换成白面,看上去就与其他人差不多了。
一行人来到热闹的酒楼,大堂里,周围宾客的声音渐渐落入耳中。
“听说了吗,岳知府后院那位新宠怡夫人一日要换十几套衣裙,还都是用江南最难得的美人缎,一尺十金!”
一旁齐齐响起抽气声,“这么奢侈,看来这位确实很得宠,知府夫人都不管束?正室夫人都比不上这位怡夫人嚣张吧?”
“知府夫人出身低微,因祖上有恩才能嫁与知府,本就不得宠,身子骨还差,在家中地位本就低,从前岳知府偏宠妾室她管不住,如今不仅是偏宠,怡夫人的声势几乎压倒了后院所有人,知府夫人更做不了什么。”知道内情之人小声说着。
“宠妾灭妻,还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在这等妖女身上,此人竟也配做知府,真是瞎了皇帝老儿的狗眼!”有人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南地天高皇帝远,章和帝又常常不干人事,在这里听见对他的骂声实在再正常不过。
“果然圣人诚不欺我,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妖女在地方,便是为祸一方,此女若是进了后宫,那就是祸害天下了。”有人摇头装模作样忧国忧民。
“这话就有失偏颇了,那妖女还未进后宫,这天下就没被霍乱吗?”一人喝得醉醺醺,颇有股借酒浇愁的味道。
“剑屏已经快成为一座死城了,周围其他几个城也都有传来不好的消息,咱们这位知府只管派兵将剑屏县城围住,不许任何人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管,也是有才。”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若非知府这般做,你我又怎能安稳坐在这里吃喝,早就风声鹤唳,不敢出门了。”
说着,大堂的人就着剑屏疫症一事争论了起来,越青君听得没了新意,便领着人悄然离开。
“郎君,赵姑娘身居后院,我等不便入内,且她极为敏锐,便是乔装进去,也极有可能将我等认出来。”连书说。
他口中的赵姑娘,自然是方才食客口中的妖女怡夫人。
越青君瞥他一眼,“认出来又如何,你应该想如何能让她认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书低头:“属下无能。”
越青君没再指责他什么,反而勾了勾唇角,语气含着一抹兴味,“走吧,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赵姑娘。”
*
知府后院,赵怡吃着荔枝葡萄,挑着绣娘们送上来的新衣,皱眉不悦道:“我要的红色呢?那块最漂亮的云锦,怎么没见着?”
丫鬟笑着恭维道:“夫人,那正红过于老气,不配夫人花容月貌,不如这身绯红娇俏。”
赵怡笑了,“嘴挺甜,说得很好。”
丫鬟正松了口气,以为这关过了时,却见赵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适合什么不需要你们说,正红的衣裙,我可以不喜欢,但不能没有,懂?”
丫鬟当即白着脸跪下:“怡夫人恕罪,奴婢这就让绣娘加紧时间赶工,必定在三日之内做好送来。”
这位怡夫人入府也才一月,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知府大人哄的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正红是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但以知府的宠爱,兴许不会在意怡夫人这点小小的僭越,她们就不该多管闲事。
赵怡这才满意:“早这样不就好了,下去吧,下次一定要记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再阳奉阴违,小心自己的小命。”
丫鬟忙不迭退下,赵怡悠闲地躺在自己的软榻上吃着昂贵的水果,一边看着自己特意寻书生写的,这个时代不存在的通俗小说。
通俗当然是相对而言的,要知道为了能有不费脑子的小说看,赵怡不知道找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让那些人写出勉强符合自己要求的小说,此时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姑娘好大的脾气,不过一月,竟在知府后院风头无两。”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榻上的赵怡瞬间从小说中惊醒,警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
玄衣青年自室内走出,竟是早就藏在屋中,如今才现身。
赵怡正要张嘴喊人,玄衣青年缓缓道:“你喊吧,一会儿有人来我就说我是常家人。”
赵怡的声音卡在嗓子眼。
常家原是沧禹大族,岳知府到来后,常家死对头联合岳知府将常家一锅端了,家产瓜分,常家大部分人都死了,唯有几个在外游学的逃过一劫,但也只能躲躲藏藏,不敢回来。
赵怡若是和常家扯上关系,岳知府别说像从前一样相信宠爱她,只怕还要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你是谁?找我什么目的?”赵怡问。
越青君隔着帷帽看着眼前天生长着一副野心脸的女人,心中还是颇为满意的。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一样东西丑陋到极致,也能被称为艺术品,怎么不算成功呢。
他施施然坐了下来,“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我好心替姑娘养着你母亲,姑娘却自己潇洒自在,我几次盛情邀请,姑娘都不愿在我家久留,这可不是对待恩人的态度。”
此言一出,赵怡当即微微瞪眼:“原来是你——!”
四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一双美眸已是通红,眼中满是盛怒的火焰,恨不能将眼前人灼烧殆尽。
赵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个月,原主是因寡母逼嫁而投河自尽,醒来后就成了赵怡,刚穿来时就被原主寡母发现自己不是原主,寡母觉得她是妖怪,叫嚷着要烧死她,赵怡正想将人毒死,就有人跳出来将她和原主母亲制服,绑到山上干活。
不仅要干活,还强行让她们母女友好相处,不得伤害对方,每天还要完成亲情任务,争做模范母女,直让原本看对方都极厌恶的便宜母女二人,从此心中最厌恶的人从彼此变成了山寨的变态主人,矛盾对外,竟当真和谐了一段时间。
赵怡在山寨原本一直被人看管,在她给了沤肥方法后,地位才稍稍提升,赵怡吃不了种地的苦,一找到机会就偷跑下山。
第一次她勾搭上来剿匪的官兵,想里应外合,然而山寨的人却将计就计,反引官兵掉进陷阱,那名官兵到死都以为她是山寨的美人计,将赵怡怄得够呛。
再次被看管后,赵怡又给出制盐制糖的方子,山寨对她的看管再次松懈,这次赵怡不再想对付山寨,只选了个路过的富商,想着跟着富商跑得远远的,让山寨再也找不到她。
富商确实带她走了,结果此人竟想将她卖去青楼,赵怡刚想将人毒死,山寨的人再次出现,将她带了回去。
又双叒叕被看管后,赵怡给了好几样方子,都没用,直到火药出世,她再次获得自由,不仅如此,还收获了不少山寨中人的敬佩与倾慕。
这一次她再逃跑,比先前轻松的多,为了保险,她甚至费了些功夫搭上了知府,地方大员,许是办法有效,整整一个月山寨的人都没来找她。
可今日人就悄无声息到了眼前,竟还是那神秘的罪魁祸首!
若说赵怡为何知道此人是罪魁祸首,还得归功于那山寨的二公子。
那人每次将她抓回,总要说上一句,“赵姑娘,不是我想多管闲事,而是我家主君说了,一定要看着你,不能让你做坏事,要做个好人。”
赵怡差点没气死。
“少说废话,我和你根本不认识,你抓着我不放究竟是想干什么!”
越青君轻轻叹了一声,语气无奈又无辜地说:“薛二没有告诉你吗?”
“我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想让你做个好人啊。”
将一个失去约束后作恶多端,不择手段的恶人,规劝为善良和平,积极向上的好人,虽然规劝的方式特别了一点,但怎么不算是为了她好呢。
勒住一个从一开始就走向毁灭的角色的命运缰绳,他可真是一位善良的作者。
至于当事人愿不愿意,谁在乎呢。
他看向赵怡,分明在笑,说话也温柔无比,却莫名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赵姑娘,我们先讲讲道理,我让人在你给寡母下毒之前制止你,免了你背负弑母的罪名。”
“又在你勾结官府之时引导你,免你背上背叛的罪名。”
“还在你欲杀富商时拦下你,以免你当真杀人……”
前面也就算了,最后这条赵怡气的拍案而起,“那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合着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被欺负,不能还手?!”
越青君淡淡吐出一句惊人之语:“所以我后来让人将他卖去了青楼。”
挑眉看她,“还有问题吗?”
赵怡瞪圆双眼,想到那富商人过中年身材发福的模样,嘴唇颤动半晌,终是问道:“那种货色青楼也收?”
越青君面具下神态自若,语气闲适:“白送当然不要,但要是给钱,谁会拒绝呢?”
倒贴钱送人进青楼?!
赵怡一时竟不知该说那死猪何德何能,还是震惊眼前人竟能想到这种办法。
越青君又抬眸,面具外露出来的下颌微微上扬,显然在笑。
“姑娘喜欢荣华富贵,贪图享乐,好攀高枝,人之常情,我都不管,唯有一件事……”
抬眸与眼前人对视。
“赵姑娘,请答应我,一定要做个好人,否则一旦你做了什么恶事,我就会将它原封不动还在你自己身上。”
他含笑望着她,好整以暇问:“记住了吗?”
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与怜惜,声音悠悠好似有一道轻轻的叹息。
“我真的不想现在失去你。”
温柔地好似情人间的低语,仔细听却是来自地狱的回音。
“所以……”
“乖一点,听话一点。”
“不要让我为难。”
“好吗?”
第56章 我是良民 老实无辜
你是我什么人?!
凭什么命令我?!
我又凭什么答应你?!
无数话语挤在嘴边, 然而直到越青君离开,赵怡都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心里没来由的有种预感,这人说的是真的, 他是真的能做到。
甚至对方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 也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想对知府夫人下手,于是前来提醒警告。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后, 赵怡更愤怒了。
这人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要求她做个好人?他有什么资格?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
赵怡心中憋闷无处发泄,连刚刚到手的新小说也看不下去。
随手丢在一边,书页随意摊开, 露出了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赵怡本是随意一瞥, 很快这随意一瞥就变成了死死紧盯。
心头下意识一跳,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现代, 自己还是那个为了一个包而要和三十多个人一起拼单的假名媛。
她的第一反应是刚刚那人也是穿越的, 如此, 自己的一切不美好的感觉到都有了理由。
然而她随后又想到这书是自己找人写的,和那人无关。
难道写书的人才是穿越的?
如果他是,那早在自己要求他写小说的时候, 自己就应该暴露了。
“来人!”她叫来丫鬟, 将这书递给她, “去问问这句诗是从哪里来的。”
丫鬟拿着书匆匆离开, 很快又回来,“夫人,那书生说这诗是他从一本诗集里引用的, 诗集奴婢也寻来了。”
赵怡拿起《蓬莱诗集》翻了翻,心中预感成真。
也不怪赵怡现在才看到,诗集虽然从年初就问世,但那时还掌握在京城的世家勋贵手中,有了好东西,他们可没有什么要将东西宣扬得人尽皆知的意思,更不会向地位不如自己的下等平民传播,当成宝物收藏在家中才是常态。
加上此时造纸技术落后贫瘠,书籍流通、文化传播的速度更加慢,沧禹离京城颇远,以至于这书到了这儿,已是半年后。
先前在山里,风花雪月的诗词和在地里刨食的人无关,后来到了府城,赵怡对什么诗词不感兴趣,想看的也是小说故事书,因而直到此时才发现。
不过随手一翻,赵怡便丢开了去。
有另一个穿越者又怎样,能影响到她吗?
比起那个远在京城的穿越者,赵怡更警惕越青君。
但有今日这番警告,赵怡也确实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算了,左右她虽然不是知府夫人,待遇却比正经夫人还好,那点名分上的事她就不追求了。
此时的赵怡完全不知道她今日的举动在之后让她幸运地逃脱一劫。
*
另一边,越青君抓紧时间赶路,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剑屏山。
此山以剑屏为名,正是因为其地势高险陡峭,犹如一柄锋锐刀剑,屹立此处,易守难攻。
越青君上山时,便见过了此处守卫的重重关卡。
“薛二见过主君。”
时隔一年多,薛辞玉再次见到这位神秘的主君,也并不觉得陌生,且不敢有丝毫怠慢。
当初此人将金银尽数交给他们时,他们还在背后说过此人莫非是傻子,竟不担心他们带着这些金银逃跑。
后来他们才明白,人家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能这么做的资本,就凭这一年多来,无论自己这边发生什么事,对方都能及时给出应对措施,每次消息来的那样及时,让薛辞玉甚至怀疑自己身边有人向对方通风报信,为此还清查了许多遍,然而最终均一无所获。
赵怡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山上不少人都对此人表现出来的能力折服,为此甚至有人表示自己不愿做看守赵怡的任务,俨然将赵怡当成了一位真正有大才的能人名士看待。
却只有薛辞玉知道,赵怡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大多都是在越青君的引导下出现的。
好似越青君本就知道赵怡会什么,拥有什么,他想要什么,就引赵怡做出什么,分明并未见面,却比对方本人更加了解她自己。
如此神秘莫测的手段,深不可测的心机,再加上对他们的性情心思的了如指掌,饶是心有异动的人,就算装,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而越青君也不在乎他们心里想什么,只要他们做好自己交代的事就够了。
山上其他人见素来掌管山中事务的二公子竟态度恭敬地跟在一人身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还有人小声嘀咕:“先前听说两位公子身后还有人,那人才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消息迅速在山寨传播,却无人打扰在正堂的几人。
“县城里目前情况如何?”越青君并没有叙旧的意思,自然而然进了屋中,坐上主位,态度从容自若,仿佛自己不过是简单出了次门,而非第一次来此地。
薛辞玉也不敢有丝毫托大,谨慎道:“回主君,县中大户钱氏家的四子正在山上,属下将他叫来与主君细细分说。”
钱四郎很快就被人从账房拉了过来,见到坐在主位的越青君和站在下首的薛辞玉,心中思绪飞转,面上却十分恭敬道:“属下钱四,见过主君。”
越青君并未与他浪费时间,直接问:“城里死伤多少,疫病多少,赵二还能抵抗多久?”
钱四郎低着头:“属下也有半月未得到城里的消息,上次只得知死了约有四千人,病的人已经过半,赵二的人也有不少得病,情况不容乐观,此时又过半月,多半已是强弩之末。”
“主君,咱们还要继续给赵二钱粮支援吗?”钱四郎小声询问。
薛辞玉等人是在去年来的剑屏山,取代了原来作恶多端的山匪。
之后剑屏山安稳了许久,也未劫道杀人掠财,顶多就是收点保护费,且收了保护费后,他们也是会真的将人安全送进县里,为此,和周围其他几座山的匪徒结了不少仇,不过最终也都是以薛家兄弟的地盘越来越多结束。
这也是越青君在剑屏山只见到薛二的原因,薛大正在其他山上,他们原先带来的那些人也都分布在几座山上,附近虽有群山,却都只有一个主。
剑屏山的新势力有了名气后,也有不少县城大户的投靠,有的只想混个脸熟结个善缘以后不被为难,有的却有更深入的合作,钱家就是其中之一,双方有利益关系,钱四郎说是送上山的人才,也是人质。
因而他知道的事也比其他人多。
比如赵二不过一个从未训练过的农民,就算手底下有一群健壮村民,侥幸闯进县衙,杀了县令,又哪儿来的脑子稳定局势,没被县里其他势力杀死邀功。
在缺粮的情况下,又是怎么守住县衙这么久,镇压城中其他人。
身后少不了剑屏山的支持,而这些举措,必然都有眼前这位主君的意思。
钱四郎虽不算天资出众,但也绝不是蠢人,当然能从此人行为中窥见几分对方大逆不道的心思。
“我们何时认识的赵二?”越青君语气带着淡淡疑惑,“又是何时给的钱粮?”
帷帽早在进屋时就被摘下放在桌上,此时的越青君仅戴着金色的蝴蝶面具,也能让人看清他一双清澈纯粹、老实无辜的眼睛。
“赵二乃闯进县衙,杀害朝廷命官的匪徒,我们老老实实在山上种地,怎么可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青君语气淡淡,无论是声音还是话语,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好似只在诉说家常。
“你想要我这样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的良民,和那等逆贼牵扯上关系吗?”
钱四郎:“……”
屋内其他人:“……”
薛辞玉默默低头,默默修改完善心中对越青君的形象。
饶是大家也觉得自己真是盗亦有道,不与其他土匪同流合污的好匪。
但有不纳税,不缴粮,不报户籍,占山为王等诸多行为在,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自己和良民这个词有什么关系。
更遑论像越青君这样理直气壮、面不改色,义正辞严地说出来。
怎么说呢,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风度翩翩地不要脸的。
世家公子的外表,泼皮无赖的内心。
莫非做主君的第一要素就是要不要脸?
要不怎么说人家才是主君呢。
刚来第一天,越青君就以自己超高的素质,让第一次见他的几位下属对他由内而外发自内心地心悦诚服,真正认可了从未露面的幕后主君,并坚定相信,这么不要脸,一定能成大事。
薛辞玉原本就对越青君敬畏钦佩,如今更是觉得此人大有可为,该有的有,该没有的没有,远的不说,至少沧禹府这块地方稳了。
“主君所言有理,我们与那逆贼素不相识,毫不相干。”他紧跟着表忠心,语气那叫一个轻快愉悦,难掩他的好心情。
众人纷纷低头,没眼看。
越青君既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不好意思,也没对薛辞玉这番话有任何奖赏与夸赞。
只是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地说道:“朝廷派来的人很快就到,届时都收敛些,让人瞧瞧咱们山民都有多老实。”
“也不能老山寨山寨地叫,弄得咱们跟土匪似的。”
众土匪:“……”
“那主……郎君,咱们叫个什么名字?”既然越青君这样要求,薛辞玉立马换了个看不出野心的称呼。
越青君指尖在桌上轻点几下,面具下的俊脸看不出丝毫玩味,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能去代表开会。
“你们觉得,明教怎么样?”
第57章 青君 凛冽山风间,刀光剑影里,遥遥对……
当晚, 宁悬明赶到沧禹时,已是深夜,城门已关, 副使在城楼下叫了一阵, 然而何止没人开门,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沧禹府夜里竟连个守城士兵都没有?玩忽职守到这等地步, 难怪消息这么久才传到京城。”副使怒道。
他虽是被章和帝点名来的,然而既是年轻人,心中仍有一分意气, 看不惯这等尸位素餐之辈。
他还想以圣旨叫门,宁悬明却制止道:“今夜已晚,继续等也未必能等到回应, 不如就留齐副使留在此处, 等到开了城门后去禀明知府, 我带着其他人先行一步去剑屏县。”
“遵命!”副使应下, 留了几个亲随, 其他人都跟宁悬明离开。
一行人紧赶慢赶, 终于在天色将亮时, 到达了剑屏县外的军营中。
军营中,昨夜宿醉的县尉一早就被亲卫摇醒。
“将军!将军!朝廷钦差来了,就在军营正堂, 等着见您呢!”
县尉本来迷迷糊糊, 听清内容后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 一边穿衣一边问:“不是说还要两天才到吗?”
亲卫也皱眉苦脸, “原本是的,但谁知道这位钦差一个文人竟也赶路这么快,听说路上就没怎么歇息过, 一切宴请都拒了,昨夜到了府城,见没人开门,也不等人,直接连夜过来了。”
县尉不想听这些屁话,他只问:“好酒好菜让人送上来,再叫几个美人。”
这话发下去,宁悬明还没等来县尉,就先等到了酒菜与美人。
然而他们一路许久都没好好休息,此时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宁悬明作为领头之人,出于谨慎,率先推辞,“县尉未至,我等怎好先动筷。”
他们不吃,其他人也不好相逼,县尉得知消息后,一边心中暗道来了个麻烦精,一边整理仪容挂起假笑,脚步匆匆前往正堂。
“早听闻钦差大人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才知传言还是谦虚了。”外面远远就传来了豪迈的笑声。
袁县尉大步迈进,对着宁悬明拱手一礼,“卑职袁英,参见钦差大人。”
“昨夜巡营到凌晨才睡下,未能及时到军营门口迎接大人,卑职有罪!”
宁悬明嗅觉灵敏,即便袁英已经梳洗过,但宿醉的酒味并没那么容易去除。
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还需县尉配合,也不欲在这事上将人先行得罪,即便要追究,也应该等剑屏县事解决后,在他离开此地之前。
“身在军营,一切以军法为重,袁县尉不必拘礼。”宁悬明话是这么说,但在袁县尉即将起身时,却让身边随侍取出圣旨,在场众人齐齐下跪,包括屋外守门的小兵。
才刚直起腰的袁县尉,不得不再次行礼,这回还得跪下。
随侍将圣旨念了一遍,大意就是任命宁悬明为钦差,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调派。
在袁县尉笑容有些僵硬地接旨后,宁悬明这才请对方一同坐下。
“袁县尉请坐,我等一路为了赶路,都未曾好好吃饭,今日多谢袁县尉款待了。”
态度之温和,语气之和善,仿佛刚刚来下马威的人并不是他。
袁县尉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应该的、应该的……宁大人赶路也累了,用过饭之后卑职命人带你们在营中安置下来,有什么事都要等养足精神之后再说,您说是不是?”
宁悬明这回并未推辞,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那就有劳袁县尉了。”
袁县尉坐了下来,陪宁悬明一行人一起吃完饭,这才被放走。
等回到自己屋中,袁县尉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这次来的这个着实不好对付,想要人听话不要多管闲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亲信低声道:“那将军,咱们要不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听说此人是秦王亲信,深受倚重。”非必要情况下,袁县尉还是不想节外生枝。
犹豫片刻后,他招手对亲信低声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先礼后兵,如果他们识相,本官也不必下狠手。”
“若是非要看不懂眼色,那我也只有让他们知道知道血是什么颜色。”
宁悬明进入袁县尉让人安排好的房间,刚进去,就察觉屋中还有人。
他并未走近,而是屏住呼吸,厉声呵斥:“出来!”
一位穿着艳丽衣裙的姑娘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宁悬明面前,福了福身,身姿妖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南地特色风情,“奴家拜见大人,县尉担心大人独身在外,帐中寂寞,特意让奴家服侍大人。”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晨光,宁悬明看清了她的长相,虽比不上京城富贵乡的小娘子,却也是极为标致,在剑屏县这个地方应是难得。
宁悬明却并未多看,别开眼道:“回去告诉袁县尉,本官心领了,日后不必再来。”
姑娘微微抬头,似还想挽留:“大人……”
宁悬明:“出去,我要休息了。”
姑娘摄于威严,不敢再纠缠,行了一礼,喏喏应是。
宁悬明对住处不算讲究,但也不喜欢刚有女子睡过的床褥,尽管疲倦非常,他还是让人将床褥换了新的。
自己则是在此期间,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取出一瓶已经用了一半的药膏,仔细抹在自己大腿内侧。
难得休息放空的大脑也抽空想了想远在京城,为他准备药膏的人。
也不知他此时是睡是醒,睡得好不好,病好了没有,有没有好好喝药。
直到床褥换好,宁悬明躺到床上,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都是怀着对那人的思念。
山河路远,相思遥寄。
……
“阿嚏!”
越青君一觉睡醒,本该精神抖擞,谁曾想先打了个喷嚏。
若非他确定自己现在身体状态极好,没有半点问题,他都要怀疑自己还带着卫无瑕的病弱debuff。
“郎君,山下有人来了消息!”
还未用过早饭,薛辞玉就脚步匆匆地赶来,小声禀报:“咱们在山下的联络人,从军营那便得到消息,您昨晚说的没错,那钦差果真来了,且就紧跟着您身后,若非您日夜兼程,并未在府城逗留,说不定还得和他们碰个正着。”
越青君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微挑了下眉。
如此说来,宁悬明此时应当就在山下的剑屏县军营,想到自己与对方竟那么近,越青君只觉得早上刚洗过冷水的皮肤又逐渐涌上一抹滚烫。
“这么说来,我与那钦差,倒是有缘。”他声音飘飘,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听着越青君语气里并没有对官员的明显态度,似乎不亲近,也并不讨厌,薛辞玉犹豫了一下,继续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那位与咱们关系亲近的百夫长说,新来的钦差架子极大,不仅要县尉亲自迎接,吃饭也要县尉陪同伺候,甚至让人送来良家女子帐中作陪,态度十分嚣张。”
越青君把玩手中长刀的动作顿了顿,刀光在刹那间晃过眼睛,照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声音也比方才放慢了许多,唯有语气如常,又好似多了几分玩味与思量,“是吗……?”
薛辞玉低头继续道:“不仅如此,那人还说,那位新来的钦差能力一般,不敢触碰剑屏县城里的事,又担心朝廷斥责他拖延,打算先带人剿匪,能剿多少是多少,也算一份功绩。”
他们都知道,如今剑屏县内只有一家匪,他们姓越。
越青君垂眸,视线仔细落在光洁锋锐的刀身上,这是他私下找人特地打造,材料、锻造方法、做工等方面,都在当下时代最顶尖的水平上有极大提升,比不上现代,但在这个世界,算是顶级中的顶级。
唯一差的地方,就是没见过血。
越青君扬唇轻笑,语气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让新来的钦差瞧瞧,究竟谁是谁的功绩。”
呲——!
长刀归鞘,却难掩锋芒。
*
宁悬明一觉醒来,见其他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便找到袁县尉,“袁县尉可有时间,随本官去县城门口看一看?”
袁县尉面露为难之色,犹豫道:“这……请大人恕罪,并非卑职不愿带大人前去,只是县城中的逆贼太过狠毒,以全城百姓为质,不肯开城门,大人去了也是白去。”
宁悬明神色不变,“圣上派本官前来,本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本官连县城都进不去,又何谈处理,只怕要被定罪下狱。”
见他冥顽不灵,袁县尉心中咬牙,继续劝道:“实不相瞒,想要进剑屏县城,首先要过剑屏山,大人有所不知,剑屏山上匪徒横行,心狠手辣,甚至那逆贼能占据县城这么久,也有其相助之因,双方狼狈为奸,知道大人到来,必定会埋伏在大人必经之路上,卑职担心大人安危。”
宁悬明视线紧盯着袁县尉,接二连三被劝阻,便是先前宁悬明想让自己忽略此人不对劲之处,此时也是忽略不了了。
“袁县尉似乎不想让我去县城?”
袁县尉当即低头,“卑职不敢。”
宁悬明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道:“既然不是,那袁县尉为何阻止?莫非县城五千精兵,连小小山匪也不敌吗?”
袁县尉一张脸涨得通红,胡子都遮掩不住。
“卑职……卑职……”
嗫嚅半晌,袁县尉才道:“大人恕罪,原来的剑屏县令县尉皆被逆贼杀害,卑职是知府大人隔壁从县临时调来,暂时看守剑屏,凡事皆听知府安排,不敢擅动。”
宁悬明闻言笑了笑,“与本官同行的一位副使正在面见知府,想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即便没有……”
他声音柔中带冷,极为自然,“本官身负皇命,有天子准许,便是知府在此,也要听从号令,袁县尉可明白?”
袁县尉心中饶是百般不愿,此时也不得不低头应是:“卑职领命。”
在袁县尉即将告退时,宁悬明忽然又把他叫住:“等等……”
“本官舟车劳累,暂时不便骑马,劳烦袁县尉寻一辆马车,也正好能在路上与袁县尉聊聊剑屏风土人情。”
袁县尉:“……是。”
等上了马车,袁县尉才发现,车上并不是只有自己和宁悬明,还有副使和几个朝廷派来的随从小吏,甚至还有一个身形不比自己差的护卫。
袁县尉脚步一顿。
宁悬明笑着看他:“县尉请坐,车内还有个空位。”
袁县尉无奈坐在被护卫包围的位置。
从军营到县城门口并不算很远,只有一座剑屏山而已,在这路上,宁悬明当真与袁县尉聊了起来,不过大多都只是他问,袁县尉答。
“县城守军有五千人,怎么还会不敌区区一群逆贼?便是县城不行,为何府城也没什么动作?任由逆贼强占剑屏县城至今?”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担心逆贼残害百姓,无法擅自攻城,一直试图与逆贼沟通,只可惜至今并未得到什么成效。”袁县尉谨慎地说。
“逆贼就是逆贼,杀了便是,知府还想如何沟通?”宁悬明问。
袁县尉没想到宁悬明竟是这么狠辣果决之人,心中忽然觉得这次麻烦或许没那么容易被解决。
“这……卑职愚钝,不知知府心中所想。”
宁悬明似要再问,马车忽然急急停住,他迅速抓住窗沿,才堪堪稳住身形。
随从掀开帘子一看,却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批凶徒,举刀正与护送的士兵厮杀。
袁县尉双眼一亮,当即道:“大人,怕是剑屏山的山匪,卑职下马车助其他人一臂之力!”
坐在他身侧的护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住他不让他下去,“袁县尉身份贵重,还是老实躲在车上的好,我们带了不少兵卒,区区山匪,如何会是他们的对手。”
双方争执中,刀兵声越来越近,竟是那些兵卒,不敌埋伏的山匪。
袁县尉胡子下是他克制不住的一笑:“大人,那群匪徒太过嚣张,卑职下去才能制住,您就留在马车上,卑职保证护您安全。”
宁悬明还未说话,忽然一支利箭从侧面射来,竟是一箭将窗边的帘子射落。
宁悬明下意识看去,却见一旁原本无人的山坡上,此时正站着一排黑衣蒙面人,他们人人手持弓箭,正蓄势待发对准他的方向。
而其中一名唯一戴着金色面具之人,分明也是一身玄衣,但即便站在一群人之中,也是如此鹤立鸡群,山风吹来,将脑后束起的长发吹得在空中飞扬,似迷了人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宁悬明觉得自己与那人四目相对,好似一缕灿烂的阳光,晃过他的眼睛,让他迷蒙不清。
他望着那人的方向,分明戴着面具,分明什么也看不清。
但大约是金色太过吸引人注意,让他迟迟不愿移开视线。
清越悠扬的声音自空中遥遥而来,清晰地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听说我准备埋伏暗杀钦差?”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慵懒与困惑。
好似一人刚睡醒,连声音有些朦胧,经过山风的吹拂,就更加听得不那么真切,配上话语里的内容,让人更觉迷惑。
“嗯……为了不辜负对方好意,我准备把谣言坐实。”
“钦差是吗,记清楚我的名字,日后切莫找错了人。”
他挽弓搭箭,箭尖对准宁悬明,弯唇一笑,声音好似与人打招呼般温柔随意:“我名,越青君。”
凛冽山风间,刀光剑影里,遥遥对望。
下一刻,指间一松,长箭离弦而去。
第58章 初见 淳朴山民越青君
离弦之箭飞速而来。
电光石火间, 宁悬明几乎没时间想其他,他身体本能僵硬,未能及时做出反应, 还是身边之人眼疾手快, 拉了他一把,宁悬明方才回过神来, 飞快侧身躲避。
一道劲风刮过,宁悬明只能感受到侧脸的一阵凉意,下一刻, 只听一道格挡声,箭矢被打偏,射在了车壁上。
宁悬明转头望去, 却见方才还淡定镇定的袁县尉, 此时正一脸惊怒地怒视面具人的方向。
侧脸还有被箭矢划出来的一道血痕, 鲜血流淌过脸颊, 让他那张本就粗糙凶厉的面孔显得更加面目狰狞。
宁悬明不知道, 袁县尉本不必受伤, 以他的身手, 躲过一支箭本不是问题,可刚才越青君的话误导了袁县尉,让他以为这支箭是朝着宁悬明来的。
袁县尉原本并不打算在这里杀了宁悬明, 但既然有机会让别人杀掉宁悬明, 自己还不必背锅, 他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好机会, 于是他并未阻拦,反而静静等待那支箭射中宁悬明。
直到那支箭越来越近,袁县尉才察觉不妙, 即便宁悬明不躲,那支箭也不会射中宁悬明,反而会射中自己。
此时即便他反应再快,打落了长箭,箭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道伤口。
偏那出手之人见状还悠悠“啧”了一声,诧异道:“射偏了?”
他轻轻一叹,“看来天意如此,要我日行一善,今日不宜杀人。”
宁悬明:“……”
袁县尉怒不可遏,扬声吼道:“大胆逆贼,竟敢刺杀钦差!看本官今日不将你捉拿归案!”
他今日受了伤,本就被激怒,且眼下是个再合适不过将今日刺杀之事推到匪徒身上的机会,哪里还有空想其他。
说着,他就要下车。
下一刻,却听远处那人轻笑一声,抬手示意,身后便出现多了一倍的黑衣蒙面人,且各个手持弓箭,弓弦拉满,箭尖皆对准袁县尉的方向。
越青君双手饱弓环胸,悠悠然望着袁县尉的方向,“县尉大人好威风,就是不知道,你能躲过多少支箭。”
望着密密麻麻几十支对准自己的箭矢,袁县尉被愤怒冲昏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他颤了颤嘴唇,望着越青君的方向惊疑不定。
他早知剑屏山上有土匪,且人数不少,但先前并未怎么放在眼中,只因这些匪徒平日也低调,不似从前那般凶恶,且还会定期送上孝敬,瞧着就是听话不惹事的。
因此他心安理得地将刺杀一事安在对方身上。
然而眼前这架势,袁县尉心中简直想骂人,这些人哪里是不惹事,分明是只惹大事。
想到刚才那一箭,袁县尉心中清楚,这些人是真敢动手,且他隐隐感觉对方用的弓箭比自己军营里的都好。
艹!
这群匪徒到底哪儿来的这些利器?!
方才那被冒犯的愤怒逐渐被畏惧代替,然而碍于颜面,且又有宁悬明在,袁县尉不便表现得太过狗腿狼狈,只能闭嘴不言。
他不说,越青君却是要说的。
他悠闲地倚靠在一棵树上,静静望着宁悬明等人的方向,“原本听说山下有人埋伏刺杀朝廷命官,越某虽是淳朴山民,却也有一颗急公好义之心,当即叫上山上的兄弟们下来援助。”
“谁知到了却听见那些匪徒竟然口口声声是我的人,连县尉大人也如此认定。”
“这我就迷惑了,心道莫非是我喜好梦游,梦游之时安排人刺杀?”
“现在我也很为难,究竟是遵从梦游的意思,杀了诸位,做个凶徒,还是按原来所想,相助钦差大人,做个好人呢?”
越青君重新挽弓搭箭,箭尖一会儿对准袁县尉,一会儿对准外头正在与官兵厮杀的匪徒,语气悠悠,“不如袁县尉替我做个决定?”
他微微勾唇,语带笑意,“我无所谓,我都可以。”
宁悬明仔细望着越青君,心跳急促又凌乱,方才那一箭的惊悸分明还未散去,但他心中竟难得生出想结识一个人的想法。
被越青君的箭指着威胁,袁县尉再想装鹌鹑,对方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额头冒出一阵冷汗,袁县尉扯了扯唇角,再硬的人此时也不由软了声音。
“哪里……哪里……寨主高义,今日援手相救,本官无论如何也该感谢。”这便是服软了。
越青君侧了侧头,“希望县尉大人记性好些,若是事后又忘了,越某也不知,自己会以何等方式,让大人记起来。”
说着,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破空声响起,很快,便传来一道短促的惊叫声。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中了一名匪徒的胸膛,即便如此距离,也轻易入肉几寸。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利器,还有射箭人的超高箭术。
越青君这一箭也为其他人指明了方向,众人的箭纷纷朝着那些假扮他们的无名匪徒而去。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箭法都很准,难免有些射偏了的,没有射中匪徒,反而射中了与匪徒交战的官兵。
但这也是没法的事,战场上刀剑无眼,命好才能活。
袁县尉看得目眦欲裂,心中暗恨,无论是“匪徒”的死,还是官兵的死,都是他的损失。
今日他带了三百士兵护送,匪徒人数也差不多,等到结束,匪徒一个都留不住,官兵也要折损大半,他损失惨重,与他原本想的,吓唬宁悬明一番,完全不同。
偏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还得感谢越青君仗义出手,救他们于危难。
袁县尉心中恨极,却还要扯出一个笑脸,不能在宁悬明面前露出端倪。
“宁大人,卑职向那匪徒示弱,也是权宜之计,卑职区区一个县尉,死了便也死了,可大人乃钦差,若是在此地出了事,是剑屏百姓的损失,他们再经不起风浪了。”袁县尉稍微挽了挽自己的颜面。
宁悬明淡淡应了一声,没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只是说了一句:“我瞧着那越……青君,倒不像是寻常匪徒,今日埋伏欲刺杀我的,应当也并不是他?”
袁县尉心中一紧,当即道:“大人切莫被此人奸诈面目所蒙骗,剑屏山的匪徒是何名声,剑屏百姓无人不知,今日那人做出这番模样,不过是想谋取大人信任,希望大人在离开剑屏时放他们一马。”
“方才他们甚至还威胁卑职,根本不是好人。”
宁悬明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那越青君可不像是需要谋取他信任,求他放他们一马的样子。
虽是初次见面,但宁悬明觉得,若是越青君想要求谁,也一定是拿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求”。
那人并不惧他。
反而是袁县尉,口口声声说对方是匪徒,不是好人,那么向匪徒弯腰屈膝的他自己就很好看吗?
看着外面一个个倒下的“匪徒”,又看了看悠哉悠哉站在山坡上,似乎对下面情形并不感兴趣的越青君,宁悬明暗自垂眸,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在越青君好心帮忙下,解决那些人的速度极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人就倒下得七七八八。
中途不是没有“匪徒”肝胆俱丧,想要说出真相,然而每每还没说出口,就会被附近的士兵爆发杀死。
以至于最后,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越青君也不在乎这些,将一切解决后,留下部分人手打扫战场,自己领着其他人就要上山,
宁悬明此时出声:“等等!”
越青君脚步一顿,微微侧身望去。
却见宁悬明下了车,远远对他拱手一礼,“今日多谢越义士相救,若不介意,愿改日在山下设宴,以谢今日恩情。”
越青君摸了摸面具,“钦差大人官居高位,越某不过一介布衣,哪敢劳您宴请。”
“就算要请,也是越某在山上设宴,毕竟今日之事,也是我梦游所致,就是不知,钦差大人敢不敢上山了。”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不必看清,宁悬明都能想到那人说这话时必定是笑着的。
唯有袁县尉脸色极难看,越青君每提一次梦游,都让他心中惊惧,怕宁悬明察觉异样,深入追究,恨不能让那姓越的闭嘴。
被人拒绝,宁悬明也并未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宁某记下了,将来义士若有需要,尽管下山寻我。”
越青君静静望了他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马车因刚才那一出有些损坏,副使下车走到宁悬明身边,“大人,可还要去县城?”
袁县尉闻言也看了过来。
宁悬明看了看地上的尸首,以及狼狈的士兵们。
“当然要去,都走到这儿了,不去岂不是半途而废。”
袁县尉低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心下沉沉,此人不能留了。
他上前恭敬道:“大人本就舟车劳顿,何不再歇一日。”
“便是大人忧心百姓,不愿歇息,这些受伤的士兵也需要治疗,还请大人多几分体谅。”
“左右那姓越的也说了,不会再设下埋伏,大人就是半夜想要走过这座山,也定会平安无事。”
余光一直注意着袁县尉的神色,宁悬明不着痕迹将对方眼里那抹阴翳尽收眼底。
“是吗……”他语气悠悠道。
“袁县尉先前不是还说,匪徒的话不可信?”
袁县尉一噎,“此一时彼一时,那人既这么说了,若是出尔反尔,岂不是失了信用,手下之人也不会服这种人。”
宁悬明若有所思点点头,“袁县尉所言有理。”
他话音一转,又问:“你先前所说,剑屏山的匪徒与剑屏县城中的逆贼有所勾结,是真是假?”
袁县尉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只能遵从自己先前的言辞,肯定点头,“自然是真的,卑职的人看守着城门,有没有勾结,再清楚不过。”
宁悬明目光定定盯着他,“既然袁县尉知道,为何不阻止,不捉拿?”
袁县尉嘴唇动了动,半晌,却也只憋出几个:“卑职、卑职……”
宁悬明收回视线,轻叹一声,理解似地点了点头,“本官明白,袁县尉不是剑屏人,手中的武力对上剑屏山上的人也不一定谁胜谁负,不好有所动作也情有可原。”
袁县尉:“……”
他死死咬牙,才没让那些骂人的话从口中说出。
宁悬明:“可如今既然本官来了,袁县尉尽管听本官吩咐即可。”
“本官欲借救命之恩上前赴宴,并试探一番城中情况,届时,袁县尉就随侍身侧,护佑本官安全。”
袁县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宁悬明一句话堵了回去,“这是命令。”
袁县尉:“……”
他还能说什么呢?
等宁悬明重新上车,掉头回军营,袁县尉这次也没有跟着坐上去。
心腹凑到他身边,“将军,接下来……”
袁县尉目光紧盯着马车,沉声道:“听从他的安排。”
上前赴宴?
他要他有去无回。
第59章 烛光晚餐(结尾新增1000字) 只有……
回到军营, 宁悬明便将副使叫到身边,“你派人去周边村子里打听打听,剑屏山上的土匪是什么名声, 都做过什么。”
“记得谨慎些, 不要引起恐慌。”
县城关门,但城外的村子还有人, 只是因为逆贼和疫病的事人心惶惶,等闲不敢出村子,对外人也十分防备。
这原也是宁悬明打算做的事, 只是从前只想着打听一下城里的赵二,如今却要多带上一个剑屏山。
副使领命退下,宁悬明又问其他人:“齐副使还没来吗?”
下属低头:“才过一日, 兴许是知府热情留客, 才耽误了。”
即便知府留客, 但齐副使却是知道分寸的人, 同知府交际, 和带人赶到剑屏谁更重要, 他还是知道的。
便是宁悬明心大, 今日袁县尉的表现也容不得他不多想。
知府不帮忙,此处五千士兵也是袁县尉的人,看守城门的也是袁县尉的人。
他想做点什么几乎是做梦。
今日袁县尉已经表现得极为明显, 若他不听话, 他随时可以解决了他, 然后再推到剑屏山匪徒身上。
只是宁悬明不明白, 究竟为了什么,他们不肯放他进城。
莫非还有什么原因,比杀了钦差更要人命?
宁悬明脑中飞速转动, 一边将下属叫到身边:“替我写封信,就写我很感谢剑屏山上的义士们,为表感激,今晚将亲自带上厚礼,上山拜访主人。”
下属面露犹豫,“大人当真要去?”
宁悬明也不答,只神色如常道:“按我说的做。”
下属心中虽有诸多犹疑,但终究还是低头应是。
一边写信,一边让人去准备好礼物。
他们身在军营,做点什么,皆有人禀报黑袁县尉。
袁县尉闻言冷笑。
“打听清楚了,剑屏山上有多少人?”
心腹低声道:“都打听过了,剑屏山上原来的土匪大多都被新来的收拾了,剩下的那些都是没什么本事的老弱妇孺,后来陆续倒是收纳了不少人,但顶多也就千名壮丁,将军手中五千士兵,必定能一战胜之。”
听到五千士兵,袁县尉脸色又黑了一下,原先他确实有那么多人,但目前损失好几百,早已不足五千之数。
不过,即便不足五千,也远超山上匪徒,解决他们不在话下,只是,为保万全,袁县尉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他让心腹凑到身边,低声耳语一番,后者连连点头,很快匆匆离开。
剑屏山上
因越青君戴着面具,并不与其他人一同吃饭,今日有幸被领着下山的人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你们是没瞧见,今儿那县尉在咱们老大的箭下是怎么战战兢兢,笑脸相迎求饶的!”一人绘声绘色讲得起劲。
“呸!叫什么老大,匪气这么重,二公子都说了,要叫庄主,咱们现在也不是剑屏山寨,要叫明月山庄。”另一人也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叫习惯了吗。”
说起来,他们这改名也才一天,让他们立马适应,也是太过为难。
但这是规矩,今后越青君就是庄主,且不是近日才来,而是一直在山庄,薛家两兄弟就是大公子二公子,都这么叫,叫不准的就不能参与庄主的任务。
原本他们对这位新冒出来的庄主没什么太大感觉,感激有,警惕也没少。
可今日越青君领着一队人下山,展现出来的才能与气度,令人心甘情愿折服。
回来后到处与人吹嘘,说那群官兵也没什么厉害的,从前就不该怕他们,下次要还有这种机会,他们还要去。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吹嘘,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对上那群假匪徒,真士兵,杀人竟像砍瓜切菜般容易。
越青君找人打造的武器,并没有超越时代,只是在同时代的顶尖水平上进行改良,提升,稍作指点,便能够领先其他人。
地方政治腐败,军队松懈,对士兵的训练根本比不上剑屏……哦不,如今该叫明月山庄。
这种情况下,越青君想赢,其实并不难。
不过,越青君今日现身那一出,却不是最重要的,不过是为接下来的事做铺垫而已。
午时刚过,便有人拿着一封信送到越青君面前。
“庄主,这是那位钦差派人送来的信。”
越青君将信拆开,看过后,微微勾唇。
“还有一件,是县尉那边派人传来的口信,说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是新来那位钦差的阴谋,派人假扮土匪,袭击钦差,好给之后的剿匪师出有名,他也是被人骗了,被强行留在马车上,不得不听从对方的命令做事。”
在袁县尉的话中,他只是一个不得不听命的小小县尉,幕后主使都是宁悬明。
而今袁县尉知道山庄不好惹,于是主动求和,向越青君卖好,想要临阵倒戈,从帮宁悬明对付山庄变成帮山庄对付宁悬明,并许以重利,包括将山上所有土匪的前事都一笔勾销,重新做回良民,不必再躲藏。
还没听完,越青君就笑了。
当真觉得良民与户籍就是香饽饽,谁都想要吗。
看来是薛二等人先前装得太好了,即便他今日来了这么一出,这人仍以为他们还是寻常山匪,轻易不愿与朝廷对上。
有些事,只要不挑明,那就什么也没有,那他们一个还是好好的土匪,一个也是好好的县尉,双方互惠互利,相互扶持。
并非只有剑屏如此,也并非只有此时如此。
官匪勾结,是哪儿都有的事,若非如此,章和帝也不能十年如一日觉得自己的皇位很安稳,自己的天下很太平。
天下早有乱臣贼子无数,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山庄原本也是如此做的,不过今日之后,却是不必了。
薛辞玉拧眉:“庄主,其中或许有诈。”
越青君神色淡淡道:“不过是都想借我之手,除掉对方而已。”
简单一句话,便戳中本质。
薛辞玉觉得麻烦,“庄主,咱们是否要回绝?”
在薛辞玉心中他们还是需要苟的土匪,像这种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可以推波助澜,却不必牵扯其中。
“不必。”越青君指尖在桌上轻点,语气悠悠道,“他们又如何能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呢。”
薛辞玉抬头看他。
面具下越青君的神情根本看不清,但那种闲适自若,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气度,却能感染所有人,让人心自定。
越青君抽出腰间长刀,银光晃过眼睛,伸手在上面轻轻抚过,声音仿佛是对情人般的温柔,“刀是好刀,如今,也是时候开刃了。”
日落时分,宁悬明带着礼物上山,为表诚意,身后只带了十几名士兵护卫。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袁县尉。
先前让袁县尉陪同上山,还多有不愿,而此时他跟在宁悬明身后,却没有抱怨半句。
来之前,他倒是装模作样关心了一句,“大人,山上匪徒众多,危险重重,不如还是算了吧。”
宁悬明摆摆手,神色平静:“无妨,我相信越庄主的品性。”
县尉心中暗暗唾弃,都土匪了,还讲什么品性。
作为一个曾经被越青君用箭威胁过的人,袁县尉心中是绝不相信这群土匪能是什么好人的。
先前能够不动宁悬明,也是因为没到那份儿上,如今可由不得他们。
袁县尉想到自己安排包围了剑屏山,并派人偷袭的人,心中大定,走起路来也闲庭信步,极为轻松。
宁悬明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兀自往前走。
剑屏山陡峭险峻,仅仅上山,就从日落走到了天黑。
好在提前通了气,否则他们绝对要被当成贼子直接射杀。
等终于进了山庄,宁悬明已经开始大喘气,缓了许久,才堪堪对越青君拱手一礼。
“在下宁悬明,拜见庄主。”
院子里点着灯笼,虽不比白日明亮,但也能将眼前事物照得一清二楚。
山上所有人均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衣,可越青君那身气度,却绝非随便一人便能模仿的。
尽管是茫茫夜色,也极为明显。
金色的面具少了几分明艳与耀眼,却又多了几分神秘与危险。
那人躺在躺椅中,便是有人来,也不曾多看一眼。
直到此时,听见宁悬明的声音,才逐渐睁眼,双眼映入无边月色。
宁悬明将眼前之人尽收眼底,白日因距离过远,而未能看清的面貌与神情,如今在夜色遮掩,与面具遮挡下,也并没有多看清几分。
但是莫名的,白天那种距离感,似乎也随着现实距离的拉进而拉进了几分。
越青君淡淡扫他一眼,微微勾唇,“钦差大人竟亲自前来,越某深感荣幸,想不到贵人竟当真敢来这山野之地。”
他坐直身子,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握住腰间长刀,倾身笑问,语气危险:“大人就不怕吗?”
视线相对,宁悬明清楚瞧见了对方眼中的兴味盎然。
也从对方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姿态中,感受到了他的镇定从容。
他也确实该从容。
毕竟剑屏山是他的地盘,他的主场,该担心的是主动上山,身边还无人真心护卫的宁悬明。
宁悬明浅浅一笑,言行间并不显得拘谨,反而很是自然,“庄主既是义士良民,宁某又非那等为谋私利,陷百姓与水火之人,为何要怕。”
“只是不知,庄主手中的刀,是否敢铲奸除恶,为鸣不平。”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越青君轻笑一声,“我与大人不过初初相识,大人今日便问我刀做何用,是否太过不知礼数?”
宁悬明在他面前坐下,“我与庄主一见如故,如今正是好时候,缘分正巧,或早或晚,都不行。”
越青君并不相让,“缘分这东西,我更喜欢天定,而非人为。”
宁悬明:“何为天定?何为人为?”
他轻轻一笑,“我只知即便今日不上山,该来的还是会来,正好我在,才使它成为一份机缘,而非厄运。”
“你威胁我?”越青君眸色微深。
“不敢,只是庄主聪颖过人,想必不难分辨,这份缘分是好还是坏,能否抓住,皆在庄主一念之间。”
越青君与他定定对视片刻,方才垂眸看向手中未出鞘的长刀,“我的刀,在我手中,便由我做主。”
“大人既然是来赴宴,那就好好做宴上宾客。”
“今日是好宴,自有好酒好菜送上。”
视线相对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分明今日才初见,分明戴着面具,不知真容,但不过寥寥几句言语,便能知其心,解其意。
宁悬明垂眸,下意识摸了摸腕间念珠。
认真思考起了掀开眼前这张面具,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可能性。
当然,也只是想想。
宁悬明很清楚,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位越庄主不仅十分了解情势,也当真如他说的那般,聪慧过人。
他可不会觉得是自己的谜语说得有多高明。
早在宁悬明说自己要来时,山上就开始准备酒菜,此时已经陆续上来。
几人入座,越青君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主位,并没有因为在场除他之外都有官职而相让。
袁县尉自然是不满的,然而宁悬明这个京中高官,圣旨亲封的钦差都没说什么,他一个小小县尉,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但他心中隐约感到一阵不妙,越青君连宁悬明的面子都不给,还会给他一个县尉面子吗?
桌上酒菜皆是用心准备,然而除了分别许久,终于再次与宁悬明一同用饭的越青君吃得津津有味外,其他人都食之无味,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
眼见越青君吃得投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袁县尉耐心耗尽。
“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向庄主道谢?既是道谢,怎能不敬上一杯?”若是寻常,袁县尉绝不会让高官向一个草莽敬酒,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今日事已至此,袁县尉早已不顾什么尊卑。
宁悬明似乎也不在乎这个,闻言也并未拒绝,反而举起酒杯,对着越青君微微一笑,“夜色已深,庄主不如尽快喝了这杯,免得扰了山庄清净。”
越青君默默放下碗筷。
难得能和悬明一起吃顿饭,还被中途打断。
他是卫无瑕的时候悬明就不会这样。
果然,切号换的不仅有无瑕的病弱debuff,还有悬明的宠爱buff。
越青君当然不会怨宁悬明,那就只能怪别人了。
嗯,怎么能不算另一种恩怨分明呢。
越青君举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下一刻,杯子却没被重新放回桌上,而是被重重砸向袁县尉。
就是这个玩意儿,不仅当电灯泡,还打扰他吃饭。
杯酒碎,好宴惊,刀光乍现,剑影四起!
第60章 惊鸿 玄衣金面,血色惊鸿
在越青君的杯子砸向自己之前, 袁县尉都以为对方是应了自己的要求,要抓宁悬明的。
然而当酒杯碎在自己眼前,袁县尉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那就是越青君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
袁县尉怒不可遏, 瞪向越青君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不可理喻的存在,“姓越的, 你疯了?!”
越青君皱眉,用真名就是这点不好,听见讨厌的家伙叫自己, 就有种自己名字被玷污的感觉。
“帮助钦差拿下犯官,乃忠义之士,该受嘉奖, 怎么能说疯了呢。”越青君还未说什么, 宁悬明却先出声为他辩解。
越青君余光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却见面对着袁县尉带来的人, 宁悬明往他身后靠了靠。
越青君心中失笑。
袁县尉再不掩饰对宁悬明的敌意与仇视, “钦差大人还是太单纯了, 竟然就这么相信一个敢对官员出手的山匪。”
宁悬明微微一笑:“越庄主再是淳朴山民, 也曾对宁某出手相助,倒是袁县尉,以士兵假冒山匪, 袭击钦差, 本官不知这是否是剑屏风俗, 只好将其上报一番, 好让朝廷帮忙定夺。”
听见宁悬明竟是知道了自己耍的那些把戏,袁县尉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以为, 有这群山匪帮你,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的人已经在山下,将剑屏山团团包围,就算你能侥幸活命,也走不出这座山。”
宁悬明皱眉:“你带走了军营所有人,让营地失守?”这绝不合规矩。
不着痕迹看了越青君一眼,目光中难免带上了一丝担忧。
袁县尉此时虽对周围的匪徒有所警惕,但因为山下的军队,整体心态上还是放松的,因而也愿意多与将死之人多说几句。
“原本只要姓越的听从我的吩咐,就半点事儿也没有,可谁让他太不听话,让我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他看向越青君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遗憾:“你要是听话,还能好好做你的山匪,可惜了,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和宁悬明一起死了。”
他想看越青君后悔,想看越青君为了活命妥协,背刺宁悬明,想看先前那样嚣张,甚至对自己射箭的人,此时只能跪下求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了,以上画面他什么也没看到,却听到一声低低的轻笑。
仔细看去,便见灯烛之下,越青君那双未能遮掩的眼眸满含笑意,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长刀在手,可神态分明还是方才吃饭般闲适。
金色的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唯有眼睛、下颌、嘴唇显露在外,方才的宴席上,这方便了越青君用饭,可此时,这也方便了袁县尉看清越青君的好心情。
便是不听声音,也能清楚地瞧见他是在笑。
皎皎月色下,被酒色晕染的红唇微弯,如弦月在人间。
“县尉大人不会真的以为,剑屏山是那么好上的吧?”
“是谁告诉你,在我的地盘,你能为所欲为?”越青君的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疑惑。
袁县尉面上笑容渐渐淡去。
心中暗道,不可能,他都打听过了,这山上大半都是老弱妇孺,青壮远比不上自己带来的人,剑屏山地势虽险,但在此之前,他就收买了人,要来了地形地图,还有哨岗分布图,那时宁悬明都没来,越青君不可能未卜先知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做好准备。
此人惯会装模作样,此时不过是想瓦解他的心防。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休想拖延时间,今日之后,就是钦差为探敌情深入山庄,却被山庄所杀,而我手刃匪首,为钦差报仇,杀了他!”
说罢,早就准备着的十几名士兵也不管其他,在袁县尉下令后,直直朝着宁悬明冲去。
越青君眸光微凝。
长刀迎上袁县尉的佩刀,立时在袁县尉的刀上留下一道明显缺口。
袁县尉瞪大眼睛,“你!”
“不可能,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刀?!”
要知道为了今日,他可是难得让自己和手下人带上了武库里最好的武器。
可就是这样好的武器,在越青君的长刀面前,竟也显得不堪一击。
越青君不语,余光始终注意着宁悬明的方向。
为了不让越青君受到影响,在方才众多士兵攻来时,宁悬明就飞速离开了越青君身后,好在薛辞玉等人早就藏在暗处,见状当即冲上来对上那些士兵,宁悬明顺势躲在众人身后。
越青君轻轻啧了一声,速度更快了几分。
袁县尉出身军营,刀法更偏向大开大合,以势压人。
越青君的刀却更加精妙诡谲,一如他这个人,分明能正面迎敌,他偏要阴那几下,让人摸不清路数,应对得手忙脚乱,耍着人玩儿似的。
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多变,不像杀人的武器,反而像耍弄的玩具。
不过片刻,袁县尉就从主动出击,变成了疲于应对。
心中意识到不行,他当即想转变风格,不顾自己可能受伤,大刀就朝着越青君脑门而去。
越青君也不闪不避,只是手中长刀一转,迅速从朝着袁县尉的腰间砍去,变成了朝着袁县尉的□□而去。
袁县尉浑身一僵,冷汗都差点出来了,下意识躲避。
越青君抬脚踢在袁县尉手臂上,他也是奸,不踢握着刀的手掌,而是哪里痛踢哪里,哪里酸软发麻踢哪里。
不过两下,袁县尉拿刀的手就迟钝许多,不如先前灵活。
在他想要暂避锋芒时,越青君又不给他这个机会,将人踹倒在地,一刀贯穿袁县尉手心,直直插进地里!
“啊——!”
痛呼声惊扰了那些士兵的心,他们也渐渐力不从心,陷入颓势。
越青君踹了袁县尉的脑袋一脚,“叫什么叫,别吵!”
踢完,还在地上狠狠蹭了几下,仿佛刚刚踩了什么脏东西。
袁县尉心中不知道骂了多少句,但一定比越青君的鞋脏的多。
在袁县尉被制服后,现场形势也清晰明了,士兵们很快不敌山庄的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缴械投降。
很快,便有人自山下上来,“庄主,大公子与我们前后夹击,已将士兵们制服。”
袁县尉心中一凉,饶是刚刚被越青君制住,他也并没有全然失去希望,只想着山下还有几千人,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直到此时此刻,听见这句话,袁县尉心里的那点希望彻底破灭。
他颤着嘴唇,脸上的胡子都随着他的肌肉齐齐抽动,看向越青君的眼中终于再没有轻视,而是惊惧。
袁县尉不由软了声音,“越庄主,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弄到今日这般场面,你是匪,我是官,咱们天然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能互相帮助,您说是不?”
说到最后,竟用上了敬称。
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种情境下,袁县尉还能忍着痛跟越青君扯什么官匪一家亲的话,可见也是生死存亡之际的大爆发。
越青君面带微笑:“县尉大人与我说什么,我不过是个遵纪守法,见钦差有事,好心出手相助的良民,其他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事已解决,越青君重新坐回位子上。
好在先前有先见之明,将酒席准备在石桌上,此时虽然菜肴已经被扬起的灰尘玷污,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但那壶酒还是能喝的。
越青君也不用杯子,直接拿着酒壶,高举着往自己口中倒。
满场倒地受伤的残兵,唯有他一人,便是衣发稍有凌乱,也只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潇洒落拓,风流不羁。
静时如世家公子,动时为江湖侠客,虽未露真容,却已显露风华。
只是无人知晓,这位风华绝代的郎君此时想的却不过是:垃圾清理干净了,爽。
方才的刀光剑影,在他眼中不过是在家做清洁大扫除。
宁悬明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多看了这人片刻。
他失笑摇头,转头收敛神色,走到袁县尉面前,对着被两人压着的袁县尉道:“为什么阻止我进城?”
袁县尉抽了抽唇角,“没有为什么,见不得你们京城来的官员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宁悬明笑了,“本官目中无人?我既能对身为一介布衣的越庄主另眼相待,为什么看不见你,就不会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越青君默默放下酒壶。
虽然和垃圾对比他很嫌弃,但这话确实是对他的夸赞没错,夸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装了。
袁县尉:“……你竟拿我与这等草莽相比?!”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那请问,你被草莽制服,押在地上,又有何感想?”
袁县尉:“……”
闲话说够,宁悬明不再与他多说废话,“再问一遍,为何不想让我进城?剑屏县城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知府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袁县尉不想说,然而刀剑加身,他还不想死,“我说了,你能放我一命?”
宁悬明:“不能。”
袁县尉:“你……!”
宁悬明:“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袁县尉沉思良久,满心不甘压在心头,然而当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他还是只能选择自己没那么难受的那个。
大约也是心中怨恨,袁县尉未对知府有任何隐瞒。
南地多发旱情,为何唯有剑屏事态严重?原是知府族人便是剑屏人,时常有侵占良田之举,今年天不好,百姓本就过的艰难,岳家还趁机大捞特捞,发难财,往年也有类似事情,最后都未闹大,可今年却出了意外,知府也没想到,事情竟一步步发酵到了自己也兜不住的地步,暗暗埋怨岳家运道不好,摊上这倒霉的时候。
宁悬明冷笑:“运道不好?”
“我却觉得是运气太好了。”
“从前那么多年都没遭受反噬,还让他们享受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算运气好呢。”
在让人记下袁县尉口供,并按下指印后,袁县尉也不必再留了。
越青君起身上前,抽出钉住袁县尉手的长刀,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袁县尉却已经脸色发白,无力再叫。
他抬手就要挥刀斩向地上之人,却只觉手背一暖,被人制止。
耳边也同时响起一道声音:“等等!”
越青君的动作微顿。
他侧头垂眸,看了宁悬明一眼,视线又缓缓落在对方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越青君手上原就沾了些许血迹,此时也一同染在了宁悬明手上。
肤白与血红,在这月色下,一时竟显得无比和谐。
宁悬明下意识收回手。
越青君隐晦地弯了弯唇,声音懒懒道:“宁大人可还有别的要问?”
宁悬明摇头。
越青君挑眉:“那你……”
宁悬明抬眸看向他,眼中皆是真诚:“越庄主侠义心肠,肯帮我制服罪官,却不必手染鲜血。”
“说是相助,那就只是助,剩下的事,就交本官即可。”
罪官也是官,越青君既是良民,便只做他的良民就好,以民杀官这种事,却很不必有。
虽只相识一日,但宁悬明在越青君面前,是极少说本官的,此时这么说,便是以官员的身份,要将麻烦都挡在他身前。
越青君眼底不禁染上几分隐于月色的温柔。
他唇边扬起一抹玩味:“可惜,我原本还想感受一下,杀官与杀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把半死的袁县尉开除人籍了。
“不过,既然宁大人想要,那我只好听话让给您的。”越青君故作乖巧的模样,一副宠溺的语气。
宁悬明唇角微抽,一时无语。
越青君反手拿刀,将刀柄递到宁悬明面前。
后者接过这把刀,转头看向袁县尉,只觉得手中的刀沉重无比。
宁悬明不能说自己没害死过人,但从前都是借力打力,或绳之以法,像今日这般,要亲自动手,亲手抹杀一条生命,却还是头一遭。
袁县尉见他久久不动作,趁机道:“宁大人,钦差大人,罪臣虽然有罪,但也应该以律法处置,你今日动手,只能算是动用私刑……”
宁悬明:“本官手持诏令,陛下亲许,先斩后奏。”
说罢,他不再迟疑,紧了紧手中长刀,正要举起。
却忽觉手背一暖,整只手仿佛被人握住。
宁悬明侧头,竟差一点便贴上了那张金色面具。
他下意识要退开,却被越青君制止。
“别动。”
那人站在身后,二人挨得极近,近到若是月色再亮一些,他甚至能看清越青君眼中倒影。
“刀不是这么拿的。”
越青君帮忙调整好宁悬明拿刀的姿势,却仍未松开手。
“人,也不是这么杀的。”
越青君凑到宁悬明耳边:“转头,看好。”
宁悬明下意识转头看向前方。
耳边仍是那道温柔又冷漠的声音,“不要闭眼。”
说罢,越青君便握着宁悬明的手,挥刀向下。
鲜血犹在眼前炸开,染了二人一身。
袁县尉眼中逐渐失去生机。
越青君指尖轻轻抚过宁悬明脸上血迹,含笑询问:“学会了吗?”
明月皎皎,却映这暗夜修罗。
玄衣金面,血色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