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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虹

    余温钧去外地为了安全,身边通常会带两名保镖,有时候也负责开车。

    两名保镖都是见多识广,此刻,他们面面相觑。

    贺屿薇再一次带着余温钧回到她曾经居住的荒废村落。

    夕阳尽力在乌云后面洒出最后一道余晖,但也掩饰不住这里衰败气息。放眼望去,四周连个电线杆子也没有,地面上都是杂草和瓦片。

    前车的保镖走过来低声问今晚

    真的要住在这里。

    建筑物外观看起来不太安全,有坍塌风险。而根据天气预告,后半夜和明天白天都会下雨。

    “听薇薇的安排。”余温钧不容置喙,“检查一下附近。”

    两个保镖迅速排查了整个村落,都是空的。

    破旧的房屋比上次来还要更脆弱一点,屋檐上的瓦片都被吹走了大半,杂草丛生,四周遍布着石块、垃圾袋和各种不明形状的泥土。

    幸好,这一次既没有逗留的流浪汉,也没有流浪汉的尸体。

    *

    在此期间,余温钧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后座打电话。

    今晚不回城,他总得推脱一些工作的。

    真是一个多事之日。

    下午的时候,余温钧接到墨姨打来的电话,有不速之客出现在宅邸门口,通过门口的监控要家里人帮忙付清从机场到这里的出租车费。

    这个厚颜无耻的人,居然是李决。

    不输掉血管里最后一滴血就誓不罢休的赌鬼,能自己爬回来?

    余温钧不由再度产生一点兴趣,但沉吟片刻,也就吩咐墨姨先联系余哲宁。毕竟,他把对李诀的处置权交给弟弟。

    几个男人忙的时候,贺屿薇静静地用扫帚扫着地面。

    没一会儿,余温钧推门下车,边打电话边绕回来,一点头一招手,保镖立马把她手里扫帚接过去,他再重新走到路边。

    等结束通话后,余温钧收起手机。

    他把她拉过来,再次亲了一下她的嘴唇。而这一吻,彻底打消了贺屿薇原本犹犹豫豫想问“你要是很忙,今晚不在这里住也可以”的想法。

    她想,自己需要他。

    ###

    所谓荒村,自然是被世界遗忘很久的地方,既没有电力也没有路灯。

    入夜后,周遭静悄悄的,只有蝈蝈儿在荒草中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叫唤。

    不远处的公路倒是有点喧嚣。老陆和一个保镖买了烧鸡,边吃边听广播里的世界杯。

    道路的另一侧静悄悄的。

    经过简单打扫,破旧的房间仍然弥散着一股腐败和潮湿的可疑味道。

    余温钧会在奇怪的地方露出有钱人大少爷脾气。

    他坚决拒绝住荒屋,让人从市里调来两辆房车,而今晚,他们就睡在荒村边停泊的房车里。

    余温钧此刻坐在露营椅上,膝盖上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男人的头发,在旁边灯光照射下变成青铜色。

    他把车上的备用外套递给贺屿薇,那是一件精致的灰色羊绒外套。而余温钧本人虽然没有抱怨,但他的脚就没有离开过院子里那一小片打扫后的干净地带。

    贺屿薇凝望他的时候,余温钧头也没抬就说:“别偷看我,留神火星别溅到自己。”

    她赶紧收回视线,用木棍将簇簇燃烧的纸钱翻了个面。

    *

    在远处草坪里的虫鸣声中,贺屿薇低头,把她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修补好的字典、被透明胶布粘贴着的黄油曲奇饼干盒。

    也只有这两件朴实无华的行李而已,但无论是字典还是黄油曲奇饼干盒都很重。

    贺屿薇摸着饼干盒上凹凸的小熊发呆,余温钧瞥了一眼。

    她轻飘飘地解释。这里装着爷爷奶奶的一部分骨灰。

    他面不改色地问:“你父亲的骨灰呢?”

    “洒在街边绿化带里,只记得是洒在哪条路,但忘记具体在哪里。”她说,“你想去看吗?”

    余温钧沉默不语,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

    贺屿薇把手指贴在铁皮饼干盒上,心里继续对爷爷奶奶默默介绍——那个看电脑的家伙,就是自己所爱上的男人。

    爷爷奶奶假如还活着的话,他们是会劝她远离余温钧这个人呢,还是会骂她在玩火,无论如何都要拆散他们呢?

    她正发呆,眼前突然一个高大的黑影,余温钧从露营椅站起,他走到她旁边蹲下,点燃剩下的一沓纸钱。

    橘红色的火光,顺着他五官起伏的结构打下阴影,即使凝视火光的时候,余温钧也很少眨眼睛,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感觉。

    贺屿薇边偷偷看着他地面上的影子边心想,嗯,还是勉强能看出是一个贵气大少爷的风度。

    *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燃烧的黄色纸钱,空气有种焚烧后的臭味和野外夜晚独特的寂寥感。

    “你今天要是想藏在垃圾车里跑出来的话,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余温钧突然间开口,声音很轻,似乎仅仅是在闲聊,“在你之前,李诀还试过各种逃跑方式。包括在花园里挖地道,绑架墨姨和在仓库放火。就因为他,我给整个余家升级了百万级别的安保系统。”

    贺屿薇听着,心就忍不住揪起来。

    一方面,她也为自己的逃跑而有些讪讪的。另一方面,少年李诀想从这个可怕男人手下跑走的心,她是莫名很能理解的。

    她爱着的人真的不是一个善茬。正常人会用这一种若无其事地口吻说起这个话题吗?

    余温钧再平淡地说:“还有,哲宁今天也跟着你来秦皇岛,我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回去了。”

    语气如常,但也蕴含着“我不想主动问,但你现在最好给我一个你搭他车溜出来的好借口,编也得给我编一个理由出来”的隐隐警告语调。

    ……他居然还在为她今天的逃离行为而恼怒着。

    第102章 虹

    几分钟内,贺屿薇屏住呼吸。

    她再开口,是把整个人缩进旧衣服里,瓮声瓮气的语调:“……就算是你,也不擅长面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哭吧?会觉得很麻烦吧?所以你不要问了!”

    这一种唯唯诺诺又莫名强硬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余温钧皱眉:“你偷偷坐我弟弟的车溜出来,还不跟我道歉?”

    “我弟弟”这三个字突然刺激到了她。

    “我可以道歉的!但是,你也能不能不要总是戏弄我了!”贺屿薇突然提高声音,“余温钧你总是在逗我玩吧!”

    燃烧纸钱的细微响动声中,余温钧不由诧异地转头看着她。

    “荒郊野外的嚷嚷什么?”他说,“有话好好讲。”

    贺屿薇把手指搭在曲奇饼干盒上,仿佛这样做,就有两个资深严厉老教师替她撑腰似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虽然你说过,要我先给你幸福,然后你会再给我幸福,可这种话就是在逗我玩吧!因为,我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就会被你抛弃掉。”

    贺屿薇从来都明白,自己是“区区一个佣人”,是大人物眼里一个微乎其微的角色。大人物之所以是“大”,所谋也大,眼界也大。而她的任何事情都自动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随时可以被牺牲和抛弃。

    “我知道,你以后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当自己的女朋友。我并不是说你不可以找,而且我觉得,你就算和别人交往也肯定是对她和这段关系认真的,但——现在是我在你身边呀。可是上次,我们一起在农家乐吃饭,你先走了,把我和余哲宁单独留下。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女人’之类的,在离开之前是不是至少得单独跟我打声招呼?还有一次,你把我扔到床上……”

    这都是哪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余温钧不禁有些好笑:“你居然……”

    “在乎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乐意的好不好?我也想什么都不在乎。你说我是佣人,这一点,我是承认的。除了能做体力活,我没有一技之长,也无法靠自己的劳动过上你们认为舒适的生活,这个我一直都很清楚,但是……”

    贺屿薇稍微顿住,但是余温钧那句“佣人不可能和我有

    长远发展”,惊人得刺痛她的心。以至于现在想起,泪水都拼命上涌。

    “如果能晚两年遇到你,或者等我岁数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肯定能更成熟地面对你。”她吞咽着泪水,也很凶地说,“即使我在你眼里是玩物,我还是会为了你而感到烦恼和痛苦的!你不要总觉得我真缺心眼儿好吗?”

    余温钧淡淡地接下去:“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你这个玩物了,你会怎么做?”

    就像她曾经在香港见识过的雨,密密麻麻地下着,潮湿和霉菌笼罩着建筑物和所有人的心情。

    贺屿薇觉得自己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张着嘴,最终也只是茫然地说:“这个,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肯定会哭挺久吧……”

    *

    余温钧一下子被逗笑了。

    也许因为是荒郊野外的环境,他的笑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如同草原薄冰一样顷刻就消失,而是一直抖动着肩膀,像是听到特别好笑的事情。

    他一边笑一边玩味地看着她。

    贺屿薇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余温钧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很英挺,眼睛也沉沉的,皮肤光滑却也没有少年那种素瓷般的脆弱柔光。

    他永远像旁观者,很不好惹,有时候一言一语就能气死别人。做事明明很心狠但又不觉得他本质是很冷酷的人,像是只在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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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余温钧悠然地下了结论:“我听懂了。身为一个玩物,你想要我的心了?”

    贺屿薇语塞。

    “不反驳?”沉默了会,他问,故意问的。

    贺屿薇觉得他说的挺对的。但是,她也同样有一种连肉体和心灵都被彻底玩弄的不舒服感觉,不想回答他。

    爱情,究竟是什么?贺屿薇完全不懂。她只知道,她属于自己,而她无法真正地信任他人。

    比起求助,她总会选择独自承受很多事情。

    比起告白,她宁死都无法承认自己的感情。承认感情就好像把最脆弱也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在世界面前。

    更何况,贺屿薇对余温钧的感情,早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喜欢”两字可以概括。

    上流世界的订婚和结婚,肯定要考虑强强联合和利益交换吧。普通女孩根本是不可能参与其中的。

    他们注定没有好结局,但余温钧只要稍微对她好点,她就体会到死一般的幸福了。她真的很讨厌回北京,每次在北京,余温钧的身边总有那么多的人。

    贺屿薇其实也想找他商量一下去澳大利亚的事情,可是,余温钧听到后绝对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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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温钧突然间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让贺屿薇坐在他膝盖上。

    “乖,薇薇,喝一口水再说话。”他说。

    贺屿薇这才发现,自己虽然缄默不语,但整个人已经激动到了全身剧烈发起抖的地步。

    余温钧扶着矿泉水瓶,让她喝了半瓶水,与此同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经常在事后这么喂她。这种亲密的举动在户外做,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害羞,但贺屿薇却觉得心里安定不少,默默地接受了。

    余温钧再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手势很温柔。

    “就算你在我面前哭,我也不会觉得烦。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余温钧低声说,“薇薇现在是已经喜欢上我了?”

    他怎么又问这种话……

    贺屿薇咬紧牙关不吭声,脸却迅速红了。

    僵持不下的时候,余温钧借着拧好水瓶掩藏住笑意,他平静地看着她:“换个更简单的说法,嘴上说‘玩物玩物’的,你现在如饥似渴地想当我的女朋友吧。不过,你能付得起代价吗?”

    什么叫“如饥似渴地想当他女朋友”?她可没说过!

    但,贺屿薇也无法否认自己存有这一个想法。

    比起地下情人和玩物,还是正经地交往一下比较好吧。就算两人的结局不佳,自己至少是被认真对待的。她要份美好回忆也值得。

    但,从余温钧嘴里吐出的“女朋友”这三个字简直像什么大公司的神秘职位似的,让人觉得摸不透。他嘴里说的“代价”什么的,也让贺屿薇心生胆怯和警惕。

    “……不能当女朋友吗?”最终,贺屿薇还是别扭地问。

    她这模样可怜又可爱,有一种墙头呆猫般的美好。余温钧心中微暖,他轻轻地把她的脸挑起来:“不行。”

    贺屿薇顿时极其失望地垂下肩膀。

    但男人拒绝她的表情并不冷酷,而更是一种沉思:“比起名号,我得想想怎么才让你在我的身边站稳位置。”

    “站稳位置”是什么意思?余温钧的身边有其他女人吗?

    余温钧显然看穿她的想法,无声地抬起胳膊。

    好熟悉的动作,贺屿薇立刻挡住脸。

    他面无表情且冷酷拍了下她的脑门儿,力道虽然不大,但完全可以用“扇”这个字眼儿来形容。

    贺屿薇整个人都被扇得清醒了。

    她捂着发热的额头,对他怒目而视:“打!人!”

    余温钧吹吹手指,很平静地说:“如果我有其他的女人,龙飞那张破嘴会在第一个在家里大声宣扬。他最喜欢关注我的这方面。”

    *

    确实是一句实话。余温钧的身边有很多双眼睛紧盯着他的私人生活。

    余龙飞和余哲宁出于各自的理由,其实也很关注他哥的一举一动。只是因为贺屿薇之前当保姆,她住在余家又致力于活在影子里,再加上李诀的事情,姑且才算勉强把两人的关系掩藏住。

    余温钧虽然答应过贺屿薇要将这段保密关系,但是,他这段时间的心情略有起伏。

    在来的路上,余温钧嘱咐玖伯把瑰丽酒店的衣帽间收拾出一套,打算从秦皇岛把小姑娘接回来就直接把她锁进自己房间。

    他此刻却又改变了主意。

    如今已经能确定贺屿薇对自己有情意,那么,余温钧的乐趣就又变为继续冷眼看她能在自己和众人面前苦苦地撑多久。

    毕竟,欣赏别人的拙劣演技也挺有意思。尤其是贺屿薇,她总能在紧张的时候说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他觉得还挺好笑的。

    身为领导者,他喜欢看别人成长,换句话说,他也乐得看别人犯错。

    而性癖这种东西,只要被挖掘出来,就会忍不住一次次地想体会到其中乐趣。

    *

    突然有个火星,在余温钧的皮鞋下面危险地一闪。

    他回过神来。

    面前的纸钱,烧到只剩下黑色灰烬。

    余温钧面不改色地率先站起身:“帮我转告你爷爷奶奶,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中国有句老话叫入土为安。你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安息了。”

    贺屿薇坚定地摇头。

    她可舍不得埋葬爷爷奶奶。

    即使流浪,也想把他们带在身边,整个人才有安定感似的。她以后要是死了,就美美地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他们也肯定愿意陪着她。

    余温钧为之侧目。

    有些时候,他简直无法理解贺屿薇,她对死人比对他执着多了,而且,想法未免太悲观了。

    不过,他决定今晚先放过她。

    贺屿薇今天刚坐完长途汽车,又知道神秘女人的出现,难得坦率地说了一大段话。此刻边扫纸钱的残留物边开始打哈欠,明显透支脑力和体力。

    *

    余温钧把她抱起来放到房车,催她刷牙洗脸。

    “你今晚也睡这里吗?”贺屿薇忍不住问。

    “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好好休息。”余温钧只把她按到在床上,用掌心盖上她的眼睛,他的声音沉稳到了冷酷的地步,“到明天早上,我们去见另外一个缺心眼儿了。”

    第103章 日照

    海边的夜风特别大,刮得房车外面也有些噪音。

    但,贺屿薇自认对睡眠环境没有什么要求。

    只是半夜,她揉着眼从房车坐起来,发现余温钧居然还没睡。

    他坐在前方的餐桌前在看着电脑,全黑的屏幕上,有红色和绿色的k线图在跳动。

    贺屿薇在房车上的卫生间洗了把脸,原本想在余温钧旁边陪他一会,又被他赶去睡觉。

    这一次睡得很香。

    迷迷糊糊再有意识,贺屿薇感觉胸被用力揉搓了好几下,他手臂上冰冷的铂金表带蹭过皮肤表面,她在被子里更紧地蜷缩身体,耳边响起余温钧的声音。

    “薇薇?”

    她动了动眼皮。

    一支微凉手按在后后颈,就像掐猫似的用力一按,这下子,贺屿薇醒了。

    “五点半了。你不是说附近有早市?我们去吃点东西。”余温钧正俯身看她,再捏起她柔软发尾的一小撮从容地扎她脸。

    他一宿没睡,但看起来也没有疲态,只是下巴上青青点点的。

    贺屿薇抓紧时间在卫生间洗刷,先走下房车。

    公路的不远处,余温钧的保镖和司机正在接班,看到她,其中一个值夜保镖走来递过两瓶依云矿泉水。

    贺屿薇轻声地道谢。

    清晨似乎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清新。

    眼前的破屋和荒村,在熹微晨光中看上去更加破旧衰败,无章法,没有美感,就像被锄头挖开的鼠穴,曾经的建筑只剩下架子,所有文明和人类秩序在这里皆不适用。

    贺屿薇想到自己也曾带着破旧的水瓶,大半夜骑三轮车去加油站的厕所接水,清早再骑回来,双手冻得发冷,回来后第一个举动,永远是试探爸爸的呼吸。

    余温钧也从房车上走下来,多看她一眼:“没睡醒?”

    贺屿薇摇摇头,轻松地说:“只是突然间想到一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他凝视着她,随后说:“跟我走吧。”

    ###

    早餐是在早市上解决的。

    贺屿薇很久都没有在摊子吃早饭了,铁锅和蒸笼就摆在桌椅旁边,热气腾腾的,很有人气儿。

    余温钧之前嘱咐厨房给她做燕窝,每天晚上还逼她吃补品汤羹。但只要没人管,她也能做到靠一杯凉水安静地活很久,饥饿不会让她委屈、焦虑或愤怒。

    “虾、牛肉和猪肉,你喜欢哪一个?”他耐心地问她。

    贺屿薇思考了会:“……一定要说肉的话,我喜欢吃章鱼烧。”

    余温钧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章鱼烧。

    这种东西,他印象里自己好像也没吃过,保镖在旁边说这属于街头小吃。

    “那种东西,路边摊买来的比家里做得好吃。”

    贺屿薇赞同地点头,余温钧便批评她:“你这就是在难为人啊。”

    她抿起嘴。

    早市上的人潮涌动,卖早餐的,卖菜的、卖海鲜的,卖各种日常用品和书籍的,甚至还有卖假古玩和陶瓷玉器的。

    余温钧对此很有兴致。

    点完早餐,他让贺屿薇和保镖坐在座位,自己随便到早市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跟着他的另外一个保镖提了白色塑料袋,袋子里面是两盒肉焖子和一小兜樱桃。

    余温钧还为她买了两扎奶油粉色的金鱼草和铃兰,每片花瓣都像在水中柔软摆动的金鱼鱼尾,有淡淡的香味。

    她刚要惊喜地接过来,余温钧却又收回手:“好好吃早饭的孩子才能有花收。”

    贺屿薇便先接过饭盒。

    一接手就咂舌,份量很多,沉甸甸的两盒,像砖头似的。

    她感觉,余温钧绝对是因为没买过平民化的小吃而被摊主坑了。

    贺屿薇向店家借来热水,仔细地为余温钧烫了一遍碗筷,随口问玖伯怎么没来

    余温钧说:“老玖都四十岁了,不能像我似的,总跟在女人后面跑。”

    玖伯才刚刚四十岁吗!他的女儿小钰都比她岁数大。余温钧便解释,玖伯年纪很小就和他老婆有了孩子。

    贺屿薇还是颇为震惊。不过,余温钧身边的人也都挺神神秘秘的。

    余温钧低头喝一口豆浆,也不知道是嫌难喝还是安全问题,冷冷地撇了下嘴唇。

    “过来吧。”他低声说。

    旁边桌坐着的保镖松开手,有人噗通一声跪在他旁边。

    居然是……李决!

    李诀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T恤和黑裤子,但整个人瘦到几乎像个热带雨林里的马猴,特别黑,皮包骨,头发长得要命,脸上还残留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印记。

    不过,他整个人很冷静,身上没有在澳门赌场里从骨子里散发的颓废癫狂气息

    余温钧也同样仔细地打量着李诀,他说:“这么巧,您来吃早饭?”

    李诀只是沉默地跪着。

    ###

    早集热热闹闹的,唯独这一桌的气氛好像有点古怪。余温钧坐在那里,气温好像就凝固了。他之后就睨着跪下的李诀,一言不发。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个角落,贺屿薇也坐立不安。

    她在桌子下面,很轻地用小拇指勾住余温钧的手,过了会,才听到他懒懒说:“起来,别给我丢脸。”

    李诀也确实不是普通人,他面无表情地,居然硬是挤开保镖坐到他们这一桌。

    余温钧吩咐贺屿薇,把他买来的那盒焖子摊在桌面。

    焖子算是秦皇岛当地特产小吃,外表有点像发泡好的花胶,透明形状的,是由淀粉,或淀粉加肉制成,吃起来软糯的同时又有肉的颗粒感。

    小的时候,爷爷特别喜欢吃驴肉焖子,每次从菜市场买焖子回家,爷爷也都得掰一口给贺屿薇尝尝。

    焖子的口感很弹,吃几口,也有点腻。

    在余家住了将近一年,贺屿薇逐渐有新的饮食习惯。大早上喜欢喝点汤汤水水的,一杯黑咖啡够了,不太爱嚼东西。

    余温钧扬了一下巴:“把焖子全部吃完。”

    贺屿薇象征性地嗯两声,反正,她才不要吃。

    但,同桌的李诀毫不犹豫地开始拿起筷子,就要开动。

    余温钧再平静说:“谁允许你拿筷子了?”

    李诀改用手,抓起焖子就塞进嘴里。

    余温钧买回来的焖子,足足有一斤,本质上来说也都是肉汤和红薯粉制成品,很占肚子。李诀一次性吃完肉焖子,胃应该有多难受啊?而且,余温钧还不允许对方用餐具吃!

    贺屿薇讶然极了。

    但对上余温钧和他旁边保镖的冷漠表情后,她默默打消相劝的念头。

    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

    余温钧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

    他吃的还挺多。两个茶鸡蛋和一碗汤面,半屉小笼包,看表情也不知道是否喜欢。

    李诀也保持沉默,真的就像野兽一样,徒手吃掉足足半大盒焖子。中间,他甚至不敢喝水,生怕会吐出。

    吃到最后,他进食速度慢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但总算是把焖子全吃得干净。

    余温钧却往瞥了一眼。

    他们旁边的司机和保镖那桌,还有没吃完的半笼包子、油炸糕和豆腐脑。

    和……另外的一盒焖子。

    他抬抬手,保镖就把桌上剩下的食物端到李诀的面前。

    余温钧温和地说:“还是饿吧?来,这些也都能吃。”

    李诀沉默片刻,再继续抓起包子用力地塞到嘴里。他的神情看上去特别可怜。

    贺屿薇也在旁边举着筷子。

    此刻,她想偷偷帮李诀吃一个剩包子,余温钧却按住她的手:“今天你打算在秦皇岛做点什么?”

    贺屿薇还以为,余温钧吃完早餐后就要带她回城,没想到,他还愿意留在这里。

    “明天中午,我要带着龙飞去纽约。”余温钧用手帕擦着嘴,他说,“这一次去北美的行程很赶,要飞几个城市,不能带你。但我今天可以单独陪陪你。”

    贺屿薇想了想:“陪我做什么都行吗?”

    “一切。”

    ###

    贺屿薇在秦皇岛还有一个心事。

    说是心事,更像是心魔。

    “这次回来,不光是想给爷爷奶奶烧纸。其实上次平安夜回来,我就想这么做了。烧掉也行,砸掉也好,但就是——我要把那荒屋毁掉。”

    贺屿薇说到这里,突然之间,就打了个冷颤。

    她从未喜欢,乃至于憎恨那所海边荒屋。

    那所荒屋曾经庇护过复仇的她,曾经囚禁着瘫痪的爸爸。而最终,爸爸也在那里咽下最后的一口气。

    但,也是一座囚禁她的监狱。

    一个如同地狱般可怖,寂静且寒冷的地方。虫子很多,还有很大的老鼠跑过房梁,冬冷夏热,墙壁上有巨大裂痕,每次下雨时都像要被彻底冲垮。

    贺屿薇逼自己走出来,去外面打工。

    可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某部分依旧抛弃不了那个垃圾场般的地方。

    甚至于,只要回秦皇岛就忍不住着魔了般,总想回去再看看。

    就像她内心那股想喝酒的愿望,时不时的,也就像草坪里黑蜘蛛探出毛茸茸的脚一样,倏然伸出来。

    *

    “你不是说可以把我的户口转到北京吗?”贺屿薇苦涩地说,“我想了想,我愿意。但在此之前,一定要把那所荒屋解决掉。”

    余温钧答应后,贺屿薇便抱起鲜花,试图把他从早餐摊前拽起来:“我们现在走吧。”

    她偷偷地瞥了眼李诀。

    就算李诀要吃别人的剩饭,也不需要在余温钧冰冷目光的监视下进食。这比强迫吞咽的行为更令人胃疼。

    而余温钧配合地站起来,将一个保镖留在早餐摊,带着她扬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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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贺屿薇的认知不同,扒房子并不是一推就倒的问题,是一寸一寸敲掉的。

    保镖在今天早晨再次检查了下这所荒屋,和外表的摇摇欲坠相反,建筑的构造居然不是纯砖房,而是有钢筋的。除非遭遇大暴风雨,没有坍塌的可能,但墙体老化得严重,屋顶的瓦片已经全漏了,如果下雨必定漏水。

    几个男人兴致盎然地谈论了足足半个小时处理方法,是一举爆破还是找挖机,再或者,他们几个拿锤子就直接能把墙砸了

    最终决定是老办法,挖掘机拆除。

    *

    全程花了四个多小时,从市里调来一个挖掘机,一个装建筑物垃圾的卡车,一个喷水车。余温钧办事很仔细,甚至在外围搭了一圈防护罩,防止大量尘土飞扬和噪音。

    当挖掘机触碰到旧屋的瞬间,贺屿薇内心涌起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就像自己的前半生的精神堡垒彻底的离去和消失。

    她情不自禁地想走上前,余温钧挡住她。

    “该让它结束了。”他沉稳地说。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她抱紧怀里的鲜花,只是用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

    很快,挖机就把摇摇欲坠的房子彻底拆除,建筑队工人利索地把泥土和建筑物的大型垃圾拉走,附近又喷了水,把土地碾平。而这里,居然成为整个荒村最为干整洁净的一块土地。

    贺屿薇重新站在这里。

    她有一种恍若隔世兼神清气爽的感觉,也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好像确实是一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嗯,我今晚还想再住在这里,感受一下。”她说。

    余温钧知道他们今晚还打算在这里过夜,继续让房车停泊在这里,又准备两台智能户外移动电源。

    就在这时,李诀和另外的保镖也回来了。

    李诀走路都在打飘,他面色苍白,据说催吐一次,硬是把整桌早餐和所有焖子都吃光了。

    余温钧听到后不过冷哼两声。

    他说:“回哲宁那边儿去吧。”

    李诀不敢说什么,转而跟贺屿薇搭话:“薇总,你累吗?”

    贺屿薇摇摇头,李诀说已经找到一家做私房菜的饭庄,开了两桌。

    两个保镖一桌,他们三个一桌。

    这顿私房菜显然比早餐更对余温钧胃口,但吃着吃着,余温钧头也不抬:“秦皇岛这里的特产酒是仙贡白酒?李诀出去买一箱回来。买完后原地喝了。”

    李诀根本不问原因,转身就去执行任务。一个保镖则赶紧拿了两个包子,跟着他身后走出去。

    *

    贺屿薇看李诀背影,那个精干青年在余温钧的折磨下,此刻像是衰老了五十岁。

    她忍不住说:“他为什么这么听你话?”

    “听话?不过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罢了。”余温钧平淡地说,“男人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向来比女人更没底线和操守。李诀这小子啊,估计是看不上哲宁,他又想赖上我了”

    贺屿薇也搞不懂余家男人之间那种鬼鬼祟祟的关系。她再问:“得罪你是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余温钧用一种无法被质疑的口吻说:“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我不会让那些我得罪或得罪我的人,轻易地靠近你。”

    第104章 热带低压

    吃完午饭,两人到秦皇岛的市区最大的商场逛了逛。

    小城市的商场,引进的高端品牌并不是很多。也许是工作日下午的原因,只有金店的生意做得不错,顾客都挤在柜台前。

    路过的时候,余温钧顿住脚步,随意地看贺屿薇一眼。

    她摇头。

    “我的气质撑不起来黄金。”贺屿薇觉得以自己的岁数,戴金饰不合适。

    余温钧若有所思。

    这一次,他又把贺屿薇推进旁边的鞋店。

    近些年的流行趋势崇尚着运动风,要求舒适和简约,他们批评,高跟鞋磨脚、痛、紧绷,束缚着女人的自由,是美丽的刑具。

    那是家国产品牌的鞋店,主做高跟鞋,装修颇为浮夸,火龙果般鲜艳的丝绒沙发前,一溜儿的细跟高跟鞋如同锡兵隆重排列在眼前。

    是,刑具,但确实,是美丽。

    余温钧挥退销售小姐,为她挑了一双6.5厘米的尖头高跟鞋,

    贺屿薇扶着余温钧手臂站起来,仅仅是400块的普通品牌高跟鞋,她穿上后,腿部肌肉线条一下子紧致好看,脚面到脚背崩成漂亮的线条,腰被迫挺直,胸的轮廓也出来了。连带着贺屿薇此刻穿的那身旧衣服带着几分精致和优雅。

    *

    余温钧抱着胳膊说:“穿高跟鞋的你,有一些大哥的女人的意思了。”

    大哥的女人。

    呃。这称呼……好令人费解。

    余温钧看她不置可否的表情,也不生气。

    “所谓‘大哥的女人’,并不是‘属于大哥的女人’。而是不管你选世界上哪个男人,那个能被你选中的男人最终都会被你推上‘大哥’的位置。”

    贺屿薇思考片刻,蹙眉说:“那,我也可以直接当大姐呀。”

    “不错。”余温钧淡淡说,“不管是对人、黄金或鞋,要放下自己不舒服的那个坎,才能驾驭他们。比起气质,就得有这种气势。”

    ……气势吗?

    贺屿薇也看向镜子。

    贺屿薇从小是穿运动鞋长大的,她被爷爷奶奶教育,不能关注外貌而要看内在,要有礼貌地对待所有人,要过安宁和稳定的生活。

    但,高跟鞋是一个特别不礼貌的东西。这是一个特别高调,个性化且女人味十足的东西。

    她穿上尖头高跟鞋,简直……就像每个月换不同男朋友的城市时髦坏女人,又或者,是她在香港半岛酒店和街头看到的那些女孩子,打扮得精致,也过着非常出色、充满光华的奢侈生活。

    仅仅是一双鞋,高跟和平底给到的心理暗示是不一样的。

    ##

    余温钧再选了几双鞋,从9厘米往低了试了一圈,最终,挑了一双3厘米的低跟尖头拖鞋,比较舒服走路。

    “买下这双吧。今天随便穿穿,适应一下这种感觉。”余温钧说,“人,不是变得平凡或普通,路就会好走。”

    贺屿薇还穿着那9厘米的高跟鞋,稍微仰头,就能和他的目光平视了。余温钧的眼下有阴影。

    她一时之间非常恍惚。

    财务自由的大老板,强势,深城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群里一等一的人物。她能感觉到,他绝对是一个超强绝伦的掌控狂。

    但为了她,他是真的大老远跑过来,心甘情愿地陪她一天,做了很多无用之事。

    余温钧买完单后走回来,贺屿薇换上新鞋。不过,仍然让店员把原本的鞋装在鞋盒里。

    他们再往商场外走。

    “谢谢你,薇薇。”余温钧冷不丁说。

    贺屿薇便看了他一眼。明明是余温钧花钱送她东西,为什么还要感谢自己?

    “每次送你礼物,无论贵的还是便宜的,你既不会扫兴也不会拒绝。”他沉吟着,“这一点让我很满意。”

    这是句实话。

    余温钧不缺这点钱,比起花钱,很讨厌别人败坏自己的兴致。

    她说:“……可是,你送这么多东西给我,我应该要怎么回报你呢?”

    余温钧不以为然:“留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贺屿薇看着他,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感情,在商场里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

    余温钧昨晚在房车上没睡,他们便到海边的豪华度假酒店开了一间套房

    他小憩的同时,贺屿薇在里面泡澡。

    下午的时候外面短暂出了点阳光,照到水面,但也是昏黄的一小片,很快挪走。

    贺屿薇用手拨弄着水花,脑海里反复想的都是陌生女人出现找自己的事,随后又想到WHV打工签的事,再想到余温钧明天要飞纽约。

    以前,她住在荒屋,条件虽然艰苦,但也不用思考明天的事。但现在,贺屿薇总觉得自己得想很多很多。

    ######

    余温钧还在卧室睡觉。

    她走到客厅把衣服换了,余温钧一大清早让保镖给她从北京带来几套新衣服,新买的芝麻灰短毛衣和卡其棕褶皱裙,依旧是miumiu当季秋款。

    贺屿薇回来后才知道,这牌子是奢牌里的快销品,国内价格动辄就上万,却又根本不保值,余温钧看她喜欢穿,直接把秋冬到早春三季款都给她订好。

    她穿好衣服,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在客厅里独自走来走去。

    随后,贺屿薇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

    余温钧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补觉,好像还在睡,像安静的兽。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睡颜。

    余温钧从不在余家过夜,在澳门的时候,她不记得他有睡过。余温钧生活和普通人不同,但其实很自律,他和李诀都更像是那种严苛且准点打卡的上班族。

    但,余温钧本质是多疑且底色复杂的老板。

    贺屿薇走到他旁边蹲下,凝视着他的五官。

    他会承认“喜欢”她,但同样以一个上位者的角度暗中评估她,她的压力承受值,自觉性,情绪起伏点,乃至于她的忠诚、服从和理解能力。只要顺着他预期,余温钧就会将她越托越高。她偷懒或逃避,他就上强度惩罚或放弃。

    但其实余温钧对谁都采取这个态度,对他两个弟弟,对李诀……

    贺屿薇叹口气,情不自禁就做贼似的偷偷地摸了一下他的花衬衫领子

    也许应该先享受当下。她沉思着。

    即使被当成玩具,余温钧绝对是多年里只会钟情一件玩具的类型,除非玩具坏掉,他就会扔掉,找下一个兴趣之所在。

    **

    余温钧突然间不露声色地睁开眼睛:“摸了我之后,想做什么?”

    贺屿薇吓了一跳,手已经被握着,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动作缓慢,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便跪在床边:“为什么要折腾李诀呢?他只是打算重新回到你身边工作吧?”

    余温钧很无聊地重新闭上眼睛:“让别人替自己做事,无非靠恩义,金钱和名誉。这仨都很俗,但也没有一样是容易拿到的。名誉,需要本身就有地位,恩义,要机缘和时间。金钱……就更不必说了。李诀那臭小子,人其实可以,但心太野了,估计不愿意从零开始跟着哲宁。唉,他和舅舅关系不明,我也不能太信任他了。”

    *

    贺屿薇静静地听他说这些话。

    她换了一个话题:“你累不累?”

    他说:“要说累的话,从澳门回来,一直累。”

    贺屿薇哦一声。

    沉默片刻,余温钧又再睁开眼睛,微微斥责:“继续问。”

    她呆了呆:“啊?嗯,好。那……你为什么会累?”

    “我的女人跑得多远,我就有多累。”

    不太喜欢被这么称呼。贺屿薇便纠正他:“我是属于自己的。”

    他闲闲地说:“两者并不冲突。”

    ****

    房间里明明只有两个人,但余温钧的声音依旧轻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勉强听见,就像在进行无法让他人听到的密谈似的。

    贺屿薇忍不住再次抚摸着他的面孔,嗯,她的手指肤色还是比他的脸白的。

    他说:“你这眼神,是要我亲你吗?”

    贺屿薇睁着眼睛注视他片刻,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他。

    *

    在以前,她总是被带领的那一位,任他摆弄,大脑放空地听他命令。但今天,她主动献上忠贞。

    贺屿薇一鼓作气地把余温钧按在床上,带着点强势坐在他身上,按着他的肩膀找寻平衡,但紧张得要命,也不怎么会。

    余温钧便在下面指导:“你不用考虑我,自己先坐下去。”

    她就把旁边的被子盖在他的脸:“安静。”

    余温钧的眼前一片昏黑。

    他很不喜欢被遮挡视线,总觉得处于危险之中,但此刻还是强忍住。

    贺屿薇在上面动得既没有什么技巧,也不是很令人舒服,余温钧却在她每次动的时候故意发出气音,仿佛真的被她掌控节奏一样,与此同时,他也在暗中狠狠顶胯。

    没一会,贺屿薇的腰软得一塌糊涂,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把双手撑在他胸脯,稍微抬起腰,任由水淋淋的大鱼滑出岸边。

    余温钧掀起脸上的毛巾,声音很轻,掩盖着危险让自己显得温和,他说:“自己享受完了。”

    她整张脸都是红通通的,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我们回房车吃晚饭吧,你去洗个澡。”

    ……开什么玩笑?

    ####

    在浴室的时候,余温钧的手机又响了。

    保镖说李诀是个狠人,他真的硬是把一箱白酒喝完,不过,人也被紧急送到医院洗胃,此刻,他们还在急诊室。

    余温钧沉吟片刻,说:“等他清醒后,你俩来房车。”

    他挂上电话后,重新走回浴室,把双腿打颤的贺屿薇从地面拉起,抱在怀里

    “唉,我居然又在中途抛下薇薇了。这一次,薇薇也跟我记仇吗?”

    “呃……”贺屿薇才刚刚喘过一口气,又有酸胀涌入,整个肩颈沁出层汗,她被迫扭头对上他依旧深邃的眼睛,余温钧低头舔着她的耳朵。

    “我在喜欢你。”

    余温钧嘴上这么说的同时好像也在强硬地宣称,他纵然喜欢她,但始终是这段关系乃至一切的上位者,他的一切做法、一切行为习惯、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因为她而改变。

    她从小被管得很严,内心其实挺抵触某种权威镇压,希望平等随意的关系。但没想到,却被这种最强势的男人一次次打破防线,动摇心弦。

    刚要说话,却又被撞了一下,贺屿薇脚趾蜷曲,只能不断从鼻子里哼出声音。

    “为什么偷偷跑走?”

    这男人怎么还死揪着这事不放,贺屿薇却已经无暇思考,暴虐的动作里,她头皮发麻,与此同时,花洒里热水的雾气蜿蜒地爬进她的耳道,如同生出细细的丝,从湿润头发往外散发的热直到身体深处,销魂蚀骨。

    “你的任何决定都要先经过我同意。这一点,能不能记住?”

    明明是在说残酷的命令,但声音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带着他的体温,撞到耳膜。每多听一次,这把低沉的魔鬼声音就仿佛是根粗粗的神经,直接连接到小腹和心脏,那种沉沦的心情连接到大脑,所有声音都远去了。

    *

    余温钧掐掐她的脸,贺屿薇才如梦初醒地大口呼吸。

    “再来一次?”他把花洒关了,用唇抚着她通红的后背。

    “……可以的。”

    余温钧是想了想才确定贺屿薇确实没有拒绝他。

    他喉结一动,但,整盒套已经用完,再做一次,她晚上回房车会陷入昏天暗地的昏睡。怀里的她突然又开始推他的胳膊,余温钧意识到他还正咬着她的舌头,犹豫半分钟松开,决定不榨干她最后的精力。

    明天出国,余温钧想和贺屿薇聊几句。当然,主要是敲打敲打她。

    “等回来再喂饱你。”他克制地把她手拉上来,亲了亲她的掌心。

    *

    余温钧把她从浴室里抱出来,放在床上。

    至今为止,贺屿薇依旧坚决不肯让他碰自己发型,这一头长发,今年为止除了和小钰那次去理发店,就再也没被修剪过。

    余温钧看久了居然也看习惯了,此刻用毛巾慢慢地擦着她那头稍微打乱就很难整理好的头发,直到没有一丝水。

    擦着擦着,突然感觉毛巾里面传来一点声音。

    “余温钧,你不用担心。我……应该不会再轻易从你身边逃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她颤抖地说,“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

    贺屿薇裹在浴巾里,胸口和屁股都火辣辣的,但脑子里刚被那股巨大的欲流反复洗刷过而没有任何杂念,很冷静也很清醒。

    一般这是她复习功课的黄金时刻。

    贺屿薇

    现在面临的是另外一道难题。

    她闭着眼睛,做好了再次被余温钧拒绝的准备。

    反正,先提出来吧。

    要是再被拒绝,贺屿薇也会在他出国的时候,慎重地思考一下两人的关系定位。

    “虽然我是属于自己的,可我也想去成为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就是,我……还是想当你的正式女朋友。”她嗫嚅地说,“我也愿意付出代价。”

    躲在浴巾下,她没看到余温钧的表情,只能绷着脊椎等待宣判。

    沉默了几分钟,又或许只有几秒。

    直到眼前的毛巾被掀开。余温钧蹲在她前面,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继续握着她的手

    余温钧的深黑眼睛里有什么稍微化开了。他说: “既然这样。就请你来当吧。”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第105章 暖锋

    夜幕降临,他们重新回到破屋。

    门口的空地支起和户外烤架,还有锅,旁边是各种各样的食材。虽然已经打扫干净,但因为身处荒村,还是有一股不经人烟的感觉。

    李诀已经等着他们。

    他的状况和早晨判若两人,脸色蜡黄又浮肿苍白,脚步漂浮,像是刚从土地里挖出来且风干的僵尸。

    余温钧悠悠地问:“您吃饱了吗?”

    一阵沉默。

    “……回来后见到哲宁了?”

    李诀这才说:“见他没用。我想先跟您谈判。”

    余温钧面无表情就抬手扇过去,但应该没怎么用力,李诀的脸被打歪,但鼻梁上的黑眼镜没掉。

    李诀倒也干脆:“上半年集团给我的调令,我希望能继续进行。我李诀谁都不服,如果一定要在别人手下工作,也只有跟着钧哥了。钧哥也不用帮我还赌债,我会靠自己赚。我这样的赌徒跟着余哲宁,他不自在我也不舒服。我在您身边,您不会后悔的。”

    余温钧也沉思几秒。

    李诀跟在他身边,确实从来再没上过一次赌桌的,能力强的人用好了是利器,用不好就是坑。

    当初答应弟弟把李诀交给他处置,李诀却重新跑回到他这里,要是让他继续回来,余哲宁和余龙飞那里都不太好交代……

    不过,余温钧向来对能人所不能及的事有几分兴趣。他从不是纠结的性格。

    李诀的投名状都弄得盛大,总得收下来看看。

    “以后交代给你的任何事,大大小小,你都要做得比其他人更好。”余温钧终于说。

    李诀的眼圈一红,他什么也没说,鞠了躬要走。

    余温钧却说:“站住。”又指了指站在他身后正装着稻草人的贺屿薇,“跟她说句话。”

    李诀和贺屿薇都愣几秒。

    还是李诀谨慎地开口:“……谢谢薇总。”

    *

    夜间下起小雨,一个保镖和司机在外面的车内待命。

    贺屿薇拿露营的小灶,用咸肉、豆角、菠菜和莴笋做了个焖饭。

    这是她在农家乐学的食谱之一。

    贺屿薇的厨艺一般,但在野外,任何热菜的美味程度都会增加一千倍。

    饭好做后,她往外看,户外雨丝飘飘摇摇,李诀正打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而伞下,站着他和余温钧。

    余温钧仍然在外面跟李诀说什么,估计又是痛斥什么,气氛一看就令人生畏,李诀越发佝偻着身体。

    *

    贺屿薇把花摆在餐桌上,无聊地坐在房车的台阶往外看。

    雨势越来越大,敲打在刚刚推平的土壤上,仿佛能洗刷一切。

    就在这时,司机突然冲过来

    附近看到可疑的车影,另外的人去追了。他负责在这里陪伴贺屿薇。

    像电影里的场景出现在现实,贺屿薇的心一下子提起,幸好没一会,保镖又回来,说好像是误会。

    两个保镖临走前若有若无地用谴责目光看着她。很显然,把余温钧拉到荒无人烟过两天两夜都是她的糟糕主意。

    贺屿薇正感觉到某种群众舆论的压力,余温钧回来了。

    *

    余温钧听完这段小插曲后,没在意。

    他只说:“李诀最近搬回来住段时间,住二楼。”

    贺屿薇忍不住问,余温钧是否会帮李诀戒赌。

    “是否戒赌的选择权在他自己。别人只能帮他加强戒赌的信念,我也是普通人,不能替另一个人决定戒赌。就像我能帮薇薇铺垫一切,但你自己也要接受新身份。”

    新身份……

    她,现在真的是余温钧的女朋友了吗?

    贺屿薇对此没有实感。

    只是比起喜悦,她的内心深处,正疯狂地滋生出余生每一秒都不想离开这个男人,恨不得时时刻刻寄生在他身上的不健康感觉。

    唉,一定是她现在生活太闲了。

    ###

    外面还是下着雨,夜幕像是色泽极为漆黑的针织袜,潦草地套在冰冷的脚踝,配合着丝丝缕缕的雨意,也没有个尽头。

    他们就在雨声中吃饭。

    贺屿薇轻声问他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最短也得半个来月。”余温钧突然起了开玩笑的心,“遇到变故,恐怕永远都不回来。”

    她静静地说:“那我能等你吗?”

    余温钧扫了她一眼。

    “可以。”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还会去见栾妍吗?据说,栾妍也在美国。

    贺屿薇暗自吸了口气,她真的没想到,自己陷入爱情里居然是那种见风就吃醋的类型。

    但,还是不要问别人那么多了。

    她一定要有先能稳定住自己的气势。

    **

    余温钧第二天就要直接赶去机场。不过,他还是陪贺屿薇聊了一夜。

    基本上是贺屿薇在拼命地主动说话。

    本来想抓住机会问余温钧一些他私人生活的问题的。比如,他的工作、他的童年。但,余温钧守口如瓶,倒是她莫名其妙的说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比如,她真的上过很多兴趣班,学过将近六年的钢琴、学过舞蹈也练过书法。

    父亲去世后,贺屿薇无处可去,索性又重新回到荒屋住了一个月,无聊去市里超市闲逛时遇到了非叔,他曾经是爷爷的学生,他认出了她,问是不是没找到工作,就要她来农家乐当服务员……

    余温钧听到这里才打断她。

    “我得解释一下曾经说过的话。当时说讨厌你当保姆,是希望你自己想想除了当佣人,还能做点什么。”

    余温钧稍微压低声音,身上很熟悉的那种准备教训人的气场就冒出头。

    贺屿薇一惊,目光也情不自禁地开始四处游移。

    而后让她自己都惊讶的是,没过大脑的一句话就说出来,而且也和栾妍毫无关系:“你是不婚主义者吧?”

    余温钧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你想让我和谁订婚?把名字说出来,。”

    有时候真的觉得,余温钧骨子里特别会刁难人。

    余温钧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

    他凝视她几秒,再说:“要是想认真讨论这个问题,我也就说实话,是你的话,我们可以考虑结婚。”

    贺屿薇不禁瞪大眼睛。

    她还以为,余温钧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就算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他也没什么兴趣。

    *

    余温钧之前的交往对象,都是他在工作和生活认识的家世相匹配或性格强势的女孩子。

    虽然不打算结婚,他也会提前跟女方说,并提出另外的经济或身份补偿。

    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从余温钧的角度来看,和贺屿薇的这段关系公开,自己的社交圈必然会知道这号人的存在。而贺屿薇最大的问题是,太……弱了。

    不仅仅是身份和财产悬殊。

    她这一种毫不努力,被动且毫无长远规划的个性,绝对会在名利场里举步维艰,再因为是他的女人,又会被众多不怀好意的人围剿。

    余温钧其实颇为忧心的。

    他自认是老派风格,身为男人就不能虐待对

    方。即使是为了让贺屿薇以后的日子好过点,也不再公开表现出对结婚铁板钉钉的拒绝态度。

    这种表面功夫,即使是余温钧也还是会做的。

    *

    “婚姻,尤其是我的婚姻,没有那么简单。”余温钧冷冷地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余龙飞说你脑子被切了。”贺屿薇吐出一口气,下决心地从正面凝视他,“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严重的浪漫主义者。”

    他一怔。

    “很多事情,你能够完全不带感情地客观解决,但却觉得婚姻很难。这是因为你不想亏待女方,也不想对不起自己。”她说。

    贺屿薇迟疑着,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举棋不定,可是,她还是慢慢说:“我也是会对感情负责的。我只是……没你浪漫,有自己思考事情的速度。”

    余温钧被这句话弄得皱皱眉,他摇摇头:“头一次有人说我是浪漫主义者。”

    贺屿薇不禁说:“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余温钧也很难回答。他便随口说:“那你来讲讲,为什么没人说我浪漫?”

    “大概是因为你太有能力。”贺屿薇不假思索地说,“比起看到你的浪漫,大家先看到了你很有能力和很可怕的一面。”

    他不禁啧了声:“自说自话。”

    “但你现在笑了,你能笑就太好了。我和你的想法不同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但每一次,你会好好地跟我解释。即使认为我是佣人,你也会思考我们的未来。你就是很浪漫啊。”

    *

    余温钧很不舒服地扭开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但余温钧知道,他不是很好接近的人。

    不仅仅是工作里,他即使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也确实会无意间流露出苛责的一面,两个弟弟和他交谈时都对他敬大于亲。

    也是因为余温钧这种性格,女人会问过一句他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非她不可?

    世界上,确实没有非一人不可的理由。余温钧通常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扫兴。唯独眼前这个他最喜欢的孤僻沉默小孩,没来问过类似的话。

    ……而且,她还自说自话地认为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余温钧的目光垂落在车窗外布满裂缝的墙面,内心的感情很奇怪,他按捺,却仍然有一些莫名的涟漪翻上来。

    “薇薇,等我回来。”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贺屿薇看着他。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会变,但也有一些东西并不会轻易地改变,我最讨厌半途而废,明天去纽约是最后一次替龙飞收拾摊子。而我和你的关系也不打算半途而废。”余温钧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他严厉说,“给我记住你今天说过的每一个字。”

    ##

    清晨的时候,余温钧自己先奔赴机场。

    李诀则跟着贺屿薇回北京。

    临走前,李诀让贺屿薇把余温钧为她买的金鱼草和铃兰留在原地。

    金鱼草,也被称为“骷髅花”。

    盛开的时候,非常艳丽娇美,但等金鱼草的花枯萎时却很恐怖,枯萎的花托和残留的种荚,看起来像骷髅头。

    西班牙还有个传说,女性吃掉金鱼草后会恢复青春和美貌。

    把花留在这里吧。当初在荒村的几年时光就会重新回到贺屿薇身上。李诀抬了抬他的黑眼镜说。

    贺屿薇有点舍不得:“那,铃兰呢?”

    铃兰,是余温钧的生日花。

    *

    贺屿薇最终把金鱼草和铃兰全部留在那片空地上。

    整个荒村,她脚下踩着唯一一片平整被修整过的土地,上面有娇艳欲滴的切花。就像场无声但决绝的告别。

    贺屿薇最后看了一眼,长长地吸一口气,坐上轿车。

    她心想,等余温钧从美国出差回来后,自己绝对要把曾经在高中校园门口见过他的事也说出来。

    ####

    ####

    余哲宁因为不放心贺屿薇,在他去完大学后,也追着她的步伐来了秦皇岛。

    只带了司机,余哲宁不得不屈尊在高中门口和保安交涉,再用电话转接校长办公室,而陈校长也只说人已经离开。

    余哲宁苦苦在校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到贺屿薇的人,而她的手机不通。

    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自己缺能办事的狗。

    余温钧不说,手下各种能兵干将。

    即使是余龙飞,身边都有不少能跑腿儿办事的狐朋狗友。

    余哲宁以前是一个孤傲却受宠的小少爷,想要什么,只需要跟他哥提一嘴。事到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哥哥没有任何能用的人。

    接到墨姨说李诀重新出现的电话后,余哲宁迟疑片刻,重新赶回宅邸。

    这个便宜表哥一直跟着哥哥身边培养,人品堪忧,但能力没得说,关键是身为车祸的始作俑者,李诀现在欠他很大的人情。

    所以也真的很适合当一条……新狗。

    *

    余哲宁在家翘首以待到下午。

    一辆车停到门厅处,开车的人是李诀,他果然找到贺屿薇,还把她从秦皇岛带回来了。

    余哲宁刚要迎上去,但是,李诀严严密密地挡住他想和贺屿薇说话的进一步动作。

    两人漫步在余家的花园里,夏季灌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除了专业的园丁打理,还有自动浇水设备喷洒着草坪。烈日之下,旁边的紫藤倒依旧很有精神,盘亘交错地拧在一起。

    李诀先跟余哲宁说了贺屿薇的近况。

    秦皇岛那里有个陌生女人打听她的近况。而上午的时候,贺屿薇已经被取了毛囊和血液,快马加鞭地送到英国和死者进行亲子鉴定。

    至于那个那个陌生女人,他们也在查一下那人的身份。

    *

    “还有件事,钧哥临走前,我赶去见了他一面。”李诀低下头,“害你腿受伤这件事是我的责任。就算你现在把我腿打折,绝无二话。但是……”

    余哲宁是个很敏锐的性格,他笑着接下去:“哦,你还是想回哥身边工作?”

    余哲宁并不知道李诀嗜赌

    但这段时间短暂地相处,他深深发现,李诀绝不是善人,只是被更加强势的余温钧死死压住,才被迫对外表现出另外一种踏实沉稳的气质。

    “我哥身边从来不缺能用的人,就算你是我们的什么表亲,但一表三千里。舅舅和我哥之间也不是绝无矛盾。你想从我哥那里得到什么?钱?权力?还是想借着他力量,继续报复舅舅?听说,舅舅不打算认你这个私生子?所以你追着他去了香港和澳门?”

    李诀只是沉默着。

    余哲宁有些不耐烦。

    一方面,他对处置兄长失宠的亲信总觉得棘手。另一方面,余哲宁也确实无法做到原谅李诀。

    他对李诀,没有太多感情。

    非要说的话是隐约有点讨厌。而这种讨厌,应该也会随着时间加深。

    余哲宁叹口气:“我哥今天飞纽约吧?他要是对此没意见,你可以继续跟着他身边工作。”

    李诀却并没有对他表现感激,张口说:“钧哥身边也鱼龙混杂。不过,鱼和龙都能过得很舒服。之前你跟我提的转让股权和债券担保的事,可以继续。不过,我不是你的手下。今后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在不伤害到钧哥做事的原则下,我都会替你完成。但只能完成一件事。”

    *

    是否余温钧身边工作久的人,都会无意识地学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

    余哲宁再笑了一

    下,脸上的温和表情彻底地消失,突然间挥出一拳,重重砸在李诀的太阳穴。

    李诀昨天被余温钧又灌饭又灌酒,有一瞬间都站不稳,踉跄了几步跌倒在次面,手掌撑在晒得发烫的初秋草坪中,顿时干呕起来。

    眼前一片影子,是余哲宁上前一步睥睨着他。

    余哲宁怒极反笑:“看来是我这个小庙容不下你这所大佛。”

    “我这么多年一直把钧哥当敌人和对手对待,”李诀用手指抠着泥土,“除此之外,他是我唯一敬佩的人。我知道再取得钧哥的信任很难。不过我这辈子除了他不会给任何人做事。他要是不留我,我就自己干。”

    话说到这地步,余哲宁反而是不生气了。

    世界上有一个理论叫皮格马利翁情结。

    换句话说,你只会百分百地接受两种人。一个是发掘你的人,另外一个是塑造你心灵的人。

    难听点说,李诀就像脑子里只有一个程序也只运行这个程序的可悲且愚蠢的机器人。

    余哲宁不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但,如果在李诀脑海内写下程序的对象不是自己,没必要挽留。

    “这些话,等我哥回来后你自己跟他说。”余哲宁冷笑,再重重地踹了李诀腹部一脚,“滚吧。我这里不需要不忠心的狗。”

    李诀蹒跚地爬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余哲宁看着李诀狼狈的背影,算了,向李诀要的钱和条件到手了。而这条狗执意想回他哥哥身边,那就放手吧。

    人各有志向。

    他随即望着家里争奇斗艳花园,心不在焉地心想,哥哥总说他太天真,等他明年大学毕业步入社会,也确实也该开始给自己培养点心腹了。

    余哲宁觉得,他一定要培养一个百分百忠诚自己且可靠的人。

    就应该,嗯,是像……她那样的人。

    第106章 薄雾

    贺屿薇被送回来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墨姨的视线,一溜烟儿地跑回四楼。

    她站在前庭心事重重地交握着手,走来走去,兜着圈子时又看到李诀擦着鼻血从花园走出。

    贺屿薇一惊,赶紧准备去取医药箱。

    “你不会是想把和钧哥的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余哲宁吧?哼,劝你仔细想想。”只有两人单独相处,李诀就对她恢复到曾经的态度。

    他冷冷地说,“余龙飞是明天晚上的飞机,他要知道这事,不得原地发疯,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钧哥这次美国的出差行程排得很紧,你身为他女人能不能不要在后方给他添乱?”

    贺屿薇原本鼓起想对余哲宁坦白的勇气,被这几句严厉的话所吹散了。

    李诀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圆形的塑料东西。

    当初在山里醒过来,他从鞋垫里发现的赌场代币筹码。也就像余温钧所预料的,李诀硬靠双腿走出荒山辗转地跑回澳门,准备输光最后一分钱。

    不光赌,偷抢砸包括伤人,李诀道上各种坏毛病都有。换了比较健康的环境后没碰过那些。

    “钧哥说不行,我得正经戒赌。所以他当初每周去个破大厦练弓道,都由我接送,因为那栋楼的地下一层有外国人开的匿名戒赌协会。不过这事也就我俩知道。”

    李诀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鬼才,硬是用赌这事再次吸引车祸后彻底放弃他的余温钧注意力。

    算是铤而走险。

    一上赌桌,李诀就像蚂蚁掉到蜜罐里,把任何恩义廉耻都忘到脑后。不过,他又硬是靠意志和各方手段全身而退。

    *

    贺屿薇像听天方夜谭般地听这个故事。

    “既然如此,你把这个代币送给我好吗?”贺屿薇试探地说,“反正,你今后也不继续赌了。你——不想再赌吧?”

    隔着黑色边框的平光镜,李诀的眼睛里闪烁至今为止她所见过最迟疑、最贪婪和最留恋的表情。

    他不乐意。

    不过,李诀缓慢地伸出手,把掌中紧握的筹码交给她,虽然手青筋都露出来几根。

    “……钧哥跟我说过,戒赌没有捷径,只能戒一天算一天。他对我的要求也是,只要今天绝对不赌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主动交出塑料代币的同时,李诀的声音居然都哑了。

    “你肯定在钧哥面前替我求过情。”李诀断然说,“我太了解他了,他要是真想整别人,可不是那么轻松就能承受的。你要是不在,他会给我更多罪受。”

    “不,我……”

    “余董很厉害,他大概率不需要我去报恩,但,我肯定能帮你做点什么。以后有事,吩咐一声就行。”

    李诀丢下这句,义无反顾地走了。墨姨在远处看着他,倒是又大惊小怪一番。

    ###

    贺屿薇独自回到四楼,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赌场代币。

    塑料代币在桌子上,如同陀螺一样在空气里快速稳定地旋转,上面的数字标记几乎看不清。

    她再用指甲按住。

    种种回忆涌起,她想到余温钧在房车里浑浊且发暖的空气里把她再次掀翻。

    仿佛要把之后的肌肤之亲次数系数补齐,他高挺鼻子贴牢她,像阴谋论者享受他的美食般降调低语:“看来有必要多次重复。我喜欢你薇薇。拿出点决心,拿出点脏东西。否则待在我身边会痛苦。”

    等她仿佛被吸干了萎靡躺在床上,余温钧也没让她送,整理好她的衣服,最后拨了拨她的头发就很无情地转身走了。

    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思念。

    贺屿薇再怔怔地玩了会硬币,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熟悉的英文字典。

    这是住在荒屋时养成的习惯。

    贺屿薇通过自言自语替代思考,也会把她思考后的人生目标在边侧的空白位置用铅笔写下来,以防自己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

    “等死……”

    “打工。”

    此刻,她写下第三个人生愿望。

    也只有三个字,“余温钧”。

    贺屿薇看着第三个愿望,内心涌动着极度不自信、迷茫和彷徨,却又有一种彻底走投无路后升起的执着心。

    她再次翻书包,在秦皇岛买的那一双几百块的低跟鞋,郑重其事地穿在自己的脚上。

    ####

    高中已经重新开学半个多月。

    没有参加高考的意图,贺屿薇象征性地回到原先的班级报到了一次,拿了高中毕业证。

    新高三换了教室,班级改在教学楼的最高的两层。

    余凌峰看到她出现,像见到金矿般激动。

    整个暑假里发了无数的微信、短信和□□留言。她全部没有回复。

    贺屿薇依旧用“我在香港都没开手机”搪塞过去。

    年底还剩下两个半月,她仍然打算继续来这所高中,利用图书馆和多媒体教室去复习英语。

    “我打算考一次雅思试试。”她说。

    *

    复习雅思期间,贺屿薇也同样想找一份工作。

    李诀有某家国内连锁咖啡馆的持股,该品牌准备又开一家新店,知道她有工作的打算,就提议去他那里当咖啡师。

    “在钧哥面前,你绝对不能说什么打算当咖啡师,就说——自己对餐饮投资感兴趣也想开店,打算从基层做起,看看哪些流程能优化效率和自己能力,只工作一个月就辞职,在此期间,希望他能支持自己工作。”

    李诀告诉她,跟余温钧汇报工作或将事情。一定要说得特别具体,思维得有条理。因为余温钧只要感觉不对就会不停追问,他一追问很难糊弄。

    “但,钧哥其实自己很忙

    ,很多小事也管不过来。”

    李诀传授完“糊弄经”后就觉得自己说多了,但贺屿薇却用一种敬仰的目光看着他。

    *

    这家咖啡店的地址选得不错,旁边500米是地铁口,这附近是做艺术沙龙、文化出版和影视制作的小公司,前方还容易停车。

    说是咖啡馆,只有30平方米的营业面积。

    棕色瓷砖地面,除了三个桌椅,店里目前只站着贺屿薇和李诀两人。

    其他的咖啡师和服务生呢?

    李诀耸耸肩,都哪年了,咖啡馆也没服务生这种职业,顾客在柜台取完咖啡便走。

    最多,再做做外卖生意。

    “初始投资只给40万。这家也就雇得起三个人。现在开咖啡店要跑大数据模型的,周围4000个上班族才能保证每天400杯的出杯量,我不得算算租金、设备原料和人工成本?”

    虽然听不懂,她感觉,李诀很有道理。

    但,贺屿薇只会在余家的岛台上做做手冲咖啡,动作也很慢。

    “初期肯定会找个老手给你培训一下。而你得负责再帮我招两个人。”李诀说,“真正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啊。”

    ####

    贺屿薇原本以为,余温钧在美国出差的这段时间,她会安安静静地一直缩在余家四楼,每天散散步,学学雅思,再无限寂寞地等着余温钧回来。

    没想到,她比复习会考还忙。

    李诀开给贺屿薇的工资是10000元,给出的理由也很正当。

    “开给他们咖啡师的基础工资是5000,你还做着管理和部分的会计工作,工资肯定不能比他们低。”

    于是,贺屿薇发现自己被迫“晋升”。招来的员工都管她叫“经理”,即使解释老板另有其人,他们又改口叫她为“薇总”。

    咖啡馆的落地玻璃又对着一个黑洞洞的巷子口,除了顾客走进来,咖啡师偶尔抬头也觉得视线效果不太舒服。

    贺屿薇琢磨了半天,在玻璃上贴上咖啡馆的塑料招牌,调整了半天布局,让咖啡师和坐下的顾客都满意。

    她虽然极其怕麻烦且怕生,头脑却意外清醒,也是真的喜欢做这种活儿。居然把咖啡馆的工作顺顺利利做下来。

    *

    咖啡馆每天早上七点开门,贺屿薇一周去四次,经常在清晨五点半就催李诀开车把自己送过去。

    李诀跟着余温钧工作多年,比上不足,但也早就不差钱了,是敢在赌场里上百万千万的输的主,在日常工作上接触的工作金钱量级也很高。

    而此刻,他看着小保姆踏踏实实地应付新事物,也有点感慨。

    **

    “我能问问,你和余董怎么在一起的?”李诀在送贺屿薇的过程中,实在忍不住问这位身份今非昔比的小保姆。

    贺屿薇已经脱下旧衣服,逐渐地穿上miumiu了。不过,她穿的依旧是灰色和棕色纯色调的长裤和帽衫。

    “……问我怎么在一起,我也很难回答。”她不好意思地看向车窗外,又鼓起勇气反问:“你觉得,余温钧是真心,嗯,嗯……喜欢我吗?”

    李诀被这么纯洁的问题给问住了。

    李诀是一直以为,贺屿薇喜欢的是同龄人余哲宁,没想到她暗度陈仓,傍上了余温钧——

    那可是余温钧啊!

    这么一块硬骨头,居然能被这么不自信且阴暗的小姑娘啃到手。李诀大跌眼镜,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俩人怎么搅合在一起的。八成,余温钧是把她当成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吧。

    李诀这么想却也绝对不敢说,他抬了抬眼镜,只是冷着脸:“我现在自身难保。但,我希望你在他身边长长久久,咱俩好互相照应。”

    贺屿薇点点头:“咱俩的身世挺像的。不过,我在余家挨打的次数应该比你少。”

    李诀被她一句话说得简直是面上无光。

    刚来余家,余温钧为了纠正李诀的坏习惯,总把他带在身边。

    对着两个亲弟弟,余温钧偶尔还不太好管得太多,但对李诀,他是真的连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反复确认、纠正和复盘,简直比李诀的亲妈都细心。

    而最近,李诀又厚着脸皮重新住回余家。

    他在余家有专属客房,而这些日子也自觉地承担起贺屿薇专属司机和保镖的职责,每天早晚都接送她去咖啡馆和高中自习。

    李诀自认对余温钧的心意还是能把握的。

    “钧哥嘴上不说,其实他最讨厌别人碰他东西。你得和其他男人避嫌。”李诀告诫贺屿薇,“我现在住在家,也是帮你挡开余哲宁,懂不懂?你要支棱起来,记住自己是有主的人了。你之前不是对他有一点别的心思?当然,我自己也得避嫌。唉,我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再找个女司机?”

    李诀自言自语的时候,车到了学校门口。

    贺屿薇轻声道谢完后快速地下车,一路跑到多媒体教室,打开雅思的听力本。

    李诀的担忧,是多余的。

    余温钧自己都说过,他不是吃醋的性格。

    去美国快一周,大概公务繁忙,他没有主动发来一次信息。贺屿薇主动给他发的信息,他也没回。听墨姨说,余温钧每天都会了解家里的情况,但主要是他最关心的花园,秋天的除草和灌木防冻,提前预定圣诞节的家庭装扮。

    唉,贺屿薇再次感觉到,余温钧真的是一个超级难掌控的男人。他到底承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女朋友啊?还是说,女朋友对他也不那么重要。

    **

    经过思考后,贺屿薇也决定把户口从秦皇岛迁到北京。

    李诀交给她几份申请表格,她在多媒体教室前的桌子上仔细地填写完毕。明明只是填写资料,总感觉自己要彻底地抛弃出生地和过去似的。连爷爷奶奶都要抛弃。

    不过,她也可以不那么悲观地思考问题,而把一切看作新的开始。

    正在沉思的时候,有人凑过来看。

    是余凌峰。

    “喂,你又在填写什么资料。对了,你的whv申请得怎么样了?听说一轮的结果已经下了。不过能通过的人还是少数。”

    贺屿薇迟疑了会才说:“我运气可能比较好吧。嗯……通过了。”

    这绝对算上一个大喜讯。

    但余凌峰刚要恭喜她,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欣喜和如愿以偿。相反,她的态度有一些暧昧。

    “你明年就要去澳洲打工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得先考雅思。”

    贺屿薇说着说着又独自陷入沉思。余凌峰忍不住叫了声她的名字,接着一句话脱口而出。

    “贺屿薇,我喜欢你,你当我的女朋友吧。”

    第107章 零星雷雨

    贺屿薇重新抬起头,几秒内,她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哈哈,你没听见吗?”

    余凌峰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鲁莽地在这里就告白了。

    但话说出口,也没有回头箭的道理。男生假装爽朗地微笑,伪装着害羞和紧张。

    贺屿薇依旧不明白。

    她鬼使神差地往后回了一下头,两人离着教室的监控的位置挺远的,她迟疑问:“你,不会是派来……考验我的?”

    余凌峰被问住了。

    当余凌峰硬着头皮解释,就是一个高中男生对心动的人进行告白的时候,贺屿薇才恍然大悟,顿时也满脸通红,握着黑色水笔的手微微发抖。

    怎么办?她完全没想过这种情况啊,印象里和余凌峰的说话次数都少得可怜。怎么就“喜欢”了。

    沉默了会,贺屿薇给出僵硬答复:“其实只要过一年的时间,你就会彻底忘掉我的存在。”

    余凌峰感觉到浓雾般的失望。

    这口吻,甚至不是拒绝,像是年长者看着别人在眼前犯下一个小错,轻柔地提醒对方但对方改不改错误也无足轻重。

    “你是觉得岁数比我大,还是说,顾忌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他站起身,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去澳洲打工,但,年龄不是障碍,距离也不是问题。我爸妈对这事特别开明,只要你愿意当我女朋友,我考上大学会每周飞去澳洲看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忘掉是什么意思,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忘的?还是说,你现在有喜欢的男生,那就把名字告诉我!”

    多媒体教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使用电脑的学生和老师。

    贺屿薇被余凌峰一瞬间提高声音的质问

    ,弄到头脑嗡嗡作响。

    “对不起。我刚刚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没把话说好。”

    余凌峰便等着。

    贺屿薇额头渗出汗,她其实词穷了。还没说话,手就抖得更厉害。

    “和岁数没关系,我是不可能也不会当你女朋友。我的人生中已经有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人。这么说很抱歉,但你和他不可能相提并论。我以后也绝对不会考虑和其他人在一起。”

    这全面又彻底的三重否定,让余凌峰直接就钉在原地。

    贺屿薇以前不懂怎么拒绝,现在在余家待着,打交道的都是成年男人,她的说话风格也无形中跟他们靠拢。

    贺屿薇赶紧道歉。但,越道歉,对方的脸色越铁青。

    男生被严重地伤害自尊,几乎仇恨般地看着她。

    贺屿薇的头脑越来越乱。

    幸好这是下午最后的一节课。下课铃响起,她抓住资料申请表,边道歉边想赶紧从这里拿着书包离开。

    没想到,余凌峰从多媒体教室猛追上来。

    她吓得拔腿就跑。

    *

    李诀的车已经等在高中校门口。

    他边听着新闻边耐心地等着,惊讶地看着,贺屿薇像刚抢完银行后的逃犯般直接扑到车上。

    她剧烈奔跑后根本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他胳膊,催他开车。

    在她身后紧追出来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高中男生,仔细一看,这不是余凌峰吗?

    李诀收回视线,猛踩一脚油门。车迅速地驶动,余凌峰还在他们车后很愤怒地挥着拳头。

    这个呆呆的小保姆怎么跟魅魔似的?李诀默默感慨,余家四个男的,短短一年,她居然全惹上了。

    而这种事,他绝对会跟余温钧汇报的!

    贺屿薇把视线从后视镜收回来,这才松口气。

    李诀也没追问发生什么。

    过了会,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太干净了,得有点脏东西。”

    一句似曾相识的评语,余温钧也说过。

    贺屿薇不由追问李诀,这话是什么意思。

    “做任何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很多人自以为明白这一个道理,但,他们懂个屁。”李诀轻蔑地说。

    “我当初在钧哥身边,他的人对我特别好。但,一旦被钧哥重用工作,他的三大秘书最先联合起来孤立我,我连盒饭标准都不一样,信吗?每天回到家,余龙飞还整天阴阳怪气。哼,告诉你,你以后的日子只会更惨。不管是做钧哥女朋友还是什么,有富贵但肯定也有一堆人等着看你笑话。”

    她沉默地听着。

    身为过来人,李诀传授自己的经验:“越是这个时候,要做的不应该是试着去理解和妥协,而是结合他们的反应去更深入地理解自己正做的事。有时候,你会眼睁睁看着曾经支持你的人开始恨你,你一直尊敬的人会唾弃你。很多人扛不住压力,跑走了,钧哥对这种人就不会抱太大期望了。要做事就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就是‘脏东西’。能始终顶住压力,一边修正路线一边执行到底的才是大佬。不过,他们肯定不会太‘干净’,谁都是披着满身骂名走出来的。”

    “男人,一定要扛住。这话是钧哥跟我说的。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女的也得扛住。你要是每次遇到点什么事,只想自己手上干干净净的,当个小圣女或当个小白花,遇到一点点困难就想逃避,或者躲到别人身后让男人解决,钧哥肯定是不会说什么的,但你就是随时会被抛弃的玩物——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在讽刺你,而是忠告。”

    贺屿薇幽幽地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来自明明下定决心杀死余温钧最终让人开车撞向他弟弟并逃跑未遂的人——的忠告。”

    李诀再次被小保姆的话活活噎死。

    “我知道你是善意的!”她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不需要把余温钧说的每一句话当成语录。别人说的再对,那也是他的观点。只有经过自己思考和挣扎做出的决定,最后的结果才能被自己接受。李诀你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嗯,我也是。”

    李诀忍不住侧头看她一眼。

    他有点恍然,余温钧为什么就偏偏选中这一个畏畏缩缩的贺屿薇了。

    她,挺厉害的。内核稳当,居然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个性,日后不容小窥。

    确实属于余温钧会青睐有加的类型。

    “你自己有数就行。”李诀再问,“钧哥最近是不是没联系你?”

    一提到余温钧的名字,贺屿薇立刻全神贯注地扭头看他,但她不好意思承认什么。

    “钧哥每次特别忙或生病了,就喜欢自己待着,除了玖伯,谁都不爱见。”李诀继续开车,“不联系你,是好事,说明你会影响他心情。他讲究系统性。”

    贺屿薇想了想:“他会联系余哲宁或余龙飞吗?”

    李诀随口说:“那肯定会。”一般是派他或玖伯联系弟弟们,余温钧偶尔也挺懒的。

    贺屿薇哦了声,扭过头去瞪着车窗外。

    ###

    当天晚上,贺屿薇独自在花园散步,她很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以很强硬和粗鲁的方式拒绝了余凌峰的告白。

    余凌峰才十七岁,他肯定很受伤吧。唉,他曾经还帮过自己不少忙。

    她觉得自己很蠢,居然伤害了他人。

    如果是以前的贺屿薇,她肯定对自己的笨拙做法感到极度愧疚又陷入某种自厌,但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逃避。

    比如,此生此世再也不去高中露面。

    再比如,五米开外见到余凌峰的影子,就立刻躲起来,并在内心无数次地对他说对不起。并在几年之后的深夜里一想到这场景就痛苦和尴尬地在被窝打滚。

    第二天,贺屿薇硬着头皮又让李诀把自己送到高中。

    课间操的时候,她和余凌峰的目光碰撞,男生立刻穿过其他学生跑过来,用犀利地目光盯着她。

    贺屿薇浑身都在尴尬地发抖。

    可是,她没有选择避开。

    余凌峰以为,这位断然拒绝自己的小姐姐今天不会来学校。即使相遇,她也会怯生生且反复地说着什么“对不起”、“谢谢你”“你会找到更好的”,或发出什么老套无用的好人卡。

    但,贺屿薇什么都没有说。

    她给了他一个很棒的笑容,然后继续按部就班地做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余凌峰迷茫地站在原地,在原本的喜欢之上又升起一种钦佩。

    他刚情不自禁地想跟上她,肩膀被拍了拍。

    班主任站在余凌峰身后。

    她亲切地说:“老师刚接到你家长的电话,听说,你觉得最近复习进度不太饱和?来,跟老师到办公室一趟。”

    高中男生被拉着校服,挣扎着被扯走。

    ####

    余温钧这次去美国的行程很紧。

    第一周,每两天频繁地在美东和美西往返,第二周的时候才长期停留在纽约处理常态公事。

    繁忙的工作,最要紧的反而是保持平时规律的生活饮食和锻炼作息。生活杂事有玖伯打理,余温钧工作时间处在一种既不生气也不发火的中间状态。

    除了每晚临睡前,他会深深凝视着随身带来的某一张单人像。

    贺屿薇站在草原上,她一手撑着栏杆,风太大了,吹得头发一簇又一簇四处飘扬,不得不把发尾压在胸口,与此同时,那双漂亮眼睛依旧害羞却定定地望着镜头。

    每当看到这张照片,余温钧就会想到,他曾经舔过她的湿润睫毛,他故意逗她不给,她想要且很委屈的小情绪,他强迫她含着……再深想下去,手下的浑浊液体也会喷在银质相框的繁复花纹上。

    精英的表象被撕破,只剩下某种兽类的原始东西。

    带她来美国,贺屿薇恐怕只能像在澳门似的,每天被他暗无天日地锁在床上,在繁忙工作之余被当人形玩具使用,疲倦不堪也只能在他脚下睡,可怜巴巴地吐着水。

    余温钧用旁边备好的洁白毛巾,不急不忙地擦干手和相框。

    他不讨厌这么做,但更喜欢延迟满足。

    现在,余温钧每

    天中午查看手机,能看到戴着小天才手表的贺屿薇勤勤恳恳地奔波在学校、咖啡馆和家中。

    除此之外,李诀也很机灵,整天跟他报告贺屿薇都做了什么,家里的厨师也会告诉他贺屿薇每天的吃喝。

    *

    余温钧的另外一个怪癖,是他的双重标准。

    每次工作视频会议,余温钧自己这边的镜头总是全黑的,被挡住的,但是,他要求其他参与会议者必须着正装,并开着镜头。

    甚至于,别人以为他根本没听,但余温钧会在会议结束时突然出声,表达他对一些事的总结看法。

    余哲宁就很烦他哥这点。

    他每次都强烈要求哥哥也打开镜头。

    余哲宁在和余温钧的视频通话中,简短地把李诀的决定说了,视频里,哥哥似乎正坐在一间高层的会议室,后面是大厦,而桌子上面是咬了两口的三明治。

    余温钧听到他对李诀的处理后,第一反应是俩字“幼稚”。

    “在成为领导者之前,所做的事全部是自我成长,但当你有了下属后就帮助他人成长。李诀在你面前提起我也是在考验你的心性,等你俩磨合期过了,未必不能一起共事。”

    余哲宁压住不耐烦,淡淡说:“哥,你以后就管好龙飞。我的事,你少插手。总而言之,我现在也只是短时间搬回来住,明年大学毕业再搬走。还有,你打算怎么处理贺屿薇?她不能留在咱们家当一辈子佣人吧?我打算把她安排到自己名下的公司,要不然,让她当个会计试试。”

    余温钧沉默片刻:“咱们先继续说李诀吧。这个人能力很强,你以后工作中需要个参谋,他是能帮到你的。但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强求。哲宁你那里放人,我也就再收下李诀。至于贺屿薇——”

    余哲宁微笑截断他的话:“别说得就跟你总帮我忙似的。我现在只跟你讨论李诀。屿薇的事,你可做不了一点儿主。再见。”

    余温钧猝不及防地被弟弟挂了电话。

    他稍微平复了一会呼吸,才转过头。

    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坐着另外一个麻烦精弟弟,余龙飞和他的律师正对着他曾经签下的原始合同,一点点地检查着。

    在华尔街的办公室里,余温钧花费不少功夫,在从层层嵌套的金融机构里一路追查,黑的白的手段都用了,才算把原合同弄到手,他隐忍的怒气在看到当时的法人盖章时彻底爆发。

    余龙飞正在街头的三明治店买早餐,被老龚一通电话叫过来,进到办公室就先被痛骂三十分钟,因为老龚和其他人在,免不了还被哥哥踹了两脚。

    “还有,你确定当初真的和哥嘉集团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别人用萝卜章骗你?身边的背调团队是吃白饭的,就算吃白饭不会花点钱去问问专业人士?别人叫你几声总,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了?”

    余龙飞自诩精明,真的没想到不过百万的小投资后面埋有那么深的坑,这事给他的恶心程度简直跟吃苍蝇差不多。

    “哥,这事查来查去,你能查到背后的做局人是谁吗?和汪柳有关吗?我必须要报复回去。”

    余温钧让其他人都出去:“报复不报复,你自己决定。你要是玩资本就得记住,我们玩得不是比谁正确,而是少犯错误。”

    余龙飞赶紧低头认错。

    凡事只需要挨一顿骂就能解决问题,也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龙飞少爷看得很开。

    然后,他听到余温钧冷冷地说:“你哥我差点也被你拉下火坑。这事不能善了。回国后给你三天时间,从家里搬出去。”

    余龙飞继续吃着桌上的三明治,嘴上嬉皮笑脸地答应了。

    余温钧盯着弟弟,平静地伸手摸索一下,找到开关,猛然一砸,锃亮玻璃上的百叶帘也被严严密密地拉上。

    办公室里顿时黑了。

    老龚在外面和律师团队交谈着,他实打实被余龙飞这破事折腾了足足一个月,从菲律宾飞伦敦再飞纽约又飞开普敦,今天又飞回纽约。

    集团的律师长松一口气,解决重大风险隐患后,他回去后能领一笔丰厚奖金。

    老龚身为高管,却满腹怨言。

    唉,能怎么办?余龙飞就是只能余温钧才能管得住的刺头,他们身边的人怎么劝余温钧放手也是徒劳。

    不过,老龚是精明人,他能看出余龙飞这次闯祸,余温钧是真正有点恼了。余温钧可以慷慨地给弟弟们钱,但弟弟们绝对不能影响他自己海外生意的稳定性。

    而在接到余哲宁的视频,余董事长的怒气阙值直接升到新的境地。

    老龚一扭头,听到办公室里面正传来哭天抢地的动静,心情也好了,就说:“咱们晚上吃饭开个香槟吧。”

    第108章 晚有阵雨

    余哲宁在早上八点半下楼,坐在餐厅里吃早饭。

    他今天吩咐墨姨做西式早餐,托盘里有很多蔬菜,番茄、南瓜、花菜,清早从家里菜园里刚刚摘下来。面点和肉食也是手工制成。

    不管怎么说,余哲宁搬回来住的伙食得到极大改善。

    他安静地动着刀叉。

    餐厅里的花是单一色调,在装饰环境的同时不去争夺食物的色调。庭院因为大,清早会有浓雾,早上九点,浓雾如同梦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去,阳光穿过玻璃,如同舞女的婚纱般轻柔均匀地洒在地板和餐桌。

    不得不承认,哥哥拥有设计师级别的装修品味,或者说,没有人能那么在生活上投入那么多成本。

    果然是中老年人的爱好,他暗自想。

    *

    “屿薇呢?”余哲宁问。

    墨姨说贺屿薇正和李诀在厨房里收拾餐具,准备将余家因为换季淘汰的不成套餐具拿去咖啡馆。

    “他俩居然能聊到一起,”墨姨说,“也真是奇怪。我就没听到李诀说那么多话过。”

    擦得四处晶亮的厨房,李诀正抱着胳膊,听贺屿薇汇报咖啡馆的营业情况。

    “你要是想管咖啡馆,就给自己定个营业额和利润目标。要是考雅思,也给自己规定个死期,比如五个月内必须考出一个6.5分。个人能力的高低要看你的表现,但,自信是伴随积累经验而产生的。你要把很多事情当成经验慢慢累计自信。”

    贺屿薇点头。

    “余凌峰最近忙学习,应该不会缠你。”李诀再瞥她一眼,“你红杏出墙,钧哥估计不会怎么着你,但男的肯定没好下场,薇总求求了,不要连累我。”

    “哦。”贺屿薇非常努力不让自己产生窘迫,“哦哦哦。”

    身为余温钧曾经的心腹,李诀这段时间确实教了贺屿薇不少东西。

    别的不说,李诀绝对是她平生所见过最擅长整理厨房东西的男人。

    李决好赌,但在另一方面,此人脑子转得极快,办事能力极强,性格里也有特别实务的一面。再加上身世有相似的地方,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贺屿薇边学着李诀擦盘子边随口问:“你的厨艺是在余家跟着厨师长学的吗,那你也会烤甜点吗?我曾经吃过很好吃的小饼干。”

    “你是说栾妍烤的那堆破玩意儿吧?她的厨艺差远了。”李诀哼了声,他对余家各种事也是熟得要命。“从我搬进来,家里换过三任厨师长。第一任厨师长突发心脏病,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被安排退休了,当时面试几个都不满意,还是Sarah姐推荐去酒——”

    说出口,李决自觉失言。

    贺屿薇没有追问。她低下头,沉默地把一个描金的骨瓷碟装进塑料膜里,脸色明显暗淡。

    李决反而有点不忍,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其实,我对钧哥也有意见。他曾经跟我说过很多次,和哪个女的好上前,必须主动向人家女孩子坦白自己的,嗯,自己的‘坏习惯’。”

    换句话说,余温钧要求李诀和女孩子交往前,必须交代常年戒赌的真相。

    余温钧的观念是,“隐瞒”这行为本身不利于李诀戒赌。

    但,李诀虽然肯戒

    赌,但死活不乐意说自己戒赌。

    贺屿薇倒不是无法理解这种心情。

    人,有时候会为了保护自己,会让自己待在一个任谁也无法理解他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李决至今没交女朋友的原因也和余温钧有关。余温钧对他身边的人,影响真的很大。

    “我也是交过女朋友的。”李决的话锋一转

    当初在新加坡留学,他先后有过来自韩国和丹麦的两任女友。

    双方彼此用英语交流。

    贺屿薇试图理解其中的逻辑:“有的时候,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换别的语言,就会更容易表达。”

    换成另一种语言,李诀比较容易地向别人承认自己嗜赌的黑历史。

    那叫什么,母语羞耻症。

    “我觉得你这样做很好。”贺屿薇沉思地点点头,“坚持戒赌,你的人生起码会……很清醒。主动告诉女孩子戒赌,一方面是对自己负责,另一方面,真正喜欢你的女孩子会从一开始就支持你戒赌,你不会那么孤单。”

    贺屿薇说完后,发现李诀盯着她看。她赶紧问怎么了。

    李决摇摇头。

    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但为了掩饰真实性格和目的,他刻意没有结交任何朋友。

    李诀曾经住在余家,余龙飞看到他就掐,余哲宁则是当他不存在,也只有余温钧会真正关心他的私生活。

    没想到,李诀和小保姆相处挺舒服的。

    虽然有时候,她会说出和年龄不匹配,老气横秋的话。

    李诀惆怅地说:“你和钧哥挺像的,最先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点。钧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致命缺点,但他在嘴上基本只讲优点。而你……你比较笨,估计只能看出别人的优点。”

    贺屿薇点头:“我也能理解余温钧为什么喜欢你了。你很优秀也很有责任心,不会骗女孩子。”

    李诀的脸略微一热,嘴上冷冷说:“恭维我可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

    “我在你这里得到的好处很多了,咖啡馆的工作也是你提供给我的,还有,你给我很多工资。”她赶紧说。

    李诀心想,那点工资和你现在的穿搭相比,连零头都算不上 。

    贺屿薇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办法,硬是将戴着的钻石手镯强行掳下来,但她随手在头上别的两个发夹,就比李诀给她发的工资更高了。

    *

    说说笑笑的,李决突然间给了贺屿薇一个眼色,而贺屿薇转过头,赶紧闭嘴。

    余哲宁正静静地在门口看着他们聊天,目光复杂。

    原本融洽的对话随着另外一个人出场,顿时冷却。

    贺屿薇最先打招呼。

    余哲宁嘴上笑着回应,心里恼得很。

    余哲宁搬回家住,但这些天,他和贺屿薇一直没什么机会碰面,每天一大清早,李诀就忙忙叨叨地把贺屿薇接走,晚上送回来,她又闷在房间里抄英语作文。

    余哲宁知道,贺屿薇目前正在咖啡馆打工,但他可不知道,她和黑眼镜秘书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无间。

    俩人在厨房聊得太开心了,甚至都没看到他来。

    此刻,李诀在旁边直愣愣地站着,完全没有走开的意思。余哲宁忍着不适,笑着说:“屿薇,你去过水族馆吗?”

    贺屿薇摇摇头。

    “今天天气不错。你没其他事,我们去水族馆吧,那里有很漂亮的虎鲸。”余哲宁笑着说,“我也有一些话想对你单独说。”

    *

    贺屿薇却没有余哲宁想象中害羞地垂下头,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李诀,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余哲宁越发不愉快。

    他说:“你有其他安排?”

    “嗯,今天不行。对不起。”

    余哲宁缓慢地收起笑容。贺屿薇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还是说,她又要去李诀的咖啡馆打工。

    都不是。

    贺屿薇犹豫了一下,她似乎不太想说理由。但余哲宁眯着眼睛站在旁边,平静地等她解释。

    在某种压力下,贺屿薇最终对他妥协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打起精神。

    “我要去见她。”

    那个秦皇岛出现的神秘女人。

    ###

    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两点。

    原本约的地点是一家私人茶楼,贺屿薇从上午就心神不宁,只能靠擦盘子来打发心情。

    此刻,贺屿薇穿着一套旧衣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前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碎和两块通红的山楂糕。

    她心神不宁地玩着手里的员工卡。

    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一个黑长直发,样貌姣好的女人才匆匆地推门走进来。

    茶楼被清场,除了无论如何都要跟来的余哲宁和李诀,也只有贺屿薇一个年轻女孩子。

    对方试探的目光停到她的脸上,随后叫出她的名字。

    “贺屿薇吗?”

    贺屿薇也看着对方,喉咙里有什么在动,却无法应答。

    这个陌生女人是谁?

    肯定不是妈妈。

    亲子鉴定书已经收到,英国死去的女人才是自己的生母,而站在眼前和她生母极为相像的女人,也只是贺屿薇的小姨。

    贺屿薇明明提前知道真相,也做好心理准备。

    但在那个女人走进来,好像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在身上被彻底收走了。除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她在世界上所见过的第四个亲人。

    “你是贺屿薇吗,我联系的人是你吗?”

    贺屿薇自顾自地发呆,没有给出任何回答,那个女人表情有点尴尬。

    她扭过头,把咖啡馆里边边角角再度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才把目光凝聚到她的脸上。

    余哲宁长身站起,替代贺屿薇问她的真实身份。

    “我是她的小姨。”女人用一种悲伤到有些做作的表情说,“她的妈妈,也就是我姐姐前段时间在英国去世了。哎呀,可怜的薇薇,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

    从这个叫杨娴的小姨嘴里,贺屿薇知道了所谓姥姥姥爷家的事情。

    姥爷是一个专门做户外塑料棚的个体户商人,姥姥则在街道办工作。

    他们在小城市里的收入条件还算不错,家里总共四个孩子,杨艳排行第二,长得美,但性格极为叛逆,认识了一些流氓朋友后和家长吵架,离家出走后成了小太妹。姥爷把她劝回来又给她安排各种工作,总是没做几天,她就突然消失。

    “你妈妈也算有本事,跑到广州去嫁了一个英国商人,跟着他移民。可是了不起哦!”

    杨娴随后递来一沓照片。

    应该是挺久之前的照片,有婚纱照,有生活照,杨艳挽着一个灰头发的英国中年人胳膊,除了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婴儿,还站着另外一个漂亮纤细的中国少女。

    贺屿薇只是瞥一眼,立刻把照片推回桌面。

    “那女孩是你的妹妹。”杨娴夹着嗓子说,“至于是同父还是异父的姐妹,这就不知道了。有姐妹也不是啥好事——我和你妈妈是亲姐妹,但相处不太好,从小打架。哎呦,不过你和你妈长得真像!”

    杨娴突然伸手,握住贺屿薇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力道很大,对面的女孩也没挣扎,用那一双湛亮的眼睛凝视自己。

    就像挂在咖啡馆墙壁的钟表,指针每推移一下,杨娴都有内心被这道目光逐渐看到深处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躲开贺屿薇的视线。

    *

    李决在旁边冷冷问:“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探望过这个外甥女吧?怎么现在找上门了?”

    眼前的女人开始抹眼泪。

    “哎哟喂,我们家人可都不知道二姐怀孕的事

    ,等知道的时候,她早就已经把你送人!你姥姥和你姥爷为了你妈操碎心了。你妈却自私得很!你姥爷在她出国那年春节得了脑梗,你姥姥糖尿病去世时,她都没回来参加葬礼。后来我家拆迁,你的两个舅舅为了财产大打出手,一家人早就四分五裂,我至今没结婚,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的——”

    李诀不耐烦地催她讲重点。

    “幸亏我姐不在了。要是她知道自己三个娃娃和老公都一起没了,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我在抖音上问过律师,你是她的亲生女儿,算是你妈妈在英国遗产的第一继承人。”

    听到这里,余哲宁和李决的目光带着了然和嘲讽。

    八辈子不见面也不联系的穷亲戚突然上门,接下来的剧情显而易见。

    杨娴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下一秒,她变魔术一样摘下头顶茂密的假发,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这是一个极具戏剧化且有冲击力的场景。

    两个大男人不由露出讶容。

    一会儿过后,贺屿薇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

    小姨的哭声在咖啡馆里响亮地回荡:“薇薇可怜可怜我吧。我急着找你,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你不打算要你妈的遗产,能不能做点善心事,把遗产给小姨治病?”

    第109章 闷热

    整件事的发展,可以说是有点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回去路上,李诀实务性地建议,先咨询英国那里的遗产律师,杨艳和她丈夫在英国到底有多少遗产,如果贺屿薇能继承到这一笔遗产,那么——

    余哲宁却坚定地打断他:“屿薇不需要她妈妈的钱。”

    李诀冷冷想,还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

    贺屿薇是女人,手头上有点钱总比没有钱好。等以后嫁人,这钱也能算自己的嫁妆。

    说这番话,李诀也看了一眼贺屿薇的表情

    当事人只是把脸朝着车窗外,置身事外的,看不出什么态度。

    李诀和余哲宁在前方为这件事激烈地争论时,贺屿薇手腕上的表震动。

    有个失踪人士终于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晚上电话。”

    她在座位上挪了挪,稍微避开视线后在表盘打下回复:“能不能视频?”

    十分钟后,才收到对方的回复:“后天晚上。”

    ###

    到第二天晚上,余哲宁在地下泳池找到贺屿薇。

    他早就发现,贺屿薇很喜欢做有关洗涮的体力活,洗餐盘、洗水果、洗抹布。

    过程中,她总是很用力地抓着抹布、洗碗海绵或任何清洁工具,带着某种类似信任或执着似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希望被人打扰的专注。

    余哲宁偶尔会想到,他在生物实验室看到被关在笼子里咀嚼饲料的兔子。

    机械性进食的眼神和她工作时很像。而他目光所及的地面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白色沙滩椅的背后的细节都照顾到。

    “还好吗?”余哲宁问。

    *

    今天白天的时候,李诀、墨姨、沫丽和厨师长恨不得余家所有佣人们,都跑来单独找贺屿薇。

    他们说的词倒是差不多。

    一个是说已经找律师帮她查查能否有资格继承这笔钱,剩下人都义愤填膺地说要拿到母亲的遗产,而且千万不要傻乎乎地把遗产送给小姨治病,早干什么去了,就懂得欺负孤女。

    贺屿薇深刻地体会到,她的人生虽然是属于自己的。但有时候,她做出一个决定,得对关心和爱护自己的人负责。

    可这一次,自己恐怕会让他们失望了。

    贺屿薇不想争母亲的遗产。

    那个叫杨艳的女人,在出生的时候就彻底抛弃自己,这么多年既没有看望过她也没有给过她一分钱。

    她死后,贺屿薇也不需要她的钱。

    “我对杨艳的财产没有感觉。”贺屿薇惆怅地说,“主要是其他人都觉得我吃亏了。我会觉得,自己需要对他们的感受负责。”

    *

    余哲宁看着她,他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对于这个高中女同学好像总是无法放手似的。

    “你确实不应该要母亲的遗产。”他肯定地说。

    贺屿薇扭过头。

    她想起来,余哲宁是昨天唯一一个支持自己放弃母亲遗产的人。

    随后,余哲宁用他的方式,讲了一个神话故事。

    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神,叫玻尔塞福涅,她在冥界偷吃了四颗石榴,作为惩罚,每年得在冥界留四个月。而这也是人间冬季的由来。

    “这件事和金钱无关。你妈妈的财产就像那四颗石榴,它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收下了,一辈子想着你妈妈抛弃你的事,永远得不到解脱。所以,一开始还不如不要。”

    有那么个瞬间,他们还是两个高中生,倚靠在高中门厅的走廊。

    就像当初对她解释张充和的照片,余哲宁也用他独特的、大城市男孩文质彬彬的方式安慰一个小镇女生闭塞和脆弱的心灵。

    “我会在字典上查查你说的这个神话。”她谨慎地说。

    “啊?嗯,你现在可是长教训了。”余哲宁浅浅一笑。

    “那,我先回房间了。”

    贺屿薇说完后,就推着清洁工具往外走。

    余哲宁皱眉看着她背影,他向来很敏感,这段时间来,她很明显地避免两人独处。

    而出于体贴,余哲宁也不好强迫女孩子留下。

    他想,等自己有空,就带她去海洋馆散散心吧。

    余哲宁有信心,只要拉着贺屿薇去,她也绝对不会拒绝自己。

    ###

    这两天,贺屿薇把她住的四楼,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清洁一遍。

    白天擦窗户,里外都擦拭一个遍。

    晚上的目标是浴室,用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把边角所有的毛屑吸净后,她跪在地面,戴着塑胶手套用泡沫清洁剂一点点擦拭着浴缸和水龙头。

    偶尔抬起头时,贺屿薇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该怎么说呢……

    有的时候,贺屿薇会深刻地觉得,她宁愿和死物待在一起。

    说不定,她在骨子里,非常讨厌全人类。

    杨娴在那天见面后,就住在城郊的某破旧招待所里,说等贺屿薇的回复。贺屿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杨娴能提出这种要求?

    但,贺屿薇却也讨厌看到死亡。

    *

    她眼睁睁地目睹爸爸死亡的整个过程。

    明明内心那么痛恨那个男人,日夜等待那一天的“解脱”,但当看着爸爸身为成年男人,每天失去肌肉,逐渐瘦长的四肢和憔悴的脸,细细的脖子撑不住脑袋,呼吸逐渐微弱,贺屿薇仍然感觉,自己整个人快疯了。

    爸爸去世前的几天,少女紧张不安、战战兢兢,很不自在,日常举止和语速越来越快。

    等爸爸去世后,贺屿薇也仿佛没有任何生存的欲望。

    她只想安静地抱着爷爷奶奶的骨灰,一起腐烂在垃圾般的荒废屋子里。

    脑子里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贺屿薇的呼吸越发不畅,抓着抹布的手也剧烈地颤抖,只有体力工作能驱赶脑子里的负面念头。

    贺屿薇把所有家具包括室内的植物叶子都擦拭了一遍,把衣柜里的新衣服都叠了一个遍。

    收拾的时候,发现了余哲宁送给自己的雪花球,还有余温钧送她的环球旅行钢笔。

    她瞥一眼,全塞在柜子最下层。

    世界上一切漂亮娇贵又昂贵的摆设,在贺屿薇的眼中其实没有意义。就像任何外在的丰盛物质,都无法抚慰她深切到骨子里的孤独。

    她真的太孤独了。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

    贺屿薇把吸尘器关掉,在黑暗的柜子里面无表情地坐了四个小时。

    明明荒屋夷平了,但只要稍微被外界刺伤,她好像是惯性地封闭自己。

    随后,手表定的闹铃响了。

    贺屿薇挪动僵硬的四肢,坐在李诀借给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前,第无数次地抬起手

    腕看表.

    时钟,慢腾腾地挪到十一点了.

    这是她和余温钧约定的视频时间。

    贺屿薇眼睛急迫地看着手机屏幕,准备到点就给他打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传来动静。

    估计是沫丽或墨姨来催自己吃夜宵补品,贺屿薇叹口气,扒了扒头发快速地爬起来,准备在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前跑去开门。

    下一秒,她整个人呆滞原地。

    *

    穿花衬衫的男人根本没有敲门,他直接以主人公的姿态强势闯进来。

    每次见面都是在余温钧的专属楼层。这好像是第一次来贺屿薇住的房间。

    余温钧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食品塑料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行李。但明显是刚下飞机就赶过来,因为他的气质和身上有一种经过长途旅途后特有的风尘仆仆,就像、灰尘、雨水混合木质香水的味道。

    他顺手就把外套递给她:“我先冲个澡。”

    小孩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有眼力地接过他衣服。

    贺屿薇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世间其他人所看不到的鬼魂。

    “不认人了?”余温钧皱眉问。

    贺屿薇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个男人去美国得有小半个月,他从来都不肯联系她,工作很忙的样子,她也就不好主动打扰。而就像贺屿薇适应很多事情后,她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可以。

    但,等他真的重新站在她面前,内心各种乱七八糟强行按压住的东西都浮现出来,搅合在一起,显出原形了。

    就像灼伤的部位被淋上了一捧冷水,贺屿薇紧紧咬着牙,以至于连一句“你回来了”或“你怎么在这里”都问不出口。

    *

    眼泪,一瞬间就模糊了眼前的所有视线。

    贺屿薇正在拼命在脑海里搜刮能想出来的词,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她肚子发出“咕噜”一声,今天专注于打扫卫生,还没吃饭。

    她说:“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贺屿薇小声地惊呼着,因为余温钧拦腰抱起她,大跨步地往卧室走。

    余温钧偶尔会不轻不重地把她扔到床上,但那时候,他的动作总带有种和性、冲动和情欲具象化的意味。

    这一次,余温钧却温柔把她放到床中央,坐在旁边。

    “给你带了一份章鱼烧。”他左右一看,顺手把床边的小桌子拉过来。

    “等一下,不能在床上吃东西……”她不确定地阻止。

    “这是小事。”余温钧用手背碰了碰她颊边的泪水。

    男人手的温度很熟悉,贺屿薇抓住他的衬衫下摆,是激动,是安心,除此之外,还感觉到一种触电般的爱。

    她掩饰般地想低头,看到余温钧带来的食物,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余温钧说:“不是你想吃的章鱼烧?”

    贺屿薇颤抖地指着饭盒,她摇摇头:“虽然……但这是鲷鱼烧……”

    第110章 炎热

    等余温钧迅速地冲完澡出来,他坐在沙发上。

    尽管已经知道小姨的事情,但还是老规矩,先听她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一遍。

    贺屿薇用毛巾帮他擦着湿润的头发,边仔细地打量他的面孔。

    “突然回来让你心虚了?”余温钧说话还是那个有点调调,很冷静,但有时候也很噎人

    “才不是!”她不禁鼓起脸颊,略微烦恼地说,“只是感觉到……混乱。不过我感觉自己又了解你一点了。”

    余温钧眯起眼睛。

    他不在,李诀那小子难道多嘴说了自己什么话?余温钧嘴上平平地问:“了解哪些部分了?”

    “嗯。你比较喜欢分隔两地的关系。对不对?”

    余温钧被问住了。

    他可不认为自己喜欢那种分隔两地的关系。然而,余温钧同样不想承认出差期间不联系她的做法有问题。

    这一直是余温钧独断专行的性格。

    “我经过这段时间的考验,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远距离恋爱!两三个月见一次面,也可以的。”

    余温钧沉默地看着贺屿薇真挚的目光,等一下,总觉得有些事情,他俩的考虑角度不太一样。

    *

    “打住。先把更重要的的事情说一遍,就是那个杨娴。你是怎么想的?”余温钧冷静地制止她。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

    贺屿薇点点头。

    看到余温钧出现,她内心那一场乱七八糟的阴霾情绪就像被北边的强冷风直接吹散。

    取代的,是一种振奋感的紧张。

    这男人的个性极其果决,最讨厌举棋不定且性格软弱的人,自己得把想法说出来。

    “就算‘小姨’没跑过找我,我也不想要生母的遗产。”她说,“何况,我觉得杨娴在病急乱投医。”

    *

    假如杨艳还活着,恐怕也没有把钱给这个被她抛弃女儿的想法。贺屿薇觉得,她也不乐意要这笔钱。

    就把这笔钱转赠给有需要的人好了。

    即使答应放弃遗产,杨娴也不会很容易地拿到姐姐的海外遗产。身为普通人,她想取得海外的遗产,肯定得办理护照,找英国大使馆办理特殊签证,订机票,当地的住宿和交通也是一笔开支。

    就算不需要自己去英国,杨娴绝对得聘请一个律师,而所签署的晦涩难懂的法律文书肯定是全英文的……

    杨娴是癌症病人。折腾这一遭,肯定自己先熬不住。

    贺屿薇像一个事外人客观分析着这里繁琐的细节,与此同时,她也在仔细地观察着余温钧的反应。

    他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贺屿薇忍不住说:“你也说点什么吧。你不说话时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余温钧回过神:“嗯,稍微走神儿一会。”

    贺屿薇后知后觉。李诀说余温钧还得过一周才能回来,她原本以为两人今晚只是视频。没想到,他匆匆现身。

    难道,余温钧是为了她的事,特意坐长途航班从美国飞回来?

    余温钧回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贺屿薇双手捧着毛巾,目光落回虽然买错但还是被她没出息吃光的鲷鱼烧空盒上面。

    刚见面的喜悦,逐渐转化为愧疚和自责。

    比起打电话只能听到声音,她想看余温钧的脸。可余温钧突然回来,她又觉得给他增加了麻烦。

    “你回酒店休息吧。”贺屿薇赶紧说,“我的事其实没什么讨论的。”

    余温钧伸手按住她:“刚刚走神不是因为疲劳,而是想到自己。曾经为了妈妈的财产和信托基金什么的,和余承前闹得很僵,我当时也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不需要我爸的钱。”

    他沉思了会。

    “这么多年,我其实明白另外的一个道理。就算我爸向他的几个孩子们分张白纸,我也想从他手里得到一张。这跟我缺不缺钱或目前拥有多少都没关系。就因为是他的儿子,我的内心就会有向父母索取的天然冲动。”

    贺屿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和你爸爸吵的原因,肯定都是他做得不好。”

    *

    余温钧看她一眼。

    每当他露出这一种有些无奈却又懒得继续废话的表情,她真切地觉得,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个人宠爱着。

    贺屿薇突然眼前一亮:“我把杨艳遗产送给你吧?比起那个杨娴,我绝对是更想把钱给你!”

    他皱眉:“想一出是一出。”

    贺屿薇再垂下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对不起。”

    余温钧再问她:“恨杨娴吗?”

    贺屿薇很漠然地摇头。

    别人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没有主动伸出援手,这并不代表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这,只是常态。

    余温钧拉着她坐在自己膝盖上,无聊地把玩她的手指头又陷入某种沉默。

    “杨娴的事,交给我吧。”他意味不明地开口,“到了第四季度,我也需要在明年财报出来前,找个正常理由,把余龙飞的支出杂费添补一下。”

    “集团每年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员工家人或者是什么远房亲戚找过来,说什么患了重病,经济出现了危机之类的,而为了处理这种情况,集团的工会成立专项的慈善基金,而为了避税,我自己也会往那里捐点钱。”

    随后,余温钧就说什么要救助就必须走全套的繁琐流程,杨娴要配合企业的对外慈善宣传,签一个风险合同,手术台上死亡不能追责。至于手术后续的药费和

    检查,他们也概不负责之类。

    *

    贺屿薇迟钝地意识到,余温钧居然决定帮杨娴出治疗癌症的医疗费。

    比起惊讶和不解,她的胸口涌起的是一种近乎被背叛感:“余温钧你绝对不可以!凭什么?不能帮她!这件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实际上,杨娴的病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她从来都没来找过我,只有缺钱的时候才想到我的存在,而且她还冒充是我妈妈!根本就是——”

    贺屿薇真急了,但这时,余温钧突然按住她挣扎的上半身。

    他一下子重重地吻住她的嘴,舌头熟练地溜进柔软的唇瓣。

    余温钧用有点玄妙的表情看着她,牙缝里轻轻地说:“一天没操到,我心里就不太踏实……”

    贺屿薇胸膛起伏,她好像从没听余温钧在床上说过脏话。

    不过,她熟悉他这种表情。

    余温钧的神情,依旧沉稳深沉的。

    但每当他眸子深处露出一种晦暗表情,那种骨子里动不动就压制人要吞噬掉对方的势在必得的强势就冒出来。

    *

    余温钧确实是忍耐了许多天。

    什么杨娴,什么死去的母亲遗产,他根本不在意,从走进贺屿薇门的瞬间也就只有一个强烈念头——

    表面上的余温钧,他告诉她,没有什么疲倦。

    实际上的余温钧,想让她的胸脯压着他的手,让她用膝盖摩挲他大腿,用足尖勾着他的肩膀。他根本不在意那些蚂蚁般的工具人,只想让眼前的女人先抚慰好自己撒野的欲望。

    不过,余温钧依旧能滴水不漏地控制住自己的这一面。

    他洗澡,哄她,和她四平八稳地交谈着

    但当贺屿薇这么睁大眼睛,提高声音对他说话,余温钧压抑的情绪突然找到情绪裂缝口——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着,余温钧在上面凶猛地索吻,贺屿薇回过神来,也不停地躲。

    他们的正事都没说完!

    余温钧真的太专断独行了!

    贺屿薇还在生气和难过之间,用尽全力想甩脱他,但雨点一样落下的凶狠亲吻和揉捏不容反抗,他威胁几句,扳开她双腿。

    余温钧刚洗完澡,花衬衣领口最上面的手工纽扣还严严实实地系着,脖子上却浮起一道粗重的青筋,她忍不住腹诽,这男人的脑子里的某部分绝对是被切了吧。

    出差不主动联系的人,明明是他。

    现在亲她这么狠的人,也是他。

    两人面对面,他捏着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贺屿薇的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拆吃入腹,眼睁睁地看着他进进出出。

    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痛痛的。

    她索性不说话,他同样不言不语,耸动着有力的腰肢。强烈的刺激就被钢铁头的圆规画圈似的,一圈重过另一圈,晕眩感、酸慰混合着痛蔓渐渐延到全身,她的身体困难地全部接受,再紧紧抱着他的肩膀。

    为什么会这样?贺屿薇实在不太想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

    这时,她又换一个姿势,但嘴巴被余温钧捂住了,舌头蹭到他掌心薄薄的茧,习惯性地有点想舔,又用最后的理智忍住。

    余温钧边残暴地握住她的胸,边冷静地在她耳畔逼问:“谁说我喜欢远距离关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余温钧离开她的嘴唇,一获得自由,贺屿薇靠在他身上用嘴呼吸。

    整个人好像刚出炉似的,浑身都烫得冒烟,却又不敢多动。

    按照这男人的脾气,总要再折磨人几轮。

    但,余温钧只是在床上搂着她,似乎暂时并没有继续的打算。

    ——等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在床上了?

    “我们再讨论回杨娴的话题。于公,身为企业家要有点社会责任感,我不喜欢搞出人命。于私,我既不想看你犹犹豫豫地用自己的钱去帮这个小姨,也不想看你思前想后地拒绝但在事后进行自我折磨。所以,这事交给我解决。”

    几秒后,贺屿薇才意识,余温钧居然无缝衔接地重新讨论中断的话题了!

    两人的身体紧密地相贴着,她的指甲掐入他的肌肉里,而不知怎么,贺屿薇能神奇地感觉到余温钧的某种体贴。

    父亲在她的“不干预状况”下去世,而为了某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贺屿薇倒也没法看到和母亲面容极为相似的小姨也走向死亡。

    *

    “薇薇你啊虽然成为我的女人,但本质上来说,你确实还是一个小孩。”

    每次听余温钧说是自己是他的女人,贺屿薇总是不舒服。

    但,听到余温钧评价说自己是孩子,她却也觉得胸口一阵强烈揪紧,觉得很寂寞,因为没有被公平对待。

    “说你是孩子又不是批评你。我觉得你性格很纯粹,意志力很强。”男人的指腹强硬地托住她垂下的脸,向来淡漠锐利的眸子居然有一抹温柔的暗影,“这些天,我一直思考你之前在秦皇岛的那番话,而现在,我只想对你说句话:薇薇只需要继续当孩子就好了。”

    她不解地看着他。

    “世界上的功名利禄,在薇薇眼里应该极无聊。不仅仅是我,其他人只要一看到你就能知道,你是个纯粹的孩子。你的小姨已经是大人,他们大人的烦恼,既不是你造成,也不需要你来解决。”余温钧低声说,“即使你父母都活着,他们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爷爷奶奶去世了,你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问题。这辈子唯一的任务,就是当孩子,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要用这一生把自己的天赋和才华彻彻底底地活出来。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不需要管,好不好?”

    所谓情话,就是这么可怕但又这么动听的东西吧。

    贺屿薇屏气盯着他看。

    朦胧的泪水中,余温钧锐利的眉峰像清淡山水画到中途,用青墨勾一下。

    她转开目光:“总感觉,你跟我说话还是很像长辈和上司的态度。”

    余温钧也不否认:“这两个我全当过。”

    他嗓音缓缓,似乎做小伏低地和她说话,却和此刻埋入的器官相反。

    一边让她留有部分的清醒和自我,一边在她最舒服的点里让她和自己紧密的融合,却也留有随时能彻底摧毁她理智的力量。

    贺屿薇搂着余温钧的脖颈,边觉得好爱他,边觉得这男人真的是一个很强势也很恐怖的个性。

    自己以后不会变成第二个李诀吧?

    就是那种,把余温钧所有的话奉为圭臬的人,就是那种菟丝花。

    *

    贺屿薇大脑刚这么想,身体却情不自禁地做出收缩反应,因为余温钧的喘息突然压抑了起来,手臂把她搂得更紧。

    在他再次失控前,贺屿薇迅速重重地咬一口他的嘴唇。

    她在床上咬人跟狼崽子似的,挺痛的。

    余温钧果然皱起眉:“胆子挺大的了啊?”

    贺屿薇试图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但她一动,他就把她往下按。

    她求饶说:“等一下,我要跟你说话!”

    比起跟闹别扭、纠结各种细节问题,再次被杨娴打扰生活节奏,贺屿薇觉得不如放手,可以稍微信赖一下余温钧的解决方法。

    对杨娴的生病,她也不太想多管。就不如说声感谢,坦然接受。

    “你帮杨娴也行,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你只能帮杨娴一次。假若她来找你要什么后续的医药费手续费或钱,全部由我出面来解决。”

    余温钧闻言也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解决?”

    贺屿薇思考片刻:“我会跟她说,不要以为事关自己的性命就能让别人一次又一次可怜你,虽然我们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之间根本不是那种能反复借钱的关系。请不要把我卷到你的麻烦里,之类的。”

    还是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语调啊。余温钧赞赏地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呢?”

    “然后,我会负责赶走她。你说得很清楚,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愿意帮她出手术治疗费。我不想把事情全交给你解决,所以,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

    唱白脸好了,我会承担起拒绝她继续纠缠的责任。”贺屿薇坚定地说。

    他突然抬起手,扶住她的脸,开始很仔细地端详着她。

    贺屿薇被看得脸热心跳,便转过脸:“她当时在咖啡馆摘下那顶假发,我也吓一跳,还以为她让我捐个肾之类的——唔!”

    男人掐住她的脸颊,不让这话继续说下去。

    “钱,真的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伤害我女朋友发肤,你觉得我能饶得了她吗?”

    *

    说实话,那个叫杨娴的女人,余温钧确实不把她的生死放心上。他从李诀的报告里得知,贺屿薇真的打算把母亲的遗产交给小姨治病。

    唉,她这种程度上的老好人性格也令人服气。

    余温钧在美国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想直接去趟开普敦,但余龙飞听到他哥让自己搬出去就开始撒泼打滚。

    他原本只是打算用电话问问情况,贺屿薇却提出视频什么的,内心总觉得不放心,直接让玖伯订了张最近的头等机票独自飞回来。

    他想……保护她。

    不,他可能就是想她了。

    ###

    余温钧此刻随心所欲继续捏着贺屿薇的脸。她还是那么瘦,但身体各处无一不是柔顺的触感。

    而鼻尖处闻到一股百花香,荔枝般甜甜又轻盈,包括身处在她的房间,她用的床单也是柑橘味的洗衣剂,有股身处繁花的感觉。

    贺屿薇拼命地想拨开他的手,但根本就推不动,整个脸都被他往两侧拉长。直到她眼睛里重新开始蓄满泪水。余温钧这才松开手。

    腮帮子痛得微微抽搐,眼泪再次不自控流下来。贺屿薇用手掌贴着自己的脸,继续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犹豫和担心什么,但你要相信我,即使我们在一起,我绝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你添麻烦。下一次,就算是狠狠地拒绝别人,我也能够靠自己做到!”

    余温钧对这番话不以为然。

    “什么都靠自己的人,也就不需要我了吧?”他说,“比起外人,你脑子里最好都只想我。”

    随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重新成为他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