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西南风
晚上是参加草原的篝火晚会,再欣赏民俗表演。
中午吃的那串羊肉还没消化,贺屿薇就一直在喝酸奶。
余温钧转过头让服务员把酸奶收了,他说:“少喝,待会去泡温泉。”
温泉距离他们7公里。
夜色的草原只有头顶的星光和车灯,也没有公路。前后三辆越野车,贺屿薇这次没有和余温钧坐,单独坐在第二辆车的副驾驶座。
她的后座还有三条牧民家养的狗,呼呼喘气,因为怕草原上遇到狼。
第一次泡温泉应该带什么,贺屿薇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便把新买的泳衣披风和拖鞋塞在小书包里。
到了地方后,她才发现,喜欢挑顶级东西的余温钧为什么随便带她买个几百的泳衣。
余龙飞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温泉酒店”,目前只是一个野池子。
水,倒是清澈,还有临时加装的过滤系统。
但除了水质,整个环境都很差,旁边有石块和建筑料堆垒在旁边。难听点说,也就像超大型猪圈。
余温钧这次带来他们专门负责投资项目的一个副总,对方从落地后就对余温钧叽叽咕咕,此刻,他脸色更沉了。
余龙飞假装没察觉,还邀功:“哥,这地方太好了。一发现地下有水,我就专门让人围起来。找人测了酸碱度,还测了周围石头。草原开发温泉需要审批,我正走流程呢——啊,你用手摸摸,我让人兑了水,正好是39度,你肯定能适应。哥,你觉得怎么样?咱们一边泡温泉还可以一边欣赏星空!哥,怎么样?”
在他的聒噪声中,夜晚的草原更冷了,贺屿薇在口袋里搓了搓僵硬的手。
他们带了露营的各种用品,可以在温泉旁边生篝火。除此之外,又带了酒,羊肉串、水果和馕。泡温泉时也可以解闷吃。
几个司机忙活生火,三条随车跟来的大狗摇着尾巴来回溜达,贺屿薇走上前拿食物,余温钧拦住她。
他扫了一眼她冻得发白的嘴唇:“你先下去泡会吧。”
带她到温泉池边,余温钧指定一个僻静的角落,让她躲在那里脱衣服。
一旦脱离遮盖物,皮肤在冰冷空气的草原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贺屿薇倒是已经提前在蒙古包里换上比基尼
,但是,脱掉的衣服放在地上会不会脏?
余温钧轻斥:“把手举下来,让我看看泳装。”
贺屿薇不情愿又哆嗦着回头,却听到身后一阵动静,余龙飞居然大大咧咧地进来了。
——她宁愿在草原上被狼吃掉内脏和大脑,都不想让余龙飞看到自己穿比基尼的样子。
贺屿薇准备躲,穿着拖鞋的脚一滑——她紧紧地捂住嘴,无声地跌倒进温泉水池,滚烫的温泉水就像烈焰一般拍打着后背。
幸好,池水不深。
但还没等她定神,突然就有人提着胳膊把自己拽出来。
温泉池热气腾腾的白雾,遮住对方的容颜,但眼前是熟悉的藏蓝色印花衬衫。
她这才停止疯狂的挣扎和推搡。
他问:“呛水了?”
贺屿薇摇摇头,拼命想把身体藏在水里 。余温钧便冷声说了句“缺心眼”。
他没再继续管她,返身从温泉池走上来,浑身的衣服已经湿漉漉的,幸好是热水,也没太难受。
余龙飞也看到浮在温泉池上的那颗脑袋是贺屿薇,刚说:“你——”
余温钧却打断他:“不要管闲杂人等。龙飞,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走了,贺屿薇独自蹲坐在温泉池里。
脚趾碰到热水的时候开始抽筋,有几秒,她的大脑依旧茫茫里一片,花了会时间才从眼花耳鸣的状态中适应。她将鼻子和耳朵都沉浸在热水里,皮肤毛孔全部张开了,特别舒服。
等抬手抹干脸上的水,贺屿薇的心跳终于恢复平静,才突然发现,余温钧和余龙飞那里发生争执。
顺着声音来源,她能看到余龙飞的神情极其可怕。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余温钧,兄长刚刚用种平淡的表情说了李诀的真实身份。
以及,余哲宁车祸的真相。
“好家伙,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李诀是舅舅私生子的?你和哲宁这段日子忙活这个呢?不是说要调动李决吗,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怀疑李决了吧?”
“李诀要是真的想跑,倒也不可能让人轻易抓住。他从哲宁出车祸后一直心浮气躁,我试了他几次,他就慢慢沉不住气了。”
余温钧沉默片刻:“出身和能力相比是次要的。我当初提拔李诀也只有一个原因,他的能力很强。”
余龙飞脸上的神情变了好几下,最终怪笑两声:“哥,你的真爱是李诀啊。怎么,你就不怪他伤害了你兄弟?”
余温钧说:“我建议你既不要把哲宁当永远的兄弟,也不要把李诀当永远的敌人。”
余龙飞一愣……什么意思。
“哲宁大学毕业后走仕途,那还好说。如果他也入局,你俩除了是亲兄弟,更是对手。”余温钧的声音和草原夜晚烟气一样平淡却也透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总是冷冷的,“战场无父子,商场无兄弟。包括我,也很可能在某一日与你利益相悖。与其将李诀当假想敌,你不如想想该怎么对待我。龙飞,你很聪明,但你是感知型的孩子,我感知到了但我不想用逻辑去把这件事真正的分解成我的基础认知。当初让你读商学院,但你似乎也没好好地锻炼出能力。”
仿佛被刺了一下,余龙飞一字一顿说:“哥,至少我绝不会背叛你。”
余温钧看着他,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伸出手拍拍余龙飞肩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很多不舒服,但怎么处置李诀由哲宁决定。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也不是你。”
余龙飞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一脚就把旁边的露营椅踢飞,气冲冲地离开。
余温钧和余龙飞起争执的时候,其他人自动避嫌。
直到兄弟俩越说越僵,他们看着余龙飞快步走出来,钻进车里,就让司机带自己回去。
副总琢磨这温泉是泡还是不泡,余温钧也跟着余龙飞走出来。
他看着余龙飞的车尾灯,随后说:“草原开夜路安不安全?”
副总明白余温钧对弟弟的牵挂,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冻得要命,也不想待,立刻就说要和玖伯驱车去追赶余龙飞。
刚刚一行的十三四人,转眼间,就剩下六个人,两个草原本地的司机,两个余温钧这边的人。
贺屿薇也被叫出来。
身体泡得发烫,不再冷了。她穿上衣服后坐到篝火边,浅浅地吃了烤馕和几根肉串。
篝火升起。男人们在低声聊着草原的事,余温钧坐在露营椅上,他专注地看着上方的星空。
贺屿薇也抬起头。
草原的空气清净,如同足以上头的美酒。还有头顶的银河,那么多星星,带着荒芜却蓬勃的生命力,它们肆无忌惮地闪烁,那一刻,所有不切实际的梦好像都能实现。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也可以短暂地降临在手心。
看着看着,她感觉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收回视线。
余温钧用木棍拨弄着柴炭,低头抿口带来的酒。
“你在想什么?”贺屿薇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礼貌性地关心一下。
余温钧轻声说:“我在反思是不是把龙飞宠过头了。”
贺屿薇心想,他这反思,未免来得太晚一些。
余温钧鬓角处有什么在发着光。贺屿薇看了很久都不知道是何物,她让他别动。
发亮的地方冰凉凉的,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
那是冰渣子。
她刚才跌进温泉,余温钧刚刚要把她拉出来,也进了一趟,他没彻底擦干的湿发在夜晚的草原上结冰了。
她触电般地缩回手:“回去吧。”
余温钧淡淡地说:“我还没喝完酒。”
贺屿薇想了好一会理由,最后,挤出三个字:“太冷了。”
回程的路上,贺屿薇坐在越野车的后座,她挣扎半天,想要不要摸一下余温钧的额头,看他体温是否正常,但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这关。
她这么欲言又止的,还是余温钧主动开口。他问她是不是又晕车了。
贺屿薇摇摇头,她说:“余龙飞没事吧?”
“甭管他。”余温钧耐心地,就像哄孩子似的轻柔说,“你把我们的话听到多少?”
贺屿薇可是把刚才余温钧和余龙飞的争吵内容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迟疑了下,说:“全部听到了。还有李诀的事……”
余温钧却拍拍她的膝盖,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盯着前方的司机和副驾驶座的另外一个人,意识到不应该继续往下说。
余家三兄弟的事,到底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提起。
但借着这个机会,贺屿薇的手指也就装作无意地滑过一下余温钧的手腕。和往日一般温热。
她稍微放下心。
这时,余温钧却把头凑到她耳边,他低声说出最让贺屿薇内心最为抗拒的一句话:“今晚来我房间。”
第72章 局部降雨
余温钧的蒙古包里有窗户,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他先进去洗澡,随后又吩咐贺屿薇也冲一下身体。
贺屿薇微弱地抗议已经泡过温泉了,但被他瞪一眼,还是进浴室。
余温钧把蒙古包里的空调调高,独自走到户外。玖伯跟他汇报余龙飞已经平安回来了,但现在,余龙飞把自己锁在蒙古包。
余温钧点点头:“按原计划,明天早上去看日出。”
贺屿薇洗澡故意洗得很慢,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她擦着头发走出来,余温钧正坐在床头等她。
他还是老样子,手里永远翻着一份用订书机订着的文件,那上面偶尔会用黑体字写着“甲等机密”。原本都是李决装订,最近可能换人了,文件也就变成用老式的银色曲别针装着。
看到她过来,余温钧放下文件。
即将接吻的时候,她稍微扭开脸,推推他肩膀。
草原的酒很烈,即使他刷过牙,她仍然从中敏感地嗅出来一丝丝地酒味。
余温钧摸了摸她的头:“以后即使听到我和龙飞他们说了什么,也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追问。”
她点点头。
他凝视她片刻:“得罚一下,长长教训。”
余温钧冷静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把手插进她后脑勺仍然湿漉漉的头发里,略微低头,她睁大眼睛,微抿的唇瓣被不容置喙地撬开。
憎恶的酒味和磕磕绊绊的唇齿同时在口腔里降临。
贺屿薇一瞬间脸就气红了
她捶他但捶不动,想让他轻点但是抽不出来说不出话。
这段时间一直在被迫练吻技,她主动献吻却被挑各种毛病。而余温钧今晚难得的给她做了个示范。
唇齿相接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被狠厉或细致地扫荡过,真的很会亲的冷脸成年男人。温柔的时候,整个脸部肌肤都持续轻触,她的耳朵背面起了细小的疙瘩,同时侵略性极强的时候把她牙齿强硬剥开,连最深处的舌根也不例外,挖着女人的底线。
她舌头躲到哪里,他就越发压在哪里,最终,她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却被稍微重地扇了一下屁股,他让她挺直腰。
究竟是“不讨厌”还是“想逃离”?求饶也没用,一直不停地在强制被吻但他又没有让她彻底断开呼吸。
眼泪欲掉不掉理智要脱离前,他用虎口顶住她下巴将两人推离。贺屿薇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生生地撕扯出一道口子。
余温钧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说:“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肿了没有?”
余温钧随后拧开旁边的矿泉水递给她。
贺屿薇默默地接过来,喝水漱口,分不清是被吻得发痛还是酒味麻痹了她的感知。脑袋是真空的,别人跟她说什么,都仿佛隔了一层半透明底的薄膜。
两人吻得次数太多,她的心跳已经不会像处女时那样加快,但整个人却总是静不下来,很躁,有种大脑强制开机运转的感觉。
随后一眨眼的功夫,余温钧行云流水般地穿上外套,从床头柜拿起脱掉的手表,顺手再次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文件。
“今晚自己睡在这里,把温度调高点,我走后要记得再锁好门。”
贺屿薇还正漱口,她的内心在“谢天谢地今晚可以不做了”和“奇怪我内心为什么会有种强烈失落”的两种复杂感情中犹豫。
一抬头,她看到余温钧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地立刻就走,他正用文件轻轻拍打掌心,似乎思考什么。
“今晚还没来得及欣赏你穿泳装。”他说,“明天早上,我会让人给你准备一套蒙古姑娘穿的衣服。你换身衣服让我看看。”
贺屿薇的脸立刻微微地皱起来。
哇,这家伙的无聊趣味还真的挺多。话说回来,她这次跟余温钧来草原也没怎么玩嘛。
余温钧显然看透她的表情,他问:“你现在的表情是欲求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这句根本就是隐约施压吧。贺屿薇说:“我穿蒙古族的衣服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是由我来决定的。”
余温钧抛下这句话,这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
蒙古包即使开着空调还有一种冷意,重新刷了牙,关上灯前,贺屿薇看着窗户外面的繁星点点。
据说凌晨三点的银河最为震撼,但因为泡完温泉,她很快眼皮打架,直接扑倒在床酣睡。
#######
贺屿薇很少做梦。
据说,梦是没有声音的。但对她来说,持续很久的噩梦却是有声的。
爸爸每次都是喝完酒后来找爷爷奶奶,他会在半夜里,急促地敲门,邦邦邦邦,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大声。
而每次听到敲门声,爷爷奶奶会满痛苦而脸惊慌地对望,接下来必定发生争执和哀求。在很长时间里,贺屿薇都很怕敲门声的声音,延伸出来,她也很怕电话的声音,短信提醒的声音,闹铃的声音,任何大声且持续的声响。
幸好,余家静得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音。
只要她每晚趴到五楼的床上,按时交公粮,余温钧平常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为难她,或者上门扰她清净。包括贺屿薇每天喜欢独自在花园散步,余温钧即使同样在家,也会避开那条路。
他的这种作风,也会让她掩耳盗铃地觉得目前的这种生活勉强可以忍耐。
今天这个久违的噩梦又出现了。邦邦邦邦,邦邦邦。
贺屿薇哆嗦着从床上睁开眼睛,她看着头顶的蒙古包穹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耳边还有急促敲门声。
她立刻穿好衣服,跑去开门。
睡觉前把窗帘都拉上,此刻刺目的阳光就洒在她脸上,让她眯起眼睛。而和阳光扑面而来的,就是草原带着凉意却清新的空气。
“我,我起晚了吗?对不起,给我五分钟,马上就洗刷出来。”
门,再次在余龙飞眼前关上。
*
余龙飞简直就像见到鬼般盯着那个睡到炸了头的小保姆。
如果在以前,余龙飞肯定得多找她几句茬,至少得狂踹大门。但此刻,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跟做梦似的。
他没走错吧,贺屿薇怎么睡在兄长的蒙古包里?
余龙飞一转头,却看到余温钧、副总和玖伯从不远处的白色越野车走下来。
这群人都穿着老气横秋的始祖鸟硬壳冲锋衣或羽绒服,只是他哥里面穿着花衬衫,也是身高和体型最好的那个。
看到余龙飞,余温钧的表情也没有变:“休息得怎么样?”
“龙飞,一起吃早饭?”副总说,“我们刚刚去看完草原日出。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是阴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欣赏日出的好时机,看你睡得正熟就没惊动你。没想到,现在的天气居然晴朗得不像话,哈哈哈,话说回来,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
正在这时,贺屿薇推开蒙古包的门,她看到他们一行人,再拔腿跑过来,连声道歉。
副总还再继续奉承:“余董真是翩翩君子风度,把最好的蒙古包让给唯一的女士。说实话,您早上从别的蒙古包里出来,我还吓了一跳。”
余龙飞恍然大悟,他哥和贺屿薇昨晚交换了蒙古包。不过,余温钧也嫌她的蒙古包的住宿条件太差,和玖伯睡得双人间。
他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气。
但——整件事依旧透露着一股极端可疑的气息。
余温钧身边是有几个女下属,但都已婚,性格还特别厉害,跟母狮子似的,而且,余龙飞就没怎么见他哥怜香惜玉过。
而且这个小保姆是怎么回事啊?她不是一直舔着余哲宁,平常一副对众人畏畏缩缩却又对他哥挺随意的样子?
在余龙飞犀利的打量目光中,余温钧的面容表情没有变,他只说:“吃早饭去。”
不行,问哥没什么用。余龙飞转头就要敲打贺屿薇,但小保姆已经被玖伯领走换民族服装了。
*
贺屿薇所想象的蒙古袍是她在春晚舞台看到的威风凛凛、带着翘肩流苏的装扮传统服装。
但玖伯拿来的蒙古袍,如果一定要形容,更像是长袖版本的旗袍。
掐腰、长袖,高领子。胸口和袖口都有精美的盘扣和丝丝缕缕金色的刺绣,胸、腰、和肩膀收拢得极为精致利索,腰带飘飘,色彩也极为华丽,纯粉色、蓝配金,银配绿,粉配金,白配绿,面料特殊,远看像是亮缎的,但捏在手上细腻仿佛会从布料里面闪光且颇为厚重挡风。
贺屿薇选中色系最深的一套黑色蒙古袍,给她编辫子的女孩子自豪地说,这套蒙古袍要一万多,主要是腰间的红珊瑚是手工缝上去的。还有配套的钉珠马蹄袖和腰带。
贺屿薇的第一反应是脱掉,但眼前的女孩子刚刚辛苦给她一个一个系上盘扣,收紧腰托。她也不好再麻烦人。
“你的腰好细啊。”那个替她编头发的女孩子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在她头上压了一顶缀满了闪亮珍珠和银色流苏的沉甸甸头冠,又开始利索地给她编辫子。
贺屿薇纠结地说:“……头冠上的珍珠是假的吧。”
蒙古袍需要佩戴繁杂的头饰和肩带,还要戴上耳夹,穿上合适的马靴。等一切
穿戴好,贺屿薇感觉全身重了得有五公斤。
明明选的是深色,但走到户外却发现布料里掺杂的金色花纹极其明亮华丽,简直像古草原上的贵族女眷,人靠衣装,她确实比平常更多了一种无形的沉稳威严气质。
她穿着那套衣服,怯生生地走到吃饭的蒙古包里,掀开幕帘,正好听到一个人在说着今天上午的安排是打猎。
余温钧和余龙飞依旧兵分两路,余温钧乘坐直升飞机,而余龙飞带着车队。
余龙飞立刻提出异议,他说自己要坐飞机。
余温钧显然是懒得搭理弟弟,便和副总转而向门口的车队方向走。
贺屿薇在他们讨论时贴边儿进来,蒙古袍的腰束得太紧,她默默地跪在旁边的矮桌边准备剥个水煮鸡蛋。一看到他们要走,赶紧攥着鸡蛋要跟上。
余龙飞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腰带:“你不是有晕车这毛病,跟我坐飞机。正好,我有事想问你。”
腰带上有红珊瑚!贺屿薇一着急,就用力一把抽回腰带,她不敢看余龙飞的表情,快跑几步,来到余温钧的视线范围之内。
谢天谢地,余龙飞没有跟上来。
*
车队前后是越野车开路,中间一辆小型丰田考斯特,内里的装饰颇为豪华,有小冰箱和电视。
余温钧就坐在后座第一排。
她路过他的时候,他顺手从冰箱里把罐装的拿铁咖啡递给她,贺屿薇立刻连声说“谢谢”,结果有点紧张,声音大了点。
旁边的副总探究地看过来。
他明显觉得两人之间有点异样的东西,但又不好确定,就扭头看玖伯。
玖伯不动声色,只让贺屿薇回去坐好。
余温钧这一路上都没和人交谈,闭眼补觉。
他睡觉,旁人自然也不能说话。于是一路上安安静静的,贺屿薇倒是心平气和地看了一路草原风景。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牧场。
草原的天气多变。
早上还阳光万丈,但此刻,天变得阴沉,头顶上乌云密布。
余温钧明明一路都在休息,但下车后的脸色却仿佛变得稍微苍白一些。
他在路边静静地抽了一根烟,余龙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哥,你这飞机真不错。借我玩两天?”
余温钧说:“给你和哲宁买两个模型吧,还能让你们放到卧室里。”
旁边的人都在旁边捧场地大笑,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贺屿薇则面无表情地站在最远处,她才懒得管他们说什么。
在车上坐着还没感觉,下来后,风刮着厚重的蒙古袍和脸旁的配饰,呼呼作响,她重新意识到自己身在大草原。
草原上的风好大哦,能把她一直吹到澳大利亚就好了。
贺屿薇下意识想撩开刘海儿,却发现头发也被扎起来,发尾和发饰珍珠顺着草原的风飘扬,她有一种自己正遗世独立的错觉。
“后山有个靶场,可以玩枪可以射箭。当然,我们也可以就骑马跑两圈。来来,我带你去看看自己新买的小宝贝儿们。”
余龙飞说话的语调如常开朗,似乎也忘记昨晚的事情。
余龙飞拿来两把打猎用的□□,说要射草原上的野兔子。
说是□□,但和真枪的差距似乎很微小,只是子弹的区别。
除此之外,他们还拿来牧民用的弓箭。
接着,余龙飞带他哥去马厩牵马,副总原本想跟着,但觉得兄弟俩昨天吵架,应该给他们空间。
众人也都停下。
贺屿薇的脑子却没转那么多,余温钧一动脚步,她就顺理成章地跟上他。而别人自然也没敢拦着她。
*
马场旁边挨着几座很低矮的山丘,草原上依旧寂静无声。
余龙飞找牧民要胡萝卜和苹果喂纯血马,他看着马的表情比看人类时要温柔和煦多了。
贺屿薇也想摸,但又不敢靠近,余龙飞满脸轻蔑地问贺屿薇会不会骑马:“不会骑就到一边儿待着凉快去。”
“让她试试。”
余温钧不容分说地把贺屿薇带到上马的地点,牧民找来一匹叫茉莉的小母马,她只好按着余温钧的肩膀,颤颤微微地翻身坐到马背。
身下的动物比想象中的温顺和结实。她坐稳后直起身体,余温钧拿起缰绳,牵着她的马往户外走。
贺屿薇眯着眼睛,看到远处的山丘,以及耳边听到马蜂的嗡嗡声。
她这才发现只有他俩。
玖伯不知道在哪,余龙飞还在跟牧民询问宝贝儿马的日常状况。
她一直东张西望,双膝紧紧夹着,身下的马大概是紧张,打了个喷嚏,前蹄子往上稍微扬一下。
余温钧娴熟地安抚着马,他说:“要下来?”
贺屿薇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余温钧赞赏地拍拍她的小腿。
“身体重心贴近马鞍,腿往下伸。注意不要夹膝盖。”他指点,“马本身也是一个胆小的动物。骑手紧张,马会跟着一起不舒服。”
他教了她几个基本的骑马诀窍,比如抓缰绳要虎口朝上,重心要在脚跟,身体不平衡就要靠拢马脖子等等。
“机会难得。你体会一下当主动调教一方的滋味吧。”余温钧悠悠地把话说完。
余龙飞已经牵着两匹纯血马赶上来,他手里的那两匹纯血马比贺屿薇身下的这匹矮小蒙古马要更高大彪悍两倍,带着股优雅的野性。贺屿薇也不好回嘴,默默地瞪余温钧的后脑勺一眼。
余温钧继续帮她牵着马,三人在路上安静走着。
坐在马背上,贺屿薇的视角比两兄弟都高,不多久就适应了马背轻微的颠簸。
远离尘嚣,看着山丘、草原和不远处道路边悠然自得吃草的牛羊马,自然给予万物平安也治愈着人类。她的心中罕见地没有任何的恐惧、担忧和自责,而是平视这个广袤无际的世界。
风吹着她的额头,整个人都很干爽舒服。
……要是余龙飞不在场就更好了,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个念头。
“哥,我们去跑一圈吧。”
贺屿薇从思绪中被拉出来,刚刚这话是余龙飞说的。她再瞥一眼四周,他们已经来到一个低矮山丘的最高处。
余温钧掏出怀里手机,信号格只有一格。他皱皱眉,再拿出另外一台卫星电话,转头递给贺屿薇:“我和龙飞跑一圈,你——”
“她就在这里自己待着。大白天的,不会有狼吃了她。”余龙飞不耐烦地打断,“装什么柔弱呢,根本不是什么娇小姐……”
“闭嘴。”余温钧叱责,走过来想把贺屿薇从马背上抱下来。她却往后缩了一下,坚持说:“我想再骑一会。”
余温钧盯了她片刻。
“确定不下来?”顿了一下,他说,“那你原路骑回去。玖伯在半路上等,你自己跳下来会受伤。”
兄弟俩很快抛下她,他们戴好防风墨镜,矫捷地跃上高大的纯血外国马,一路驰骋下山坡。
贺屿薇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就把卫星电话放进带来的编制斜挎包。里面有她自己的苹果手机,一台卫星电话,还有个airtag。
Airtag是个小型的地点追踪器。余温钧从下飞机就让她随身带着,万一在草原走丢,可以找到她。
贺屿薇特别想把它扔了,但也没勇气,只能把AirTag别在腰间。
她柔声让小母马掉头,准备按原路走回牧场,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就响起来,也不知道按到哪里,直接是一个类似军号的响亮声音。
那一匹叫“茉莉”的小母马被声音所惊,它整个弹跳起来,接着撩开蹄子,立刻也沿着两兄弟离开的坡道往下狂奔。
贺屿薇脑海里早就把之前的骑马诀窍忘记了,她手脚并用,牢牢地抱住马头,生怕被甩下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视线模糊一片,她的屁股全落在坚硬的马鞍上,被一下一下地用力撞击,内脏和胃简直快被颠出来,疼得要命。
土马的耐力比爆发力强。
刚开始,茉莉还狂奔,但跑着跑着
也就慢下来,不过,四条腿仍然没停。
贺屿薇这才敢坐直,她惊魂未定,抬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胸摸头饰,幸好,珊瑚和珍珠头饰没被颠走!
但小腿侧边生痛,肯定已经被马蹬磨出血,更糟糕的是,肩膀上的编织包没影了。大概是刚才茉莉撒丫子跑的时候,她脱手把包掉在路边。
悔恨就像虫子一样在胃里蚕食,贺屿薇抬起头,马失控奔跑最多也就五分钟,这附近是山脚,有炊烟的地方是牧场。
茉莉是认得牧场的路,它打着喷嚏显然准备回前走,贺屿薇却勒住缰绳。
“不行,还不能走。我得找回自己的包。”她焦急地说。
茉莉不耐烦地原地踏着蹄子,低下头,悠闲地开始吃草,贺屿薇不敢从马背上跳下,只能用脚轻轻踹着马腹让它转向。
草原上没小偷,按照原路找应该能找到失物。
贺屿薇这么安慰自己,一抬头,觉得小时候背过的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真的。草原上看去那么无边无际,每个丘陵都很像,刚才的山丘在哪里?
她慢一拍地意识到,逃跑的机会,近在咫尺。
脑海中闪过各种纷乱复杂的念头,与此同时,贺屿薇却又如同做贼一般地左右偷看,附近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周围静静的,仿佛只有自己。
她很快下定了决心。
至少,余温钧刚才的这句话是对的,马是很聪明也很胆小的动物。她抖动手里的缰绳,稍微勒住,马的速度就会慢下来。
中途的时候,贺屿薇几次扭头确认看炊烟的方向,确定自己距离牧场越来越远。茉莉很温顺,没挣扎地快跑。她则眯着眼睛,试图张望,右,左缺口,右,左。
随后,贺屿薇的心跳突然开始加快。
她眼尖地瞥到,枯黄的草间处有一台黑色的、很像卫星电话的机器。她情不自禁地收紧缰绳,让茉莉往那个方向拐去。
靠近一看,果然是卫星电话。
贺屿薇惊喜万分,什么也顾不得了,抱着马脖子就从马背上滑落。
捡起来,贺屿薇才发现机器屏幕怎么都按不亮。似乎被摔坏了。
她向来不擅长使用电子用品,内心立刻涌起一股焦虑,也只能安慰自己卫星电话落在这里,说明刚刚掉的包就在不远处。
这时候,她又在不远处另一座低矮的山丘下看到脖颈修长,通体纯黑的骏马。
那是余温钧他们的马。
而在树下,一个男人似乎正仰天躺在草地。
贺屿薇说不清楚自己目前是无可奈何、松口气还是怎样的情绪。
她转过身,拽住小茉莉的缰绳就往那个方向走。
遇到那人就没关系了。当然,他绝对要数落几句“单独骑马出问题了吧”这种话。不过有余温钧的帮忙,肯定能更快地把包找回来。
她心中一点怀疑都没有。
但贺屿薇跑近一看,心底顿时发凉。
“是你?”余龙飞抬起眼睛,他的表情有点晦暗,“滚。”
第73章 切变线
贺屿薇绝对不需要重复第二遍,掉头就要走,但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余龙飞问她来这里干什么。而且,怎么一副被人殴打过的潦草样子?
贺屿薇结结巴巴说了过程,余龙飞看了她手里的机器,没好气地说:“这台卫星手机是哥给我的。我把它扔了。”
贺屿薇的脑子转得飞快。
余龙飞为什么在这里?八成是被他哥痛骂一顿,面子上过不去,摔了卫星手机后跑来这里清净。
她向来避免和余龙飞独处,此刻应该说什么才能全身而退?
贺屿薇便说:“……我的包丢了,得继续找包了。不打扰你,玖伯他们也要过来。”
“站住。”余龙飞眯着眼睛,在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后,他问她知道李诀的事吗。
贺屿薇说:“我和家里的佣人知道得一样多。”
余龙飞一时倒也挑不出毛病,不过,他略微感兴趣地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
小保姆平常只穿余家工装和校服,总是悒郁又无聊的影子。但冷不丁的,还露出挺耐打扮的一面。
像是今天换成一整套厚重华丽民族服饰,她居然靠素颜撑起来了,好像画了点眼妆又好像没有,瞳仁乌黑,睫毛纤细有种自然的毛流感,亮晶晶的,身上穿着妥帖的蒙古袍,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像没落的贵族少女,双手提着一筐黄杏,镇静又安然走在脏乱的街道上,但那张面孔本身就能把漆黑夜晚撕开一道缝隙。
在余龙飞的打量下,贺屿薇忍住后退的欲望,感觉自己被一条多足的黑蜈蚣绕住大脚趾,每寸肌肤都刺挠,即将中毒。
随后,她看到他扬起一个笑脸。
“喂,贺屿薇你和我哥睡过了吧?”
草原上只有风声。
余龙飞的这句话落地后,耳边猛烈的风声似乎停止住。
贺屿薇的心脏隐隐约约变成一个鬼魂,在她胸膛处飘来飘去,再突然伸出冰冷的钩子吊起她的胃,要从她喉咙跳出来。
随后,她用无比镇定的声音说:“你又想说我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
余龙飞悠然地从地面坐起来,边打量着她的服装边笑着说:“蒙古袍是从哪里来的?谁给你的?”
贺屿薇攥紧拳头,冷静地说:“我知道自己穿起来不太好看。”
“嗯,不仅丑还很显眼。换上蒙古袍后都没人正眼看过你,你就别想走靠颜值取胜的道路。哼,我哥可是一个比哲宁更厉害的颜控。知道Sarah吗?她是我哥的前女友,也是他谈得最用心的一个女人。”
贺屿薇提醒自己赶紧从余龙飞这里溜走。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牢牢地扎根在那里。
余龙飞扬了一下眉毛:“她比我哥大两岁,也和你一样,是一个穷姑娘,西北来的。但她脑子确实可以,长得美,玩体育也特别厉害,因为这个和我哥认识的。当初,任谁都觉得她配不上我哥,为了适应我哥的生活方式,她是真的下了一番苦功夫。我哥骨子里比谁都信达尔文进化主义,谁强喜欢谁。哲宁说他擅长拿捏人,哥嘴上说为我和哲宁好,但他对血缘关系这事其实烦得很。真正涉及工作和利益,他能轻易抛弃我们。”
贺屿薇越听越不对味。这貌似不是前女友的问题,余龙飞……在说他哥哥的坏话。
她下意识地打断他;“那个……”
余龙飞眯起眼睛,贺屿薇便再次头皮发麻,她拼命地想找一个安全话题,就僵硬地说:“那个,我、我觉得你的马很漂亮。”
赌对了!余龙飞也情不自禁顺着她目光,看了看那匹正在溜达的骏马。
确实是一匹好马,他从荷兰买的,抢的是一个中东皇族的单子,打算今年送香港参加第一场比赛。这匹马肌肉线条优美,臀脚的肌肉紧绷着,它也不管两个人类,只在静静地看着他们,黑色大眼睛如同神物般自由又凛然。
余龙飞内心得意,嘴上却不耐烦说:“你配评价我的马?想听听我怎么评价你的吗?”
贺屿薇面上有几分僵色,她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呵呵,回答不出来?”余龙飞的目光和口气都极度鄙夷,“连话都不会好好说,遇到任何事都只会不停装傻和逃跑。没有骨气,没有脑子,还没上过学,就算重新上高中还不懂得怎么读书——你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屎啊?”
他看着她的肩膀抖动,女孩正强忍着不让自己在这番斥责下哭出来。
“怎么,又变哑巴了?一个你,一个李诀,在我眼中连东西都不算,我哥觉得能利用你们,才肯对你们好点。但本质上,他也看不起你们。不过,我哥年纪大了,会把自己这点隐藏一下。”
余龙飞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确保贺屿薇听到。
“李诀呢,还能替我家赚钱。而你,除了会伺候人还会干什么?你也就会伺候余哲宁,他是看在你和他是同学的份上才忍受你。我哥当初为什么要找你来我家当保姆?唉,只是因为我哥三番两次说过不让我找你麻烦,我才勉强允许你住在家里。滚吧,给你五秒钟从我眼前
滚。最近真的是过得太不顺了,都怪我哥。”
余龙飞对她发泄一番,心情倒是平静不少,对她挥了挥手。
贺屿薇的唇被咬得失去血色,她终于听到离开的命令,默默地拽着茉莉准备走。
余龙飞却再叫住她,他冷冷地说:“你妈没教过你什么叫礼貌?说一声‘龙飞少爷,我先走了’再离开。”
就算是泥人,也被搓磨出几分的火气。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扭头。
“哟,你这小眼神儿里边的戏还挺多。”余龙飞转头一看,就从自己的马身上抽出一根长长的鞭子,作势朝茉莉的屁股狠狠抽去。
贺屿薇一惊,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挡在马前。
余龙飞啧了声,手腕偏了一下,但鞭风还是刺激到了茉莉,一阵尘土扬起,马蹄后退。
刚才丢了包,此刻的贺屿薇根本不敢松开缰绳,很怕丢了马。她被茉莉拖得踉跄几步,眼睛被沙土迷住,泪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掉下来。
余龙飞看到她泛红的眼睛,越发不耐烦。
“哭哭哭,越是没用的女的就知道哭。”
贺屿薇手脚齐齐剧烈地发抖,她也同样地为自己眼泪感到一种强烈的耻辱和自我厌恶。
她痛苦地想,真讨厌自己的软弱,更讨厌稍微激动就忍不住流眼泪的毛病!
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贺屿薇平常对余龙飞的态度,总是避着走,从来不敢对上视线也不敢回嘴,总是怕再惹上麻烦。
谁都知道,这个龙飞少爷不好惹。
第一次见面就用筷子打她眼睛,随后,他毫无动容、轻轻松松把自己推进泳池,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歉意。
这件事情过后,余哲宁说要揍余龙飞一拳,但这一拳好像没有任何后续。
至于余温钧?他才不会为了区区玩物而让心爱的弟弟不开心。
被偏倚到这样的程度,被宠坏成这样,余龙飞居然还抱怨他哥哥无法百分百满足自己要求,他没有收到足够多的重视。
……真的,好荒谬。
贺屿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紧攥着那台坏了的卫星手机。
而没有任何预兆的,她就把手机狠甩过去,没想到“砰”的声,居然真的就那么准确地砸中了余龙飞高挺的鼻子。
余龙飞哪里能想到,任人揉搓的小保姆会来偷袭这招。
他痛呼一声,顿时用手捂住脸。
贺屿薇再英勇地掏出蒙古袍里圆溜溜的东西,是她早上忘记吃的早饭,也一并狠狠地砸过去。
余龙飞的鼻梁剧痛,被卫星手机直接砸出血,口腔内侧被牙齿碰破,有血腥味传来。接着,额头上又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砸中,他妈的,居然是一个红皮土鸡蛋。
鸡蛋壳碎了,露出白色蛋清。
他勃然大怒,抬起头,看到肇事者转身想逃的。
贺屿薇跑几步,下一秒,头皮被重重地扯住。
原本戴着的珍珠发饰在半空中洁白地四散开来,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重重地按倒在地面。
余龙飞暴怒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一方面是极度的害怕和紧张,贺屿薇想自己完了,不是面对余温钧时的“完了”,而是真的“一切都结束了”。一方面。除了耻辱和疼痛,贺屿薇感觉到某种寒意侵胸般的剧烈快感。
她想,自己应该求饶……吧。
求饶,才是正确的选项。所谓英雄不吃眼前亏,她能忍受很多事情。
但贺屿薇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余龙飞,你真的很幼稚。”
余龙飞已经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但贺屿薇目光雪亮,边咳嗽着却也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但不光是这样,你几乎对所有事所有人都在找麻烦。真的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很任性吗?”
余龙飞反而沉默片刻。
随后,他淡淡说:“你个小保姆是在蹬鼻子上脸吗?咱俩是同一个阶级的人吗,你也配评价我?”
“你说的很对,我根本都不明白什么叫‘阶级’,”贺屿薇依旧毫不退缩、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但只要你还能被我影响到情绪,那我们就属于同一阶级的人!嘴上说瞧不起我,但每一次,也是你主动来跟我说话的!我,我才不,唔……”
说到最后,贺屿薇脖子被越捏越紧,她被迫扬起下巴,眼泪再次飞快地滑过脸颊。
她很用力地想控制住眼泪,扭动身体:“放开我!放开!”
“哥和我在马场玩马,永远是他输。但今天,他居然赢了。我突然想到,他以前是不是一直在刻意地让着我。没有被看低的觉悟,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的是很幸福。”
余龙飞的马靴踩在她耳边的枯草上,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远处是阴沉的天空和云彩,男人俊俏的脸颊却是恐怖的,冷冷的,带着冰冷笑意的阎罗。
“上次在泳池里没淹死你。那么今天,我直接弄瞎你眼睛好了。只是把一个人的眼睛弄坏,哥应该不会说什么,毕竟,他的底线是讨厌闹出人命。”
低声说话的同时,余龙飞的手如铁钳般压在脖子上,贺屿薇用尽全身的力气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轻易地固定住她的脸颊,随后举起手里的马鞭,对准她的眼睛抽过来。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她恐惧等待即将到来的疼痛,天啊,自己做鬼都不会放过余龙飞!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另外的声音又在平静地低语,随便吧。
贺屿薇突然明白,昨天看到余温钧给两人照合相时,内心升起的那股奇异的情绪。
她不希望余温钧留下自己的影像。
她不仅仅希望,余温钧能在她的人生中消失。与此同时,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去影响余温钧或任何人的人生轨迹。
她,虽然活着却不停地在抹杀自己。她,无法承担任何健康或不健康的感情关系。她,确实是个“活死人”。
……而现在,一切对消极人生的反思也该结束了。
第74章 切变线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巨响。
火药刺鼻的味道和炸开后的灰尘,让贺屿薇吓得再睁开眼睛。
脚下坚硬的野草倒了一大片,简直像被狂风吹过。似乎是有人在他们头顶开了一枪。
但余龙飞真的急红眼。
天王老子来都拉不住他,他稍微顿了一下,手却没停,非要往这个下等人眼睛来上狠狠一鞭子。
千钧一发,最先发出吃痛呻吟的人不是贺屿薇。
余龙飞突然闷哼,扑倒在她身上,贺屿薇茫然地接住他,才发现他后肩处中了一箭。
箭矢处被剪平,并不是磨得锋利的金属头,但携带大力的硬木头从远处就像子弹般重撞过来,余龙飞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长箭劲力未逝,举鞭半条胳膊瞬间就麻了,手里马鞭掉落在地面。
贺屿薇用力地滚到一边去。
余龙飞惊怒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的低矮山头,另一匹矫健黑马正昂首在风中。
马背上,有人戴着黢黑的防风墨镜和草原遮阳口罩,只有通过古铜色的冲锋衣来能辨识出身份。他将刚才的笨重土枪丢到脚下,握着一把传统的蒙古弓,张弓搭箭,对准着他们。
余龙飞的鼻子刚被手机打出血,后背也痛得像着火了,但此人极其倔强,居然梗着脖子,他站起身,大大张开双臂,挑衅地看着远处的人。
他倒是要看看,兄长敢不敢射中自己。
古铜色冲锋衣被风吹起,余温钧稳定地保持着举弓姿势,冷漠地注视他片刻,然后调准了另外的方向,拉
弓,射出。
余龙飞很快就察觉兄长的用意,他脸色大变:“绝对不行!!!”
话音刚落,飞袭而来的箭在疾风的作用力下稍微偏移,却精准地直插进了纯血马腹部。
这一次,是有金属箭镞的箭,箭尾还在不详的发抖。
那匹正悠闲溜达的纯血马,扬起前蹄,发出一声令人惊骇的悲鸣,
这时,余温钧的第三支箭已经搭上。
他毫不留情,继续搭弓射箭。但在过程中又得算好距离。
首先避免这俩熊孩子受伤,蒙古弓和他平常练习的弓不一样,许多要害处都不能射。其次,他得算着不能让伤马逃跑的方向踢到两人。
至于那匹价值千万且被弟弟视为掌上明珠的纯血马?余温钧根本不放在眼里。
一箭接着一箭,行云流水,动作毫不停歇。锐利的啸鸣声中,每一箭都留下伤痕,而马,持续地发出悚然长啸,但因为训练有素也没跑走。
马,痛苦得绕着树打转,长长的马尾扫来扫去,它在剧痛下想爆冲,但缰绳还被拴着,只能来回绕着树小跑,躲避着余龙飞,它深情的大眼睛悲哀地注视着主人。暗红色的血已经从哺乳动物的腹部缓慢渗出来。
余温钧的箭也射完了。
他手一松,就把长弓抛到丘陵,一踹马腹,眨眼间,就冲到贺屿薇和余龙飞面前。
“找到你们了。”余温钧也不过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接着再命令,“龙飞退后。”
不等余龙飞退后,余温钧话音未落,就反手一鞭子狠辣地直抽向伤马的头部。这一鞭子力量极大,马痛得直接跪下,巨大的身躯倒地,三人之间尘土飞扬。
余龙飞的心已经绞痛到不可复加。
伤他的车伤他的马,简直比要龙飞少爷的命还难受。
“余温钧你在发什么疯!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我他妈叫你一声哥,你这么对我!你个畜生!”余龙飞好不容易控制住伤马,此刻又不得不松手后退。
余温钧摘下墨镜,那一张向来与犹豫、恐惧无缘的清癯面容,此刻的眼神却仿佛带有某种奇怪的情绪。
他说:“你……算了。”
而从地面爬起来的贺屿薇几乎是做梦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像草原夜幕里流星逐月般的箭矢朝着他们扑过来,她甚至还数了一下,一共射了八箭。
此刻,余温钧座下的那匹黑马踏着步伐,一双灵透的眼睛傲慢地来到她面前。
余温钧俯视着她,先伸手拨了一下她变得乱糟糟的头发。发带那里有一根长长杂草和散落珍珠,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新鲜的红肿伤口,大概是大力拉弓时拧的。
“你跑得还挺远。”
贺屿薇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畏惧着这个男人。她偏头避开他的触碰。
余温钧再看一眼不远处,余龙飞还在不停地叫骂,却又正扑在伤马前检查伤势。
弟弟的嘴角和马的腹部都在流着血,形状极为悲惨。
他再扭头看着她。
贺屿薇回过神,她说:“我……”
“原地跳起来。三,二,一——”
贺屿薇不明所以,但身体已经习惯他的指示,在倒数的“一”这个词语落地,就用力跳起来。
余温钧弯腰握住她冰冷的手,一使力,将她整个人抱上马,但没有把她抱到胸前,而是让她坐在身后。
“抱紧。”他说了那么一句。贺屿薇还没听清,他抖动缰绳,马立刻掉头。
茉莉怎么办?余龙飞怎么办?这些念头在贺屿薇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此刻,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的腰。
终于得救了!
马,疾驰十多分钟,一眨眼他们就回到刚才的牧场之外,重新看到炊烟袅袅和栅栏。
余温钧突然勒住缰绳。
“重复。”他用很轻描淡写,却几乎是很低沉恐怖的声音说,“重复一遍你刚才跟余龙飞说的话。你俩怎么吵起来的?”
他稍微偏过头,她一直紧贴他后背的身体也赶紧离开。
贺屿薇打起精神,三言两语,把她走丢、捡到手机和与余龙飞发生争执的事情都说了。
余温钧听完后冷淡地总结:“他当时都肯放你走了,但你动手打了龙飞?为什么要用手机扔他?”
眼泪,随着他的这些问题再次地涌出来而且有源源不竭的趋势。
贺屿薇强憋着哽咽:“他问我,是,是不是和你有一腿,我实在是太伤心了……”
“缺心眼儿。”他说,“自找麻烦。”
余温钧此刻作出的评价,依旧没有任何声调起伏。
从他的声音里传来的只有冷淡旁观又若无其事,那股无所谓缕缕缠绕深入,最后像是要冻结她的骨髓。
余温钧未必对余龙飞的每个行为都满意,但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兄弟间就是存在旁人所不理解的深厚感情。
她可以感受到。余温钧骨子里是一个专制傲慢的性格,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对“家人”和“血缘”有某种执着。
就像面对李诀的背叛,余温钧身为老板和表哥,其实很不愿意否定自己的眼光,因此才会一次一次的给机会。
贺屿薇怔怔地心想,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明明知道余温钧不会对余龙飞的行为训斥什么,但依然忍不住诉苦。
因为……余温钧确实救了她。
那种天降神兵的可靠感觉让她想依靠。虽然他们之间只存在最简单粗暴的身体关系。
她到底在他身上期待什么?她不知道,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牵着茉莉在草原上逃跑了。
贺屿薇低下头,眼泪再次模糊视线。
草原上的风极为干燥,像刀一样划着泪水滑过的皮肤,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内心的某种隐痛和失落。
“……对不起。” 她咬了咬牙,把哽咽声彻底地吞下去,“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了我。”
余温钧却还在冷酷无情地教育她:“何必事后道歉。你大概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才故意说出那些话去刺激龙飞?哼,反正也不存在好的结果。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明白。”
“别管我!!!”
明明想说更有说服力的反驳,但此刻,她言语和行为却又像是撒娇。贺屿薇羞耻和气恼地用手心擦着眼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让我别管你啊。”余温钧淡淡地重复着她的话,随后握着缰绳,“抱住腰,我送你回去。”
他始终都没转头看她,只是从容地抖了一下手中的缰绳,从他后背看不出真实年龄和情绪。
贺屿薇没办法看到余温钧表情,她愤怒盯着他后背平滑的布料纹路,内心越发抗拒,更不肯再靠近他。
僵持中,贺屿薇只能瞪着他后脑勺到后颈的那一小段皮肤。
“难驯的马确实得上点鞭子。”余温钧说这句话的同时抓着她的手,强行让她重新抱住自己。他发了口令,骏马抬蹄飞奔。
#
午饭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牧场里的所有人都饥肠辘辘。
副总给余温钧打电话,得到的消息是五分钟后就回来。
四分钟后,一阵马蹄声,副总和其他人抬眼一看,余温钧纵马而来,眼前一花,他翻身从高高地马背跃下来。
余温钧把缰绳甩给另外一个人,再对副总点点头,又跟牧民说:“去准备一把土炮枪。”
余温钧身边的人动作很迅速,根本没人问原因,立刻就有人跑走。副总则问余龙飞在哪儿。
余温钧若无其事地说:“被我撂到半路了。”说话间,他扭头看到贺屿薇还孤零零地坐在马上。
这匹纯血马长得真的很高,贺屿薇也不敢跳下来,而有陌生男人伸手扶她,她的神情有点畏惧,哭泣后的脸风中已经红成一团。
“跟个黄鼠狼似的。”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走上前将贺屿薇拽下来,说:“给她拿个什么油,擦擦脸。”
自己好不容易把这张脸养得白白嫩嫩点,现在倒好,她就在草原上晒了一天,脸颊立刻又黑又黄了。
余温钧再对副总说,“玖伯呢?”
玖伯没回来,应该还在半路等着他们。
“其他人今天乘飞机回去,我和龙飞继续再在草原上住一天。”他再低声跟副总说,“去查。”
副总点点头。
此时此刻,余温钧索要的土炮枪到了。
牧场的牧民忐忑地跟过
来说明,草原全面禁枪,这种土炮枪都是牧民为了自保用的,有一定的杀伤力,但缺点是射程短,只能打一发。
余温钧掂了掂,什么也没说,他要来一辆越野suv,发动机轰鸣,人和车离开。
副总和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
贺屿薇跟着副总从牧场返回到蒙古包。
她被医生稍微包扎了小腿的伤口,除了骑马时的破皮,整个人没有外伤,就是屁股痛腰也痛,都是刚刚骑马颠的。
稍事休息,一行人就准备乘飞机回城。
路上的时候,贺屿薇免不了被旁敲侧击地问这几个小时都发生什么。
副总琢磨了一下余温钧对贺屿薇的态度,他最后那无情离场的态度也看不出男女的暧昧,但她怎么又惹上余龙飞了?
不管怎么说,小保姆和余家兄弟之间的渊源显然颇深。他也只说:“余董今天显然很生气。落地后,我打电话让你家那个墨什么的来接你。这是绵羊油,抹一下脸吧。”
明明来草原时还有些新鲜,回程却心事重重。
贺屿薇在耳边的轰鸣声中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副总说,余温钧生气了……
生气?他才不会对余龙飞生气。他是气她惹了余龙飞吧。
她看着舷窗外的景色,再次体会到昨夜在蒙古包床上体会的东西,一种既复杂却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憋屈感受。
第75章 预计有雨
西丰县位于辽宁和吉林两省的交界处,当地是中国鹿产业第一县,全国鹿制品80%都来自这里。李诀姥姥的老家在县底凉泉镇。
余哲宁跟着李诀来到了一家鹿业养殖场,一排排鹿舍里,足有1000多头梅花鹿,以耳标来区分幼鹿,种公等等。
一只好奇的小鹿把头探出栏杆,它的眼睛,清澈见底,大而浑圆,用头顶温顺地蹭着余哲宁的手心。
余哲宁随口说:“要是屿薇也在,肯定很高兴。她应该喜欢这种小动物。”
李诀便介绍,鹿场门口的超市里有各种副产品和纪念品可以购买。
西丰业的鹿产品都是粗加工,销量大,效益却很低。不过在李诀看来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产业。
余哲宁便问:“你打算离开我哥后,回老家养鹿?”
李诀没回答,沉默地从怀里掏出几张薄薄的纸。
几只鹿,试探地把脑袋伸过来,见没有人阻止,它们就凑过来纷纷开始啃噬他手里的那张纸。
这是两张亲子鉴定书。
余哲宁冷眼看着李诀做一切,并没有阻止。
“哥有一点说得没错,即便你逃到小县城,绝对无法低调和平凡度日,得做点企业什么的。你,和他都是天生的生意人和投机者,是人群中压不下去的人,所以我哥欣赏你。”余哲宁苦笑,“他评价我就四个字,皮薄馅少。他评价龙飞更恶毒,一条洋洋得意行走的舌头。”
亲子报告被鹿吃到只剩下一个碎片,李诀松开手。
明明没有近视,但这个秘书又戴上一副备用的黑框眼镜。
“钧哥只会当面批评人,而且,别拿我和你们两位少爷比。我没享受过什么衣食无忧的奢侈生活,也没有什么哥哥全力托举着我。”李诀淡淡说。
余哲宁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如果我在你制造的车祸里只剩下一条腿,那确实需要别人全力托举我。”
李诀的目光露出几分惭愧,不过,他的自尊也无法再次说对不起。
两个男人重新陷入沉默。
养殖鹿场虽然日日打扫,但散气设备老旧,四处萦绕着动物皮毛、草料和粪便的浓厚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很快让余哲宁待不住了。
他微微皱眉,同时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不管舅舅认不认你这个儿子,你都欠我们余家的,也欠我的。”余哲宁眯起眼睛,“我隐约记得哥说他很早就重仓过比特币,每年投着20%的Q.Q.Q,你在他身边待那么多年,肯定也持有一些虚拟资产。作为让我出车祸的代价,我要你转出自己目前币圈账户的1/4的比特币给我,还要以个人名义为我家的几份海外产业作出债务担保和连带责任。十年内的企业高层会议,你在我有要求的时候必须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即使要和我哥为敌。”
这是李诀第一次看到温吞的小少爷用这么坚决的口吻说话。而且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他颇有些刮目相看。
余哲宁说:“想要脱离我哥的桎梏,有点钱总是好的。”
李诀苦笑一下。
男人只有贪心、野心和坚决的态度是远远不够的。
李诀从余温钧身边学到的道理之一,是“年轻人想在资历深的名利场里闯出头,只有走一条弯路——让别人满足你比拒绝你要少些痛苦”。
在上流社会,兄弟姐妹众多只代表着利益分割极其的复杂。
余家三兄弟之间相处融洽,只是因为余温钧一直扮演无偿给予者的角色。
母亲去世,少年婉言拒绝舅舅提出的少量资金帮助,却在一个雪天邀请他回家吃饭。
舅舅是一个极度薄情的花花公子,他亲眼目睹两个小外甥被抛在家里而余承前有新妇时的鲜明对比,身为对逝去姐姐的怜惜和那仅剩无几的责任感,主动提出要帮助余温钧。
如今家族信托中,余温钧和他爸爸各占两票,余龙飞、余哲宁和余凌峰各占一票。余哲宁目前这一票由他舅舅替投,余凌峰这一票在他妈妈手里。而推迟投票年龄的事是余温钧坚持的,他以减少乃至放弃自己份额为要求,更换过信托监察人。
余温钧那时面对的几乎都是四、五十多岁的老狐狸,但当时,所有人都不太能猜到少年脑子里究竟想什么。
而如今,余温钧极度谨慎地处理着两个弟弟和企业权力之间的交接。明眼人都看出,这是选接班人的过程。
对余温钧来说,不光是让自己在正确时间以高价取得资产,在国内平稳落地,还得把两个弟弟送到国内名利场和权力山峰的高处,处理好和余承前和舅舅的关系。
包括余温钧绝不松口结婚。这人会缺结婚对象?绝对不是。他在两个弟弟自立前不敢结婚。
可以确定的是,余家兄弟间未来的关系必定错综复杂。
余哲宁看李诀沉思得太久,大概能猜到这个黑眼镜秘书在想什么。
他心中泛起隐约的厌恶。
不愧是哥哥亲手培养出来的狗,即使处于绝对的劣势,还能不慌不忙思考各种利弊。不过,哥哥把处置李诀的决定权交给自己,他也得沉住气。
余哲宁只说:“我以后该叫你什么?表哥?”
李诀摇摇头。
“那么,我依旧叫你李诀。”
#
余宅,依旧像是悬挂的油画风景挂历般,沉静平和,秀丽且一成不变。
三个男主人们同时不在家。
余哲宁据说跟李诀去了他家乡,余温钧和余龙飞迟迟没有从草原回来,这倒不稀奇,男人的公事都忙,出急差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连玖伯都联系不上。
墨姨心有疑虑
她私下里问沫丽,唯一从草原上被送回来的家伙有什么异样。
沫丽说小丫头刚从草原回来时像个不说话的悲伤木头人,眼神黯然,但现在恢复精神。每天依旧准备复习高中功课。
啊,她和别的佣人们昨天去花园拍照的时候,听到蔷薇花道那边传来轻微且悦耳的哼歌声。
墨姨忙问,什么歌?
沫丽显然
也说不出歌名,五音不全地开始哼哼。墨姨沉着脸听了半天。这不是《海阔天空》吗?
贺屿薇平静觉得,自己在余家宅邸生活的日子又进入了倒计日。
不怪别人,她只怪自己。她怪自己反抗余龙飞的时机实在太晚了!
她应该在被强掠来余家,余温钧还没对自己下手时就奋起反抗余龙飞的霸凌。他那时候肯定会嫌自己麻烦而直接打发走她。很多糟糕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贺屿薇丝毫不后悔在草原上的贸然举动。想到余龙飞说的话和做的事,仍然气得全身发抖。
回到余家熟悉的环境后,她的心情略微平复,再次觉得一切淡淡的。
她不能总是苛责自己。一切只怪余温钧!余温钧就是万恶之源!
贺屿薇越琢磨余温钧在马背上的话,越是抑郁和心凉,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也焕发起一种“我在这件事绝对不会妥协”的振奋态度。
余温钧最爱且只爱自己的两个弟弟们,他视他人为糟粕。但,她就是用手机砸伤了余龙飞,他能怎么处理自己?
两人的关系里,她始终处于绝对的下风,也被限制自由。余温钧现在还能从她身上剥夺什么?
……肾吗?应该不至于。
仅剩无几的自尊吗?
那她决定不要自尊了,也绝对不可能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贺屿薇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想法,鼓起勇气做了另外一件大胆的事——她开始用起四楼套房里的浴缸。
在四楼生活着,她向来小心翼翼,除了必要时绝对不碰四楼的任何精美的家具和设备,总觉得心烦、恐惧和自觉不配。
然而现在——
“我差一点点就被他弟弟弄瞎了,余龙飞这辈子是不可能跟我道歉的。我现在用余家的浴缸泡澡,应、应该没什么吧。”贺屿薇自言自语,“我不会把他家阿玛尼浴缸弄坏的。就是确实会浪费一点点水。”
周末的草原之行,短而惊险波折,但夜空下泡温泉却留下唯一美好体验。
她也喜欢上泡澡。
晚上复习完功课,临睡前,贺屿薇会快速地冲一个澡,然后扎起头发,就像电影里的富家大小姐一样在浴缸里放热水,用精油浴盐把里面弄得香喷喷的,关上浴室所有的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泡二十分钟。
直到全身泡得暖融融,无比舒服,再擦干身体爬到床上,闭眼睡觉。
这体验,不比她曾经每晚从五楼出来因为做爱后的腿软腰酸,要洁净多了?
除此之外,贺屿薇不再按照通往洒金碧桃的那条固定路线散步,她开始信步走在余家花园里。
余家的花园,目前进入了盛花季。
除了风信子和郁金香,花圃里的月季墙轰轰烈烈地直接开爆了,花头特别大,冠幅特别高,极其的香。
这种月季品类据说在南方反而长不好,但在京津冀却大放异彩,走在路上,两边都是扑面而来的大片月季花,恨不得凑到别人脸上,逼着人类欣赏自己灿烂耀眼的美丽。
余家每个佣人们在工作后,也都会跑来欣赏。
贺屿薇深深地呼吸着户外带花香的甜美空气,她心想,自己挺舍不得这生机勃勃的花园。
唉,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玩物和同一屋檐下的弟弟产生激烈矛盾,余龙飞的性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余温钧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会选择“转移”自己。
往坏了说,他大概在城里找一间高级公寓进行“金屋藏娇”,她的出行必定受到更严密的监视。往好了说,他会彻底地放她离开。
无论如何,自己肯定不被允许在余家宅邸继续住了。
贺屿薇已经提前收拾好行李,甚至做好了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被司机直接拉到新屋子的觉悟。
但是,她的生活依旧日常。
周一,周二,直到周五,余温钧和余龙飞一直没有出现。墨姨倒是几次见到她都欲言又止。
贺屿薇只是紧闭着嘴,说少错少。她一定要比余温钧更沉得住气。
而周五,她哼着歌,从花园散步回来,看到墨姨亲自跟着其他人忙进忙出。他们脚下有一些行李。
这是迎接余家男主人的象征,谁回来了?
一转角,余哲宁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76章 上午阵雨
余哲宁看着贺屿薇。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她换成夏季校服,白色短袖和短裤,小腿处的伤口已经恢复好了,大腿又细又长还很直。
整个人还是很瘦,但也不再是像林中小鹿那种缺失性别、赢弱又温顺的存在。
她虽然安静,整个人的存在感却也没那么弱,越发是一个年轻女孩子了。
余哲宁带回来一些鹿肉、鹿茸,还有一只长长且带有枝桠的鹿角。
贺屿薇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两眼,等转过头,正好撞到他凝视的目光。
她心想,他的五官和他哥哥,真的只有一点点的相似呢。
“墨姨,我已经帮你问过了,哥今年的生日宴不办了。”余哲宁随口说,“他和余龙飞这段时间都在住院。”
墨姨大惊。
她只知道,余温钧跟着余龙飞在周末一起去内蒙玩。但可没听说住院的事,她从机场把贺屿薇接回来,副总也只是笼统地交代余温钧和余龙飞有公事,先让小丫头回来。
“这里在叽叽喳喳什么?真吵。”
余龙飞的声音突然幽幽地从后门传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罕见地没穿西装,而是宽松的藕灰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看身材是一个翩翩公子,但鼻梁和眼眶都贴着纱布,嘴角处有几处淤青的痕迹。
“哈哈哈哈,你回来了?听说,龙飞在草原上被我哥拿着鞭子抽了一顿?”余哲宁笑着跟墨姨解释,“哥让副总他们先回来,然后把自己和龙飞在草原上关了两天,亲自把他修理成这样。那个传说中的温泉酒店肯定是骗钱的项目吧?”
余龙飞面色难看却没吭声。一转头,看到脸色极度惨白的贺屿薇。
“满意了吗,死丫头。”余龙飞冷笑。
墨姨和余哲宁倒是不知道,余龙飞曾在草原上还对贺屿薇找茬,稍微了解原委,他们内心也都默默说一句:该打。
#####
原来当天,余温钧让副总和贺屿薇先行离去,他在半途接上寻找贺屿薇的玖伯,两人开着吉普车去找余龙飞和那匹被射伤的马。
半路的时候,草原下雨了。
等到地点,余龙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继续朝着他哥大吼大叫,结果,余温钧二话不说举起土枪就把那匹昂贵的纯血马的肚子崩了。
回过神的余龙飞暴怒地扑过去。
兄弟俩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沙地滚做一团。
余家兄弟间动手就绝对不留情面,但也默认不用武器,点到为止。余龙飞被哥哥一脚踹了个大跟头,他气得拿起旁边的石头去砸余温钧的头,结果被一脚踹进旁边的沟里。
等余龙飞从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出来,余温钧再把他摔倒在地面。余龙飞怒吼着,一把将哥哥扑倒在地面,结果又被掼进泥里。
之后,余温钧用余龙飞的衣服擦一把手,再把他的裤子和上衣全都扯下来,把弟弟在草原上剥个精光,最后解下余龙飞裤腰上的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顿。
余龙飞蜷缩在泥里,挣扎、踢腿,破口大骂,再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随后又疯狂诅咒,但兄长根本不准他爬起来,就这么耗到了晚上,余龙飞终于耗尽精神,默默闭嘴。
天逐渐黑了,草原的风极其猛烈。
余温钧不准他穿衣服,只是在余龙飞嘴里塞了一根烟,顺便让玖伯在旁边点了篝火。
余龙飞冷得发颤,余温钧也不说话,就是在烟雾中淡淡地看着他,这目光让人脊背发麻。
余龙飞终于认错。
这时,余温钧才开始厉声数落他弟的诸多过分行为,足足半个小时。之所以才半小时,他突然站不稳了。
现在回想,余温钧在下车举枪的时候手就已经不太稳,他是靠在车头开枪的。
*
“草原那鬼地方真的不能轻易开酒店。玖伯说,哥去草原那天就发起低烧了,一直强撑着。玖伯不认路,开车在草原迷路了。后半夜才有人来找到我们。”余龙飞嘟囔,“我可怜的小马也被送到畜牧局,真的太太太可惜了!”
转述这几天经历,余龙飞的口气没有怨恨哥哥的意思,反而透露着一股“一段神奇的经历,而我没有吃太多的亏”的洋洋得意味道。
说到伤势,余龙飞不可能告诉别人他被一个女的,还是家里的保姆给打了。反正赖在余温钧身上最合适。
但一顿痛殴混合说教似乎是对症的,余龙飞整个人的嚣张气焰收敛不少。
他转而问余哲宁怎么处理李诀。
兄弟间说这些,墨姨推着贺屿薇先离开了。
她感慨着,好久没有见余温钧这么彻底地收拾余龙飞了。而贺屿薇只是低着头。
*
余哲宁临走前,他去二楼找到贺屿薇。
她在看书,头发上绑着毛巾的发带,这让她显得更向符合真实年龄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超龄高中生。
“抱歉,我哥和龙飞之间的矛盾,肯定也把你也扯进去了。”余哲宁叹口气,“我也最烦这种吵闹。”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
因为贺屿薇的手撑着门。她认真听着他的话,却似乎没有让他进去坐坐而长聊的打算。
这位女同学每次见面,都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暗想,至少,开始拥有男女防备的意识。
“你的会考准备得怎么样?”
贺屿薇轻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决定,一定要拿到高中文凭。嗯,你的脚恢复得怎样?”
“风水轮流转,最近躺在病床上的可是龙飞和哥。雨天直升飞机没法飞,哥被紧急地拉到旗里的医院住了两天。龙飞身上都是伤,鼻子说是差点断了。”余哲宁皱着眉,“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也经常鸡飞狗跳,但他俩好久没这么闹过。”
贺屿薇再度沉默了。
他想,她大概好奇自己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带来鹿角之类的。不过,余哲宁没想好要不要说自己的事。
“你也加油,先把会考过了吧。”余哲宁脸上又带着熟悉的微笑,“如果考得好,我也给你奖励。”
他招了招手,转身离去。贺屿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余哲宁也开始穿西装了。
*
然而那晚,她没心情泡澡,直接失眠了。
床头柜的万宝龙纸袋里装着是“环游世界”钢笔。贺屿薇虽然不敢用这么贵的东西,但偶尔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眼。
笔尖和内胆不汲取墨水,永远都是一根百分百崭新的,毫无损伤的钢笔。而钢笔,是可以实用又可以当装饰物的两用礼物,只看收下的人怎么使用。
贺屿薇在草原上丢失了包,手机也在她的小包里面,前段时间顺理成章地没法和余温钧联系。
当然,她还可以用小天才手表联系他,但迟迟没有这么做。她的性格是,除非事被逼到一种程度,绝对做不到主动联系别人。
贺屿薇从来都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她不习惯和人交往也没谈过恋爱。但自己怎么想都没有答案,一股近似于焦躁的情绪在体内不断打转。
######
第二天一大早,贺屿薇去泡咖啡的时候,遇到翘着二郎腿喝茶的余龙飞。
这位龙飞少爷和颜悦色的,先扔过来一个沾满草屑的小单肩包。
很眼熟,是她丢在草原上始终没找回来的单肩包。
贺屿薇惊喜地捧起脏兮兮的单肩包。
她几乎每个兜都看了一遍,手机和之前的几个电子设备、还有没打开的罐装咖啡都在里面。
“不用这么防贼似的。”余龙飞看她这仔细检查的举动,难免有点不满意,“当时怎么把包怎么交给我,我就怎么原封不动的交给你了。途中根本没有打开。”
贺屿薇搂着失而复得的包,张了张嘴,她小声地说:“……谢谢?”
余龙飞再递过来一个纸袋,善良、和气又通情达理地说:“这是你在草原上穿过得那一套蒙古装,你都给人家穿脏了,我就让人打个三折买下来了,也算给你的赔罪吧。我呢,大人有大量,也不追究你用破手机砸我的那一下,咱俩的恩恩怨怨算是清帐了。”
这位龙飞少爷去过草原后被魂穿了吗?
贺屿薇震惊地歪着头,但她也清楚自己盯久了,余龙飞绝对会翻脸。她便轻声说:“……玖伯呢?”
“玖伯?他肯定一直跟在我哥身边,别瞎打听。”他们这种家庭,很小的时候就训练不要对外人讨论家庭其他成员的行踪,或者说,这是余温钧给弟弟们定下的铁腕政策之一,“李诀最近回来没有?”
贺屿薇摇摇头,余龙飞便没再搭理她,扬长而去。
墨姨在车库外面等待,说已经把余龙飞的某辆限量跑车送去专门的店面保养轮胎和发动机,这时候,他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保姆居然又紧搂着她的脏脏小书包紧追出来。
她稍微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再怯生生地开口:“那个,包里的身份证没有了……”
有完没完啊?余龙飞脸色顿时一沉,他的鼻梁还生疼着呢,便不耐烦地呵斥:“贺屿薇,你少跟我蹬鼻子就上脸啊告诉你。都说过了,根本没碰你的脏包!滚!”
墨姨也打圆场:“证件丢了就再办一次,没什么。回去学习吧,薇薇。”
######
草原上发生的一切,简直像余温钧的前婚约般很平淡无波地滑过去。
在此期间,贺屿薇抓紧机会办好另外的一件事。
以“身份证被(余龙飞的缘故)弄丢”为理由,她再次去了一趟户籍大厅。
而这一次,贺屿薇特意选的是和海关大厅同一办公地的派出所,除了补办身份证,也把她的个人护照办下来。
办护照的流程比贺屿薇想象中要更简单也很顺利。邮寄地址写的高中,收件人写的是余凌峰。
贺屿薇交完一切费用后,后背已经微微出汗,她刚从海关大厅走出来,司机就已经把车停在门口,为她拉开车门。
她坐在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街边的行人和摇晃的喧嚣景色。
*
余温钧的生日是在春末夏初。
他回城后一直住在瑰丽酒店静养。生日当天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回家,但现身在微信群里给家里的佣人们发了个1万多的红包。
群里抢疯了。
贺屿薇在晚上泡澡的时候,打开久未使用的手机,反复地放大着余温钧的头像。
他的微信头像是几年前的商务照,男人穿着西装,目光平静深远地看着前方。
贺屿薇默默地看着余温钧的头像,提醒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她绝对不能“缺心眼儿”地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关心或在乎余温钧的模样。
余龙飞绝对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关系,玖伯的目光则带着一种看破不说破的洞察。
她不像余龙飞,拥有无尽胡闹也
知道有人收场的资本。她也不像余哲宁,拥有随时随地重新开始的自由。一直以来,她都只求自保和独善其身。
对性格内向的人来说,保守一个黑暗的秘密不是困难的事情。
贺屿薇记得,曾经从火葬场领完爷爷奶奶的骨灰,当天是一个艳阳天,她坐公交来到市里最大的超市,买了一盒对于她来说是天价的将近300块蓝罐饼干。
一整个下午,她独自坐在超市旁边的台阶上,没有喝水,硬是把一整盒齁甜的黄油曲奇饼干啃完。
一碰就碎的饼干,糊住了喉咙,吞没了她所有的眼泪和悲伤情绪。
贺屿薇沉默地把爷爷奶奶的骨灰撒到海里,剩余的一小撮骨灰装进空饼干盒,用胶带仔细缠好四周,从此对一切的前尘往事闭口不提。
和余温钧的关系,是另一个装在饼干盒里的秘密。
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余温钧让副总把她带走,后一脚直接跨上车,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他当时在想什么?他弟弟伤害她,他救了她,难道就像余龙飞说的,这笔糊涂帐算抹平了。
这些日子,她也总觉得时间流逝得极端缓慢。
贺屿薇在花园里散步时,也无法专注地欣赏美丽的景色,脑海里忍不住想起那一张平静的脸,猜测他在做什么,思绪变得分崩离析,明明想要逃却又不想逃——她究竟想怎么做?
最终,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重复那句话“我是属于自己的。我要释放自己对别人施加的种种想象。无论我今天住在余家还是在农家乐打工,我都是平安的。”
她没有强大的心理,在当下,还是先好好养身体,保持规律的作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好好学习吧。
第77章 晴时多云
接下来的一周,余温钧依旧没有现身,也没主动联系她。
但,玖伯突然回来了。
偶然一次,贺屿薇去小厨房,发现玖伯正帮着厨师打包一碗春笋老鸭汤,里面放着不少当季的料,闻上去是股北方不常见的味道。
煲汤是用家里的柴火灶,酒店的统一厨房显然无法完成,因为口感和温度考虑,他们用紫砂壶装的,厨师长抬头看到贺屿薇脸上的表情,警惕地退后一步。
“锅里还剩下不少,你自己拿碗盛吧。这一份要送到瑰丽的。”
贺屿薇脸一热:“……我,我现在也并没有很饿。”
后来,玖伯每天回家来取特意为余温钧做的滋补汤羹,总会遇到这个姑娘。
她也不说什么,就是帮厨师收拾食料和厨房,随后就在旁边哑巴似地盯着他们打包。
厨师长很喜欢她的勤快,玖伯也只对她笑笑。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墨姨眼里逐渐变成一个彻底的吃货,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
天气,越发地热起来。
贺屿薇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开车技术娴熟不少,虽然有新司机的毛病,比如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后背不敢挨着靠椅背。
但她在电脑上做了科目一的考试。都高分通过,余家几个司机看她开车后,也说这水平应该能通过驾照考试。
贺屿薇心想,这样就够了。
别人提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她就拿来使用。而如果被抛弃,她也不会留恋任何富贵。
身为一个小人物,居然为富人和男人感到伤心,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有这个功夫还是先把安全感建立在自己身上吧。毕竟,等余温钧厌烦了她,她随时都可能被赶出去。
贺屿薇闭闭眼睛,再次下定决心,但突然传来两声喇叭,前方的车道居然行驶来一辆久违的车。
驾驶座的门打开,许久未见的李诀走下来。
余龙飞闻讯也走出来。
他和李诀二人向来不和,在余温钧眼皮子底下也各种明争暗斗。而现在,李诀居然和自己有了一层半吊子的亲戚关系。
昨天,集团刚发了一封余温钧写的企业内部信,大意是因为突发事故,李诀的调动被推迟,但李诀目前依旧能在余温钧身边担当秘书工作,一切待遇如常。
余温钧不是心慈手软的性格,身边也不缺人才,可是面对李诀,确实是网开一面的。
李诀今天来余家,说是想拿一些他暂时放在余家的衣物。
余龙飞看到李诀,牙齿就咬得嘎吱作响
他斥责:“还敢来我家啊,脸皮真够厚——贺屿薇你跟他走干什么,你是白痴吗!”
但小保姆根本没搭理他,依旧快步地追上李诀,余龙飞气得想骂她是废物,脸上的伤又开始作痛,暂时隐忍住。
李诀在余家二楼有个专属客房,他看着身后的贺屿薇,冷冷问她:“你不恨我吗?”
恨?贺屿薇颇为不解。
她一直以来确实很怵黑眼镜秘书,但没到“恨”这么强烈的地步吧。
“哲宁的车祸是我一手造成的。你不是喜欢他吗,我伤害了他,你应该也会恨我。”李诀抿抿嘴。
当别人指出自己对余哲宁的情愫,她已经不会害臊或闪躲了,反而升起一种淡淡的无奈感。
贺屿薇摇摇头,她说:“你……恨余温钧吗?”
在知道余老爷子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之后,李诀在震惊、羞愧、后悔诸多复杂情绪之外,最明显的感觉居然是释然。
在余温钧身边工作那么多年,李诀几乎忘记要复仇的初心,但母亲的死和沉重的童年让他内心压着一块大石。
曾经在很长时间内认为,他应该过得是余温钧的生活,而原计划也是想让余温钧出车祸的,事到临头,突然选择了撞向他两个弟弟车里的一个,且没有狠下杀手。
李诀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靠着对钧哥的恨意才支撑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在自问自答,为什么明明可以自立门户,还非得伪装自己,天天跟在仇敌身边当一个不值钱的小弟。但渐渐的,原因已经不那么重要。为什么连复仇对象这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都搞错,就是因为我的心中有所期待。恐怕,我内心也希望钧哥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钧哥说等他身体恢复好了,就要带我去认亲爹。”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诀看起来对他的身世根本就无所谓了。
“我已经将近二十多年没掉过一滴泪,但那天,听你说起和爸爸的事居然没绷住。”随后,李诀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发现门口余龙飞没来得及收回的皮鞋,便冷冷说,“血缘关系不重要,钧哥说他喜欢我。”
……喜欢?等一下,喜欢是什么意思。
贺屿薇拼命地掩饰住惊愕,只是问:“你俩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李诀说昨天晚上去瑰丽酒店和余温钧短暂地见了一面。
贺屿薇走下楼的时候,墨姨给玖伯递上来一个别册,让他带给余温钧。
这是宅邸下半年要更换的设备老化资料和部分家具报价,墨姨检查后要交给余温钧最终过目。厚厚的一沓册子,其中分为设备组、户外花园区和四周的公路保养和电力网。
贺屿薇看着那沓厚厚的文件,都能想到某人面无表情翻看它的样子。
#####
瑰丽北京是瑰丽品牌在国内的首家酒店,对面就是央视大楼,旁边是cbd商业区。
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遇到点阻碍。
某涂姓男明星参加活动,里里外外挤着粉丝的身影。
贺屿薇戴着口罩和帽子,下车后一路小跑低头进大堂,巨幅的宋代山水画就以一种震撼的方式映入眼帘,而电梯里也是一副泼墨画加上抽象的中文字。
她没敢多看,在用玖伯给的房卡刷到正确的楼层后就靠在电梯墙壁。
余温钧所住的套房楼层,从电梯走出后还需要经过酒店的第二次来访者安检。
贺屿薇报上房号,又几乎是机械化登记了名字。但这时门房接到一通电话,有明星私生粉从别的楼层坐电梯上来,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快速地跑去电梯旁查看。
贺屿薇吸一口酒店特有的夹杂芬芳气味的空气,她内心打着强烈的退堂鼓,但还是提着汤羹和水果走到房间门口。
今天下午,她在反复地犹豫和挣扎后,还是鼓起勇气拦住玖伯,问自己能不能去看望一下余温钧。
玖
伯什么也没多说,给了她一张房卡,就让司机送她过来。
余温钧套房门口的门铃怎么都按不响。贺屿薇内心刚有一点的着急,这时只听到“滴”的一下,原来把房卡靠上去,在瞬间,门锁就被打开。
*
幕帘四垂,一股静谧的气氛。
这是贺屿薇第二次来到高级酒店。
房间里没有开灯,落地窗外繁华的城市夜景当作步行灯照耀着脚下。将近200平方米的套房,贺屿薇就像梦游阿拉伯人建造的豪华宫殿一般,小心的,如同小蚂蚁在夜晚草地上跋涉,顺着直觉往前走。
推开两扇磨砂玻璃门来到卧室。
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柔软的枕头上有一个正沉睡的人头。
贺屿薇顿住脚步。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她凝视着那个背影,强迫自己说话:“余、余先生,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
“对不起,没经过你允许就进房间。但我听说你生病了?”
含含糊糊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接近耳语。贺屿薇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嘶声说话:“你还好吗?”
床上的人似乎依旧还在沉睡,没有回答。
她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余温钧为什么也住院了?是陪着余龙飞还是他自己受伤了?她还能在这里继续住吗?
自从知道余温钧在草原打了余龙飞之后,就有某一种焦躁像流水穿过体内,持续地影响她的心情。
但此刻来的不是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那个,我先走了。”贺屿薇发胀的脸皮好像终于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希望你的身体能快点恢复。这话……我是真心的。”
贺屿薇再把一缕头发从脸旁抹开,轻轻将卧室的玻璃门合上。
她带了玖伯让送来的水果和汤羹,将餐厅的冰箱打开。
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冷藏室有小盒的哈根达斯,但只有朗姆酒和覆盆子口味的。贺屿薇心想,余温钧独自一人时会吃冰淇淋吗?
完全想象不出来的场景。
餐厅的桌面有一个剔透的水晶烟灰缸,有部分烟灰。贺屿薇顺手把烟灰缸刷洗干净。
各种事情办完,她也准备离开,途中路过沙发,光线灰暗中,沙发似乎堆着高低起伏的脏衣服。
余哲宁也有这么一个不好不坏的富贵习惯,顺手往椅背或沙发上一扔衣服,反正有人跟在少爷的屁股后收拾,保持整洁。
贺屿薇照顾余哲宁时总会替他挂衣服,习惯性地走过去准备收拾,手摸上去,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她曾经试图用阿Q精神掩埋但根本无法抹去的平安夜糟糕记忆,闪电般浮现在眼前——海边的小荒屋,半夜时分,破旧的床上睡着一个温热身体!
根本不是脏衣服。
……这里睡着一个人!
骨子里强烈的厌恶和恐慌让贺屿薇嘴里发出尖叫,她猛地推开对方,而黑影被惊动,随后,对方迅疾地扼住她的喉咙。
贺屿薇的四肢疯狂地扑打着对方,却被按在地面,对方正用绝对的炙热体重压制住她。
又是一段隐约熟悉的糟糕感觉,贺屿薇想也不想就大喊:“余温钧!余温钧!救、救命!”
掐在脖颈的手却松开,接着,她听到上方说:“好好好,我已经听到了。”
第78章 细浪
从内蒙的医院回来时,余温钧确实发着点烧,但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从去年开始,他也就没休过假,索性借着这机会,在酒店房间休息一段时间,反正生日宴这种事,可有可无。
下午的时候,余温钧开完电话会议后去泳池游了会泳,回来招待几个老友,随后有些乏,懒得上床便靠在沙发上小憩。
半睡半醒,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是玖伯过来收拾房间。
余温钧没在意,继续睡。
再之后,他被耳边的噪音所惊醒,条件反射地按住对方的手腕,那里细得像个老鼠脖子似的。
余温钧立刻猜到谁来了。
但他假装不察,依旧牢牢地桎梏着身下发抖的猎物,即使她停止挣扎,他的手也没离开她,另一只手则缓慢地把台灯打开。
灯光,配合着窗外漫漫的城市夜景,两股光亮递送而来。
果然是她。
出门必戴黑色口罩,那么年轻却总是带有点阴郁的青色眼圈,一头柔软却很容易打乱且翘起的长发,像是水晶杯被放在桌子边缘的脆弱感。眉眼轻轻的,呼吸轻轻的
余温钧眯着眼睛凝望着她,眼中滑过一丝男人的恍惚,迷顿、贪婪。但很快,他嘴角弧度又恢复正常,又变成平日所熟悉的冷静、镇定和势在必得的上位者。
他老神在在地等她主动开口说话。
贺屿薇意识到到沙发上睡的人是余温钧本人后,松一口气。
不等余温钧发问,她就把怎么获得房卡,玖伯让她来送汤羹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她冷不丁想到,他睡在沙发上,卧室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啊。
……是,谁?
能睡在他床上的,肯定是女人吧。
贺屿薇垂眸想起草原上余龙飞的话。也许,睡的是余温钧的前女友,或是他的无数床伴之一。
据说,男人更容易拥有很多露水情缘。余温钧还常年都住在酒店里,谁知道他的私生活是怎样?
她突然闭嘴,扭过头,不想看他的眼睛。而随着这个下意识的举动,领口旁移,露出脖颈一截惹人怜爱的肌肤。
贺屿薇眼前一暗,余温钧已经重新关了刚才的台灯,黑暗重新笼罩,男人把她翻了个身,以极度熟悉的强势压在她后背上。
贺屿薇张开嘴想抗议,胸膛处传来被挤压后的气泡音,嗯儿嗯儿的,她的脸因为愠怒、不安和羞耻变得滚烫,接下来,炙热的吻落在脖颈处
“等,唔……”贺屿薇刚想说什么,但隔着口罩,她张开的唇就被他的手掌牢牢地捂住。
明知道身后的男人就是余温钧,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余温钧用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扣,他手到哪里,她哪里就抖成一团,却也不出声,但是不停地扭过头,在黑暗中狠狠地瞪着他的脸。
余温钧便随手从沙发上拽过靠垫,塞在她的小腹下。
余温钧今天的动作有一些暴虐。
完全不顾她意愿,他按着她的嘴,另一支胳膊勒在她的下巴处,手臂肌肉硬得像铁块。平时肢体上的亲亲捏捏全没了,激烈得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直接进入正题。
她努力伸长手,攥着前方的沙发腿想要逃脱,但因为体型差,被身后的人限制着,视线里只能看到男人贲张着青筋的手臂。
好生气。
她只是想来探望余温钧,他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上来先迫自己做这种事?而余温钧是不是睡糊涂了,把她错认成其他的女人?
余温钧低头再咬一下她通红的耳垂,温柔叫一声她的名字:“薇薇。”
低沉严肃的男声,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
贺屿薇精神略微放松,但想起房间里有陌生人的惶恐,以及仿佛正被陌生人凌辱的恐惧让她依旧不停地扭头想看他表情。
“不行,要稍微憋一会。我们一起。”
余温钧把她脸上起伏的口罩勾下,但骨节分明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掩盖住她的口鼻。
她茫然地闻着他的手指和袖口味道。
他的身上,不再萦绕着她在五楼时经常闻到熟悉高雅红茶香,而是另外一种陌生的、极有冲击感的成熟男香。就像和社会成功人士第一眼的对视,强烈而瞩目,迅速抓人眼球的,随着时间流逝,香水醇厚华丽的前调退去,才会慢慢感受到他内心的世界,是旭日暖阳,是宁静坚决,是沉稳冷然。
他的掌心因为练箭而有两个老茧,她被捂住嘴无法喊,嗓子差点哑掉,只能拼命地用舌尖去顶住那个部位。她在逼近的窒息感里拱起腰,小腹不断撞着垫子,瞳孔逐渐涣散。
反反复复几次,意识被情欲
重击而破碎得不成样子,身体直接就软过去。
#
等再恢复意识,贺屿薇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到卧室的床上。
时间似乎没过去多久。
因为余温钧正一手用刮胡刀刮胡子,俯身用手背摸她的额头。
他简单地对此场景进行解释:“高潮得太快。”
贺屿薇敢怒不敢言,默默揪着被子想背对着他,但刚翻身又忍不住哆嗦一下,立刻揪着被单,缩到床脚。
余温钧已经准备走回卫生间,他扭头看了一眼。
“这是哲宁前几天给我带回来的纪念品。原本头上还有两个角,玖伯觉得危险,把它掰了。”
原来,在余温钧卧室床头柜处,摆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
明明彻底死去但在台灯下眼波依仿佛依旧会流转的鹿,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她没有提防,心脏吓得砰砰直跳。
这时候,贺屿薇也意识到刚才绝对错把鹿当成人头,她还以为是有人睡在他卧室。
余温钧再次走回床前,手里有一个玻璃杯。
贺屿薇已经穿好内衣,捂着被子坐起来,她渴得要命,也眼巴巴地看着杯子。
他却挡住她的手:“你不能喝,这是酒。”
“……你不是还生病发烧吗,能喝酒吗?”她问。
“我没问题。”
贺屿薇面对这个敷衍的回答,她没吭声却也没松手。
余温钧实在很熟悉这一种目光,那是纯纯犟种用她的沉默去坚持己见的目光。
他无奈地将酒倒了,再从冰箱里取出瓶装水,倒了两杯。
再走回卧室,看到贺屿薇正好奇地研究着他床头柜的鹿头,但她实在有点害怕标本,就用枕头把鹿头挡住了。
看他走回来,她一口气先把水喝了。
余温钧再把另外一杯水递给她,贺屿薇小声道谢,仰着头再很流畅地把水全喝光了,抹抹嘴,似乎还准备喝第三杯。
这个家伙,身材永远瘦瘦的,对一切食物都兴趣缺缺的样子,不爱运动,不爱化妆品和衣服,不爱美景,但唯独——特别爱喝水喝茶啊!
他不禁觉得有意思,贺屿薇却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嗯?”余温钧问。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看到你主动对我微笑。”
余温钧一怔。
他只顾看着她的脸,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怎样,便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而贺屿薇比余温钧更为震惊。
她在余家住了小半年,身为看客亲眼目睹他家上演的各种闹剧,但没见过男人这么放松过的表情。
他总是一副沉稳有余的模样,没有任何很激烈的情绪表达,偶尔会笑,但笑容消失得也很快,包括在床上发号施令也只是冷低音,像电影里的念白。
贺屿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目光依旧像月光一般。
余温钧的笑容便再加深一下,他说:“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所以想笑。”
贺屿薇顺着他目光疑惑地低头,随后,立刻脸红了,慌慌张张地再用枕头捂住胸口。
她以前所穿的文胸,是农家乐打工时在镇上超市里买的运动内衣,也忘记多少钱买的,但是很便宜的米色纯棉内衣,没有蕾丝,没有钢圈,更没有什么形状。
文胸穿着穿着,带子很快就松懈。
她用吊带代替内衣。反正衣服厚,可以不穿文胸,随着天气渐暖,换上短袖的校服必须要穿内衣,否则会走光。
贺屿薇灵机一动,就把余温钧之前买的比基尼上衣直接当文胸穿。
毕竟,新买的比基尼穿着下水一次就扔,有点可惜。
“泳衣的材质好洗,系在脖子上不会轻易脱落,穿上去很凉快很适合当内衣,所以我才穿的!”
贺屿薇百口莫辩,难不成,余温钧刚才就是这样才兽性大发的?
但她绝对没有故意穿着比基尼来勾引他的想法。
不对,她也是咎由自取。
今天是她主动走进他的酒店套房,应该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贺屿薇泄了一口气,讷讷地开口:“……能跟你聊聊吗?”
“可以。”余温钧把旁边的一件男士衬衫抛给她,“但现在,先替我把这件衬衫洗了。”
纯墨灰底的男式花衬衫,极薄却挺括的材质,领口处和下摆都干干净净的。贺屿薇检查几遍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污渍和油点,而出于谨慎,就问哪里脏了。
余温钧只是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浴缸里正放着水,洗完衣服后,泡个澡。”
贺屿薇下床后光脚走几步,余温钧又让她回来,穿上拖鞋。
男士的拖鞋在她脚上显得很宽,贺屿薇低头穿好后,忍不住看了他的脸庞一眼,却又发现余温钧胸口处有一道红痕。
是……口红吗?
不,好像是刚刚长好的伤疤。肯定是他用皮带抽余龙飞时留下的痕迹。
贺屿薇刚打算细看,他却不轻不重地抽了她屁股一巴掌,催促:“快点洗衬衫,干了后有精斑。”
她懵懵懂懂地先走了。
余温钧静静地看着贺屿薇的纤瘦背影。
虽然乖巧按照他的指令行事,她肯定是没搞懂怎么脏的。
这家伙流了一滩水后,直接就在地板上晕了,他只能扫兴地草草退出,用衬衫擦拭自己,把她抱到床上。
……玖伯不是说她在家每天锻炼身体吗?
他的身体发热,她却还不允许他喝点酒缓缓。余温钧叹口气,把目光转到余哲宁送的鹿头标本上。
无论如何,他是绝无可能把这个小保姆还给弟弟了。
*
女人,之于余温钧,自年少起从来没缺过。
既然不缺,子女问题也可以通过信托和固定生活费来保护。
余温钧对婚姻的渴求更像是遵守社会准则,他自己其实不想轻易走进围城,总觉得等两个弟弟们成家立业后再安定也不迟。
所谓“安定”,也依旧是事实婚姻罢了。
余温钧心中对很多事情有着重要性的排序,而女人的排名是偏后的。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天在草原,余温钧赛马赢了弟弟,兄弟两人交谈几句,余龙飞提到他对李诀处置就抢白,他耐心解释,但话不投机,余龙飞气得掉头就跑。
而他因为低烧和迎风颠簸越发厉害的头痛,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玖伯却说贺屿薇没回牧场,一个女孩子估计在草原上也跑不远,余温钧让他继续找。自己决定先在草原上寻找余龙飞,简单地安慰弟弟几句。
但这么骑马绕了一圈,远远的,他看着山脚那边发生的异样。
余温钧自然猜出这俩孩子肯定又起什么争执。他目睹着弟弟满脸暴怒,一把压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余温钧比任何人都清楚龙飞是什么跋扈性格。
他觉得,教育不能改变天生的性格,只能扬长避短。余龙飞身为他弟弟有试错的资本,只要不闹出人命,身为兄长总能帮他收拾残局。
龙飞和贺屿薇产生争执。他只需要远远地喝止一声就够了。龙飞看到他,自然就不敢再伤害贺屿薇。
但余温钧却发现,自己当时没想这些。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稳稳地举起枪,将土枪的瞄准点对准弟弟的后颈。
那是直接能一击致命的部位。
他唯一没按下扳机的理由,是因为牧民给的这把土枪有简易的保险栓,第一下卡住了。
空响,停滞五秒,身下的马打了个喷嚏。
余温钧猝然一惊,他从某种龙卷风般失去理智的黑色暴怒中稍微冷静。
他庆幸周边没有人看到自己的举动。最终移开准头,先在他们上方开了空枪示警。
余温钧用巨大意志力克制着情绪,把贺屿薇送回去,让副总和她都先上飞机,才掉头找弟弟算账。
但,人的第一反应是
骗不了人的。
他其实至今都不太理解自己当时的举动。
为什么?
怎么会为了一个区区认识几个月,和自己上过床的小女孩,就将枪口对准了从小守护到大的亲弟弟,没有任何犹豫地要取他性命?
而贺屿薇这人又有什么特别的?
她刚来他家,余温钧虽然亲自选中她照顾哲宁,但真的连看都不会多看这小城孩子一眼。
她低着头,总是怯生生和不自信的表情,面对任何欺负都消极抵抗,是任人拿捏的傀儡也是一个彻底的边缘化人物,只适合做刻板工作。
极其偶尔,她会露出一种很冷的眼神,带着受伤的尊严和少女倔强感。余温钧能从中读到的是,虽然她很弱小,却没兴趣博得任何人的青睐或同情。
人,是要有对生活的热忱和性格闪光点的。否则,在其他人眼里就只是一个苍白怪物。
人,可能不讨厌怪物,但无法真正地去爱上怪物。
说到底,余温钧自认对贺屿薇所产生的仅仅是生理上的冲动,是成熟男人的好奇、掌控欲再混合成人男女的情欲,仅仅是一种近乎叶公好龙的“喜欢”。
可是,余温钧也认为,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
他,不仅仅是“不讨厌她”。
他,只是讨厌……她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眼里。他其实不喜欢别人动他喜欢的东西。
不是贺屿薇当时有生命危险,情况紧急,他才动了想射杀弟弟的心。而是只要有人碰了她一根指头,他恐怕都像内心深处被戳痛了,会失去冷静地直接出手。
也许,在提出让她喜欢上自己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种下对那小姑娘的某一股执着吧。
余温钧淡淡地心想,他还从没有对任何人提出,“喜欢上我”这种矫情且不符合自己个性的明确要求。他向来是个布局者,擅长不留痕迹地把别人引到自己的地界,再为所欲为。
不过,面对那个阴暗且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姑娘,他身为更年长人的责任,确实得把很多话说清楚。
她是真的不太懂男女之情这种东西。
余温钧站起来,用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下鹿头的脑门。
第79章 微浪
贺屿薇站在套房的浴室,用沐浴液仔细把余温钧的男士衬衫洗了。
他的衬衫袖口有定制的丝线,绣着花体英文wj,她把它用衣架挂在旁边,望着花衬衫出了好一会的神。
靠着酒店落地玻璃的复古浴缸里,已经放着碧汪汪的一池水,里面溶化了日本的柚子浴盐,整个浴室洋溢着清甜的柚子味,闻起来很像小时候吃过的盐水柑橘棒冰。
贺屿薇已经很熟悉泡澡的流程,她飞快地洗净头发和身体,再捂着胸口滑进浴缸。
……余温钧不会突然进来吧?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余温钧就真的走进来了。
贺屿薇知道这人肯定也会进浴缸,反抗和逃跑估计没用的,就默默地往旁边挪开位置。
雾气升腾和热水往外奔涌的声音中,余温钧果然坐到对面。
他说:“张嘴。”
舌尖上被轻轻落下一块冰冷甜蜜的融化物,余温钧手里拿着一小盒红色盖子的哈根达斯,他就坐在浴缸,用小木勺喂她吃着冰激凌。
贺屿薇长大后从来没有被人亲手喂过食物。
也不知道是被浴缸里热气还是害羞,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满池绿水,呆呆地被投喂冰淇淋。
明明毛孔都被热水打开,牙齿和口腔里有一股舒适的凉意。
冰淇淋吃到最后一口,余温钧抬起她的下巴。贺屿薇还以为要被吻了,便用力地闭上眼睛。
无论过多久都没有下一步的事情。
睁开眼,余温钧在极近的距离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她立刻大窘。
“你现在应该有点意识到,我一直以来在床上都是怎样迁就你的吧?”余温钧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贺屿薇一时语塞。
半晌后,她才干巴巴地说:“……有迁就吗?”
“自己想。”余温钧不动声色地说:“初夜的时候,我没让你疼吧?”
每说一句,余温钧就把距离靠近一点,手在水下轻抚她的膝盖,随后下滑到小腿,检查她在草原上的伤势。
两人刚亲热完,在浴缸里又在说这种很私密的话题,贺屿薇的心神有点儿乱了。
她不太确定什么是“温柔”。在那种事情上,余温钧算是温柔类型的吗?
不过回想刚才,她能感觉到他没有尽兴,浴缸里男人的身体就是明显的证据。
这个话题好危险!
贺屿薇挪开视线。
她说起余家最近的事,无非是花园有什么花开了,地下泳池因为他不回来把水放掉了,还有——
“啊,对了,我遇到李诀了。李诀说他之所以还能留在你身边工作,是因为你喜欢他。我就问‘喜欢’是什么意思?他说‘喜欢’就是‘满意’的意思。不过,我猜李诀当时说‘喜欢’这个词是故意想去气余龙飞的。余龙飞当时正跟在我们身后偷听讲话。”
余温钧点点头,依旧抱着她,也没多说什么。
平常,贺屿薇总是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但在余温钧的面前成了话比较多的那个。
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酒店主动看他,然而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虽然发誓不会喜欢上他,但,她不介意多了解一下他。
贺屿薇再说:“你真的把余龙飞打了一顿吗,还把他那匹马伤了?你又是怎么在草原上把我的包找到的?”
一提到弟弟,余温钧果然开了口。
他说:“今天是特意跑来质问我的?”
他刻意露出责备的语气,贺屿薇的神情变得歉意且慌乱:“不是质问,我是担心你……”
余温钧却打断她。
“是人,都有没法容忍的事情。你现在是我余温钧的女人,别的男人也许能从我这里夺走你。但无论任何人用什么样的原因伤害你,我都会保护你。”
也许因为面无表情和气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峻如刀锋。
她低下头,低低说:“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余温钧一挑眉,把后背舒适地靠在浴缸上,雾气当中,他的五官轮廓深而遥远。
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沉思了一会,又轻声说:“我有预感,龙飞会犯一个大错。而这些日子,我也正在考虑要不要让他像哲宁那样从家里搬出去。”
她瞪大眼睛。
随后,贺屿薇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后背贴在浴缸另一侧。
“其实,你不应该打弟弟。余龙飞并不坏。他嘴硬心软,从不是真正想欺负别人。也都怪我当时说话不好听,故意惹他生气,才让他做出那举动——”
顿了一下,贺屿薇再抬起头。
“你以为我会作出这种回答吗?但是,不,我没办法说这种违心话。就算你是为我而打了他,我也要视余龙飞的行动,而不是你的行动而决定是不是原谅他。而你也不需要安慰我,故意说要把心爱的弟弟赶出去什么的。”
这是贺屿薇第一次在别人露出些微的攻击性。
她想过了,自己不像余温钧,能无限容忍余龙飞的纠缠。余温钧是余温钧,余龙飞是余龙飞。就算他们是亲兄弟,她对他们的感受也是截然不同的。
余温钧不发一语地盯着她。
他朝着她勾了勾手,贺屿薇僵硬地挪过去。
但是,余温钧既没有恼怒,也没有继续为弟弟或他自己解释什么……
他只是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不饱含任何情欲,但又可以说是宠爱有加的拥抱。
贺屿薇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她闭着眼睛,用耳朵紧紧贴着余温钧的心脏,他此刻展露的宠溺、平稳心跳声和刚才喂的冰淇淋,都是专属于她的。
这一切也很可能只是余温钧的心血来潮。可是,他至少这么做了。
只有当感受到他的确切体温和热度,她在多日来才有一种彻底从噩梦中松口气的感觉,刚刚也能放心地晕倒。
他就像一颗巨大彗星,即使沉默的转动,都能影响到很多人的命运。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永远留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幻觉。
“你曾经说过让我喜欢上你吧?”贺屿薇轻声地问
,“那你认为,什么才算‘喜欢’,我怎么做才算是‘喜欢’上你?”
他依旧是那句话:“自己想。”
贺屿薇很郁闷地沉默了一会:“你现在有喜欢的女人吗?”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这几天没回家都在酒店里做什么?有没有其他女人进过我的套房?床上有没有躺着其他小姑娘?你好奇的应该是这个吧。”
余温钧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却几乎是犀利地点明她的心思。
贺屿薇知道这很荒唐,但她确实挺想知道的。
她曾听余家佣人们反复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有一个叫什么福布斯的富豪排行榜。而余温钧很早开始就给排行榜交钱,因为需要让别人把他的名字撤下来。
他平日里总是住在酒店套房,也就晚上回家的时候和她做那种事,仿佛她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似的,而余龙飞还说过什么Sarah的女友什么的。
“那,你现在有喜欢的女人吗?”她有点别扭地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今年只和一个女人上过床,目前也只打算考虑和你有关的事。”他不耐烦地结束话题,“好了,陪你闲聊到这里就够了吧?”
贺屿薇一惊,立刻就说:“几点了?我,我确实该回去……”
“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浴缸吗?”
余温钧的声音依旧那么低和平静,但她感觉池子里的水突然变烫起来。
“不过,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先提出来。比如,要我对你更温柔点?只要是我女人想要的,我都可以听听看。”
余温钧的回答总是很有他的风格,让人迅速抓住重点却又恨不得把头猛扎进水里拒绝收听的尴尬感觉。
靠近大海的人会知道它有冷漠,多少人葬身于此。但贺屿薇却觉得,她此刻没有办法拒绝这一张船票。
“如果还要再做一次的话……”贺屿薇拼命地深呼吸,她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明明是最讨厌主动提出要求的人,但居然在床上开始提要求。
余温钧就在旁边耐心等着。
“能不能温柔一点?”她颤抖着说出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说得羞耻的话。
“温柔?是像平常一样,还是要我今天再宠你一下?”余温钧继续用那种冷峻和平常的语气追问。
贺屿薇的声音跟蚊子似地:“……宠、宠一下。谢谢。”
“就按薇薇说的。”
他从浴缸把她被热水泡得红红的膝盖抬起来,抚摸一会,随后亲了她的小腿一下。
第80章 中浪
夜,越熬越深。
直到,浴缸的水灌出河渠。当镜子成为支撑体力的唯一支柱。强势者的宠爱,依旧是以身饲虎的游戏。他侧着脸,引着她用颤抖手指去抚摸他的脸颊,温柔地亲吻她的掌心,紫红的塑料盖,木勺的尽头,勾着一大汪化后成为黏腻□□的冰淇淋。
华灯升起又暗淡。
套房的门,寂静无声。
快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李诀和余哲宁乘坐酒店的电梯上来。
他们这种常客不需要登记和提前预约,但李诀心细,每次也会都习惯性地察看访客名单,而看到“贺屿薇”的名字在上面的时候,不由挑起眉。
余哲宁也看了一眼,他同样吃惊。
“屿薇今天也来看望我哥了?真稀奇,她什么时候走的?”他随口问。
门童却面带深意地摇了摇头。
“她没走?难道说,她还在哥的房……”余哲宁一怔,眼睛下意识地看墙壁上的挂表。
随后,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惊人的暗沉之气,什么也没说,疾步向哥哥的房间走去。
李诀却是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状况。
他立刻跟上余哲宁,脑海里震惊想的是同样的问题。不会吧?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的吧?他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啊?
换成以往的李诀,以他的敏锐,绝对是能第一个察觉出余温钧身边的异样情况。但这几个月,李诀表面如常,其实也是心事重重,每日的自保和伪装都越来越吃力,也确实没关注太多细节。
不过——余温钧和那个跟鹌鹑似的小保姆?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啊。贺屿薇不是喜欢余哲宁吗?
前方的余哲宁心急如焚,他直接刷了门卡,跨进去,李诀的皮鞋却在门口急急地刹住车。
余温钧待他虽然也极为亲厚,但李诀是绝对不敢像他的亲弟弟余龙飞和余哲宁那样,理直气壮就闯进房间或毫不掩饰地跟他亲哥对着干。
李诀定在门口。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把门关了,先联系一下玖伯问问情况,这时,他的耳朵也听到平素都极为安静的套房里正充斥着一股高昂的噪音。
仔细一听,怎么好像说的还是日语。
李诀也太好奇了。忍不住稍微伸头,再谨慎地走进客厅。
客厅里的巨大电子屏幕里,正重播着名侦探柯南剧场版的《贝克街的亡灵》。
余家小保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衫完整,她正一手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
余哲宁已经走到她旁边,贺屿薇还沉浸在电影里,完全没有察觉到别人的靠近。他低头,看到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小吊梨汤的外卖塑料袋。
乾隆白菜、宫保两样,竹笋菌菇奶香烩饭。
很朴实的外卖,一双筷子。
饭菜根本没怎么动过。贺屿薇的怀里还有喝了两口就停下的玻璃瓶装梨汤,她握着瓶子,整个心思和情绪依旧全扑在动画电影里,满脸随着剧情起伏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的傻样子。
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的原主人呢?
李诀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一声。
贺屿薇依旧没听见。
李诀也服了,他索性拿起旁边的遥控器就把屏幕关了。
播放到剧情高潮处的电影被掐断。贺屿薇顿时陷入巨大的失望和不满情绪里。她很不快地扭过头,瞪着他们。
足足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状况。
整个人迅速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如同被电击一般呈现出苍白、震惊和惶恐想逃跑的熟悉神色。
余哲宁克制住表情,他先笑着说:“在看电视吗,我哥呢?”
余温钧正独自坐在外面露台上的椅子上抽烟。
北京繁华市中心的夜景,不同于上海。四九城是规规矩矩的,马路横平竖直。写字楼在夜里也并不是桔红色,而是呈现出深海般萃取后的冰蓝色,顶级的内透感。不远处有酒店配置停机坪,可以让直升飞机直接降落,因此楼顶处有一闪一闪的红色指示灯,感觉这个超级大城市在摄人心魄地呼吸一样。
余温钧似乎刚刚结束一通电话,手机和打火机都扔在桌面,目光凝望着城市灯火,表情依旧看不出想什么。
隐约听到里面的动静,他无动于衷,唯一的动作也只是轻轻地掸了下即将烧到指尖的烟。
直到李诀先遛过来,讪讪地给他打了一声招呼,余温钧站起来,掐灭烟,施施然走出去。
“有事说事。”余温钧看到弟弟,也不过说了一句。
“玖伯呢?贺屿薇怎么待在你的房间里?”
余哲宁的目光,正在哥哥和贺屿薇之间来回扫视。
他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贺屿薇极为可疑。
她垂着头,紧攥着拳头,是一副面对大难临头时灵魂提前出窍的恐惧表情。
一股怀疑兼具不安的情绪正在余哲宁胸口升起。他笑着说:“听说,屿薇从下午就过来你房间?你们有什么事吗?”
余温钧已经坐到沙发上,轻车熟路地吩咐李诀:“把门关上。叫人把茶几上的菜收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余哲宁怒声说。
贺屿薇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抬起头。
她被余哲宁声音里的攻击性所惊,情不自禁地抢先开口:“不,这都是我的错!那个,都怪我,因为,今天其实是我主动来找余先生的,我……”
余温钧索性抱臂不吭声,倒要看看,小女人究竟能扯出什么弥天谎言来。
然而,贺屿薇卡壳了。
比起辩解,她更擅长忍耐,而余哲宁锐利的目光投过来,贺屿薇却根本不敢对视。
她紧攥着拳,焦虑地思考着各种借口。
怎么办怎么办,余哲宁现在怎么来了?她又该怎么解释目前的困境?难道说,她和余温钧的关系就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唯独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
贺屿薇把一缕长长的头发从脸庞抹开,她控制着语句里的颤抖,轻声说:“我之所以待到这么晚,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在他房间里不舒服,就晕倒了。所以,余先生才会留我在沙发上休息……”
完了。是不是越描越黑了,贺屿薇有点后悔,因为余哲宁皱眉。
余温钧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倒是觉得很有趣。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贺屿薇确实在浴室里又小晕了两次,等他餍足,她的全身骨头也都酥了,稍微趴了会才能被他抱起来。
已经晚上十一点,贺屿薇根本迈不开腿,整个人饿到前胸贴后背。
她总是说什么都不想吃,余温钧觉得客房服务的菜可能不合胃口,反正在城里,他便勒令她自己点一份外卖。
根据外卖软件推荐的“北京必吃菜”,贺屿薇跳过“老北京爆肚”和“老北京炸酱面”,点了一家小吊梨汤。
过程中,两人还因为是否点烤鸭而争论几句。余温钧让她别纠结赶紧点,她说不想吃鸭子,就选了别的素菜。
距离外卖送过来还有一会的时间。贺屿薇执拗地要收拾他的浴室残局,余温钧顺手把电视打开,结果,他发现她也跟着一起看。
这段日子,贺屿薇住余家都在复习会考,因为怕像沉迷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那样,也不主动打开电视。不玩手机不上网,平常除了散步,她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余温钧调到电影频道,里面正好放映着柯南。而这么一看,贺屿薇忍不住看入迷了。
“屿薇,你今天来找我哥是有什么事?”
余哲宁的神情表示他根本不信贺屿薇说的“晕倒”这种鬼话,但比起哥哥,单纯的高中女同学更容易被盘问,他索性借着她的话继续往下问,“哥跟你说了什么,居然让你在他房间晕倒了?他欺负你了?”
贺屿薇不擅长撒谎,又被问住了。
她脊背冒着细汗,情不自禁地用余光一扫余温钧。
……那男人居然和李诀站在旁边,一起看她的热闹。
贺屿薇的心中一梗。
余温钧的态度显示,他完全不介意被弟弟或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不行不行!她很在乎!
“谁谁的情人”这种称呼,对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实在太沉重也太难堪了!她的自尊无法接受,更不想在高中同学余哲宁面前出这种道德方面的大丑。
“我,我只是……”贺屿薇眼睛开始蓄起泪水,“对不起……”
“先别道歉好吗,你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吧。”余哲宁胸口中的躁郁越发深重,他转头看向余温钧,“哥!”
余温钧这才平静地说:“你把人家问哭了,却让我给你一个解释?行,我也就直说吧——”
“……喂!”贺屿薇立刻制止住他,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目光透着某种强烈的哀求神色。
余温钧便沉吟了一下。
余哲宁目睹两人之间暗潮涌动的互动。
他仿佛越发不明白却又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拳头正快速地聚集着力量。
他很想打人,给哥哥那张永远平静的脸狠狠地来上一拳,打碎他和贺屿薇之间萦绕那团说不清的灰色东西。
余温钧再开口,语气依旧是平常的冷肃和微微不耐烦:“你们几个是真够缠人。其实,透露几句也无妨,我这里掌握了一个有关她母亲的消息。”
李诀自然也看出气氛不对。
他在旁边插嘴:“所以您才把贺屿薇叫来酒店的?这都是小贺家里的私事,哲宁,咱们就别问了——”
“闭嘴!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跟我说话?”
居高临下,不耐烦和讥诮。余哲宁脸上的表情简直和余龙飞如出一辙。李诀的目光滑过嘲讽,他闭上嘴,退到角落。
“哥,你平常不是最讨厌别人卖关子。有话就直说。”余哲宁咄咄逼人,“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一个女孩子直接晕倒在你房间里几个小时,待到半夜?”
余温钧没有理睬他。
“薇薇,我原本打算等你看完那个小朋友的动画电影,再跟你聊聊。”余温钧的目光转过来望着她,贺屿薇的胸口再次狂跳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了自己名字还是隐约预料到别的什么。
他冷不丁地提到她的母亲,是在替他们的关系找台阶下吗?
不,绝对不仅仅如此。
余温钧其实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会掩饰和隐藏一些关键信息,但与此同时,他愿意明确说出的事情也有极高可信度。
关于她的母亲,余温钧肯定是真的掌握一些什么,否则绝对不会拿它当借口而随意地说起来。
余哲宁还在不耐烦地催促:“你现在说吧。”
“李诀提醒的对,她母亲的行踪是她的私事,你们要想一起听得问问她。”余温钧淡淡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你自己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是什么上流阶级的词语?贺屿薇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行踪。
此刻,她咽了一下唾沫:“你讲吧。如果是坏消息,我会坐下来的。”
她真的重新坐在沙发上,余温钧的目光略微带一点好笑和赞赏。
“我很讨厌身边有来历不明的人。从今年开始就让人调查一下你的身世。经过多方调查,我知道你母亲人在英国,但除了知道她出国,暂时也没更多线索。因为在海外找一个女性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入籍或嫁人,她们有可能改姓换名。”
“但,身为华人总有一个时刻能暴露真名。那就是,讣闻登报的时候。”余温钧的口气略微慢一下,这是刚刚在露台上接到越洋电话的内容,“前天中午,你母亲因为大雨滑坡,她在露营时失踪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露营意外身亡事件在英国发生得比较少,已经连续一周上了bbc的新闻头条,如果你上网的话可以看到。华人社区应该也有不少讨论。我已经叫人买了当地的报纸,这两天会寄到家里。顺便说一句,救援队到达的时候,不光是她,她的外籍丈夫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抢救无效。”
余温钧毫无感情的声音中,李诀和余哲宁同时调转视线,礼节性地不去看当事人的表情。
贺屿薇低着头。
灯光下,女孩子的头顶发旋闪着温柔的青光。
等重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是轻而柔和:“哦,只有这个消息?那么,我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