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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晴朗无云

    余温钧的落地城市是香港。

    他在当地处理了一些法律事宜,又独自去深圳出了一趟短差,才重新回城。

    李诀在机场接他,路上的时候汇报工作。

    他边听抓了一颗薄荷糖。

    车里有个纸袋,里面装着干洗好后的外套,余温钧瞥了一眼,想不起什么时候弄脏的。

    除此之外,总觉得遗忘了什么事。

    李诀试探地说起余承前手术情况。

    余温钧倒是没有太大兴趣:“手术成功没必要特意说,手术失败我应该会被第一个被通知。”

    回宅邸,已经是晚上八点。

    这两天,余龙飞趁着哥哥没回来,举办了一个派对。请他们在秦皇岛酒店里听过的乐队来热场,草坪处还打着镭射灯,一切歌舞升平。

    司机老陆通常会在宅邸的门口停下,但今天,车商已经把余哲宁的生日礼物跑车送到家里车库。

    停稳后,李诀和老陆先于余温钧下车。

    老陆带路。

    李诀的眼角瞥到角落里一个匍匐着的阴影,他一个激灵,立刻就捏住老陆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按到车门上,再转头对余温钧吼了声:“跑!”

    整个过程也就几秒,李诀厉声让躲在角落里的人走出来,接着,他们看到总是垂着头的小保姆就像捆了很久的螃蟹似的惊慌挪出来。

    余温钧也想起来遗忘的事情是什么了,就是眼前的这一个双手发抖的沉默家伙。

    罩着黑色遮光布的低矮跑车旁停着另外一辆布满灰尘的车。

    车钥匙抛给贺屿薇的两天后,一辆在某酒店的地下车库里被遗忘了五年、落满灰尘的车被托运回来。

    余龙飞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无法被控制的恶魔。但他哥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他一一执行,且绝不拖延。也因为这点,余温钧对余龙飞平常的撒泼耍横很难真正动怒。

    墨姨让贺屿薇来看看这辆车是否还能用。

    贺屿薇正在研究,却看到远处的车灯照进来,情不自禁地跑到角落。原本打算等车开过去后偷偷溜走。不料,他们居然在眼前停下,自己还被发现了。

    李诀放开已经无法呼吸的老陆,连声道歉,对方满脸铁青地捂着脖子。

    “看车就看车,怎么跟做贼似的蹲在墙角?我哪里知道你是谁啊?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站着?你到底在躲谁啊?在场的哪个人你不认识啊?”

    李诀没了平时的寡言少语,劈头怒斥着她。他是完全不理解贺屿薇躲起来的意义。

    余温钧拍了拍李诀,李诀闭上嘴,但依旧凶狠瞪着她。

    贺屿薇根本不敢抬头,连声道歉。

    随后,她听到一把又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很平声地说:“过年好。”

    啊,贺屿薇完全没想到,余温钧和自己见面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一声问候。

    他的声音,他的神态,他的举止,让她有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甚至于百感交集的感觉。

    李诀还在阴森地瞪着她,贺屿薇定定神,小声应答:“余董事长,过年好。李诀先生,过年好。陆叔,过年好。”

    她老实地把在场三人都提了一个遍。

    李诀和老陆的脸色稍霁,余温钧再说:“如果哲宁邀请你去他的生日party玩,你不要拒绝。”

    贺屿薇再愣了下。

    哦,她很浑浑噩噩地过着,根本就没发现余哲宁的生日就要到了,而嘴边原本想提出告辞的念头又被劝退。

    2月14号也正是农历的元宵节,2月15号是余哲宁的生日。

    再……等两天。她想在亲手送出编织手套后,再离开余家。

    李诀是余温钧的秘书们里提升得最快的。

    不仅因为他脑子好,还有余温钧交代给他的任务,几乎没有处理不好的。但是,李诀发现他在贺屿薇这里绊了一跤。

    余温钧让他去查贺屿薇的底细,这件事几乎毫无进展。

    李诀甚至亲自又跑去了一趟秦皇岛市,让警局里的熟人调出贺屿薇的档案,依旧和余家查的程度一样——她是一个身家清白且普通的小镇姑娘。她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女孩就从高中辍学,带着她中风的父亲消失了两年半。

    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贺屿薇再次出现,是她骑着一辆三轮车把爸爸拉到郊县的社区服务中心。中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只能有两、三年的寿命,医生作出正常的死亡诊断。贺屿薇从火葬场拿到父亲的骨灰后又消失了。

    之后,她来到北京郊区开始打工。

    余温钧听着李诀的汇报,与此同时,贺屿薇在深更半夜里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执拗的逃犯般奔赴那座废弃的村庄的身影同时浮现在脑海。

    李诀为办事不力而道歉。余温钧拍拍他的肩膀:“李诀,我把你领回来后,一直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我也希望,你对我的弟弟们好点。”

    怎么冷不丁提这件事。

    李诀抬起头,余温钧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被老陆揭开的跑车。那是一辆纯白色的顶配法拉利加州,如同天鹅般优美的线条。可惜,他对跑车已经没什么强烈兴趣,但两个弟弟们还是特别喜欢。

    “哲宁搬出去住了。他如今有什么事大概不会对我说,你有空要多照顾他。”余温钧再拍拍李诀的肩膀,又吩咐老陆,“去冰镇下脖子,你俩今天都早点回去休息。”

    *

    余温钧回到书房,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墙壁。

    挂着纸鸢的位置如今变得空空荡荡的。

    他并不多么留恋纸鸢,但日常看久了的

    物件突然消失,心底也确实会有一点不舒服和异样——哲宁也搬出去了。

    让照顾哲宁的小保姆离开,也无所谓。

    她不过就是当初抓来的一个棋子。无害、好用,虽然偶尔会给别人一些意外,但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女性罢了。

    ……贺屿薇。

    余温钧稍微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还算悦耳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整个人,和“美”这种鲜艳明亮且个性特出的词彻底绝缘。

    可是,余温钧就是无法解释自己那天晚上在栅栏外的行为和悸动——有一刻,他是真的打算要她。

    幸好理智还在,他用大拇指封住她的双唇,才诞生了那一个不清不楚的吻。

    出差前的日程和公务都极其紧凑,不宜处理私情。余温钧随便找一个由头,把彻底吓坏且想溜走的小孩,扣在家里。

    余温钧自认不是轻浮的男人。

    这个贺屿薇,从处世、外貌和性格,各方各面,都不在他对女人的审美区里。更别说她的岁数太轻,也毫无家世和才华一说——他怎么会冷不丁就对一个小孩出手?

    这种事情不会有下次。

    漫长的异国公务之后,余温钧已经恢复日常状态,那股悸动也已经消失。而放那女孩子离开,他们大概此生不会见面。

    所以余温钧决定满足一下难得的好奇心,他想稍微听一下贺屿薇的人生故事。

    #

    算算日子,距离元宵节也不过只剩下三天。

    贺屿薇在搭乘墨姨的车去道观烧纸的时候,特意去买了包装纸、包装袋和贺卡。

    她急着跑出来,路上的时候踩到冰,重重地摔了一跤。

    旁边的人都在看她,贺屿薇硬是假装不痛的样子,自己爬起来。但,手和膝盖都摔红了。

    幸好,车上倒是很温暖。她爬上副驾驶座,松了一口气。

    余家的佣人们基本都有驾照,墨姨自己就开着一辆丰田的SUV。

    “你也真的该有个驾照了。”墨姨絮叨,“依我看,你应该报一个驾校。家里那辆奥迪也不便宜,学车有点浪费。哲宁和龙飞当时也都是在家偷偷地开着他哥的车玩,撞了几次后,自己就学会开车了。你以后出国也得学开车,哎呀,你可得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不能总是这么随波逐流。”

    贺屿薇漫不经心地听着。

    农历春节过去,天气依旧寒冷。

    余家庭院深处挨着路灯的几株杏花据说已经开花了,老话里的“桃花艳来杏花开”似乎不准确。她那天晚上闻到的花香是什么呢?

    还是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只是场幻觉。

    据说,人在被冻死前,会出现幻觉。莫非她不好意思对余哲宁产生幻觉,于是对他的哥哥产生了幻觉?

    贺屿薇叹口气。

    总之,她还是决定把这种事忘掉。

    车开回余家的大门,墨姨突然指着庭院里竖着的几根破败白石柱子:“看到了吗?这里原本是一个石灰雕像喷泉,哲宁刚学会开车时,一脚油门把它撞坏了,就变成柱子了——你现在和哲宁还联系吗?”

    贺屿薇正顺着墨姨的指示看过去,也没意识到正被套话。

    她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余哲宁仅仅在春节的时候回来拿了一趟东西,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两人也没有联系。

    墨姨不怎么信。

    “彼此没有聊过微信吗?哲宁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日的安排吗,至少,得在家里吃碗长寿面?他搬出去后,有没有主动见栾家的那位黑小姐?”

    “如果问他这些问题,他会讨厌我的。”贺屿薇低头,“所以,我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年三十,她握着手机,反复犹豫要不要发一条消息,还是余哲宁主动给她发了新年快乐,她立刻回复(情不自禁地就写了一篇恭贺新春的30字小作文),而余哲宁回了个擦汗的表情包。

    她现在微信上联系最频繁的人,居然是高教授。

    高教授威胁贺屿薇,等过年后的英语课,她如果再把口语说得磕磕巴巴,自己就不教了。

    唉,她也没机会学了。贺屿薇心想。

    这一次,自己绝对不会拖延,不会被任何借口留住。一定要破釜沉舟地离开余家。

    发生在余家所有复杂的问题和情感,只要离开余家就能结束了。

    她最后的愿望,仅仅是想亲手送出手织的手套。

    至于余哲宁收下手套后,他选择扔掉、送给别人还是戴上——真的无所谓了。

    贺屿薇觉得,喜欢别人这种事,真的好累。从今以后,她只想思考自己的事。

    离开余家,先去试一下风筝店的学徒好了。如果被拒绝,就在那条胡同的平民小饭店,挨个去找厨房杂工的工作。

    余家虽然有洗碗机,但所有镀金镀银器皿和娇贵瓷器都得手刷。而她现在洗碗也洗得又快又好。

    咖啡店,感觉好洋气啊,都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出入的地方。贺屿薇不太敢去面试。但,北京城里有那种既卖咖啡又卖书的书店。

    她可以先去面试书店的店员,再说自己会做咖啡,这样也给简历加分……

    墨姨静静地开车,旁边沉思的女孩突然低声嘟囔一句:“现在的麦当劳和肯德基也有卖咖啡的!他们经常招兼职。”

    “想吃麦当劳?”墨姨责备地问,“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怎么不早说呀,这都开到家了!唉,跟我闺女一样小孩脾气,想一出是一出。我给你叫一个外卖吧,你得等半个小时。”

    “……不、不是的。谢谢您,我还不饿。”

    贺屿薇是觉得,她离开余家的职业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第42章 强浓雾

    贺屿薇在临睡前订好闹钟。

    余温钧和余龙飞回国,她现在又恢复紧锣密鼓的佣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离开余家后再找工作,想找个能从下午才开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懒觉了。

    贺屿薇把字典放在膝盖上,随意地畅想未来,就听到远处的门口传来持续不断简直如同催命符般的电子门铃声。

    她背后的冷汗立刻落下来,脑海里瞬间把这一辈子干过的错事都回想一遍,战战兢兢地跑过去。

    打开门后,黑眼镜秘书抱着胳膊,上下扫了一眼她:“换件衣服,跟我上五楼。”

    李诀身上的某种气势永远很吓人,贺屿薇的牙齿发抖:“……发、发生什么事?”

    “别废话。换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帮余温钧收拾书桌,门轻微地敲一下,接着传来脚步声。

    是李诀带着贺屿薇走进来。

    还没抬头,余温钧就听到那孩子在李诀的催促中小声地说了句:“余董事长,我来了。”

    李诀纠正她的话:“应该说‘您找我’。”

    贺屿薇便又不吭声了。

    依旧是老规矩。

    余温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由李诀面无表情地负责开口。

    “今晚找你过来,是有话想问你。要是诚实回答,我们都方便,好吗?”

    李诀的问话风格是单刀直入的。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她负责照顾喝酒后中风的父亲直到父亲去世——“你和你爸当时住在哪?”

    贺屿薇沉默了会:“住在爷爷曾经的老家。一个已经被废弃的海边村子里。嗯,余董事长也去过的。”

    余温钧也去过?李诀很想继续问,但忍住了,他说:“除了在农家乐打工,你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没有工作过。”

    李诀皱眉:“那你照顾父亲的那几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积蓄?”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把他们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交了各种医院杂费,火化和墓地费用后,还剩下5万。所以,我并没有你们相信中那么……穷。”贺屿薇惶恐地回答。

    李诀心想,5万,明明还是很穷啊。

    “你一个小丫头,日常开销可能够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得花钱吧。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风病人为了防止再发,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类药物。

    贺屿薇的父亲长年酗酒,爷爷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险,但部分医药费依旧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风瘫痪病人的日常照顾是重中之重,需要额外的花费。

    贺屿薇却觉得,还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亲就跟着吃什么。哦,瘫痪病人排泄无法自理,买尿布确实很花钱。不过,自己是去农贸市场买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宠物尿布。

    “就是那种给狗用的。”贺屿薇比划着,似乎试图在这场对话里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个笨拙的东西,因为对面的三个男人都没有笑。他们都用严肃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发言的余温钧却好像提起点兴趣了。

    因为,他主动开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个荒村,断水断电已经十年了。”

    贺屿薇困惑地说:“嗯,不影响居住。”

    对于在家雇佣至少十来个佣人,动辄住在每晚千元级别酒店的余家人来说,他们应该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钱也能活的人类吧。

    实际上,这种人稀少,但还是真实存在的。

    贺屿薇曾经有两年多这样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废弃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边七公里处有个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个很明亮的24小时公共厕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厕所单间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电的电器,他们在冬天会烧蜂窝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镇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农民晚集,农民和渔民会卖蔬菜肉禽和鱼类,她偶尔会去购买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则睡在三张由椅子拼凑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风,但冬天的时候,贺屿薇细心地把捡来的塑料袋贴在墙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时候,虽然有蚊虫和老鼠,贺屿薇也会在旁边撒上石灰和驱虫粉进行消杀。

    李诀和玖伯极其惊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贺屿薇有这样的历史。

    如此恶劣艰苦的生活环境,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静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痛心极了。

    只有余温钧却还继续问,每天除了照顾病人,她还有什么娱乐活动?

    贺屿薇想了想:“发呆吧。确实很无聊,所以会翻翻英语字典什么的。”

    李诀忍不住再次插话:“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做这种只感动自己的行为?你说了,爷爷奶奶有积蓄。5万块虽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专门的看护医院。你自己也能腾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读完。带着你爸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网的房子活着,虽然也算尽孝,但你自己的时光不是彻底荒废了吗?这可是你最黄金的年龄。”

    贺屿薇抿住嘴。

    她动不动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厌烦。李诀反复催促中,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她小声说:“荒废不荒废时间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也并不是因为想感动谁才去做这种事的。”

    李诀皱眉刚想继续问,余温钧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当时躺在沙滩上特别震惊,并不是震惊自己还活着,而是震惊于,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开始变得以内心最恨的那个人为中心在运转。”

    说到这里,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提起过去的悲痛,而是房间里的其他人——黑眼镜秘书李诀把眼镜握在手里,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

    从刚才开始,李诀就很沉默地听着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余温钧顺着她目光望一眼,挥挥手。玖伯立刻将李诀带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贺屿薇本来确实还有一丁点儿想哭的念头,但看到李诀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泪被生生地吞回去

    “别管他。”余温钧告诉她,但也一直坐在沙发上。

    无论是听她陈述的过程或是李诀的突然哭泣,这个男人始终平静地应对着。

    就像京剧舞台上涂着白色颜料的官威老爷,他既没有对当下所发生的情况置身事外,却也没有说一句体恤的话去安慰他们的情绪。

    他只是用另一种更广阔且稳定的东西把这些全部承担住了。

    贺屿薇忍不住凝视着他的平静面孔。

    余温钧的大脑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着他的大脑皮层样本,也照猫画虎地去切,这样,她就能更从容地面对生活。

    然后,她听到余温钧说:“你自由了。”

    余温钧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居然还在他们继续之前的谈话:“你本质不坏,是一个好孩子,不是那种会毫无意义就去伤害别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所以不打算追问你隐瞒的东西。只是,”话音一转,“我个人不怎么欣赏也不需要像你这种颓废型的活死人。你父亲去世,你相当于也跟着一起死了,现在只是身体还活着。哲宁所喜欢的对象,是积极向上能闹腾的,那种通天路撞南墙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宁身边,你们俩都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说什么呢,这事和余哲宁有什么关系。等一下,贺屿薇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下达驱逐令?

    不愧是余温钧。

    他听了她的过去,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就算这种时候,余温钧的脑子里所牵挂的,也仅仅是余哲宁,是她这种阴沉性格的人可能对弟弟造成的坏影响。

    或者说,任何黑暗、恐惧或动荡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余温钧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董事长,他在工作上恐怕更为冷酷,对弟弟们以外的人没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机会窥到余温钧不为外人所见的温情一面。

    “四楼允许你继续住,就当是让你享受一下生活。但两周后,你得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既然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也会保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这两周商量……”顿了顿,余温钧有点无奈地说,“讲吧。”

    贺屿薇不敢打断他说话,就摆出一个初中生上课举手的姿势。

    “不用等两周,我后天就走。”她坚定地点点头,“哲宁的脚伤已经过了关键的恢复时期,不需要我再照顾他。我也不会要您的钱或高中学历什么的……2月14号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长途车站。我发誓,离开后不会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联系。”

    “想回之前的农家乐吗?”余温钧随口问。

    “……您只需要让人送我去车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便闷声回答。

    余温钧低头瞧着她。

    贺屿薇来到他家,他没有再认真地审视她,就记得是一个高瘦女孩,总是处于孤立无援状态,不爱说话,只有等关键时刻才会把向来垂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小秘密,贺屿薇那一头总是乱糟糟且梳不平的头发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对视的那几秒,再度被她眼神里的阴影所惊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带着一股轻蔑又极度郁浥的放弃感。就像被村民们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临死都拒绝喝鲜血的病弱吸血鬼。整个人灰扑扑却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会有其他时候,一闪而过的温柔月光之下,晶莹又剔透,让人觉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丑陋的——

    余温钧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么,只觉得确实想起什么。

    他来不及细究,就把女孩逐渐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顶起来,迫使她抬头。

    大拇指按在柔软的嘴唇上,还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组合起来,像是一个消音音符。

    贺屿薇再度惊恐地睁大眼睛,但是不够,余温钧认为他在这双瞳仁里占据的面积还不够多。

    所以这一次,没有封住她的唇。

    余温钧强硬地将大拇指指腹插进她因为过分震惊而无法合拢的口腔内壁,她的牙齿洁白,舌头软而凉。

    *

    玖伯在外面让李诀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静下来,拍了拍肩膀。

    李诀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闷声说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被余温钧领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听到贺屿薇说身世突然想起曾经云云。

    男人,偶尔会露出一个软弱的瞬间,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让李诀去楼下抽根烟冷静,他会跟余温钧解释。

    玖伯独自走回来,抬起手敲三下房门,这是他和余温钧之间的习惯,却目睹房间里令人讶异的一幕。

    余温钧正抱着胳膊站在房间当中,若有所思。

    在他脚下,瘦弱的女孩子双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边,用手紧捂着脸。她的整条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乱糟糟的头发像风雨中的小舟在剧烈地抖动。

    触到玖伯的目光,余温钧解释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问了小姑娘什么冷酷的问题!玖伯面无表情地说:“您刚出差回来,我们回酒店休息吧。”

    余温钧临走前,随手再拍了拍她的发顶。

    “让厨房再多喂喂她。”

    她听到刚才强吻了自己的男人对玖伯说。

    贺屿薇此刻依旧狼狈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脸颊都有不正常的烧意。是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亲吻得痛而清凉,是强劲薄荷糖的味道。

    第43章 梅雨

    余承前在肠道手术完成后,依旧需要住院静养,余哲宁又单独去病房看望了父亲。

    在此期间,他正好遇到派去帮忙的墨姨,她殷殷地问他生日的时候回不回家。

    余龙飞也打来电话。

    无非透露,兄长买的生日礼物是一辆昂贵跑车,让余哲宁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余哲宁说:“没兴趣。”

    “也随便你。”余龙飞打了个哈欠,“其实你搬出去也好。对我好——这次海外出差,我是明显感觉到哥对我都宽容了很多。哼哼,毕竟,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了。啊,对了,我在家举办了一周的party,他这几天也硬是没吭声。换成以前,那军统般的铁拳早就向群众砸下来。”

    余哲宁目前在繁华区的高级公寓独自居住。

    虽说是“独自”,每天也有小钰、男护工、康复师和家里的清洁阿姨轮番□□,而今天中午,李诀上门。

    这可是一个稀客。

    余哲宁和哥哥这位秘书其实不算太熟络,但彼此相处得还算可以,就把他迎进来。

    “新闻不过月,过月无新闻。圈子里男女婚约的

    事,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大家早就见多了。”李诀说话很直,“余龙飞读大一就被你哥直接赶去管了四年码头,整天和那堆垄断市场的日本人和意大利人打交道。但钧哥是舍不得你做这些粗活。你哥其实替你想得很远,他曾经说假如你和栾妍好上了,想和她一起出国,他就把海外那边的数字和投资业务给你。”

    余哲宁只是微笑,眼睛里有疏远的神色。

    李诀再问:“你和栾小姐还联系吗?”

    “她爸妈来找过我。但栾妍跟我说,她以后再恋爱也绝对不会找比我哥差的。” 余哲宁平静说,“这个意思就是,我比哥差。”

    他俩相顾无言的时候,余哲宁手机震一下。他道歉后拿起来查看,稍微一笑。

    李诀看他一眼。

    “是屿薇,她突然很频繁地联系我。”余哲宁随口说,“半夜很罕见就给我发了条微信,问我生日当天回不回家。哥现在还让她住在四楼吗?”

    李诀将贺屿薇被强行抓过来当保姆的过程斟酌地说了,不过,略过了贺屿薇本人的私事。

    “小贺不是你哥这边儿的人。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挺苦的。”

    李诀说话点到为止。

    他还带来七八个保温饭盒,说是亲自做的饭,留给余哲宁。

    “你的脚伤……”李诀低头说,“让你受苦了。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比起其他看父辈脸色的三代们,你哥替你和余龙飞出头扛了很多东西。”

    黑眼镜秘书不是会说软和话的男人,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地说这些。

    余哲宁面露为难,他苦笑:“我今年确实不想在家过生日。但是,也不想你在我哥面前难做人……这样吧,2月14日的时候,我回家露一面。”

    ###

    2月14号是情人节。

    对余家的另外一个人来说,2月14号前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度日如年。

    贺屿薇心神恍惚,甚至完全忘记还要上英语课。高教授在一楼等了她足足半个小时,还是沫丽用无线电把她call下来。

    高教授极为不满,训斥贺屿薇学习态度是越来越差了。从圣诞到现在一直都在懈怠。贺屿薇被骂得脸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

    把气冲冲的高教授送走后,贺屿薇站在余家的会客大厅发呆。

    装饰春节的花束已经再□□干净净地撤走。

    豪宅的内装要义之一是,留白。并非每个角落都得有家具和装饰品,要学会断舍离。

    贺屿薇把她原本就不多的行李,再次缩减份量。

    什么雪花球、什么纸鸢——她在短暂的留恋后全部舍弃。只带自己的书包走。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仔细地研究那一条花束般的车道。内宅、外宅、私人公路,公路,车站——嗡嗡嗡。

    是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太好了,余哲宁终于回复她了。

    他说2月14号也就是生日的前一天,他会回家。

    余家占地面积实在是太大,又坐落在郊外。贺屿薇觉纯靠步行绝对逃不出去的,她也不想拉其他佣人下水。

    余哲宁,是家里唯一能牵制住他哥哥的人。

    贺屿薇打算搭余哲宁的车离开余家,中途让他把她放在城里的车站。余哲宁是一个很善良的男生,他绝对会不问缘由地帮她。

    她没想好之后去哪里,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悄声提醒,先从余家离开比较好。

    余温钧……这个人不对劲。

    他很不对劲。

    “你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沫丽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墨姨还在余承前家帮忙,只能时不时地抽空回来,目前依旧是她的副手沫丽在管事。而沫丽是一个手臂纹着猛虎,红眉毛的卷发女人。

    贺屿薇把余哲宁2月14号要回来的事情告诉沫丽,沫丽不惊讶,余龙飞早就吩咐他们要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party,酒水、饮食和蛋糕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而今晚,他们还会布置大厅。

    “你也一起吧。”沫丽说。

    贺屿薇连忙点头。

    “哦,还有林厨那里接到二哥的指示,从今开始,厨房会为你专门开一个小灶。”

    贺屿薇一怔。什、什么?

    “已经给你专门购置两盏小炖锅。采购食材里也多了一些温补食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可以直接告诉厨房。小钰在城里照顾另外的少爷,她暂时回不来。”

    沫丽说话不像墨姨那样快,她说话很慢,一字一顿的,那双红眉毛下的眼睛却望着她。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诸多情绪就像蚁群,密密麻麻地爬过小腿、爬过背脊、爬上脸颊,围着她绕了一个圈。贺屿薇口干舌燥,她能感觉到,沫丽似乎在等自己解释什么。但是,她无法说出余温钧对自己做过的事。

    余家上下,都把余温钧奉为神明。

    其次,这种事说了很麻烦。

    算了算了,她在14号就能搭乘余哲宁的车离开。现在,也就假装一切正常就好。

    但在离开前,贺屿薇在豪华的宅邸只剩下一个愿望。

    “听说余家的花园很漂亮。里面还种着不少能提前开花的树,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啊。但,三月才是花期。哦,前段时间家里刚开了腊梅和玉兰,现在桃树、杏树、腊梅都刚剪过枝。花园的D区的标志点再往东走,有一株四色的洒金碧桃,一株树上能开四种不同颜色的花。家里为了它,特意修了路灯。”

    贺屿薇把沫丽说的方位暗自记在心中。

    *

    原本想在下午去一趟花园,但等帮忙布置完生日party现场以及厨房确认最终菜单,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余哲宁做人向来亲善,家里的佣人们凑钱给他买了一件生日礼物,听说是一整套的擦车清洁用品。

    贺屿薇则把她在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和她手织的围巾也包装好。

    她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生日贺卡。

    写祝福的时候,贺屿薇也只是工工整整写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种老套的祝福。

    虽然余温钧不住在这里,但每天晚上也会回来看一眼。贺屿薇趴在房间窗户上观察了足足半小时,车道的灯光没有变亮。

    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悄悄走出房间。

    她如今对余家内宅的各个楼层和房间很熟悉,打算从地下泳池的那条道路绕到宅邸的背面,再从那一片蔷薇群里直接跑去花园。

    好巧不巧,他们还是撞上了。

    玖伯跟着余温钧一起进行海外公务,他年纪大了,倒时差有点难受。余温钧便给他放了几天的补休假期,今晚也没让李诀跟着。

    前段时间的低温,车道两侧的路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频闪。

    沫丽处理事宜不如墨姨那般高效,今晚刚刚换好的灯泡还需要调试亮度,余温钧也就没让他们开灯。

    而余温钧刚走到客厅,就见一个带着帽子带着口罩的可疑家伙从电梯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外跑。

    他咳嗽一声,对方全身僵硬

    贺屿薇得提醒自己记得呼吸。

    “我待会去花园里散半小时的步。你也跟着。”余温钧打量了她一下,随后淡淡地说,“有话要对你说。”

    #######

    余家的花园到底有多大呢?

    总之,很大很大。

    早春的风不容小窥,在肌肤上留下小小的划痕。贺屿薇举着一个防风灯笼,在前面替余温钧引路。

    是的,她居然拿着灯笼。

    花园里也有太阳能地灯,但越往深处走,路灯的光线就变得很暗。不过,余家居然准备灯笼这件事,还是小小的震撼到了她。

    贺屿薇忍不住走神,在哪里还见过灯笼来着?

    噢,以前工作的农家乐也挂着灯笼。

    不过,那都是红彤彤的大红灯笼,而不是现在手里提的,上面淡雅画着花鸟的轻巧灯笼,把手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

    纸鸢、灯笼,还

    有四楼走廊侧边的走廊挂着一副据说几十万的定制孔雀双面绣,余温钧出乎意料地很喜欢中式的手工制品呢。

    贺屿薇再抬起头,他们曾经在户外独处过。

    那还是她在农家乐后厨里工作,余温钧也让她带路,他说要看看农家乐的全貌,两人一起在池塘边看到了鸭子(也可能是鸳鸯)。

    贺屿薇意识到她曾经很怕他,很抵触他,但这股担心慢慢地消退,直到……

    他吻了她。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贺屿薇的眼睛发痛,余哲宁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之前居然胆敢问余哲宁有没有接过吻。因为“接吻”,对自己就好像登月一样是触不可及的事。她实在是不肯承认,之前那种接触算是一个“吻”,但如今,她绝对已经被他哥哥强吻了。

    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余哲宁呢?他会讨厌自己吧!虽然,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贺屿薇被莫名的羞耻和沮丧折磨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已经默默走到余温钧的后面。

    一路无话,反而是他轻车熟路地带路。

    两人来到了花园深处,沫丽嘴里说的洒金碧桃树下。

    第44章 对流云团

    那是一株树干嶙峋,虬枝如龙的桃树。

    天气还冷,花园里其他植被还光秃秃的,唯独这棵桃树生机勃勃地孕育了满枝蓓蕾,目前,整棵桃树有一个枝头喷着花,花瓣薄如蝉翼,金色的花蕊细如丝且尖端微勾着,芬芳而喜悦,仿佛带动整棵树在深深呼吸一般。

    而贺屿薇也注意到,这棵树的附近有一盏正发出暖光的太阳能路灯。

    据说就是因为有24小时不断持续的光源,它每年都提前开花。

    贺屿薇喃喃地说:“这棵树活得真辛苦。白天有太阳照着,到晚上也不能睡觉。每天都活在光里,简直像一个演员。”

    说完后,她暗悔失言。

    墨姨曾经说余温钧极喜欢这棵洒金碧桃,家里有园丁重点照顾这棵树,每年花开的时候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余温钧听到这种扫兴的话,也只是继续看着那棵树。他淡淡说:“辛苦,也不全是坏事。”

    果然是……董事长才能说出的话。贺屿薇也只能无言地低下头。

    静谧之中,余温钧突然伸手。

    她在一路上都留着心眼儿,暗中警惕他的行为,此刻如惊弓之鸟般地后退,但他只是顺手把面前那一枝桃花折下来。

    不是折一朵花,他把眼前桃树唯一开花的树枝,整个就优雅轻巧地折下来。

    余温钧戴表的位置,比平常男人更往下一点。日常只有做很剧烈动作,他手腕上那块极名贵的表才会从深色西装、花衬衫的袖口,露出低调的一隅。

    他手掌大,手指极长却毫无韧性,但同时有不可小窥的力道,发力时有青筋凸起。被他五指搭上的洒金碧桃在灯光下簌簌发抖,植物似乎有痛感地低吟着,随后是撕扯,分离,鲜绿色的黏稠植物汁水发出“噗”一声,骨肉分离。

    余温钧折下树枝后,转过头。

    他没说话,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贺屿薇实在是没办法,迟疑地挪着脚步,小心靠近他,他也就把那开满桃花的树枝轻轻递给她。

    她不禁低头看着那一根细细的花枝,很轻的花香。

    他再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顺到耳后,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下巴处,不着急摘她口罩,轻轻地挑起脸。

    *

    今晚是一个月圆之夜。

    月亮就挂在上面,毫不吝啬地洒下白银色的光辉,那个男人薄薄的黑色西装外套里面穿着花衬衫,就像月光与树柏之间的交影,看上去神秘莫测。

    贺屿薇手上的灯笼开始颤抖,一股极其强烈的不舒服和不安袭上心头。

    余温钧的手果然下移,他似乎要揽住她的腰,但半途中,他的手腕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地抓住。

    灯笼和桃树枝跌在他俩的脚下,灯笼里面燃烧的是蜡烛。很快的,它就开始舔舐薄薄的纸,变成小而明亮的火堆。

    火光下,贺屿薇的眼睛异常明亮,也如同像小小的火光,倒映着余温钧。

    “对不起,对不起……”她第一句话居然就是道歉,“对不起,但是,我绝对做不到!”

    余温钧轻轻地歪头,眼珠有一个稍微从左到右的移动。如果玖伯、李诀或他的秘书们在,就能看出这是他对什么事情拥有强烈感兴趣的表现。

    “我知道,您,您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段时间也一直很照顾我。我真的是很感激也很尊敬您,您是余哲宁的哥哥,您还是长辈,您帮我请英语私教,这些都特别特别谢谢您。”贺屿薇边语无伦次地说话边暗自想架开他的手。

    出乎意料,余温钧也就松手了。

    贺屿薇稍微振作。

    他此刻的通情达理让她内心抱有一种幻想,眼前发生的一切肯定是场误会,她必须要把话说明白:“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余温钧这才把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口罩摘下来,她看不清楚他怎么用力的,口罩的挂绳在他手指下碎成两段。

    “你指的是我吻了你?”他平静地说,“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相信,大部分女人也都不喜欢男人开这种玩笑。”

    “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亲的。所以,那只是一场误会。”他居然干脆承认吻了她,贺屿薇的大脑再次陷入彻底混乱,她想挪开脚步,刚退一步,余温钧就跟上来。她的后背撞上那一棵柔韧又罕见的桃树树皮,“因为余董事长你自己也说过的吧,你说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贺屿薇觉得,这种男人一言九鼎,不会推翻他自己的言论吧?

    他果然点点头。

    “虽然不喜欢你,”余温钧面无表情地补充,“但也绝对不讨厌。”

    与此同时,他紧盯着她,这种目光很难让人移开视线:“我现在姑且是单身,也不喜欢有空窗期。”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空窗期?他们还在地球上生活吗?她是不是已经疯了?

    贺屿薇不得不用双手抵住他,脚下的草坪冰乎乎的,寒气从地表传到她的单鞋,再上升到她的胸膛。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红茶气息,上一次,他强硬撬开她的嘴唇的场面以最模糊噩梦的形式侵袭她。

    震惊,后悔,愤怒,恐惧,茫然。

    贺屿薇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又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才能来继续维持日常生活,但此刻,整个人真的要炸开。

    “可,可是,我这辈子还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和别人接过吻,我都没有去过其他城市……我根本什么都没经历过,所以,我绝对不想以这种形式和余先生混在一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放过我吧……”

    说到最后,贺屿薇松开抓住他的手,后背靠着那棵桃树坐倒在地面。

    比起扇对方一巴掌或者愤怒,居然是脚软。

    她对余温钧只有尊敬。

    余温钧处在未婚妻和弟弟的三角狗血闹剧里,但因为他的控场方式,他在背后的手段,整件事,也就轻轻松松滑过去了。余哲宁和栾妍都在他的保护下直接隐身。整件事在圈子里被压得毫无水花,连丑闻都算不上。

    而贺屿薇唯一见到他最像发怒的时候,也就是余哲宁提出搬走,他突然拔高的声音。所以她才在那天晚上说出“伤心人”的那番话。

    她没有天真到把他当成哥哥看待,但是……他曾经救过她。

    ……不过,当初也是余温钧把她从农家乐掠过来的。

    头脑已经乱成一团,贺屿薇无法处理这些复杂信息,她能感觉出余温钧依旧在凝视自己,慌忙把脸深深地埋到膝盖里。

    余温钧半蹲到她面前,姿态依旧从容,却没有试图触碰她。

    “我知道自己正在难为你。”他沉声说,“但你在我家工作了几个月,大概能了解我的处事方式。所以,稍微听一下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的理由——看

    着我。”

    贺屿薇肩膀一颤,被他的威势压得抬起头。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听他的解释。

    “我要你。”

    就像魔鬼喉咙里念出的诅咒,就从这一张日常不苟言笑且端正的脸上飘出来,余温钧为了确保她听清楚,很慢地说,“不是别人,而是你。即使拒绝,你和我的关系也绝对回不到之前。从今晚,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来五楼见我。”

    贺屿薇整个人彻底吓呆,她刚刚张嘴,余温钧突然靠近。

    双唇再次相叠了。

    这仅仅是一个为了堵住她嘴巴的吻。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下视线交错着,余温钧明明强迫她做这种事,但除了嘴唇,他用双臂撑着桃树,并没有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贺屿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目而视,她咬紧牙关,举起胳膊用尽全部力气想推开他的手臂、胸膛,但对方纹丝不动。

    那棵桃树树根两人冲撞的重量下发抖,而不远处的路灯,发出如同太阳般温暖的金黄光芒。

    最初被强吻的时候嘴唇还是冰冷的,现在完全热起来。她因为心情激动而剧烈的咳嗽,余温钧才离开她,再次冷酷地摆正她的下巴。

    他皱眉:“用鼻子呼吸。”

    贺屿薇忍不住张开嘴,冰冷的空气焚烧她的肺,刚呼吸几次,又被强吻。

    这一次,是前所谓未有的深吻。

    余温钧吻得极慢,但又浓烈,简直像是为了让她记住这一种感觉,不断地变幻着角度。

    明明两个人都还睁着眼睛,但贺屿薇的眼前逐渐发黑。她被按在桃树粗糙的树干上,思绪交汇形成了无数的小旋涡,她感觉灵魂里的什么正蜿蜒绽裂,什么东西被强行灌进来,全部的神经都脱离她大脑。

    等她回过神,余温钧早已打横抱起她。两人居然已经从户外花园里走回到明亮的余宅。

    余龙飞还没有回来,深夜里的余宅好像没有其他的人。

    他们从后面的门进入,余温钧娴熟地坐上电梯。

    他低头瞥她一眼,把她放到地面,再按下五层的指纹按钮。贺屿薇身体发烫地靠在电梯壁。

    这次不是呼吸困难,而是她的整个人变成很浑浊的一团污水。不知不觉,还有一种强烈想痛哭的冲动。她咬住唇,现在千万不要哭也不要慌,自己还有时间能逃走。

    贺屿薇稍微抬起头:“我从来没有一秒把余先生当成那种对象。我今晚就走……”

    余温钧却说:“今晚不会对你做到最后。”

    电梯门这时候打开。贺屿薇被跌跌撞撞扯着走。他们路过她曾经住的小房间门口,她还心想,骗人的吧?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里。

    直到她被压倒在床。

    脑海里重重的疑问转变为炙热的体温,房间里洒满了灯光,余温钧的手从她的耳朵、到脖子……最后来到胸前。

    她曾经看过他泡茶,最叹为观止的是,全程他都没有让杯盅在掌心发出任何碰撞与轻响。

    贺屿薇再次强烈的挣扎,余温钧却稍稍加重语气。

    “我来教你怎么反抗我。”

    他对上她的双眸:“距离这里的六公里有一家二甲医院。有急诊医生24小时值班,如果看到舌头被咬断的男人,不管对方身份是谁,他们一定会报警。因为能把别人舌头咬断通常代表刑事案。小朋友,你现在只有做到这种地步才能阻止我。”

    他们彼此注视着,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彼此的目光,都幽深清醒。

    贺屿薇盯着他薄薄的唇,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却不敢擅动。

    余温钧似乎彻底看出她的怯懦和迟疑,再度毫不犹豫地吻上她。

    他的动作和吻交叠在一起,令人几欲窒息。衣服层层地在他掌中无声脱落。每当落下一个吻,他的力道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轻柔加深,贺屿薇也都被提醒着,初吻彻底丢失了。

    她明明没有和任何人接过吻,可是,都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男人夺走了。

    脑海里如同警钟般来回敲着“必须逃跑”这个坚定答案。

    悲伤和柔弱渐渐转为孤掷一注的勇气,最终,又成为不甘和愤怒,涌进胸膛深处。

    既然余温钧这么说,她就满足他,狠狠地咬断他大半个舌头吧!

    然后去警察局自首好了。

    不过是一个孤儿,她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下半辈子坐监狱或直接寻死就是。

    她原本就毫无前途可言,原本对这个世界存着有限的眷恋。

    余温钧能感觉到,一直踌躇的银鱼开始咬饵。

    女孩子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胆怯缩着的舌尖轻轻地一挑。

    他虽然在她上方,但始终没有用体重压住她,反而用掌心托起她的后脑勺,把她轻轻地抱起来,这样更方便她去用力。

    贺屿薇立刻用五指揪紧他的肩头,她启开双唇,把自己迎上去,努力地去追逐他,想把他的舌尖最大程度地固定住后再恶狠狠地下牙——

    他心想,果然很会勾引男人。

    贺屿薇没有意识到,这动作就是在主动回应他的吻,以色情又清白的方式。那两片软得快要滴血的嘴唇,发出几乎轻不可闻地水声和喘息。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再抽空摸了摸她的头顶。

    贺屿薇的舌每次都被他纠缠着,她几次想咬,但差点咬到自己口腔里的肉,越纠缠越笨拙,体温在唇齿的交缠和急促呼吸中剧烈上升。

    等她意识到不对劲,她的舌尖居然正主动舔在他唇上,而身上的衣服消失了。

    贺屿薇呜呜两声再次推开他的胸口,双臂又被推到头顶。

    “舌头怎么停了?”他以平静地口吻责备,与此同时俯视着她,“我是怎么教你反抗的。”

    他低头吻到她的耳朵上。

    台面上闹钟一圈一圈地画着圆,一格一格地推进。

    余温钧肯定极其擅长这种事。

    渐渐地,贺屿薇居然再也无法抗拒。

    她的身体中,似乎寄居着一个陌生生物,那个陌生生物似乎并不抗拒被拥抱,被触碰,甚至贪心地想要更多更多他的吻,他的抚摸,和温暖。

    好可怕好可怕,好讨厌好讨厌。仿佛有别的生物在占领自己体内一样。

    她被亲的,已经逐渐……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第45章 白天

    2月14号是一个湛蓝的早春晴天。

    家里的大客厅被布置成生日派对的模样,不过,装饰物并没有圣诞派对那么奢华,只有糖果色的气球和白色鲜花。

    厨房里的人把新烤的黄油饼放在有鲜艳花纹的餐巾纸上,再把烤饼和餐巾纸放进手工制篮子里,一篮一篮送到餐桌上。

    家里满是烘焙后特有的香气。

    贺屿薇起晚了。

    她慌张跑下楼,家里的佣人们早就忙忙碌碌布置好一切了,沫丽正在用对讲机和复查路灯的工人确认亮度。

    贺屿薇停留在走廊,默默地看着他们工作,又无法走近,总怀疑世界上所有的人正用看妓女的目光注视自己。

    她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用余温钧重新留给她的电梯卡来到五楼。

    输入密码。

    打开余温钧那所套间的房门。

    贺屿薇花费了不少功夫,把古董床的上层装饰床单、床单、枕套和被套都取下来。

    湿答答且斑驳的床单已经干了。

    支数很高,无论昨夜怎么跪趴,如今连褶皱都没有留下。就像是无数次的指令、夸赞,热热的液体和被他叫醒后忍不住又在他怀里哭了又被深吻,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贺屿薇把沉重厚纺织物抱在怀里,再坐电梯下楼,来到洗衣房。那里有六台洗衣机,其中一台洗衣机专门洗家里的大件套纺织品。

    高温洗涤加烘干,全程需要两个多小时,她呆呆地守在门口站着,偶有其他佣人走过来,但看到洗衣机在用又离开。

    贺屿薇抱着床单又原路返回,费力地将床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的脑子里依旧是整团的浆糊,再跑去厨房帮忙刷碗刷杯子。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到了傍晚,余哲宁回来了。

    *

    余哲宁仍然一瘸一拐,走路很缓慢,但穿着一套新的衬衫裤子,见到贺屿薇的时候微微笑了。

    随后,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

    家里的佣人都笑容满面地祝他生日快乐,而余龙飞据说还请了一个很火的脱口秀演员,在晚间有个表演。

    贺屿薇依旧在远处遥遥地看着他们。

    对于余哲宁的到来,她期盼了很久,可等两人真正的见面,她总感觉他们疏远了很多。

    如果冷不丁地跑上前去告诉余哲宁,他哥哥对她做了什么,他此刻脸上温和的笑容绝对会彻底消失吧。仅仅阴暗的设想一下,贺屿薇都觉得既解气又惆怅。

    唉,他为什么那么阳光呢?余温钧为什么只肯对他两个亲弟弟们那么温和呢?

    “你的脚恢复得怎么样?”后来贺屿薇还是找到独处的机会,走过来问他。

    “还好。你呢?”余哲宁说,“龙飞没找茬吧?”

    “没有。”现在根本就不是余龙飞为难她的问题了。“我是说,你家都没有事情让我做,所以……”贺屿薇试着让对话先进行下去。

    但余哲宁误会了。他说:“我不打算搬回来。今天过生日,才顺便回来一下。”

    这时候,余龙飞带着脱口秀艺人来了,幸好,小钰也跟着一起回来了,她看到贺屿薇很高兴,把她拉走去吃生奶油做得椰丝烤饼。

    小钰偷偷问能不能带她去四楼参观。

    贺屿薇现在过得完全是富家大小姐生活,在小钰眼里看来如此,就凭她的居住环境,就已经震撼到普通人。

    贺屿薇只敢用床和卫生间,推拉镜子间的衣柜间里没有她的任何衣服。盥洗间里也只有最简单的,像男孩子般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用500毫升的护手霜顺带着一起抹脸。

    余家客用洗护用品统一购买的是伊索的,散发高级植物精油味道,用久了后让人感觉在森林里生活,但她却不喜欢这种精油味道,因为香味太独特,而且会沾染到衣服上。

    “小钰,你今天是怎么来的?”贺屿薇亦步亦趋地跟着小钰,尽量装不经意地口吻问,“是自己开车还是坐别人的车来的?我能不能……”

    “啊,啊,不好意思稍等,我爸给我发了微信,要我现在下楼去车库。”小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还说,要带你一起去。”

    *

    余温钧双手插兜,和玖伯在车库聊天。

    小钰是营养师,据说她之后会转到余温钧的其他公司任职,并不需要总待在家里。

    余温钧问了小钰几个问题,无非过年在香港玩得开心否,哲宁这段时间的状态怎么样,最近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最后给了小钰一个苹果手机当元宵节礼物。

    贺屿薇在旁边垂头听着他们说话,紧张得要命。但余温钧的态度根本和平常没什么差别。

    他在昨晚洗完手后问她,想把这段关系“保密”还是“公开”。她当时头晕脑胀,张口就说“保密”,可根本不知道“保密”和“这段关系”代表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懦弱又怕事,既不敢咬断余温钧的舌头,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终于,余温钧问完了小钰,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诀。”他转头叫一声,对方走上前把一个挺大的纸盒子交到她手里,里面是块手表,并不是那种奢侈品手表——居然是小天才智能手表。

    李诀解释:“听说现在的高中生不能往学校带手机。你就戴这个。”

    “高中生”和“学校”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解,李诀已经不由分说把纸盒塞过来,小天才手表的纸包装盒硌着她平扁的胸部。

    贺屿薇的目光忍不住飘向李诀身后的余温钧,但他不说话。

    “明天早上七点准时下楼。有人带你去办入学手续。学校离家有点远,所以每天会有人接送,直到你自己学会开车为止。”李诀的目光严厉地上下打量她,“你现在手里有余龙飞的那辆奥迪车钥匙吧。别弄丢了,这一把车钥匙要6000多。”

    此刻的对话又在状况之外,贺屿薇诡异地想到,她曾经陪余哲宁看过《哈利·波特》系列电影。男主角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收到录取通知书。

    换成玖伯开口为她解释:“之前不是许诺过你,只要春节在家里守着,就给你高中学历?所以从明天开始,你不需要做保姆的工作,已经安排你重新读高中。等通过几门会考,自然就能拿到毕业书了。”

    呃,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贺屿薇也想起来,余温钧春节前确实问过她,想不要想要“易如反掌”地取得高中文凭——但是,重读高中,通过会考,取得高中文凭,这根本就是普通高中生取得毕业证书的标准合法流程。完全不是他曾经答应过,“易如反掌”吧。

    在她想象里,这人应该像那种办各种假证的,直接扔给她一张盖有红章高中文凭呢。

    而且事到临头,余温钧怎么突然让她念高中了?

    她都说过了,自己想离开余家……

    不,贺屿薇颤抖地意识到,她已经招惹到余家最不该惹的人,无法轻易脱身。

    昨晚的时候,无论自己怎么忍耐,只要他手指一动,她的唇间就会流出不成语句的呢喃,“主动”说出各种令人羞耻的话。所以,她记得昨夜亲口答应过余温钧,她好多次推开他却又忍不住哀求直到声音沙哑,“我愿意,我不会走,我答应,对不起”。

    她的脸开始隐秘地燃烧。

    车库的灯没有全开,李诀、玖伯和小钰还站在旁边看她。半晌后,众人才听到一直垂着头的小保姆发出一丝干巴巴的声音,“哦”。

    他们同时叹口气,心想,一点都不礼貌。余温钧讨厌别人作出含糊的回答。

    果然,男人低低沉沉的声音穿透耳膜:“听不到你的回答。”

    贺屿薇的耳朵发热。

    她的性格极其慢热,即使被欺侮也总是老好人似的先忍耐,把各种情绪包裹在内心进行自我开解。但实在好久都没有这么恼火了,甚至于,胸口升起一股熟悉的,汹涌扑过来的巨型恨意。

    但一张口,那股恨意又像清水散了。

    “我明白了。”

    余温钧再对小钰说:“你俩是朋友吧?给家里厨师开一个食谱,把她的身体弄得健康点。”说完后,他就干脆地带着李诀和玖伯离开了。

    小钰乐滋滋捧着新手机,情不自禁地想跟上爸爸他们,走几步,又回过头:“一起回去啊,屿薇!”

    *

    贺屿薇赶在余哲宁的生日party散场前,把她的礼物交出去。

    “今晚要跟我离开吗?”他说。

    贺屿薇送来的礼物软绵绵的,虽然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余哲宁还是挺想拿出来仔细查看手套。

    他也想起,贺屿薇曾经的请求。

    她曾经问过能不能坐他的车离开余家。贺屿薇的时的神情,极其担忧、很寂寞又带有些期盼。

    余哲宁如今有些后悔把贺屿薇扔在家里,李诀说的对,哥哥把她从农家乐抓来给自己当保姆,但是哥哥也不把她当回事,龙飞又总找茬儿欺负她。

    她无依无靠的,他有责任保护她。

    贺屿薇迟疑一下,低声说:“你今晚见到你哥哥了吗?”

    “见了。他吃了一块我切的蛋糕——哦,李诀跟我说,你打算重读高中。话说回来,李诀也是小学就辍学,被我哥送回去重读了初中高中。你俩读的还是一个高中。哈哈,看来,你在家除了我多了一个高中校友。”

    余哲宁依旧不喜欢提兄长,语气很轻松地转开话题,而他话里的轻松又深深地刺痛了她。

    余哲宁是一个很聪明的男生,他明明能注意到很多事情不太对头,却表现得根本不在乎一样。他,也沉浸在他自

    己的世界里。

    贺屿薇垂眸。

    算了,还是靠自己解决问题吧。她很信任余哲宁,他是她心中的一片白月光。但是,她已经重新裹上坚硬外壳,连月光都撬不开。

    她也不想用自己的事情去打扰别人的心情。

    “嗯,你哥说我应该回去重新读高中,所以,我应该继续借住在你家。”贺屿薇慢慢地说,“不过,你能帮我跟你哥说别让我住四楼了吗?我真的太不自在了。”

    余哲宁耸耸肩:“让你住在五楼的小杂货间才不合适。你肯定听龙飞嚼舌根,说什么四楼是少奶奶专用楼。不用理他。住在哪里这种事情,我哥不反对就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住。”

    “……但四楼就是栾小姐曾经住的地方!你现在和栾小姐联系过吗?”

    余哲宁吃惊看着她。

    她狼狈地退后,意识到那句情不自禁的追问很可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足矣聊这些,于是只嘟囔句生日快乐就要逃走。

    余哲宁却再突然叫住她。

    贺屿薇缓慢地转过头,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几秒,随后低声说:“你是有话想私下对我说,但在我家不方便讲?这样吧,哪天等你放学的时候,我去接你。咱们单独聊聊。”

    第46章 中午前后

    从门口回来,贺屿薇拖着无可奈何的脚步上了五楼。

    以往回五楼,走回自己的小小房间都很放松惬意。可是现在,她每踩出一步都感觉踩在水坑里,水越来越深,全身都在不可控地发抖。

    余温钧今晚还会对她做那种奇怪的事情吗?她实在是厌恶极了。

    套房门大开着,玖伯和李诀正在一起整理桌上的文件夹,两个男人低声正讨论着什么球赛,接着,就看到家里小保姆仿佛是一个水泥色的幽魂般地从门后飘进来。

    他们不由都愣一下,她怎么敢来这里?

    *

    余温钧正独自靠在天台墙壁抽烟。

    说是抽烟,其实,他没有烟瘾。

    年轻时频繁抽烟为了提神和融入社交,如今总觉得烟草有股不舒服的味道,碰触后必须立刻含糖,甚至换衣服。

    但,依旧没戒烟。

    可能确实是年龄问题,比起“不舒服”更讨厌“不熟悉”。

    余温钧的眸子在寒冬强风吹拂下依旧有深沉危险的特质。

    他不喜欢将后背对人,即使常常独自来天台,也只肯站在门口处,抽抽烟,思考一些事情。

    比起做生意,他自认更适合走仕途。

    普通人眼里极其重要的金钱,如风沙,聚了又散。倒是手握重权才能像石柱,几经变迁还留有坚硬的质地。

    然而,他得养两个弟弟。

    公职是不允许有太多私情和弱点。他也不喜欢别人看出自己的弱点。

    余温钧曾想过把弟弟们送到公职岗位。龙飞不适合,他有点儿耐不住寂寞。哲宁倒真的是一个好苗子,可惜……

    身边的铁门响了,他收起思绪,看过去。

    夜色里,小孩以一种缩头缩脑的僵硬姿态走进来。

    她其实很聪明,已经知道他常常喜欢站立的位置,进门就立刻停下脚步。

    余温钧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过了会,他终于开口,语气淡淡:“你没跟着哲宁的车离开,好孩子。”

    贺屿薇的心弦顿时绷紧,他仿佛看透她逃跑的打算似的。

    但余温钧也只是提了一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圆形铁皮硬盒,低头打开,取出一粒,随后示意她张嘴。贺屿薇甚至都不敢问那里面装着什么,硬着头皮把他投喂的东西乖巧地含在嘴里,几秒后,意识到那是一块薄荷硬糖。

    薄荷味刚抵达舌尖,她立刻咕咚一声,像吞毒药似的,面不改色地把糖块从喉咙吞到腹部。就像闹别扭的孩子,不肯细尝敌人给的糖果。

    余温钧再将一整盒薄荷糖递给她。

    她又是迟了好一会才伸手,他也不肯松手:“你应该对我说什么?”

    贺屿薇意识到,这男人显然是在为难自己,便咬着唇,什么也不肯说。

    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收到礼物后需要真诚感谢的亲切长辈。她不会骂人,但也要把“你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乐趣”这样的信息表达出来。

    余温钧继续静静打量着倔强的小孩。

    三兄弟里,余温钧是唯一一个享受健全童年的人。他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父母感情最浓烈时诞生的孩子,从小在极度宠爱和丰盛中长大。父亲余承前虽然个性懦弱,但也是出自权势世家,他母亲的海外背景甚至更为厉害。

    耳濡目染之下,余温钧有极为骄矜自私自利的一面。

    但,他很早地舍弃这一面。

    这就像和命运谈判。人总是得放弃一些东西,才能换取别的东西。重大谈判,也并不是随便可以说说的,谈判后的结果,就算损失惨重,也得执行下去。

    他如今懂经商,懂金钱和世界的运行规律,脑子里所想的几乎都是别人的命运、弱点,或另外一些更宏大的东西。

    与此同时,余温钧也需要给很多人做出榜样。

    如果领导者自己都混乱且软弱,那么,紧紧追随他身后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是以,余温钧很久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感受。而当贺屿薇大放厥词,说“你才是这个家最伤心的人”,他只觉得多此一举,甚至于,第一反应是提高警惕——她是抱着什么目的说这些话?她想做什么?

    可是无法移开视线。

    小孩总是闷闷不乐的低头,但偶尔抬起脸,可以发现她的眼睛极会说话,能轻易看出对什么感不感兴趣。睫毛也长且细细的,是介于女人和孩子之间的细腻柔软。

    当余温钧注视着她那双眼睛,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强烈私欲。

    而且,她在床上不令人讨厌。

    很干净,没味道,头发乱但摸起来舒服,脸不会乱蹭,膝盖不乱夹,哭的时候也很注意不去提高声量,修长的双腿像清晨浓雾下雪白透亮的灯柱,往最深处指点迷津。

    他完成对她的“测试”,同样有一种抱着一缕飘飘袅袅的幽魂,很难形容和放开的惆怅感觉。

    只不过……

    “脆弱或敏感性格的人,终究是无法当我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说。

    贺屿薇在一瞬间就扬起头。她脱口而出:“我从来都没有打算当!”

    “因为我还没有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女人。”余温钧意有所指。

    贺屿薇的肩膀轻轻摆动,迟来的悔意像大山压着她。

    唉,今晚实在应该逃走的。

    就算她刚刚跪下哀求余哲宁,把一切全盘托出也好,都应该求他把自己带出余家。

    还是说,她现在应该跑到天台边缘处,用生命威胁余温钧,如果他不放过自己,她就直接跳楼。

    贺屿薇目光迟疑地扫视着远方浓重的黑暗,余温钧却已经强硬抓起她的手腕,她立刻全身僵硬,他只是把那盒在半空中悬停已久的硬糖塞给她。

    “3月7号前后,花园里的洒金碧桃就能全树开花了。”再次开口,余温钧的语气还挺温和,“那幅景色还不算太差。而你也要打起精神熬到那个时候。嗯?”

    他说完后,就拉开旁边的那扇铁门,走出去。

    玖伯正在门口等他,根本完全没看出两人之间的异状,对她点了点头就离开。

    剩下贺屿薇拿着那盒薄荷糖,满脸纠结地在露台站着,随后又被户外的冷空气弄得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再走回到温暖走廊。

    她的思绪万千。

    ……现在跳楼的时机有点晚了吧。她的尸体应该不能精准地砸到他车的前面吧?

    ##

    为贺屿薇安排的高中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但依旧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公立重点高中分校,全国排在前五的位置。

    李诀也曾经在这一所高中就读。

    黑眼镜秘书在余家四楼的客房住过好几年,但和余龙飞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搬出去。而也是巧了,李诀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余温钧领回来。

    有这么一个先例,余家佣人也都羡慕贺屿薇,他们猜她以后要到余温钧集团公司任要职。而那个幸运儿却还是垂着头垂着肩膀,每天灰溜溜地躲着人走。

    ……余家不缺怪人,玖伯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儿也从小就神神叨叨的。佣人们对贺屿薇很宽容。

    第二天清晨,贺屿薇早上六点多就下楼。

    毫无胃口,她顺手为自己做了一杯手冲咖啡的时候,发型和外表同样精致的余龙飞就出现在她面前。

    “盆栽姐。给我来一杯意式浓缩。不加糖不加奶。”余龙飞打着哈欠。

    贺屿薇连忙说:“好、好的。马上。”

    他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地撑着下巴:“上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等喝完咖啡,咱们就走。”

    等一下,余温钧在昨晚说会有人送她到高中,难道,是余龙飞?他为什么要让他弟弟送自己上学啊!

    贺屿薇的表情立刻染上浓厚的绝望。

    她昨晚还天真地计划着,有一丝的可能性能在上学路上逃走呢。或者,是沫丽和平时的司机送自己上学,她也就能找个借口半途溜到公交车,然后离开。

    ……但在余龙飞眼皮下绝无可能会这么做。

    不像余哲宁,余龙飞是绝对不可能去得罪他大哥的。其次,他是经过余家群众多年认证的“极难摆脱”和“超级可怕”对象。和他兄长是不同维度但相同意义上的,麻烦人物。

    余龙飞喝着咖啡,也对余温钧的安排心有怨恨。

    哥为什么总爱给他安排苦活。在以前,余温钧还让他大半夜给什么处长接机!这些也就算了,一个尊贵少爷怎么能给区区佣人做司机!

    眼前小保姆如丧考妣的阴沉表情,也让龙飞少爷一大早感到晦气。

    余龙飞一摔咖啡杯,带着恐怖的英俊笑容说:“我来送你上学,你有意见吗?”

    她立刻摇摇头,用抹布把四溅的咖啡渍擦干,再干巴巴挤出谢谢两字。

    余龙飞带着贺屿薇来到他一排豪车前。

    “给你一个特权,选一辆车。”

    眼前的那排豪车像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道具,排气管一喷火,铆足马力就能翻越旧金山大桥或从山峦处奔向月球。

    但是,好像完全不适合当代步车。

    贺屿薇想了想,低声恳求:“你之前不是给了我一把车钥匙,能不能开那辆车去?”

    *

    奥迪a6在道路上风驰电掣40分钟,但校园门口那条路上却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基本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期间不乏名车。

    余龙飞踩下刹车,指着门口的一个中年人:“跟他走。”

    副驾驶的贺屿薇,脸色煞白。

    舌头下都是胃液往上涌的酸水,一说话马上就要吐了。

    她还想在副驾驶座稍微定定神,但在旁边余龙飞极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推开车门,她的脚刚踩到地面,身后的车立刻开走了。

    第47章 冻雨……

    放眼望去,学校门口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们,高谈阔论着,他们结伴而行,带着寒假刚刚结束后疲倦又对新学期亢奋的神色,鱼贯而行进入校园。

    迎接贺屿薇的中年人,据说是年级组长,他带她去教室,叫人来拍摄标准的学生证件照。

    随后,她就稀里糊涂地拿到张校园卡。

    年级组长说带她班级后,和其他同学统一领新学期的教材。至于校服,要迟三天才能交给她。

    啊,校服、教材费用还有学费!

    贺屿薇想起来这茬,她赶紧拉开脚下的书包,这里面有一沓红色的人民币。

    老师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神色看着她。他说费用都已经交清了。

    “你是来这里上学的,不是来办厂的。随身不能带那么多的钱!老师知道,你家里肯定不差钱,但在学校里丢了钱真是说也说不清。你可以往校园卡里充点钱。”

    年级组长直勾勾地看着挡在她脸颊处过长的刘海儿,几次想说什么,又强行忍耐下来。

    他说:“走吧,我送你去教室。”

    说实在的,贺屿薇其实很不喜欢学校。

    封闭的空间地点。大家都在一个时间段吃饭,休息,读书,到哪里都是人。

    她是那种上体育课做仰卧起坐都找不到压腿的同学,每次都得靠老师出手帮她的孤僻分子。

    但比起社会环境,她又确实更熟悉校园。

    这是一所占地相当广阔的学校,在几栋高大教学楼之外,还拥有一个网球场和室内游泳池。

    天气没有转暖,校园的人工草坪还是很枯黄,有的地方因为踩得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壤。而操场前方倒是有飘扬的五星红旗,几名穿着校服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路过。

    贺屿薇还在远眺他们,年级组长就说:“刚开始进入重点班,你可能有点跟不上。但适应适应就好了。咱们学校的师资力量没话讲,今年的高考出卷老师也是我们……”

    贺屿薇惊讶地扭过头。

    她的成绩向来很普通,中间又辍学几年,一上来就被按进首都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那不就是“醒目的转学生”和“光荣的倒数第一名”的双重buff?

    贺屿薇整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大量信息和陌生环境压制住,刚鼓起勇气想发问,上课提醒音乐就在耳边响起。她被催促着赶紧往前走。

    重回高中的第一天就这么凌乱无序地过去。

    *

    当天晚上余温钧回来,玖伯和李诀依旧没有跟着他。

    他把她拉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

    贺屿薇内心抗拒极了,根本不敢把全部身体重量放在上面,暗自用脚踮着,控制着,但同时意识到腰间是无法轻易挣脱的力道。

    抬起头,余温钧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凝视着她。

    她垂下头。

    本来存着想逃跑和挣扎的念头,在今天上完课后烟消云散。

    学校简直像一个怪物,吸收着她仅存无几的活力。贺屿薇此刻身心俱疲,即使抗拒也软绵绵的。

    “如果不适应,可以随时办理退学。”余温钧打量她片刻,“从本周开始,我会在五楼和一些人开会,你如果不想上学,就随时能见到我。”

    “……不,我选择上学!”

    贺屿薇脱口而出的瞬间就意识到中了圈套。这个“圈套”具体代表什么,她还没想好,余温钧就扳住她下巴。

    所以,他是又要强吻她的意思吗?还是说,为了羞辱她要她主动献吻?

    贺屿薇近乎诅咒般地凝视余温钧今天所穿的花衬衫。算了,嘴巴碰一下,就当被野外毒虫子咬了,只要不再被压倒在床上就好。

    她无所谓地咬紧牙关,对着他的嘴唇凑过去,半途中,脸颊被轻轻地掐住。

    近距离地看,余温钧向来纹丝不动的表情里带有一些伢然。

    “又是一个缺心眼儿。”他评价。用大拇指翻开她湿润的下唇内侧,顺势在她的口腔里搅弄了几圈,漫不经心地抚摸她的舌头。

    这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往她的嘴里塞东西!

    贺屿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吐出他的手指,边对他怒目而视边开始挣扎。

    余温钧手臂一紧,两人的上半身紧紧相依。

    不知觉间,贺屿薇就被他强势地搂到胸前,他安慰性地拍一下她像猫科动物般拱起的后背。

    “听好了,你不需要对我主动献身或献吻。”他说话时很慢,也不会刻意把气息喷在她脸上,但目光和语句都极有压迫性。

    贺屿薇用拳头暗中抵住余温钧胸口。

    他的心跳,隔着衬衫稳定地传来。她眯着眼睛,想自己房间里的毛线针能拿来当凶器吗?

    “但你要是敢反抗我,我的手就不会再继续放在这个安全位置。”余温钧话锋一转,与此同时,手指掐住她的腰。

    要命了。贺屿薇立刻僵住。有点疼。

    话里藏刀的威胁很有用。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地战栗着,随后,贺屿薇深吸一口气,乖顺的,硬是强迫自己放松身体。

    余温钧

    慢慢地松了力道。

    不说女人,他长这么大,什么自命清高三贞九烈难缠不要命的角色没见过。但,到头来只需要把价码给够,什么自尊和骨气也都能烟消云散。

    每个人都想“抓”一些东西。富人想要无可取代的东西。穷人则怕失去,来什么都想要抓一把,但根本抓不过来。

    余温钧自认比其他人更能消化一种情绪,那种情绪叫“有察觉的等待”。

    只要确定自己的目标,就必定执行到底。

    他现在对贺屿薇也并不着急,毕竟,小孩想跑也跑不了。而像这种孤僻性格的人,余温钧不是没打过交道,就得软着硬着同时都上。但也不能把她逼狠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余温钧再允许贺屿薇重新坐直身体,他自己也后靠,拉开两人的距离。

    “说正事——重新进了高中,就打起精神来好好念书,好好学习。用一年的时间拿下高中的会考。”除了她被迫坐在他腿上的姿势,余温钧就像个冷酷严肃但又负责可靠的大哥哥似的,跟她闲话家常,“哪门学科不明白,该请家教补习就补习,该做题就做题。会考是通过性质的考试,难度不高,多用心背背书,背背公式。”

    贺屿薇很是意外望着他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看不透他。既无法预料行动也无法预料思维。这究竟是一个切了脑子的好人还是人间魔头?

    但,贺屿薇倒能凭直觉意识到一件事,余温钧对于让她读高中的态度是认真的。

    就算选中一个女人,他似乎也不仅仅看中对方的身体。在以前,他就会为一个保姆请昂贵的英语家教。说不定,他是一个会为了她所谓的“高中学业”而压抑住欲望的男人。

    余温钧再次开口,他说:“认真学习,好不好?”

    贺屿薇便再次柔顺地点点头。

    余温钧抬起手腕,稍微地看一下时间。

    就在她以为今晚能被轻松放过的时候,他再沉思地说:“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单纯小孩。但最近这段时间,你这个人,偶尔让我想起《基督山伯爵》。”

    余温钧没有费心问她知不知道这本小说。

    那不重要,他继续说。

    “小说的主人公在监狱里被囚禁了14年。你和他的情况不一样,但是,你好像也有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这一个小秘密囚禁你,偶尔会折磨你,也让你承担着极大的痛苦,没有追求其他事情的热情。”

    他伸出手很轻地摩挲她的鼻梁。

    这动作,不带一丝的情欲和挑逗。更像是审判长面无表情地审一个犯人,或是会计师用手指抹去电脑屏幕上的污点。

    余温钧修长的手指来到她的眉骨处,虚虚碰触她睫毛。他的花衬衫袖口,也带着一股凛然的香气,高高在上却不沾染别人。

    贺屿薇屏住呼吸。

    余温钧欣赏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不,更准确地说,他只在注视着自己所喜欢的这双眸子。那双眸子,即使装满了警惕敌意,却也是百分百的清澈。

    “当我的女人,你就可以把一些重担交给我,我会好好地宠你。当然,你依旧可以保持独立思考。”他把手重新搭在她紧紧并拢的膝盖上,余温钧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极其干脆,却也似乎蕴着力道,“薇薇,你没有自己所想得那么脆弱敏感。得到你的信任是一件很宝贵却也很困难的事情。但随着相处,我肯定会更深入地了解你。”

    贺屿薇的心跳如注。

    怪不得,余哲宁这么烦他哥,但每次她问到原因,余哲宁也只是边苦笑边摇头说一言难尽。只有最靠近他的人才明白。

    现在,贺屿薇也有点儿明白了!

    余温钧这人可真是够自大,而且还有种不舒服的上位者风度。他还不如直接强口暴她算了,反正,那种肉口体伤害也就是短暂一次。但是,他千万不要假装了解她,再居高临下地点评她的人格。

    他们可一点都不熟!

    余温钧和她对视半分钟,唇角一提:“果然是未经人事的小朋友,床上和嘴上都经不住一点点的刺激。但,我喜欢你现在露出的表情,比较有活力。”

    贺屿薇再想扭过脸,又被他用大拇指温和地扳正。

    “记住,你自己的性格里有很不服输的这一面。打起精神,认真学习。”余温钧第三遍重复相同的要求,却带有不同的含义,声音柔和又清晰,“不管你的内心怎么评价我,但回高中读书这件事本身对你未来有利无害。除此之外,你可以试试学会应对不同性格的人。虽然过程难熬,你的世界会稍微变得有趣点。而等到下一次……”

    原本松松搁在她膝盖上的手突然一翻,那一支宽大有力的男人手掌沿着双腿缝隙,五指牢牢地握住她的大腿内侧。

    大腿内侧的肌肤被触碰时,总有一种烦躁、屈辱又痒又陌生的异样感觉。

    贺屿薇简直被吓得再次开始剧烈颤抖。

    她慌乱抓住他的手腕,耳边却听到余温钧低低沉沉地说:“下一次,我会陪你做到最后。做到你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而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学习。”

    贺屿薇整个人几乎都喘不上气。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全身都笼罩在他的气息和特殊香味里。

    这一场对话收放自如,他又是男人又是领导者的镇压姿态,她根本完全被他带着节奏。

    余温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真的是好久没有逗过小孩了,看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像四月天气一样变来变去,还挺让人惬意。

    他松开手:“回房间睡觉吧。除非,你想再听我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贺屿薇这才猝然回神,自己正像婴儿似的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贺屿薇用尽毕生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他肩头,用力过度差点让她自己在地板上摔倒。

    什么也没说,她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

    重读高中的第一周极为难熬。

    每次到新环境,贺屿薇都有一种静不下心来的感觉。第二天上学,她因为路痴而进错了教学楼,上课铃响完后的五分钟才跑到班级门口。

    贺屿薇目前是班级里唯一一个没穿校服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教室,面对不熟悉的同学们和老师,这绝对是她最为害怕的场景之一。

    幸好在教室门口,有一个穿着便装的男生拎着书包站着。

    “你也这个班的?”男生一张嘴也是标准的京腔。

    他说话声音不小,教室里的班主任伸头出来,看到了他俩:“怎么不进来?哦,你也是转学生吧?叫什么?”

    有了同伴,贺屿薇立刻低头跟着对方走进去。

    她收拾书包的时候,男生就在前方做自我介绍。四处的同学们聊天嗡嗡作响,也听不真切。

    班主任是一个竖着马尾辫,穿着蓝色西装的中年女性。

    “两个转学生就坐一起吧。你的视力怎么样啊,坐在后排能不能看得清投影仪上的题目?”

    班主任最后一句话是问贺屿薇的,她仓皇地应答。

    贺屿薇旁边的空桌椅坏了条腿,需要去旁边的教室搬。转校生就把书包递给贺屿薇,贺屿薇猝不及防地接住,却听到旁边的女生们窃窃私语,“天啊班里来了一个大帅哥啊”,“长得确实还行”,“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们的目光也落在贺屿薇的脸上。

    贺屿薇凝聚精神看着前方的黑板,握着笔的手轻微地哆嗦着。

    十分钟后,她无意转过头。旁边的转学生已经把桌椅扛过来。

    他正在课桌下刷手机。

    ……呃,高中生不是不让往学校带手机吗?

    贺屿薇刚这么想,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敲了敲桌面,班主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果不其然,手机被当场没收。念在初犯,放学后才能交还他。

    转学生一脸沮丧。

    贺屿薇忍不住摸了摸手腕的小天才智能手表,她暗自想,幸亏自己守规矩。

    上课后,老师的ppt放在大屏幕上。

    班级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讲一道共轭双曲线的数学题——已知双曲线的虚轴为实轴,实轴为虚轴的双曲线,与原双曲线是一对共轭双曲线,随后给出三个性质,需要用方式求解位置

    关系。

    贺屿薇以前读的也是小城市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不过,她记得自己当时上课时只是跟不上进度,而不是根本听不懂。

    北京的教育有那么卷吗?

    贺屿薇悄然四处看,很快发现另外一个开小差的人,她的同桌,另外一个转学生也在双眼放空。

    下课的铃声响起,同桌立刻转头问老师在讲什么狗屁,其他男生说是寒假作业,一来二去的,他们很快就熟了起来,聊得热火朝天。

    贺屿薇依旧像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坐在原座位。

    这种煎熬持续了一周,理所当然的,她没有交到任何新朋友。

    而她的同桌已经约好和班里的其他男生打篮球了。

    高中生之间异性的相处虽然怀抱一分好奇,但也有条泾渭分明的线,男同桌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更何况,贺屿薇的年龄摆在那里。

    她是整个班年龄最大的学生,在一些刻薄的高中生眼里,超过20岁就是被称呼“老阿姨”的年龄。虽然还没有考试,但她的成绩想必也是垫底的。

    贺屿薇的压力实在是大得不得了。

    连她原本恐惧的余温钧,相比连题目都读不懂的重点高中课程都变得有人情味起来了。

    余温钧虽然每天把她提溜到五楼,但没再做任何亲密接触,甚至,他们都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玖伯和李诀也全部在场。

    每天晚上,她只需要在李诀冷冷的注视下,被玖伯投喂一碗燕窝或海参粥,喝完后跟余温钧简单地打声招呼,他从公务中点点头,她就能走人。

    而有几天,她甚至都见不到余温钧的人。

    这位余董事长是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是真的很忙,大人物的生活里不能只有女色,即将而来的三月份,他要以企业家身份去开国家级别的会议,据说是集中住宿,也不能天天回来。

    贺屿薇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发现,自己又有新的烦恼。

    贺屿薇所就读的高中实行各年级分流放学。

    五点半,贺屿薇提着书包就得从教室往校门口猛冲。刚出校门没几步,一辆柠檬黄色的跑车疯狂按着喇叭,穿过其他等候车辆,刹到她面前。

    余龙飞降下半扇车窗。

    “都几点了?你是王八投胎转世灵童吗?早上动作慢,放学动作也慢。你知道这条路多堵吗?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为什么我哥非要我接送你上下学。让家里给你派个司机行不行啊?你住到余哲宁那里让他送你行不行?你算老几啊。我真的服了!我不工作吗?”

    余龙飞故意把车门反锁着不让她进来,而这是一辆极其醒目的跑车,他骂她的声音很响亮,贺屿薇在众人的打量中痛苦得恨不得能钻进地里去。

    她结结巴巴的道歉,心想再和余温钧见面,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皮提出换一个司机。

    余温钧当初要余龙飞送她,估计是怕她逃跑,用弟弟震慑她,但也肯定存着故意为难她的想法。

    贺屿薇逐渐意识到,余温钧对很多事情的安排看上去好像只是随口说说,但他其实是一个极难被糊弄的人,只要开口提过的事情就绝对会去验证。

    余龙飞此刻对她骂骂咧咧,但也得天天跑来学校接她。龙飞少爷也不敢对哥哥的吩咐有任何异议。

    “你把我扔在路边吧。其实,我也不想回你家了。”贺屿薇小声地说。

    余龙飞吊起眼梢:“威胁我?”

    贺屿薇摇摇头,她提着书包,就要跑走。

    余龙飞暗骂一声,不情不愿地要打开车门。但两人身后又有一辆埃尔法,朝着他们按了两声喇叭。

    第48章 短时小雨

    trb hutong是一家法餐厅,开在沙滩北街的嵩祝寺里。据说历史上,有曾经的大活佛进驻在此。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透过擦得极其透明的双透窗户,能看得到老树、幽静的古寺墙壁和屋顶,而地面上有黑色的雕塑小人,后面是灿然灯光。

    贺屿薇缩在座位上,一头雾水地研究着法文菜单。嗯,都是套餐形式的点菜,看不懂。也好贵。

    余哲宁正和余龙飞斗嘴:“这几天借着送她的借口一整天都没去公司吧?”

    余哲宁在校园门口看到她和余龙飞,替她解围后说要带她去吃饭。但余龙飞就像个狗皮膏药跟过来。

    “你俩主仆关系真好,放学后偷偷约会。我可不乐意揽这苦差事,你去跟哥说送她上下学,或者,把她送到你家去。”余龙飞再转过脸呵斥,“盆栽姐你到底看完菜单没有!”

    等待的侍者都被吓了一跳。

    而看到余龙飞的凶光毕露后,她立刻合上菜单:“我今天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了很多,不太饿,喝水就够了。你们俩吃吧,不用管我。”

    余龙飞不耐烦地说:“少丢人现眼的。就选个和哲宁一样的吧。”

    穿着黑色套装的侍者轻捷地在桌前走来走去。

    贺屿薇扫一下四周其他客人,每一个女人都像应该出现在时装杂志里。她们的鞋看起来一尘不染。而年纪大的女人,都穿得富丽,脖颈间系着鲜艳斑斓的丝巾,手腕上有黄金或钻石的首饰。

    至于男人,样貌都没有眼前余家兄弟俩那么出色。但是,他们身上也都带有一种财富和权力的味道。

    贺屿薇心想,他们应该都是余温钧的伙伴,她只是被莫名其妙牵扯进其中的人。

    “高中第一周过得怎么样?”余哲宁问,桃花眼弯弯的,语气也很柔和。

    贺屿薇坐直身体,她说:“挺好的。”其实糟透了,“我是说,会好的。”

    “哥安排她读的是公立。要是读私立,她那窝窝囊囊的样子得被其他同学们霸凌死。”余龙飞一针见血地戳破真相,“话说回来,你的成绩怎么样?”

    贺屿薇很实在把现状说了——她被安排进重点班,但好久没学习,成绩和吸收知识的能力烂,完全跟不上目前的课程。

    明明只是想通过会考,但高二的重点班都在针对高考进行复习,今天上课,老师发了一张随堂测试卷,她冥思苦想只写完两道题。

    贺屿薇说话语速慢,声音轻,但谈论事情极其有条理,连余龙飞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但是,贺屿薇自己越说越沉重。

    白天得应付高中繁杂课程,每天晚上还得被迫上五楼喝补品,贺屿薇总疑心有人察觉了自己和余温钧的特殊关系,而她的整个人也变得格外鬼鬼祟祟起来,更害怕余哲宁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就像她的担心被暴露,余龙飞顺口接下去:“你还别说,哥对她还挺好的。要不是哥的性癖一直是聪明女人,我还以为,他看上盆栽姐了。像是Sarah姐就是大学霸。栾妍别看长得跟煤球似的,但她的学习和体育也拔尖……”

    贺屿薇和余哲宁都低下头。

    余龙飞看着余哲宁,冷冷说:“哲宁。外人,归根结底是外人,咱们兄弟可是一辈子的。没准明年这时候,你想到自己为了一个女人搬出去,能笑得自己眼泪都出来了。”

    余哲宁猛然一摔餐叉。

    意识到气氛僵硬,贺屿薇很识趣地轻声说要去洗手间。

    余龙飞眯着眼睛,喊来一个女侍者让陪着她去。

    早春夜晚的温度还是有点冷。尤其是这家法餐厅坐落在庙里,还有股格外的幽静。

    贺屿薇静静地走在院子里,她心想,今晚肯定无法和余哲宁单独相处了。

    等贺屿薇不在座位,余哲宁才说等脚伤好了之后,打算再当面向栾妍告一次白。

    这是余哲宁这段时间独自住着,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

    当初喜欢上栾妍,是否夹杂着对强势兄长的抗争和叛逆?也许有。但无论如何,哥哥已经和栾妍解除了婚约,余哲宁觉得自己需要再表白一次。

    如果栾妍能接受他,他们就算冲破世俗的偏见也要在一起。而如果再次被栾妍拒绝,他也能放下这段感情。

    余龙飞厌恶地摇了摇头。

    他既搞不明白栾妍的魅力也搞不明白余哲宁的情愫。不过,他哥也警告过不要插手余哲宁的事。

    然而,有件

    事情必须得问一下。

    “先不说栾妍,我问你,贺屿薇有没有可能和咱们有血缘关系?”余龙飞压低声音问。

    余哲宁正喝水,一口就喷出来。

    余龙飞又发什么癫?

    “我是心细如发。哥对她的态度太特殊了。让她住在四楼也就算了。前段时间,李诀不是在医院里向你打听贺屿薇的身世吗?这肯定是哥的意思,你也知道,哥不做没用的事。我当时就留了心,此事必有隐情。”余龙飞眯起眼睛,“哥身边的人嘴巴都严,不过,我查到玖伯前段时间去了一趟珠海的亲子鉴定中心,肯定是替哥办事去了。再说,哥这段时间和舅舅走得很近。你知道舅舅管不着自己的老二,私生子和私生女一大票的。没准儿,贺屿薇也是其中一位呢。哥现在让她住四楼,可能因为她的身份是咱的亲表妹。”

    真的是一派胡言。仅仅是想到贺屿薇是自己表妹的可能,余哲宁就不舒服。

    余哲宁无奈说:“人家屿薇有亲爸。她亲口说过的,你不是也知道,据说是一个整天喝酒喝到中风的人?她连酒味都不能闻。”

    人在外面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谁知道小保姆嘴里的话是真假。

    余龙飞刚想这么反驳,贺屿薇已经走回来了,他便给了余哲宁一个闭嘴的眼神,笑说:“下周末我在家举办一个party,哲宁,你也凑个热闹呗。”

    余哲宁刚想拒绝,就看到贺屿薇顿时亮起来的眼神。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

    等陪着余龙飞和余哲宁吃完饭回来,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贺屿薇还有一堆课堂作业没写,她急得要命,偏偏在玄关处遇到了余温钧和李诀。

    余温钧无声地给了贺屿薇一个“允许放行”的眼神,她先低头跑上楼。

    余龙飞解释了晚归的理由,他带着小保姆和哲宁一起吃饭去了。

    “还有,我给哲宁转了笔零用钱。”他的手向前伸,“哥,你也顺便补贴我点儿银子呗。”

    余温钧嗯一声。

    兄长这么好说话,余龙飞立刻得寸进尺:“其实吧,我去年和朋友开了一家小的金融公司,但因为政策变动,账上就有点紧,本来想着是破产还是债务重组——”

    余温钧这次就没有答应。

    他身后的李诀开口:“也是巧了。明儿下午我们请了几个懂这方面业务的律师和会计师来家里开会,你要是有问题可以过来咨询一下。”

    “按李诀的方法办。”余温钧刚要走上楼,又停住脚步,“龙飞,你这段时间每天都接送我的小金丝雀上学?”

    小金丝雀?余龙飞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哥哥说的是贺屿薇。

    她应该也快被龙飞烦到极限了。余温钧沉吟了一下:“从下周开始,派家里的司机接送她。我这几天都会在五楼和几个银行高层和国企高管开会,你这一只老金丝雀也留下来听听。”

    余龙飞倒是挺兴奋,难道哥有什么赚钱的好事找到自己。

    余温钧头也不回:“你主要负责端茶倒水。不过和会计师的那场风控会要仔细听,听完后再跟我说说自己的想法。”

    余龙飞发出不耐烦的咂嘴声。

    *

    正如余温钧所说,他这两天都留在家里开会。

    余温钧除了李诀,还有三个秘书,其中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到脑后,穿着套装和中跟鞋。

    某天夜晚,贺屿薇在五楼努力地吞松茸花胶粥,无意间瞥了对方一眼。嗯,是个干练大美女呢。

    李诀推推眼镜,很鄙夷地说:“美,倒是其次,也是一个什么美国常青藤的高材生。钧哥自己成绩好,也喜欢聪明人。”

    第二次了,别人强调余温钧喜欢聪明类型的女人。

    贺屿薇的第一想法是,谢天谢地谢谢观世音菩萨,自己纯纯不是他的菜。

    但想到这里连忙摇摇头,他的喜好关自己什么事!

    余温钧虽然不住在宅邸。但每个佣人都熟知他的各种喜好。

    比如,大厨说余温钧不怎么爱吃鸡肉,家里的土鸡肉也就两个弟弟吃。比如,墨姨说家里佣人偶尔撞见余温钧时并不用主动打招呼,停下工作等他先过去就可以。比如,沫丽说余温钧每次游泳都是固定的一个小时,只需要在事前准备好浴巾和运动饮料,等他走后收拾湿毛巾和拖鞋即可……

    贺屿薇就当耳旁风听着。她对余温钧不感兴趣,只是无法从这人手里逃脱,便进行消极反抗。

    他不是喜欢干净吗?她咬牙决定,每周只洗一次澡,天天都梳着油腻的头发,浑身发臭发烂,看他恶不恶心,还敢不敢碰她!

    除此之外,她思考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处境。

    贺屿薇对学习一直保持最低程度上的兴趣,成绩中等偏下,但再怎么说也算不上学渣。而重上北京高中后,她在连续三科的理科随堂考都稳稳地夺得全班倒数第一的好成绩,

    唯一拿得出手的是英文,可是北京孩子的英语成绩都不差。

    上课的时候,贺屿薇尽全力地听着老师讲题却又根本听不懂,陷入不安和惶恐,又感觉旁边一道探究的目光。

    她同桌正盯着自己的桌面。

    刚刚发了考试卷,她得了35分,贺屿薇羞耻地用笔袋把鲜红刺目的成绩挡住。

    男同桌继续若有所地看着她的笔袋,那是余龙飞知道她没有文具盒后随手扔给她的,据说是买法拉利后车行赠送的纪念笔袋。

    第49章 湿度

    余温钧这几年先后退出几家挂名的企业董事会,只不过,各种权利上的纷纷扰扰还是逃不过。每次二月末都得来上一轮。

    等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已经是晚上九点,几个秘书之间却围在外面窃窃私语。

    余承前继承的家业到老爷子手里,早就是半死不活,但因为有了一个余温钧,才重新壮大,但几个叔叔都想往里面舀一勺羹。

    除此之外,舅舅曾在余温钧年少时提携过他,如今期望得到更多回报,这两年不断地往企业这里源源不断地塞关系户,也是令人头痛。

    余温钧让他们几人先走,随后拍一下李诀的肩膀,他说在家里游泳后回酒店,让李诀不必等待。

    地下泳池安安静静的。

    洒满人工光线的蓝色泳池,拥有一种高纬度湖泊的寂静和寒冷,大部分时间,余温钧会边游泳边在脑海里会把今天的工作像电影倒放一般回忆下。

    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停在最无意识的状态里。

    游了一个小时后,余温钧终于扶住岸边的把手,哗啦一声跃上岸,看到有个人正怯生生地等在门口。

    她倒真老实。他说要每晚都要见她,贺屿薇便像一条坐牢小狗,真的是很不情愿但也真的每天都会丧着一张不洗头的小脸挪过来。

    余温钧也让小钰多给贺屿薇开点营养补充剂。

    她照顾父亲的那几年肯定没吃过饱饭,看似苗条的身材背后隐藏着营养不良,太瘦了,包括现在,她都不爱好好吃饭。

    女人身材胖瘦倒是无所谓。他怕她突然在床上因为低血糖晕倒,扫自己的兴。

    余温钧赤脚走到她面前时,贺屿薇依旧自顾自地发呆,稍微愣了一下才抬头。

    他戴着深黑色的游泳眼镜,上面映衬出小小的自己。

    “我游泳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他说话的时候很低,只有喉结在滚动。

    贺屿薇假装没听到这句话,她可不是主动来的。

    “我刚刚遇到门房的孙叔。他让我来问问您知不知道余龙飞又要举办party,余哲宁下周五回来,让不让他的车放行?”

    余温钧俯身拿起旁边海滩椅子上整齐叠好的热毛巾。

    “这里是哲宁的家。他和龙飞的车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放行。他们从家里搬走任何东西也不必跟我多讲。”他说,“但,五楼是例外。不经我允许不能进。”

    平时穿着花衬衫,所以看不出余温钧的身材极其优越,胳膊和胸肩是流线型,肌肉硬而寒冷。他此刻将泳帽和泳镜都摘除,再用毛巾边擦脸边说话,动作有点粗野却又奇妙得保持优雅。

    “高中过得还适应吗?”余温钧低低的声音在空荡的泳池响起时,有一种格外清冷且宁静的感觉,“你只需要保证三分之一的出勤率,其他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比如,不必去上高二的课,想去学校图书馆自习或者留在家里补习都可以。高教授现在不来了,但我可以再为你请几科主课的辅导老师。毕竟,你的目标是通过高中会考。不要太累,嗯?”

    贺屿薇忍了忍,她终究又转过头:“……你把我安排到高二的重点班,是为了想羞辱我吗?”

    余温钧停下手,也有点匪夷所思。

    他把贺屿薇压到身下吻了个遍,她都能睁着眼睛硬说这是在开玩笑。让她进入高中的重点班,贺屿薇反倒振振有词地说起“羞辱”两字。

    奇怪脑回路的小孩。

    “考虑到你太久没上学了,进重点班能让你更快进入学习氛围。”余温钧耐着性子解释,“学习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但仅凭个人自觉也很难坚持。所以才需要学校,更需要积极进取和同一目标的同伴——你是不是以为,凡事都得靠着自己努力,而环境不重要?”

    不是吗?贺屿薇从小听的故事,就是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和囊萤照雪。

    这些古人,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汲取着知识。所谓人必胜天,意志大于一切。

    她偶尔看的电视剧也是爷爷奶奶爱的年代剧。那些主角们是乐观的现实主义者,大胆机智,富有人格魅力,靠劳动致富,而在过程中又能顺带收获爱情、友谊,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从教师爷爷奶奶那里学到的准则和标准也是如此——“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不要去给他人添麻烦,不要怕吃苦,犯了错就要立刻道歉,要遵守社会常规,要对自己的话负责,要诚实地活着,不要背叛,不要撒谎,金钱不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

    贺屿薇也不太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跟余温钧说这些无聊老套的东西,而余温钧也只是静静听着,全程没有打断她。

    他说:“这些观念没有大错。我也是被这么教育着长大,现在也会跟龙飞和哲宁说要对自己保持诚实,尽量言之有信。”顿了一下,余温钧说,“我说过了吧,我从不讨厌你。”

    什么啊,他明明只是颇为冷淡地说“不讨厌你”,可是,听起来似乎像是在说“我其实还有点欣赏你”。

    余温钧话锋一转:“你是一个乖女孩,也有好好遵守我们的约定。”

    贺屿薇睁大眼睛,她可不记得和这个人有什么约定。

    余温钧的目光落在她的发尾,这头乱糟糟却柔软的头发曾经在他的肩头蹭来蹭去。

    “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会走。而这段日子也没有试着逃跑,也坚持着好好上高中了。”

    贺屿薇低声说:“……因为你让余龙飞天天早晚送我上学。”

    除此之外,她还体会到另外一层羞辱的意味。自己想搭乘他弟弟的车离开,余温钧就刻意让另外一个弟弟送她上学。贺屿薇怀疑,在她被高中课业压垮前,会先在余龙飞早晚的刁难和辱骂中直接崩溃。

    余温钧从她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什么,他说:“龙飞……脾气有点急。”

    余家上下,也就只有这一位极有手段的兄长才会把龙飞少爷评价为,“脾气有点急”。

    余温钧说完这句也没多解释,他说:“周一会由司机来送你上学,不用再烦恼。”

    贺屿薇这才喜出望外,脱口就说谢谢余董事长,话音未落咬住唇。她目前的困境百分百由他造成,才不要对肇事者道谢!

    余温钧看她一眼,继续用毛巾擦拭身体。

    这平静的一眼,却让贺屿薇既狼狈又困惑。她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居然也不讨厌余温钧。

    她绝对不喜欢余温钧,绝对没对余温钧产生任何男女之情,更是绝对没有一丝“当他女人”这种龌龊念头。但,贺屿薇也在这一刻奇妙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彻底地憎恨他。

    余温钧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管教感,平常发号施令惯了而有一种极端强势,让别人明知即使他是正确的但实在很想去反驳。不过,余温钧属于爱惜自己东西的性格,就算是把人当棋子,给得也都是实打实的福利。

    余家佣人们对他多年形成的尊敬和忠诚绝不是假的。李诀和余龙飞虽然凶狠,他用之如臂指使,余温钧很难捉摸,却也确实不属于以折辱他人为乐的个性。

    所以,余温钧连续对她做出那些过分的事情,她明明怕得想跑,可是等真正面对他并和他交谈时,她又总是抱有一丝幻想,想用普通人的倔强和执着去打动余温钧,使他收回荒唐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恢复到原状。

    唉,好想剖开心脏给他看,她本来当他是一个有点可怕但又特别令人尊敬的长辈看待的。

    余温钧突然又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发这么久的呆?”

    贺屿薇回过神。

    他俩的距离不远不近,她不敢再注视他的面孔,又不敢作出明显躲的姿态激怒他。她拼命挪动着眼珠,余光瞥到,玖伯出现在走廊。

    贺屿薇这才松口气:“那,我先走了。”

    眼前的小孩没有像书房那样,满脸决绝地转身就跑,而是恭恭敬敬地伸出手。

    余温钧再次一愣,随后才意识到,贺屿薇居然打算接过自己手里攥着的这条湿毛巾——还真是兢兢业业地在扮演小保姆角色,照顾完哲宁都不够,还想照顾他吗?

    不过,她确实总是弄得自己有一丝心猿意马。

    “要小心。里面彻底湿透了。”余温钧把毛巾递给她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面不改色地向玖伯走。

    湿毛巾就像火药一样被她抱在怀里。

    这是在说毛巾吗?余温钧在某天混乱的夜晚,也是用这种低沉又镇静的语气,拨弄着她脆弱理智。

    她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他背影。余温钧只穿着膝盖上方的黑色鲨鱼皮泳裤,紧紧地绷着精壮的腰、结实大腿,以及很拥挤的大腿根部。贺屿薇以前知道他个子高,原来腿那么长,手脚很大。只看身材,根本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

    贺屿薇面色逐渐苍白,她毛骨悚然地把湿毛巾扔到洗衣篓,再把手擦干。

    绝对不能贪图安逸,还是得想办法尽早离开余家和恐怖的他。

    第50章 偏东风

    周一上午有五节课,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贺屿薇下楼就感觉到她的腿和腰使不上力气,早上大姨妈来了。

    可能是每晚五楼的补品,可能是规律的饮食,也可能是小钰给她塞来的各种鱼油、维生素补充剂,她的生理期逐渐规律起来。

    体育老师眼睛都没抬,说生理期的女同学自己做拉伸,不需要跑步。

    贺屿薇坐在操场旁边,再次发现,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高中。

    她以前读的学校,高考大于一切。女孩子比起上体育课更愿意坐在操场闲聊,一堂课下来,整个人清清爽爽的,身体也不出汗。

    但北京的高中,女生们都会换上体育课专用的运动服。老师带着她们跑步、做操,以及每个人都可以选喜欢的球类运动。

    这节课是羽毛球,每个女孩子的脸色都洋溢着野心和不服输的劲头,她们吵吵嚷嚷,全力奔跑着,身上没有被教导的“淑女”“文静”和“不争不抢”。

    贺屿薇抱着膝盖,远远地望着她们出神,随后眼前打下一道阴影。

    这是班里的另一名转学生,好像叫于凌峰。是个五官特别立体,英气勃勃的高瘦少年。

    “你叫贺屿薇,对吧?”他的表情有些不快,“上周五晚上是我们这一排的同学做值日。你却直接跑走了。”

    贺屿薇连忙道歉。

    对方丢下一句“今天留下,补做值日”就走了。

    *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贺屿薇和于凌峰叫到讲台,递来两个塑料包装的服装和卡。

    这是他们的正式校服和学生证,原本说是三天发,但学校仓库出了什么问题,就晚了一周多。

    于凌峰顺手把学生证揣进兜里,贺屿薇却情不自禁地捧在手心。

    学生证是一个绿本子,有塑胶的特殊质感,握在手里很硬。

    翻开学生证,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和学校教务处盖的红印。

    啊,自己真的又当回高中生了!

    班主任板着脸说:“贺屿薇,除了英语,你其他学科进度都有点落后。明天带个大点的u盘,老师把高一的课件和习题拷一份给你。回家多看看,不懂的问题要多问。”

    于凌峰等老师走后也对贺屿薇说:“明天把学习资料也用q发一份给我。听懂了吗?”

    贺屿薇答应了,随后意识到,这个男高中生似乎不太客气。怎么说呢,语气似乎有点熟悉。

    ###

    春至来临,白日的时间也渐长。

    新司机又安静,开车速度又稳当。

    今天放学回到余家,天还没有黑,门口有扫地的佣人,看到她从车上走下来,便对她无声地笑了笑。

    贺屿薇自从搬进四楼,她和余家其他佣人们的吃穿住行就逐渐分开。

    区别在刚开始还不那么明显。

    别的佣人们依旧都“小贺”“小贺”地使唤她,忙起来的时候,有什么差事都让她跑个腿。然而这两天,也不知道余温钧是否说了什么,除了偶尔回来一趟的墨姨,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余家的佣人们有没有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们是否隐约察觉余温钧对她的特殊目光,说实在的,贺屿薇连想都不敢想。

    唉,要是余哲宁愿意搬回来,她能继续当小保姆就好了。最起码,余温钧念在弟弟的份上,就不会再对她出手了吧。

    哦,不行。她不想让余哲宁知道这种事!

    贺屿薇胡乱地想着,内心升起阵阵迷惘。

    明知余家非久留之地,可是班主任今天将崭新的学生证和校服交到手里,她产生了一股留恋和渴望。

    余温钧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取得高中文凭有助于她的前途。

    贺屿薇抱着沉重的书包和崭新的校服,在余家建筑物的门前叹了一口气。

    明知道应该打起精神,可有的时候仅仅是活着,她就足够疲倦了。

    不想回到华丽的四楼,不想面对超级难的高中作业,好想逃走到世界尽头的角落里,独自一人,静静地活着。

    最终,贺屿薇的脚,自动地带着她走到余家花园。

    在户外散散心吧。

    这段时间,春天的脚步渐近,一夜之间,有不少植物开花了。

    她原本想去看那一株洒金碧桃,但还没走到花园深处,无意间抬头,突然屏住呼吸——她看到旁边小径怒然盛放的一棵普通桃花树。

    这是一棵好像命中注定要和“盛放”这个词联系起来的桃树。

    该用的量词不是单薄的“一朵”,而是一簇,一球,一团,真的是千朵万朵压枝低。满树怒放的桃花就像千万个小精灵,远处是树影婆娑的暮色,地平线回归珠灰色的薄雾,但浓粉色的花瓣却眨动着双眼,在傍晚的春风中硬是炸出了花团锦簇的风情。

    重瓣锦簇,世界仿佛被织进这团浓粉,戴上一顶名为不朽的花环。

    说实在的,贺屿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融入过余家。

    以前照顾余哲宁,她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却也知道他脚伤好了自己必然要离开。而现在,她被强行囚禁在这里,既要担心高中学业,又要担心余温钧随时会“做到最后”。整个人萎靡不振。

    可是看着这一株盛开的普通桃树,她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升起股奇异的小小勇气。

    因为,桃花很美。

    那是一种令人感动的美丽,甚至于,能给观看它绽放的人也带来力量。当她看着在早春傍晚时分灿烂的桃花,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忍受世界的理由。

    也许,她也可以活的像一颗树。

    存在本身就是价值,不需要想太多。

    她不需要在乎余温钧,余哲宁或任何人,只需要抓住机会,先努力地试试重读高中。

    如果她真的受到巨大伤害,那就——到时候再想悲观的事情也不迟。

    凝视着眼前的桃花树,贺屿薇忘了时间,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痴痴地看着,直到天色渐黑,头顶被什么东西一拍。

    余温钧拿着她的学生证,他说:“学生证掉在地上了。”

    一看到他,贺屿薇脸上的专注和安宁荡然无存。她立刻慌乱地拉开距离,小声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余温钧果然也懒得回答她。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欣赏前方的桃花树。

    “接下来,家里的花园会进入花期——海棠、紫薇,丁香、忍冬、碧桃、郁李,樱花……到九月份前一直有花开。”

    他很普通地说着话,花衬衫的下摆被风拂起。

    余温钧外面穿着黑色西装,内里还是斑斓的花衬衫。这个男人又像虎又像蟒蛇,就算是平静的状态也有威慑力,就是日常状态也很能唬人。

    他,也是把自己囚禁在这里的元凶。

    贺屿薇知道这一切,此刻又以另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他。

    她想起今天看到了在体育场里奋力锻炼身体的女高中生,眼前又是一株正拼劲努力开花的桃花树——都以主动的态度面对着世界。

    自己要不要也走出被动的僵局,试着与虎谋皮,和余温钧周旋一下?

    她目前被司机接送,学校余家两点一线,跑也跑不了。不如暂时就在待着,能跑就跑,不能跑的话就待到一年后取得高中文凭?

    说不定,自己能够聪明得做到毫发无伤地离开。

    余温钧显然知道她在凝视自己,但也大方地任她打量。

    贺屿薇心想,得放下自尊主动说点什么。此时此刻,笨拙就是她的最佳武器。

    余温钧比她年长,又是个男的。

    她从有限的人际关系中总结,年长,男的,都喜欢说自己的苦难经历。

    以前在农家乐,老非就特别喜欢说当兵的经历,在北京开农家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借此显示自己的强悍。

    贺屿薇打定主意后,便鼓起勇气说:“您这么吹风,身体受的了吗?”

    余温钧扭头看着她。

    她又干巴巴地说:“听说,您以前做过大手术吧。”

    他猝然眯起眼。

    贺屿薇便结结巴巴地把余龙飞曾经说过切脑子的话说了一遍。

    余温钧听完后也不过是淡淡地说了声“哦”,并没有第二句话。

    沉默中,贺屿薇的脸开始莫名发烫。

    她果然不擅长套近乎。和余哲宁聊得好,是因为他会和她开玩笑。但余温钧还是有很严肃一面的,他肯定不需要她(假装)关心。

    ……算了,贺屿薇讪讪地心想,积极不是她的人生底色。保持原样好了。

    她顺着他目光,看向如同粉红蒸霞般的桃花树。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继续欣赏着暮色里的怒放桃花,只有微风轻轻地吹过,晚上,花朵的香气更明显一些。

    倒是挺舒服的。

    贺屿薇的心逐渐宁静下来,突然间发现余温钧身后又多了一个黑影。

    她吓得把手里的学生证又弄掉了。自己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李诀也渐渐习惯这个社恐小保姆的一惊一乍,翻了个白眼,而在李诀的后面,余龙飞也

    拿着园丁锯子从小径深处蹓跶过来。

    “嘿哟,这儿挺热闹。”余龙飞随口说,“那边的玉兰和杏树也开花了。这天气一暖,家里花园终于不再是光秃秃的了。我还是喜欢春天。”

    余温钧很注重花园的设计,除了自己会亲自查看,也会支使余龙飞和李诀做一些园丁的杂活。

    三个男人很快聊起交流花园里的情况。

    贺屿薇提着书包在旁边极其尴尬地站着,她想,自己得回去写作业了吧?该怎么办?

    她小声地咳嗽了下。

    “你俩回去。我和龙飞再单独逛逛。”余温钧吩咐李诀。

    李诀叫了贺屿薇一声,两人朝着来路走回去。远远的,又听身后余龙飞问兄长今晚留不留在家吃饭。

    余温钧回答的声音很轻。

    “比起晚饭,听说——你到处跟别人说我的脑子被切了一块?”

    什么脑子?

    余龙飞对自己的古早玩笑还没反应过来,但看到他哥哥的眼睛顿时哆嗦了一下,他想装傻,但他哥已经钳制着他的脖子,拽着他往花园的最深处走去。